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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地之卷-4

~小 说T xt 天,堂

树梢发出了飒飒声,好像天狗① 在摇这些树一样。啪!斗大的雨滴,打在她的领子,也打在泽庵的头上。

“哦!下雨了!”

泽庵用手遮着头。

“喂!阿通姑娘!”

“……”

“爱哭的阿通!就因为你太爱哭,连老天都陪你哭了!起风了,这下子要下大雨喽!趁还没淋湿,快点走吧!别护着即将死去的人了!快点过来。”

泽庵用法衣蒙着头,逃难似地跑进本堂。

雨唰唰地下着,黑暗的天边,朦胧地露出白色的云带。

阿通任由雨水啪啪地打在背上,依然静止不动———当然,树上的武藏也无法动弹。

阿通怎么样也无法离开那儿。

雨滴渗过她的背,浸湿了她的肌肤。但是,一想到武藏,这已不算什么。可是,武藏受苦,为何自己也要跟着受苦呢———她却没时间考虑这么多。

这个少女突然发现一个极为出色的男子形象。她心想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同时,她真心期待武藏不要被杀。

“他太可怜了!”

她绕着树走动,不知如何是好。仰望头上,风雨交加,武藏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武藏哥哥!”

她不觉叫了出来,可是没有回答。武藏一定也把自己看成本位田家的一分子,认为自己跟村里的人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受这种风雨吹打,哪能熬得了一个晚上……啊!世间这么多人,难道没有人愿意救武藏吗?”

阿通突然跑回去。风像在追她一样,吹个不停。

寺庙后面,僧房和方丈房都门户紧闭。溢出排水管的雨水,像瀑布一般倾灌到地面。

“泽庵师父!泽庵师父!”

阿通从外面猛敲泽庵的房门。

“谁呀?”

“是我,阿通!”

“啊!你还在外面呀?”

他立刻开门,看看水气弥漫的走廊:

“唉呀!下得好大呀!雨会打进来的,快进来!”

“不要,我是来拜托您的。泽庵师父!请您把他放下来。”

“谁?”

“武藏。”

“岂有此理!”

“我会感激您的。”

阿通在雨中对着泽庵下跪,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怎么样都没关系……请救救他!救救他!”

雨声盖过阿通的哭声,但是,阿通却像个瀑布下的修行人,合紧双掌。

“我拜托您,泽庵师父,我求您!只要我能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请、请您,救救那、那个人!”

雨点不断地打入她嘴里。

泽庵像石头一样静止不动,紧闭着眼睛,像一尊神像。后来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睁开眼睛,说道:

“快去睡吧!你的身体又不强健,继续淋下去会生病的。”

“如果……”阿通捱到门边。

“我要睡了,你也睡吧!”

他重重地关上门。

然而阿通却没妥协,也没屈服。

她竟然钻进地板下的隙缝中,爬到泽庵的寝铺附近。

“我求求您!我这一生惟一的请求……泽庵师父!如果您不答应就太不人道了……您是鬼……您是冷血动物。”

本来泽庵忍着不动声色,这下子看来是睡不成了,他终于发火跳起来,怒斥道:

“来人呀!我房间的地板下有小偷呀!快给我抓住啊!”

10

经过昨夜那一场风雨,春天的气息被洗得无影无踪。今早,酷热的阳光直射额头。

“泽庵师父!武藏还活着吗?”

天一亮,阿杉婆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来寺里到处张望,想看热闹。

“哦!是阿婆呀?”

泽庵走到走廊,继续说道:

“昨夜的风雨可真大呀!”

“这场风雨来得正是时候。”

“但是,雨再怎么大,也不会一夜两夜就把人淋死。”

“下那么大雨,他还活着呀?”

阿杉婆满脸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千年杉的树梢,说道:

“他像条抹布挂在树上,没有动静耶!”

“乌鸦还没去啄他的脸,可见武藏一定还活着。”

“太谢谢您了!”

阿杉婆边点头,边窥视里面,问道:

“没看到我媳妇,可不可以帮我叫一下?”

“媳妇?”

“我家的阿通呀!”

“她还不是本位田家的媳妇吧!”

“再过一阵子,就要把她娶进门了!”

“你儿子不在,你娶媳妇进门,跟谁结婚呀?”

“你这个流浪和尚就别管这些闲事了!阿通在哪里啊?”

“大概在睡觉吧!”

“这样子呀?”

她一个人自圆其说:

“我吩咐她晚上要好好看着武藏,所以白天想睡觉也是理所当然的……泽庵师父!白天就由你看着他吧!”

阿杉走到千年杉下,仰头望了一阵子,终于拄着桑树拐杖回村子去了。

泽庵则一进房间,直到晚上都没有露面。只有一次,村里的小孩跑来用石头丢千年杉树梢时,他曾打开格子门大声斥责:

“鼻涕鬼!干什么?”

之后,格子门就整天没再开过。

在同一栋屋子里的阿通房间,格子门今天也是紧闭着,不过小和尚们倒是忙进忙出地端药送粥。

昨夜的倾盆大雨中,寺里的人发现了阿通,硬是把她拉进屋里,住持还狠狠地说了她一顿。结果阿通染了风寒,发烧在床上,无法起身。

今夜的天空,一反昨夜的大雨,明月皎洁。寺里的人都熟睡后,泽庵书看累了,便穿上草鞋,走到屋外。

“武藏———”

他一叫,杉树高处的树梢摇晃了一下。

闪亮的露珠纷纷落下。

“可怜虫,连回答的力气都没了吗?武藏!武藏!”

这一来,对方大声回答:

“干啥?臭和尚!”

武藏怒吼,力气一点也没衰竭。

“哦———”

泽庵再次抬头。

“声音还很宏亮嘛!看来还可以撑五六天吧!对了……你肚子饿了吗?”

“少啰嗦!和尚,快把我的头砍下吧!”

“不行不行!不能随便乱砍头。像阁下这样的莽汉,搞不好即便是只剩个头,还会追杀过来呢……来赏赏月吧!”

泽庵坐到一块石头上。

“哼!你要怎么样?你给我记住!”

武藏的身体被绑在老杉上,他使尽全力,摇得树梢上下晃动。

杉树皮、树叶纷纷落到泽庵头上。泽庵弹去领子上的落叶,仰头说道:

“对了、对了!不这样发发怒气,就看不出真正的生命力,也表现不出人的味道。最近的人呀!不是成了不会生气的知识分子,就是装出人格崇高的样子。要年轻人模仿这种老气横秋的举止,真是岂有此理。年轻人不会发怒是不行的呀!再发怒啊!再多发怒啊!”

