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宫本武藏·剑与禅》在线阅读 > 正文 宫本武藏 火之卷-7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火之卷-7

,小说_T_xt天堂

就在此时,有人拿着硬物往八十马耳边重击。

刹那间,八十马的血液为之凝固,神经之火似乎要从受伤处喷出来了。

“好痛!”

八十马大叫。

他猛然回头,对方大骂一声:

“你这个混账东西!”

咻的一声,带有环节的洞箫往八十马的脑门又是一击。

八十马可能并不感觉疼痛吧!因为他根本没时间去感觉了,被打之后,他的肩膀无力一瘫,眼角下垂,像只战败的老虎摇头晃脑地向后仰倒在地。

“这家伙真可恶!”

刚才打人的是一个苦行僧。他手上拿着洞箫,此刻正在端详着八十马的脸。八十马张着大嘴,昏厥在地。因为两次都打在头部,苦行僧惟恐这名男子因此而变成白痴,果真如此的话,会比杀了对方更令自己感到罪孽,所以他仔细察看那名男子。

“……”

朱实茫然地望着那名苦行僧,他的鼻子下长着像玉米须般的稀疏短髭,手上握着洞箫,看起来像个苦行僧,但是一身褴褛,腰上又系着一把大刀,一时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乞丐还是武士,只看得出来他大约五十来岁。

“已经没事了。”

青木丹左卫门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

“你可以放心了。”

朱实这才回过神来。

“谢谢你。”

朱实整理好衣饰,恐慌地不时四处张望。

“你家住哪里?”

“我的家吗……我的家在……我的家在……”

朱实突然双手掩面,细声饮泣。

苦行僧询问朱实的遭遇,但是朱实并未据实相告,捏造掺杂事实,又哭了起来。

朱实诉说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骨肉,这个母亲打算拿她当摇钱树,以及自己从住吉逃到此地的经过等等,这些原委朱实据实相告。

“我是宁死也不愿回家了。我已经忍耐很久,说到可耻之事,从我小的时候,母亲就逼迫我去剥削战死的尸骸,盗取衣物。”

比起可恶的清十郎和刚才的赤壁八十马,朱实最恨的人是养母阿甲。此时她内心充满憎恨,使她全身颤抖,又掩面而泣了。

17

阿弥陀峰的山脚下,传来清水寺的钟声。此处是个幽静的山谷,四周环绕着歌中山和鸟部山,就连吹来的阵阵寒风也不觉得冷。

青木丹左带着朱实来到小松谷,回头对她说:

“就是这里,虽然暂居此地,倒也安适。”

说完,留着短髭的上唇,微微一笑。

“在这里?”

虽然有些失礼,朱实还是忍不住回问。

这一间阿弥陀堂非常荒凉,如果它也算住家的话,附近像堂塔伽蓝的空屋还真不少。这一带到黑谷或吉水附近乃是佛门的发祥地,有很多亲鸾祖师① 的遗迹,念佛修行者法然房被放逐前往赞岐的前一夜,曾经在这小松谷的大佛堂与随行的诸弟子和皈依的公卿及善男信女们,含泪而别。

这件事是发生在承元年间的春天,今夜却是草木皆枯的冬末。

“……请进。”

丹左先走上大厅的走廊,打开格子门后,招呼朱实。朱实看来似乎还犹豫不决,是接受他的好意呢?还是另觅其他落脚处呢?

“屋里还比较温暖吧?虽然地上只垫着稻草,但也聊胜于无……还是你在怀疑,怕我会像刚才那个坏人一样欺负你呢?”

“……”

朱实摇头否认。

青木丹左看起来是个好人,再加上他已经年过半百,使朱实放心不少。但是,令朱实裹足不前的是因为这间堂屋脏乱不堪,尤其对方身上的衣物不但污秽还全身透着汗臭味。

但是,此刻她也无处投宿,更何况若再碰上赤壁八十马,那就更惨了。加上自己正发着烧,疲惫不堪,只想躺下来好好休息,所以她开口问道:

“我可以住这里吗?”

朱实爬上阶梯。

“当然没问题,住上几十天也可以,在这里没有人会找到你的。”

屋里一片漆黑,好似会有蝙蝠飞出来。

“你等一下。”

丹左在屋角擦打火石,劈劈啪啪地打出火花,然后把一支捡来的蜡烛上点着。

借着烛火环视屋内,有锅子、陶器、木枕、席子等等,看起来都是捡来的,用品全都具备了。丹左告诉朱实,他要烧水煮荞面给她吃。他在一个破炉子上添了木柴,点燃火种,再用吹火筒呼呼地吹着火。

这个人真是亲切。

朱实心情慢慢稳定下来,也不再在意屋内的脏乱,她开始能跟丹左一样,轻松自在地待在这里。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在发烧,一定是感冒了。荞面尚未煮好之前,你先睡一觉吧!”

角落里,铺着一张不知道是破草席还是米袋,朱实拿出一张纸垫在木枕上,躺了下来。

旁边放着一条破蚊帐,看来也是捡来代替被子用的。

“那我就先休息了。”

“快睡吧!不用担心了。”

“……真谢谢你。”

朱实正要伸手拉被子时,被窝下有一只动物,目光如电,突然从朱实的头上飞跃而过,她不禁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朱实这一叫,青木丹左也吃了一惊,手中正要倒入锅里的荞麦粉全部倾洒在地上。

“啊!怎么啦?”

青木丹左膝上全是白色的荞麦粉。

朱实躺在地上说:

“好像———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那边角落里跳出来一只比老鼠大的动物。”

丹左回答说:

“可能是松鼠吧!”

他举目四望。

“松鼠这些小家伙,只要闻到食物的味道就会跑过来……可是现在却不见踪影。”

朱实悄悄地抬起头。

“那里!在那里!”

“在哪里?”

丹左弯下腰四处寻找,果然有一只动物躲在没有佛像的神龛中,一看到丹左的眼睛,小动物的身子就往后退缩。

“不是松鼠而是一只小猴子。”

“……?”

