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宫本武藏·剑与禅》在线阅读 > 正文 宫本武藏 水之卷-4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水之卷-4

小_说T-x-t_天/堂

也因为这样,比起少年时期,现在已不是那么勇猛,逐渐变得柔弱多了。可是,那个日观竟然说自己还是太强,武藏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上的勇猛,而是自己天生的那分野性和霸气。

“对兵法家而言,也许是不需要书本的智能。也许,就因为一知半解,对别人的内心或心情的变化非常敏感,才让自己胆怯,不敢出手。要是闭着眼睛对日观,挥拳一击,搞不好他就像泥偶一样脆弱呢!”

这时,楼下传来脚步声,好像有人上楼来了。

小丫头露出脸来,后面跟着城太郎。旅途的污垢,让他本来就十分黝黑的脸,看起来更黑。像河童般的头发,沾了尘土,变得一片灰白。

“噢!你来了。真会找啊!”

武藏张开双手欢迎他。城太郎却把脏脚一伸,一屁股坐到他面前。

“唉!累死了!”

“找了很久吗?”

“当然。找死我了。”

“问宝藏院的吧?”

“我问那儿的和尚,他们说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了我的事?”

“没忘。我还特地拜托他们呢———好了好了,你辛苦了。”

“这是吉冈武馆的回信。”

城太郎说着,从他脖子上挂着的竹筒里拿出回函,交给武藏。

“然后,另一件事,我没见到那位叫本位田又八的人。但是,我已交代他的家人,帮我传话。”

“辛苦辛苦!去洗洗澡吧!洗好了,到楼下吃饭。”

“这是客栈?”

“嗯,和客栈差不多的地方。”

城太郎下楼之后,武藏打开吉冈清十郎的回函。

吾等期待再次比赛。要是冬季之前,你不来访,我们就认为你是胆小鬼,避不见面。让世人耻笑你的懦弱。希望慎思为荷。

这信看起来是别人代笔,文辞拙劣,勉强达意而已。武藏撕了那封信,放在烛火上烧掉。

灰烬像只烤焦的蝴蝶,落到软软的榻榻米上,还兀自飘动。信上虽然说只是比赛,实际上跟决斗无异。今年冬天,不知是谁要变成灰烬。

武藏早已觉悟到,兵法家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但是这些觉悟也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如果生命真的到今年冬天为止的话,他的精神也绝对无法安定。

我还有很多事想做!修行兵法,还有身为一个真正的人要做的事,我都还没做!武藏心想。

他想要像卜传或上泉伊势守那样,带着众多的侍从,手上架着老鹰,牵着备用马巡视天下。

还有,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好媳妇,生养小孩,当个好丈夫经营一个温暖的家,以弥补幼时的缺憾。

不!在进入这个固定人生模式之前,他也想偷偷结交世上的女子。———这几年来,日日夜夜所想的都是兵法之事,也自然而然地保持了童贞。但是,这一阵子走在路上,看到京都或奈良的美女,都会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应该说是他的肉体为之震撼。

这时候,他会立刻想到———

阿通

那个明知道离他已经很遥远,却又为他所牵挂的阿通。

虽然武藏只是茫然的想着她,也许在他孤独的旅途中,在他自己也没觉察的下意识里,她已抚慰了他寂寞的心呢!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经回到房里。他已洗过澡,吃得饱饱的,而且任务已经完成,心情也放松了,更加筋疲力尽,盘腿、双手插在膝盖中间、淌着口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了。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跳下床来。武藏也准备今天早点动身离开奈良,而且已经知会过楼下的女主人,所以当他正在换旅装时,女主人上来了。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里的年轻寡妇,好像有点舍不得,抱来一叠衣物,说道:

“很冒昧,这是我前天开始缝制的小袖和羽织,想送给您当作临别赠礼,不知您中不中意,还请笑纳。”

“咦?送我这个?”

武藏瞪大眼睛。

只是客栈的赠品,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

武藏婉拒了,寡妇却说道:

“不,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家里留了一大堆旧的演戏的衣裳,还有男用的旧小袖,放着也没用。刚好碰到您这样正在修行武术的年轻人,所以就修改一下,希望您能穿得上。我是特地照您的尺寸缝的,如果您不接受,就跟废物没两样,所以请您一定要接受……”

说完,绕到武藏背后,径自替他穿上。

这些对武藏来说,实在太奢侈了,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那无袖的羽织布料,看来是舶来品,而且样式豪华,滚着金边,内面缝了两层棉心,连系带都很讲究,是染成紫红色的皮革。

“很合身呢!”

城太郎跟着那寡妇,也看得入神,然后,老实不客气地问:

“阿姨!你要送我什么呢?”

“呵呵呵!可是你是跟班的,跟班的穿这样子就行了嘛!”

“我才不想要那些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呢?”

“能不能送我这个?”

他突然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拿了下来,他似乎从昨晚第一眼看到它时就爱不释手。

“这个,送给我。”

说完,把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武藏对城太郎犀利的眼光感到很惊讶。其实,在此留宿的第一天,这面具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来它若不是室町时代,至少也是镰仓时代的作品,应该是戏剧中的道具。这个鬼女的脸,雕凿得非常精细。

光是这些,并不会令人倾心不已。这面具跟其他普通的戏剧面具不同,非常奇特。普通的鬼女面具,大都涂上诡异的青蓝色。这个鬼女面具却美丽端庄,白色的脸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女。

惟一露出面具的鬼女特色的地方是这美女微笑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往左脸锐利地猛翘上去,雕法利落,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匠的冥想,表情有一股说不出的凄美韵味。很明显地,她一定是模拟活生生的狂女笑容而雕成的。这阵子,武藏一直很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个不行。”

看来这面具对年轻寡妇来说,也是个宝物。她伸手来抢,但是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到头上。

“有什么关系嘛?不管怎么样,这东西我要定了!”

