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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火之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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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令人厌恶的夜晚,清十郎一心只想逃离此处。

“我要向你们借马。”清十郎对客栈老板道。

匆忙打点之后,跳上马鞍,植田良平尾随在后,二人快马加鞭穿过住吉昏暗的街树,直奔京都方向。

10

“哦!就是肩膀上坐着猴子,衣着华丽的少年吗?那个少年刚刚才经过这里。”

“哪里?在哪里?”

“什么?你说他走过高津的真言坡,往农夫桥方向去了?然后,没过桥走到河岸东边的磨刀店,是吗?”

“这下子有着落了。”

“没错,一定是他。”

“快追啊!”

黄昏时,一群男人站在路旁,睁大眼、骨碌碌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就像海底捞针般,四处搜寻美少年的踪影。

河岸东侧,家家户户已开始放下门帘,这群男人中有一人跑到一家店里,严肃地询问那里的制刀师父,没多久便出来。

“到天满去,到天满去。”

他领先跑在前面,其他的人边跑边问:

“有下落了吗?”

得知是好消息之后,大伙儿都高声欢呼。

“这下子他跑不掉了。”

不用说,这群人就是吉冈的门徒。他们从今天早上以住吉为中心,分头四处找寻从码头带着小猴子来到城里的美少年。

刚才向店里的制刀师父打听的结果,那少年的确是由真言坡走过来的。因为制刀师父说:黄昏时,店里正要点灯,一个弱冠之龄的武士将他肩头的小猴子放在门外,走进店里问道:

“老板在吗?”

工人回答:“老板刚好不在。”

“我有一把刀要托你们磨,这是一把无法匹敌的宝刀,老板不在我不放心,所以我想先确定一下,你们店里磨刀装箭的技术如何?可否拿些现成的给我看?”

工人们恭敬地拿出几把磨得不错的刀给他过目,他只瞄了一眼,便说:

“看来你们店里磨的刀都太粗糙了。我要磨的就是肩上这把刀,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晒衣竿’。是我家的传世之宝,虽然未刻刀名,却无半点瑕疵,是备前名作。”

说完,拔出刀鞘亮给他们看,并且滔滔不绝夸赞自己的刀有多好,这些工人已经一肚子不高兴,只得说:“原来如此,晒衣竿这名字取得真好,的确又长又直,这可能就是它惟一的优点吧!”那人听完有点不悦,立刻起身,并询问从天满到京都的渡口如何走。

“还是到京都去磨吧!大坂这边的制刀店全是一些下杂士兵所使用的劣质刀剑,我要告辞了。”

说完,表情漠然地离开。

听起来这个年轻人相当狂妄,想必他想起祇园藤次被他斩断束发的狼狈模样而洋洋自得吧!然而他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危险已经尾随在后,他这时还是大摇大摆、得意忘形呢!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好不容易才有了下落,千万别操之过急。”

这些人从一大早就到处搜索到现在,个个疲惫不堪。可是跑在前面的人却气喘如牛。“不行,不行,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淀川上行的渡船在这个时候可能只剩最后一班了。”

带头的人望着天满河川大叫:

“哎呀!糟了。”

后面的人问:

“怎么回事?”

“码头的茶馆已经打烊了,河面上也没看见船只。”

“是不是已经开走了。”

大家望着河面目瞪口呆。

茶馆的人正要关上店门,一问之下得知,带着猴子的弱冠少年的确在船上。又说:这最后一班渡船刚刚才离岸,应该尚未开到豊崎的码头。

而且上行船只速度缓慢,如果从陆地追赶,应该可以追得上。

“对,不到黄河心不死,既然没在这里赶上,那就不急,先休息一下。”

他们点了茶水和糕点,囫囵吞食之后,又立刻沿着河边昏暗的道路追赶下去。

眼前一片漆黑,河川蜿蜒如银蛇般,在前方分叉成两道支流,淀川在此分为中津川和天满川,在那里可看见河面上灯火闪烁。

“是那艘船。”

“这下子可被我们追上了。”

七个人都露出得意的神色。

河岸上,干枯的芦苇宛如无数把钢刀,闪闪发光,附近田野不见青草,虽然寒风刺骨,但是大伙儿都不觉得寒冷。

“追上了。”

距离越来越近。

其中一人毫不考虑地扬声大叫:

“喂!那艘船,等一等啊!”

船上也传来了一声:

“什么事?”

岸上其他的人都在骂扬声喊叫的同伴———现在根本无需打草惊蛇,无论如何,前面约一公里处就有个渡口,必定有乘客上下船。现在大喊大叫不就惊动船上的敌人,让他有所戒备了吗?

“哎呀!不管怎么样,对方顶多一个人,既然已经喊出声了,那我们就必须提防对方跳入河中逃走。”

“没错,要特别留意。”

有人及时劝架才没产生内讧。

于是,这七个人速度一致地跟上在淀川逆流而上的夜船,并且又大叫:

“喂!”

“什么?”

这回好像是船长在回答。

“把船靠到岸边来。”

这么一说,船上扬起了一阵笑声。

“你们是在开玩笑吗?”

“不靠岸是不是?”

这几名男子语带威胁,这回有个客人学他们的语气回道:

“就是不靠岸。”

七个沿着河边一路追赶的男子,跑得身体发热、口吐白烟。

“好,你们要是不靠岸,我们就到前面的渡口去等。船上是不是有一个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告诉他,要是他知道羞耻的话就站到甲板上。如果这家伙逃跑了,全船的人都要抓来询问,知道了吗?”

从陆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船上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大家脸色大变。

靠岸后准会有事发生。光看那些在陆地上追逐的武士,每个人都拉起裤管、卷起袖子、手握大刀。

“船长,你不要回答。”

“对方说什么你都不要开口,到渡口之前都不要靠岸就行了,因为渡口那里就会有渡船头的岗哨。”

乘客们低声交谈,吞着口水,刚才回嘴的乘客更是不敢出声,像个哑巴不敢正视他们,陆地和船之间隔着河水,可以暂保乘客安全。

陆地上的七个人紧追着船,好一会儿没再喊话,等船上的回音,但未见动静,因此他们又大叫:

“听到了吗?带着小猴子、乳臭未干的武士,快点走到甲板来,到甲板上来。”

船上有人回话了:

“你们在找我吗?”