丹左觉得奇怪,小猴子也不怕生,在桌下徘徊了一会儿又回到原处坐着。满是绒毛的脸像桃子一样,一双眼睛亮晶晶,一副乞讨食物的表情。

“这家伙……从哪里进来的……啊!我知道了,是不是想进来偷东西吃呢?好吧!我来看看。”

小猴子似乎听得懂“我来看看”这句话的含意,立刻跳到丹左的脚边。

“……哈哈哈,这小猴子真可爱,只要给它东西吃就不会捣蛋了,不管它了。”

丹左拍掉膝上的白粉,重新回到锅前。

“朱实,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早点休息吧。”

“真的没问题吗?”

“它并非野生的猴子,应该是有人饲养的,你不必担心———被子够暖和吗?”

“嗯……”

“早点睡吧!好好休息之后,感冒一定会好的。”

丹左把麦粉、水倒入锅里,用筷子搅拌。

破炉子里的炭火燃烧旺盛,丹左把锅子架上去,再开始切葱。

丹左用大厅里的桌子当砧板,小菜刀也已生锈,他手也不洗就抓着切好的葱放到大盘子上,随便擦一下砧板,就着手准备下一道菜了。

锅里的水沸腾了,屋内逐渐暖和起来,丹左抱着骨瘦如柴的膝盖,饥饿的眼神注视着沸腾的锅子,看起来仿佛人间极品尽在锅中。

清水寺的钟声照例在夜晚响起。时节已过大寒,初春即将来临。随着即将结束的腊月,人们的烦恼似乎也增加了不少。夜深人静,除了佛堂前的参拜铃铛叮当作响之外,还传来丹左的喃喃自语:

“……我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但是城太郎不知如何了……小孩子是无辜的,不应该受父亲的连累,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请保佑城太郎,平安健康。”

丹左搅着锅中的荞麦,虽然已为人父,心底却极为脆弱,他边搅着边祈祷。

“不要!”

已经入睡的朱实,突然像快被勒死般地拼命大叫:“混、混、混蛋……”丹左看到朱实紧闭双眼,脸颊上爬满了泪水。

朱实一下子被自己的梦呓惊醒了。

“大叔,我刚才睡觉时说了些什么?”

“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丹左来到她枕边,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大概是因为发高烧,才会出这么多汗……”

“我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我说了很多吗?”

朱实热烘烘的脸更为羞涩,她把脸埋进被窝里。

“朱实,你的心里是不是在诅咒某个男子?”

“我说了这些事吗?”

“没错……你是怎么了?被男人抛弃了吗?”

“不是。”

“被男人骗了吗?”

“也不是。”

“我知道了。”

丹左暗自揣测着,朱实突然坐起来。

“大叔!我、我该怎么办?”

本来在住吉所遭遇的凌辱,只能独自悲恸,不想让人知道,可是现在朱实内心悲愤交集,她再也无法隐藏,就像江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哽咽着泣诉往事,说完之后趴在丹左膝上,呜呜啜泣。

“……嗯,好了,好了……”

丹左胸口一阵燥热,女性专属的体香扑鼻而来,这一阵子丹左隐居遁世与草木为伴,安享余年。而此时身体上的感官宛如注入一股热血,膨胀起来,肋骨下的心肺充满生气,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吉冈清十郎这个家伙,真是可恶。”

丹左心底油然而生对清十郎的憎恶之心,而让丹左这个老朽身躯如此亢奋的原因,除了义愤填膺之外,一股莫名其妙的嫉妒心也是主因,仿佛是自己的女儿遭受侵犯,倍加愤怒。

朱实见状,更确信此人足以信赖而感到安心。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

朱实哭丧着脸,紧靠着他的膝盖,丹左不知所措,一脸迷惑。

“别哭了,别哭了,并非你存心招惹对方,你的心丝毫未受到玷污。女人的生命里,心可比肉体更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即使你的身体尚未遭受男人玷污,可是若是心底妄想着别的男人,那一瞬间女人也就不再纯洁了。”

朱实听了这番话,仍觉无法释怀,她泪如雨下几乎要湿透丹左的衣裳,嘴里不断说着:

“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好了,别哭,别哭了……”

丹左抚着她的背,却无法以同情的眼光注视朱实白皙的颈子,他甚至怀疑朱实柔美的肌肤之所以会泛出体香,是因为曾经男女情事的结果。

刚才那只小猴子来到锅边,叼了一个食物,又跑走,丹左闻声推开了朱实的脸。

“这只猴子。”

丹左举拳怒骂。

对丹左而言,食物远比女人的眼泪更重要。

天色微明。

丹左醒来之后对朱实说:

“我到城里托钵,你留在家里,我会带药和热呼呼的食物回来给你,也会带一些柴米油盐回来。”

丹左披上像抹布一样肮脏的袈裟,带着洞箫和斗笠,跨出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蔺草编的,只是普通的竹编斗笠。平常只要没有下雨,他就会穿着破旧的草鞋,去城里乞食。他的模样有如一个稻草人,就连鼻下的短髭,看起来都很寒酸。

今早的丹左看来比以往更疲惫,因为一夜辗转难眠。而朱实本来抑郁寡欢,痛不欲生,但在吃完热呼呼的荞麦之后,就沉沉入睡了,丹左却一直到天亮时仍未合眼。

使他不能成眠的因由,一直到今天早晨天色大亮、来到太阳底下依然缭绕心头挥之不去。

朱实与阿通年纪相仿……

丹左如此思索着。

朱实与阿通气质不同,她比阿通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属于冰霜美人。而朱实无论喜、怒、哀、乐都充满女性的魅力……

朱实的魅力有如一道强光射向丹左的每个细胞,令他从昨夜就开始精神亢奋,倍觉年轻,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昨夜为朱实的曼妙睡姿迷惑,一夜不成眠,但却又暗自自我责备。

到底我是怎样的人?身为池田家的世臣,享受高薪俸禄,却败坏家声,从姬路的藩地流浪到此荒郊野外,落魄潦倒,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迷恋女色。当初就是为了阿通,才会有如此下场。

他暗暗自我责备着。

这种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他又自言自语道:

啊!我拿着洞箫,披着袈裟,内心却离普化澄明的觉悟之道尚远,何时才能达到六根清净的境界呢?

