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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风之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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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尼放的,是给他当肩带用的。

“……”

武藏抓着衣袖中的皮肩带,不自觉回头朝走在后面的三人微笑。

武藏早就注意到他们,当他一出本阿弥路,这三人就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在后。

那三人看到武藏对他们笑,都吓了一大跳。赶紧停下脚步,耳语一番。最后摆好架式,突然大步地往这边走来。

光悦那时已站在灰屋家门前,向门房通报姓名。有个拿着扫把的仆人出来领他进去。

光悦注意到走在后面的武藏不见了,又折回对着门外说道:

“武藏先生!不用客气,请进来。”

光悦看到三名武士来势汹汹地举着大刀围住武藏,态度傲慢地跟他说话。

“是刚才那些人。”

光悦立刻想起来。

武藏沉着回答了三名武士的问题之后,回头望一望光悦并说道:

“我马上就来———请先进去。”

光悦平静的眼神,似乎能懂武藏眼眸中的意思,点点头说道:

“那么,我到里面等,您事情办完,再来找我。”

光悦一进入屋内,其中一人立刻开口道:

“我们不必再讨论你是不是在躲藏,我们并非为此而来。我刚刚说过了,我是吉冈十剑之一,叫做太田黑兵助。”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交给武藏。

“二少爷传七郎要我把他的亲笔信亲手交给你———看完之后,请马上答复。”

“哦?”

武藏毫不做作地打开书信。看完之后,只说:

“我知道了。”

但是,太田黑兵助仍是一脸狐疑问道:

“确实看完信了吗?”

为了确定,他抬头探看武藏的脸色。武藏点点头回答道:

“我确实知道了!”

三人终于放心:

“如果你爽约,将受到天下人的嘲笑。”

“……”

武藏沉默不语,只笑而不答地扫视了三名武士硬朗的体格。

他的态度又引起太田黑兵助的疑心。

“武藏,没问题吗?”

他再问一次:

“日期已快到了。记好地点了吗?来得及准备吗?”

武藏不多啰嗦,只简单地回答:

“没问题。”

“届时再见!”

武藏正要进灰屋家,兵助又追过来问道:

“武藏,在那天之前,都住在灰屋吗?”

“不,晚上他们会带我到六条的青楼去,大概会在这两地吧!”

“六条?知道了———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里。如果你迟到,我们会来接你,你不会胆怯害怕吧?”

武藏背向他,听着他说话,一进入灰屋前庭,便立刻关上门。一踏进灰屋,吵杂的世界,好像被摒除于千里之外。高耸的围墙,使得这小天地更加宁静。

低矮的野竹,以及笔杆般的细竹,使得中间的石子路常保阴湿。

武藏往前走,眼中所见的主屋以及四周的房子和凉亭等,都呈现出老房子黑亮的光泽以及深沉的气度。高耸的松树围绕着房子,就像在歌颂这家的荣华富贵一般。虽然如此,走过松树下的客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它们高不可攀。

不知何处传来了踢球声。经常可从公卿官邸的围墙外听到这种声音;可是在商人家里,也可以听到这种声音,倒是件罕见的事情。

“主人正在准备,请在这里稍等。”

两名女仆端出茶水、点心,引领武藏到面向庭院的座位。连女仆的举止都如此优雅,令人联想到这家的教养。

光悦喃喃自语:

“大概是背阳的关系,突然觉得冷起来了。”

他叫女仆将敞开的纸门关起来。武藏听着踢球声,望着庭院一端地势较低的梅树林。光悦也随着他看着外面并说道:

“有一大片乌云笼罩住睿在山头。那云是从北国南下飘来的。您不觉得冷吗?”

“不会。”

武藏只是坦白回答,一点也没想到光悦这么说是因为想关上门。

武藏的肌肤有如皮革般强韧,与光悦纹理细致的皮肤,对气候的敏感度大不相同。除了对气候的感受度不同之外,对于触感、鉴赏等各方面,两人都有天壤之别。一言以蔽之,就是野蛮人和都市人的差异。

女仆拿着烛台进了门来。此刻外面天色也已暗了下来,女仆正要关门,突然听到有人叫:

“叔叔,您来了啊!”

大概是刚才在踢球的孩子们。两三名十四五岁大的孩子往这边瞄了几眼,并把球丢了过来。但是一看到武藏这个陌生人时,便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叔叔,我去叫父亲!”

还没听到光悦回答,就争先恐后地奔向屋后。

纸门关上后点起灯,更显出这人家的和谐气氛。远处传来这家人开朗的笑声,令人受到感染而心情舒畅。

另外,令武藏抱持好感的是,一点也看不出这户人家是个有钱人家。朴实无华的摆设,看来似乎是特意要消去铜臭味。令武藏觉得如置身乡下的大客房。

“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豪爽的声音,主人灰屋绍由进了房来。

他和光悦是完全不同典型的人。虽然瘦骨嶙峋,但与声音低沉的光悦比起来,他的声音显得年轻有活力。年纪看来比光悦大上一轮。总之,他是位坦率可亲的人。光悦介绍武藏让他认识之后,他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他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先生的外甥啊!我和松尾先生也很熟呐!”

因为姨父的名字被抬出来,武藏从这里约略可以看出大商人和近卫家的密切关系。

“我们走吧!原想趁天色未暗之前,漫步走去。现在天已暗下来了,就叫轿子吧……当然,武藏先生,您也会跟我们一起坐轿子去吧?”

绍由急躁的个性与年纪不相称,和大方稳重、忘了要去青楼妓院的光悦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生平第一次坐轿子的武藏跟在两人后面,摇摇晃晃地沿着堀川河岸前进。

10

“好冷啊!”

“冷风扑面而来。”

“鼻子都快冻僵了。”

“今晚可能会下雪吧!”

“都已经是春天了啊!”

