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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风之卷-6

?小说/TXt\天、堂

传七郎凄惨痛苦不堪,蜷曲着身体,脸埋入雪中呻吟:

“等、等一下!”

但是武藏已不在他身旁了。

回答他这句话的竟是远处的人群。

“啊!”

“二少爷!”

“不、不得了!”

“快来人呀!”

哒!哒!哒!就像涨潮的海水一般,许多黑影踏雪狂奔而来。

这群人正是吉冈的亲戚壬生源左卫门和其他门徒,他们一直待在远处,抱着乐观的想法等待胜负的结果。

“啊!太田黑也死了。”

“二少爷!”

“传七郎!”

无论怎么呼叫、怎么急救都已经回天乏术了。

太田黑兵助从右耳到嘴巴被横砍了一刀,而传七郎则被武藏一刀从头顶斜砍向鼻梁、脸颊至颧骨。

两人都是一刀丧命。

“我早就说过,太轻敌才会落到这种地步。传、传七郎,这、这个传七……”

壬生源左卫门叔叔抱着侄儿的尸体,悲恸不已。

才一会儿功夫,白色的雪地已被染成桃红。壬生源老人刚才整个心都放在死者身上,现在回过神来开始责备其他的人。

“对手在哪里?”

其他人并非没有在寻找对手,只是再怎么找也见不到武藏的人影了。

“不在这里。”

“已不知去向。”

众人如此回答。

源左卫门非常懊恼,他咬牙切齿:

“怎么会不在?”

“我们跑过来之前,明明看到有个人影站在这儿啊!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哼!此仇不报不仅是吉冈一族,连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此时门徒中有人“啊”的一声,用手指一指。

虽然是自己人发出的声音,可是众人却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并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武藏!”

“哦!是他吗?”

“嗯……”

霎那间,四周一片死寂。比起无人之地的宁静,这种人群中的死寂,充满了鬼魅的气氛,令人心生畏惧。每个人脑中一片空白,呈现真空状态,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完全无法思考和判断。

原来武藏战胜传七郎之后,一直站在最近的厢房下。

接下来———

他背对墙壁,注视前方,慢慢地向三十三间堂西边横着走去,一直到中段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他面向群众,心里暗自问道:

“会追过来吗?”

看不出他们会采取行动,于是,武藏向北走去,在莲华王院消失了踪影。

12

“竟然以白纸回复我们,怎不教人生气!如果我们默不吭声地接受,那些公子哥儿就更嚣张了。我去找他们理论,非把吉野太夫叫到这儿不可。”

游戏是不分年龄的,灰屋绍由借着几分酒意,没完没了。遇到不顺意的事情,就任性的耍起脾气。

“带我去!”

他说着便抓住墨菊太夫的肩膀站了起来。

“算了,算了!”

坐在一旁的光悦阻止他。

“不!我要把吉野带过来。旗本带我去,本大将要亲自出马,不服气的都跟我走!”

虽然担心绍由会酒醉闹事,但放手随他去,也不一定会有危险。再说,如果世上事事都没有危险性,那也很无趣。人世间还是稍具危险性才显得奇妙,也才显示出游戏世界的情趣。

绍由老人尝尽世间的酸甜苦辣,也非常清楚游戏规则。像他这种人喝醉之后特别难摆平。

艺妓边搀着他边劝道:

“船桥先生,你这样走很危险啊!”

绍由听了非常不高兴。

“你胡说什么!即使我喝醉了,也只是脚步站不稳,我的心可清醒得很呢!”

“那么,你一个人走走看!”