“哼!我会把这绳子扯断,跳到地上,把你踢死。你等着瞧吧!”

“有出息!我等着瞧———对了!要继续吗?绳子还没断之前,你可别断气啦!”

“你说什么!?”

“好大的力气,树在动了。可是,大地却没受影响呀!这是因为你的怒气只是私人的怒气,所以非常微弱。男子汉的怒气,必须是为公众而愤怒。为了个人小小的感情问题就发怒,那是女性之怒。”

“你有屁尽管全放出来———我们走着瞧!”

“算了吧!武藏,这样只会徒增疲累。不论你再怎么挣扎,别说天地了,连这乔木的一根树枝都不可能断呢!”

“哼……”

“以你这么大的力气,即使不为国家,至少也要贡献给他人。要是如此,别说天地,连神明都会为之动容———更何况是人呢?”

泽庵开始用说教的口吻了。

“真可惜!你有幸生为一个人,却仍跟山猪、野狼一样,野性不改。连一步都没进到人类的世界,年纪轻轻就即将在此了结一生了!”

“啰嗦!”

他从高处吐了一口口水,但是,口水在半途就化成一团雾气了。

“听好,武藏———你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你一直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强过自己……结果怎么样啦?看看你现在的狼狈样!”

“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我不是因为能力不足才输给你的。”

“不管是输在策略还是口才,反正输了就是输了。证据摆在眼前,不管你怎么懊恼,我胜了,坐在石板上;你败了,乖乖被绑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不是吗———我们两个之间到底差在哪里,你可知道?”

“……”

“比力气,的确,你是最强的。虎与人是无法比拼力量的,但是,老虎还是比人类低等呀!”

“……”

“你的勇气也是如此。以前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不智、不知生命真谛才表现出的蛮勇。这不是真勇,也不是武士应有的作为。真勇,是指能知恐怖之处,懂得珍惜生命,最后怀抱龙珠,死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人呀……我说可惜,指的就是这件事。你生来就具有过人的力量和阳刚之气,但没学问,只学到武道坏的一面,没想过要磨磨你的智德。人们常说文武两道,所谓两道,不是指两个道,而是在人生道上将两者合一 ———你了解了吗?武藏!”

石不语,树亦不语,黑夜仍然寂静无声。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终于,泽庵慢条斯理地从石头上站了起来。

“武藏,你再想一晚看看。想好了,我再来砍你的头。”

说完,举步离去。

走了十步,不,大约二十步左右,当他正要走进本堂的时候。

“喂!等一等!”

武藏从树上叫住他。

“什么事?”

泽庵从远处回头答道。

“请再回到树下。”

“嗯……这样吗?”

接着,树上的人影突然大声呼唤:

“泽庵和尚———救救我呀!”

他似乎哭得很剧烈,上空的树梢摇晃得很厉害。

“我从现在开始,想要重新活一次……我现在才了解我生为一个人是负有重大使命的……我开始了解生命价值的时候,才警觉到这个生命不就被绑在这树上吗……啊啊!我做错了!已经无法挽救了!”

“你能觉悟,真是太好了!你的生命可以说现在才晋升为人类。”

“啊啊!我不想死!好想再活一次。活着,再重新来一次……泽庵和尚!求求你,救救我!”

“不行!”

泽庵断然摇头。

“人生有很多事是无法重新再来过的。世间任何事都是真刀真枪定胜负,你现在就像被对方砍了头,还想把它接回去一样。你虽可怜,但我泽庵不会为你解开绳子。为免死状太难看,你还是念念经,静静体会生死大义吧!”

泽庵草鞋的声音逐渐消失,武藏也没再呼唤他了!

他照泽庵说的,闭上大悟的眼睛,放弃求生的念头,也放弃死亡的念头。在萧飒的林风和满天星斗的夜空下,只有一股冰凉直渗入背脊。

……好像有人?

树下有个人影仰望着树梢,接着抱住千年杉,拼命往上爬。那人看来拙于爬树,只爬了一点,就和树皮一起滑了下去。

即使如此———即使手都被树皮磨破了———那人仍然不屈不挠,一心一意往上攀爬,终于够到树枝,再抓住另一枝树枝,爬上了最高处。

那人喘着气:

“……武藏……武藏!”

武藏转向那人,一张脸只剩眼睛还能动,像个骷髅。

“……哦?”

“是我!”

“……阿通姑娘?……”

“逃走吧……你刚才不是说死了会遗憾吗?”

“逃走?”

“对……我也无法再待在这个村子里了……再待下去,我会受不了的……武藏,我要救你。你会接受吗?”

“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

“请等一下!”

阿通单肩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从头到一身外出旅行的打扮。

她拔出短刀,一刀就把武藏的绳子割断了。武藏的手脚已无知觉,阿通想支撑他,没想到两个人都踏了空,一起从树上重重掉落下来。

从两丈高的树上掉下来,武藏竟然还能站得住。他一脸茫然地立在大地上。接着,他听到脚旁传来呻吟声。低头一看,阿通手脚趴在地上挣扎,站不起来。

“喔!”

武藏扶她起来。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好痛……好痛啊!”

“摔到哪里了?”

“不知道摔到哪里了……但还可以走,没关系!”

“掉下来的时候,连撞了好几根树枝,应该不会受什么大伤。”

“别管我了!你呢?”

“我……”

武藏想了一下,说道:

“我还活着!”

“当然还活着呀!”

“我只知道这点而已。”

“快点逃吧!越早越好……如果被人看见了,我跟你都会没命的。”

阿通跛着脚走,武藏也跟着走———默默地、缓缓地,就像失了魂的小虫,走在秋霜里。

“你看!播磨滩那边已经破晓,露出鱼肚白了!”

“这是哪里?”

“中山岭……已经到山顶了!”

“已经走这么远啦?”

“专心一志,竟有这么大的力量。对了!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任何东西了!”

经她这么一说,武藏才感到饥渴难耐。阿通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蔴薯。甜甜的馅儿吞到肚里,武藏感到生之喜悦,拿着薯的手不断颤抖。

我还活着呀!

他深切体认到这点,同时,他也热切地期待———从现在开始,我要重新生活了!

嫣红的朝阳照着两人的脸庞。阿通的脸越来越鲜明,武藏突然想到,自己竟然会跟她在这里,简直像在做梦,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白天,更不能大意。尤其是快要到边境了!”

武藏一听到边境,眼睛突然一亮。

“对了!我现在要到日名仓关卡去。”

“什么?……你要去日名仓?”

“我的姐姐被关在那山牢里。我要去救姐姐,阿通姑娘!咱们在此分手吧!”

