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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火之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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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藤又兵卫大人以及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扫部大人再加上长曾我部盛亲大人等人,据说都受秀赖公私下的资助。”

城内议论纷纷,比起其他任何城池,这里的浪人倍受尊敬。大坂城的城边小镇是浪人的最佳住处。

长曾我部盛亲就住在城外市郊,虽然还很年轻,却剃了光头,并改名叫一梦斋。

我决心不问世事了!

他如此昭示世人,寄情于山水和青楼间,但是一旦逢事发生时,他会立刻奋起。

为了报答太阁的恩典!

听说他手下养了七八百个浪人,这些人的生活开销全仰赖秀赖公的援助。

又八在大坂城待了两个月,所见所闻让他产生一种直觉: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我出人头地的地方!

他非常兴奋。

他以前曾经光脚扛着一支枪,跟宫本村的武藏驰骋在关原的天空下。当时的豪情壮志,久已遗忘。最近他的身体日益强壮,昔日的壮志打心底慢慢苏醒了。

他包袱里的钱财越来越少,但是他还是觉得:我就要开始走运了!

因此,每天他都朝气蓬勃,即使不小心脚被石头绊到,也觉得运气仿佛会从脚底萌芽似的。

首先我要先装扮自己———因为时入晚秋,天气渐寒,他买了适合自己的背心和外套。

由于长住客栈不符经济,因此他借宿在顺庆堀附近一位马具师家中。平日东遥西逛,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日子过得惬意又逍遥,也结交了不少知心好友,并磨炼出谋生技巧。

他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他时时警惕自己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看啊!肩扛大枪,有人牵马,身后跟随二十几名侍从,现任职大坂城京桥口的掌柜,听说他以前在顺庆堀的河边搬运砂石呢!

在城里经常可以听到这一类令人羡慕的传言,又八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人世间宛如一座盖好的石墙,砌满了垒垒石头,无隙可钻!

他开始有点厌倦了,可是他又想:这算什么?还没找到可攀援的空隙之前,看起来是这个样子。要是能够好好地把这座石墙切开,进到里面就可出人头地了!虽然非常困难,但总是有办法的!

他替自己打气,而且拜托让他寄住的马具师帮忙找工作。

“这位客官啊!你不但年轻而且略懂武术吧!你若进城谋职一定是轻而易举。”

马具师认为他很容易找到工作,实在太看重他了。就在四处求职的日子里,转眼就到了十二月的冬天,包袱里的钱财只剩一半了。

繁华城镇的冬日清晨,到处是一片白雪皑皑。当冰雪融化、道路开始变得泥泞不堪时,也传来了敲锣打鼓声。

每当腊月来临,人们总是忙碌得很。也有些人悠闲地聚集在冬阳下,原来是贩卖物品的商人,他们用简陋的竹篱笆围了一个卖场,里面有五六个竖着纸旗或长矛的摊位,对着路人和围观的人摇旗呐喊,招揽顾客,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生活战争。

人群中混杂着劣质酱油味,有几位露出长脚毛的男人,在吃完天妇罗后,互相开玩笑,并学马一样嘶嘶地叫。到了晚上,就会出现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当街阻客。她们宛如刚放出牢笼的母羊,拿着豆子边走边吃。在一个露天的酒摊旁,有两个人在打架,不知谁输谁赢,只见地上血迹斑斑。那个打输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城里逃走。

“非常谢谢你,客官,幸亏你坐在这里,我们的东西才没被打坏!”

卖酒商人不断向又八道谢。

道完谢之后,又说:

“这次给你温的酒,冷热适中。”

老板还送了几道下酒菜。

又八心情很好,刚才那些城里人滋事时,他心想要是他们砸毁了这个贫穷的卖酒摊贩,他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以一直提高警觉,注视这些人。终于,一切平安无事,卖酒的小贩和又八都深感庆幸。

“老板,今天好多人啊!”

“可不,都腊月了,虽然行人来去匆匆,但很少人会停下脚步啊!”

“只要天气晴朗就好了。”

有一只鸢,嘴上不知叼了什么东西,从人群中飞上天去。又八喝得满脸通红,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我在当石头搬运工时发誓戒酒的,什么时候我又开始喝起酒了呢?

他就像在想别人的事情一样,事不关己。

唉!算了吧!做人不喝点酒,枉此一生!他找借口自我安慰。

“老板,再来一杯。”

他往后面叫了一声。老板立刻又送上一杯。一个浪人装扮的男子,也一起跟着走来,坐到又八对面。他只穿一件领口肮脏的上衣,没穿外套或背心,身上佩戴一把令人生畏的长刀。

“喂,喂,老板,快点给我送上酒来,要温热啊!”

那个人一只脚盘在椅子上,眼睛骨碌碌地上下打量着又八,四目相交时———

“嘿!”

那人应酬性地对他一笑。

又八也回应道:

“嘿!”

“我的温酒没送来之前,请我喝一杯怎么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个……”

那个人立刻伸出手来,说道:

“爱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难抗拒诱惑。老实说,刚才我看你在喝酒,酒香扑鼻,令人受不了,所以就过来跟你要杯酒喝。”

那个人喝起酒来既畅快、又豪气,像个行家,又八一直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此人酒量很好。

又八只喝了一壶,而他已经喝超过五壶,而且还神志清醒,又八问他:

“你能喝多少?”

他回答说:

“大概一升左右,不过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变成无底洞了。”

接着,他们谈到目前的时局。

一谈到这个话题,那男子变得慷慨激昂:

“家康算什么?除了秀赖公之外,大御所的人简直都是一群傻瓜,那个老家伙要是没有本多正纯以及帷幕的旧臣,他还有什么本事呢?他只不过是比一般的武士更富心机、狡猾、冷血,再加上些许政治手腕罢了!本来石田三成会比他更有成就的,只可惜石田三成这个人不但喜欢操纵诸侯,而且太过于吹毛求疵,何况他的身份还不够高呢!”