他面有愧色地闭上眼睛,失眠的疲惫使他今晨看起来更加憔悴。

摒弃这种邪恶之心吧!

但是朱实的确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且曾受男人的欺负,让我来安慰她吧!让她知道,世间的男子并非全都是豺狼虎豹。

去的时候给她带些药吧!今天的托钵如果能让朱实心生喜悦,那就够了。我不应该再对她另有所图。

他亢奋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逐渐红润。就在此时,他走在山崖上,突然听到一只老鹰噗噗地拍着大翅膀,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

丹左抬头观望,几片叶子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还有一片灰色的小鸟羽毛像蝴蝶般飘落到他脸上。

老鹰的爪子抓住小鸟,张开翅膀飞向云际。

“啊!抓到了。”

不知何处有人如此说,接着便听到老鹰的主人吹了一声口哨。

从延念寺的后山坡走下来两个身着猎装的男人。

其中一人左拳头停着一只老鹰,右手拿着装猎物的网子,一只棕色的猎犬尾随在后。

他是四条武馆的吉冈清十郎。

另一名比清十郎还年轻,身体比他更强壮,身着新潮华丽的上衣,背上背着三尺余的大刀,留着前发———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没错,应该就在这附近。”

小次郎停步向四周张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与猎犬相争,被猎犬咬伤屁股,就在这附近躲了起来,后来再也不见踪影……会不会躲到树上去了呢?”

“不可能还待在这儿,猴子有脚自己会跑掉的。”

清十郎意兴阑珊地应着。

“我没听说过放鹰打猎,还要带着猴子的。”

说完,便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小次郎也坐在树根上。

“不是我要携带小猴子,是它老跟着我,也拿它没辄。虽然如此,这只小猴子非常可爱,不见了,总觉有些冷清。”

“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或闲人才会饲养宠物,现在看到你这名修行武者竟如此宠爱小猴子,才知道不能一概而论。”

清十郎在毛马堤看到小次郎的剑法,心中十分敬佩,但对于他的兴趣以及处世态度,仍觉得他乳臭未干。毕竟,他比清十郎年轻,而且在同一屋檐下住了三四天,小次郎也暴露了一些缺点。

虽然清十郎并不怎么尊敬小次郎,但是他们的交往反而更觉自然,数日相处下来,两人亲密无间。

“哈哈哈!”

小次郎笑着说:

“那是因为在下年纪尚轻,将来我要是找到中意的女人,可能就会弃猴子而不顾了。”

小次郎愉快地闲聊起来,清十郎却渐露不安,就像站在拳头上的老鹰,眼眸上露出焦虑的神色。

“总觉得那位苦行僧……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们看。”

清十郎说着,小次郎一听也回头看。那个人正是青木丹左,青木丹左打从刚才便一直注视他二人。这会儿才转身慢慢地走向另一方向去了。

“岸柳!”

清十郎叫着小次郎,忽然站起来。

“回去吧———现在不是狩猎的时候,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快回武馆去吧!”

但是小次郎无视于清十郎的焦虑,反应冷淡。

“好不容易带着老鹰出来打猎,现在只抓到一只山鸠和两三只野鸡而已,再爬点山去看看吧!”

“算了吧!手气不顺的时候,连老鹰都驾驭不好……还是回武馆练剑吧!”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语,到后来语气中带着些焦虑,和平常的他判若两人,而小次郎却是一副爱理不理,要走你先走的冷淡表情。

“要回就一起回吧!”

小次郎也一起回去,但面露不悦。

“清十郎,我勉强你出来,实在很抱歉。”

“什么事?”

“昨天和今天都是我怂恿你出来狩猎的。”

“不……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但是年关将近,我也告诉过你,我和宫本武藏的比武约定已经迫在眉睫。”

“所以我才会建议你带老鹰出来打猎,放松心情。不过,以你的个性看来是无法轻松起来的。”

“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武藏这个人其实武功并非如传说中那么高强。”

“如此说来,我们更应该以逸待劳,先做好心理准备。”

“我一点也不慌张,只是轻敌乃兵法之大忌。我认为在比武之前,应先充分磨炼自己,就算我输了,也不留下遗憾。实力差人一等,这是没办法的事……”

小次郎对于清十郎的正直颇有好感,但同时他也看透清十郎气度狭窄,如此的胸襟实在无法继承吉冈拳法的声誉以及规模宏大的武馆。小次郎暗自遗憾着。

反倒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气度较大。

但是他的弟弟却是一名骄纵放荡子,虽然他的武功比清十郎还高强,却无法继承家声,是个毫无责任感的二少爷。

小次郎也见过他弟弟,从一开始便觉得与他不投契,彼此都心生反感。

清十郎是一个正直的人,虽然气度狭窄了些,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小次郎如此盘算,因而故意带着老鹰邀请清十郎一起狩猎,希望能让他暂时忘了与武藏比武之事,但是清十郎自己却放不开。

他竟然说想要回去好好锻炼自己。清十郎如此认真固然是其优点,可是小次郎真想回问他,比武前几天,到底能锻炼到什么程度?

是清十郎个性使然,这也难怪……

在此情况之下,小次郎不免也感到爱莫能助,只好默默地踏上归途。本来一直跟在身边的褐色猎犬,这会儿却不见了。

汪汪汪!

远处传来猎犬的狂吠声。

“啊!是不是找到猎物了?”