“……”

阿通心里有点愤恨不平,默默地瞪着武藏的脸,终于开口说道:

“你真的要这么做?如果要在这里就分手,那我何必离开宫本村呢?”

“可是,这也没办法呀!”

“武藏哥哥!”

阿通的眼神逼近他,握住武藏的手,她双颊和全身发热,满怀的热情,使她不断颤抖。

“我的心情以后慢慢再谈。我不喜欢在这里分手,不管你要去哪里,请都带着我。”

“可是……”

“我求求你!”

阿通合掌说道:

“即使你不喜欢,我也要跟着你。你要救阿吟姐,如果我碍手碍脚的话,我可以先到姬路城等你。”

“好吧……”

说着,武藏正准备离去。

“一言为定喔!”

“嗯!”

“我在城下边的花田桥等你!见不到你,一百日、一千日我都会站在那儿等的。”

武藏点头答应,一径儿沿着山脊直奔而下。

11

“奶奶———奶奶!”

阿杉的外孙丙太光着脚丫,从外面直奔回来。一进门,用手把青鼻涕一抹。

“不好了!奶奶!你还不知道吗?还在做什么呀?”

他对着厨房大叫。

阿杉婆在灶前,正拿着竹筒吹气升火,回道:

“什么事呀?大惊小怪的。”

“村里的人都闹成这个样子了,奶奶你怎么还在煮饭呀———难道你不知道武藏已经逃走了吗?”

“什么?逃走了?”

“今天一早,武藏已不在千年杉上了!”

“真的?”

“寺里的人也是乱作一团,因为阿通姐姐也不见了!”

丙太没想到自己说的事,竟然让奶奶的脸色变得如此可怕,吓得直咬指甲。

“丙太呀!”

“是!”

“你赶快去叫你娘和河原的权叔快点来。”

阿杉婆的声音在颤抖。

然而丙太还没出门,本位田家的门前已经挤满了人。其中,女婿、还有权叔也在里面。另外,还有其他的亲戚和佃户,都在那儿嚷着:

“是不是阿通那娘们儿把他放走的啊?”

“泽庵和尚也不见了。”

“一定是这两个人耍的把戏。”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女婿和权叔等人,扛着祖传的长枪聚集在本位田家门口,情绪非常激动。

有人对着屋里问道:

“阿婆!你听说了吗?”

不愧是阿杉婆,她心里明白这件大事已是事实,便压抑住满腹的怒气,坐在佛堂里。

“我马上出去,你们静一静。”

她在里头回答。接着默祷了一下之后,神态从容地打开刀柜,打点一些衣裳,来到大家面前。

她把短刀插在腰带上,系紧鞋带,每个人都看得出这位顽固的老婆婆心里已经有了重大的决定。

“没什么好骚动的。阿婆这就去追那个不知廉耻的媳妇,好好惩罚她!”

接着,神态自若地走了出去。

“既然阿婆都要去了,我们就跟随她吧!”

亲戚和佃农们群情激愤,以这位悲壮的老婆婆为首,大家沿途捡棒子、竹枪当武器,往中山岭追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

这些人赶到岭上时,已经是中午了。

“逃走了?”

大家跺着脚,非常懊恼。

这还不打紧,因为这儿已是边境,所以防守的官员阻止他们。

“不准结党通行。”

权叔出面向防守的官员说明原委。

“如果我们在这里放弃追讨,不但有愧代代祖先,还会成为村里的笑柄,本位田家也无法在贵领土待下去了———所以拜托您让我们通行,直到追到武藏、阿通、还有泽庵三个人为止。”

他想尽办法,力图说服防守的官员。

理由可以接受,但法令是不能通融的,防守官员断然拒绝。当然,如果他们能到姬路城拿到通行证,则另当别论。可是这么一来,那三个人早就逃之夭夭,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样好了———”

阿杉婆和亲戚们商量,决定让步。

“就我这老太婆和权叔两个人,是不是就可以自由进出呢?”

“五名以下,可以任意通行。”

防守官员回答。

阿杉婆点点头,意气激昂,心情悲壮地准备向大家告别。

“各位!”

她向大家招呼。

“我出门离家时,就已经觉悟到,途中定会出这种差错。所以没什么好着急的!”

这一大家族,每个人都神情严肃,并排站在那儿望着阿杉婆薄薄的嘴唇和露出的门牙、牙龈。

“我这老太婆,带着家传的腰刀,出门之前已经跟祖先牌位告别,也发了两个誓——— 一是要严惩那败坏门风的媳妇;二是要确定犬子又八的生死,如果还活在这世上,即使用绳子绑住脖子,也要把他带回来,好让他继承本位田家的家名,再另外娶一个比阿通好上百倍的媳妇,光耀门楣,让村里的人瞧瞧,以雪今日的耻辱。”

“……不愧是阿杉婆!”

一大群亲戚当中,不知是谁如此有感而发。

接着,阿杉目光炯炯,看着女婿说道:

“还有,我和河原的权叔都已年老,为了完成这两个誓愿,我们不惜花上一年,甚至三年的时间周游列国,到他乡去寻找。不在家的时候,由女婿当家,养蚕、耕田不得怠慢。了解吗?各位!”

河原的权叔年近五十,阿杉婆也年过五十。万一真的碰上武藏,一定会立刻跟他拼命的。所以有人提议再找三个年轻人跟随较好。

“不必!”

阿婆摇摇头。

“说什么武藏武藏的,他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害怕的?我阿婆没力气,可是有智谋的!要对付一两个敌人绝对没问题。这儿———”

她指着自己的嘴唇说道: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请你们回去吧!”

她满怀自信,大家也便不再阻止了。

“再见了!”

说完,阿杉婆跟河原的权叔并肩越过中山岭,向东边走去。

“阿婆!请多保重呀!”

亲戚们在山顶处挥着手。

“要是生了病,一定要马上派人回来通知喔!”

“再会了,一定要平安回来喔!”

大家声声相送。

等这些声音渐渐远了,阿杉婆才说道:

“嘿!权叔啊!我们反正会比年轻人早死,就放开心情吧!”

权叔点头同意:

“是啊!”

这个叔父,现在以打猎为生,但年轻时,可是一名出生入死的战国武者。他的身体现在还非常硬朗,皮肤还像当年奔驰战场时一般黝黑,头发也没阿婆那么白。他姓渊川,名权六。

不用说,本家的儿子又八是自己的亲侄子,因此对这次发生的事,做叔叔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阿婆!”

“啥事?”

“你已有所准备,行李都打点好了。但是我只穿着平常的衣物,得找个地方打点一下才行呀!”