艺妓们放开手,他马上跌坐在走廊上。

“我走不动了,来背我。”

他要去的只不过是同一个屋檐下的另一个房间而已,却要如此大费周折,在走廊上拉拉扯扯。绍由一定会说这也是游玩的乐趣之一。

这位醉客装疯卖傻,途中还为难了艺妓们。他瘦骨嶙峋,身材纤细,个性却很倔强。他一想到乌丸光广卿一行人送来一张无字天书的回信,此刻正在另一个房间独占吉野太夫,得意洋洋地尽情玩乐,心里头就暗自骂道:

“幼稚的公子哥儿,竟然敢卖弄小聪明———”

以前的公卿,连武士都畏惧三分,也是武家难以应付的官阶。但是现在京都的大商人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坦白说,只要有好处,这些公卿就会百依百顺。因为“公卿”这个头衔只是空有其名,无薪无俸。只要有人花钱提供他们适当的满足,附会他们的风雅,用高尚的态度和他们交往;认同他们的官职,让他们炫耀自己,就能像操纵傀儡般地摆布他们。

“到底寒严在哪个房间?是这里吗?”绍由摸着灯火通明的华丽纸门,正要打开,迎面撞上一个人。

“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与这场所不相称的和尚泽庵正好从里面探出头来。

“啊!”

两人都感到意外,睁大眼睛,为此意外相逢而欣喜不已。绍由搂住泽庵的颈子说:

“原来和尚你也在这儿啊!”

泽庵也搂住绍由的脖子,模仿他的口吻:

“原来大叔您也来这儿啊!”

两位醉客像情侣般互相磨搓着肮脏的脸颊。

“您真会享受!”

“彼此!彼此!”

“真想念您。”

“见到你这个和尚,真令人高兴。”

两人互敲着对方的头,舔舔对方的鼻尖,酒醉人的行为真令人不解。

泽庵走出房间之后,走廊上不断传来纸门关合的声音。夹杂着发春猫儿似的鼻音。乌丸光广朝坐在对面的近卫信尹露出一脸苦笑。

“哈!果然不出我所料,一定是啰嗦的家伙跑到这里来了。”

光广是一位年轻的阔公子,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算是肌肤白晰的美男子,他的眉毛浓厚,嘴唇红润,还有一双才气横溢的眼眸。

他惯常说的一句话是:

“世间上武家比比皆是,为什么我偏偏生在公卿家呢?”

在他优雅的容貌下,却隐藏着刚烈的个性。对武士政治的潮流忿忿不平。

“聪明又年轻的公卿,若完全不担忧现今的时势,真可谓是个笨蛋啊!”

光广对这个想法并不忌讳,换句话说:

“武家是世袭的职位。但武器却蒙蔽了政治的权利,才会出现从未有过的右文左武的制衡现象。而公卿好比是节庆的装饰品,只是政治上任人摆布的傀儡。自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是神的错误。身为人臣,只能做两件事———烦恼与饮酒。既然如此,倒不如醉卧美人膝、看花赏月、饮酒作乐来得好呢!”

这位贵公子从“藏人头”,进升到“大弁”而且现在又担任朝廷的“参议”,却经常造访六条柳街。因为他认为只有在这个世界才能让他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

像这种年轻却满心烦忧的公卿中,飞鸟井雅贤、德大寺实久、花山院忠长等人和武家不一样,个个一贫如洗,不知他们是如何筹得金钱到扇屋游乐。

来到这里,才被当人看。

他们来此只会喝酒闹事。然而今晚光广带来的人却与他们不同,是一位人品高尚的人。

这位同行者叫做近卫信尹,比光广约莫大上十岁,沉着稳重且眉清目秀。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他丰腴的脸颊上有着浅黑色的麻子。

提到麻子,镰仓一之男、源实朝两人也都是麻子脸。所以麻子脸并非只是近卫信尹一人的缺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虽具有“前关白氏长者”如此堂皇的身份,却从不对人提及。只是以业余消遣的书法闻名于世,以“近卫三藐院”之名行走江湖。而坐在吉野太夫身旁时,也只是保持微笑,看来真是个品行高雅的麻子。

近卫信尹微笑时,露出深深的酒窝。他浅色的麻子脸转向吉野太夫,问道:

“那声音,是绍由吧?”

吉野咬着红梅般的嘴唇,露出为难的眼光:

“啊!他要是进来了,该怎么办才好呢?”

乌丸光广按住吉野的衣袖:

“你不要起来!”

他径自穿过隔壁的房间,走到走廊,故意大声叫道:

“泽庵和尚!泽庵和尚!你在这里做什么啊?门开着很冷啊!如果你要出去就把门关起来;如果你要进来就赶紧进来吧!”

