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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风之卷-3

~小<说T xt++天>堂

此刻已是深夜时分。

小次郎将树皮刮出了一张纸大小的白色方块,在上面写道:

此人冒用我名讳、剑流,到处招摇撞骗。今绳之示众。吾人姓名、流派,天下独一无二。

岩流佐佐木小次郎

“这样可以了。”

松风有如潮水般呼啸着穿过林间。小次郎极为敏锐,立刻察觉有异。原本燃起的抱负,已随黑夜的松风而去。他闪着锐利的眼光,搜寻黑暗的松树林。

“咦?”

莫非看到朱实的身影?小次郎突然朝那个方向追赶过去。

5

自古以来轿子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惯常使用的交通工具。直到最近才渐渐普及于一般的庶民百姓,市井街道因而随处可见轿夫穿梭其间。

乘轿的人坐在由四支竹棒支撑的竹篓上,前后的轿夫边走边喊:

“哟呵!”

“嘿咻!”

就像扛着物品行走一般。

竹篓很浅,只要轿夫脚程加快,乘轿者很容易便会掉下来,所以双手得紧紧抓住竹棒。

“嘿咻!嘿咻!”

乘轿者不但得配合轿夫的脚程呼吸,而且要随着他们的速度,让身体跟着上下起伏,才不会掉出轿子。

此刻,松树林的街道上,七八个人提着三四盏灯笼,簇拥着一顶轿子,由东寺方向像旋风般地飞奔而来。

由于通往京都、大阪的交通要道淀川无法通行,如果有紧急要事,只好由陆路连夜赶路。因此,这条道路,一过了午夜,经常会有轿子或马匹呼啸而过。

“嘿咻!”

“嘿咻!”

“哟呵……”

“就快到了。”

“快到六条了。”

这群人,不像是从三四里外赶路来的。轿夫以及跟随在轿旁的人都疲惫不堪,个个手脚无力、气喘吁吁的,连心脏都快吐出来似的。

“这里是六条吗?”

“是六条的松树林。”

“再加点油就到了!”

手上的提灯,有着大阪倾城街常见的太夫花纹。但坐在轿内几乎要掉出来的却是一位大汉,而跟在轿旁精疲力竭的也都是年轻力壮的人。

有人向轿内的人报告道:

“二少爷!就快到四条了。”

轿内的大汉,有如皮影老虎,摇摇晃晃地点着头。原来,他正舒舒服服地打着瞌睡。

正在此时,有人喊道:

“啊!快掉下来了!”

随从立即扶住,轿内的人这才睁大惺忪的睡眼说道:

“啊!口好渴!把竹筒的酒给我!”

众人正想休息,一听到轿内人说:

“休息一下!”

立刻放下轿子,几乎将轿子抛了出去。无论是轿夫还是年轻的随从,众人动作一致地抓起毛巾擦拭汗水淋漓的胸和脸。

轿内人一拿到竹筒酒,一口气就喝干了。一位随从劝道:

“传七郎大人,您已经喝得够多了。”

被称为传七郎的男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大声嘟囔:

“啊!好冰啊!酒渗入牙齿了!”

他猛然将头伸出轿外,仰望天上的星星说道:

“天还没亮啊……我们速度真快!”

“令兄一定眼巴巴地盼望您快点回去,大概连一刻钟也不能等了。”

“如果哥哥能够支撑到我回去的话……”

“医生说可以保住性命,但是他情绪过于激动,有时候伤口还会出血,这实在不太好。”

“喔!他大概很懊恼吧!”

他张开嘴,想将竹筒内的酒倒入嘴内,却已滴酒不剩了。

“武藏那臭小子!”

吉冈传七郎使劲地将竹筒摔在地上,大声叫嚣道:

“快点赶路。”

他酒量虽好,但脾气也大。更强的是这男子的腕力,大家都知道吉冈的二少爷在世上通行无阻。他和哥哥是两种极端的个性,父亲拳法还在世时,传七郎的力气就已远超过父亲了。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门徒们也都这么认为。

“哥哥真没用!如果他不继承父业,只要安分守己坐享现成福禄就好了。”

即使兄弟两人面对面,传七郎也会说出这番话。因此,两人感情一向不好,父亲在世时,两人还会互相切磋拳法刀艺。可是父亲过世之后,传七郎几乎不曾带刀到哥哥的武馆去。去年,他和两三位好友到伊势出游,回程时顺道拜访大和柳生石舟斋。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未回京都,也毫无音讯。虽然一年未归,但绝对没有人认为这位次子会饿死。他每天好逸恶劳,只会大放厥词,大口喝酒,说哥哥的坏话,看扁天下。有时,只要抬出父亲的名字,就不致挨饿,且到处通行无阻。因为,耿直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二少爷———传七郎———确实有他的生存之道。有传言,说他最近寄宿在兵库御影一带。没想到会发生清十郎和武藏比武的莲台寺野事件。

垂死的清十郎:

“想见弟弟一面。”

门下弟子也曾说过相同的话:

“洗雪门耻,非二少爷不可。”

计划对策的时候,大家都想起了传七郎。

门人只知道他在御影附近,其他一概不知。当日五六名门人立刻出发到兵库,找到传七郎,让他即刻坐上轿子赶路。

平日里,兄弟俩虽不和,但是传七郎听到门人描述打着吉冈名号的比武,哥哥重伤败北的结果,还有垂死的哥哥想见弟弟等事情之后,他二话不说,立即答应。

“好,我去见他。”

他钻入轿中,立即大声叫嚷:

“快点!快点!”