“下了三日月山,那儿有个茶庄。”

“对、对!到了三日月茶庄,就可以买到草鞋和斗笠了。”

从这里下山,到了播州的龙野,斑鸠就近了。

然而,春夏之际不算短的白昼,此刻也已日暮西山了。阿杉和阿权在三日月茶庄休息。

“今天绝不可能赶到龙野,晚上只好到新宫附近的客栈,盖那些臭棉被了!”

阿杉付了茶钱。

“走吧!”

权六也拿起新买的斗笠,正要起身,突然说道:

“阿婆!稍等一会儿。”

“干啥?”

“我到后面去装些清水———”

权六绕到茶庄的后面,在竹筒里装了些清水。正要回去时,忽然停下来从窗口窥视微暗的屋内。

“是病人吗?”

有个人盖着草席躺在屋里,空气中充满了药味。那人的脸埋在草席里,只看到黑发散乱在枕头上。

“权叔啊!还不快出来呀?”

阿婆喊着。

“来喽!”

他跑了出去。

“你在干啥呀?”

阿婆非常不悦。

“那里好像有个病人———”

权六边走边解释。

“病人有这么稀奇吗?你真像个贪玩的小孩!”

阿婆斥骂道。

权六在这本家的老人面前,觉得抬不起头。

“是、是、是!”

连连点头赔不是。

茶庄前通往播州方向的道路,是个大坡道。由于往来银山的人马不断行经的结果,雨天时到处留下大大小小的坑洼,干涸之后凹凸不平。

“别摔了!阿婆!”

“你在说啥呀?我这老太婆可没像这马路,已经老态龙钟了!”

话刚说完,上头传来声音:

“老人家,你们精神可真好哇!”

抬头一看,原来是茶庄的老板。

“喔!刚才劳你照顾了!你要上哪去?”

“去龙野。”

“现在去?……”

“不到龙野,就找不到医生。现在即使骑马去,回程也是半夜了!”

“病人是你妻子吗?”

“不是。”

老板皱着眉头说道:

“要是自己的老婆或孩子,也就罢了。那客人原本只在店里休息一下而已,没想到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

“刚才……老实说我从后院偷看了一下……在那儿的是个旅客吧?”

“是个年轻女子。在店前休息的时候,她说身子发冷,我也不能丢着不管,把后面的小房间借给她休息,没想到烧越来越厉害,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阿杉婆停下脚步,问道:

“那女子是不是个十七岁左右———而且身材修长的姑娘?”

“没错……她说是宫本村的人。”

“权叔!”

阿杉婆对他使个眼色,急忙用手探进腰带,说道:

“糟了!”

“什么事?”

“念珠啦!放在茶庄的桌上,忘了拿。”

“哎呀呀!我这就去帮你拿来。”

老板正要掉头回去。

“这怎么行!你要去找医生,病人要紧,快走吧!”

权叔早就大步跑回去了。阿杉把茶庄老板打发走之后,也赶紧跟在后面。

———准是阿通没错!

两人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阿通自从那夜被大雨淋得全身发冷之后,就一直高烧不退。

在山上和武藏分手之前,她紧张得根本忘了这件事,但是和他分手之后,走没多久,阿通全身开始酸痛,不得不向这三日月茶庄借宿休息。

“……大叔……大叔……”

她想喝水,梦呓般唤着老板。

店一打烊,老板就去找医生了。刚才,老板到她的枕边,告诉她在他回来之前要多忍耐。然而阿通现在发高烧,把这些话都忘记了。

她感到口渴,高热刺着舌头,就像蔷薇的刺一样。

“……给我水啊!大叔……”

阿通好不容易爬了起来,伸长脖子望向水龙。

好不容易爬到水桶边,正伸手要拿竹勺子的时候。

砰的一声,不知哪个门倒了。山上的小屋,本来就不关什么门户的。从三日月坡折回来的阿婆和权六,摸索着进来。

“好暗呀!权叔!”

“等一等!”

他穿着鞋子来到火炉旁,拿了一把柴火照明。

“啊?……不在啊!阿婆。”

“咦?”

这时,阿杉马上注意到水龙处的门开着一条缝。

“在外面。”

她大叫。

突然,有个人影拿着装满水的水勺丢向阿杉的脸,仔细一看,原来是阿通。她就像只风中的飞鸟,沿着茶庄前的坡道,往反方向逃走了,袖子和裙裾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畜牲!”

阿杉追到外面走廊。

“权叔啊!你在干吗呀?”

“逃走了吗?”

“什么逃走了吗!都是你笨手笨脚被她发现了啦———咦?快!快来帮个忙呀!”

“在那里!”

他望着像只鹿般拼命奔逃的黑影。

“没关系,她是个病人,而且一个女子的脚程,我们铁定追得上。”

他追到外面,阿杉紧跟在后面说道:

“权叔!你可以砍她一刀,但是要等我阿婆说完满腹的怨气,才能砍她的头!”

过了一会儿,跑在前头的权六回头大叫:

“糟了!”

“怎么啦?”

“前面是竹林山谷———”

“她逃进去了吗?”

“山谷虽浅,但是太暗了!得回茶庄去拿松木火把来才行呀!”

他望着孟宗竹的崖边自言自语。

“嘿!你慢吞吞的干什么呀!”

阿杉说着,往权叔的背用力一推。

“啊!”

从满地竹叶的山崖滑行下去的巨大脚步声,终于在下面黑暗之处停了下来。

“臭阿婆!你在胡搞什么啊?你也快点给我下来!”

12

昨天出现,今天又出现了!

日名仓高原十国岩的旁边,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静静坐在那儿,看起来好像是岩石的头部掉了一块下来。

“那是什么啊?”

值班兵们用手遮阳光,猜测着。

很不巧,阳光像彩虹膨胀开来,无法看清楚。有一人随口说道:

“是兔子吧?”

“比兔子还大,是只鹿。”

另外一个人说道。

旁边又有人说,不对、不对,兔子或鹿不会一直静止不动,还是岩石才对。

“岩石或树木,不可能一夜之间就长出来呀!”

有人反驳。

这一来大家开始抬杠了。

“岩石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例子很多。像陨石,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有人回嘴。

“嗳!管它是什么东西,不干我们的事。”

有一个人悠哉地从中调解。

“什么不干我们的事?我们为何要设置日名仓这关卡呢?通往但马、因州、作州、播磨这四国的交通要道和边境,我们都必须严加防守。不是光拿薪饷在那儿晒太阳呀!”

“知道了,知道了!”

“如果那不是兔子,也不是岩石,而是人的话,那该怎么办?”

“失言、失言。不要再争了,好吗?”