口中吐着白烟,往柳马场赶路的轿夫们高声地对谈着。

三盏提灯摇摇摆摆,忽明忽暗。比睿山上的乌云,从傍晚到现在,已扩散到洛内的上空。黑沉沉的夜空,似乎意味着半夜即将发生可怕的事情。

然而宽广的马场的另一边,地面一片灯火通明。可能是因为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使得地面的灯火有如群集的萤火虫般,显得格外灿烂。

坐在中间轿子的光悦回过头说道:

“武藏先生!”

“那里就是六条柳镇。最近,镇上因为增加不少人口,又称为三筋镇。”

“哦!原来是那里。”

“从宽广的马场空地,俯眺镇上的百家灯火,也是一种情趣。”

“真是不可思议!”

“烟花妓馆以前在二条,由于太靠近大内,半夜里,站在御苑旁就可听到唱民歌、俚曲的声音,因此,所司代板仓胜重大人将它移到这里。不到三年,整条街都成了青楼妓院,而且,还在继续增加呢!”

“这么说三年前,这里还是……”

“没错!那时一到夜晚,到处黑鸦鸦的,众人都感叹战火带来的祸害。可是,现在所有的流行都源于这个闹区。说得夸张些,这甚至是一种文化的诞生……”

本来光悦要继续说下去,却侧着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

“您听到花街的弦乐歌声了吧?”

“啊!听到了。”

“那是琉球传来的三味线改编的。有些乐曲以三味线为基础,衍变成现在的歌谣。但有一部分是撷取改编后的歌曲,形成所谓的隆达曲调。由此可见,所有的歌曲都源自烟花巷。这些乐曲在青楼妓馆兴盛流行之后,才普及于一般民众。所以从文化观点来看,城市和烟花巷有着很深的关系。虽然烟花巷和城市有一段距离,却不能说烟花巷是一处肮脏的地方。”

此时,轿子突然急转弯,打断了武藏和光悦的谈话。

二条的烟花巷叫做柳巷;六条的烟花巷,也叫做柳巷。不知何时起,“花街柳巷”已代替了“烟花巷”的说法。街道两旁的柳树上,装饰着无数的灯光,逐渐映入武藏的眼帘。

光悦和灰屋绍由,对这里的青楼妓馆已经相当熟悉。所以他们一下轿,林屋与次兵卫店里的人,马上迎过来:

“船桥先生来了啊!”

“水落先生也来啦!”

船桥,指的是住在堀川船桥,也就是绍由故乡的名字。而水落,是光悦来这里游玩的假名。

只有武藏既没有固定居所,也没有假名。

说到名字,“林屋与次兵卫”也只是楼主的假名。艺妓屋的店名,叫做扇屋。一提到扇屋,就令人想起六条柳镇初代吉野太夫。而一提起桔梗屋,就会让人想到室君太夫。

一流的青楼,就数这两家。光悦、绍由和武藏三人所坐的地方,就是扇屋。

武藏压抑自己,尽可能不要东张西望,但是,行经通道的时候,仍然情不自禁地观望格子天花板、桥梁栏杆、庭院、雕刻等等。他心里暗自惊叹道:

“真是一所绚烂的青楼啊!”

武藏专注看着拉门上的画,竟然没发觉光悦、绍由已不见了。他站在走廊上,不知要往哪里走:

“啊!到底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里!”

光悦向他招招手。

庭院里有远州风格的假山和白石铺地,造景师傅大概是以赤壁为蓝本,设计出这样的景致来。庭院旁有两个大房间,透出灯火,犹如置身于北苑派的画里。

“好冷啊!”

绍由缩着背,坐在宽大的房间内。

光悦也坐了下来,并指着正中间的坐垫说道:

“武藏先生,您请坐!”

“啊!不!那———”

武藏坐在下位,并未接受。因为那是壁画前的上座,武藏并非客气,只是在这栋豪华的房子里,像个将军般地坐到上座,会让武藏感到不自在。但是大家仍然以为他是客气。

“因为您是客人,理当由您上座……”

绍由也说道:

“我和光悦先生经常见面,已经是老朋友了。和您是初相识,所以您应该坐那位子。”

武藏却推辞道:

“不!我最年轻,坐上位,实在受之有愧。”

此时,绍由突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

“到青楼,没有人会提年纪的。”

说完,摇晃着削瘦的肩膀,哈哈大笑。

端着茶水和点心的女子已来到房间,正等待他们入席。最后,光悦打圆场,走到壁画前:

“那么,我来坐这位子吧!”

武藏坐到光悦旁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又觉得将重要时间花在让座上,实在不值得。

隔壁房间的角落里,两位侍女感情要好地坐在火炉旁。

“这是什么?”

“小鸟。”

“这个呢?”

“兔子。”

“这个呢?”

“戴斗笠的人。”

她们正对着屏风玩手影游戏。

炉子上可以泡茶,水一沸腾,壶口散出的蒸气,使房间暖和许多。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人数增加了,酒气加上人气,令人忘记外面的寒冷。

不,应该说屋内的人血液里掺着酒气,才会觉得房间特别温暖。

“我啊!和儿子经常意见不合,但是,我们都认为世界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有人说酒不是好东西,有如毒水。但我认为这不是酒的关系。酒本身是好的,是喝酒的人不好。任何事,我们都习惯将错误归咎他人,这是人类的通病。对酒来说,实在不公平。”

三人之中,声音最大的,竟是最瘦的灰屋绍由。

武藏只喝一两杯,就婉拒再喝。绍由老人则开始发表他的喝酒理论。

他的酒经已不是“新论调”。一旁侍候的唐琴太夫、墨菊太夫、小菩萨太夫,甚至连斟酒、端酒菜的女侍们都会说:

“船桥大人又开始了!”

不但如此,她们还嘟着小嘴,呵呵笑他老调重弹。

但是,船桥绍由却丝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如果酒不是好东西,那么神明一定不喜欢它。但是,神明却比恶魔更喜欢酒。现在的酒,并非清净之物。据说在神武天皇之前的时代,必须要纯洁的少女,用洁白的牙齿咬米酿酒才可以,所以那时的酒是清净之物。”

有人说道:

“唉呀!好脏啊!”