本来乘客们说好,无论如何都不能回话,现在突然有个年轻人站上甲板答腔。

“噢!”

“真的在船上。”

“你这个小毛头。”

河岸上那七个人看清楚是他之后,霎时瞪大眼睛对着他指指点点,要是船再靠近岸边一点的话,他们恐怕会跳上来。

那位弱冠少年背着号称“晒衣竿”的大刀,笔直地站在船头,浪花溅上甲板,在他脚边映着水花,隐约可见他正露齿微笑。

“带着小猴子的弱冠少年,除我之外别无他人,你们又是什么人?是无所事事的野武士?还是饿坏肚子的卖艺人呢?”

他的声音传到岸边。

“什么?”

岸上的七人聚在一起,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耍猴戏的,竟敢口出狂言。”他们轮流对少年谩骂不已。

“别太得意忘形,待会儿可别跪地求饶。”

“你可知道我们是谁?有没有听过吉冈清十郎,我们就是他的门徒,没听过吗?”

“正好你可以用河水把脖子洗干净。”

船已经抵达毛马堤。

那七个人一看船将停靠毛马村,就先一步跑到码头上守株待兔。

然而船却远远地停在河心绕圈子,船长及乘客都认为事态严重,不靠岸比较安全。吉冈门下那七个人见此光景———

“喂!为什么不靠岸?”

“你们以为可以待在那儿等到明天或后天吗?到最后可别后悔呀!”

“再不把船靠过来,我们会一网抓尽全船乘客,抓来砍头!”

“等我们划小船过去,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对方不断恫吓,最后那艘三十石的船终于靠向岸边,同时———

“啰嗦!”

声音划破河面上的寒气。

“我让你们如愿,现在就到岸上,你们准备接招吧!”

弱冠少年熟练地拿起桨,无视于乘客及船长不断的劝阻,船桨嘎嘎地划开水面往岸边靠近。

“来了!”

“纳命来吧!”

七个人手握剑柄围在船即将靠岸的地方。

船只靠岸使水面泛起了笔直的水波,弱冠少年纹风不动站在船上,而在岸上屏气凝神等待良久的七个人望见少年快速逼近,顿时觉得他的身影变大好几倍。就在此时———

刷、刷、刷,船开上了长满干枯芦苇的泥地上,这七个人恍惚以为船开到面前,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此刻船头有个圆滚滚的动物形影,从离岸七八米的船上一跃跳过中间的泥淖,跳落在其中一人的头顶上。

“哎呀!”

那人大叫,同时七人手中的七道白光脱鞘而出,划向空中。

“是猴子啊!”

等他们看清楚之后,剑已经扑了个空。原先他们以为那是他们的敌人弱冠少年跳跃过来,才会如此焦急,此时他们似乎也感到有些狼狈,立刻互相提醒对方。

“别操之过急!”

缩在船上角落的乘客们看到那七个人的狼狈模样,虽然紧绷的神经得到一阵舒畅,但是表面上谁也不敢出声。

只有一个人叫了一声,原来握着船桨的美少年将船桨插入芦苇的泥淖中,身体立刻飞跃上岸,比小猴子更轻快。

“咦?”

因为美少年的落点与他们预测有些偏差,于是七个人一齐转身。虽然期待已久,但出了这个小意外,使得他们更加紧张,本来他们是打算围攻美少年,现在计划无法得逞,只能沿着岸边直行,他们形成一列纵队,使得等在他们面前的美少年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出招。

走在纵队最前面的人,即使胆怯也无法后退了,这时他双眼充血、耳朵听不见声音,平日练的剑法现在一点也使不上来,只好咬紧牙根,硬朝着弱冠少年的方向杀过去。

“……”

少年健硕的身体巍巍耸立,他踮起脚尖,挺起胸膛,右手伸握背后的刀柄。

“你们刚才自称是吉冈的门徒,如此正好,先前我只斩断某人的束发,对方也未继续追究,看来你们好像不肯善罢干休,刚好我也觉得还不过瘾呢!”

“胡……胡说八道!”

“反正我这‘晒衣竿’还有待研磨,那我就不客气了。”

僵立在最前面的人,听完美少年的话想逃也逃不了了,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顿时像切西瓜般一刀砍死了那个人。

第一个人倒向后面人的肩膀,其他六个人目睹第一个人如此轻易就被对方的大刀砍死,一时失神,无法一起行动。

在这种情况下,多数人反而比一个人更加脆弱,弱冠美少年乘胜追击,耍着号称“晒衣竿”的长剑,长度正适合派上用场,霎时打向第二个人,虽然他的腰没被砍断,但是光这么一打就够他受用了,那人惨叫一声,身体飞向旁边的芦苇丛中。

“下一个。”

美少年目光扫射他们,这几个人不擅打斗,也察觉情势不对,立刻改变阵形,像五片花瓣包着花蕊般,将敌人团团围住。

“别后退!”

“可别退缩啊!”

大家互相打气鼓励,看来有点胜算,于是蜂拥而上。

“乳臭未干的小子!”

这些人有如初生之犊不畏虎般,只逞匹夫之勇,其中一人竟然:

“纳命来!”

边喊边奔向美少年,本想狠狠一刀砍向对方,不料他的剑在离美少年胸前两尺处扑了个空,砍向地面。

那个人过于自信,铿锵一声砍到了石头,宛如自投罗网般翻了一个筋斗,屁股朝上滚到敌人面前,少年本可轻而易举地砍死他,然而美少年却饶恕了这位战败者,自己则趁势弹开,迎向身旁的敌人。

“哇!”

身旁的敌人惨叫一声,剩余三人更不敢轻易出手,立刻逃之夭夭。

看到他们抱头鼠窜,美少年燃起了极大的杀戮欲望,两手握着“晒衣竿”追向他们。

“这就是吉冈的武术吗?”