有人居中调停,本以为争吵终于结束了,没想到又有人说:

“对呀!搞不好是人喔!”

“怎么可能?”

“再猜也没用,用箭射一下看看。”

有人立刻从岗哨里拿出弓箭,看来像是个高手,单手架箭,拉满弓弦。

造成争议的目标和岗哨间正好隔着一个深谷,它在对面的缓坡上,因为背光,看起来是全黑的。

咻———

箭像只鹎鸟,直直越过山谷。

“太低了!”

后面的人说道。

立刻架上第二支箭。

“不行、不行!”

这回另外一个人把箭抢过去,瞄准,结果半路就掉下去了!

“你们在闹什么?”

在岗哨值勤的监督武士走了过来,听了原委之后,说道:

“好,借我一下。”

这武士接过弓箭,一看架式便知此人身手非凡。

监督官拉满弓,大家以为箭就要射出去了,他却收回弦,说道:

“这箭不能乱射。”

“为什么?”

“那是人。但是不知是神仙,还是他国的密探,还是想要跳崖自杀的?反正去把他抓过来就是了!”

“你们看吧!”

刚才猜是人的值班兵得意洋洋。

“快走吧!”

“喂!等一等!要抓人可以,但是要从哪里爬上那座山呢?”

“沿着山谷的话———”

“是断崖呀!”

“没办法,还是从中山岭那里绕过去吧!”

武藏一直环抱着双手,从这里俯瞰山谷对面日名仓岗哨的屋顶。

他想,那几栋房屋的其中之一,一定关着阿吟姐姐。

然而,昨天他这样坐了一整天,今天似乎也无意起身。

一个岗哨的士兵不过五十人至一百人罢了。

武藏到此之前,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静坐在地上。那岗哨顺着地形建造而成,一边是深谷,另一边是出入口,有两重栅门把关。

再加上这里是高原地带,四面连一株遮身的树木都没有,也没有可以利用的地形。

在这种情况下,趁黑夜侵入是基本法则。然而,天未黑的傍晚时分,岗哨前的交通要道就用二重栅门拦了起来,一有情况,警报马上作响。

不能靠近!武藏心想。

整整两天,他都静坐在十国岩下,思考如何作战,但苦无良策。

没办法!现在连一赌生死的勇气都没了。

奇怪?我为何变得如此懦弱?他有点气恼自己。我以前不是这么软弱的呀?他自言自语道。

抱着胳膊,半天也没放开。———我到底怎么了?怕了吗?一定是怕靠近那个岗哨。

我开始会害怕了!我的确跟以前不一样了———但是,这到底算不算胆小呢?

不算!

他摇着头。

这种感觉不是因为胆小而引起的。泽庵和尚给了他智慧,使他张开盲目的双眼,慢慢看清一些事物。

人的勇气和动物的勇气不一样。真勇跟匹夫之勇根本是两回事。这也是泽庵教的。

他开窍了———心中的眼睛,开始看清这世上可怕之处,使他找到新生的自己。重生的我,绝不是野兽,是个人。

人想当一个真正的人时,就会珍惜生命,这比任何东西都可贵。人出生在世,就是为了接受磨炼———这目标还没完成之前,不能轻言牺牲。

“……我懂了!”

找到自我之后,他仰望苍穹。

虽然如此,还是得救出姐姐。

他决定入夜之后就攀下这个绝壁,上对面的山崖。拜这个天险之赐,岗哨后面不但没栅门,也许还有漏洞可钻。

他刚下决定,就有一支箭咻———地落在脚尖不远处。

仔细一看,岗哨后聚集了一群豆点大的人,看来那边已经发现自己了。

“这箭是试探动静的。”

他故意静止不动。不久,照在中国山脉背脊的落日余晖渐渐淡去。

终于等到天黑了!

他起身捡起小石头,他的晚餐正在天上飞呢!他把小石头往上一丢,击落一只小鸟。

撕开鸟肉,他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就在此时,二三十名士兵,哇———地大叫一声,把他团团围住。

是武藏,是宫本村的武藏!

对方靠近之后发现是武藏,便喊了出来。接着,士兵们发出第二次呐喊声。

“别大意!他很强壮!”

大家互相警戒。

武藏面对杀气,更还以杀气腾腾的眼神。

“看我的!”

他双手高举一块大岩石,对着围住他的人群掷过去。

那块石头立刻沾上血迹。武藏像只鹿般跳过那个缺口,冲出重围。大家以为他要逃走,没想到他却往岗哨的方向跑去,怒发冲冠,像一头狮子。

“那个家伙!要上哪儿去?”

士兵看傻了,呆立在那儿。因为武藏像只双眼突出的蜻蜓,飞走了!

“他疯了!”

有人大叫。

第三次发出哄叫声,大家齐往岗哨的方向追去,武藏已经越过正面的栅门,跳到里面去了。

里面是牢房、是死地。然而武藏根本没看到排列整齐的武器,也看不到栅门和守卫。

“啊!是谁?”

一组守卫直扑过来,武藏毫无意识地一拳就把他们打倒。

他摇动栅门的柱子,拔起之后拿在手中挥舞,对方的人数根本不是问题。黑暗中聚集而来的便是敌人。他只随意扑打几下,对方无数的刀箭就被打断,飞到空中,然后散落一地。

“姐姐!”

他绕到屋后。

“姐姐!”

他双眼布满血丝,一一探视那些房子。

“我是武藏呀!姐姐!”

碰到紧闭的门户,他就用手上五寸粗的方柱子逐一打破。士兵养的鸡啼声掀天,振翅飞跳到屋顶上,犹如世界末日。

“姐姐!”

他的声音跟已经嘶哑不堪,却看不到阿吟的踪影。呼唤姐姐的声音,语气渐渐变得绝望。

他发现一个小卒从一间像是牢房的肮脏小屋后面如鼬鼠般逃了出来。

他把手上血淋淋、滑溜溜的方柱子抛向那人的脚边,叫道:

“站住!”

武藏扑过去抓住他。

对方吓得哭了起来,他狠狠地揍了对方一拳,问道:

“我姐姐在哪儿?告诉我,牢房在哪里?你敢不说,我就杀死你!”

“没、没在这里。前天藩里下了命令,把她移到姬路了!”

“什么?移到姬路?”

“是……是的……”

“真的吗?”

“真的。”

武藏抓起那小卒,丢向又围过来的敌人,自己则立刻退回小屋内的黑影里。

五六支箭齐射过来,一支射中武藏的衣裾。

这一瞬间———

只见武藏咬着大拇指,静静地望着不断飞过来的箭。突然,他冲向栅门,像只飞鸟般跑到外面。

轰隆!!