小次郎眼睛为之一亮。清十郎则不以为然。

“别管它,待会儿它自己会追上来。”

“可是……”

小次郎觉得很可惜。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好了。”

小次郎循着狗叫声跑过去,看到猎犬正跳上十四米长,四面环通、古老的阿弥陀堂走廊。它显然想要跳进破旧的窗口,却无法达到,如此跃上跃下,将近前的红柱子和墙壁抓得爪痕斑斑。

大概是闻到什么味道才会如此狂吠,小次郎走到那个窗口旁的一扇门前。

靠着格子门往内瞧,屋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顺手推开门,猎狗立刻跑到小次郎脚边。

“嘘!”

小次郎把狗踢开,但是狗并不畏惧又跟进来。

他一走进厅堂,那只狗立刻穿过脚边冲进去,接着,小次郎听到一阵女人的尖叫声,那不只是一般的尖叫声,而是使尽全力,撕心肺裂的凄厉叫声,加上猎犬的狂吠声,此起彼落,都快震裂厅堂的大梁,人兽混声,在屋内回响不绝。

“啊!”

小次郎赶紧跑过去,他看到猎犬正在攻击的目标———一个抵死抗拒、不断惨叫的女人。

本来朱实盖着蚊帐被子在睡觉,刚好一只小猴子被猎犬发现,从窗户逃进来,躲到朱实背后。

猎犬为追小猴子而咬朱实。

“哇———”

朱实吓得滚向一边,几乎同时,小次郎抬脚一踢,脚边立刻传出动物的悲鸣声。

“好痛,好痛啊。”

朱实几乎快哭出来,猎狗张着大嘴已经咬住朱实上半截的胳膊。

“畜牲。”

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脚,但是那只狗在小次郎第一次踢它时就已经气绝,所以即使小次郎再踢一脚,它的嘴仍是死咬朱实的胳膊不放。

“放开,放开。”

朱实不停挣扎着,从她背后跳出一只小猴子。小次郎用力掰开狗的上下颚。

“你这家伙!”

啪的一声,小次郎撕裂狗的下巴,几乎快把它的脸撕成两半,然后把狗扔到窗外。

“已经没事了。”

说完坐到朱实身旁,但是朱实的胳膊已经鲜血淋漓。

白皙的手腕渗出红牡丹般的鲜血———小次郎见状,怜惜之心油然而生。

“有没有酒可以洗伤口呢……噢,像这种破旧的地方不可能有酒的,来,让我看看伤势。”

他抓住朱实的胳膊,温热的血液也流到小次郎手上。

“搞不好会得病,因为这只狗在前一阵子曾经发狂。”

小次郎也慌了,不知如何是好。朱实痛得皱紧双眉,摇着头说:

“狂犬病……我倒希望得这种病,疯掉算了。”

“你说什么傻话?”

小次郎忽然把脸凑近朱实的伤口,用嘴把脏血吸出来、吐掉,如此不断重复。

到了黄昏,青木丹左结束一天的托钵回来了。

他打开昏暗的阿弥陀堂的大门。

“朱实,你一个人很寂寞吧!我回来了。”

他在归途中替朱实买了药和食物,并打了一瓶油,他将东西放置在角落。

“等一下,我来点灯……”

但是,灯点亮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

“……到哪儿去了?朱实!朱实!”

不见朱实的踪影。

自己对朱实一厢情愿的单恋,突然转变成一股愤怒。瞬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激动过后,代之而来的是满心的凄凉,丹左想到自己年龄比她大一大截,而且早已无荣誉和野心,想到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他不禁哭丧着脸,垂头丧气。

“我救了朱实又如此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响就离开了……唉!人世间真如此现实吗……现在的女性,难道都这么薄情寡义……要不然就是她对我尚存戒心。”

丹左像个痴人喃喃自语,用猜疑的眼光扫视朱实睡过的地方。他看到一块碎布,好像是撕裂了的腰带,布上还沾着血迹,丹左更加狐疑,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他愤怒地踢开草席,把买回来的药全扔出屋外,虽然他行乞了一天,早已饥肠辘辘,却无力准备晚餐,他顺手拿起洞箫。

“唉!”

他来到阿弥陀堂的走廊。

有好一会儿时间,他不断吹着洞箫,任由他的烦恼悠游在虚无的夜空。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欲,在进入坟墓之前,即使人老色衰,仍然会像幽灵似的潜藏在身体某处。丹左借着洞箫,仿佛对虚空自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任男人玩弄,自己又何苦为道德所束缚,搞得一夜难眠。”

有些后悔,又有些自我鄙视,这种复杂的情绪不知如何排解?只能任它在血管里流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烦恼吧!丹左拼命吹着洞箫,希望吹散自己混浊的感情,可是,业障深重的男人,再怎么努力仍吹不出清澄的音色。

“苦行僧,你可真雅兴不浅,今夜独坐吹箫啊!是不是白天在城里讨足了钱也买了酒,赏一杯给我吧!”

从佛堂的地板下探出头来,这名瘫了下半身的乞丐,经常窝在地板下头,用羡慕的眼光仰望住在上头的丹左。对他来说,丹左的生活可比王侯。

“噢,你知道吧!我昨晚带回来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她怎么可能逃走?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名留着刘海、背上背着大刀的年轻人,连同小猴子和女人一起扛在肩上带走了。”

“留着刘海的男子?”

“那名男子长得挺俊俏……可不是你我能相比的。”

地板下的乞丐忍不住自个儿笑了。

18

清十郎回到四条武馆。

“喂!把它放回鹰房的木架上。”

清十郎把老鹰交给弟子,脱下草鞋。

一看就知道清十郎十分不悦,浑身像把剃刀似的寒气逼人。

弟子们见状,急忙帮他拿斗笠、端洗脚水。

“跟您一起去的小次郎先生呢?”

“大概会晚一点回来吧!”

“是在山区迷路了吗?”

“让人等候,自己却不见影子,我就自个儿先回来了。”

清十郎换下衣服,坐在客厅。

客厅隔着中庭,前方是广大的武馆,从腊月二十五日停止练武到春季开馆之间,武馆是关闭的。

一年中大约有上千名门人出入武馆,此刻少了木剑的打击声,武馆显得格外冷清、空荡。

“小次郎还没回来吗?”