“什么好脏呢?”

“用牙齿咬米酿酒,不是很脏吗?”

“笨蛋!如果用你们的牙齿来磨碎米,那一定很脏,无人敢喝。所以非得用处女的牙来咬碎,才能像初春的芽苞那么纯洁。咬碎的米,放入瓮中酿酒,就像花吐蜜一般……我真想沉醉在这种酒香里啊!”

船桥大人像是喝醉了,突然抱住旁边侍女的脖子,还将脸凑到她的脸颊。

那位侍女惊叫:

“啊!不要!”

侍女们纷纷躲开。

船桥笑着,将眼睛转向右侧,拉着墨菊太夫的手放到自己膝上,说道:

“哈哈!老婆不要生气———”

这还不打紧,他偏要脸贴脸,还要两人共饮一杯酒。一会儿又旁若无人地靠到侍女身上。

光悦时而喝喝酒,时而和侍女们和绍由说笑,有时静静地玩着游戏。只有武藏始终与这气氛无法兼容。并非他故作严肃,可能是侍女畏惧他而不敢靠近他。

光悦并不勉强,倒是绍由有时候想到武藏,就劝他喝酒:

“武藏先生,喝酒吧!”

或者,有时候想到武藏的酒凉了,劝说:

“武藏先生,那杯酒不要喝了,换一杯热的吧!”

如此,反复多次以后,言语越来越粗鲁了。

“小菩萨太夫,敬敬这个孩子。孩子!喝一杯吧!”

“我正在喝。”

武藏只有在回答问题时才开口。

“杯子一直没干嘛!真没气概!”

“我的酒量不好。”

他故意讽刺:

“不好的是剑术吧!”

武藏听了之后,一笑置之:

“也许吧!”

“喝酒,会妨碍修行;喝酒,会扰乱平日的修养;喝酒,会令意志薄弱;喝酒,让人没出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你就成不了气候了。”

“我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有件事实在伤脑筋。”

“你担心什么呢?”

“我喝了酒会想睡觉。”

“如果想睡觉,这里可以睡,那里也可以睡啊!这不成理由。”

“太夫!”

绍由向墨菊太夫说道:

“这孩子担心喝多了会想睡觉。但我还是要让他喝个痛快,如果他想睡,就让他在此过夜吧!”

太夫嘟着嘴笑着回答:

“知道了。”

“能让他在这里过夜吗?”

“没问题。”

“但是谁来服侍他呢?光悦先生,谁较适合呢?武藏先生,你中意哪一位呢?”

“这个嘛……”

“墨菊太夫是我的老婆。如果叫小菩萨太夫去,光悦先生会心疼。唐琴太夫……也不行,服侍不周到。”

“船桥先生,那请吉野太夫来吧?”

“就是她!”

绍由兴高采烈地拍着膝盖继续说道:

“没有客人不满意吉野太夫的服侍……可是还没看到吉野太夫呢!快叫她来让这孩子瞧瞧!”

此刻,墨菊太夫说道:

“她和我们不同,许多客人指名叫她,可能无法立刻前来。”

“不!不!只要说我来了,她一定会马上过来,谁去叫她一下!”

绍由伸长脖子,向隔壁房间在火炉旁游玩的侍女们叫道:

“灵弥在吗?”

“我在。”

“灵弥,你来一下。你是吉野太夫的侍女,为什么没把太夫带来呢?你去跟吉野说,让船桥先生在这里等,是很失礼的事。快去把吉野带到这里来———如果你能带她过来,我会奖赏你的。”

灵弥才十一二岁,却已亭亭玉立,明眸动人,将来一定是吉野第二代。

她对绍由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于是绍由问道:

“懂了吗?没问题吧?”

“懂了。”

她眨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点点头,走出房间到走廊上。

关上背后的纸门,站在走廊的灵弥,突然拍手大叫道:

“采女姐、珠水姐、系之助姐快出来一下!”

房内的侍女们,齐声问道:

“什么事?”

侍女们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也跟着灵弥拍手叫道:

“啊!”

“哇!”

“好美啊!”

房内饮酒的人,听到外面的欢呼声,都抱着羡慕之心,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绍由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打开门看看!”

“我来开吧!”

侍女拉开纸门。

门一开,众人不约而同:

“啊!下雪了!”

光悦看到自己吐气的白烟,于是说道:

“一定很冷……”

武藏也看着外面:

“哦!”

春天里,下着罕见的牡丹雪。雪落到地面,发出啪、啪的响声。黑暗中下着白雪,就像白黑条纹的布料,四个侍女正望着外面的雪景。

太夫叱喝:

“退到一旁去!”

但却没人理会。

“好棒啊!”

侍女们浑然忘了客人的存在,她们就像无意中碰到情人一般,痴痴看着雪景,看得出神。

“会积雪吧?”

“大概会吧!”

“到了明天上午,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东山会一片雪白吧!”

“东寺呢?”

“东寺白高塔一定也是一片雪白。”

“金阁寺呢?”

“金阁寺也一样。”

“乌鸦呢?”

“乌鸦也是。”

“胡说八道!”

有人用衣袖打人,以至于一位侍女从走廊跌了出去。

平常,要是发生这种事,跌倒的那位一定会大哭大闹。可是今天却出乎意料,跌倒的侍女沾了满身的雪,反而高兴无比。站起来之后,更走向外头,并且大声唱:

大雪小雪

见不到法然

在做什么呢

在诵经

在吃雪

她仰着头,犹如要张口含雪般挥着衣袖,手舞足蹈。

那位侍女就是灵弥。

房内的人们,深怕她会滑倒受伤,可是又看到她活蹦乱跳的,只好笑着说:

“好了!好了!”

“上来!上来!”