他手舞足蹈,在房里逃窜,说什么也不肯还。

小孩子一顽皮起来,真是没完没了。武藏察觉到寡妇的为难,便责备道:

“城太郎,不可以这样。”

城太郎不但不听,还将面具收到怀里。

“好嘛!阿姨!送给我嘛!可以吗?阿姨!”

说完,一溜烟地爬下楼去了。

年轻寡妇不断喊着:

“不行!不行!”

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她也没生气,只是边笑边追着他跑。隔了一会儿,正纳闷怎么还不上来,只听见城太郎一个人咚咚咚地爬上楼来。

上来一定要好好骂他,武藏这么想着,对着入口的地方端正坐好,没想到突然———

“喝!”

鬼女的微笑面具,比城太郎的身子先露了出来。

武藏吓了一跳,肌肉紧绷,连膝盖都颤了一下。为何他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呢?他也不知道。虽然如此,当他在楼梯口仔细端详手上的面具时,马上恍然大悟。原来是名匠留在面具上的气魄,使他感到震撼。从白皙的下巴,到往左耳猛翘的月牙形嘴唇,都隐藏了一分妖蛊之气。

“好了,大叔!我们走吧!”

城太郎站在那儿说道。

武藏没起身。

“你还没还给人家啊!你不可以拿那种东西。”

“可是,阿姨说可以,已经送我了。”

“她不可能答应,快拿到楼下去还。”

“才不呢!刚才我在楼下说要还她,那阿姨却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我,只要我好好珍惜。我向她保证会好好珍惜,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

怎能平白无故收受这么贵重的面具和小袖呢!武藏耿耿于怀。

他想至少要回个礼才对。但是论金钱,这家似乎不缺,身边又没东西可送的,只好下楼去,对城太郎的无理取闹深表歉意,并将面具还她。那年轻寡妇却说:

“不,仔细想想,那面具不在家里,也许可以让我轻松不少。再加上他那么喜欢,您就别责备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武藏更确定那面具一定有着不寻常的历史,更坚持要还。可是,城太郎已经得意洋洋地穿好草鞋,等在门外了。

比起面具,年轻寡妇对武藏似乎更依依不舍,不断叮咛,下次到奈良,一定要再来住几天。

“告辞了。”

武藏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好意,正在绑鞋带时———

“太好了!客官!您还在呀!”

馒头店的老板娘,也就是这家女主人的亲戚喘着气跑了进来。对着武藏,还有自己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当家的寡妇,说道:

“不行呀,客官!您不能走啊!不得了了,先回二楼再说。”

她吓得牙齿直打颤,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后面追她一样。

武藏系好草鞋鞋带之后,静静地抬起头来。

“什么事不得了了?”

“宝藏院的和尚们知道您今早要离开,十几个人拿着长枪往般若坡的方向去了。”

“哦?”

“宝藏院第二代住持也在里面,让众人为之侧目。我那当家的心想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就拉了其中一位心地善良的和尚问个明白。那和尚回答说,有位叫宫本的男子,四五天前住进你亲戚家,听说今早要离开奈良,他不是约我们在半路相会吗?”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颤抖不止。她惊恐万分地说,今早离开奈良,就等于是去送命,所以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夜里再逃出去。

“哈哈———”

武藏坐在门坎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二楼。

“他们说过要在般若坡等在下吗?”

“地点不太确定,反正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听完后吓了一跳,又去街上打听了一下,听说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奈良的浪人,都说今天要抓住叫宫本的男子交给宝藏院———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什么坏话呀?”

“不记得有这回事。”

“可是,宝藏院那边都说,您派人到各十字路口张贴嘲讽的打油诗,使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人了吧?”

“所以我说,如果因此丢了性命,不是太不值得了吗?”

“……”

武藏忘了回答,只是抬头仰望天空。他想到了!这事他几乎已经忘了,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有三个浪人说他们在开赌场,还邀他加入。

他确实记得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叫什么野州川安兵卫跟大友伴立。

武藏推测,当时,那些人带着邪恶的表情离开,肚子里也许早打定了坏主意,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他们可能到处假冒自己的名字,说宝藏院的坏话。在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想来也是他们的杰作。

“走吧!”

武藏站起来,把旅行包袱的带子绑在胸前,手拿斗笠,向馒头店的老板娘,还有观世家的未亡人致谢之后,踏出了门外。

“您说什么都要走吗?”

观世家的遗孀,红着眼眶,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你们惹祸的。谢谢你们这几天来的照顾。”

“我们不要紧。”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道个谢吗?”

“阿姨!”

城太郎叫了一声,跟着低头致意。他也突然变得心情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他尚未完全了解武藏,从在京都的时候开始,大家就说武藏武艺平庸,现在又听到闻名天下的宝藏院院众带着刀枪,正等着自己的师父。即使小孩都会感到一丝不安———他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10

“城太郎!”

武藏停下脚步,回头叫他。

“是。”

城太郎扬起眉毛。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背后,离东大寺也很远了。走在两旁街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梢望去,般若坡所在的平缓丘陵,以及三笠山若把此地比作裙裾,那么它更像丰满乳房般耸立———感觉都近在咫尺。

“什么事?”

走了七八百米左右,来到此地,城太郎只顾默默尾随在后,没露过一丝笑容。他觉得他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刚才,经过昏暗潮湿的东大寺时,有水滴突然掉落在他的胸前,让他吓了一跳,不禁大叫一声,看到一群不怕人的乌鸦也觉得很讨厌。此时武藏身后已有淡淡的影子出现了。

不管他们想躲到山里,或是寺庙,都是有可能的;要逃走也不会逃不了。可是,为什么非要去宝藏院众人聚集的般若荒野呢?