泽庵回答道:

“我要进去。”

于是,泽庵顺手将站在门外的绍由老人一起拉进来,并且拉到光广和信尹面前坐了下来。

“哦!没想到会碰到你们这些人,越来越有趣了!”

灰屋绍由边说话边来到信尹面前。他拿起酒杯,向信尹致意:

“敬您。”

信尹微笑道:

“船桥老翁,你一直都这么健朗啊!”

“我万万没想到寒严先生的同伴是您啊!”

他将酒杯放回原处,故意装出酩酊大醉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

“原、原谅我。久未问候,是一回事;今日相遇,又是另一回事……不管是关白也好,参议也好……哈哈哈!泽庵和尚,你说对不对?”

说着又把和尚的头挟在腋下,并指着信尹和光广说道:

“世间上,值得怜悯的是这些公卿们。无论是关白还是左大臣,都徒具虚名,实际上没有什么权力,远不如商人呢……和尚,你同意吗?”

泽庵对这位醉老人,有几分畏惧,马上回答:

“是啊!我同意!”

和尚好不容易从他的手臂下挣脱开来,这才把头缩了回来。

“来,我还没敬和尚呢!”

他要了个杯子。

他手上的杯子都快碰到脸了,又说:

“和尚,你真狡猾。世间上最狡猾的是和尚;而聪明的是商人。强者是武家;愚笨者则是公卿……哈哈!不是吗?”

“没错!没错!”

“公卿自己喜欢的事没有一样能做,而且在政治上也只能吃闭门羹,能做的就是吟诗作词、写写书法罢了。其他的地方就派不上用场了……哈哈!和尚,没错吧!”

喝酒胡闹,光广不会输人;而雅谈与酒量,信尹绝不落人后。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这么一闹,他们二人已经没什么兴致了,只是沉默不语。

绍由得意忘形又说道:

“太夫!你是喜欢公卿呢?还是喜欢商人?”

“呵!呵!船桥先生……”

“不要笑!我很认真的问你,我想知道女性的看法。嗯!我懂了!太夫是认为商人较好吧!那就到我的房间来,太夫我带走啰!”

他挽起吉野太夫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光广吓了一跳,手上的酒洒了一地。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啊!”

光广说着扳开绍由的手,并将吉野太夫揽到自己身旁。

“为什么?为什么?”

绍由跳起来,叫道:

“并非我硬要将太夫带走,而是太夫一副想和我过去的样子啊!太夫,你说是不是?”

夹在中间的太夫,只能一笑置之。被光广和绍由两人左右拉扯,显得十分为难:

“唉呀!要如何是好?”

他们并非存心要争太夫,也并非真的在争风吃醋,只是为了让为难的人更加为难,这也是游戏之一。光广不肯让步,绍由也绝不退让。他们俩将吉野夹在中间,令她左右为难。

“太夫,你到底要侍候哪一边?我们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也不是办法。我们要看太夫想到哪边,我们都依你的意思。”

泽庵一直在看事情会如何收场。

“真有趣!”

泽庵不仅在看热闹,还从旁兴风作浪,将“收场”当做下酒菜:

“太夫,你想跟哪边就去哪边吧!”

只有温厚的近卫信尹,不愧是好人品,他伸出援手说:

“呀!呀!你们这些人真没安好心眼啊!这样叫吉野如何是好呢?不要再为难她了,大家一起坐下来喝酒好吗?”

并且对着其他女侍说道:

“这一来,那边只有光悦一人,谁去把他叫到这里来。”

他极力想结束这场纷争。

绍由一直赖在吉野旁边,并挥着手拒绝。

“不必去叫,我现在就将吉野带过去。”

光广仍然抱住吉野不放。

“你想干什么?”

“可恨的贵族子弟。”

绍由突然正颜厉色。惺忪的醉眼差点碰到杯子。他向光广说道:

“我们一定要争到如花似玉的吉野吗?在这女人面前比酒量如何?”

“比酒量?真可笑啊!”

光广另外拿了一个大酒杯,放到高脚盘上,再摆到两人之间:

“实盛大人,你可染了头发?”