清十郎数次询问门人。

“还没回来。”

清十郎本来打算等小次郎回来,请他当剑靶子,以便仿真与武藏的比武,好好练习一番。清十郎一直等着,但是一直到傍晚,甚至天都黑了,依然不见小次郎的踪影。

第二天,小次郎还是没有回来。

今天已是除夕了。

“到底想怎么样?”

古冈家的大门口挤满了要账的人,吵嚷不休,其中一位个头矮小的商人,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们以为说负责人不在,馆主不在,就可以推脱了事的吗?”

“要我们跑多少趟啊?”

“要是只有半年的债,看在上一代老爷的面子上,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看看!今年中元节加上前年的账单,令人吃不消啊!”

也有人摔打账簿,咄咄逼人。

这些人大都是一些平日出入武馆的水泥工、杂货店、酒店、米店及和服店,甚至还有清十郎上花街柳巷欠下大笔债务的茶馆老板。

这些都还算小债务。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挥霍无度,比其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告贷现金,欠了一笔为数可观的高利贷。

“让清十郎出来给我们一个交代,光靠下人是解决不了事情的。”

还有四五个人在大门口静坐以示抗议。

平常武馆的账目及财务大权都掌握在祇园藤次手中,全权由他处理。然而藤次却在前几天,拿着到处旅行所募得的捐款,跟“艾草屋”的阿甲享乐去了。

门人不知如何是好。

清十郎只是交代他们:

“就说我不在。”

自己则躲在屋里避而不见。其弟传七郎当然更不可能在这年关吃紧的除夕日在家里出现。

这时,有六七名武士大摇大摆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他们就是自称吉冈十杰的植田良平及其手下。

植田良平扫了一眼讨债的人群说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良平站在那儿,一副睥睨人群的神气。

刚才出面与债主斡旋的门人,简明扼要地对良平报告事情原委。

“什么?原来是上门讨债的啊!我们借了钱就一定会还。但是要请各位再缓一段时日,直到武馆手头方便的时候。要是有人无法等待的话,我另外也有交代的方式,可以到武馆内再说。”

植田良平语气霸道,讨债的商家全都静默下来,不敢作声。

说什么等到武馆方便的时候;还说有谁不能等的,另有交代的方式,还要到武馆内再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平常大家还不是看在吉冈老爷曾任职于室町将军家的兵法所,信誉良好,这才对吉冈家的人毕恭毕敬、低声下气,不管是借钱借物,大家都很乐意配合。可是,即使打着吉冈家的名号,也该有所收敛。假如听了对方几句恐吓话就心生畏惧、不敢讨债,那么商人们如何维持生计呢?这些讨债的商人不禁心生反感,心想:这世上若只有你们武士,没有商人,看你们怎么活下去?

良平把这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商家,视同一群木头人。

“好啦!回去,回去,一直待在这里也没用。”

商家们听完默不作声,但也不肯离去。

这么一来,良平肝火大动。

“来人啊!把他们抓起来。”

这些讨债的商家忍耐已久,如今又听良平这么说,再也忍无可忍。

“先生,你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

“什么?”

“还问什么?你简直不讲理。”

“谁说我不讲理?”

“你说要把我们抓起来,就是不讲理。”

“是你们自讨没趣,不肯离去。今天可是除夕啊!”

“就因为是除夕,大家讨不回债务,根本无法过年,才会如此拼命恳求贵府还钱啊!”

“我们当家的也很忙啊!”

“没听过如此荒谬的推托之词。”

“怎么样?你不服气吗?”

“要是你们肯还钱,我们当然不会再啰嗦。”

“你过来。”

“做……做什么?”

“哼!没出息的家伙。”

“你,你们太混蛋了。”

“好啊!你竟敢骂我混蛋!”

“我不是在骂您,我是觉得你们欺人太甚。”

“住口!”

良平一把揪起那个人的衣襟,往大门旁一扔,要账的商贩们吓得四处逃窜,有几个动作太慢的,互相践踏扑倒在地。

“还有谁?有谁不满的?为了一点小钱就敢到吉冈家门口静坐抗议,简直太过分了,我绝不宽容,即使是小师父说要还钱,我也不还。来啊!你们一个个上来啊!”

商贩们一看到他挥举着拳头,立刻逃之夭夭。这些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与之对抗,只能在门外破口大骂:

“走着瞧好了!要是这个家被官府查封的话,大家都会拍手叫好。”

“这家快要倒霉了。”

“咱们走着瞧。”

良平在屋内,听到这些人在门外的怒骂声,捧腹大笑不已,然后带着手下来找清十郎。

清十郎神情严肃地独自坐在火炉旁。

“小师父,您今天好安静,到底在想什么?”

良平问清十郎。

“不,没什么事。”

看见这六七名心腹聚集在此,清十郎面色稍缓地说:

“离比武的日子不远了吧?”

“是快到了。比武的时候,我们一定会陪同您去。但是,要如何通知武藏比武的地点及时间呢?”

“这个嘛……”

清十郎沉思不语。

武藏寄来的信函上面,提到比武的地点和日期由吉冈家全权决定,并在正月初五之前将此告示挂在五条桥头。

“先决定地点吧!”

清十郎喃喃自语道。

“洛北的莲台寺野如何?”

清十郎征询众人的意见。

“应该可以吧!日期和时间呢?”

“就订在春节期间,还是等过了春节再说呢?”

“我看越早越好,先下手为强,以免夜长梦多。”

“正月初八如何呢?”

“初八吗?可以吧!刚好是先师的祭日。”

“啊!是父亲的祭日。那就不要选这天……初九早上———卯时下刻,好,就这么定了。”

“那么就将决定写在告示牌上,今夜就挂到五条大桥头吧!”

“好……”

“您已经准备好了吗?”