由于传七郎不断催促赶路,轿夫抬得肩膀发麻,因此从出发到此地,已换过三四家的轿子商了。

如此急着赶路,传七郎却在每个驿站买酒填满他的竹筒子。也许酒可以缓和他目前高亢的情绪,但平时他就喜欢豪饮。再加上经过寒风吹袭的淀川沿岸,还有田园吹来的冷风,所以喝得再多似乎也不会醉。

很不巧现在竹筒内的酒喝完了,传七郎显得焦虑不安。他突然大声叫嚷“上路”!并丢掉竹筒。然而轿夫及门人,似乎感到黑暗的松林里有异状。

“那是什么?”

“听起来不像平常的狗叫声。”

于是众人聚精会神听着狗吠,虽然传七郎急着赶路,但是众人并未立刻聚集到轿旁来。

传七郎非常生气,再次大声叫嚣催促起轿,众人不禁吓了一跳。门人向毫不在乎的传七郎询问:

“二少爷,请等一下。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

这种事不须花太多的脑筋。虽然无法得知狗的数量,却可判断那是狗群齐吠。

不管数量多少,狗叫仅止于狗叫,就像一传百一般,只要有一只叫,就会引来数百只跟着叫,人们根本不必去理会这群骚动。何况,近年来战事频传,野狗甚至觊觎人肉,从野地走向市区。因此街上野狗结群,根本不足为奇。

传七郎大声说道:

“去看一看!”

他话一说完,自己先起身,急步走向狗叫处。他会起身前往,想必那并非单纯的狗叫,准是发生事情了。门人赶紧尾随。

“咦?”

“咦?”

“啊?好奇怪的家伙!”

果然,他们看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群狗团团围住绑在树上的又八。看来像是在乞讨又八身上的肉片一般。

如果问狗儿“正义是什么”,也许它们会回答“复仇”。因为刚才又八用刀砍死了一只狗,身上一定还沾着狗的血腥味。

但狗并非为了复仇。和人类相比,狗的智能极低,也许它们只是认为这家伙没志气,如果戏弄他,一定很有趣。且这家伙背倚树干而坐,举止奇怪;也许是小偷或是瘫痪在地的人,令狗不解,才会对他狂吠。

每只狗都长得像狼一般,肚子凹陷,背脊竖起,满口利牙。对孤立无援的又八来说,这种情况比起刚才的行脚僧或是小次郎更令人恐怖,时间也更难熬。

他的手脚无法动弹,只能借着脸部表情和声音来防御。但是,脸部表情,既不能成为利器,且狗群也听不懂他的话。

因此他只能用狗群听得懂的语言和表情死命地模仿猛兽的吼叫声来苦斗防御:

“汪———汪———汪汪———”

又八一吼叫,狗群后退几步。但是他拼命学猛兽吼叫,使得鼻涕都流出来了。这样一来,令狗群觉得他是弱者,又八刚才的努力完全白费。

声音无法抵抗,他便打算用表情吓它们。

他张大嘴巴,倒吓着了狗群。他还睁大眼睛,忍着不眨眼。时而眼睛、鼻子、嘴巴皱在一起,时而伸出长长的舌头,几乎快碰到鼻头为止。

不久,他已疲于扮鬼脸,而狗儿们也看腻了,便再次吼叫。这真是考验他的智能,他心想:我也是各位的伙伴,我和你们同样都是动物,因此他发出了友善的叫声。

“汪、汪、汪!汪、汪、汪!”

又八学着野狗,和它们一起吠叫。

岂料这种行为却招来野狗们的轻蔑和反感。狗群竟然争相跑到他的身边大叫,舔他的脚掌。于是,又八原想低声念平家琵琶大原御幸的故事,却不自觉越念越大声,后来竟变成大声喊叫:

于是上皇于文治二年春

建礼门院闲居于大草原

眼中所见

脑中所想

二月三月

寒凛强风

山峰白雪

未溶化的日子

他双眼紧闭,愁眉苦脸,干脆将自己当成聋子,使尽平生的力气大声念着。

幸好此时传七郎等人赶到,狗一看到他们,赶紧四处逃窜。又八也顾不了那么多,大声呼号求救:

“救救我!帮我解开绳索。”

吉冈门徒中有两三人认得又八:

“哦!原来是他!我曾经在艾草屋见过这家伙。”

“他是阿甲的丈夫。”

“丈夫?我记得阿甲没有丈夫啊!”

“他是阿甲在祇园藤次之前的男人,实际上是阿甲在养他。”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传七郎看他可怜,便叫人解开绳索,问清事情原委。又八有自己的一套说辞,可耻之处绝口不提。

见到吉冈门的人之后,又燃起他的宿怨。他说武藏和自己同是作州人,却抢走了自己的未婚妻,令自己家声扫地,无颜面对乡亲父老。

母亲阿杉更为了此事,顾不得年纪老迈,仍然不辞辛劳发誓找武藏报仇,并惩罚变心的未入门媳妇,否则誓不返乡,所以才会和自己到处奔波找武藏报仇。

刚才有人说我是阿甲的丈夫,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确实曾在艾草屋栖身,但和阿甲并没有任何关系。祇园藤次和阿甲很亲密,所以此刻才会私奔他乡。这也可以证明我和阿甲之间是清白的。

这件事情已不重要了。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母亲阿杉和敌手武藏的消息。我在大阪听到大家谣传吉冈大人的长男和武藏比武,结果败给了武藏。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更加担心。赶到此地时,被十来名不怀好意的野武士包围,夺走了所有的财物。但我碍于家有老母且敌仇未报,刚才只好任凭这些野武士处置,听天由命了。

“不管是吉冈家也好,我也好,都与武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承蒙吉冈门人帮我解开绳索,也许这就是缘分。您应该是清十郎的弟弟吧!您要找武藏报仇,我也要杀武藏。届时看谁先杀死武藏,报仇之后,我们再相会吧!”又八心想光是捏造,不足以取信对方,所以谎言中还穿插了一些事实。

但是这一句:

“看谁先杀死武藏?”

