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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火之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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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绕伏见桃山城池的淀川,源远流长数公里,下游延伸至浪华江的大坂城边。因此,京都一带政治上的一举一动,会立刻引起大坂的微妙反应;大坂方面一将一卒的言论,也逃不过伏见城敏感的耳目。

现在———

以这条贯穿摄津、山城二国的大河为中心,日本文化正经历巨大的激变。太阁① 亡故以后,大坂城中的秀赖与淀君更分外卖力地向世人炫耀着已如黄昏之美的权威。而自关原之役后,为加速时代的脚步,德川家康在伏见城内亲自订下战后的经纶国策,决定从根本上改革丰臣文化的旧貌。

从河里来往的船只、陆路上男女的风俗、流行歌曲,以及求职浪人的脸色上,都可以看到这两股文化的融和交汇。

“将来会怎么样呢?”

人们马上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什么会怎么样?”

“当然是天下大势啊!”

“一定会变的!从藤原道长以来就没有一日是不变的。源家、平家这些武人掌权之后,更是加速着这种变化。”

“你的意思是还会再打仗吗?”

“当然啦!现在就算想让天下太平,也是力不从心了。”

“大坂方面好像一直和各国浪人暗中有联系呢!”

“可能是吧!虽然无法证实,但是听说德川大人已向南蛮船买枪械和弹药了。”

“可是,我也听说大御所的孙女千姬,要嫁给秀赖公为妻呢!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上位者所为皆圣贤之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无法了解喽!”

虽然已是秋天,秋老虎的威力犹胜夏天,石头被晒得滚烫,河水也快沸腾了。

酷热晒得淀川京桥口的杨柳树苍白而无力,几近枯萎。有一只发了狂似的油蝉飞过河川,飞蛾扑火似的直冲进一间町屋里。这些屋子的窗户灰尘密布,以至于镇上的夜晚灯光晕暗。桥上桥下是由无数的运石船联结而成。河里是石头,路上也是石头,到处石头横陈。

每一块石头都有两块榻榻米那么大。此刻正是午餐后的休憩时间,搬运石头的工人毫不在意地在这些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或卧、或坐、或躺、或趴,享受片刻的轻松。而驮木材的老牛也在一旁流涎休息,浑身叮满苍蝇。

他们正在修筑伏见城。

修筑伏见城的主因,并非由于世称“大御所”的家康要在此居住,而是德川的战后政策之一。

一来可让让谱代诸侯①不致流于逸乐松懈;二来可以消耗外样诸侯②的经济实力。

再则是为了让平民歌颂德川的德政,所以在各处大兴土木,好让平民百姓增添收入。

如今修筑城池已经成为全国性的计划,规模极其庞大,包括修筑江户城、名古屋城、骏府城、越后高田城、彦根城、龟山城、大津城等等。

修筑伏见城动用了近千名的土木工人,主要的工作是修筑外城郭的石墙,也因此引来了众多的妓女、车夫、商人相继涌入伏见町。

“大御所非常繁华啊!”

大家都在歌颂德川的德政。

还有———

“要是开始打仗了……”

城里的人善于投机取巧,都在暗自盘算。对于社会的变动精打细算一番之后,他们断定:

这里铁定能赚大钱!

因此,无形中商品趋于活跃,当然大部分都是军需品。

普通百姓的脑海里已不再怀念太阁时代的文化了。目前他们只是醉心于大御所的新政策,无论由谁掌权,只要能够满足私欲和生活,就没有怨言了。

家康利用凡夫俗子的心理顺水推舟,就像撒糖果给孩童般易如反掌。但他并非使用德川家族的财富造福平民,而是对财力雄厚的外样诸侯们征收苛税,如此一箭双雕,既可博得民心,又可削弱这些诸侯的势力。

除了都市政策之外,大御所的政治方针里尚有农村政策。此后不允许从前毫无律法地征捐课税,也不完全由政府掌控一切。如此,德川式的封建政策慢慢地由都市延伸到乡村。

以往主张平民不需知道政治,奉行政府的政策即可。

现在变成勿使农民饥饿,亦不可任其放纵无度,是施予农民的最大慈悲。

整体的施政方针有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要让人民永远以德川为中心。

这个政策同时影响了诸侯和一般人民,成为牵制后代子孙的封建制度的前提。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考虑到百年后的事情。

不,应该说这些修筑城池的工人及石头搬运工们,连明天的事情也不操心。

他们只要吃过午饭,就会祈祷:

天快点黑吧!

这就是他们所有的欲望。

但是有时他们也会热烈地谈论着时局:

“会不会再打仗呢?”

“如果会打的话,是什么时候呢?”

那么他们内心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呢?

“即使再打仗,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所以他们并非真的在担忧局势或考虑和平之事,也从未想过由哪位执政者掌权与人民何干?

“要不要买西瓜啊?”

有位姑娘经常在中午休憩时间提着西瓜篓子前来叫卖。窝在石墙的阴影下赌钱的工人向她买了两个西瓜。

“这位大爷,要不要买西瓜啊?买个西瓜吧!”

姑娘对着一堆又一堆的人群叫卖着。

“哎哟!我们哪有钱买啊!”

“嘿,要是免费的话,我们就帮你吃掉吧!”

姑娘听到的全都是这一类的回答。

这时,一位脸色苍白、抱着膝盖倚靠在石缝间休息的年轻搬石工,张开无力的眼神问道:

“你在卖西瓜吗?”

这个人身材瘦削———双眼凹陷———整个人被太阳晒得黝黑,都走了样,但是依稀认得出这位搬石工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拿着沾了土的铜板在手掌上数着,数完之后递给卖西瓜的姑娘,买了一个西瓜,抱在怀里,又靠回石头无力地低头坐着。

“呕!呕!”