他追跑着。

“太不够意思了,你们给我回来。”

“等等,你们专程把我从船上叫下来,现在竟然逃走,有这种武士吗?如此一逃了事,京八流吉冈将贻笑天下。”

武士被另一位武士如此嘲笑乃是极大的侮辱,比被人家吐口水还更严重。但是,那些抱头鼠窜的人已经听不见这些话了。

毛马堤此时正人潮熙攘。寒风中传来跑马的铃声,白霜和河水映着灯火,不需灯笼也是一片明亮,马背上的人影和跟随在马后徒步的身影,都口吐着白烟,行色匆匆,似乎忘了寒冷。

“啊!”

“抱歉!”

那三人只顾逃命,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马匹,个个往后退了几步。

骑马的人紧急勒住缰绳,马儿一阵嘶鸣,他望着差点撞上马的三个人。

“咦,是你们几个啊!”

马上的人既惊讶又生气:

“你们这些笨蛋,一整天游荡到哪儿去了?”

“啊!是小师父。”

接着,马后面又出现植田良平。

“瞧你们这副德性,出了什么事?你们是陪小师父前来此地的,竟然不知道小师父已经决定回府。难道你们还在闹酒吗?闹事也该懂得分寸啊,走!”

这些人被误会是喝酒闹事,觉得非常委屈,他们愤愤不平地告诉小师父,如何为了维护自家流派的权威以及小师父的名誉而奋力一战。他们神情狼狈、口干舌燥,却仍一口气说完。

“你听,你听,那、那个人来了。”

他们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不禁露出紧张的神色。

植田良平瞧他们如此惧怕,不觉心生怜悯。

“你们害怕什么?没那么严重,本来你们是要保护自家流派的名誉,却反受其辱。好,让我来见识那个人。”

植田良平让骑在马上的清十郎以及三个人站在后面,独自往前走了十步左右。

“等着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提神戒备,等待逼近的脚步声。

少年不知就里,依然挥舞着长剑,虎虎生风。

“哟!等等,逃跑是吉冈流的绝招吗?我不想杀生,可是这把‘晒衣竿’还在叫嚣着呢,回来、回来,你们想跑可以,但是得留下头颅。”

他从毛马堤的堤防上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植田良平手沾口水,紧握刀柄。少年像一阵疾风,无视屈身在下的良平,他大步飞跃过来,几乎要踩到良平头顶上。

“喝!”

良平大叫一声,举刀向上挥砍过去,他双手握刀,身体尽量往上伸展,少年着地之后,金鸡独立,回头一望。

“唉!又来了一个人。”

良平脚底一阵踉跄,“晒衣竿”从背后砍了过来。

植田良平从未遇过如此猛烈的剑法,他只感到一阵阴风,人已经跌落在毛马堤堤防下的田里,还好堤防并不高,泥土也冻结了,才不致显得太狼狈,但是很明显,他已失去机会,等他爬回堤防,定睛一看,敌人的身影宛如饿虎扑食般,只见长剑“晒衣竿”已经斩伤三名门徒,正向马背上的吉冈清十郎逼近。

清十郎本来以为这件事毋须亲自出面,是以十分放心,但是危险竟然瞬间而至。

那把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朝他直击而来,剑势凶猛,突然刺向清十郎所乘的马匹腹部。

“岸柳,等等!”

清十郎大喊一声,踩着鞍镫的脚移近马鞍,本以为他会站在马鞍上,未料马匹越过少年,疾如箭矢,直奔远方,而清十郎的身体“砰”的一声,往后翻身,跳开丈余。

“漂亮。”

夸奖他的并非自己人而是对手。

少年又重新握好“晒衣竿”朝清十郎一跃而上。

“刚才你的动作利落,我虽然是你的敌人,却非常欣赏,想必你就是吉冈清十郎,你来的正是时候———看剑。”

号称“晒衣竿”的长剑,洋溢着热腾腾的斗志直刺过来,清十郎不愧是拳法师的长子,看得出他是身怀绝技,游刃有余。

“岩国的佐佐木小次郎的确眼力过人。但无论如何,我清十郎都毫无理由与你斗剑。我们随时都可以一决胜负,但是事情何以会发展至此地步呢?你先把剑收起来。”

最初清十郎称他岸柳的时候,美少年没听见,这一次对方又称呼他是岩国的佐佐木,令他非常惊讶!

“……你为何知道我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呢?”

清十郎拍着膝盖。

“果然没猜错,你就是小次郎阁下。”

说着向前走了一步。

“虽然与你初次相遇,但是我早已久仰您的大名。”

“听谁说的?”

小次郎有点茫然。

“就是你的师兄伊藤弥五郎。”

“哦!你跟一刀斋是好友吗?”

“一刀斋先生直到今年秋天都住在白河神乐冈旁的一间草庵里,我经常拜访他,一刀斋师父也时常走访四条的寒舍。”

“哦……”

小次郎露出酒窝。

“如此说来,你们并非泛泛之交喽!”

“一刀斋先生每次聊起来必定会提到你———他常说,岩国有位岸柳佐佐木跟自己一样都学过富田五郎左卫门的剑法,在钟卷自斋师父门下当中,虽然佐佐木的年龄最小,但是放眼天下,能跟自己并驾齐驱的人,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

“但是你怎么能够光凭这些就认出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我看你年纪尚轻,而且经常听一刀斋谈起你的个性,也知道你的外号叫‘岸柳’,对你可说知之甚详,刚才我看你那么轻松地使用长剑,心中便有了谱,于是试着叫你的名字,果然被我猜中了。”

“这真是奇遇!”