原来以为会继续这类话题,但是对方问他:

“阁下,现在如果关西和关东各拥政权,你会投靠哪一边呢?”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会投靠大坂。”

“哟!”

那个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

“原来我们是同志啊,再敬你一杯,请问阁下是哪里的藩士呢?”

他又继续说:

“噢!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蒲生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马。你认识一位名叫塙田右卫门的人吗?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们共同期盼将来能出人头地。还有一位是闻名大坂城,名字响当当的大将,叫做薄田隼人兼相,我们曾经一起周游列国。我也曾见过几次大野修理亮,他是一个阴险的人,虽然他比兼相更有势力,但不可靠。”

他发现自己说得太多了,立刻打住,并问道:

“请问阁下您?”

他又再问了一次。

虽然又八认为他说的话并不全然可信,但总觉得矮人一截,颇为自卑,所以,他也决定对他吹嘘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富田流的开山祖师富田入道势源先生?”

“我只听过他的名字。”

“有一个大隐居士钟卷自斋,他继承了那个正统,自创中条流,是个淡泊名利的隐士,他就是我的恩师。”

即使听他这么说,对方毫无讶异,更举杯说:

“那么阁下一定精于剑术了?”

“没错。”

又八谎话越说越轻松顺口。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的谎言中了,说谎成了他的下酒菜。

“说真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认为你是个剑术高明的武士,你看来锻炼得身强体壮,我正猜想你是从哪个门下出来的人呢?既然你自称是钟卷自斋的门下,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弥五郎一刀斋是我的师兄弟。”

“哇!”

那个人惊叫一声,又八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急忙想告诉他———我是开玩笑的。

但是,赤壁八十马已经跪地磕起头来,这下子恐怕难以解释清楚怎么一回事了。

“我真是有眼无珠。”

八十马一再道歉。

“久仰佐佐木小次郎的大名,您是剑道高手,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失礼,还望原谅。”

又八松了一口气,要是对方认识或见过佐佐木小次郎的话,他的谎言当场就会被拆穿,现在可能已经被对方骂得狗血淋头了。

“哎呀!请站起来。你这么向我道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我刚才大言不惭,您一定听得很不舒服吧!”

“你在说什么,我也尚未求得一官半职,而且年轻无知呢!”

“但是,您的剑术相当高明,名闻天下。大家都说———没错,就属佐佐木小次郎最厉害!”

八十马喃喃自语,他已经酩酊大醉了,说完这些话,立刻瞪大眼睛说道:

“您这么厉害竟然还没求得一官半职啊?实在太可惜了。”

“我专心勤练剑术,所以还没有找到伯乐呢?”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您也是胸怀大志啊。”

“本来就是啊,无论如何我必须先找到合适的人投效才行啊!”

“这小事一桩。只要实力雄厚就行了。不过空有实力,却不知自我表明,也是行不通的,像刚才我见到您,也是听您的大名之后才感到非常惊讶!”

八十马添油加醋地又说:

“我来替您引荐引荐如何?”

“老实说,我现在正投靠我的朋友薄田兼相,以大坂城目前的形势,很多人不计代价极力招兵买马,要是我向薄田氏推荐像您这样的人物,他一定立刻聘雇您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赤壁八十马很热心,而又八也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但是,顾忌到自己盗用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心里总觉得不甚妥当,却又骑虎难下。

要是一开始就据实以告,自己是美作的乡士本位田又八,八十马大概不会如此热心了,说不定还会嗤之以鼻地轻视他,还是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好用。

又八心里暗自盘算。话说回来,不必过于担心吧!因为佐佐木小次郎已经被打死在伏见城的工地里,而且除了自己,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那件足以证明身份的“印可目录”,对方在临终前托交自己,别人自然无从查证,更何况他只不过是一名被众人打死的擅闯者,不可能有人会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又八脑里闪过这么个大胆而侥幸的想法。他意气盎然,决定从此以后要扮演佐佐木小次郎的角色。“老板,算账!”

他付完账,正要起身离座时,八十马急忙问:

“刚才谈的事怎么样呢?”

他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尽力帮忙,但是站在马路边不好说话,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啊!说的也是!”

八十马满足地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看着又八替他结账。

他们来到气氛暧昧、充满脂粉味的后街。又八想找个高级的酒楼,但是八十马却说:

“到那种地方去只是浪费金钱罢了!我知道有一个更好、更有趣的地方。”

又八也经常到后街游玩,现在他被带到这里来,看起来这里的气氛和情调都蛮合自己的胃口。

这里叫比丘尼后街,住满了歌妓。此处繁华热闹,听说一个晚上要耗掉一百石的灯油呢!

有一条潮水回溯的阴暗河流,在红灯笼下仔细一看,到处爬满了海虫及河蟹,看起来像是令人恶心的毒蝎子。脸上涂满白粉的歌妓中,少见眉清目秀的。有些已经年老色衰,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头上包扎比丘尼头巾,在这寒冷的夜晚,仍然出来招揽客人,她们妖艳的妆扮,颇能吸引游客的注意。

“没有。”

又八叹了一口气。

“应该有吧!比起一般茶店的女郎和歌妓要好得多了。叫妓女是不太好听,不过,冬天寒冷的夜晚,在这里过上一夜,听她的枕边细语,谈谈她的身世遭遇,你就会知道,她也并非一出生就注定要当妓女的。”

八十马得意洋洋地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他继续说道:

“听说有些比丘尼曾经服侍过室町将军,也有很多女人自称是武田大臣的女儿,或者是松永久秀的亲戚,平家没落的后代也是如此,而从天文、永禄那个时代来看,这些盛衰变化非常剧烈,所以才会造成落花飘零,沉浮在浮华世界的下水道里吧!”