城太郎百思不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如此猜测。如果要道歉,自己也可以一起向宝藏院众人道歉。

谁是谁非,也不是问题了。

正想到此,武藏刚好停下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这让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猜想自己一定脸色苍白,他不想让武藏看到,所以故意抬头仰望天空。

武藏也跟着抬头。世上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城太郎孤独无助,心情沉重。

没想到,武藏却用再平常不过的声调说道:

“真是太棒了!从现在开始的旅程,简直就像踏着黄莺的歌声前行呢!”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

城太郎终于回到现实。武藏光看到这少年发白的嘴唇,心里就明白了。这小孩真可怜,而且这一回说不定要跟他永别了。

“般若荒野快到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我说啊!”

“……”

四周传来黄莺的啼声,但听在城太郎耳中,却觉得异常凄凉。城太郎眼神浑浊迷惘,抬头茫然望着武藏。他呆滞的眼眸,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充满童稚的活泼神态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差不多要在这里分手了。”

“……”

“远离我———要不然就要吃棍子了!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汩汩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手手背不断揉着眼睛。他哭得肩部起伏,全身颤抖。

“哭什么?你不是兵法家的弟子吗?如果我杀开一条血路,你也可以往我逃走的方向逃。还有,要是我被杀了,你要回京都原来的酒馆继续工作———我会在远远的天上看着你,好吗?喂……”

“为什么哭?”

武藏一问,城太郎抬起湿漉漉的脸,拉着他的衣袖。

“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的,你不是要当武士吗?”

“我好害怕。我怕死。”

城太郎全身颤抖不已,抓着武藏的袖子,死命地往后拉。

“你可怜可怜我,逃走吧!我们逃吧!”

“唉,你这么一说,我也想逃了。我从小就失去骨肉亲情。跟家人缘薄的程度,你也不输于我。我真的想要你逃走———”

“快!快!现在就逃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气力用尽,只好坐到地上。双手搓着脸,把泪水都染黑了。

“可是,别担心。我想我不会输的。不,是铁定会赢,赢了就没事了吧?”

虽然武藏这样安慰他,城太郎还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宝藏院埋伏在前面的至少有十人以上。自己的师父不够厉害,即使一对一也不可能会赢的。

今天要赴这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才行。不,应该说早已有心理准备了。武藏对城太郎虽然又爱又怜,但是他这样只会带来麻烦,让人心焦不已。

武藏突然把他推开大声喝斥。

“不行!像你这样是当不成武士的,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的内心似乎受到莫大的侮辱,被武藏的声音一吓,连哭也忘了。他带着惊吓的神情立刻爬了起来,对着大步走开的武藏的背影———

大叔!

他强忍住心中的呐喊,靠在身旁的树干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武藏没有回头。但是,城太郎啜泣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他似乎可以见到身后那个无依无靠的薄命少年的身影。

我为什么带他出来啊!

武藏内心懊悔不已。

想到连自己都尚未学成,再加上自己也只是抱着一把孤剑、今日不知明日事的人———修行的兵法家是不应该有人随行的啊!

“喂———武藏先生!”

不知何时,他已穿过杉林,来到一片旷野之地。虽说是旷野,但这里地形起伏,是山脚地带。叫他的男人好像是从三笠山的小路来到这旷野的。

“您要去哪里?”

他跑来,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然后并肩一起往前走。

这男子叫山添团八,就是上次到他借宿的观世遗孀家的三个浪人之一。

终于来了!

武藏立刻看穿这一切。

但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噢,前几天我们见过面。”

“唉,前几天真是失礼了。”

那人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低着头,瞟了武藏一眼。

“上次那件事,还请把它忘了,别介意。”

虽然山添团八前几天在宝藏院见识过武藏的实力,心里多少有点惧怕,但是看武藏才二十一二岁,不过是个乡下武士,就像鱼长了一点鳍,才刚刚游入这个社会,因此并未真心尊敬他。

“武藏先生!你要往哪里去?”

“先到伊贺,然后到伊势路。你呢?”

“我有点事,要到月濑。”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附近?”

“离这里四里处是大柳生,再走一里是小柳生。”

“有名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离笠置寺不远,您最好也去那地方看看。现在老城主宗严公已经退休,住到别墅去了,一直专研茶道,不问世事;他的儿子但马守宗矩,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像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区区游历者,也会传授武术给我们吗?”

“如果有人推荐会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托的铠甲师父,就是一位经常出入柳生家的老人家。我顺便帮你拜托一下也可以。”

团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的左边。这里除了稀稀疏疏长着几棵杉树和桢树外,视野辽阔,绵延数里之广。只有一些起伏不大的低矮山丘。那里的道路虽然多有起伏,但坡道和缓。

快到般若坡了。山丘的另一边冒出褐色的烟,好像有人生了火堆。

武藏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你看那烟。”

“那烟怎么了?”

团八紧随在武藏身旁,看着他,表情有点僵硬。

武藏指着:

“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觉得如何?”

“您说妖气?”

“就像———”

指着烟的手指,这回转向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让你看看,就是这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春野寂静的天空,团八的身体飞得老远,而武藏已抽身回到原位。

有人在某处惊叫:

“啊!”

声音发自武藏刚才走过的山丘,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见,是两个人。

他们的惨叫声,就像在说:

“被干掉了!”