“什么嘛!你这位瘦骨嶙峋的人哪是我的对手?来吧!来比个高下吧!”

“怎么比高下呢?仅仅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实在没意思!”

“我们来玩看谁先笑的游戏。”

“没意思。”

“那,我们来玩分贝壳。”

“和肮脏的老头子玩这种游戏啊!”

“你不喜欢?那么,我们来划拳。”

“好吧!来啊!”

“泽庵,你当裁判。”

“好!”

两人都相当认真地比赛划拳。每当一胜一败时,看到一方懊恼地干杯,大家都笑得人仰马翻。

此时,吉野太夫悄悄地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裙脚走了出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雪中的走廊尽头。

这是一场平分秋色的比赛。因为在酒量上,一位是强者,一位是巧者,两人的游戏,永远分不出胜负。

吉野走后没多久,近卫信尹也回官邸去了。而当裁判的泽庵也感到困极了,顾不得礼节,在他人面前打起哈欠来了。

惟独两位当事人的酒战仍未停息。而泽庵随他们俩划拳,自己就近将头枕在墨菊太夫的膝上,睡起大头觉。

泽庵浑然欲睡,心情非常舒畅,但突然想到:

“他们一定很寂寞吧!真想快点回去陪他们。”

他想起城太郎和阿通。

现在他们两人都住在乌丸光广官邸。去年年底的时候,城太郎受伊势荒木田神官之托,送东西到乌丸官邸时,就住了下来。阿通则是前几天才住进官邸。

前些日子在清水观音寺的音羽谷,阿通被阿杉婆追赶的那天晚上,刚好泽庵到观音寺去找阿通。在这之前,他早就预知事有不妙,心里忐忑不安,所以赶到观音寺去了。

泽庵和乌丸光广两人是知交,无论和歌、禅或是酒,甚至烦恼,两人都是能互相分享的道上之友。

前一阵子正巧这位好友来信问道:

“怎么样?你新年只回故乡的寺庙,不做其他的事吗?你不会想念神户滩这个大城市里的名酒、京都的女人还有加茂的水鸟吗?想睡觉的话,可以到乡下坐禅;想知道活禅,就到人群中去体会吧!如果想念这座城市就过来吧!你意下如何?”

因此,泽庵这个春天便上了洛城① 来。

没想到他会在此遇到城太郎这位少年。城太郎每天在官邸游玩,丝毫不感厌倦。问过光广才知道城太郎留在此地的原因。于是向城太郎问明详情,才知道阿通自正月初一早上就到阿杉婆的住处。此后便音讯全无。

“怎么会有这种事?”

泽庵听后,非常震惊。当天即刻出发寻找阿杉婆的住处。后来找到三年坡的旅馆时已入夜了,他越想越觉得不安,便请旅馆的人提着灯笼,到清水堂找人。

那天晚上,泽庵将阿通安全地带回乌丸家。但是,由于阿通受到极度地惊吓,隔天就发烧生病,至今还无法起床。而城太郎一直守在枕边,喂药、换冰枕,照顾得无微不至,实在令人感动。

“他们两人正在等着我吧!”

泽庵虽然想早点回家,但是同行的光广,别说要回去,根本就是一副游戏才正开始的表情。

两人终于厌倦划拳和酒战。本以为他们放弃胜负,要开始喝酒了,没想到却促膝谈了起来。

他们议论的话题不外乎武家政治、公卿存在的价值、商人和海外发展等。

泽庵由女人的膝上移到柱子旁,闭着眼睛听他们的议论。寤寐之间,听着他们两人议论,有时候还会微微一笑呢!

光广突然酒醒,不高兴地说道:

“哎呀!近卫什么时候走了?”

绍由的酒似乎也醒了,脸色大变:

“这不打紧,重要的是吉野也不在啊!”

“真是岂有此理!”

光广对在角落打瞌睡的侍女灵弥大声叱喝道:

“叫吉野过来!”

灵弥睡眼惺忪地走到走廊。她到光悦和绍由原来的房间,偷偷瞧了一眼,发现房内只有一个人。武藏不知何时回来,正静静坐在白灯旁。

“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呀!”