火绳枪不断向他射击,谷底传来阵阵回声。

他逃走了!武藏像一颗从山顶滑落的岩石,逃出去了!

———惧其当惧吧!

———匹夫之勇,是无知,是野兽之勇!

———当个真正的强者吧!

———生命犹如一颗明珠啊!

武藏像疾风般地向前跑去,泽庵说的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以同样的速度在他脑中回响。

13

这里是姬路城城下的郊区。

武藏有时候在花田桥下,有时候在桥上等待阿通,已经好几天了。

“到底怎么了?”

没看到阿通。从约定之后,已经分别七天了!阿通说过,不管百日、千日都要在这里等的呀!

武藏这个人,绝不会忘记约定的。武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同时,听说他的姐姐被移到姬路来,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寻找姐姐,也是来此的目的之一。不在花田桥畔的时候,他就头戴草笠,乔装成乞丐在城下住宅区到处游荡。

“嘿!终于让我遇到你了!”

突然,有个僧侣对着他跑来。

“武藏!”

“啊?”

武藏心想他这身打扮,任谁也看不出来,所以被人这么一叫,他吓了一大跳。

“快!过来。”

那和尚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地拉着他。这个和尚就是泽庵。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快来!”

他不知道泽庵要带他去哪里,他无力还击,只得一味跟着泽庵走。这回又要绑上树?还是藩里的牢房?

姐姐可能也被关在城下的牢房里呢!果真如此的话,姐弟要一同踏上莲花台,共赴黄泉了。如果说什么都要赔上一命的话,至少———我要跟姐姐一起。

武藏在内心暗自祈祷着。

白鹭城巨大的石墙和白壁出现在眼前。渡过大门唐桥① 的时候,泽庵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铁门打开后,里面露出长枪耀眼的光芒,令武藏为之怯步。

泽庵向他招手:

“还不快过来!”

过了大城门。

来到内濠的第二道门。

看来是尚未安定的诸侯城池,藩士们一副随时备战的紧张态势。

泽庵叫了一个官差过来。

“喂!我把武藏带来了。”

把武藏交给他,然后说道:

“拜托你了。”

他仔细地交代。

“是。”

“但是,你们可要多加注意!这可是只未拔牙的小狮子,充满野性,如果一不小心,会被咬的。”

说完,也不等人带路,就径自从二城走向太阁城去了。

可能因为被泽庵警告过,官差们连指头都不敢碰武藏一下。

“请。”

官差们只敢催促武藏走。

武藏默默地尾随他们走去,到了浴室,原来官差是要武藏入浴。未免太自作主张了吧!再加上曾中过阿杉婆的诡计,武藏对浴室有着痛苦的回忆。

他抱着手,正在思考。

“您洗完之后,这儿备有衣物,敬请使用。”

有个小厮,放了黑棉布的小袖① 和裤子便离开了。

仔细一看,怀纸、扇子等物虽然有点粗糙,但各种用品全都备齐了。

隐藏在姬山一片苍绿之后的是天守阁② 和太阁城,这儿是白鹭城的本城。

城主池田辉政,身材短小,有微黑的麻脸,剃着光头。

他靠在凭肘几望着院子问道:

“泽庵和尚!就是那人吗?”

“是的。”

泽庵随侍在侧,点头回答。

“果然相貌堂堂。你能助他一臂之力真是太好了!”

“不,助他一臂之力的是您呀!”

“哪里。官吏中如果有人像你这样,就有更多的人成为有用之才了。可是,这儿的家伙全都认为抓人才是他们的职务,真伤脑筋。”

隔着走廊,武藏跪坐在庭院上。他穿着新的黑色棉布小袖,双手扶膝,眼睛俯视地面。

“你叫新免武藏,是吧?”

辉政问道。

“是。”

回答得很清楚。

“新免家本来是赤松一族的支脉,赤松政则往昔是这个白鹭城的城主,而你被引来此处,可能是某种机缘吧?”

“……”

武藏认为自己是使祖先名声扫地之人。对辉政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对祖先,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但是!”

辉政改变口气。

“你的所作所为,真是罪大恶极喔!”

“是。”

“这要严加惩戒。”

“……”

辉政转向一旁:

“泽庵和尚,听说家臣青木丹左卫门没经我的指示就跟你约定,若你抓到武藏的话,由你来处置。这话———是否属实?”

“只要问一下丹左,就可知真伪。”

“问过了。”

“那为何还问我呢?难道泽庵会说谎?”

“好!这样两人所言一致。丹左是我的家臣,家臣发的誓,就跟我发的誓一样。虽然我辉政是领主,但已无权处置武藏……却也不能这样放他走……如何处置,就交给你了!”

“愚僧亦准备如此。”

“那,你要如何处置他?”

“我要把武藏处死。”

“如何处死呢?”

“听说这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有一间房间里有妖怪,所以很久没开了,是吗?”

“是的。”

“到现在仍然关着吗?”

“没人敢开,家臣们都忌讳,所以一直保持原状。”

“德川县最刚强的胜入斋辉政大人的居所里,竟然有一间房间无法点灯,这会减了您的威信。”

“我从未想过这事。”

“但是,领下的人民却会以这种事来评断领主的威信。在那个房间点上灯火吧!”

“嗯!”

“我想向您借天守阁的那个房间来关武藏,直到愚僧原谅他为止。———武藏,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把话说明白。

“哈哈哈!可以,可以。”

辉政大笑道。

那一次在七宝寺,泽庵对八字胡青木丹左说的话不是胡说,辉政和泽庵的确是禅友。

“等会儿要不要来茶室?”

“您泡茶的技巧,还是没进步吗?”

“胡说!最近我进步神速呢!今天要让你瞧瞧,辉政我不只精通武术而已。等你来喔!”