“当然。”

以清十郎的立场,不得不如此回答。

他并不认为自己会败给武藏。因为从小他就继承父亲拳法,武馆内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像武藏这种出道不久的乡下武者,根本不必把他放在眼里。清十郎颇为自信。

不但如此,他还自我安慰,认为自己先前之所以感到胆怯,不是因为无法放松心情,也并非自己怠惰时日,疏于练武,而是因为身边杂务繁琐,才会如此。

虽然朱实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事情发生之后,他的心情已经非常不愉快了。再加上武藏送来挑战书,清十郎急忙赶回京都,却又发现祇园藤次携款潜逃,尤其家里财务愈益严重,每天都有债主上门催讨———这些事都让清十郎的心情轻松不起来。

清十郎下意识地寄希望于佐佐木小次郎,可是现在连人影也见不到。弟弟传七郎也不回家,虽然与武藏的比武,不须如此劳师动众,也不需要别人助一臂之力,但是,今年的过年却令他感到异常的冷清。

“请您过目,这样是不是可以。”

植田良平等人从隔壁房间拿来一块白木板,写上告示内容,请清十郎过目,上面墨迹犹未干。

答示

首先如君所望,举行比武之事。

地点:洛北莲台寺野

时间:正月九日卯时下刻

右文乃于神前郑重发誓。

对方若有违约定,将遭世间耻笑;若我方违约,即刻遭神明惩罚。

庆长九年除夕

平安 吉冈拳法二代清十郎

作州浪人宫本武藏阁下

“嗯!很好。”

大概清十郎早有此意,连连地点头称是。

植田良平将告示牌夹在腋下,带着两三名随从,顶着除夕夜的寒风大步走向五条大桥。

19

吉田山下住了很多公卿武士,平常领些微薄俸饷,生活单调乏味。

这里房舍拥挤,门户普通,一看便知是一些保守阶级的家庭。

武藏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寻找。

“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

他几乎没有信心继续寻找,于是停下脚步,心想:说不定已经搬家了。

他在找他的阿姨,这位阿姨除了在父亲无二斋的丧礼时见过一次之外,武藏对她的记忆只剩年少时代遥远的印象了。但是,除了姐姐阿吟之外,亲戚只剩这位阿姨了。因此,武藏一来到京都,便立刻想起这位阿姨,这会儿才来此寻找。

他只记得姨父是近卫家领微薄俸禄的下层武士。武藏以为只要到吉田山下便可以找到,不料这一带的住户外表看来都是一个样,户户门面狭窄,屋前种满庭树,家家像蜗牛般紧闭门扉。有些人家挂着门牌,有些则无,令武藏无从辨识,也无法找人打听。

他们一定不住这里了,算了吧!

武藏放弃寻找,准备回到城里。此时已是夜幕低垂,透过薄薄的暮霭,可以看见弥漫过年气氛的灯火。除夕夜的黄昏,洛内四处充满嘈杂声,放眼热闹的街上,来往人流的眼神和脚步声都异于平常。

“啊……”

有一个妇人与武藏擦肩而过,武藏回头一望,认出她便是七八年未曾谋面的阿姨。他断定那就是从播州佐用乡嫁到都市里的母亲的妹妹。

“就是她。”

武藏虽然认定,但为慎重起见,还是尾随其后,暗中观察。这名妇女年近四十,身材矮小,胸前抱了一堆年货,转弯走向刚才武藏寻找过的小街道。

“阿姨!”

武藏这么一叫,那位妇人面露惊讶,直盯着武藏的脸好一阵子。这妇人平日生活安逸,虽然只料理家务,由于有些年纪,眼角已经出现鱼尾纹,这时她的眼神充满讶异。

“啊!你不就是无二斋的儿子武藏(musashi)吗?”

武藏一直到少年时代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阿姨。现在阿姨不叫他武藏(take-zou),令武藏有些意外。不过,一股莫名的寂寞却比这种意外来得更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家的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阿姨绕着武藏全身上下打量。也不对武藏说,“哎!你长大了,一点也不认得了……”这一类的话。

只是表情冷淡地说:

“你来这里干什么?”

阿姨语带责备。武藏年幼丧母,对母亲毫无印象。但是与阿姨一聊起话来,不由得想像自己母亲在世时的容貌、身材、声音,可能都与阿姨相仿吧!武藏试图从阿姨的神色之间寻觅亡母的身影。

“没特别的事。因为我来到京都,就非常想念你们。”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吗?”

“是的,虽然很冒昧。”

阿姨却摇着手对他说:

“你最好别来,我们在此就算见过面了。回去吧!”

多年未曾谋面的阿姨竟然语气如此冷漠。武藏觉得她比陌生人还要冷淡,心底不禁泛起一丝丝寒意。本来,他视阿姨为仅次于母亲的亲人,这时他才了解自己是多么天真,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他不觉脱口而出:

“阿姨,您为何这么说呢?叫我回去,我是一定会的。但是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您竟催促我回去,令我不解,如果我有不对之处,任凭您责罚。”

武藏咄咄逼人,阿姨不禁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来坐一下,与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虽然与你久未谋面,但他就是那种人,你可别太在意。”

武藏听阿姨这么一说,心里宽慰不少,随阿姨进入屋内。

隔着拉门便听到姨父松尾要人气喘的咳嗽声,以及不友善的话语。武藏感受到这个家充满冷漠的气氛。

“什么?无二斋的儿子武藏来了……唉!到头还是会来……怎么样?你说什么?他已经进来了?为何未经我同意,擅自让他进来呢?你实在太粗心大意了。”

武藏听到这里,强忍在心头,想叫阿姨出来告别,但是———

“武藏是不是已经在隔壁房间了。”

他的姨父要人打开武藏所在的房间纸门,皱着眉头看着武藏,一副好像看到一名污秽的乡下人穿着草鞋踩到榻榻米上似的。

“你来做什么?”

“因为路经此地,就顺道前面来拜访。”

“你说谎。”

“咦?”