他们来到一家酒馆,又八完全信赖八十马,看来他是个中老手,他喝酒和对待女人的方式都很老练,果然没错,这个后街的确有趣。

他们当然在那里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八十马还意犹未尽,而又八住在阿甲的“艾草屋”时,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多年来的郁闷心情在此一扫而空。

“好了,好了,别再喝酒了。”

到后来,他连帽子都脱下来了。

“该走了。”

“跟我一起喝到晚上吧!”

八十马不打算离开。

“留到晚上有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约好要到薄田兼相的官邸去和兼相会面,现在就离开去那儿又太早了,对了,我得先了解阁下您希望多少酬劳?以免到了那里无法详谈。”

“从一开始就期待功名利禄,那行吗?”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能低估自己,你要是出示足以证明你是佐佐木小次郎的中条流的印可,却告诉对方只要能有个一官半职就好,酬劳好商量。那样对方会轻视你的。从一开始你就必须提出要求说我要五百石,像这样自信心越高的武士,他的待遇自然也会越高,你可别自贬身价啊!”

这一带天色很早就暗了下来,大坂城巨大的影子斜斜映在山谷间的石壁上,遮蔽了整个黄昏的天空。

“那就是薄田的官邸。”

两人背对着护城河停下脚步,虽然白天灌了不少酒暖和身子,但是,现在站在河边迎着寒风,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是那旁边的木门吗?”

“不,是木门旁那栋正方形建筑物。”

“哇!这房子好宏伟啊!”

“因为他已经名利双收了啊!他三十岁时还是默默无闻呢!才短短几年,就飞黄腾达了……”

又八把赤壁八十马的话当成耳边风。并非心存怀疑,而是因为过于信任,以至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没有必要刻意去注意。望着挂在巨大城堡上各大将军、小将军的名号,他心想:

“大丈夫当如是也,我自信也有这份能力。”

他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难以压抑这种嫉妒和羡慕的心情。

“今晚我们就去拜见兼相,你看看我是如何引荐你的。”

八十马说完,接着又说:

“我刚问你的酬劳呢?”

他催促着。

“对了,对了。”

又八拿出怀里的钱袋,本来他每一次都认为只用一点点没关系,可是不知不觉,花得只剩三分之一了,他拍拍这些剩下的钱说道:

“我只剩这些钱了,这些当推荐金够吗?”

“没关系,已经够了。”

“是不是要拿个东西把它包起来呢?”

“什么啊!要去求得一官半职时,大家都会送推荐金,或者是献上金子。不只是薄田如此,现在大家都公然收取红包。你也不用有所顾忌———那么,我先帮你收下了。”

又八将身上仅剩的钱全部掏出后,有点不安,便追到八十马后面,说:

“那就麻烦你了!”

“没问题的,你要是苦着一张脸去送礼的话,恐怕连红包都还没给就被赶出来了,而在大坂不只是兼相有权有势。大野、后藤那儿我也有门路可以拜托的。”

“什么时候会有回音呢?”

“这个嘛!你在这里等我当然是可以,但是护城河旁边不但寒风刺骨,而且容易引人起疑,不如我们明天见吧!”

“明天———在哪里见面呢?”

“就在人们经常聚集的广场。”

“知道了。”

“就约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酒馆里见面。”

两人约定好见面时间之后,赤壁八十马向他挥挥手就走进门去。又八瞧他大摇大摆、长驱直入的架式。

看来,他的确是薄田兼相潦倒时的患难之交。

又八虽然吃了颗定心丸,但是当晚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在约好的时刻,他踩着初融的雪地来到广场。

腊月的寒风刺骨,冬阳下,广场上行人如潮。

不知为何,赤壁八十马那一天并未出现。

第二天也是如此。

“他可能有事耽搁了。”

又八找个合理的借口,独自坐在露天酒馆的桌前。

“今天应该会来吧!”

他老实地望着广场的人群,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八十马的踪影。

第三天,他有点腼腆地说:

“老板,我又来了。”

他跟老板打完招呼,就坐在桌前,酒馆老板天天暗中注意他怪异的一举一动,于是问他到底在等谁?又八一五一十告诉老板事情的原委,说自己和好友赤壁浪人相约在此。

“咦,跟那个人吗?”

老板用惊讶的语气问道:

“这么说来,他是不是告诉你,他可以帮你引荐求得一官半职呢?而且被他拿走了钱呢?”

“不是被他拿走,是我拜托他转交薄田大人的引荐金,由于急着想得到回音,所以每天来这里等。”

“哎呀!你太老实了。”

老板望着他怜悯地说:

“即使你等上一百年,他也不会再出现了。”

“为、为什么呢?”

“那个家伙恶名昭彰,在这个广场有很多像他一样专门吸人血的苍蝇,只要看到老实人就会纠缠过来,本来我想提醒你小心一点,但怕惹上麻烦,而且我想你瞧他那副德性,应该会提高警觉,不料你还是被他骗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意见了。”

老板认为他很倒霉,他的口吻像是在怜悯又八的无知,但是又八丝毫不觉得羞耻。只是希望全破灭了,如此重大的打击令他血脉贲张,非常愤怒,他茫然地望着广场上的人群。

“你就这样白白损失太可惜了,或许你可以到幻术摊上打听一下,那些吸血苍蝇经常聚众结伙在那里赌钱,那家伙搞不好会到赌场去也说不定。”

“是吗?”

又八急忙站了起来,问:

“你说的幻术摊子是哪一个呢?”