辉政先行离席,往后面走去。五尺不到的短小背影,使白鹭城看起来更加巨大。

一片漆黑———这里是传说中从没开放过的天守阁最高处的房间。

在这里,没有日月,也无春秋。而且,听不到所有日常生活的声音。

只有一穗灯芯,还有武藏被灯火照得青白的削瘦脸颊。

现在正值酷寒严冬吧?黑色天花板的梁柱,还有地板,像冰一样透着寒气。武藏吐出的气息,在灯火的亮光下,像道白烟。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

《孙子·地形篇》放在桌上,武藏读到有共鸣之处的章节时,便大声反复朗读。

“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当眼睛疲劳时,便用水冲洗眼睛。灯芯的油如果滴下来,就剪烛。

桌子旁边,书本堆得跟山一样高,有和书,有汉书,其中有禅书也有国史。他周围可以说是被书埋没了。

这些书都是从藩里的文库中借出来的。泽庵说要幽禁他,把他带到这天守阁的时候,特地告诫他:

“你要广读群书。听说古时名僧进入藏经阁读万卷书,出来之后,心灵之眼才为之开启。你可以把这黑暗的房间想像成母亲的胎腹,你在此做重新投胎的准备。肉眼看来,这儿只是一间黑暗的房间,但是,你仔细瞧瞧,仔细想想,这儿聚集了所有和汉圣贤对文化贡献的光明记录。你要把这儿当黑暗藏,或是当光明藏,全都操之于你的心。”

说完,泽庵便消失了。

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冷了,武藏就猜可能是冬天了。暖了,他就想可能是春天。武藏完全忘却了日月。但是,这次当燕子飞回天守阁狭小的鸟巢时,可以确定是第三年的春天。

“我也二十一岁了。”

他深沉地自我反省。

“———二十一岁之前,我在做什么呀?”

有时惭愧不已,会抓着竖立的鬓毛,苦闷度日。

啾啾、啾啾、啾啾……

天守阁的房檐里,传来燕子的呢喃声。它们渡海而来,春天到了。

就在这第三年的某一天———

“武藏,进步了吗?”

泽庵突然上来了。

“噢……”

武藏涌起一阵怀念之情,抓住了泽庵的衣袖。

“我刚刚旅行回来。刚好第三年了,我想你在娘胎内,骨架子也差不多全好了吧!”

“您的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感谢!”

“感谢?……哈哈哈!你已会用比较人性的词汇了!来,今天出去吧!怀抱光明,到世间、到人群里去吧!”

武藏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天守阁,又被带到城主辉政的面前。

三年前,是跪在庭院里;今天则有一张太阁城宽边的木板座椅,让他坐在上面。

“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在此任职呢?”

辉政问他。

武藏谢过礼之后,答称自己虽身体许可,但是现在却无意跟随主人。他说:

“如果我在此城任职,说不定传说中天守阁禁忌房间里的鬼魅就会出现了。”

“为何?”

“我在灯芯亮光之下,仔细看过大天守的屋内,梁柱及木窗上,附着许多油漆似的黑色斑点。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人的血迹。说不定那是在此城灭亡的赤松一家族最悲惨的血液。”

“嗯,也许是吧!”

“这令我毛骨悚然,也勾起我血液里莫名的愤怒。在中国地区① 称霸的祖先赤松家族,已然行踪不明,茫茫如去年的秋风,遭到悲惨的灭亡命运。然而,他们的血液代代相传,现在仍然存活于他们的子孙体内,不肖的我,新免武藏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如果我住在此城,亡灵可能会聚集在那房间而造成混乱。如果真的造成混乱,赤松的子孙夺回这座城池,只是会徒增另一间亡灵之室,使杀戮不断轮回而已。这样对不住领下正在享受和平的人民。”

“原来如此。”

辉政点头同意。

“这么说,你是要再回宫本村,以乡士身份过一辈子了?”

武藏默默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准备流浪。”

“是吗?”

辉政随即转向泽庵,说道:

“给他衣服和盘缠。”

“您的大恩大德,泽庵也向您致谢。”

“你向我致谢,这可是头一遭喔!”

“哈哈哈!可能是吧!”

“年轻的时候流浪也不错。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千万别忘了出生地和自己的乡土。以后你的姓就改成宫本吧!叫做‘宫本’好了,‘宫本’。”

“是!”

武藏整个人平伏在地,说道:

“遵命。”

泽庵从旁补充道:

“武藏也改个念法读成‘武藏(musashi)’②。今天是你从黑暗藏的胎内,转世投胎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比较好吧?”

“嗯,嗯。”

辉政心情越来越好:

“———宫本武藏?好名字,该庆祝一下,来人呀!拿酒来。”

他吩咐侍臣准备。

辉政换了个地方,和泽庵、武藏一直畅谈到夜晚,还有很多家臣共聚一堂,当泽庵陶醉在猿乐舞等舞蹈三昧中时,武藏虽有几分醉意,却更加谨慎地欣赏泽庵有趣的舞姿。

两人离开白鹭城时,已是翌日。

泽庵将继续踏上行云流水的旅程,因此向武藏告别。而武藏也说,今天将跨出第一步,迈向人间修行及修炼兵法的旅途。

“那么,在此告别吧!”

来到城下,两人分手在即。

“嗳!”

泽庵抓住他的袖口。

“武藏,你一定还想见一个人。”

“……谁?”

“阿吟姑娘。”

“咦?姐姐还活着吗?”

这事他连做梦都未曾忘记。武藏说完,眼睛顿时满含泪水。

14

泽庵告诉武藏,三年前武藏袭击日名仓的番所时,姐姐阿吟已经不在那儿,所以官方也没继续追究。之后,因为种种原因,阿吟也没回宫本村,住到佐用乡的亲戚家里,现在过着安定的日子。

“你想见她吧?”

泽庵问武藏。

“阿吟姑娘也很想见你。但是,我告诉她———就当你弟弟已经死了,不,真的死了。我还向她保证,三年后,要带个跟以前截然不同,全新的武藏回来见她。”

“这么说来,您不但救了我,连姐姐也救了。您真是大慈大悲,我太感激您了。”

武藏双手合在胸前。

“来,我带你去。”

泽庵催他走。

“不,不用见面了这样已如同见过面了。”

“为什么?”

“好不容易大难不死,重生之后,现在正是坚定意志,踏上修业第一步的时候呀!”

“我了解了。”

“即使我不多言,您也应该可以推想得到。”

“你连这种心智都已修成,太好了!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吧!”

“在此向您告别……只要还活着,后会有期。”

 “嗯!我也如浮云流水。见面随缘。”

泽庵的个性本就洒脱。

正要分别———

“对了,有件事你要稍加留意,阿杉婆和权叔都誓言找不到阿通和你报仇雪耻,绝不回乡。旅程中也许有些麻烦,别挂在心上。还有,八字胡青木丹左这个家伙,虽然我并没有在背后告状,但因为捉你的任务失败,已被解职,所以可能也在四处游荡。不管如何,人生道路上,总是充满艰难挫折,你要特别小心。”

“是。”

“只有这些事了。那么,再会吧!”

说完,泽庵走向西方。

“……保重了!”

武藏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一直目送他到路的尽头。最后,终于剩下武藏孤身一人,朝东方迈开脚步。

孤剑!