灵弥已经将绍由交代她将吉野太夫带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她的脚已弄脏打湿了,其他的侍女只好像抱婴儿一般,将她搀走。

侍女当中,有人不想扫船桥先生的兴头,所以机灵的去探寻吉野太夫的情况,然后回到原处向绍由小声回报:

“她说她已经知道了。”

绍由本已忘了这回事,纳闷地问道:

“知道?”

“是的。吉野太夫的事啊!”

“嗯!她会来吗?”

“她会来。她说无论如何,一定会来,可是……”

“会来,可是……可是什么?”

“因为有客人刚到,所以无法立刻前来,请见谅。”

“没见识的人!”

绍由心情变得不好,破口骂道:

“如果是别的太夫这么说,我还能理解。没想到扇屋的吉野太夫这个大美人会断然拒绝客人,吉野也逐渐变成要用金钱买的人啊!”

“啊!不是这样的。那位客人很固执的,如果太夫越说要离开,他便越不让太夫离开。”

“每个花钱的客人,都是这种心理。到底那位不安好心眼的客人是谁呢?”

“是寒严先生。”

“寒严先生?”

绍由苦笑,望望光悦。光悦也苦笑问道:

“只有寒严先生一个人吗?”

“不是。”

“每次和他一起来的人也来了吗?”

“是的。”

绍由拍拍膝盖说道:

“啊!很有趣!雪下得好,酒也香醇,再能见到吉野太夫,那就更完美了。光悦先生,差人去吧!喂!哪位将笔砚盒拿来。”

女子将笔砚盒拿到光悦面前,铺上怀纸。

“写什么呢?”

“诗歌也好……文章也好……诗歌好了,因为对方可是当今的歌人呀!”

“这可难了……要写一首让吉野太夫来这里的歌吗?”

“没错,正是如此!”

“若非名歌,则无法达意;若是名歌,则无法即刻吟诵,请你写首连歌吧!”

“想推卸吗……真麻烦!这么写吧!”

绍由提笔写道:

吉野之花

何妨移至吾庵

光悦看了之后,也起了吟兴:

“我来接下半首吧!”

高岭之花

何畏严寒之云

绍由瞧了一眼,欣然叫道:

“好唷!好唷!高岭之花何畏严寒之云……啊!写得好,云上之人,也要懊恼喽!”

于是绍由将诗折好,交给墨菊太夫,故意郑重其事地说道:

“侍女们不够分量,所以只好麻烦太夫到寒严先生那儿走一趟。”

寒严先生是前大纳言之子乌丸参议光广的隐名。经常和他一起来的人,大概是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大炊御门赖国、非鸟井雅贤等人吧!

没多久,墨菊太夫回来,她恭恭敬敬将书信盒拿到绍由和光悦面前:

“这是寒严先生的回复。”

绍由这边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写了信,但回信却慎重其事地装在书信盒里。

绍由看了一眼,苦笑道:

“可真慎重呀!”

然后望着光悦:

“他们一定没想到我们也来这里,吓了一大跳吧!”

抱着游戏的心情,打开书信盒,摊开回信,却是一张白纸,什么也没写。

“啊?”

绍由原以为还有其他的信纸,所以检查回信是否掉在自己掉前,又搜了一次书信盒。可是除了那张白纸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

“墨菊太夫!”

“啊!”

“这是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只是说,把这答复送过去!这就是寒严先生交给我的回信啊!”

“他把我们看成笨蛋啊……还是写去的名歌,他无法马上回答,而这张白纸是代表抱歉的投降书呢?”

无论碰到任何事情,都会自圆其说,这就是绍由的天性。可是,这回他却缺乏自信,只好将信拿给光悦看:

“这封回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要我们读出它的意思吧!”

“什么都没写,怎么读呢?”

“念念看,没有看不懂的道理。”

“那么,光悦大人,您说这要怎么读呢?”

“雪……整面的雪!”

“嗯!白雪!原来如此!”

“我们信上写着希望他将吉野花移到这儿,所以他认为我们喝酒不一定要欣赏花朵。总之,信上是要我们赏雪,不要太多情。将纸门打开,赏雪饮酒,也是一种享受。我想这就是回信的意思。”

“哦!这小子竟然这么做。”

绍由觉得很懊恼。

“我们不能这样喝冷酒。如果对方真有此意,我们岂能沉默不语?想想法子,一定要让吉野太夫过来。”

绍由老人跃起身,舔舔干涸的嘴唇。他比光悦大好几岁,却还如此倔强,想必年轻时大概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光悦劝他稍安勿躁,但绍由无论如何也要侍女把吉野太夫带过来。最后演变成叫吉野太夫过来并非真正的目的,而是为了提高酒兴。因此,侍女们打打闹闹地笑成一团,座上热闹的程度,正好跟外面绵绵不断的大雪互相辉映。

这时,武藏悄悄地站了起来。

由于他挑对时候,所以谁都没注意到他已不在座位上了。

11

武藏为何一声不响地溜出酒席?由于扇屋太过宽广,他在走廊迷了路,独自徘徊。

为了逃避酒席上游客的吵杂和乐曲的喧闹声,他不知不觉走到光线昏暗的储藏室和工具房来了。这里大概离厨房很近,因为墙壁和柱子都透着厨房特有的味道。

“啊!这位客官,您不可以到这边来。”

有一位侍女从暗房里静悄悄地走出来,迎面碰上武藏。她摊开双手,挡住去路。

在客人面前,侍女们表现得天真可爱,此刻她却瞪着白眼,好像自己的权利被侵犯一般怒斥道:

“好讨厌啊!客人不能来这里,快走开!”

她一边叱责,一边催赶着。

青楼妓院总是将美好的一面呈现给客人。此时,却让客人看到污秽的另一面,令这小侍女非常气愤。另一方面她也轻视武藏是个不懂规矩的客人。

武藏问道:

“哦!……不能到这里来吗?”