他突然单手撑住地面,像牛一样往草地上呕了一堆唾液。西瓜从膝盖滚落下来,他连拣回来的力气都没有,看来,他买这个西瓜并非想吃它。

“……”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那个西瓜,眼神中没有任何希望和意志力,呼吸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畜牲!”

脑海里浮现出他所诅咒的那些人,有阿甲白皙的面孔,还有武藏的身影。他回顾一步步沦落至此的过程,总想着要是没有武藏,要是没碰到阿甲,如今就不会陷于如此的困境了。

错误的第一步就是参加了关原之战,再来就是受了阿甲的诱惑,要不是这两件事,自己现在早当了故乡本位田家的家长,而且娶了漂亮的新娘,饱受村人羡慕的眼光了。

“阿通一定还在埋怨我吧!不晓得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的生活中,只有思念阿通才能得到些许精神上的慰藉。自从他了解阿甲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之后,虽然还是跟阿甲同居,但心已经飞到阿通的身边去了。被赶出阿甲的“艾草屋”之后,又八对阿通的思念更与日俱增。

之后,他又从洛内的一些武士口中听到有关新进剑士宫本武藏(MUSASI)的传闻,原来那人就是他以前的朋友武藏(TAKEZOU)。

得此消息,又八的内心受到莫大的冲击。

———好,我也做得到!

他戒了酒,并改掉懒惰的恶习,迎接一个全新的生活。

———我也要做给阿甲看,你等着瞧吧!

但是,他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职业。因为他这五年当中都由那个比他年长的女人供养,和社会脱节太久,让他变得非常迟钝,他自己也了解这一点,一切都太迟了。

———不,还不迟,我才二十二岁呢!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种奋发图强的精神。又八抱着闭上眼睛来飞越命运断层的悲壮意念,到这伏见城当搬运石头的苦力,而且在这夏末秋初的炎热季节里,非常卖力地工作,连自己都很满意。

———我也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世人瞧一瞧。武藏那一点雕虫小技,我当然不服他。我将来一定要超越他,让大家刮目相看。到时候还可以暗中对阿甲报一箭之仇。你们等着瞧吧!只要再花上十年的时间就够了。

但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十年之后,阿通几岁了呢?

她比自己和武藏年轻一岁,这么算来,从现在开始再过十年,阿通就三十一岁了。

———阿通能不能守身不嫁,等俺到那个时候呢?

又八在关原战役之后,完全失去了故乡的消息。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十年还是太久了,至多也得在五六年内便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并向阿通道歉,将她迎娶进门。

“对了!就这么办!我要在五六年内闯出一片天地!”

他望着西瓜的眼睛,终于闪烁光芒。这时,在巨石另一侧的一个同伴,手肘靠着膝盖说道:

“喂!又八,你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些什么啊……哎哟!你的脸色好苍白啊!你有气无力的,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到坏西瓜拉肚子了?”

听对方这么一说,又八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微微一笑,又好像真有点头昏眼花的样子,吐了几口口水,摇着头说道:

“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概是中暑吧……很抱歉,我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你这小子还真好强!”

强壮的同伴用怜悯的语气嘲弄着。

“那个西瓜怎么啦?你买了又不吃,在搞什么啊?”

“我对大家很抱歉,所以买来请大家吃的。”

“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的嘛!喂!这西瓜是又八施舍大家的,快过来吃吧!”

那男子拿着西瓜靠到墙角,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蜂拥而上。大家切开西瓜,狼吞虎咽地啃着西瓜甘甜的果肉。

“好啦!要干活啦!”

小领班站在石块上面大声喊叫。监工的武士拿起皮鞭从遮阳的小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一片大地立刻弥漫着汗臭味,连马蝇都嗡嗡飞了起来。

工人把巨大的石块放在千斤顶或圆棒子上,用一条粗大的钢索拉着,慢慢前进,乍看之下仿佛是云峰在移动一样。

随着筑城时代的出现,全国也开始流行一种“曳石歌”。现在这些人正边拉石头边哼着这些歌曲。阿波的城主峰须贺至镇现在出任修城奉行① ,在他写给政府的书信中,有一段这么写着:

昨晚,我从某人学了一首歌,听说是名古屋的曳石歌,谨抄录于此。

我们这些人

对藤五郎来说

不是粟田农

而是拉石块的工人

嘿咻!嘿咻!

喀嚓!喀嚓!

拉石块的声音

令人四肢发软

有时候还会

陪上老命呢

这首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都会唱。光从歌词就可以看出这个浮世人生了。

劳动歌竟然变成弦乐,连峰须贺这种诸侯在晚上游乐的时候,也会唱上几句。

太阁盛世之后,大街小巷才出现歌舞升平的景象。室町将军时代,即使有歌曲也是一些颓废的室内音乐。那个时候,连孩童唱的童谣都欠缺朝气。但自从太阁盛世以来,歌曲变得非常明朗,充满希望。老百姓喜欢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时唱这些歌曲。

关原战役之后,整个社会文化充斥着德川的色彩,而且日趋浓烈,连歌曲也有所改变,豪放的曲风变淡了。在太阁时代,歌曲都是由民间创作。但自从大御所时代来临,都是由德川家的作曲者创作歌曲,然后提供给老百姓。

“啊!好累啊!”

又八抓着像火一样炙热的头发。同伴们齐声合唱着曳石歌,仿佛一群苍蝇围绕在耳边嗡嗡叫,令他感到非常嘈杂。

“……五年、五年,唉!我工作五年之后还要怎么做呢?做一天吃一天,要是休息一天的话就要饿肚子。”

他又开始呕出口水,苍白的脸俯向地面。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戴着粗草绳编的斗笠,斗笠的边缘遮到眉毛的地方。这个年轻人腰上挂着武者修行的包袱,身材高挑,拿着半开的铁扇靠在帽缘遮挡阳光,眼睛热切地望着伏见城的地势及施工情形。

2

武士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忽然在一块大平面石板前坐了下来,石板的高度刚好和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呼!呼!”