他顺着老板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广场上最大的摊子,听说最近幻术大流行,看热闹的观众群都聚集在木门口。又八走近一看,木门口的旗子上挂着一些著名的幻术师名单,像是———

“变兵童子。”

还有:

“果林心居士之大弟子。”

这广大的摊子是用帷幕围成的,只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音乐声,交杂着魔术师的叫喊声和观众拍手叫好的声音。

又八绕到后面,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后门,观众并不从这里进出,他走近窥视。

“你要到赌场去吗?”

看门的男子问他。

又八点点头,那男子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可以通过,他便走了进去,在帷幕当中挂了一个蓝色的天花板,大约有二十名左右的浪人围在那儿赌博,又八一靠近,那些人白了他一眼,有个人让过了一个位子,这时,又八急忙问道:

“这里有没有一位名叫赤壁八十马的男子呢?”

他这么一问,立刻有人回答:

“你说赤马吗?对了,最近都没看见赤马这家伙,他到底怎么了?”

“他会来这里吗?”

“我们哪料得到啊?好啦!你要不要下赌注?”

“不,我不是来赌博的,我是来找赤马。”

“喂!你别开玩笑啊!不赌博,你进来干什么?”

“对不起!”

“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对不起。”

又八狼狈地逃了出来,有一个吸血苍蝇跟着过来,说道:

“臭小子,等一等,这里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你这个家伙真不识相,即使不赌博也要付场地费啊?”

“我没有钱。”

“你没钱还敢来赌场,喔!我知道你是不是想趁机偷钱呢?你这个小偷!”

“你说什么?”

又八亮出刀柄,这下有趣了,对方一脸不怕挑衅的表情:

“你这个笨蛋,你以为我们怕威胁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早就无法在大坂城一带混了,来吧!你要砍就来砍啊!”

“我、我砍下去喽!”

“你砍吧!我绝不阻止你。”

“你可知道我是何许人物?”

“我当然不会知道。”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的流祖,富田五郎左卫门死后留下的门人佐佐木小次郎就是我。”

又八心想这么一说对方一定会逃走的,没想到对方噗嗤一笑,转身向帷幕里的吸血苍蝇们说道:

“嘿!你们都过来,这个人刚才竟然自报名号,简直太藐视我们了,现在大家来瞧瞧他有什么能耐吧!”

话音刚落,只听见那男子一声惨叫,跳了起来,原来又八趁他不注意,突然从屁股戮他一刀。

“你这个畜牲!”

又八大骂一声,听到背后传来众人的叫骂声,他拿着血刀混入人群中。

又八尽量往人多的地方挤,以免被人发现,他提心吊胆,仿佛身旁每张脸、每个人都像吸血苍蝇似的,不能稍有疏忽。

忽然看见前面有个摊子,布幕上画只老虎,木门上挂着镰枪和蛇纹的旗子,有个城里人站在空箱子上大声喊着:“老虎,老虎,走了千里路去又走了千里路回来,这只大老虎是朝鲜渡来,后来被加藤清正公亲手捕获的———”

此人不断吆喝招揽人群。

又八丢了一点钱,急忙钻进去,此时稍感安心,放眼四处寻找老虎踪影,只看见前面并排着两三张门板,一张虎皮好像晒衣服似的贴在上面。

观众看到只是张老虎皮而不是活老虎,竟然无人抗议或生气,还看得兴趣盎然。

“哇!这就是老虎啊!”

“长得可真大啊!”

观众由入口走到出口,不断地发出赞叹声。

又八想尽量拖延时间,一直在老虎皮前徘徊———这时,一对旅装打扮的老夫妇站在他面前,阿婆说:

“权叔啊!这只老虎不是已经死了吗?”

老武士伸手去摸老虎皮上的毛,说道:

“这本来就是一张死老虎皮。”

“可是,刚才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人明明说是活生生的老虎呢!”

“这大概也是幻术之一吧!”

老武士苦笑着,阿婆却板起干皱的脸说:

“真不值得,如果是幻术的话就应该挂出幻术的招牌,与其看死老虎,那我们还不如看图画就好了,你到木门那里去把钱要回来。”

“阿婆,阿婆,别人会笑的,这种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大呼小叫。”

“什么?你不去,那我自己去好了。”

阿婆推开观众往回走,啊———人群中有个人影忽然闪开。

权叔突然大喊:

“喂!又八!”

阿杉婆瞪大眼睛,问:

“什、什么?权叔。”

“你没看到吗?又八就站在阿婆你身后啊?”

“咦,真的吗?”

“他跑了。”

“跑到那儿去了。”

二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木门外,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广场上人群杂沓,熙熙攘攘,又八胡撞瞎闯一连撞倒好几个人,头也不回地往城里逃去。

“等等啊,我的儿子啊!”

又八回头看到母亲发疯似的追了过来。

权叔也不断挥着手,喊道:

“这个笨蛋!为何要逃跑呢?又八!又八!”

即使如此,又八仍未停下脚步,阿杉婆伸着满是皱纹的脖子叫道:

“小偷!小偷啊!”

又八好像过街老鼠,被城里人拿着棍子、竹竿团团围住,压倒在地上。

路人也围过来看热闹。

“抓到了。”

“你这个臭小子!”

“要如何处置?”

“把他杀了!”

有人拳打脚踢,有人对他吐口水。

阿杉婆和权叔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看到这副光景,立刻推开人群,龇牙咧嘴地骂道:

“嘿!你们这些人抓着他干什么?”

看热闹的人说:

“阿婆啊!这个小子是小偷啊!”

“他不是小偷,他是我儿子。”

“咦,是你的儿子?”

“没错,你们竟然敢踢他,城里的人竟然敢踢武士的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可不会饶了你们,谁敢像刚才那样,再打一次给我看看。”

“这可不是开玩笑,那……刚才是谁在叫小偷的呢?”