小侍女推着武藏往前走:

“不可以!不可以!”

武藏看看那小侍女:

“你不就是刚才跌到雪中的灵弥吗?”

“没错!客官,您是要上厕所才迷了路吧?我带您去。”

灵弥说着,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不用!不用!我没醉。我想到那个空房间,吃碗泡饭。”

灵弥瞪大眼睛问道:

“吃饭?我会把饭端到您的房间去的。”

“但是,难得众人那么愉快地喝着酒———”

灵弥听他这么说之后,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道:

“的确有理!我就端到这里来给您吧!要吃什么菜呢?”

“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两粒饭团———”

“饭团就够了吗?”

灵弥赶紧到后面拿来武藏所要的饭团。

武藏在没有点灯的房间吃完饭团之后问道:

“从后院可以出去吧!”

他站起来往庭院走去,灵弥吓了一跳,赶紧问道:

“客官,您要去哪里啊?”

“我马上就回来。”

“您说马上回来,可是,那边是……”

“从正门出去太麻烦了。如果让光悦先生和绍由先生知道,不但会扫他们的兴致,而且,他们又要啰嗦一大堆啊!”

“那,我开那边的木门让您出去,您要快点回来嗯!如果您没回来,我准会挨骂的。”

“我一定马上回来……如果光悦大人问起,你就说我到莲华院附近去会熟人,所以才中途离席,大概很快就会回来。”

“不能说大概,一定要回来才可以。因为您要见的那位太夫,是我的主人吉野太夫啊!”

灵弥打开覆盖着一层薄雪的柴门,并送武藏出门。

青楼大门外,有一家兼卖斗笠的茶店。武藏到茶店询问是否有卖草鞋。但是这家店是专门卖斗笠给到青楼游玩的男子遮脸用的,本来就没卖草鞋。

“是不是可以请你替我买一双来?”

武藏托茶店的女子帮他买鞋。自己坐在桌前等待,并重新整理服饰。

他脱下外套,将它折叠好。向茶屋借来纸笔写信,写完之后,信放入外套衣袖内。然后拜托茶店的老人:

“是不是可以请你帮我保管这件外套?如果我在亥时下刻① 之前还没回来,请将这件衣服和里面的一封信送到扇屋给光悦先生,好吗?”

“没问题。我就代为保管。”

“现在是酉时下刻② ?还是戌时③ ?”

“没那么晚。今天下雪,所以天暗得早。”

“我刚才从扇屋出来的时候,才听到钟响过。”

“这么说,应该是酉时下刻吧!”

“还这么早啊!”

“太阳才刚下山呢!看看街道来往的行人,就可以知道时间了。”

茶店的女子将草鞋买来了。武藏仔细地调整鞋带的长度,穿在皮革袜的外头。

他付了不少的小费,为了挡雪,还买了一顶斗笠罩在头上。他冒着雪花,逐渐消失在白雪纷飞的路上。

四条河原附近的住家,灯火稀稀疏疏。祇园的树林,地上已积了些如斑点般的白雪,天色已暗,连脚边都看不清楚了。

从这里可以看到微弱的灯光,那是祇园林子内的灯笼或是神明灯。神社大殿以及神社内的屋子,静悄悄地,毫无声响。偶尔雪落到树梢发出啪啪的声音之后,又恢复一片宁静。

“走吧!”

一群人在祇园神社前,祈祷膜拜后,蜂拥进入大殿。

花顶山上,从各寺院传来的钟响刚好五声④ 。也许是下了雪,今夜的钟声,格外动人心弦。

“二少爷,草鞋的带子还牢固吗?在这又冷又冻的夜晚,绑得太紧,是很容易折断的。”

“不用担心啦!”

他是吉冈传七郎。

亲族、门徒中,大约有十七八位较有分量的人围在他四周。寒冷的天气令众人直打哆嗦。大家拥簇着他,往莲华王院走去。

到达祇园神社拜殿之前,传七郎已做了一决生死的准备。他用头巾、皮革带等齐全的配备,将身体裹得毫无缝隙。

“草鞋……在这样的天气,草鞋也只得用布带绑啊!你们都该记住这点!”

传七郎用力踩着雪,口中不断吐出白烟,和众人一起往前走。

日落之前,太田黑兵助等三人已亲手将挑战书交给武藏。信上写明了比武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 莲华王院后面

时间 戌时下刻①

不等到明天而指定今晚九点。这个时刻是传七郎仔细考虑过的,而且亲族、门徒们也都同意。

“不能再犹豫了,万一被他逃跑,恐怕以后很难在京都捉住他了。

因此,才派遣太田黑兵助等人混在人群中,在堀川船桥灰屋绍由家附近徘徊盯梢,暗中尾随武藏。

“谁?……好像有人先来了!”

传七郎这么说着,走到莲华王院后面的厢房。远处有一堆熊熊的火焰,在雪地中燃烧着。

“大概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吧!”

“御池和植田良平也来了啊?”

传七郎认为他们来了反而会碍手碍脚。

“为了杀一个人,来这么多人。即使报了仇,世人也会指责我们以多欺少,有失体面啊!”

“不会的。比武时间一到,我们就会退到一边去。”

莲华王院佛堂的长廊,俗称三十三间堂。有人说这长廊的距离,正好是射箭的距离;也有人说这是放箭靶的地方,是练习射箭的绝妙地点。因此,越来越多人携带弓箭,独自来长廊练习射箭。

传七郎平常对此处已有耳闻,才约武藏在此比武。亲自前来一看,这里不但是射箭的好地方,更是比武的好场所。

几千坪积着薄雪的院子,看不到一根杂草。稀稀疏疏的松树,更增添寺院庄严的气氛。

“喔!”

先到达的门人正在烧火取暖,他们一看到传七郎,便立刻起身迎接。他们正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和植田良平。

“很冷吧!离比武还有一点时间,请先来暖暖身子再做准备不迟。”

良平坐下来,传七郎也沉默不语地坐了下来。

万事皆已在祇园神社前准备妥当。传七郎双手煨着火,扳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

“来得太早了!”