简直是画蛇添足,他自己也觉得羞耻。

“也许母亲会到清水堂参拜,祈求完成大愿,所以我要到那里去找她。救命之恩,请容我改日到四条武馆再答谢。非常抱歉,耽搁了您的行程,我就此告辞了。”

趁未露出马脚之前赶快离开,虽然有点牵强,又八总能适时躲开。

吉冈门人正怀疑其言之真假时,又八早已开溜了。看到门徒疑惑的表情,传七郎苦笑道: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传七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耽搁,目送又八离开之后,他非常不悦。

这几天是危险期———医生说这话之后已过了四天。那几天清十郎的脸色难看极了,直到昨日才开始好转。

现在清十郎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他问道:

“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枕边的纸罩座灯一直亮着。屋内无其他人,只隐约听到隔壁房间有人在打鼾,看护的人想必是衣带未解就睡着了。

“鸡在啼叫。”

清十郎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世上。

“活着真丢脸!”

清十郎拉起被褥一角掩住脸庞。

他的手颤动着,好像是在哭泣。

“今后,我哪有脸再活下去?”

想到此,他突然停止抽泣。

父亲拳法的名声太响亮了。而自己这个不肖子,光是扛着父亲的声名与遗产闯荡江湖就已经够累了。到头来这个包袱迫使自己的生命和家声一败涂地。

“吉冈家已经完了!”

枕边座灯已经燃尽,屋内透着晨曦的白光。他想起那天满地白霜,自己赴莲台寺野的情景。

当时武藏的眼神!

即使现在想起来,还令人毛骨悚然。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他的对手。为何不在他面前弃剑投降以保住家声?

“我想通了,父亲的名声,就像自己的声誉。仔细一想,我只是身为吉冈拳法之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修行呢?在败给武藏之前,在一家之主和个人修养上,早已有败战的征兆了。和武藏比武只是加速毁灭而已。这样下去,吉冈武馆迟早会被社会潮流所吞没。”

他紧闭双眼,闪着亮光的泪水在睫毛上打转。泪水流到耳际,也动摇了他的心。

“为什么我没死在莲台寺野呢……这副德行活着———”

断了右腕的伤口疼痛无比,使他眉头紧锁,闷闷不乐,害怕天亮。

咚、咚、咚———远处传来敲门声。有人来叫醒隔壁房间的人。

“啊!二少爷回来了?”

“刚回来吗?”

有人慌慌张张出去迎接,也有人马上跑回清十郎的枕边:

“小师父!小师父!好消息!二少爷乘坐早轿,刚回到家,马上就会过来了。”

下人立刻打开窗户,升起火炉,摆好坐垫等候。没多久———

“我哥哥的房间在这里吗?”

门外是传七郎的声音。

好久不见了!清十郎虽然这么想,但是让弟弟看到他这副模样令他痛苦万分。

“哥哥!”

清十郎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进门来的弟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

弟弟身上飘来了阵阵酒味。

“哥哥,您怎么了?”

传七郎神采奕奕的样子,反令病人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

清十郎闭起眼,什么话也没说。

“哥哥!这个节骨眼,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这个做弟弟的吧!我听弟子们说过详情之后,空着手就上路了。途中在大阪的花巷匆忙打点酒食,就连夜赶了回来。请您放心,传七郎在这里,看还有谁敢到这里撒野,我一定让他一根指头都不剩。”

此时,门人送茶进来,他对门人说:

“喂!我不要茶,给我拿酒来。”

“知道了。”

门人退下时,他又叫道:

“喂!谁来把纸门关上,病人会受凉啊!笨蛋!”

他由跪姿改成盘腿而坐,就着火炉偷偷望着沉默不语的哥哥,说道:

“到底胜负是怎么分出来的呢?宫本武藏不是最近才出道的小子吗?哥哥亲自出马,竟然会败给一个毛头小子?”

此时,门人在纸门外:

“二少爷!”

“什么事?”

“酒已经准备好了。”

“拿过来!”

“我先放在那边,请您先入浴吧!”

“我不想洗澡,我要在这儿喝,把酒拿过来。”

“啊?在枕边喝?”

“没问题,我和哥哥好久没见了,我们要好好聊一聊。虽然长久以来,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好,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最亲近的人莫若我兄弟俩了。就在这里喝吧!”

于是,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说道:

“好酒。”

喝了两三杯之后,他喃喃自语:

“要是哥哥您没受伤,我就要您一起喝了。”

清十郎睁开眼睛:

“弟弟!”

“嗯!”

“请不要在我枕边喝酒。”

“为什么?”

“因为这会让我想起许多讨厌、不愉快的事情。”

“什么讨厌的事?”

“想必已过世的父亲不喜欢我俩喝酒吧———你只会喝酒,我也只会喝酒,没做过什么正经事。”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尽做坏事啰?”

“你还能有所作为,而我现在卧病在床,犹如尝着后半生的苦酒……”

“哈哈哈!您说这些真扫兴!这么说来,哥哥只不过是个小家子气且神经质的人,根本没有武者应有的气魄。说实话,您和武藏比武,根本就是个错误。您就是没有识破对方的才能,才受了这个教训,您以后就别再拿剑,只当吉冈二世便行了。今后,如果再有勇猛强悍的人向吉冈门挑战,就让我传七郎去应战吧!这武馆的大小诸事,也由我传七郎处理吧!我一定让吉冈比老爹的时代更繁荣盛大数倍。也许您怀疑我有野心要夺取武馆,不过,我会表现给您看的。”

酒壶见底,已倒不出半滴酒来。

“弟弟……”

清十郎突然想要坐起身子,但是少了一只手,无法随意地掀开被子。

“传七郎……”

清十郎的手从被褥中伸出,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虽是病人,力气也足以让健康的人觉得疼痛。

“哎唷……哥哥您会把酒泼倒的。”

传七郎赶忙将酒杯换到另一只手上:

“什么事?”