只剩腰间这把剑陪着他了。

武藏握住它。

“藉此生存下去吧!把这个当自己的魂魄,经常磨炼,看看自己能追求到人类多高的境界!泽庵以禅行道,我就以剑行道,一定要超越他。”

他下定决心。

青春,二十一岁,还不嫌迟。

他的双脚充满活力。眼中闪耀着年轻和希望。有时,他会推高斗笠边缘,用全新的眼光看着未来遥不可测且完全陌生的旅途。

此时———

他离开姬路城不久,正要度过花田桥,从桥头跑来一个女人。

“啊!……你不是……”

对方抓住了他的袖子。

是阿通。

“呀?”

看着他惊讶的表情,她含恨说道:

“武藏哥哥,你没忘记这桥的名字吧!即使你已忘记那个不管百日千日都要等你来的阿通———”

“这么说来,你已在此等了三年了?”

“没错……本位田家的阿婆到处追我,我差一点就被杀了。还好有惊无险,总算保住一命。从跟你在中山岭分手之后大约二十天开始,一直到今天———”

她指着桥头附近的竹器店,说道:

“我一直在那家店边工作边等你。今天,算起来刚好是第九百七十天。往后的日子,你会照我们的约定带我走吧?”

其实,他心底也渴望见到她。就在他连牵肠挂肚的阿吟姐姐都能狠心不见、一心只想早日动身的时候———

为什么?

武藏愤然自问。

为什么?现在正要踏上修业的旅程,带着女人走得动吗?

况且,这女人再怎么说也是本位田又八的未婚妻。是那个在阿杉婆口中,即使儿子不在也还是我家媳妇的阿通。

武藏无法掩饰痛苦的表情。

“你说带你走,走去哪里?”

他鲁莽地回问。

“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我的未来是条充满艰苦的道路,可不是游山玩水。”

“这我了解,我不会妨碍你修业的。再怎么苦我都可以忍受。”

“哪有带着女人一起修业的武士?会被人耻笑的。放开我的袖子!”

“不要!”

阿通反而把他的袖子拉得更紧。

“这么说,你是骗我喽!”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们在中山岭不是说好了吗?”

“唔……我那时有点神志不清。而且又不是我提出来的,只是一时心急,顺着你的话‘嗯’了一声而已。”

“不对!不对!你不能这么说!”

两人就像在打斗一般,阿通把武藏的身体推向花田桥的栏杆。

“在千年杉上,我帮你切断绳子的时候,你也说过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放开!喂!会被人看到。”

“被人看到也没关系。那时我问你,你接受我救你吗?你用欣喜的声音说,哦,把这绳子割断,快割断!而且还喊了两次。”

她虽然据理责备,但充满泪水的双眼,却燃烧着滚滚情热。

武藏在道义上无言以对;在情绪上,被她激得更高涨,连自己的眼角都热了起来。

“……手放开……大白天,路人会侧目的!”

“……”

阿通温顺地放开他的袖子。接着伏在桥的栏杆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很抱歉,忍不住说了一些丢脸的话。这些讨人情的话,请你忘了它吧!”

“阿通姑娘!”

他窥视伏在栏杆上的脸庞。

“老实说,我昨日之前的九百几十天之间,也就是你在此等我的期间,一直被关在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没见过一天阳光。”

“我听说了。”

“咦?你知道?”

“是的,我听泽庵师父讲的。”

“这么说来,那个和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在三日月茶庄下方的竹林谷里昏厥过去,还好师父救了我。还介绍我到那间土产店工作。

“再来是男女的事。”昨天他来店里喝茶的时候,打哑谜似说了句:“未来不可知喔!”

“啊……这样呀……”

武藏回头望着西边的道路,刚刚分别的那个人,还有再见的一天吗?此时他更深深感受到泽庵伟大的爱。原来认为他只对自己好,那是自己心胸太过狭窄。不只对姐姐如此,对阿通、对任何人,泽庵一律平等地伸出援助的双手。

———男女的事,未来不可知!

听说泽庵丢下这句话就走,武藏觉得肩上突然背负一个预料之外的重物。

九百日,在那禁闭的房间,展示在眼前的庞杂汉和群书,其中没有只字提到这人间大事。泽庵对男女问题,则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故意避开。

不知他是否在暗示:

男女之事,只能由男女自己去解决。

还是对武藏的试探:

这等小事,应该自己判断。

武藏陷入深思。眼睛凝视着桥下的流水。

这一来,换成阿通窥视他的脸了。

“好不好嘛……”

阿通哀求着。

“我跟店里说好了随时都可让我离开。我现在马上去说明原委,准备一下就来。一定要等我喔!”

武藏把阿通白皙的手压到栏杆上。

“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我还考虑什么?”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黑暗中读了三年书,一再挣扎之后,终于了解人应该走的路,刚刚重新出发。名字也改成‘宫本武藏’了。这是我最重要的时刻,除了修业,别无他心。跟我这种人一起走,道路艰苦,你绝对不可能幸福的。”

“越是听你这么说,我的心越是被你吸引。我知道我已找到这世上最有男子气概的人了!”

“不管你说什么,还是不能带你去。”

“可是,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要跟。只要不妨碍你修业就好了,不是吗?……对不对嘛?”

“……”

“我一定不会打扰你的。”

“……”

“好吗?如果你不告而别,我会生气!请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自问自答之后,阿通立刻跑向桥头竹器店去了。武藏想利用这个空隙,闭着眼往反方向跑走。但是,只动了一点心,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动弹不得。

“———要是走掉了,我会生气!”

阿通回过头再次确定。看着那白晳的笑脸,武藏不禁点头答应。她看武藏点头,才放心地走进竹器店里。

如果要走的话就趁这个时候!

武藏的心,催促着武藏。

然而,他的脑海里仍然留着阿通白晳的笑脸,还有那楚楚可怜又可爱的双眸,都缚住他整个人。

太可爱了!除了姐姐之外,没想这天地间还有这么爱怜自己的人。

而且阿通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望着天空,望着河水,武藏心情沉闷地抱着栏杆,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不久,他把手肘和脸倚着栏杆,不知在做什么,只见白色的木屑纷纷地掉落下来,顺着水流走了。

阿通脚上绑着浅黄的绑腿,穿着新草鞋,女用斗笠的红丝带系在下巴。阿通很适合这身打扮。

但是———

武藏已经不在那儿了。

“唉呀!”

她哀叫一声,几乎哭出来。

刚才武藏伫立的地方,有木屑散落在那儿。一看栏杆上面,刻有小小的字,留下白色的痕迹。

请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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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3三国丰臣秀吉三国2宫本武藏·剑与禅【一】宫本武藏·剑与禅【四】宫本武藏·剑与禅【二】宫本武藏·剑与禅【三】三国5三国4源赖朝宫本武藏·剑与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