传七郎熏着烟的脸上慢慢露出杀气。

“刚才我们在路上看到一家茶店。”

“在这样的下雪天,应该已经打烊了。”

“敲门还是会开的吧!谁去打点酒来!”

“打酒?”

“没错!没喝酒……身体好冷啊!”

传七郎说完蹲下来烤火。

无论是白天、夜晚,还是在武馆,传七郎身上的酒味从未消失过。今晚的比武关系着一族一门的存亡。等待对手到来之前,酒,到底是有助于传七郎的战斗力呢?还是不利?此刻,传七郎所要的酒,与平日不同,门徒们不得不慎重考虑。

大多数人以为在这冻人手脚的下雪天,喝点酒可以暖身,也许有利于持刀。

“二少爷已经这么说了,恐怕不好违拗他吧!”

于是两三名门徒跑去买酒。不一会功夫,酒已经买来了。

“啊!任何东西都比不上这酒啊!”

传七郎将酒烫热,倒到茶碗中,心情愉快地喝着酒,心满意足地呼着气。

一旁的众人,非常担心传七郎会像往常一样,喝太多而耽误正事。然而,这种忧虑是多余的,传七郎比平日少喝许多。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就在眼前,表面上他若无其事,心里头却比任何人都还紧张。

此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唷!武藏吗?”

“来了吗?”

围着火堆的人好像屁股被踢一脚般地立刻站了起来。红色的火星,随着他们的衣袖,飘向白雪纷飞的天空。

出现在三十三间堂长廊一端的黑影,远远地举着手说道:

“是我!是我!”

那黑影子边说边走了过来。

原来是一位弓着背的老武士。他的裤裙扎得高高的,动作十分利落。门徒看到了老武士,便互相告知是左卫门先生,亦即壬生老前辈。

壬生源左卫门是上一代吉冈拳王的亲弟弟,换句话说,他是拳法之子清十郎及传七郎的亲叔叔。

“嗯!原来是壬生叔叔!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传七郎万万没料到今晚他会到这里来,因而显得相当意外。源左卫门走到火堆旁。

“传七郎,你真的要比武吗……啊!见到你之后,我放心多了。”

“我想和叔叔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呢?吉冈门的名声,已经一败涂地。你哥哥成了残废,如果你再不吭声,毫无行动,我就要找你理论了。”

“请放心!我和软弱的哥哥不同。”

“这我信得过你。我认为你不会输的,为了鼓励你,我特地从壬生赶来。可是,传七郎,你可不能过于轻敌。传言中的武藏可是位男子汉中的佼佼者啊!”

“知道了!”

“不要急着想获胜,胜负就听天由命吧!万一有什么意外,源左卫门会替你收尸的。”

“哈!哈哈!”

传七郎哈哈大笑起来。

“叔叔,来,喝杯酒御寒。”

他拿出茶碗来。

源左卫门沉默不语,喝完一杯之后,环视门下弟子:

“你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该不会想拔刀相助吧!如果不是想拔刀相助就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一对一的比武,一群人戒备森严地聚在这里,倒显得这边软弱,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使战胜了,也会有人说闲话呀……比武的时刻快到了,跟我一起退到离此较远的地方去吧!”

传七郎等人耳边响起了巨大的钟声。

已经戌时了,离约定的戌时下刻,越来越近了。

“武藏大概晚出门了吧!”

传七郎环视光亮如白昼的夜晚,独自翻着火堆中的柴火。

众门徒听了壬生源左卫门叔父的话,立刻退到远处。他们踩在雪地上的黑脚印,历历可数。

偶尔,三十三间堂厢房的冰柱掉落下来发出“噗”的声音,使得传七郎的鹰眼四处张望。

此刻有个男子动作敏捷如鹰,踩着雪从对面的树林迅速地飞奔到传七郎身边。

他就是一直监视武藏行动、负责联络并打探消息的太田黑兵助。

今晚的大事已迫在眉睫,这单从兵助的脸色便可看出端倪来。

他的脚几乎没踩到地面,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

“来了!”

传七郎刚才察觉到他回来,早已站起身来等待他的回报。听了兵助的报告之后,他又重复了一遍:

“来了啊!”

他双脚下意识地将快烧完的柴火踩熄。

“武藏那小子,自出了六条柳镇编笠茶屋之后,虽然下着雪,却慢吞吞地跨着牛步走过来。刚才已经走过祇园神社的石阶,就要进到神社内了。我抄径捷先赶回来,那只慢吞吞的蜗牛应该也快到这里了,请准备!”

“知道了……兵助!”

“是。”

“到那边去!”

“大伙儿呢?”

“不知道!你在这里很碍眼,退到一边去吧!”

“喔……”

兵助虽然这么回答,却无法就此放手不管。传七郎精神抖擞地用双脚踩熄雪中的余烬,再走向厢房。兵助目送他离去之后,赶紧朝反方向藏到庙堂的地板下方,蹲在黑暗中静观其变。

凉飕飕的风直贯地板而来,这风出奇地冷。太田黑兵助死命地抱着双膝,拱着背直打哆嗦,两排牙齿也喀喀作响。他极力告诉自己这是寒冷所致,想为自己打气。但是全身仍然像憋尿一般,从腰部到脸上一直抖个不停。

“怎么还没来?”