“弟弟,诚如你所期待的,我就将武馆交给你。不过,如果继承武馆,同时也得继承家声喔!”

“好,我接受。”

“请不要这么草率答应。要是你重蹈我的覆辙,再次污辱了先父的声名,那还不如让吉冈现在就毁了!”

“你胡说什么!我传七郎和您不同。”

“你会洗心革面,认真管理武馆吗?”

“等等,我可不戒酒喔!只有酒,我不能戒。”

“行,有节制就没关系……我所犯的错误,并非因酒而起。”

“是女人吧?女人是您的弱点。等您身体痊愈之后,讨个老婆算了。”

“不!我决定弃剑,哪还有心情娶妻?但是,有一人我非救不可。只要能看到那人幸福,我就别无所求了。我打算隐居山林,结茅庐而居……”

“咦?非救不可的人是谁?”

“算了!其他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虽然我这个哥哥是个废人,但是,身为武士,我内心仍然存着几分志气与面子……现在我放下身段向你拜托……请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听清楚了吗?”

“好……我一定会为你洗刷污名。您知道对手武藏人在哪里?”

“武藏?”

清十郎瞪大眼睛,望着传七郎,严肃说道:

“传七郎,你打算破我的戒律,要找武藏比武吗?”

“您说什么啊?事到如今,一定得这么做啊!您派人把我接回来,不就是打算这么做吗?我和门人也是想趁武藏还没离境之前找他报仇,才会空手立刻赶回来。”

清十郎摇头说:

“你大错特错了。”

他好像已能看到比武的结果,并且以兄长命令的口吻说道:

“不可轻举妄动!”

传七郎听不进去,反问:

“为什么?”

清十郎激动的说道:

“赢不了的!”

传七郎脸色发白:

“输给谁?”

“输给武藏。”

“谁输呢?”

“你明明知道,是你会输啊!你的武艺———”

“胡、胡说八道!”

传七郎故意耸动肩膀,装出大笑的样子。接着拨开哥哥的手,为自己斟酒。

“喂!来人哪!酒没了,再拿来!”

门徒中一人听到声音之后,赶紧从厨房送酒来,但却不见传七郎在病房内。

“啊?”

那门徒瞪大眼睛,放下托盘:

“小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门徒看到清十郎趴在被子里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凑到枕边。

“叫……叫他来,我还有话要和传七郎说,把他带到这里。”

“是、是!”

弟子听清十郎说话的语气清晰便放下心来,回答道:

“是、我这就去。”

门徒急忙去找传七郎。

传七郎很快就被门徒发现。刚才传七郎到武馆,坐在地板上,望着自家久违的武馆。

久未见面的植田良平、南保余一兵卫、御池、太田黑等元老则围坐在他身边。

“您见过令兄了吗?”

“喔!刚刚见过了。”

“想必他很高兴吧!”

“好像也不怎么高兴。在进他房间之前,我内心也充满了兴奋,但是见面之后哥哥一直绷着脸,而我则直话直说,所以又跟以前一样吵起来了。”

“啊?起口角……那就是您当弟弟的不是了!令兄昨日身体状况才稍有起色,您竟与他起争执。”

“但是……等一下,喂!”

传七郎和门下元老的交情就像朋友一样。

他抓住责备自己的植田良平的肩膀。即使在谈笑之间,他也想炫耀自己的腕力,他摇着对方的手臂说道:

“我哥哥可是这么对我说的喔———你为了洗刷我战败的污名,想和武藏格斗。但你一定赢不了武藏。如果你死了,这武馆也完了,而吉冈家的声誉也就毁了。因此,所有的耻辱都让我一人来扛,我将发布封剑声明,退出江湖。你代我掌管这武馆,希望将来武艺精进之后,再为我雪耻……”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

前来找他的门人,趁隙说道:

“二少爷,小师父请您再回他的枕边一趟。”

传七郎回头,瞪了门人一眼:

“酒呢?”

“已送到那边去了。”

“拿到这里来,大伙儿可以边饮边谈。”

“小师父他……”

“少啰嗦……哥哥好像患了恐惧症。把酒拿过来。”

植田、御池以及其他人见状立刻异口同声:

“不用!不用!此刻不宜饮酒,我们不喝。”

传七郎不悦:

“你们怎么了?你们也让武藏吓坏了吗?”

吉冈家就因为名声太响,相对的所受到的打击才会那么大。

当家主人遭受武藏木剑一击,不但身受重伤,连吉冈一门原有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为之动摇。

难道就这样输了吗?

吉冈一门本来强大的自尊心,也完全崩溃。无论如何重整,似乎都无法恢复以前团结一致的好景。

这次重创的痛苦,即使已过数日,仍流露在众人脸上。无论如何商量,大家总是意见分歧,无法决定是当个消极的失败者,还是采取积极的态度?

出发迎接传七郎之前,清十郎便想着:要和武藏再次比武洗雪耻辱吗?还是采取自爱的策略呢?

元老们对这两个意见也分别抱持对立的看法。有些人同意传七郎的想法,有些人则暗地支持清十郎的看法。

但是———

“耻辱只是一时,万一再遭到失败,那……”

以清十郎的立场自可以提出这种忍辱的主张,然而元老门人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尤其是在相当霸气的传七郎面前,更是提也不敢提。

“哥哥说话柔弱、胆怯、不成熟,即使他卧病在床,我也没办法安静地坐在那儿听呀!”

传七郎拿起酒壶,为每个人斟酒。从今日起,他要取代哥哥,用自己的方式经营武馆。他首先想做的就是将武馆营造出自己的刚毅风格来。

“我发誓要找武藏报仇……无论哥哥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决心。哥哥说不要提武藏,家声比较重要,多考虑如何维持武馆等等,这是身为武士应该说的话吗?就是因为他这么想,才会败给武藏———你们可别把我和哥哥相提并论喔!”