他把石板上几乎晒焦的沙子吹掉,除了沙子之外,连蚂蚁也被他吹散了。

他两只手肘靠在上面,拿着斗笠撑住脸颊。石头上反射太阳的光芒,从草地上蒸发出来的热气烤着他的脸。炎热的天气令他动也不动一下,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修城的工事。

这个人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又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又八也对这个武士视若无睹,反正跟自己毫无瓜葛,而且他的头和胸部仍然觉得非常不舒服,不时反胃,背对着那个人坐着休息。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顺手摘下斗笠。

“拉石头的!”

他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难过吗?”

“现在好一点了……可是还很想吐。”

“我给你药吃吧!”

他打开一个盒子,拿出一粒黑色药丸放入又八口中。

“吃了马上会好的。”

“谢谢您!”

“苦吗?”

“嗯!不太苦。”

“你还会在这里继续休息吗?”

“是的……”

“如果有人来了,麻烦你叫我一声,或丢个小石头通知我,拜托你啦!”

修行武者说完,又回原来的位子上。这回他拿出纸笔铺在石板上,专心地画着。

他的眼神透过斗笠边缘,仔细注视着这座城,有时候往城外看,有时又看着城后面的山线、河川位置以及天守阁等等。他用笔把伏见城里里外外的地理,巨细靡遗地绘在纸上。

关原之役爆发的前夕,这座城被西军的浮田军和岛津军攻陷,增田郭、大藏郭还有各所的垒栅、濠沟等,几乎都被破坏殆尽。而现在重新修复的铜墙铁壁,较之太阁时代更显威严,睥睨着一衣带水的大坂城。

又八偷瞄了一眼那位修行武者专心画下的草图。他似乎曾经从城后的大龟谷以及伏见山上俯瞰过整座城池,还画出一幅背面图,所以这一幅画得的确精密。

“……啊!”

又八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专心画图的武士斗笠后,站着一位穿着草鞋、用皮带将大刀系在背上、穿着半套甲胄的武士,也不知道是负责工事的诸侯的臣下,还是伏见的直属大臣,正闷不吭声地站在浑然不觉的修行武者身后。

真是对不起他。又八感到非常对不起这个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丢石头或示警都已经太迟了。

刚好,有一只马蝇叮上修行武者满是汗水的脖子,他伸手赶开它。

“啊!”

一抬头,他瞪大眼睛,非常惊讶!

监工的武士也回瞪他一眼,突然伸出戴着护腕的手,欲取走石板上的草图。

炎炎夏日,修行武者百般忍耐酷暑煎熬,好不容易才画好的城池实景图,竟然有人一声不响地从身后伸手欲取走,不由得令他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用尽全力怒斥一声。

他抓住对方的手腕,站了起来。但又抢不回被监工武士夺去的地图。二人就这么高举着手僵持着。

“给我看。”

“你太无理了!”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是干什么的?”

“我看一下不行吗?”

“不行!像你这种人即使看了也看不懂的。”

“总之,我先没收了。”

“不行!”

那张图在二人手中被撕成了两半,各执半张。

“你再不老实的话,我可要把你带回去。”

“带到哪里去?”

“奉行所。”

“你是官差吗?”

“当然是。”

“你是哪里的?谁的属下?”

“你没有必要知道,我是这个工地的监工。如果你怀疑的话,尽管去调查。倒是你,是谁允许你来描绘城池地势及修筑工程的?”

“我是个修行武者。因为觉得所学不足,所以至各国观察地理形势及修筑工程,充实自己,这有什么不妥吗?”

“多如牛虻的间谍,都是跟你一样的借口……总之,这张图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而且还要带你到那里去,把另一半也交出来。”

“那里是哪儿?”

“工事奉行的衙门。”

“难道你拿我当犯人吗?”

“少啰嗦!”

“喂,你这个小官差,如此耀武扬威就可以吓唬我们这些百姓吗?”

“走不走?”

“你有本事逼我走啊!”

他摆出磐石般不移的姿势。监工武士脸色一变,把手里的半张图丢在地上,用力践踏,然后从腰际拔出一把长两尺余的铁尺。

心中暗想,如果对方动手拔刀的话,就用铁尺攻击,所以摆好应战姿势,对方却似乎无此意,于是他又再问一次。

“你再不走的话,我要用绳子鞭你了。”

话尚未说完,修行武者已一个箭步向前,大喝一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巨石的尖角丢了过去。嘴里骂道:

“你这个寄生虫!”

监工武士的头就像刚才被工人们切开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又八用手捂住脸。

因为像大红色味料般的东西飞溅到他身边来。然而站在后面的修行武者依然神色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如此杀人,还是在猛然暴怒之后已经恢复冷静。总之,他并不急于逃脱,只是弯腰捡起被监工武士践踏过的半边地图,收集好散落一地的纸片,接着又冷静地寻找刚才抛掷监工时被扯掉的斗笠。

“……”

又八目睹如此可怕的力量,大受惊吓,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个修行武者看来未满三十,面色黝黑,布满浅色斑点,从耳下到下巴有四分之一的脸不见了,说不见了好像有些奇怪,可能是被刀剑削掉后,肌肉萎缩造成的。耳后也有一道黑疤,左手手背也有刀伤,看来如果他脱光上衣,可能还有不少刀疤。单凭外表,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捡起斗笠戴到怪异的头上后,修行武者像阵风般疾步离开。不用说,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数百个如蝼蚁般的石头搬运工,以及舞着皮鞭和铁尺斥骂着的其他监工,都无人察觉异动。

不过,这么广阔的工地一定有从高处不断虎视眈眈监视的眼睛,这些人是站在圆木城楼上负责栋梁以及供应苦力的上层官吏。猛闻一声巨响,正在楼下茶水间用大锅煮水的足轻们纷纷问道:

“什么声音?”