他们挥着手,不知往何处逃走了。

武藏手上握的刀刃,反射着阳光,闪闪发亮。飞出去的团八已经无法起身了。

血沿着刀棱垂直滴了下来,武藏再度跨步出去,神态安宁,踩着野花,往烟的方向走去。

暖和的春风,像女人柔细的双手,抚着武藏的鬓毛,但他觉得自己怒发冲冠。

一步一步地,他的肌肉绷紧,硬如钢铁。

站在山丘上向下望去———

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烟就是从这片沼泽里升上来的。

“他来了!”

大声喊叫的,不是围着火堆的一大群人,而是和武藏保持距离,往火堆方向跑去的两个人。

现在,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就是被武藏一刀击杀、此刻躺在武藏脚边的团八的朋友———野洲川安兵卫还有大友伴立。

众人听到他们的呼喊,立刻问道:

“啊!来了?”

围着火堆的人,同时从地上跳了起来。还有离火堆不远的地方,聚集在向阳处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有半数僧侣,半数浪人。武藏的身影出现在山丘对面,从这片平野沼泽通往般若坡的道路上。

唔———

虽然没出声,一股杀气已凝聚在那群人上空。

再加上他们看到武藏手上的剑,已经沾满血迹,显然在双方尚未照面前战火已点燃。而且这不是由埋伏的众人所引发,而是由大家认定会出现的武藏先对他们宣战。

野洲、大友两人叫着:

“山添,山添他……”

他俩似乎正夸张地转告众人,他们的同伴已经遇难的消息。

浪人们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

“可恶!”

大家摆开阵容,瞪着武藏。

宝藏院的十来个人,手持单镰枪、菱形枪,黑色袖子绑在背后。

“我们今天铆上了。”

寺院的名誉,还有高足阿岩的受辱,这些旧账都要在此时洗刷的想法,让他们简直与武藏不共戴天。就像地狱里的鬼卒般,一字排开。

浪人则自行聚在一起,打算一方面包围武藏,防止他逃走,一方面看热闹。其中还有人在心底冷笑。

可是,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要站在原地,围成自然的鹤翼形状就行了。因为武藏一点也没有逃走的迹象,反倒神态自若,稳如泰山。

武藏继续走着。

一步一步好像踩在粘土地上,步伐扎实。经过柔软的嫩绿草原,一点一点地———虽然如此,但他带着老鹰般随时可以窜起攻击的姿态,对着眼前的一群人———应该说面对死神———慢慢靠近。

———来了!

没人开口说话。

但是,只手拿剑的武藏,却恐怖得犹如一片蕴含丰沛雨水的乌云,即将降在敌人的心脏地带。

“……”

这是风雨前的宁静,双方心中都想到了死亡。武藏脸色苍白,好像死神借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地窥伺眼前众人。

———谁先送死?

以众击寡,不管浪人或是宝藏院的人,在人数上是占优势的。也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武藏那么苍白。

反正总会赢的。

这让他们太过乐观,只知道互相警戒武藏那死神般的眼神。

突然———

一名站在宝藏院行列最旁边的僧侣,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人影,长枪攻姿一致,喝———地大叫一声,阵式不变,跑向武藏右侧。

“武藏!”

那位僧侣开口叫他。

“听说你学了一些雕虫小技,趁胤舜不在打倒门下的阿岩,而且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还在各十字路口张贴打油诗,嘲笑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武藏的回答简明扼要。

“你们当和尚的不只用眼看,用耳朵听,还要多用点脑筋!”

“你说什么?”

武藏的话简直如火上加油。

除了胤舜之外,其他的僧侣异口同声道:

“不必多言!”

排在武藏左边,和宝藏院僧人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叫着:

“没错!”

“废话少说!”

骂声吵杂,浪人们挥动着自己的大刀,想煽动宝藏院的人动手。

这些浪人动口不动手,武藏知道他们只是乌合之众。

“好!不说废话———谁先上?”

武藏眼光一落到他们身上,这些浪人便不自觉地往后退缩,其中有两三个人大吼一声:

“我们先上。”

他们手握大刀,摆出架式。而武藏突然对着其中一人飞跃过去,犹如饿虎扑羊。

噗咻———随着一声犹如瓶塞飞出的声音,当场鲜血四溅,那是生命与生命碰撞发出的声响。不像单纯的呐喊,也不是话语,是人类从喉咙发出最怪异的叫声。正确地说,那是人类言语无法形容的接近原始森林中的野兽吼声。

刷、刷———武藏手中的剑强烈震动直达心脏时,也正是他击砍人骨的时候。一剑砍下,刀锋随即喷出如虹般的鲜血。接着脑浆迸射,手指四散,白萝卜般的手臂,飞向草丛。

刚开始,浪人之间充满看热闹的轻松气氛,大家心想:

主角是宝藏院,我们是来观战的。

然而武藏在战术上,判断这群乌合之众,攻之即破,所以对他们先下手为强。

原本他们心想宝藏院严阵以待,因此有恃无恐,不慌不忙。

没想到———

双方开打后,已有两个同伴倒地,且有五六人正与武藏交手,宝藏院的人却袖手旁观。

混蛋!

打呀!快!

哇———

打、打……

你这混蛋!

干掉他!