小次郎大喊“快哉!”,但当他看见自己手中沾满血迹的长剑“晒衣竿”时,自己也很迷惑,事情为何演变到这个地步。

由于双方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小次郎和吉冈清十郎两人在毛马堤防有如老友般并肩走在前头,植田良平及三名门徒则缩着身体跟随在后,往夜幕低垂的京都走去。

“哎呀!一开始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纷争,其实我并非好事之徒。”

小次郎解释着。

清十郎自小次郎口中得知在往阿波的船上祇园藤次的所作所为,以及他后来所采取的行动等等,感到非常愤怒。

“岂有此理。回去之后,我一定教训他不应该记恨。我的弟子表现不佳,才更没面子。”

小次郎闻言,不得不略表谦虚。

“不,不,我也是这种个性,大言不惭。一发生争执就绝不退缩,必定与人争到底,并非只有你门人的错———今晚这些人也是为了维护吉冈流的声誉以及他们老师的颜面,只不过他们的武功平平罢了!他们用心良苦,值得原谅。”

“是在下教导不周。”

清十郎自怨自责,脸色凝重。

小次郎表示,如果对方不记仇的话,过去不愉快的事就一笔勾销。清十郎听了马上说:

“这是求之不得的,真是不打不相识,希望我们能够交个朋友。”

弟子们跟在后面,看到两个人已经化敌为友,这位美少年身材高大,看起来像个少爷,谁会想到他竟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口中经常赞美的“岩国的麒麟儿”岸柳佐佐木。

祇园藤次见他年少可欺,未料却惹上大祸,自取其辱。

植田良平和其他人方才从小次郎的爱剑“晒衣竿”之下捡回一命,在明白真相之后,更令他们心惊胆颤的是———

他就是岸柳吗?

他们张大眼睛,重新细细打量那人。只觉此人真有非凡之处,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他们一行来到毛马村码头,那儿有几具被“晒衣竿”砍死的尸体已经冻僵了。植田良平交代三名弟子料理完尸体后,就去寻找刚才逃跑的马匹。而佐佐木小次郎则吹了几声口哨,寻找那只经常偎在他怀里的小猴子。

小猴子听到口哨声,不知打哪儿跑了出来,跳到他肩膀上。吉冈清十郎邀请小次郎务必要到四条武馆逗留几天,并把自己的坐骑让给小次郎,但是小次郎摇摇头:

“这怎么可以,我是个尚未成材的晚辈,而阁下却是平安的名家、吉冈拳法的嫡男,而且有数百门人的一流宗家。”

说完,他拉住马的口轮:

“请上马,别客气!比起自己一个人走路,还是抓着马口轮走起来比较愉快。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到府上打扰一阵子。我们就这么一路聊到京都吧!”

本以为小次郎傲慢不驯,如今却是彬彬有礼。年关将近,清十郎在迎春时节必须和宫本武藏一决生死,现在他正好藉此机会邀请小次郎到家里作客,感觉上增添不少信心。

“那么我就失礼了,你走累时再换你骑乘。”

他也以礼相待,之后便跳上马鞍。

11

永禄年间,东国的名人当中以冢原卜传及上泉伊势守为代表,京城方面则以京都的吉冈以及大和的柳生两家与其形成对峙的局面。

除此之外,就是伊势桑名的太守北 具教。具教这个人在江湖上不但是头角峥嵘的名人,还是个贤明的地方官,直到他去世之后,伊势的老百姓仍然怀念他,称赞他:

“真是一个贤明的太守。”

大家怀念他为桑名带来的繁荣及德政。

北 具教从卜传那儿学得一太刀的剑法,卜传的正统流派未在东国发扬光大,反而在伊势扎根。

卜传的儿子冢原彦四郎虽然承袭父亲的武术,却没有学得一太刀的秘传,父亲死后,彦四郎离开家乡常陆,来到伊势跟具教见面的时候,他这么说:

“家父卜传也传授给我一太刀的秘传,家父生前说过他也曾经传授给您,现在,我想与您切磋研究,看彼此所学是否相同,不知您意下如何?”

具教察觉师父的遗子彦四郎是来向他偷学武术,但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好,你仔细看着!”

说完,便对他施展一太刀的绝技。

彦四郎照本宣科学得了一太刀的武术,但只学到皮毛并未深研精髓。是以卜传流仍在伊势发扬光大。受此遗风影响,直到今日,地方上人才辈出,高手如云。

只要来到此地,一定会听到当地人引以为傲的种种事迹,这些话听起来比胡乱吹牛的顺耳多了,更可加深外人对此地的了解。现在,也有一名旅客正从桑名城骑马前往垂坂山,他听到马夫高谈阔论家乡的诸端事迹,不断点头称是。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时逢十二月中旬,伊势虽已逐渐暖和,但从那古海边吹向山谷的海风依旧寒冷刺骨。坐在马车上的乘客却仅着单薄的奈良制上衣,外面罩了一件无袖背心,看来单薄而且有些脏了。

此人脸庞黝黑,头戴一顶破斗笠,他的头发因长久未洗像个鸟巢纠成一团,只是随便扎成一束罢了!

他付得起马钱吗?

当初这位客人向他租马时,马夫还暗自担心着,而且这位客人竟然要去一个偏僻、人烟稀少的深山里……

“客官。”

“嗯……”

“我们中午之前可以到达四日市,傍晚抵达龟山,再要到云林院村的话,可能已经半夜了。”

“嗯!”

“您要去办什么事?”

“唔……唔。”

无论马夫说什么,此人一径点头不语,好像已陶醉在那古朴的海滨风景。

此人就是武藏。从去年春末到今年暮冬,他不知走了多少路,皮肤因风吹雨淋而粗糙不堪,只有那双眼显得明亮锐利。

马夫又问他:

“客官,安浓乡的云林院村从铃鹿山底还要往里走约二里路,您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呢?”

“去拜访一个人。”

“那个村子应该只住着一些樵夫、农夫吧?”

“我听说桑名有一位擅长用镰刀的高手。”

“啊哈!您说的是 户先生吗?”

“嗯!只记得他叫 户。”

“ 户梅轩。”

“对,对。”

“那个人精于冶炼镰刀,而且听说他擅长使用锁链镰刀,这么说来,客官您是修行武者喽!”

“嗯!”

“与其去拜访冶炼镰刀的梅轩,倒不如去松坂,那里有一位闻名伊势的高手。”

“谁?”

“神子上典膳。”

“噢!神子上。”

武藏点点头,他久仰其名,便不再多问,默默地坐在马上任其摇晃。他眺望四曰市的旅馆屋顶渐渐靠近,终于来到城里,借着一个路摊吃起便当。

此时可以看见他一只脚趾上绑着纱布,走起路来有些跛。

原来是脚伤化脓,所以今天才以马代步。

他非常细心照护自己的身体。虽然如此,仍然在混杂的鸣海港踩到一个木箱上的钉子,昨天还因此发高烧,脚肿得像个柿子。

“难道这是不可抗拒的敌人吗?”