“什么事情?”

“是不是又有人吵架了?”

大家七嘴八舌,冲出外头。

此时,围着隔开工地现场和房屋的竹篱笆口,已黑鸦鸦地聚集了一群人正大呼小叫着,四周弥漫着滚滚黄沙。

“一定是大坂来的间谍。”

“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竟然还敢来。”

“杀死他!”

大家异口同声。这群石工、土工,以及工事奉行的属下,视凶手为自己的敌人一般,立刻聚集起来。

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已经被逮捕了。原来他躲藏在即将离开围篱往外走去的牛车背后,正要穿过竹篱笆口时,被附近的工人发觉,便用一支狼牙棒,猛然勾住他的脚。

同时,城楼上也有人喊道:

“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工人们听到命令,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他扑倒在地。修行武者神色骤变,如困兽般疯狂搏斗。

他先劈手夺下狼牙棒,将这个战利品挂在头发上。再制伏了四五个人之后,只见一道白光闪过,原来是挂在他腰际那把几乎与他一样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看来嫌大,遇到危急打斗时却正合用。

他拔出大刀挥向对手。

“你们这些混蛋!”

他怒目直瞪众人,身陷重围的修行武者决心杀开一条血路。

围住他的人怕危险,纷纷散开,但是逃了一半,又有很多小石头从四面八方飞向他。

“杀死他!”

“杀死他!”

这些人对真正的武士是惧而远之。一般而言,他们心目中的修行武者大都是卖弄半调子学问或知识,在人世间耀武扬威、不事生产的游民,这些靠劳力维生的石工、土木工对他们相当反感。

“杀死他!”

“打死他吧!”

群声高喊,石如雨下。

“这些无名小卒!”

修行武者一冲向他们,他们就一哄而散,与其说他的眼睛已替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倒不如说他对这些人已经失去理智,无法判断利害关系了。

虽然这些工人受伤的不少,还有几个人连命都丢了,但是一瞬间便全都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广大的工地上仿佛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拉石头的拉石头,土工挖着泥土,石匠则凿着石块。

凿石头发出的火花和刺耳的噪音,工作中的马匹发出的狂暴嘶鸣声。在夏末的午后,阵阵撞击着耳膜,更令人倍感酷热难耐,自伏见城延伸到淀川上空的云峰,无一刻稍歇。

“这个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奉行来之前,就先放在这里吧!你在这里看着他,若死了就算了。”

又八接受班头及监工武士的命令,但是脑袋不知怎么了,从刚才目击一切动乱,直到这会儿,一切宛如一场恶梦,虽然眼睛、耳朵都还有意识,但接收的讯息却传达不到脑中。

“……啊!做人还真无聊!刚才这男子还在那边画什么城池地势图呢!”

又八用干涩的眼睛看着离自己十步远的物体,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陷在虚无恍惚的思绪中。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他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这么想着。

工人们用粗大的麻绳绑住只剩半边下巴的修行武者,扭曲的乌黑脸孔上,布满凝结的鲜血和泥土,倒卧在地上。

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个无法动弹的死人,大可不必如此捆绑吧!无法想像这个人曾遭到何种毒手殴打,只见从破裤管中露出的脚踝,皮开肉绽,连白骨都露了出来,头发沾满血迹,嗜血的蚊蝇闻腥而来,手脚上更是爬满了蚂蚁。

“此人立志当修行武者时,一定胸怀大志吧!不知他是哪里人?双亲是否健在?”

又八思及此事,心中一阵凄楚,不知是因为想到修行武者的一生,还是想到自己的未来。

“说到希望,应该有出人头地的快捷方式吧!”

他喃喃自语着。

时代煽动年轻人的野心。“年轻人啊!拥有梦想吧!”“年轻人奋起吧!”现在正是接受磨炼的过渡期。连又八也能感受到现今的社会潮流,让人相信自己可以从一介匹夫成为一国一城的主人。

为了这份野心,年轻人纷纷离乡背井,毫不眷恋骨肉亲情,绝大部分选择当修行武者。只要成为修行武者,在当今的社会里就可以不愁吃穿了。因为连一般农夫百姓,都关心武术,寺庙也很乐意让他们寄宿,运气好的话,还有机会成为地方仕绅豪族的座上客。更走运些,遇到愿意“养兵千日”的诸侯而获得经济上的支援也说不定。

但是在众多的修行武者当中,这种幸运儿毕竟少之又少,在万人之中只有一二人能功成名遂,出人头地。虽然如此,他们仍无畏修炼的辛苦及达成目标的困难,走上永无止境的修行路。

真是愚蠢哪……

他可怜起同乡朋友宫本武藏所选择的路。虽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争口气给他瞧瞧,但也绝不会选择那么愚笨的一条路。他看着缺了下巴的修行武者的尸体,出神地想着。

“……咦?”

又八往后跳开一步,张大眼睛,因为身上爬满蚂蚁的修行武者,手突然动了起来,他全身捆满了绳子,就像一只乌龟只露出手脚在地上爬行着。终于,他撑起腹部,抬头往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后退数步,从心底涌上一阵惊恐,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能瞪大双眼,不知所措。

“咻!咻!”

他好像张口想说些什么。所谓他,就是那个只有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那个又八以为已经断气的男子,竟然一息尚存。

“……咻!咻!”