叫喊声夹杂在刀光剑影中。浪人虽然对宝藏院不战的态度感到奇怪和愤恨不平,但还是向他们求助。可是,长枪阵依然不动如山,静如止水,连声援都没有。浪人们为了跟他们毫不相关的武藏,陷于被砍杀的困境,虽然想抗议:

这跟原来的约定不符,他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只是第三者。这么来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但是,手忙脚乱,根本无从开口。

他们就像酒醉的泥鳅,在血泊中晕眩了头,还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因为他们已无法辨认出武藏,所以刀剑乱挥,就成了自己人的致命伤。

而武藏对自己该如何行动,也毫无打算。只是将构成他生命的全部肉体的潜能,在一瞬间完全凝聚在三尺不到的刀身上。五六岁时,父亲严格的管教;关原之战的体验;还有独自与山林为伍,领悟到的道理;以及遍访诸国,在各武馆得到的理论;总之,自己这一生所有的锻炼与积累,都在无意识当中,变成从五体爆发出能量。而且,这五体已经跟他所踩的大地花草形成一体,完全解脱了人类躯体的禁锢。

———生死一如。

他的脑中根本没考虑生死这回事。

这就是身陷刀光剑影当中的武藏。

“被砍到了就倒霉”、“我不想死”、“让别人去当挡箭牌”,心有此杂念的浪人们,虽然咬着牙根拼命,但不仅砍不倒武藏,更讽刺的是,越不想死,就死得越快。

严阵以待的宝藏院僧侣中的一人,一边眼观战况,一边数着自己的呼吸,这一切若以呼吸数来算,大概不到十五或二十下,也就是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

武藏全身染血。

剩下十人左右的浪人,也多鲜血淋漓。附近的草木、大地,已成一片朱泥。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做呕。浪人至此已不再等待支援。

“哇———”

他们大叫一声,抱头鼠窜,往四面做鸟兽散。

就在此刻,宝藏院的白穗枪阵,就像拉满的弓,啪———地整齐划一,展开行动。

“神啊!”

城太郎双手合掌,仰天膜拜。

“神啊!请帮助我的师父。他现在在这下面的沼泽,单枪匹马,以寡敌众。我的师父虽然不够厉害,但是他可不是坏人!”

武藏虽然把城太郎赶走,他却没离开武藏,一直远远地跟着他。现在城太郎来到般若荒野的山丘,跪在地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边。

“八幡大神!金毗罗大神!春日宫众神!四方众神!我的师父现在慢慢走向敌人了!他真可怜,平常很懦弱,但是今天早上有点奇怪,要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去对付那么多人呢?各位神明,请助他一臂之力啊!”

千拜万拜,城太郎几乎失去理智,最后终于大吼大叫:

“这个世界有没有神啊?如果卑鄙的多数胜过正直的一人,或是邪恶的人无法无天,正义的人被杀死,我就说以前什么道理都是骗人的,可别怪我!不,果真如此,我要对众神吐口水喽!”

虽然很幼稚,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比起那些懂得深奥理论的大人,他怒气冲冲的气势,更令人动容。

不只如此。当城太郎向神明描述远方湿地上,武藏一人被众人围杀,就像旋风吹扫一根小针的情形时,更是激动。

“畜牲!”

他双手握拳乱挥。

“太卑鄙了!”

他大叫:

“哼!如果我是大人……”

他双脚跺地,大声哭骂:

“混蛋!混蛋!”

他不停地在原地绕着圈子:

“大叔!大叔!我在这里啊!”

终于,他自己变成神明似的。

“你们这群野兽!要是杀了我师父,我绝不原谅你们!”

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吼叫。

远处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形成一片黑鸦鸦的漩涡。从漩涡当中,噗咻———噗咻———一道道血柱不停喷洒,一个人、两个人相继扑倒,原野到处布满尸体。城太郎一看———

“耶!大叔砍得好!我师父厉害的很喔!”

这少年铁定从没看过人类犹如野兽般互相厮杀,血流满地的光景。

城太郎不知不觉也陷入那个漩涡当中,想像自己血染全身,陶醉其中。这异常的兴奋,震撼了他的心窝。

“活该!怎么样?你们这些无赖!现在知道我师父的厉害了吧?宝藏院的乌鸦们!嘎嘎嘎———活该!拿着长枪,手也动不了,脚也动不了!”

但是,远方形势一变,本来静观不动的宝藏院众人,突然举枪,开始行动。

“啊!不好了,要总攻击了!”

武藏危险!城太郎也知道危机现在才开始。他顾不得自己,小小的身体像个火球,宛如岩石从山丘上滚落,直驱而下。

尽得宝藏院第一代枪法真传,无人能出其右的第二代胤舜,一直握枪静观。门下十几个和尚蓄势待发。此时,胤舜厉声对他们一声令下:

“出击!”

话声刚落,咻———地一道白光,往四面八方轰然散开。和尚的光头,显露出一种特别的刚毅和野蛮。

长枪、单镰枪、菱形枪、十字枪,人手一柄平常惯用的武器,与和尚头一样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啊哦!

———嘿!

呼声一起,有些枪尖已沾上血迹。今天就像是绝无仅有的实地练习日。

武藏突然感到对方是———

一股生力军。

不觉向后退一步。

壮烈牺牲吧!

已经疲惫不堪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个念头。武藏立刻握紧手上血肉模糊的大刀,努力睁开充满血汗的眼睛。然而,却没有一支枪是朝他刺来的。

“……咦?”

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无法相信,他茫然望着这一切不可思议的事实。

和尚手持的长枪,竟然对着应该是跟他们一伙的浪人。就像猎犬看到猎物,穷追不舍。

有些浪人好不容易从武藏手中脱逃出来,正想喘一口气,却听到和尚叫他们:

“等一等!”

于是停下脚步,却被和尚骂道:

“你们这些蛆虫!”

用枪一戳,把他们打得老远。

有的人连滚带爬地大叫:

“喂!喂!干什么?你疯了?笨和尚!你搞清楚,别打错人了!”

和尚却对着他们的屁股,或打或戳。有些和尚甚至用枪从左颊刺穿右颊,让浪人们就像衔着一柄枪。

“滚开!”