武藏连对一根小钉子也会联想到胜负———如果钉子是一名武士,他竟然如此粗心大意,颇感可耻。

“很明显,那根钉子落地时是朝上的,而自己竟然会踩到它,这表示自己不够专注,警觉性不足。———而且还是整只脚全踩踏上去,显示出身形不够灵敏,要是自己武功修炼到家的话,在草鞋碰到钉子的那一瞬间,应该能够敏锐察觉的。”

自问自答之后,下了一个结论:我的功夫尚未到家。

他发现自己武功尚未纯熟,剑和身体未成一气———光是练就一手好刀法,身体和精神却不能合而为一。他深觉自己剑法尚未成形,是以忧心忡忡。

但是,自从今年晚春离开了大和柳生的田庄之后,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这期间武藏并未浪费光阴。

他走访伊贺,下近江路,一路走过美浓、尾州到各地的城池和山泽,极力寻找剑的真理。

什么才是最高境界?

有一阵子他得不到答案,最后他终于肯定自己:我找到剑的真理了!

他能领悟绝非因为这些真理埋藏在城市或山林沼泽当中。半年来他在各地碰过几十个习武之人,其中不乏高手,但是这些人只是技术高超,巧于用刀罢了。

人海茫茫,人中龙难遇。

这是武藏遨游四海之后的感慨,同时也让他想起了泽庵,他实在是一个难得的人中龙。

“我能遇见他是上天赐予的恩宠,我必须把握这个机缘。”

武藏一想起泽庵,双手及全身顿觉痛楚不堪。这种奇妙的疼痛乃因当时被捆绑在千年杉树梢时所留下来的,对他而言,记忆犹新。

“等着瞧吧!下次换我把你泽庵绑到千年杉上,换我在地上对你说教。”

武藏经常以此为志,并非怨恨或报复,因为泽庵在禅理上已臻人生最高境界,武藏希望自己在剑法上能够凌驾泽庵,他一直抱此愿望。

即使在剑法上无法超越泽庵,自己若能在修身养性上突飞猛进,总有一天能把泽庵绑上千年杉,自己则在地上对他说教。泽庵在树上会说什么呢?

武藏真想知道。

也许泽庵会很高兴地说:

“善哉!善哉!我愿足矣!”

不,泽庵这个人不会如此露骨地说出心里感受,也许他会开玩笑地说:

“小子,你干得好!”

武藏对泽庵一直抱着奇妙的情怀。反正无论泽庵说什么,也不管武藏会用什么形式,总之,一定要向泽庵证明自己的进步,并能凌驾于泽庵之上。

然而这些纯属武藏的空想,他现在才刚起步,想达到完美的境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更甭说要凌驾泽庵之上。

空想无济于事。

虽然武藏没见到柳生谷的剑宗石舟斋,可是想到他崇高的人格,不免自惭形秽,深感无地自容,尤其才明白自己年轻不经事,更不敢轻言武学论道。以前他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是个无聊、世俗的社会,现在才了解世界太广阔、太可怕。

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剑法并非纸上谈兵,一味议论根本无法营造一个完美的人生,惟有身体力行才是最重要的。

武藏顿悟之后,立刻隐居山里,只要看到他从山中出来的模样,便可猜知他在山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他脸颊如鹿般削瘦,遍体伤痕,由于经过瀑布的冲洗,所以头发干枯且粗糙不堪,他席地而眠,只有牙齿是白的。他走向人群聚落,内心燃烧着傲慢和自信,下山是为寻找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他在桑名听说有个人能力与自己相当,所以现在打算去拜访他。途中,他又听说一个擅长冶炼镰刀的高手 户梅轩,此人究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还是泛泛的米虫呢?尚不得知,反正现在离初春还有十天左右,在前往京都的途中可以顺道去见见。

武藏抵达目的地时,已是深夜。他付钱给马夫之后说道:

“你可以回去了。”

但是马夫说这里是深山,而且深夜不便赶路,希望能向客官打算拜访的朋友借宿一晚,明早再到铃鹿山接客人回去较恰当。何况天寒地冻,他连一里路也无法再赶了。

这附近有伊贺、铃鹿、安浓群山环绕,山上一片白雪。

“那么,你随我一起去找吧!”

“是 户梅轩先生的家吗?”

“没错。”

“我们一起去找!”

梅轩是个铁匠,如果天色未晚一定可以问得到,但是此时夜深人静,村庄里看不到任何灯火。

不过,从刚才他们就一直听到“锵”的打铁声划破寒冷的夜空,两人循着声音,终于看到一点微弱的灯光。

发出打铁声的正是铁匠梅轩的家。屋外堆满了各种金属器料,屋檐也被熏得一片漆黑,一看便知是铁铺。

“你去叫门。”

“好。”

马夫开门进屋,中间有一大片空地,虽然已经休息了,铸铁的火炉仍熊熊燃烧着。一位妇人背对炉火在工作。

“你好,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啊!有火,先让我烤一烤,暖暖身子。”

一位陌生男人突然跑进屋里,还上前烤火,妇人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工作问道:

“你们是谁?”

“我从远方载一位客人来拜访你丈夫,刚刚抵达此地。我是桑名的马夫。”

“是吗?……”

妇人不以为然地看看武藏,皱着眉头。可能有很多修行武者登门拜访,妇人早已习惯这些旅者的打扰,她看来是个三十几岁的美丽女子,却用命令小孩的语气对武藏说:

“把门关上,寒风吹进来,小孩会感冒的。”

武藏点点头。

“是的。”

他老实地关上大门,然后坐在火炉旁的一截树干上环视屋内。在他四周是个被熏黑的加工处,旁边是个地板上铺着席子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武藏看到墙壁上挂着十来把锁链镰刀,这种锁链镰刀只在传说中听过,是罕见的武器。

就是那个吧?武藏心想。

武藏眼睛为之一亮,他来此的目的主要是希望能见识这种武器并讨教几招,这也是他锻炼自己的方法之一。妇人放下木槌爬上铺着席子的房间,武藏以为她要去泡茶,不料她竟然躺在被窝里给孩子喂奶。

“你们来找我丈夫是来比武的吗?幸好我丈夫不在,不然你们恐怕没命了。”

妇人笑着说道。

武藏听完一阵气恼,自己大老远跑到深山里,竟然平白遭受铁匠老婆的耻笑。一般女人都会夸大自己丈夫的社会地位,这位妇人却认为她的丈夫举世无双,真让人受不了。

武藏无意与她争执。

“你丈夫外出,这的确很遗憾,请问他到哪儿旅行了呢?”