天色暗下来之后,外面的景象,比白昼更加鲜明。传七郎站在离三十三间堂大约百步的地方,以一棵松树做为站立点,望眼欲穿地等待武藏的到来。

兵助算算时间,武藏早该到了,怎么还不见人影呢?雪依然纷纷地下着,寒冷侵入肌肤。柴火熄了,传七郎的酒也醒了。从远处就可看出他焦躁不安的神色。

啊!传七郎吓了一大跳,原来树梢上落下一大串瀑布般的积雪。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短短的一瞬间,等待的人也无法忍耐,其焦虑不安可想而知。

传七郎和太田黑兵助两人的心情是一样的。尤其是兵助,他得对自己的报告负责,又得忍受刺骨的寒风———“再等会吧”、“再等会吧”,他强忍着焦躁的情绪,但依然不见武藏的踪影———

他已按捺不住,从地板下出来,对着站在远处的传七郎说道:

“武藏到底怎么了?”

“兵助,你还在啊!”

传七郎也有同感,两人互相走近,并且向一片雪白的四周张望。

“没看到人。”

传七郎喃喃说道:

“那家伙,该不会逃了吧?”

太田黑兵助马上否定传七郎的推测:

“不!不可能……”

他极力想证明自己所言不假,正要开口时———

“啊?”

听着兵助解释的传七郎,突然朝旁边看去。他们看到两个人从莲华王院走了出来,手拿着蜡烛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和尚,后面跟着另外一个人。

那两人开了门,站在三十三间堂长廊的一端,低声地说着话。

“入夜之后,寺里到处门窗紧闭,所以我不太清楚。不过,黄昏的时候,确实有几位武士在这附近生火取暖,也许他们就是您所要找的人。可是,现在已不见他们踪影了。”

这是和尚说的。

跟在后面的那个人礼貌地鞠躬道谢:

“啊!感谢你带我来,耽搁你休息时间,实在抱歉……那边有两个人站在树下,也许他们就是在莲华王院等我的人。”

“那么,您就过去看看吧!”

“你带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你请回吧!”

“你们是约好到这里看雪景的吗?”

那人笑笑回答:

“是啊!”

和尚熄了手上的烛火:

“恕我多言,如果像刚才那样在厢房附近生火取暖,请留意余烬是否全部熄灭了。”

“我知道了。”

“那我告辞了!”

和尚关起门,径自走向后院。

留下来的那位,站在原地不动,凝视着传七郎的所在。

“兵助,那是谁?”

“从寺院出来的。”

“不像是寺院的人啊!”

“奇怪?”

他们两人同时往三十三间堂的方向走了约二十步左右。

站在长廊另一端的黑影,也移动脚步,走到长廊中央才停下来。他的皮肩带的一端扎实地系在左袖上。两人在还没看清楚对方之前,是毫无警觉地向前移动的。但是接着两人踩在雪地上的脚突然变得僵硬,无法动弹。

两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传七郎突然大叫:

“啊!武藏!”

双方凝视着对方。武藏!当传七郎发出这第一声时,武藏所站的位置已经比传七郎占了绝对的优势。

为什么呢?因为武藏站在比敌人高好几尺的走廊上,而传七郎却站在地上,刚好落在敌人眼下。

不仅如此,武藏的背后,绝对安全。因为他背对着三十三间堂长长的墙壁。如果敌人从左右夹攻,不但走廊的高度,可以当成防卫的屏障,而且,毫无后顾之忧,他能够集中心力,全力以赴。

相反地,传七郎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空地与风雪。即使明知道武藏没带杀手来,但是,背对着广阔空地,绝对无法毫无忌惮,专注心力与敌人作战。

还好,太田黑兵助在他身旁。

传七郎挥挥衣袖:

“兵助,退!退到一边去!”

与其让兵助帮倒忙,不如叫他退到一边去把风,自己和武藏采取一对一的比武来得恰当。

武藏问道:

“可以了吗?”

他的语气冷淡,表情静如止水。

传七郎与武藏照过面之后,心里暗暗叫骂道:

“就是你这家伙!”

他不由得萌生憎恶之情。一来是因为手足受辱的怨恨,二来是因为武藏是传言中的神勇之人。还有在他脑中先入为主认为武藏只不过是一名穷乡野村出生的剑客罢了。

“住口!”

传七郎自然这么回答:

“你说‘可以了吗’是指什么?武藏,你已经超过九点了。”

“你并没有约定一定要在九点整到啊!”

“少狡辩!我老早就到这里等你了。快下来!”

传七郎站的位置比较不利,无法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轻敌,自然要这么说,引诱敌人到地面。

“现在———”

武藏只是轻轻地回答,似乎已把握了先机。

传七郎见到武藏之后,全身的细胞才活跃起来。然而武藏在见到传七郎之前,老早就进入备战状态,所以说武藏把握了先机。

这点可由他的布局上得到证明。他先到寺院,叨扰休息中的寺僧,且不经过宽广的庭院,偏偏要沿着走廊过来。

他走上祇园的石阶时,一定看到了雪地上众多的足迹。于是他灵机一动,待身后的一群人离开之后,明明要到莲华王院后面,却故意由正门进入院内。

他向寺僧打听这里入夜之后的情况,并喝茶取暖,等到超过约定的时间,才出现在敌人面前。

这是第一步棋,而现在面对传七郎的挑衅,就要下第二步棋了。应对方的要求,出面迎敌,是一种战术。而把握主控权,制造机会,又是另外一种战术。胜败的关键,就像映在水中的月影。过于信任自己的理智或力量,犹如极力捞月,反而容易溺水,牺牲生命。

“你已经迟到了,难道还没准备好吗?这里不适合比武。”

面对急躁不安的传七郎,武藏却一直保持沉着稳定:

“我现在就下来。”

“动怒为失败之母”,传七郎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看到武藏傲慢的态度,平时的修行便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过来!到广场这边!彼此互报姓名,勇敢的比斗一番。我吉冈传七郎非常唾弃姑息与卑怯的人———比武之前就胆怯的人,没有资格站在传七郎面前,快从那边下来!”

他叫骂了起来,武藏只是露齿微笑。

“吉冈传七郎,早在去年春天我就将你砍为两截了。今天再次相会,可算是第二次取你性命。”

“你胡说什么!何时?何地?”

“大和国的柳生庄。”

“大和?”