然后他们当作沙丁鱼串烧般抡起舞弄。

一阵恐怖屠杀之后,整个荒野笼罩着诡异的气氛。太阳也似乎不忍卒睹,躲到云后。

全杀光了!和尚竟然将仅存的浪人赶尽杀绝,没放一个活口走出这般若荒野的沼泽。

武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一片茫然,但是握着大刀的双手,还有贲张的气势却一点也不敢松弛。

为何他们要互相残杀?

他无法了解。武藏自身仍然身陷毫无人性的血肉争夺中,还没有从魔鬼和野兽合而为一的体热中苏醒过来,但是,眼前的赶尽杀绝,却令他瞠目结舌。

不,应该说他会有这种感觉,正是他人的屠杀促使他恢复了人性。

同时,他也发觉城太郎抓着自己那僵硬得好似钉在地面的双脚———还有双手,嚎啕大哭呢!

“———您是宫本先生吧?久仰大名。”

身材高大、脸色白颀的僧侣,慢慢走向武藏,态度彬彬有礼。

“噢……”

武藏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垂下刀刃。

“我是宝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几天你特地到敝院,刚好我不在,真是遗憾。当时门下的阿岩行为无状,丑态毕露,身为师父的我觉得非常惭愧。”

武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这个人的言辞,还有谦恭有礼的态度,令武藏不得不以礼相对。但是,他得先整理一下自己混乱的思绪。

首先是宝藏院的人为何将原本朝向自己的枪尖,突然转向跟他们一伙,并且因信任他们而显得轻忽大意的浪人,甚至杀得片甲不留?

武藏无法理解,对这结果感到十分意外。而且自己竟然还活着,也让他自己感到惊讶。

“请先清洗身上的血渍,休息一下吧!请,这边请。”

胤舜先行,带领武藏到火堆旁。

城太郎则跟他寸步不离。

和尚们撕开早已准备好的奈良白布,擦拭长枪。这些和尚,看到武藏和胤舜在火堆旁,一点也不觉讶异。他们自己也神态自若地开始闲聊。

“你看!这么多乌鸦。”

有一人手指天空。

“乌鸦已经闻到血腥味,看到这原野上的遍地尸体,正准备大快朵颐呢!”

“它们不敢下来耶!”

“等我们一走,它们就会争先恐后,飞向尸体了!”

他们竟然聊得这么轻松。看来武藏心里的纳闷,若不主动发问,没人会来告诉他。

所以他对胤舜问道:

“其实在下今天来此之前已经觉悟要独自一人踏上黄泉路了。可是,现在你们不但未把我当敌人看,还对我礼遇有加,让我困惑不已。”

胤舜听完,笑道:

“不,我并未把你当作自己人。我们只是替奈良大扫除,虽然手法有点粗暴。”

“大扫除?”

此时,胤舜指着远方道:

“这件事,与其由我来说,倒不如由对你了若指掌的前辈日观师父来告诉你。你看!在那原野尽头,有一队豆点大的人马,那一定是日观师父跟其他的人了!”

“老师父!您脚步真快。”

“是你们太慢。”

“您比马还快呢!”

“那当然!”

只有驼背的老僧日观,不屑骑马,是自己徒步走来的。

日观身后还跟着五名骑马的官差,勉勉强强跟上他的脚步,往般若荒野中的焚烟走去。

在火堆这边的人望见他们走近,小声相传:

“老师父,是老师父!”

和尚们立刻退得老远,犹如在寺院里进行庄严仪式,并排成一列,迎接这位师父以及骑马的官差。

日观到达后,劈头便问:

“都解决了吗?”

胤舜执弟子之礼,恭敬地回答:

“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说毕,又对骑马的官差们说:

“请你们来验尸,辛苦了!”

官差们一个个从马背上跳下来,说道:

“不,辛苦的是你们,我们只做例行公事———”

接着,他们检视横躺在地的十几具尸体,登记好之后,说道:

“善后工作由官府来做。其他的事你们大可不必管,可以先回去了。”

交代完毕,这些官差重返马背,又朝着原野边际,驰骋而去。

“你们也回去!”

日观一下命令,举枪并列的僧侣们立刻安静无声地离开原野。胤舜领着他们,向日观和武藏打声招呼,掉头离去。

人一走散,一群乌鸦立刻嘎嘎嘎毫不客气地飞落地上,争食尸体,犹如面对佳肴美馔,兴奋得不断拍打翅膀。

“吵死人了!这群乌鸦。”

日观嘀咕着,神情轻松地走到武藏身旁。

“上回失礼了!”

“啊!哪里哪里……”

武藏赶紧双手扶地,他情不自禁要如此做。

“不必多礼!在原野上,这么礼貌周到反而可笑。”

“是。”

“怎么样?今天多少学到一点了吧?”

“可否告诉我,为什么要使出这种计策?”

“本来就该如此。”

日观娓娓道来:

“刚才回去的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长安的手下,因为奉行刚上任,所以对这些人、这块土地尚未熟悉。眼看这些浑水摸鱼的浪人到处放高利贷、强盗赌博、敲诈勒索、玩女人、调戏未亡人等为非作歹,奉行大人也非常头痛。———这十四五个为非作歹的浪人,就是以山添团八、还有野洲川安兵卫等人为中心的。”

“原来如此……”

“这山添、野洲川等人对你怀恨在心吧?但因为他们知道你的实力,所以打了如意算盘,想借宝藏院的手报仇,到处散播宝藏院的坏话、贴打油诗,然后来院里说这是宫本某某做的———他们以为我是瞎子呢!”

武藏眼中浮现了笑意。

“我想这是个好机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把奈良大扫除一番。因此,才吩咐胤舜将计就计。不,高兴的不只是门下的和尚,还有奈良的奉行所,再来就是这野地里的乌鸦。啊哈哈哈哈!”