“大声喊叫的就是我这个老太婆,但我并没有叫你们用脚踢他啊!我以为如果我大叫小偷的话,我儿子便会停下脚步,这是我做母亲的一片苦心,你们不懂这道理,竟然还对他拳打脚踢,真是太过分了。”

5

这里是城里的闹区,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你给我过来。”

阿杉抓着又八的领子,把他从大马路拉到偏僻的角落,看热闹的人见阿婆大发脾气都吓得纷纷走避。权叔在寂静的牌楼下面站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走了过来,说道:

“阿婆,不要处罚他了,又八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权叔试着拉开他们母子。

“你在说什么啊!”

阿婆用手肘撞开权叔,说道:

“我教训我儿子,你就别插嘴———好个不孝子,又八!”

本来这种骨肉重逢应该是喜极而泣的场面,但是阿婆却愤怒地抓住儿子的衣领,把他揪倒在地上。

老人家的感情通常比较单纯、容易冲动。此刻,阿杉婆枯竭的心灵里,突然承受过度复杂的感情,竟然使她不知所措。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生气,或是该欣喜若狂……

“你看到自己的母亲,竟然拔腿就逃,这算什么?你是烂木头生的吗?你不认我这个娘了吗?你……你这个畜牲。”

老婆婆就像又八小时候一样,劈里啪啦地打着又八的屁股。

“本来我们都以为你早死了,没想到你好端端地活在大坂城里,实在太可恶了!可恶!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什么不回故乡呢?也不回来祭拜祖先,也不回来探望老母亲,家里上上下下都为了寻找你而伤透脑筋,看你如何对大家交代!”

“母……母亲,请您原谅我!请您原谅我!”

又八像小孩般跪在母亲跟前泣诉:

“我知道错了,就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才无脸回家,今天意外见到你们,我吓坏了,并非存心想逃走,是不由自主地躲开……我真是没脸见你们,我没脸见母亲和权叔。”

他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阿婆鼻子一酸也跟着哭了起来。但是,生性倔强的阿婆,却在心里责备自己的脆弱,并说:

“你既然知道如此胡作非为有辱列祖列宗,为何不好好做事,求得一官半职呢?”

权叔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

“好了,好了。阿婆,你就别再责骂他了,他已经够自责的。”

“你又插嘴了,你是个男人,反而表现得比我更脆弱。又八的父亲早逝,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必须身兼严父,所以我现在就要好好教训他……刚才的处罚还不够,又八,你给我坐好。”

阿婆命又八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是!”

又八肩膀上沾满了泥土,他爬起来静静地坐着。

这个母亲发起脾气非同小可,虽然有时候她是世界上最慈祥的母亲,现在她则连祖宗八代都搬出来,骂得又八抬不起头来。

“要是你有丝毫隐瞒,我就不听你的解释了。我问你,关原战争结束后到现在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你好好解释清楚,直到我满意为止。”

“……我说就是!”

又八据实以告。

他说,自从和好友武藏一起上战场,战败之后,两人躲在伊吹山上,后来迷恋上比自己年长的女人阿甲,跟她同居数年,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懊悔不已。如此一五一十地说出全部经过,仿佛吐光了胃里那些腐烂的东西一般,如释重负。

“嗯……”

权叔了解地点点头。

“我这个傻儿子。”

老婆婆不断地说着。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呢?看你装扮得有模有样的,是不是已经谋得一官半职,多少有些收入吧?”

“是的。”

又八一不留神,又说溜了嘴,又怕露出狐狸尾巴,立刻改口说道:

“不,我还没有一官半职。”

“那么你以何为生呢?”

“剑———我以教人剑术为生。”

“噢?”

阿婆的脸上第一次绽开笑容,高兴地说:

“你在教剑术啊!原来如此,你历经波折竟然还能钻研剑术,真不愧是我们家的儿子……对不对,权叔,他真不愧是我这个老太婆的儿子啊!”

权叔心想,这会儿老太婆可开心了,于是他大大地点头,说道:

“这是因为他身上流着我们祖先的血啊,就算一时潦倒,他仍然未丧失这种精神。”

“我说又八啊!”

“是。”

“现在你跟谁学习剑术呢?”

“我跟随钟卷自斋师父学习剑术。”

“唔……你跟随那个钟卷师父啊!”

阿婆被灌了迷汤似的,满心欢喜,又八想更加取悦她,就拿出怀中印可的卷轴,他在打开卷轴时用手遮住最后一行———佐佐木小次郎殿下的部分。说道:

“您看,就是这个。”

他对着夜灯下打开卷轴。

“哪一个?哪一个?”

阿婆想拿来看,但又八没拿给她,就说:

“母亲大人,您请放心!”

“原来如此。”

阿婆频频点头,说道:

“权叔你看到了吗?这可真是了不得啊!从小,我就认为他比武藏更聪明,会更有成就。”

阿婆心满意足,笑得嘴巴合不拢。

当又八正要把卷轴收起来时,不小心松了手,卷轴全展开来,阿婆看到最后一行字。

“等等,这里写着佐佐木小次郎,这是谁啊?”

“啊……这个嘛……这是我的假名。”

“假名?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本位田又八不是很棒的名字吗!?”

“可是,我回顾过去,觉得非常惭愧,所以才用假名,以免有辱祖先之名。”

“原来如此,的确是有志气———自从你离开家乡后,发生了很多事情。”

阿婆为了激励自己的独生子,细说又八离开后,宫本村发生的种种,以及为维护本位田家的声誉,不得不和权叔离乡背井,这些年四处寻觅阿通和武藏他们的踪影等等———她虽无意夸张事实,但仍忍不住老泪纵横。

又八低头聆听老母亲发泄她心头的积愤。这时,他的确是个善良、体恤的好儿子。

但是,母亲一心一意只强调家族的名誉和面子,再不然就是武士的精神,这些都无法打动又八的心,直到听到这么一句话:

“阿通变心了!”