“他到荒木田先生那儿去了。”

“荒木田先生是谁?”

“你来到伊势,居然不知荒木田先生,哈哈哈!”

妇人又笑了。

正在吃奶的婴儿突然哭了起来,那妇人无视客人的存在,唱起催眠曲:

睡哟睡

睡觉的宝贝最可爱

半夜啼哭

令人疼

疼哟疼

妈妈好心疼

带着乡音的催眠曲唱来韵味十足。

武藏本因瞧见打铁铺的灯火才能找到这里,并非受人之托而来,如今只好放弃了。

“这位大嫂,挂在墙壁上的锁链镰刀是你们自己的吗?”

武藏向她征求是否可以看看锁链镰刀,也好让自己开开眼界。妇人躺在床上边打瞌睡边唱催眠曲,听见武藏的请求,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可以。”

武藏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支锁链镰刀,仔细端详着。

“原来如此,这就是最近风行的锁链镰刀吗?”

拿在手上,只不过是一枝一尺四吋长的木棒罢了,可以插在腰际。棒子的一端有个扣环,上面挂着长锁链,锁链的尾端是一颗铁球,看来足以敲碎人的头骨。

“哦!镰刀藏在这里面啊!”

棒子侧面有个凹槽,可以看到镰刀的刀背闪闪发光,武藏用指头将它抠出来,刀刃与棒子垂直,这个刀刃足以砍断人头。

“是不是这样使用呢?”

武藏左手握镰刀,右手抓住铁球的锁链,假想正在与敌人交手。他摆好架势,摸索镰刀的使用法。躺在床上的妇人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

“哎哟,不是这种架式。”

她遮上胸前的衣襟走到空地上。

“你如果采取这种招式,对方的大刀早把你砍死了。锁链镰刀应该这样子拿的。”

妇人夺去武藏手中的镰刀,摆出架势。

“啊……”

武藏看傻了眼。

刚才看妇人在喂奶的时候,她只不过是个充满母爱的女人,但是拿着锁链镰刀一摆出架式,整个人突然变得英姿焕发,武藏甚至觉得她美得令人目眩。

此时,武藏也发现到泛青的镰刀刀背上刻着“ 户八重垣流”的字样。

她的架式非常漂亮,十分引人注目,就在此刻,妇人收回架式。

“就是这么使用的。”

说完,她把锁链镰刀收成一根木棒又挂回墙上。

武藏记不住她的招式,深感遗憾———真希望能再看一次。

但是妇人已不再理会他,自顾着收拾工具,又走到厨房去收拾碗筷,准备明天的早餐。

连他的女人都能有此架式, 户梅轩的武功一定更为高强。

武藏渴望能见到梅轩。但是他老婆说梅轩目前正在伊势的荒木田家作客,武藏偷偷问马夫。

“荒木田是大神宫的神官。”

马夫靠在火炉旁的墙角上,有气无力地回答着,他已经快睡着了。

原来是伊势神宫的神官,那么只要到神宫一问便可知晓了。好,就这么办……武藏心想。

当天晚上二人席地而睡。第二天,铁匠的孩子起床开大门的时候,吵醒了他们。

“你带我到山田去吧!”

“您要到山田?”

马夫张大眼睛问他。

马夫心想昨天这个客人已经老老实实付了钱,应该不会有问题才对,所以他就答应去山田,决定之后,两人立刻启程。经过松坂,黄昏时终于来到伊势大神宫前,绵延数里的参拜大道,两旁种着整齐的道旁树。

严寒的冬天里,街道两旁的茶馆生意清淡。有些巨大的道旁树因风雨摧残而横倒在地,路上几乎不见半个人影。

武藏临时待在一个山田的旅馆里,派人去祢宜的荒木田家打听是否有一位 户梅轩先生前来作客?

荒木田家的管家却回答并无此人。

武藏好不失望,此时,他因踩到钉子而受伤的脚又开始发作。从前天开始红肿,客栈的人说用泡过豆腐渣的温水清洗,伤口会好得快。因此武藏第二天一整天都待在客栈里疗伤。

武藏一想今年腊月已经过了一半,不禁担心这个偏方是否有效?因为他已经从名古屋托人捎信去吉冈家,要是届时脚伤未愈,那该如何是好呢?

而且武藏在信中提到日期任由对方决定。另外,他还与人约定在正月一日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赶到五条桥头赴约。

“要是我没来伊势,直接去的话就来得及。”

武藏有点后悔,望着温水,恍惚觉得脚趾肿得像豆腐。

客栈的人很关心他的脚伤。拿给他祖传秘方和外伤药。但脚却日益肿胀,犹如木柴般沉重,伤口只要盖上棉被就燥热难耐。

他回想自懂事以来,从未因病卧床超过三天以上。小时候,头顶上,刚好位于月代的地方长了一颗疔子,到现在还留有黑色疤痕,从此他决定不剃月代发型。除此之外,他不记得自己生过什么病。

生病对人而言也是强敌,要用什么剑来克服病魔呢?

这表示他的敌人并非只限于身体之外。武藏躺了四天,内心隐约体会出这一点。

再过几天就过年了。

他翻开日历,想起与吉冈武馆的约定。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想到这里,武藏心跳加快,肋骨扩张宛如一副盔甲,那肿得像木柴的脚用力踢开棉被。

要是我克服不了这个敌人,要如何去战胜吉冈一门呢?