不,除了乌鸦之外,还有一个人最高兴,那就是在旁边一直竖耳聆听日观解释的城太郎。这一来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扫而光。这个少年雀跃地展开双臂,像小鸟般边跑边大声唱着:

大扫除!

大扫除!

武藏和日观回头望向城太郎。他正挂着他的面具,拔出原本插在腰际的木剑,对着无数的尸体,还有聚在尸体上的乌鸦,拳打脚踢,挥舞木剑。

喂 乌鸦啊

不只奈良

要经常大扫除啊

大扫除是自然的规律

万物因而欣欣向荣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焚烧落叶

清扫原野

下场大雪

来个大扫除

喂 乌鸦啊

你们也可饱餐一顿

眼球当汤料

红血当醇酒

可别吃撑喝醉喽

“喂!小弟弟!”

听到日观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乱舞,回道:

“什么事?”

“别像疯子一样在那边乱舞乱跳了!捡些石头来这里。”

“这种石头可以吗?”

“再多捡一点。”

“好、好!”

城太郎捡完,日观在每一颗小石头上都写上南无妙法莲华经这几个字,然后说:

“来!把这些撒到尸体上。”

城太郎将石头撒到原野四方。

他撒的时候,日观合掌默诵经文。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你们可以先走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说完,飘然转身,驼背的身影像一阵风,迈步向原野的另一端走去。

武藏连道谢都来不及,也没机会约定再见的时间,一派云淡风轻的潇洒。

武藏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不知想到什么,快步追了上去,拍拍刀柄,说道:

“老前辈!您忘了一件事。”

日观停下脚步。

“忘了什么事?”

“我们能够相见,是难能可贵的缘分,还请您给武藏一些指导。”

这一说,日观无齿的口中,发出一阵干笑。

“你还不了解吗?我要告诉你的,就是你太强了。要是以你的强壮自负,那你一定活不过三十岁,像今天就差点送了命。你要自己决定变成什么样的人!”

“……”

“像今天的事,根本不应该发生。你现在还年轻不打紧,但是,若认为兵法是愈强愈好,那就大错特错。连我都还没资格谈武学呢!对了!我的前辈柳生石舟斋先生,还有上泉伊势守大人———你跟着他们经历过的事走一遍,就会明白了。”

“……”

武藏俯首聆听。当他意识到已经听不到日观的声音时,猛一抬头,已无他的踪影了。

11

此地位在笠置山中,但是人们不叫她笠置村,而称之为神户庄柳生谷。

柳生谷虽然是个山中小村,却是山明水秀,地灵人杰。民情风俗也淳厚有序。街道人烟稀少,丝毫不见浮华之气,就像通往中国蜀地途中的“山城”,饶富野趣。

这山城中央有个大宅第,人们叫它“御馆”。御馆风格古老,石墙围绕,是此地的文化中心,也是领下人民的精神寄托。领下的人民,自千年前即在此居住。领主也是从很早以前,平将门① 作乱时代就在此居住,并在此地宣化布教,是拥有武器仓库的土豪。

他们把这地方四周的村庄,当成祖先之地,视为自己的乡土,由衷爱护。不管有任何战祸,领主和人民都未曾迷失方向。

关原战后,邻近的奈良城被浪人占领,浮华糜烂,各大小佛寺的法灯亦受波及。然而,柳生谷到笠置这一带,不法分子根本无从进入。

仅此一例,即可知这一带乡土风气和制度之严谨,不容许任何不纯之物进入。

不只领主贤明,人民纯良。笠置山的晨昏风光更是十分宜人。汲水煮茶,香醇甘甜———还有,梅花盛开的月濑附近,黄莺从雪未融化到雷鸣季节,歌声不断,音色比这山水还要清澈。

诗人曾经歌颂此地———山清水明英雄出。这样的乡土,要是不出个伟人,那诗人就是大骗子了。这里的山河,不是虚有其表,徒有秀丽的风景而已,乡土中还流着顽强的血液,人杰辈出。领主柳生家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人杰都是出身乡野,到军中立了大功,成为有名的家臣,优秀人物着实不少,他们可说都是柳生谷的山河和黄莺的歌声孕育出来的英雄。

现在隐居在这“石墙御馆”的柳生新左卫门尉宗严已改名为“石舟斋”,住在城内的小山庄里。目前政务由谁掌管谁任家督,他都不知道,反正石舟斋优秀的子孙众多,家臣也都信得过,一切跟他掌政时期毫无两样。

“不可思议!”

武藏在般若荒野事件发生后十天左右来到此地。走访了附近的笠置寺、净琉璃寺等建武时代② 的遗迹,并找了个地方住下,充分休养身心。此刻他出来散心,穿着随意,连跟屁虫城太郎也穿着草鞋。

他一路上观看民家的生活、田里的作物,还特别注意人们的风俗习惯,每次武藏都会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着:

“不可思议。”

“大叔!什么事不可思议?”

城太郎问道。听到武藏不断喃喃自语,城太郎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我从中国地区出来,走过摄津、河内、和泉诸国,就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地方。所以才说不可思议。”

“大叔!这里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呢?”

“山上树木茂盛。”

城太郎听到武藏的回答,不禁噗嗤一笑:

“树木?树木不是到处都长得很茂盛吗?”

“这些树不一样。这柳生谷四周村庄的树木,树龄都不小,表示这地方没受过兵燹灾祸,所以树木也没被敌军滥伐。可以想见,这里的领主和人民没受过饥寒交迫的苦。”

“然后呢?”