“即使你想欺瞒我们,我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你在故乡胡作非为,败坏门声,你现在正逃亡在外,是不是呢?”

“……”

“你要怎么面对你的亲戚朋友?”

“我心里也非常惶恐,也希望能对祖先及故乡的父老兄弟致歉。”

“即使你道了歉,还有脸回故乡吗?恶有恶报,你的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吧!”

“打搅您了,阿姨,我告辞了。”

“坐不住了吗?”

那人斥骂道:

“你要是在此徘徊不去,可就会有苦头吃。那位本位田家的老人———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半年前来过一次,最近更经常来向我们查询你的下落,问你有没有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来势汹汹。”

“啊!那个老太婆也来过这里吗?”

“阿婆一五一十都跟我们说了。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那个老太婆的。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在尚未给我们带来麻烦之前,你快点离去吧。”

这些话令武藏非常意外。姨父和阿姨只听阿杉婆的片面之言就全然相信。武藏心里蒙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孤独,再加上他生性不善言辞,默然低头不语。

阿姨瞧他一副可怜,要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好意了。武藏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几天来的疲惫,加上天亮之后便是大年初一———在五条大桥有约———因此武藏马上躺下来歇息,手上仍然抱着大刀。此刻,他只感到天地之大,却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没有客套话,有的只是冷嘲热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怎会如此对待他呢?

武藏本来气愤已极,很想在门上吐它一口口水,然后离去。但在如此自我释怀之后,便躺下来休息。他的亲人少得屈指可数,所以格外珍惜。他努力地想要关心这些与他有血亲关系的亲人,希望这一生能互相关怀、互相扶持。

事实上,武藏会有如此想法乃是由于他不谙世事所致。与其说他还年轻,不如说他幼稚得不解人情世故,只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罢了。

如果说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有这种亲人互相关怀的想法就一点也不为过。但是在这冷冽寒冬只穿着一件脏污旅装,而且又是在除夕夜里唐突拜访的亲戚家里有此想法实在不太恰当。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再次印证他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休息一下再走吧!”

阿姨的话,给他带来些许力量。虽然肚子已经饿得不能再饿了,他还是等待阿姨送来食物。傍晚时,从厨房飘来的饭菜香及碗筷的声响不停,却无人送食物到房间来。

他这房间的炉火微弱得不足取暖,不过饿寒交迫还是其次问题,他头枕着手昏沉沉地睡了许久。

“啊!除夕夜的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头脑清醒起来。

洛内、洛外的寺院传来钟声,似乎意喻着人生充满光明与黑暗。

这一百零八响钟声,代表着天地间万物的烦恼,在除夕夜敲响钟声,唤起人们对这一年来的反省。

———我没有做错。

———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不后悔。

武藏心想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每听到一声钟响,武藏就想起一件后悔的事,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悔的不只是今年———去年、前年、大前年,有哪一年他过着毫无遗憾的生活?有哪一天他是不后悔的?

人做任何事,似乎很容易就会后悔。即使一个男人已娶妻成家,但仍然会做出追悔莫及之事;女人做了后悔之事尚可原谅,即使如此,却很少听到女人大言不惭。而男人却经常为了表现大丈夫的气概,视妻子如糟糠,他们的表情比哭泣还来得悲壮,却更显得丑陋。

武藏虽然尚未娶妻,却有相似的悔恨、烦恼,此时,他突然后悔到此拜访了。

“我仍未除去依赖亲戚的想法。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力更生、独自奋斗,却立刻又要依赖他人……我太笨、太肤浅,我还太幼稚。”

武藏感到惭愧,更自惭形秽。

“对了,把它写下来吧!”

武藏若有所思,他打开从未离身的修行武者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有一名旅装打扮的老太婆正敲着大门。

武藏从包袱中取出一本用四开纸装订成的书帖,并准备笔砚。

他将漂泊生活中,无论感想、禅语、地理及自我警惕的座右铭,都写在这本书帖上,偶尔还有他粗笔的写生画。

“……”

武藏提笔望着白纸,耳边仍回荡着远近传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

他写了一句:我对任何事,都不悔恨。

每次他发现自己的弱点时就会写下来,借以自我警惕,但是光写下来毫无意义,必须像经文一样早晚念诵,以求铭记在心。因此,他必须把辞句修饰成诗句般,以便顺口念唱。

这会儿他捻须苦吟。

我对任何事……武藏把这句话改成———我凡事……

我凡事都无悔恨。

他试着吟唱几次,但总嫌不够贴切。他删去最后的文字,改成下面这句话:

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句子“都不悔恨”,力道犹嫌不足,所以把它改成“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武藏心满意足地将这句话牢记在心。他期待自己能够不断地接受磨炼,使身心都能达到做任何事都了无遗憾的境界。

“我一定要达到这个目标。”

在他内心深处,深深地钉上理想的木桩,并坚持此信念。

就在此时,武藏的阿姨惨白着脸,打开了背后的格子门。

“武藏……”

阿姨颤抖地说:

“本来我好心让你留下来休息,但是心里早就预料会有事发生,结果不出所料,偏偏在这个时候,本位田家的老太婆来敲门,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厉声直问武藏是不是来过了?把他交出来……你听,在这里也可以听到那老太婆的声音。武藏,快想办法啊!”

“咦!阿杉老太婆来了?”

武藏侧耳倾听,没错,老太婆干涸的嗓门,不改往日尖酸刻薄、固执霸道的口气,像寒风呼呼作响般传了过来。

除夕的钟声已歇,已是大年初一清晨。阿姨仿佛已看到忌讳的血光之气,一脸踌躇地对武藏说:

“逃走吧!武藏,逃走就没事。现在你姨丈正在应付那个老太婆,说你没来过,以便拖延时间,趁此刻,你从后门逃走吧!”