他决定除此病魔,勉强盘腿而坐———真痛!脚伤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

武藏面对窗户,闭目养神,本为忍耐疼痛而涨红的脸,慢慢地恢复平静,他顽强的信念打败了病魔,头脑也逐渐清醒了。

武藏睁开眼睛,从窗户看到外宫和内宫的一片神木。神木前有一座前山,东边可眺望朝熊山,两座山中间有一座耸立像把剑的高峰,睥睨群山。

“那是鹫岭吧!?”

武藏望着那座山。当他躺在床上养伤时,每天触目可及就是鹫岭。不知为何他一看到这座山内心就会充满斗志,激起他征服的欲望。现在他的脚肿得宛如大水桶,躺在床上时,他深觉这座山不卑不亢,傲然耸立。

鹫岭的山头鹤立鸡群般直入云霄,见到这座山头使武藏忆起柳生石舟斋,石舟斋给人的印象不和跟这座山一样吗?不,应该说他现在才发觉石舟斋就像鹫岭高踞云霄,正嘲笑自己丧失斗志呢!

“……”

凝视山的时候忘了脚痛,当他回过神来,脚已痛得仿佛放在打铁铺的火炉上。

“哎哟,痛死了。”

武藏痛急了就猛踢脚,望着那肿大的脚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喂、喂!”

武藏忍痛呼叫客栈的女侍。

无人响应,武藏握紧拳头敲打着榻榻米大叫:

“喂,来人啊……我要马上离开这儿。帮我结账,另外还要帮我准备便当、饭团,以及三双牢固的草鞋,拜托了!”

12

《保元物语》中的伊势武者平忠清就是出生于这个古城,然而现在路边茶馆的女人却成为庆长古城的代表。

这些茶馆大多在简陋的竹架上覆盖草席遮阳,四周围着褪色的帐幕,浓妆艳抹的女人多如街道上的松树,在路边招揽客人。

“客官,进来歇歇脚吧!”

“客官,进来喝口茶吧!”

“那边的年轻人,进来坐一下再走吧!”

“客官进来休息吧!”

她们不分昼夜地招揽客人。

这里是通往内宫必经之路,即使你不愿意,仍会被这群聒噪的女人看到,稍不留神就会被拉住袖子使你前进不得。武藏从山田出发,皱着眉咬紧牙根拖着疼痛的脚,一跛一跛地通过这里。

“喂,修行武士先生。”

“您的脚怎么了?”

“我们替您疗伤吧!”

“我来替您按摩吧!”

那些女人不让武藏通过,抓着他的袖子和斗笠,还有女人握住他的手腕说:

“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如此害羞呢?”

武藏涨红着脸,哑口无言,面对这些女人如临大敌般,他却不知所措,只能一味地说:“对不起!”武藏的忠厚老实,在女人眼中宛如一只可爱的小豹子,更加想捉弄他,最后武藏狼狈地落荒而逃,连斗笠也不要了。

身后女人们的笑声穿过街树回荡在空中,女人白皙的玉手扰乱武藏的心神,使他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息。

武藏并非对女人毫无感觉,在他漫长的旅程中也经常碰到同样的情况。有时夜里无法入眠,想到女人的脂粉味,便令他欲火焚身,这与拿剑应敌迥然不同,再怎么努力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不时想起阿通以宣泄自己的情欲。

幸好他现在有一只脚受伤,才能逃过一劫。他勉强支撑了一段路,脚的伤处有如踩在炭上炙热难耐,每走一步,剧烈的疼痛就从脚底直窜头顶。

武藏决定离开客栈之前,脚已经开始疼痛。现在他用大包巾包着伤处,每一抬脚,就须使上全身的力气。因此,那些女人诱人的红唇及蜂蜜般粘人的玉手和迷人的发香,很快便被抛诸脑后,使他能够一直保持清醒。

“倒霉!真倒霉!”

武藏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火炭上,额头直冒汗水,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

但是当武藏走过五十铃川,一踏入内宫,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此处草木茂盛,可以感觉神明的存在———虽然说不出是否真有神明———但是这儿鸟语花香,犹如仙境。

“哎哟……”

武藏终于忍不住,他倒在风宫前一棵大杉树下,抱着脚痛苦呻吟。

武藏像一座化石一动不动。伤口化脓,体内好像燃烧熊熊火焰,体外却是十二月的寒风刺痛肌肤。

“……”

最后武藏失去知觉。他当然知道自己会尝到苦头,但就不知当初为何会突然离开客栈。

武藏和一般病人一样,无法忍耐久卧病床等待脚伤痊愈。但是他也过于鲁莽,这样只会使脚伤更加恶化,虽然如此,武藏在精神上却充满斗志。不久他恢复知觉,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着虚无的天空。

天空下,他看见神苑的巨杉,沙沙作响的风中传来笙、筚篥、笛子合奏的古乐声刺激着武藏的耳朵,武藏竖耳倾听,乐声中有位女子温柔的歌声。

打节拍吧

只要父亲一句话

就尽情地拍

节奏整齐划一

即使和服的袖口破了

也不让腰带绷了

也不让背绳断了

绝不绝不

“可恶!”武藏咬牙切齿地挣扎站起,扶着风宫的墙壁,螃蟹般横着往前走。

远方灯火处传来天籁之声,那里是子等之馆,是在大神宫工作、可爱的清女① 住所。刚才的乐声可能是这些清女们像以前天平年间弹着笙和筚篥等乐器在练习神乐吧!

武藏螃蟹般慢慢往子等之馆的后门走去,往里窥视,里面空无一人,这一来武藏松了一口气,解下腰带和背上的包袱一并挂在墙壁上,身上空无一物,用手撑着腰,一跛一跛地不知走向何方。

过了一会儿。

离该馆五六百米处有一条五十铃川。岩石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打破水面上的冰层,正在冲澡。

幸好没被神官发现,要不然准会被骂。

———疯子!