“在一家绵屋旅馆的澡堂内。”

“啊!那个时候?”

“在澡堂内,我们两人都没拿武器,但是我用眼睛看着你,在心里衡量:是不是能砍杀眼前这个男人?后来,我用眼睛干净利落地杀了你。但是你却没什么反应。你如果在不知就里的人面前,狂言你是以剑立足江湖,他们可能会相信。但是如果在武藏面前,你也这么说,我会狂笑不止。”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些愚蠢至极的话,真是一派胡言。不过,倒是挺有趣的。你自我陶醉的美梦该醒了!来吧,站到下边来!”

“传七郎!要用木剑还是真剑?”

“你没带木剑来,还谈什么!难道你要以真剑比武吗?”

“如果对方希望用木剑比武,我会夺取对方的木剑之后,再砍杀敌人。”

“真是狂言!”

“那么……”

“喂!”

传七郎用脚跟在雪地上画出大约二米半的斜线,示意武藏通过。但是,武藏却在走廊上先朝旁边走了三至五米的距离之后,才走到雪地上。

接着,两人同时离开走廊约二十米。传七郎无法再等下去,为了给对方压力,他猛然一喝,与他的体格相称的长刀“咻”一声发出细微的响声,朝武藏站立的地方横扫过去。

落点虽然正确,却未必能将敌人砍为两段。对方移动的速度远比刀的速度还来得迅速准确,不!比移动速度更快的是,武藏已从肋骨下亮出了白刃。

只见两道白光在宇宙中闪烁不停。相较之下,天上纷纷的落雪,倒显得有些迟缓。

刀剑的速度,就像音阶,有破、急、慢之分。如果加上风速,就成为“急”;卷起地上的白雪如一阵旋风,就转为“破”;最后如白色的鹅毛飞舞,静静地落下,这就是“慢”。

“……”

“……”

就在武藏和传七郎两人从刀鞘中拔出武器的瞬间,同时也挥动手上的刀。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看来铁定会有人受伤。接着,两人的脚跟扬起雪花,双方向后退开一步,定睛一看,居然两人都还好好的,而且雪地上一滴血也没有,真是不可思议啊!

“……”

“……”

接着,两把刀锋,一直保持九尺的距离。

积在传七郎眉毛上的雪花,溶成雪水,从他的睫毛流到眼睛,他皱皱眉、眨眨眼之后,再睁大眼睛。他突出的眼窝,就像熔铁炉的风门;嘴唇则极力平静地配合呼吸,实际上整个人已像火炉中炙热的火球。

传七郎和敌人一交手便后悔:“完了!为什么我今天要采取正眼对峙法呢?为什么无法像平日那样高举着刀剑砍向对方呢?”

传七郎脑中充满了后悔和懊恼。他无法像平时一般冷静思考。他感到体内的血管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像是具有思考能力一般。头发、眉毛以及全身的汗毛直竖。从头到脚绷得紧紧的,全部处于备战状态。

传七郎很清楚自己并不擅长持刀与敌人正眼对峙。每次想要抬起手肘刺向对方时,总是无法抬起刀尖。

因为武藏早已俟机而动。

武藏持刀盯着对方时,手肘是放松的。传七郎使劲弯曲手肘,发出嘎嚓嘎嚓的声音。而武藏的手肘保持柔软,随时能移动自如。而且传七郎的刀,不断地改变位置;相反地,武藏的刀却纹丝不动,使得刀背到护手的地方,积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武藏祈祷能寻得对方的破绽,寻觅对方的空隙,计算着对方的呼吸,心想一定要战胜对方。他暗叫:八幡大神!这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战斗。

他脑中清楚地闪着这样的念头。而对手传七郎已像一块巨石逼向自己。

武藏第一次有这种压迫感,心里暗忖道:

“敌方比我更胜一筹啊!”

在小柳生城,受到四名高足包围时,也有着相同的自卑感。当他面对柳生流或是吉冈等正统流派的剑法时,更感到自己的剑法是“野生型”,毫无章法可言。

传七郎的剑法,不愧是吉冈拳法这位先祖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出来的。单纯中有复杂,豪放中有严密。光是力道和精神,就毫无破绽可言。

然而武藏的剑法看来只是半生不熟,更使他不敢胡乱出手。

当然,武藏并不是有勇无谋的人。

他施展不了引以为豪的野人剑法。他几乎无法相信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光是保守的防御就已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心里一直思考着:

“找他的破绽!”

他眼中充满血丝。

“八幡大神!”

他祈祷着胜利。

“一定要战胜!”

焦躁不安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

通常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节骨眼都会被思绪的漩涡卷进去,导致狼狈地沉坠溺毙。但是,武藏毫无心机能从中跳出。他意识到这么想只会给自己带来危险。这是他好几次从生死边缘挣扎过来的经验。他立刻清醒过来。

“……”

“……”

双方依然正眼对峙,白雪积在武藏的头发上,也落在传七郎肩上。

“……”

“……”

这时武藏眼里已看不见岩石般的敌人,也看不到自己。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除去想要战胜的想法。

在传七郎和自己相距大约九尺之间,静静地飘着白雪。———自己的心,就像白雪一般轻飘飘的,自己的身体,有如空间那么宽广;天地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天地。武藏虽然存在,但是,武藏的身体已不存在。

不知何时传七郎已向前走了几步,缩小了飘雪的空间。突然间武藏的意志传到了刀尖。

“哇!”

武藏的刀扫向身后,横砍了身后太田黑兵助的头颅,发出“喳”的一声,就像割断红豆布袋的声音一般。

一个鬼火般的人头,从武藏身后翻滚到传七郎面前。就在此时,武藏突然纵身一跳,攻向敌人胸部。

“啊———呃!”传七郎的惨叫声,划破寂静的四周。这叫声穿透宇宙,就像气球吹到一半,突然破裂一般。巨大的身体,向后踉跄了几步跌到雪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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