“这个……”

众人含糊其词之后,南保余一兵卫元老开口说道:

“我们相信二少爷的能力……只是……”

“只是什么?”

“仔细想想您哥哥的考虑,也不无道理。武藏只是一介武士,而我们都是室町家以来的名门,权宜之下可知这将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比赛。无论胜与败,都是无意义的赌博,绝非明智之举。”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你说这是赌博?”

传七郎瞪大了眼睛,充满了不悦。南保余兵卫慌张地补充道:

“啊!失言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这家伙!”

传七郎不再听他人的意见,他抓住南保余一兵卫颈后的头发,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给我滚出去!胆小鬼!”

“二少爷,我失言了。”

“住口!像你这种胆小的人,没资格和我同坐。滚出去!”

传七郎把他推了出去。

南保余一兵卫背部撞在木板墙上,脸色发白。最后才静静地跪坐在地。

“长久以来承蒙各位的照顾。”

又向神坛行礼之后才往屋外走去。

“来,喝酒!”

传七郎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向其他人劝酒。

“喝过酒之后,你们今天就开始搜寻武藏下榻之处。他应该还没到他国,想必现在正得意洋洋、到处招摇。我先往这方向着力,再来整顿武馆。我不能让武馆荒废下去,众人得像平日一般,互相鼓励,勤练武艺……我睡个觉之后,再到武馆去。我和哥哥不同,可是很严厉的喔!其他的门徒,也要严加练武。”

又过了七天。

“找到了!”

有一位门人边喊边回到武馆。

传七郎从刚才就在武馆里。如前所述,他正在进行严格的训练。

他的精力充沛,永不知疲倦,大家害怕被他指名,都躲到角落去。元老太田黑兵助简直被当成孩童般差使。

“等等,太田黑!”

传七郎收起木剑,瞄了一眼刚才回到武馆的男子说道: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武藏在哪里?”

“在实相院镇东方的十字路口附近———也有人叫那里为本阿弥路口。武藏就逗留在这条路的本阿弥光悦家。”

“在本阿弥家。真奇怪呀!像武藏那样的乡下武士,怎会认识光悦呢?”

“这其中缘故我不知道,但他确实是住在那里。”

“好!马上出发!”

他正要入内准备,后面的太田黑兵助、植田良平等元老们马上制止道:

“这种突击的行为就像打架,即使赢了,世人也会说闲话的。”

“练武确有礼仪规矩,但实际上的兵术却不来这一套,所谓先发制人嘛!”

“但是,令兄当初也没这么草率。还是先派人送信,约好地点、日期和时间,堂堂正正的比武,比较光明正大。”

“嗯!有道理。就依各位的意思。可是,你们可别在这段期间,又受哥哥的影响而心生动摇,阻止比武喔!”

“持异议、还有不知感恩的人,早在这十几天前全都离开武馆了。”

“这样一来,反而巩固了武馆。像祇园藤次那样没出息的人,以及南保余一兵卫那种胆小鬼,这些不知羞耻的懦夫还是早点离开得好。”

“向武藏下挑战书前,还是向令兄禀报一声吧!”

“这件事不能由你们去,我自己去把话说清楚。”

兄弟俩对这个问题仍然持续十天前的立场,谁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元老们庆幸兄弟俩只要不吵嘴就好,既然房间里没有传来争吵声,几个人便赶紧促膝商量与武藏第二次比武的地点与日期。

突然清十郎的起居室内有人大叫:

“喂!植田、御池、太田黑、其他的人,快来啊!”

众人聚集到房间,只看到传七郎独自一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元老们从未看过传七郎如此的表情。传七郎眼中还挂着泪珠。

“你们……看!”

传七郎拿着哥哥遗留下的信给众人看。

“哥留了这封长信给我,离家出走了,要去哪里也没说……连要去哪里……”

6

阿通停下正在缝衣服的手:

“谁?”

“是哪一位?”

打开纸门一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阿通知道是自己的错觉,寂寞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手上这件衣服只差袖领就完成了,可是她已无心再做。

她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是城太郎呢!”

她还是不死心,眺望着门口。只要有一点动静,就以为是城太郎回来找自己了。

这里位于三年坡下。

虽然这个小镇有点脏乱,但路旁到处是灌木丛和田地,点缀着盛开的山茶花和梅花。

阿通住的独门独院房子,四周亦是花木扶疏,屋前有座百坪大的菜园。菜园的正对面,就是从早到晚充满了忙碌吵杂声的旅馆厨房。总之,这独门独院的房子也是旅馆所有,早晚的餐点,都由对面的厨房送过来。

现在阿杉婆出门去了。如果她到京都便一定住这家旅馆。而旅馆里,这独门独院的房子是她的最爱。此刻,菜园对面的厨房里有个女人向这边喊道:

“阿通姑娘,吃饭时间到了,可以送饭过去了吗?”

阿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啊!已经要吃饭了呀!等阿婆回来一起吃,那时候再送过来吧!”

厨房的女人又说道:

“老太婆出门前交代过,今天晚归,也许傍晚才会回来。”

“我还不太饿,中餐就不吃了。”

“你总是不吃东西,我给你添点饭过来吧!”

此时一阵烧柴浓烟飘来,一下子吞噬了菜园中的梅树以及对面的房子。

这一带有几处陶窑,在烧陶的日子里,附近总是弥漫着浓烟。但浓烟散去之后,初春的天空,便显得格外亮丽。

大马路经常传来马的嘶叫声,以及到清水寺参拜的人声。而武藏打败吉冈的消息也流传在这些杂沓的人马声中。

阿通雀跃不已,眼前立刻浮现出武藏的身影。她心想:

“城太郎一定去莲台寺野看比武了,如果城太郎来这里,就可知道详情了。”

因此,她迫切地等城太郎的到来。

但是,城太郎却一直没出现。在五条桥分手之后,至今已经二十多天了。有时候她会想:

“即使他来这里,也不知道我住这家旅馆吧……不,应该不会!我跟他说过,住在三年坡下,只要挨家挨户地问,也问得到啊!”