他的喉咙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嘴唇干裂而泛黑,看来是不可能从那里吐出半个字了,但他拼命地想挤出一句话,这使他的呼吸发出像破笛般的声音。

令又八感到惊讶的并非他还活着,而是他居然能用被捆绑在胸前的两只手爬了过来。不仅如此,更令人讶异的是,居然还拉动绳子另一端的大岩石,他就用这濒死的剩余力量,一尺、两尺慢慢地爬了过来。

这简直是鬼魅般的神力,即使在此工作,自认可以一当十、当二十的大力士,也比不上他。

何况这个修行武者正濒临垂死边缘,也许是求生的意志力发挥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神力也说不定。总之,修行武者因用力而突出的双眼直瞪着又八,慢慢向他爬过来,让又八毛骨悚然。

“……咻……咻……拜、拜托……”

那个人又发出奇怪的声音,含混不清。惟一能读出些意思的,只有他的眼睛———自知死期将至的眼睛———充满血丝,闪着泪光。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折,这次真的断气了吧!又八仔细一看,他颈部的皮肤已经变紫,草丛里的蚂蚁爬上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还有一只钻进他流着血的鼻孔。

“……”

又八不知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情,但是这力大无比的修行武者,临终前最后的愿望,就像道魔咒般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身负着一个不可违抗的约定———此人刚才看到自己的痛苦,好心赠药,并拜托他有人靠近时知会一声,但由于自己恍恍惚惚未能及早示警,害得他遭此下场,这些似乎都是冥冥中一股奇妙的缘分。

曳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中已是黄昏,城池笼罩在一片暮霭中。伏见城镇里开始出现点点灯火。

“对了……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绑在死者腰上的修行包袱———看看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了。

他一定是希望我把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如此判断。

他从死者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放在自己怀里———他也想到似乎该剪下一撮头发,但是看了一眼死者的脸,又令人望而生畏。

这时传来了脚步声。

他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麾下的武士们。又八想到自己擅自从尸体上偷取的东西,此刻正在怀中,立即感受到危机,再也待不下去了,于是他弯着腰,偷偷从石头背后躲躲闪闪像野兔般逃走了。

黄昏将至阵阵凉风吹来,充满了秋意,墙角长满了肥大的丝瓜,在棚下烧洗澡水的糕饼店老板娘,听到屋内传出声响,便从木门探头进去问道:

“谁啊?是又八吗?”

又八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回来,之后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了衣服以后,用一条大手帕包住头脸,穿上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不会,不会很暗。”

“我马上去点灯。”

“不必点了,我马上要出去。”

“要不要冲个澡?”

“不必。”

“擦擦身体再走吧!”

“不必。”

说完他立刻从后门飞奔出去。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再没有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屋子,就看到几个人正穿过茅草丛,走进糕饼店里。其中也包括了工地的武士。又八看了,喃喃自语地说:

“这里太危险了。”

他们一定是发现有人拿走了那缺了半个下巴的修行武者尸体上的包袱和小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他身边,因此难脱嫌疑。

“但是……俺并非小偷啊!俺是受死者之托,才取走他的东西。”

又八一点也不觉得歉疚,他把东西放在怀里,认为自己只是暂时代为保管。

“我再不去搬运石头了。”

他对明天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一点计划也没有。但是如果没有这个转机,也许他还得继续搬上几十年的石头呢!一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前程渐露曙光。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了黄昏的露水,只要躲进草丛就不必担心在远处的那些人发现自己的踪影,所以逃起来还颇轻松。只是,往哪里去呢?他现在孑然一身,爱去哪就去哪,但他觉得在不同方位上等着自己的命运,有好有坏,现在他选择的任何一个方向,都将造成他往后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此刻实在无法同意人生早已注定了的说法,除了依靠偶然之外,也别无它法了。

他想要去的地方有大坂、名古屋、江户,但是无一处有熟人,连像骰子点数般的依凭也没有。掷骰子没有必然的结果,对又八而言也无必然之事。他想,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偶然之事,那就跟着这偶然向前走吧!

然而在伏见的茅草原上,怎么走也不会碰到什么偶然之事,只有虫鸣和夜露。被濡湿了的单衣下摆紧贴着他的脚,高高的杂草刺得他的脚阵阵发痒。

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虽不需担心有人追他,却觉得举步维艰,痛苦莫名。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这个欲望驱使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来到草原尽头的一栋房子。走近一看,房屋周围的围墙和大门就像被暴风吹垮之后,再也无人着手整修,屋顶缺了一大块。但是看得出来这栋屋子曾经是豪族的别墅,房子盖得非常华丽,可想见都市来的美丽佳人以前曾在这里的纺织机前面工作呢,又八穿过少了门板的门进入屋内,眺望着埋在秋草中的主屋和厢房,使他忆起《玉叶集》里面的《西行》这首诗歌:

与君有缘来相识

闻君住在伏见城

欲访君宅身亲临

只见庭草掩门扉

举手拨草始进门

露湿衣袖闻虫鸣

他想起了这句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原本他认为此地无人居住,但是看到屋内随风闪耀着一阵阵红色的炉火火光,不久,传来一阵箫声。

吹箫者原来是个苦行僧,刚好找到合适的落脚处,在此过夜。红彤彤的炉火燃烧着,熊熊火光映照着他,使他在墙上的身影更显庞大。他孤独地吹着箫,既非自娱亦非娱人,而是在这孤寂秋夜,他已处于浑然忘我的境界。

一曲过后:

“哎!”