乍听,又八受到很大的震撼。

“母亲大人,这是真的吗?”

阿婆看他变了脸色,更加深信是自己的苦口婆心激起了他奋发向上的精神。

“如果你怀疑的话,可以去问权叔,阿通心里根本没有你,她和武藏私奔了———不,根本就是武藏知道你不会再回去,所以把阿通拐走了,对不对啊!权叔。”

“没错,本来武藏被泽庵和尚绑在七宝寺的千年杉上,没想到阿通竟然偷偷放走他,两人一起私奔了,想必他们已经感情深厚了。”

又八听到此事,犹如晴天霹雳,恨不得自己早死了算了,偏偏他还活着,对武藏怀恨更深,阿婆又火上加油:

“又八,这下你全明白了吗?我这个老太婆和权叔离乡背井,流浪诸国的苦衷你都了解了吗?夺走我本位田家媳妇的武藏,和让本位田家名声扫地的阿通,要是不收拾他们二人,我这个老太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了。”

“我懂……我完全懂。”

“你不打算回家乡?”

“我不回去,绝对不再回去了。”

“那你能打败这两个仇敌吗?”

“可以。”

“你回答得有气无力的,是不是没有信心打败武藏?”

“没这回事。”

权叔也在一旁打气,说道:

“又八,我会陪着你的。”

“我这个老太婆也会陪你一起去的。”

“又八,把阿通和武藏二人的首级取来作为返乡的礼物,然后讨房好媳妇,好好地把本位田家的香火传递下去。这么一来,不但保住武士的面子,你的声誉也会传到附近乡里,至少,我们本位田家还没有人丢过吉野乡的脸呢!”

“嘿!你下定决心了没有?”

“是的。”

“真是乖儿子,权叔,你也夸夸他吧!他立誓一定要追讨武藏和阿通呢……”

阿婆终于放心了。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冰凉的地上,现在她想动动身体。

“啊……好痛啊!”

“阿婆,你怎么啦?”

“可能是地上太冷了,肚子痛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是不是又生病了?”

又八转过身,说道:

“母亲大人,我背您。”

“什么?你要背我啊……你要背我啊……”

说完,她抱住儿子的肩膀说:

“权叔啊,又八已经很多年没背我了。”

她喜极而泣。

母亲温暖的眼泪滴湿了自己的肌肤,又八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问道:

“权叔,这附近有没有客栈啊?”

“我正要去找呢,哪里都行,我们边走边找吧?”

“我也正有此意———”

又八边背着母亲边说:

“母亲大人,您好轻啊!好轻!比石头还要轻!”

6

船上的货物大部分是蓝色的染料和纸张,另外在船底还藏了违禁品烟草,虽然这是个秘密,但是光闻味道就可知道烟草藏在哪里。

这艘定期货轮,每个月数次往返于阿波国和大坂之间,船上除了载货也搭乘客,其中有八九成的乘客是常年往来于大坂之间的生意人。

“怎么样?生意兴隆吧!”

“啊!虽然大家都说边界的形势不错,钱不好赚啊!”

“听说为了打造枪只,工人不够,形势不甚好吧!”

另外一个商人说:

“虽然我在贩卖军需品和旗帜、鞋子等,但是生意大不如前了。”

“噢!是这样子啊!”

“连这些小武士都很会精打细算呢!”

“哈、哈、哈!”

“以前那些野武士把抢夺来的武器卖给我们,经过整修、加工,又可以转卖出去。如果再发生战争的话,野武士再把武器掠夺转卖,我们又翻新出售,如此循环不已,只需花费少数的成本就够了。”

商人之间大多谈论着这一类的话题。

其中———

“在内地几乎已经没钱赚了,现在必须像吕宋助左卫门和茶屋助次郎等人那样,坐船到海外去求发展啊!”

眺望着无垠的大海,听说在海的那端,百姓们富裕繁荣。

“即使如此,在武士的眼里,我们这些商人还是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你看那些武士们根本就是一群附属在大将军旗下的寄生虫,依我们看来,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轻松了。但是话又说回来,一有什么动静,他们就得披挂上阵,说不定还会战死沙场,平常为维护武士道的名誉,处处受限制,无法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也实在可悲!”

“形势的好坏,也只有我们这些商人才会受到影响吧!”

“即使受影响,日子还不是逍遥自在。”

“只要能低头就没事。至于胸中的郁愤都可以用金钱来补偿。”

“所以要尽情享受人生啊!”

“有时真想大声对他们说:‘你究竟是为何而活呢?’”

这里的商人都属于中上阶层,他们经常铺着舶来品的毛毯,炫耀自己是另一种身份。

若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原本属于桃山文化的豪奢气派,随着太阁去世,已经从武家转移到商人身上。光是看他们奢侈的酒器、华丽的旅装、旅具,和讲究的装饰品……即使是一个吝啬的商人,都强过领粮千石的武士。

“哎呀!好无聊啊!”

“太无聊了,我们开始吧!”

“走!我们到那帷幕里去!”

他们走进一个小帷幕内,叫女侍送酒来,开始玩一种经由南方流行到日本的“花纹纸牌”。

在这里一把赌注的黄金,足以拯救一个饥饿的村子,这些人却挥金如土。

这一类人在船上不过是极少数的一部分。另外还有一个阶级,包括浪人、儒学者、和尚以及一些习武者,在商人们的眼中,他们是一群不知为何活在世上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坐在货物旁的阴影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冬日的海面。

在这群面无表情的人当中,有一个少年。

“嘿!坐着不要动。”

他倚靠着货物,面向大海,膝上抱着毛绒绒的圆形东西。

“哇!好可爱的小猴子。”

旁边的人说道:

“看起来很温驯的样子。”

“是啊!”