她又想:

“他会不会感冒生病,躺在床上休息呢?”

但阿通不相信城太郎会感冒躺在床上。也许他正悠闲地在初春的天空下放风筝呢!阿通思及此,不由得一肚子气。

话又说回来,也许城太郎会想:

“阿通离这里也不远,该由她来找我。况且她一直未来乌丸家道谢。”

也许他这么想,正等阿通去乌丸官邸呢!

阿通并非没想到这点,只是以她的立场来看,城太郎来这里是极其容易的事,而自己到官邸去反而较困难。不只如此,无论要去哪里,她都得征求阿杉婆的同意。

阿杉婆今天不在,不是出门的大好时机吗?不了解状况的人,也许会这么想。但是这老太婆并非粗心大意的人。她已经吩咐过旅馆门房留意阿通的动静。只要她走到门口观望,就会有人从主屋不经意地问:

“阿通姑娘,上哪儿啊?”

再说,从这三年坡到清水边境,很多人都认得阿杉婆。去年她老人家单枪匹马在清水附近向武藏挑战。当时目击实情的轿夫和挑夫们都说:

“那老太婆真强悍啊!”

“她真厉害啊!”

“她是为了报仇才背井离乡的。”

这件事发生后没多久,老太婆便大受欢迎,也博得众人的尊敬。旅馆的人更是对她崇敬有加,因此只消阿杉一句话:

“请帮我留意那女人,免得我不在的时候逃掉。”

旅馆的人当然是忠于她的交代。

无论如何,阿通想要擅自出门是绝对不成的。信也必须经由旅馆的人才能送出去。所以她只能等城太郎的到来。

“……”

她退到门后,又开始缝衣服。缝的也是阿杉要修改的旅装。

此时,纸门上映着一个人影———

外头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

“啊?我搞错地方了。”

那人好像从大马路走入这胡同,擅自进到菜园及厢房来似的。

阿通若无其事地从纸门探出头来。那女子站在菜园里的梅树下。一看到阿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请问这里是旅馆吗?胡同入口挂了一个旅馆的灯笼,我才进来的。”

那女子表情窘迫,有点手足无措。

阿通忘了回答她的问题,只顾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女子。她的异样眼光使得这位擅闯死胡同的女子更加慌张。

“这是哪里呢?”

那女子看看四周的屋顶,再看看旁边的梅树。

“啊!梅花开得真美啊!”

她抬起羞红的脸,佯装看得入神。

对了!是在五条大桥见过她!

阿通想起来了,又怕认错人,所以一直拼命唤起自己的回忆———她就是正月一日那天早上,在桥的栏杆边倚在武藏胸前哭泣的那位女子。对方大概不知情吧?阿通却忘不了此事,自那天以来,她就一直对这位女子耿耿于怀,有如面对宿敌一般。

厨房的女人,似乎已向柜台报告此事,所以掌柜从前头绕到胡同来。

“这位女客官,要住宿吗?”

朱实的眼神有点慌张。

“是的,旅馆在哪里呢?”

“就在刚才入口的地方,也就是胡同右侧转弯处。”

“啊!是面对大街那边啊!”

“虽然面对大街,但却是很安静喔。”

“旅馆出入口不太显眼,我找着找着,看到巷口角落挂着灯笼,以为旅馆就在后面,所以就找到这里来了。”

朱实边说明,边望向阿通所站的房子。问道:

“这里是厢房吗?”

“是的,是前面那栋的厢房。”

“这里比较好……既安静又隐密。”

“主屋那边也有好房间喔。”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掌柜的!住在这里的正好也是位女客人……我可不可以也住这里?”

“但是,这边还住着一位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婆,所以……”

“没关系,我不介意。”

“待会儿等老太婆回来,我们再问问她愿不愿意合住。”

“在她回来之前,我到那边的房间休息吧!”

“请这边走。你一定会中意那边的房间的。”

朱实随着旅馆的人,绕到正厅去了。

“……”

结果阿通什么话也没说,她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问那女子呢?也许这就是自己要不得的个性。她一个人陷入沉思:刚才那名女子和武藏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哪怕只问清这一点也行啊。

阿通在五条大桥见到他们,两人谈了许久,而且他们看来绝不是普通的朋友。因为后来那女子哭了,武藏还抱着她的肩膀呢!

“她不只是对武藏才这样吧……”

阿通试图推翻自己因嫉妒所作的揣测。但从那天起,她的内心不知受了多少莫名的伤痛。

“她比自己还美。”

“她比自己更有机会接近武藏。”

“她比自己有才华,能巧妙地抓住男人的心。”

在这之前,她只想到武藏和自己。但是突然间,阿通反省到同性的世界,对于自己的柔弱感到可悲。

“自己长得不够漂亮。”

“又没才华。”

“也与武藏无缘。”

在广大社会中和大多数的女性比起来,她觉得希望总是从自己身边溜过,自己不过只是抱着无意的美梦罢了。最近她已使不出当年攀登七宝寺千年杉时,战胜暴风雨的勇气,栖息在她心中的,惟有那天早上在五条大桥蹲在牛车后面的懦弱了。

“真需要城太郎的帮忙!”

阿通心想:

这可能是因为当年自己爬上千年杉时,仍存有几分与城太郎一样天真无邪的心吧!

她想到最近这种独自烦恼的复杂心情,也许正表示少女纯洁的心已离自己远去。思及此不觉泪水盈眶,滴落在手缝的衣服上。

“你在不在房里?阿通,为什么不点灯呢?”