苦行僧在荒野的废墟显得怡然自得,喃喃自语着:

“四十而不惑,我已经都四十七岁了,竟然还犯错,害我的独子浪迹异乡,想来真是惭愧,无颜对逝去的妻子及活着的儿子啊……所谓四十而不惑,那只有圣贤才做得到啊!四十岁是凡夫俗子的危险关卡,此时绝不能有任何疏失,尤其关于女人。”

他双手持箫,盘腿而坐:

“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屡受女色之害,年轻时的任何绯闻还不至于影响前途……但是人过中年还迷恋女色,将为众人讥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之事后,更难容于世。蜚言满天飞、身败名裂,连亲生儿子都弃我而去,自毁一生……这样的失败若在年轻时发生的话,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是年近半百的人,是无法东山再起了。”

他旁若无人地自语道。

又八悄悄地走进房间。当他看见火光中苦行僧那瘦削的脸颊,及全身瘦骨如柴,苍灰的毛发,加上他的喃喃自语,仿如夜半鬼魅,令人毛骨悚然。又八鼓不起勇气向前搭讪。

“啊!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苦行僧仰天叹息,又八视线所及是他那大如窟窿的鼻孔,身穿浪人的褴褛衣着,外披一件黑色袈裟,证明他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的席子,看来是他四处露宿时的随身之物。

“过去的错误已无法挽回。人生旅程在步入中年之后更需步步为营、谨慎行事。我自以为人情练达,小有成就,就沉溺于女色,果真尝到失败的苦果。想必是命运之神的惩罚……实在是太惭愧了!”

苦行僧赎罪般低垂着头:

“我已经无所谓了。在忏悔中,尚能苟延残喘于大自然的怀抱中,已经是我莫大的幸福了。”

语毕,热泪盈眶:

“但是,我最愧对我的儿子,就像恶有恶报,我的胡作非为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池田侯的藩臣的话,我的儿子如今也是个千石武士之子了。如今他却必须远离骨肉至亲、流落他乡……不,这件事情还不打紧,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明白真相,知道我这个父亲在四十几岁时还因迷恋女色而被赶出藩地放逐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无颜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立刻往门边走去:

“不要再想了,我怎么又想起这些烦恼事……啊!月亮出来了,到野外去吧!把这些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拿起箫,步出屋外。

真是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阴暗处看他离去,发现他瘦削的鼻梁下依稀蓄有两撇胡子,看来并不老气,但为何走起路来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没再回来。可能精神有些异常吧!如此一想,又八心里不禁发毛,却也对他心生怜悯。这些都还好,最令他担心的是,夜风袭过炉火发出劈劈啪啪声响,火势逐渐向地板蔓延。

“危险!”

又八跑过去用瓶子的水把火浇熄,这是荒野中的废墟还不算什么,要是飞鸟时代①或者镰仓时代②遗留下的古迹,那该如何是好呢?

“就是因为有这种人,奈良跟高野才经常遭祝融肆虐啊!”

他坐在苦行僧原先的位子,内心充满道德感。那些浪人不但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对社会更缺乏公德心,他们毫无意识到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所以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烘烤着他们那无用的行尸走肉之躯。

“话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怪浪人。”

又八想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以前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有这么多的浪人。为什么存在这么多的浪人呢?那是战争的后遗症,有很多人因为战争而升官发财,还有更多如蚊蝇般被丢弃于后的人。而这些人就成为新兴时代的压力、负担。此乃自然的法则,因果循环,这些浪人虽然烧掉不少国宝级的宝塔,但都比不上战争的烽火在高野及睿山所烧毁的皇室宝物来得可观。

“……哦!那里有太多宝贝了。”又八巡视四周,自语道。

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个取暖的地方,细看之下,以前可能是用来喝茶的茶室,角落的架子上有件东西引起他的注意,那并非昂贵的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缺了口的温酒瓶和黑锅子。锅内残留一些剩菜余羹,他拿起温酒瓶摇一摇,里面有哗啦的声音,从缺口溢出淡淡酒香。

“谢天谢地!”

饥肠辘辘的人是不会去顾虑那是他人之物的,他一口气喝光瓶里的酒,连锅子都一扫而光。

“啊!吃得好饱!”

他躺在地上,手枕着头。

炉火昏昏欲睡似地慢慢变小了,唧唧的虫鸣如雨声般愈叫愈响,不只是门外,连墙壁、天花板还有破草席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坐起,掏出怀里那个残了半边脸的修行武者在临终前托付他的小包袱。嗯,趁这个时候,先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打开包袱一看,里头是一条脏兮兮的苏芳染的小手巾,还有一件干净的上衣及旅行者的随身用品,换洗的衣裤内有一个用油纸包裹、看起来蛮贵重的东西,还有些许盘缠,突然,咚的一声,有东西掉落脚边。

那是一个紫色皮革制的小袋子,里面装着为数不少的金银财物。又八数着数着,心里渐渐感到忐忑不安,不觉喃喃自语:

“这是他人的财物啊!”

他又打开另一个油纸包裹,里面是一幅用古老的金铂纸作裱褙的花梨木卷轴,令人有一窥究竟的诱惑。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他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上面写着:

印 可

一中条流太刀之法

一表

电光、车、圆流、浮船

一里

金刚、高上、无极

一右七剑

神文之上

口传授受之事

月 日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

富田入道势源门流

后学 钟卷自斋

佐佐木小次郎 阁下

在卷轴背面另外贴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奥书”两字,里面还有一首极其有趣的诗歌:

井不掘

水不存

月光照耀

不留形影

人啊 你自己去汲水吧

“啊哈!这是剑术的秘传目录啊!”

又八马上明白,但是他对钟卷自斋这个人却是一无所知。

又八只要一听到伊藤尔五郎景久这个人,就会联想到:

就是创立一刀流,号称一刀斋的人啊!

又八所知仅止于此,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位伊藤一刀老师就是钟卷自斋,更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外号叫“外他通家”,并继承了早已被世人遗忘、正统的富田入道势源的道统。晚年时,避居乡村安享余年,是一位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里那个修行武者的名字就叫小次郎了?