像这样赤裸裸在冰水里冲澡,旁人看了必会以为他疯了。《太平记》书上曾经记载,从前在伊势地区有一个善于使用弓箭的仁木义长,攻占神领三郡,在五十铃川以捕鱼为生、在神路山上以鹰捉鸟为生。就在众人歌颂他的威武时,他竟然发狂了。今夜这名裸体男子,不免让人怀疑也遭那恶灵附身。

那人终于像水鸭般爬上岸,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他就是武藏。

此时,他冻得毛发直竖有如冰柱。

武藏心想如果无法克服肉体上的痛苦,又如何征服敌人呢?未来的人生是无法预料的,就像最近他必须面对的大敌———吉冈清十郎及其一门。

武藏和吉冈的关系恶劣,这次的决斗,对方为了保全颜面,一定会倾全力应战,他们会说:

“你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并且以逸待劳,等待决斗之日的来临。

武功高强的武士常常像念佛般把“拼命”、“觉悟”等字眼挂在嘴边。但是武藏认为这些话不切实际。

就连平庸的武士碰到这种场面,也会抱持拼命的决心。这是动物的本能。而更上一层的决心便是觉悟,然而,想抱着一死的觉悟并非难事,因为当人被迫面临生死存亡时,自然会激发一死的觉悟,谁都一样。

武藏烦恼的并非他未抱持一死的觉悟,而是该如何才能致胜,如何把握必胜的信念。

路途并不遥远———

从这里到京都不到四十里,稍微赶点路,不出三天就可以到达,但是,心理的准备并非仓促可成的。

武藏从名古屋派人送战书到吉冈家。之后,武藏经常自问:

“自己是否已经做好准备了呢?能赢对方吗?”

很遗憾,他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畏惧。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修养未臻成熟,尚未达到达人或名人的境界。

武藏想起奥藏院的日观以及柳生石舟斋,还有泽庵和尚的行踪———即使自许再高,从自己粗枝大叶的性格,还是可以挑出很多弱点。他必须自我承认:

“尚未成熟!”

然而,此时自己不但尚未成熟———也还未准备好应战,却必须深入虎穴杀敌致胜。身为武术家不能只求战斗,更需得胜保全性命。如果无法向世人显现坚强的生命力就算不得是真正的武术家。

武藏振奋精神。

“我一定要赢!”

他对着神木大声叫喊,朝五十铃川的上游走去。

像原始人攀爬层层叠叠的岩石,这一带原始的古老森林有一道无声的瀑布,原来是瀑布的水已经冻成冰柱了。

武藏到底要去哪里?目的何在?

也许是他在神泉裸浴,受到惩罚,现在的武藏仿佛已经疯了。

“怕什么!”

武藏像个疯狂的恶鬼。他攀上岩石,抓住树藤,征服脚底下的巨石,一步步努力向上爬。若非他心中有个伟大的目标,如此绝崖峭壁,光凭一般人的意志力是无法克服的。

从五十铃川的一之籁再走约一至二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溪谷,礁石暗布,水流湍急,听说连鲇鱼都无法游过。过了溪谷有一断崖,看来除了猴子和天狗之外,大概没有其他动物能攀爬上去。

“嗯!那就是鹫岭。”

武藏正处于精神紧绷的状态,在他眼中,没有征服不了的峭壁。

原来,他把身边的大小杂物都放在子等之馆,其用意如此。武藏抓住悬崖上的一条树藤,一尺一尺地向上爬,力气惊人,好像宇宙有一股引力将他慢慢往上拉似的。

“我成功了!”

武藏征服了断崖,在顶上大声欢呼,从崖顶可以俯瞰五十铃川白色的尽头,那是二见浦水滩。

在武藏眼前,夜气笼罩的森林隐约可见险峻的鹫岭。昔日他躺在客栈疗伤时,天天仰望这座高不可攀的鹫岭,如今他终于征服它了。

这座山就是石舟斋。

武藏因为抱持这样的念头才爬上高峰。当初他拖着红肿的脚伤,毅然离开客栈,又在神泉裸浴,费尽千辛万苦才登上此崖。如今,他眼中闪烁光芒,透露出此行的目的———也就是说,他天生好强的个性,再也不会受到柳生石舟斋这个巨人的阴影所左右。

这个阴影曾盘踞他内心深处,当他眺望这座山时,老觉得它就像石舟斋,正嘲笑自己每天为了脚伤所苦,因此武藏非常厌恶看到这座山。

“什么东西!”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他决定踢开心头的阴影,终于一鼓作气爬上山顶。

“石舟斋有什么可怕的!?”

武藏光着脚用力踩踏地面,他内心畅快无比。如果连这点信心都欠缺,那又如何踏上京都之途与吉冈决斗,又如何能致胜呢?

武藏把踩在脚下的草木冰雪视为敌人———每一步都是胜败的呼吸。他在神泉裸浴,使得全身血液凝冻,现在,这些冰凉的血液竟如热泉般从他的皮肤散发出来,冒着热气。

这座鹫岭就连登山者都无法攀登,现在武藏却赤裸裸拥抱着山岳的肌肤。他继续往上爬,寻找踏脚的岩石,有时岩石松动,脚下便会传来落石掉下溪谷的声响。

一百尺———两百尺———三百尺,武藏的身影在苍穹的衬托下越来越渺小。有一朵白云飘过来,当白云飘走时,他的身影已与天空合而为一。

鹫岭宛如巨人,冷漠地看着武藏的一举一动。

武藏犹如螃蟹般抓住岩石匍匐爬行,现在他正爬到近山顶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生怕手脚稍有疏忽,自己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呼……”

全身汗毛竖立,爬到这里他气喘如牛,连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每爬一点就喘口气。他继续往上攀爬,不觉回头望着脚底下所征服的来时路。

神苑的太古森林,五十铃川的银色水带,神路山、朝熊山、前山等连峰,以及鸟羽的渔村,和伊势的大海,全都在自己脚底下。

“已经快到山顶了。”

脸上流着温热的汗水,武藏回忆起儿时陶醉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使他浑然不觉岩石的粗糙,真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就在此时,他脚尖的岩石开始松落,武藏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另寻踏脚石———再熬一口气是何等艰辛啊!这绝非笔墨所能形容,就如决斗时,杀与被杀之间的双锋对峙的局面。

“快到了,只差一点。”

武藏又攀住岩石,努力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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