天色不知何时早已暗了下来,从外面回来的阿杉婆这么问着。

“您回来啦!我马上点灯。”

老太婆用锐利的眼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往小房间走去的阿通,然后坐到榻榻米上。

阿通点灯之后问道:

“阿婆,您累了吧?今天到哪里去了呢?”

“这还用问吗?”

阿杉故意以严厉的口吻说道:

“我去找我儿子又八,并打听武藏的下落。”

“我帮您按摩脚吧。”

“脚倒是没那么累,可能是天气的关系,四五天来肩膀硬梆梆的。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帮我按摩肩膀好了。”

双方只要一谈起来,阿杉便是这副嘴脸。阿通心想,在阿婆找到又八,对往事做个了断之前,自己还是多忍让为宜。因此,便静静地绕到老婆婆的背后,边按摩边说道:

“肩膀真的很硬,呼吸会困难吗?”

“走路的时候,偶尔胸部会闷闷的。毕竟年纪大了,也许哪天会中风,卧病在床!”

“您还很硬朗,年轻人都没您有精神呢!别说这些丧气话。”

“但是连那么开朗的权叔,还不是说走就走,人生变化无常简直像一场梦。……只要一想到武藏,就令我精神百倍。只要一燃起要和武藏比武的意念,就令我心情激昂,生龙活虎得不输给任何人。”

“阿婆……武藏哥并不是那么坏的人……阿婆您想错了啊!”

“哼……”

阿杉让阿通揉着肩膀。

“是吗?对你来说,他是你弃又八而迷恋的男人嘛!刚才我说他坏,可真抱歉呀!”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承认吗?比起又八,武藏不是比较可爱吗?我觉得凡事说明白比较切实。”

“……”

“要是能和又八见面,我这老太婆会站在你们中间,依你的希望向又八说清楚之后,你和阿婆就形同路人了。你就可以奔向武藏怀抱,也许还会说我们母子的坏话呢!”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阿婆,阿通不是这样的女孩。有恩报恩,我一直牢记这句话。”

“现在的年轻女孩,可真会讲话,说得真好听呀!我这老太婆是个正直的人,说话完全不加修饰。你如果当武藏的妻子,那你和我就是仇敌了……呵、呵、呵!帮仇人按摩肩膀很不是滋味吧?”

“……”

“想必你也是为了想跟在武藏身边,才受这辛劳。如果这样想,也没什么不能忍耐了。”

“……”

“你哭什么?”

“我没有哭。”

“那么,滴在我衣领上的是什么?”

“……对不起,不知不觉地……”

“嘿!好像虫在爬,真不舒服。你可以再用点力吗……别哭哭啼啼的只想着武藏!”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门前的菜园,出现了提灯的亮光。大概又是旅馆的女子送晚餐来了。

“对不起,这里是本位田先生令堂的房间吗?”

没想到原来是一位和尚站在门口。

他手上的提灯上写着:

音羽山清水寺。

“我是子安堂的堂员。”

那和尚将提灯放在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

“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傍晚时分,有位衣着单薄,看起来寒冷不堪的年轻浪人,一直往内堂张望。他还问说:最近有无看到一位作州来的阿婆来参拜?我回答说:她经常来。于是,他借了笔,写了这封信。他还说如果看到那位阿婆,请将这个交给她。说完之后就走了。我正好要到五条购物,所以顺道送过来。”

“那实在太好了,辛苦您了。”

阿婆很会应酬,立刻拿出坐垫招呼客人,但是,那位送信的和尚马上就离开了。

“真奇怪呀!”

阿婆在灯下打开信。看完信之后脸色大变。想必信的内容,一定强烈地震撼了阿婆的心。

“阿通!”

“我在这里。”

阿通在小房间角落的火炉旁回答。

“不用泡茶了,子安堂的堂员已经走了。”

“啊?已经走了!那么阿婆您喝一杯吧!”

“没人喝才拿给我喝吗?我的肚子可不是装剩茶的!这种茶不喝也罢,倒是马上准备出门去。”

“啊?去哪里?要我一起去吗?”

“也许今夜可以说出你日夜盼望的事呢!”

“啊……这么说,那封信是又八哥写的喽!”

“别管这么多了,你只要静静地跟着我就是了。”

“那我到旅馆厨房,要他们尽快将晚餐送过来。”

“你还没吃吗?”

“因为我要等阿婆回来才一起吃。”

“真是用心了!我上午出门,你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吗?我在外面点了奈良茶餐,将中餐和晚餐一起解决了。你赶紧吃点泡饭就行了。”

“是。”

“音羽山的夜晚,大概会冷吧!外套缝好了吗?”

“窄袖那件还差一点就缝好了。”

“我不是问你窄袖那件,把外套拿出来就行了。还有袜子洗好了吗?草鞋已经有点松了,你去叫旅馆的人帮我买双新草鞋来。”

阿婆直讲个不停,不断催促阿通做事。阿通连回答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为何阿通对阿婆的话毫无反抗之力。阿婆不讲话,光是瞪着阿通,就够令她毛骨悚然的。

阿通将草鞋摆正并说道:

“阿婆,可以出门了,我也和您一起去。”

阿通说着,自己先走出去。

“提灯拿了吗?”

“没有……”

“真是粗心的女孩啊!你准备让我这老太婆摸黑爬音羽山吗?去跟旅馆借来。”

“我没想到。现在马上就去。”

阿通根本没有时间为自己打点。

听阿婆说是要到音羽山的深山,到底要去哪里?