嗯!他点头说道:

“他的武功应该非常高强才对啊!从目录的判断他继承了中条流的印可,没想到却英年早逝,真可惜啊!回想起他垂死前的奋力挣扎,想必他是心犹未甘、死不瞑目吧!他临死时一定是想拜托我将他的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诵经超度,并决心完成他的遗志,将他的遗物送返故里。

横躺在地上的又八越躺越觉得冷,索性把柴火全丢进火堆,旺盛的火烤得他全身暖烘烘的,很快便进入梦乡。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传来阵阵箫声,大概是那位苦行和尚!他究竟在倾诉些什么呢?也许如他刚才在屋里自言自语般,是要抒发满腹愚痴和烦恼吧!因此,即使已是梦海人静,他依然疯狂地在荒野中吹箫游荡。但是又八已疲惫不堪,倦极欲眠,箫声和虫鸣声在他的睡梦中渐渐远去。

3

灰色的云笼罩着整个原野,秋高气爽的清晨,放眼望去处处沾满露水。厨房的门被风吹倒,地上残留着狐狸的足迹,虽然天色已白,栗鼠们仍活泼地跳来跳去!

“啊!好冷啊!”

苦行僧醒来之后,进入厨房。

天色微明时,他才精疲力尽地回来,箫没离手,便倒头呼呼大睡。

由于整夜在荒野中游荡,他那单薄又脏乱的外衣沾满杂草和露水,宛如中了狐蛊的人。今天气温下降,冷了些,他看来似乎受了风寒,皱巴巴的脸打了一个大喷嚏。

鼻涕沾在嘴上的八字胡,他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对了,昨晚应该还剩一些酒。”

他自言自语地站起来,走过布满狐狸足迹的走廊,来到后面那间有炉子的房间。

这个空屋在白天看起来更宽广,必须费点神才能找到,酒当然不会不翼而飞。

咦?

他睡眼惺忪地四处搜寻,酒瓶明明摆在这儿的,竟然不见了!接着,他发现炉火旁空空的温酒瓶,和以臂当枕躺在那儿呼呼大睡还淌着口水的陌生人。

“这个人是谁啊?”

他弯下腰凝视他的脸。

地上的人睡得正香甜,鼾声如雷,大概打他一拳也叫不醒。我的酒一定是被这小子给喝掉了,想到这,再听到如雷的鼾声,苦行僧不禁火冒三丈。

还有,锅里留下来预备当今天早餐的食物,也已经锅底朝天,空空如也。

苦行僧勃然大怒,这是很严重的民生问题。

“喂!”

他用脚踢地上的人。

“嗯……嗯……”

又八伸个懒腰正要抬头。

“喂!”

苦行僧又补上一脚,这回可把他给踢醒了。

“你要干什么?”

又八睡眼惺忪,铁青着脸,猛地跳起来:

“是不是你用脚踢我?”

“踢你也无法平息我的怒气,是你吃掉我锅里的食物和酒吗?”

“那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

“那就很对不起了!”

“道歉就能了事吗?”

“我向你道歉。”

“光是道歉不够。”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要还给我。”

“怎么还啊?东西都已经吃到我肚子里了,吃饱了才能维持我今天的元气。”

“没有食物我也会饿死啊!我每天沿门吹箫,千辛万苦才讨来这些食物。这是惟一仅存的,现在全部被你吃掉了。你还给我!还给我!”

苦行僧如饿鬼般咆哮,蓄着八字胡且饥饿的脸变得铁青。

“你别这么无情嘛!”

又八有点轻蔑地说:

“只不过是些剩菜剩酒罢了!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呢?”

苦行僧顽固而愤怒地说:

“你说什么?即便是剩饭残酒,也是维系我一天生命的粮食啊!你还给我,要是你不还的话……”

“你想怎么样?”

“哼!”

他抓住又八的手腕———

“我不会饶你!”

“你别欺人太甚!”

又八甩开他的手,反揪住苦行僧的领子,想要摔倒他。可是苦行僧瘦弱的身子犹如饥饿的野猫,用力掐住又八的喉咙,力气奇大无比,令人惊讶。

“你这个臭小子!”

又八再加把劲,但是对方的脚力怎么这么强,站得这么稳呢?

反倒是又八被抬起下巴,发出奇怪的声音:

“唔……”

又八渐渐被推到另一个房间。他本想抵抗对方,可是对方顺势将他扔向墙壁。

由于屋子的梁柱、墙壁早已毁损斑驳,经不起又八这一跌撞,全都倒塌了,又八整个人埋在泥堆里。

“呸!呸!”

又八猛吐了几口口水,挣扎站起,一张脸气得说不出话来,拔起大刀便冲过去,苦行僧举箫迎战,一边则喘息不已,看来又八比他强壮多了。

“你等着瞧!”

又八穷追猛打,令他毫无招架余地。苦行僧脸色惨白,有时稍一迟缓差点就被踢倒,危急时苦行僧高声呐喊求救,四处闪躲以免被大刀砍到。

最后导致又八失败的原因是他过于轻敌,苦行僧像猫一样跳到庭院里,又八追出去,走廊上久经风吹雨淋,早已腐朽的地板被他踩破了一个大洞。他一脚陷进去,动弹不得。苦行僧见状立即展开反击。

“喝!喝!喝!”

对方见有机可乘,一言不发地直接进攻开来。

又八的脚动弹不得,无力招架,猜想自己转眼间就会被打得鼻青脸肿。正在拉扯时,从又八怀里掉出一颗小小的金子,每挨一拳怀里就发出响声,金子从他怀里噼哩啪拉地掉了出来。

“咦?”

苦行僧闻声松手。

又八好不容易脱离魔掌。

苦行僧暴怒下连挥重拳,打得疲累不堪,气喘吁吁,眼看满地金银,不由目瞪口呆。

“嘿!你这个畜牲。”

又八摸摸肿胀的脸,颤抖地叫骂道:

“这算什么?我只不过吃掉你一些剩菜残酒,你就把我打成这样。你看!我有的是钱,你这个饿鬼别死咬着我不放,如果你那么贪财的话,这些钱给你啊!来吧!还你那冷饭残酒的钱再加上利息,还给你啊!你刚才打我的也要还给我,现在换我揍你了,你头靠过来给我打啊!”