“你是不是养很久了?”

“不是,前一阵子我从土佐到阿波的途中,在山中抓到的。”

“是你抓的呀!”

“为了抓它,我还被大猴群追得好惨。”

寒暄中,少年并未抬头,他把小猴子夹在膝盖当中,为它抓跳蚤。他头发上绑着紫色带子、衣着华丽,穿了一件绯红背心,看起来像个少年,却又看不出他实际的年龄。

连他身上戴的烟管都属太阁风格。像他这身华丽的打扮,也是曾经流行一时的桃山全盛时期的遗风———过了二十岁还不穿元服①。超过二十五六岁,还梳着童髻,系着金边发带,甚至习惯摆出一副清纯稚童的模样。这风气仍留传至今。

因此,光凭外表不能判断他是否仍未成年,他体格健硕,肤色白皙,红唇明眸,浓密的眉毛末端往上斜扬,看起来一脸严肃。

虽然如此,他还是充满稚气———

“嘿!你还动。”

他拍了一下小猴子的头,仍然童心未泯地继续替小猴子抓跳蚤。折衷来看,他可能是十九、二十岁左右,再从他身上的旅装可确定并非藩臣,在这艘船上,他既非修炼者或傀儡师,也非穷武士,怡然自得地处在充满汗臭味的人群中,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个浪人。

但是,如果是浪人的话,他身上有件东西又太过于出色了,那就是用皮绳斜背在红背心后的一把作战用的大刀,刀身像竹竿那么长,没有护手。

由于身背大刀,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这真是一把好刀啊!”

离少年不远处,祇园藤次也入神地望着他,心想:

“在京洛地区很少看见这种刀。”

光凭这把好刀就不难想像它的主人以前如何风光。

祇园藤次希望有机会能和少年聊一聊。冬日的午后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普照的淡路岛已经渐渐消失在船尾,巨大的风帆在乘客头顶上应和着海浪声,啪嗒啪嗒响着。

藤次已经厌倦这趟旅程。

他打了几个哈欠。

要不是因为厌倦这次的旅行,也不会察觉到他人的存在。祇园藤次已经在船上待了十四天,所以非常倦怠了。

“信差不知把信送到没……要是能及时收到信的话,她一定会来大坂码头接我吧!”

他借着思念阿甲的容颜来排遣旅途中的无聊。

吉冈家自从出任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之后,名利双收。但是到了清十郎这一代,放纵无度,导致倾家荡产,连四条武馆都拿去抵押了,到了年底,搞不好连武馆都会被那些商人没收。

年关逼近,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讨债,因为无力清偿,只得将父亲拳法的遗产全部变卖一空,如今是家徒四壁,可能连一顶斗笠都无法留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清十郎来找藤次商量,除了这个小师父挥霍无度之外,藤次也应负一半的责任。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办妥的,你等着瞧!

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方法,就是在西洞院西边的空地上盖一个吉冈流武术的振武阁———因为综观社会局势,目前武术盛行,诸侯四处招揽武士。若于此时大力培植新人,扩大原先的武馆规模,一来不但可以保住祖先遗留下来的遗志,二来可以将之推广于天下———如此重责大任,理当是我们这些后辈门生应尽的义务。

他叫清十郎将主旨书写下来,传送给九州、四国等地吉冈拳法的门人,并且四处去拜访他们,而他最主要目的是为了募捐建筑振武阁的经费。

吉冈拳法的祖师们所培养的门人,目前散布在各藩所任职,大都身居要职,但是即使他拿着这封主旨到处去游说,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捐款情况并不如藤次预算的理想。

大多数的回答是,我们会再跟您联络。

或者是,反正等我们以后到洛城时再捐吧!

现在藤次所带回的捐款,不及他原先预计的百分之一,但是因为这个财务问题与自己无关,反正是聊胜于无,所以打从刚才开始,就不再去想小师父清十郎的事,而一味地幻想久未谋面的阿甲的容颜,但是他还是一直在打哈欠,坐在动荡不定的船上,无聊透了。

他望着一直在帮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好不羡慕,羡慕他找到一个好办法消磨时间,藤次走近他说道:

“年轻人,你要去大坂吗?”

美少年摸着小猴子的头,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的,我要去大坂。”

“你家住在大坂吗?”

“不是。”

“那你是住在阿波国吗?”

“也不是。”

这个少年不易亲近,他回答完又继续低头帮猴子抓跳蚤。

双方的对话似乎无法继续。

藤次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说:

“你这把刀真棒啊!”

这回他夸奖他背上的大刀,美少年说话了:

“是吗?这是我的传家之宝。”

听到对方的赞赏,美少年很高兴地转向藤次。

“这把刀原来是用来打仗的,所以我想拿到大坂去找一位好的铸刀师傅,希望能把它改成佩刀。”

“即使改成佩刀,好像还是长了些。”

“是啊!这把刀有三尺长呢!”

“真是一把长刀啊!”

“如果能够改成这么长就好了———”

这位美少年露出酒窝,非常自信。

“要把它磨短也不是不可能,即使是三尺或是四尺的长刀。但是真正使用时如果能全力发挥这把刀的威力,那可就厉害了。”

藤次想探美少年的虚实。

“背着一把大刀,走起来看似威风凛凛,但也因人而异,要是背着这么一大把长刀逃跑的话,可就不太好看了。可否请教你学的是哪一流的武术呢?”

一谈起剑术,藤次自然而然地有点瞧不起这位乳臭未干的少年。

美少年瞄了一眼对方自大的表现,说:

“我学的是富田流。”

“富田流使用的应该是小刀啊!”