阿姨催促武藏,并帮他拿行李和斗笠,又拿了姨丈的一双皮袜子和草鞋,放在后门口,武藏急忙穿上草鞋,但欲言又止地说:

“阿姨,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能不能给我吃一碗泡饭?因为从昨晚我就饿昏头了。”

阿姨一听便说:

“你在说什么?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快,快,这个给你带在路上吃,快点走吧!”

包在白纸里的是五块年糕,武藏赶紧收下。

“请多保重……”

武藏踩着冰冻的路面。此刻已是大年初一,但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他像一只缩着羽毛的冬鸟,悄悄地走了。

天寒地冻,连他的头发和指甲都快冻僵了。武藏吐出的气息冒着白烟,很快便在四周的胡须上结成白霜。

“好冷。”

他不觉脱口而出。

虽然不至于像八寒地狱① 那么寒冷,但是为何老觉得冷呢?尤其是今天早上。

“身冷,心更寒!”

武藏自言自语道。

他又想着:看来我还是念念不忘。像婴儿眷恋人体的温热,怀念令人伤感的乳香,才会使自己意志动摇、害怕孤独而羡慕人家温暖的灯火。真是劣根性啊!为什么不能对自己拥有孤独和漂泊而心存感激呢?为什么不能怀抱理想,抱持骄傲呢?

本来他的双脚因冻僵而疼痛不堪,此时脚尖走着走着开始热了起来,黑暗中吐出的白色气息,有如温泉的蒸气,逼退了寒意。

不抱理想地漂泊着,不抱感谢地孤独,这是行乞者的生活。西行法师与乞丐之别,就在于心中的理想和感恩。

突然,他发现脚底闪着白光,仔细一看,原来自己正踩在薄冰上。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河原地带,正走在加茂川的东岸。

河水和天空一片灰暗无光,毫无破晓的征兆。一路行来,伸手不见五指,却仍安然从吉田山走了下来。可是,这时他才察觉他走在河水滩边,一脚陷入冰里。

“对了,我来生火取暖。”

武藏走到堤防下,捡些枯枝木片等可燃物,用打火石点火,这般的生火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枯草终于被点燃了,武藏小心地将木片堆积在上面,借着燃烧旺盛的火焰,突然窜起的火舌随风扑向武藏,差点儿烧到他的脸庞。

武藏拿出怀里的年糕来烤,看到烤焦后膨胀了的年糕,使他回忆起年少时的春节。无家可归的人儿,感伤的情怀像泡沫在心中不断幻灭!

“……”

年糕不甜不咸只有原味,武藏口嚼年糕,品尝世间冷暖滋味,点滴在心头。

“……这是我的春节。”

他烤着火,大口吃着热腾腾的年糕。突然他发觉一个人过年有点好笑,脸上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这个年过得太好了。像我这种人还能享受五块年糕,想来只有在年节的时候,老天对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加茂川潺潺的流水是我的屠苏酒,东山三十六峰是我的门松,让我洗涤尘垢,迎接大年初一的日出吧!”

他走到河边宽衣解带,脱光衣服,噗通一声,跳入水中。

他像一只不畏寒冷的水鸟,在水里尽情拍打翅膀,洗净全身,就在他沐浴时,云端射出一道晨曦,晨光映照在他背上。

这时,有个人影站在堤防上望着河床上燃烧殆尽的柴火。外表和年龄虽与武藏相差甚远,但其命运同样受因果循环之苦,她便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

20

我终于找到那家伙了。

阿杉婆心里暗自窃喜。

她心乱如麻,既欣喜又恐惧。

“我这个老太婆!”

她因过度焦急,以致全身乏力,手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堤防上的松树下。

“太高兴了,我终于逮到他了。这一定是死在住吉海边的权叔冥冥中为我指引了这条路吧!”

老太婆将权叔的骨灰和一撮头发放在腰包上,随身携带着。

“权叔啊!你虽然死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孤单。因为在我们启程时,曾经发誓,非得抓到武藏和阿通,与他们一决生死,否则绝不再踏上故乡的土地。即便你死了,你的灵魂依然跟在我这老太婆的身边。我发誓非杀死武藏不可,你等着瞧吧!我现在就要去杀他了。”

虽然权叔才作古七天,但阿杉婆仍对他朝思暮想,经常将他挂在嘴边,阿杉婆这种坚毅的决心,想必是至死不变吧!?所以在权叔死后的日子里,她痛心疾首地追赶武藏,这会儿,终于发现了武藏的行踪。

有一次,她听说吉冈清十郎和武藏即将在近日比武,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武藏的消息。

第二次则是在昨日傍晚,阿杉婆混在除夕的人潮中,看见吉冈门下的三四名门人在五条大桥桥头挂比武的告示牌。

阿杉婆看了几遍告示牌上的内容,难掩兴奋之情。

“你这个无恶不作的武藏,终于被我逮到了。我知道吉冈一门在追讨你,果真如此的话,我这老太婆离乡背井之前,在故乡公然许下的诺言就无法兑现,简直太没面子了。无论如何,在吉冈一门抓到你之前,我这老太婆发誓要亲手抓到你这个乳臭未干的武藏,好回去见故乡的父老。”

阿杉婆打起精神跳了起来。

回想她这一路行来,心中祈求祖先神明的保佑,身上携带权叔的骨灰,当她去松尾要人家中询问武藏的行踪时,口气狠毒,曾经说:

“我不相信我翻遍每一寸土地会找不到他。”

虽然如此,还是问不出结果,刚才她满怀失望地来到二条河边的堤防。

她茫然地望着河边上的火光,以为是一些流浪的苦行僧在生火取暖。她毫不经意地站在堤防边望去,才发现离柴火灰烬约六尺左右的水里,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溪水中洗完澡正在擦拭着赤裸的身体。

w w w. xiao shuotxt. n et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吉川英治作品集
三国3宫本武藏·剑与禅【一】三国4三国2源赖朝三国5宫本武藏·剑与禅【三】三国丰臣秀吉宫本武藏·剑与禅【四】宫本武藏·剑与禅【二】宫本武藏·剑与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