“田园青翠,小麦根头扎实,家家户户传来纺织声。农夫们看到穿着华丽的路人,一点也不羡慕,继续埋首耕作。”

“只有这样?”

“还有。田里很多年轻姑娘在工作,这点跟别的地方很不一样———田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腰带,表示这个地方的年轻女子没有流失到外地。因此,这个地方一定是经济繁荣,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年轻男女绝不会向往别处的浮华生活而出走。从这些看来,可知这里的领主英明,也可想像这里的武器一定随时磨得光亮,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呀?我以为您被什么事感动?原来是这些无聊的事啊?”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趣了!”

“可是,大叔!您不是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才来这里的吗?”

“所谓武者修行,并不是只会到处找人比武,就表示他很厉害。如果只能勉强求得一宿一餐,扛着木刀到处比武,这不叫武者修行,这叫流浪汉。真正的武者修行,内心的修养要比武技来得重要多了。除此之外,还要走访诸国,测量地理水利,牢记各地乡土人情,观察领主跟人民的相处之道,洞悉城里城外动静。脚踏实地,云游四海,善用心思,仔细观察,这才叫武者修行。”

虽然武藏心想对小孩说教无益,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无法随便找个说词搪塞了事。

对于城太郎幼稚的问题,他一点也不觉烦躁,边走边聊,耐心回答。

走着走着,两人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向他们渐渐靠近。马上骑士是一位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武士,大声喊着:

“让开!让开!”

当马超过他们时,城太郎抬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

“啊!庄田先生!”

这个武士满脸胡子,像只大熊,城太郎绝不会忘记———他就是在通往宇治桥的大和路上,捡到城太郎掉在半路的信筒的那个人。马上的庄田喜左卫门听到城太郎的声音,回过头来。

“噢!小毛头!是你啊!”

他虽然露了一下笑容,但仍然马不停蹄,消失在柳生家的石墙里。

“城太郎!刚才那个冲着你笑的骑士是谁?”

“庄田先生。听说是柳生家的家臣。”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来奈良途中,受到他不少亲切照顾呢!”

“哦!”

“另外还遇到一个叫什么来着的女子,我们三人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的渡口才分手。”

武藏将小柳生城的外观,以及柳生谷的地理形势全部看过一遍,才说道:

“回去吧!”

他们住的客栈位在伊贺街道上,虽然是独栋建筑,但是空间宽广。来往于净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都会在此歇脚。所以每到黄昏,客栈门口的树木或是厢房外面,必定会系着十头左右的驮马。客栈为了替客人准备米饭,连门前的水沟,都被洗米水染得浊白。

“客官!您上哪儿去了?”

才进房间,就来了个身穿蓝褂子、山村裤的小孩子。等看到她腰上绑着的红腰带,才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直挺挺地站着催促道:

“快点去洗澡吧!”

城太郎看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正好交个朋友,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要你管。”

小茶打了他一下。

“你敢打我!”

武藏在走廊回头问道:

“喂,小茶!澡堂在哪里———前面右边?好、好,知道了!”

门外的棚架上,已放着三个人脱下的衣服,所以武藏知道加上自己,澡堂内总共有四个人。他打开澡堂室门,一片雾蒙蒙的。先入浴的客人原来正聊得兴高采烈,但一看到武藏强壮的身体,就好像看到什么异类一样,立刻三缄其口。

“呼———”

武藏近六尺的身子一沉到水里,水位突然高涨溢出,另外三个客人差点漂了起来。

“?……”

有一人望向武藏,武藏则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那三个人似乎放了心,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离开的柳生家使者叫什么名字?”

“是叫庄田喜左卫门吧?”

“是吗?柳生竟然派人出面拒绝比赛,看来他的功夫并不如其名。”

“就像那使者说的,最近他们对任何人都表示石舟斋已经隐居,而但马守仪到江户出任官职,所以谢绝比赛。”

“不是吧!他们大概听说我方是吉冈家的二儿子,所以才慎重其事,敬而远之。”

“还教他带来糕点,好让我们在旅途中吃,看来柳生还真是圆滑呢!”

这些人肤色白皙,肌肉松弛,看来是城里人。在洗练的会话中,有理智、有诙谐,可见其心思细腻。

武藏突然听到吉冈这个名字,不觉歪着脖子,凝神细听。

吉冈家的二儿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喽?

是不是那件事?

武藏想起来了……

自己拜访四条武馆的时候,有个门人说过,小师父之弟传七郎跟友人到伊势宫参拜,不在家。此刻可能正好在返家途中,说不定这三个人正是传七郎和他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冲啊!武藏心想。

武藏暗自戒备着。以往曾在自己家乡中了本位田又八母亲的计谋,被敌人困在浴室。现在在偶然之中,又和宿有怨仇的吉冈拳法一子,有裸裎交手的可能。

他虽然出门在外,但对武藏跟京都四条武馆之间的恩怨,想必也有所耳闻。要是他知道宫本就在这里,一定会拔刀相向的。

武藏先做此猜测。但是,那三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样。看他们得意洋洋,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是一到此地就到柳生家投了挑战书。武藏心想,吉冈一门自从足利公方时期,便已是拳法名门,宗严在未改名石舟斋的时候,跟吉冈家上一代的拳法好手,一定多少有所来往。因此,现在柳生家尚顾念旧情,特地派使者庄田喜左卫门带着薄礼,到客栈探望吉冈家的人。

wwW.xiaOshuo txt.n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吉川英治作品集
宫本武藏·剑与禅【四】丰臣秀吉宫本武藏·剑与禅【二】三国4三国三国5源赖朝三国3宫本武藏·剑与禅【三】宫本武藏·剑与禅三国2宫本武藏·剑与禅【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