“没错,是小刀。但是也无人规定学了富田流就只能用小刀,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所以就违纪练习大刀,师父盛怒之余,把我逐出师门。”

“嗯!年轻时略带叛逆心是不错的。”

“然后我就离开了越前的净教寺村,我想既然我是富田流门人,我就去拜访创造中条流的钟卷自斋老师父,他很同情我的遭遇,收我为徒,我在那里修炼了四年多,功夫学得不错,师父也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乡下师父很轻易发给剑术目录或印可的。”

“可是自斋师父不轻易发印可给人的,听说师父只颁过一张印可给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师兄伊滕弥五郎一刀斋。而我也想尽办法希望能得到一张印可,所以卧薪尝胆、日夜苦练,可是由于在故乡的母亲逝世,以致我练到一半就中途返乡了。”

“你故乡在哪儿?”

“周防岩国。我返回故乡后仍然天天鞭策自己,经常独自到锦带桥旁,斩燕砍柳,磨炼剑术。这把刀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传家之宝‘长光刀’。”

“哦!是长光刀啊!”

“刀上没刻名字,是经由口耳传承,在我的故乡还有人称它叫‘晒衣竿’呢!”

本来以为这位美少年不喜多言,没想一谈到喜欢的话题,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无视于他人的脸色。

从这一点,加上他先前所说的经历来看,实在和他的外型不太相衬,其实他是个个性强烈的人。

美少年稍微停顿一下,抬头仰望天空,眼眸里映着天空的云彩,神情感伤地说:

“可是那位钟卷师父已经在前年因病去世了。”

他自言自语:

“当时我在周防,同门草 天鬼向我通知此噩耗时,我感怀师恩,悲恸不已———一直随侍在师父身旁的天鬼是比我早入师门好几期的师兄,和师父自斋有叔甥的血缘关系,却也未获印可,而我虽已远离,不在师父身边,但他却在生前已经写妥印可目录要留给我,听说他一直希望能亲自颁给我的。”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祇园藤次听到美少年叙述他的前尘往事,自己却感受不到半点伤怀。

但是有人聊天总比一个人无聊还好些,所以他就回答:

“嗯!原来如此啊!”

他假装热衷于对方的话题。因此美少年郁闷的情怀更是一泻千里,他接着又说:

“当时我要是能快点回去看他老人家就好了,但是我人在周防,而师父住在上州的山里面,相隔几百里路,更不凑巧的是,我的母亲也在那段时间去世,所以我赶不及见师父最后一面。”

船身稍微摇晃了一下,乌云遮蔽阳光,海面呈现一片灰色,偶尔浪花打上甲板,更添增寒意。

多愁善感的美少年继续诉说着。经此种种遭遇,他已经变卖掉故乡周防的房产,与同门师兄草 天鬼相约,他现在正启程前往约定地。

“师父自斋亲戚很少,除遗留微薄的财产给天鬼,他并另外准备金子和中条流的印可目录叫天鬼转交给远在异地的我,天鬼目前正周游列国,我们在信上约好,明年春分时到三河的凤来寺山相见,此处位于上州及周防路途中间,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到近畿一带四处走走看看。”

要说的话大概也说得差不多了,美少年再次转向聆听他说话的藤次。

“阁下是大坂人吗?”

“不,我是京都出生的。”

说完就沉默不语好一阵子,藤次听着海浪声,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么说来,你也是想要学一点武术喽!”

藤次打从一开始就轻视这位少年,现在更觉得索然无味。最近有很多像这样的小白脸,自称在学习武术,马上亮出他的印可和目录,到处招摇。在他看来,这都不过是些雕虫小计,难登大雅之堂。

难不成这世上高手如云吗?他自己可是在吉冈家待了将近二十年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他拿自己跟他们相比较。

真要如此,将来大家还靠什么吃饭呢?心里这么着,抱着膝盖,凝视灰色的海面。

“京都?”

美少年自言自语,又看了藤次一眼,说道:

“听说京都有个吉冈拳法的遗子叫做吉冈清十郎,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开武馆呢?”

藤次心想,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口气越来越狂妄了。

但是,这个家伙至今尚不知自己就是吉冈门下的高徒祇园藤次,要是他知道的话,一定会后悔他刚才说了那么多大话而感到羞耻吧!

藤次由于无聊透顶就想捉弄一下这小子。

“没错,听说四条的吉冈武馆规模还很庞大,你有没有去拜访过那个武馆呢?”

“我想如果到京都的话,一定要去拜访的,我还想跟吉冈清十郎比武,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尚未去过。”

“哼……”

藤次斜着头,禁不住噗嗤一笑,他轻蔑地说:

“你自信过头了吧。”

“你说什么?”

美少年有点生气。心想,你这话才可笑呢!美少年也禁不住冷笑。

“吉冈虽然门户庞大,大家都买他的账,尤其第一代的拳法是个高手,但是,现在的当家清十郎和他弟弟传七郎武功并不怎么样。”

“不比较又怎么能知道呢?”

“我听过很多传言,因为是传言,未必全都属实,说是京流吉冈可能就此没落了。”

藤次听到这里,很想报出自己的名讳,警告对方小心说话,但是如果就这么结束,那就不是自己在捉弄对方,而是反被对方捉弄了。

此时离大坂的船程还有好一段时间,因此,他接着说:

“原来如此,总是有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才会有这种评语吧!话得说回来,刚才你说离开师父回到故乡,每天都到锦带桥边拿着大刀斩飞燕,练了一身好功夫,是不是?”

“我是这么说的。”

“那么你看,这船上海鸟飞来飞去,你用大刀是不是也可以很轻易地砍下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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