阿通心想要是问这种事,一定又要挨骂,只好静静地提着灯走在前面,爬上三年坡。

虽然如此,她的心里却雀跃不已。刚才那封信一定是又八写的。果真如此,以前和阿婆约定好的事情,今晚应该可以解决了。再怎么不喜欢,再怎么难过,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行了。

事情说开之后,今晚就非得到乌丸大人家找城太郎不可。

三年坡是忍耐坡。阿通望着布满石头、凹凸不平的路面,向前走着。

7

耳边传来瀑布的声音。在这夜深人静,显得格外响亮。

“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应该是地藏菩萨所在地。啊!这棵树挂着告示牌,上面写着地藏樱神。”

二人沿着清水寺旁的山路,爬了不少坡,但阿婆却脸不红气不喘的。

到达清水寺之后,阿婆站到堂前,马上向黑暗处呼叫:

“儿子!儿子啊!”

阿婆关切的眼神和焦虑的呼唤,充满着老母亲情。站在她身后的阿通,觉得此时的阿婆与平日判若两人。

“阿通,不要让提灯熄了。”

“知道了。”

“没在这儿!没在这儿!”

阿婆口中喃喃自语,四处绕了一圈:

“信上写的地点是这地藏菩萨!”

“时间是写今晚吗?”

“没写是今天还是明天,那孩子不管多大还是像个小孩子……他到旅馆来不就得了吗?可能碍于在住吉发生的事,不好意思露脸吧?”

阿通扯扯她的衣袖说道:

“阿婆,那人大概是又八吧?好像有人上山来了。”

“哦!是吗?”

她眺望山崖的道路,并呼喊道:

“儿子啊———”

不久上山来的人看也不看阿婆一眼,径自在地藏菩萨庙绕了一圈,然后回到原地。他提高灯笼毫不客气地凝视着阿通雪白的脸庞。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阿通倒吸了一口气,但对方似乎毫无所觉。大年初一两人在五条大桥曾照过面,而佐佐木小次郎大概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姑娘,阿婆,你们现在才上山的吗?”

“……”

由于他问得太唐突,所以阿通和阿杉婆,只瞪着大眼睛看着外表浮华的小次郎。

此刻,小次郎突然指着阿通的脸说道:

“有个姑娘,年纪和你差不多,名叫朱实,脸较圆,身材比你娇小,是茶馆出身的都市姑娘,所以看起来比较老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她呢?”

“……”

两人沉默地摇摇头。

“真奇怪啊!有人在三年坡附近看到她。她应该会在这附近的寺庙过夜才对啊!”

前半句是和对方说的,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不再问下去,自行离开了。

阿婆咋咋舌说道:

“那年轻人是什么东西嘛!瞧他背刀的样子像个武士吗?一副侠气的模样,晚上还穷追女孩……嘿!我们可没那闲功夫哟!”

阿通自顾想心里的事:

“对了!刚才在旅馆迷路的女子——— 一定是那女子。”

武藏、朱实、小次郎这三角关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通。阿通陷入自己的想像里,呆呆地目送小次郎离去。

“回去吧!”

阿婆很失望,终于死了心,放开脚步离去。又八信上确实写着地藏菩萨,结果却没来。瀑布声此刻听起来更增添寒意,直侵肌肤。

两人下山没多久,来到本愿堂门前,又碰到刚才的小次郎。

“……”

双方互看一眼之后,各自静静地错身离去。阿杉回头看到小次郎从子安堂往三年坡的方向直接下山去了。

“好可怕的眼神啊……像武藏一般。”

阿婆正喃喃自语,突然看了什么,整个人因震惊而拱起背来。

“呜……”

像是猫头鹰的叫声。

在巨大的杉树树阴下———有个人在招手。

即使在黑暗中,阿婆也认得出那个人影是谁。

“来这边。”

对方以手示意。看来他似乎有所顾忌。嘿!好调皮的家伙———阿杉立刻了解儿子的意思。

“阿通!”

阿婆回头看到阿通在离她二十米的地方等她。

“你先走,但也不要走太远,就站在那小土堆旁等,好让我跟得上你。”

阿通老实地点点头,先走了一步,阿婆继续说道:

“但你可别想逃走喔!我阿婆的眼睛可是会盯着你的,知道吗?”

阿婆说完,立刻跑到杉树下。

“是不是又八?”

“母亲!”

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抓住阿婆的手。

“怎么了?躲到这种地方……啊!你这孩子,手怎么这么冰啊?”

此刻,阿婆的傲气荡然无存,眼中含着泪水。

又八提心吊胆地说:

“可是母亲,那人才刚刚走过去啊!”

“谁呀?”

“背着大刀、眼光锐利的年轻人啊!”

“你认识他吗?”

“哪有不认识的!他叫佐佐木小次郎,前几天我在六条的松树林里,还惨遭他的毒手呢!”

“什么?佐佐木小次郎?佐佐木小次郎不就是你自己吗?”

“为、为什么?”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在大阪时,你让我看过中条流印可的卷轴。当时,你不是说你的别名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吗?”

“骗人的,那是骗人的。假面具被揭穿之后,还惨遭真正的佐佐木小次郎的惩罚。事实上,请人带信给母亲之后,我立即前来约定地点,没想到在此看到那家伙。如果被他盯上可麻烦了,所以才会躲起来。现在应该没事了吧!要是他再折回来就麻烦了。”

“……”

阿杉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到又八毫不隐藏自己的无助和胆小,更觉得这孩子惹人怜爱。

“先别管这些事了。”

阿婆对儿子软弱的声音,已经听不下去了,她摇摇头说道。

“又八,你知道你权叔已经过世了吗?”

“啊?权叔他……真的吗?”

“这种事可以骗人吗?他在住吉海边和你一别之后,就死在海边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尽管你权叔死了,但我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仍在忧愁的旅途上到处飘泊,你可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在大阪,你罚我跪在冰天雪地里,训了我一番。这件事我一直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很好,你还记得我的教训。有件事,你听了准会高兴的!”

“什么事?”

“阿通的事。”

“啊!这么说刚才跟在你身边的女子真的是她?”

“喂!又八!”

阿婆面露责备之色,站到又八前面,挡住他的视线说道:

“这件事你如何打算?”上一页[返回目录]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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