又八连声大骂,可是苦行僧一声不吭,渐渐平静下来,竟然脸靠着走廊门板哭了起来。

“你这个畜牲,你看到钱财还装模作样。”

又八添油加醋,不停谩骂,可是苦行僧像泄了气的皮球,说道:

“啊!真是太丢脸了,为何如此愚蠢呢?”

他这些话并不是对又八说的,而是一个人自怨自艾,比起常人他是一个自我要求非常严谨的僧人。

“你这个浑蛋!都一把年纪、落魄至此了,还执迷不悟吗?你真是寄生虫!”

他用头猛撞身旁一根黑柱子,撞完又哭,哭完又撞。

“你为什么吹箫呢?是想借着箫声发泄自己的愚昧、邪念、迷惘、固执、烦恼吗?你到底在争什么?只为了一点冷饭余酒,就和别人争得你死我活,而且对方还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呢!”

这个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起初以为他说着说着会嚎啕大哭,可是他一直不停地用头猛撞柱子,仿佛不撞得头破血流不肯罢休。

他自怨自责,自己打自己的次数比打又八的还要多,又八看得目瞪口呆,直到看见苦行僧的头都快撞破了,赶快上前阻止。

“哎呀!不要再撞了!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你不要管我。”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样!”

“难道你有病啊!”

“我没病。”

“那你为何如此呢?”

“我只是极端厌恶自己罢了!我讨厌自己的身体,我多么希望把自己杀掉好让乌鸦吃个精光。但是这般愚昧地死去仍然心犹不甘,至少先修身养性,改邪归正后再曝尸荒野。可是我拿自己也无可奈何,才如此焦虑不安啊!你刚才说我有病,可能真的是有病吧!”

又八心中涌起一股歉意,捡起地上的金子,将一部分递给他:

“刚才我也有错。这些给你,代表我的一点歉意。”

“不要!”

对方把手缩了回去:

“我不要什么金银财宝,不要!不要!”

刚才为了一点锅底剩菜余饭拼命的苦行僧,现在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人往后直退。

“你,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

“也没那么奇怪吧!”

“不,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异法呢?”

“苦行僧!你说话时带着中部地区的乡音。”

“因为我是姬路出身。”

“哦!我是美作出身。”

“作州?”

他瞪大眼睛,又问道:

“你来自作州的哪里?”

“吉野乡。”

“唉!提到吉野乡令我非常怀念。当我在日名仓藩所工作的时候,曾经被派到那里,那一带我很熟。”

“这么说来你以前是姬路藩的武士?”

“没错,以前我也是武家的后代,我叫青木……”

正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一想到目前的落魄,无颜在人前表明自己的身份。

“骗人的,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怎么样?我们到镇里去洗个澡吧!”

他突然站起来,往原野方向走去。

4

又八很在意身上这些钱财,因为它不属于自己,所以更介意。虽然不该动用,但先挪出一点应该不为过吧!

“那位死者托付我将遗物带回故乡。从里头拿出一点钱来充当盘缠也是应该的。”

又八自圆其说后,如释重负。他慢慢地拿出一部分钱来花用。

但是,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卷署名给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印可目录”,究竟他的故乡在哪里呢?虽然猜测那位死去的修行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是,他是一个浪人呢?还是一名住持?有过何等遭遇?又八完全无从得知。

惟一的线索是那位将“印可目录”传授给佐佐木小次郎的剑术师父钟卷自斋。只要找到自斋,小次郎的一切便可分晓。于是,为了寻找此人,又八从伏见到大坂沿途所经过的客栈、茶馆、饭店,他都一一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剑术高手钟卷自斋呢?”

“我们从未听说过。”

大家都这么回答。

“他是继承富田势源一派,自创中条流的大师。”

又八试着详加解释。

“没听过!”

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人。

终于他在路边碰到一位看来略懂剑术的武士。对方告诉他:“你说的那位钟卷自斋即使还活着也已经老迈了。他以前曾去关东,晚年不知隐居在上州的哪一座山区里,久不闻世事,你若想打听他的消息,要到大坂城询问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可以知道了。”

又八又问他富田主水正是何许人物。

武士说他是秀赖公的武术师父之一,从越前宇坂之庄的净教寺村来的,属于富田入道势源的一族。

虽然听得迷迷糊糊,但总是一丝线索。又八一到大坂就住进一家小客栈,并向客栈老板询问是否有这样一位武士住在城里?

“有!听说是富田势源先生的孙子,但并非秀赖公的武术师父,而是在城内教导百姓武术。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几年前他就回到越前去了。”

客栈里的人给他这些消息,客栈位于大坂城里,并常替城里的人跑腿办事,因此这里的人所说的应比刚才的武士还可靠些。

客栈老板也给他一些建议:

“即使你到越前寻找主水正先生,也不知他在何处?与其到远方盲目寻找,还不如去找伊藤弥五郎先生,可能较容易得到消息。这个人以前的确曾经在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这个人身边修炼武功,后来自创流派叫一刀流。”

这是个好主意。

但是,当他寻找到弥五郎一刀的住处时,他们说他最近几年都住在洛外的白河边。最近在京都大坂附近都看不到他的踪影,不知道是不是又去游学了。

“哎呀!真是麻烦!”

又八放弃这条线索,他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

又八禁锢已久的那颗年轻的野心,来到大坂之后慢慢苏醒了,因为此地极需人才。

在伏见城,新政策及武家制度已经建立得非常完整,但是大坂城目前正在招募人才,组织浪人军,本来这是非公开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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