武藏回答道:

“刚回来!”

“从后门?”

“嗯!”

“您去哪里了?”

“外面。”

“是去约会吧!我去和太夫姑娘说去———”

武藏听到她早熟的话语,不自觉笑了起来:

“怎么都没人在?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大家都在那边,正和寒严先生、和尚一起玩呢!”

“光悦先生呢?”

“不知道。”

“大概回去了吧!如果光悦先生回去了,我也想回去。”

“不可以!既然来这里,没得到太夫的同意是不能回去的。若是悄悄地回去,不但您会被取笑,我也会被骂的。”

即使是侍女开玩笑的话,武藏也当真。

“所以说不可以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请在这里等我回来。”

灵弥出去之后没多久,泽庵走了进来,拍拍武藏的肩膀问道:

“武藏,怎么了?”

“啊?”

这一声充满了惊讶。武藏没想到刚才灵弥所说的和尚竟然就是泽庵。

“好久不见!”

武藏赶紧离开座席,两手扶地行礼,泽庵抓住武藏的手说道:

“这里是游乐之地,打招呼就简单化吧……听说你和光悦先生一起来,但却没看到他人呀?”

“也许去哪里了吧?”

“找找看,一起过去吧!我也很想和你聊一聊,不过那是散会之后的事。”

泽庵边说边打开隔壁的纸门,看到有个人睡在被炉里,四周围着屏风,在此寒夜中,更显得那个人就是光悦。

看他睡得舒服,不忍摇醒他。这时光悦正好也睁开眼,看到泽庵和武藏,非常诧异。

问过原因之后,光悦说道:

“如果只有你和光广卿,那边的房间还够坐,一起去吧!”

三人一起来到光广的房间。

光广和绍由已经尽兴,两人脸上都露出欢乐过后的寂寥。

喝到这种地步,美酒也变得苦涩,使人更加觉得口干舌燥。一想到喝水,就令人想起家。再加上没见到吉野太夫,总觉得缺少什么。

“该回去了吧!”

“回家吧!”

其中一人提议回家,众人一致同意。每个人都不留恋这里,主要是怕破坏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好心情,所以大家立刻站起身来。

此时———

侍女灵弥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吉野太夫的另两位贴身婢女。两人快步走到门口,在众人面前,双手扶地行了礼,说道:

“让各位久等了!太夫要我转告她已经快准备好了。我知道各位想回去了,虽说是下雪夜,但路上还很亮。何况,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至少也要等轿子暖和了之后再回去。所以请各位再坐一会儿吧!”

“真奇怪啊?”

“让各位久等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光广和绍由不解其意地互看一眼。

大家已经没有兴致再玩下去了。何况是在这游乐场所,更是无法妥协。

“这是为什么呢?”

两位贴身婢女看到众人犹豫的脸色,赶紧解释:

“太夫的意思是说:她刚才擅自离席,想必各位大人认为她是位无情的女子。但是,她从未如此为难。如果顺了寒严先生的意,就会违拗船桥先生的心,如果顺从船桥先生,又会对不住寒严先生……因此才不声不响地离开座席。现在吉野太夫想重新招待各位客人到她的住处……请各位晚一点回家,不要急着走,多待一会儿吧!”

众人听了这席话之后,如果拒绝,会让人认为气度狭小;而且吉野要以主人的身份招待他们,令人兴致勃勃。

“去看看吧!”

“太夫这么有诚意。”

于是,在侍女和贴身婢女的引导下,五双草鞋踏着柔软的春雪,不留痕迹地走过。

除了武藏,每个人都觉得兴致盎然,心中暗暗想着:

“哈!大概会招待我们喝茶吧!”

吉野喜爱茶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况且喝杯淡茶也挺不错。大家边走边想,不久已走过喝茶的房间,来到后院,这里是一片毫无情调的田地。

众人显得有点不安,光广责问道:

“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这里不是桑树园吗?”

另一位侍女笑着回答:

“哈哈!不是桑树园。每年春末,大家都会到这牡丹园游玩。”

光广仍然不高兴,再加上天寒地冻,更令他越觉得不舒服。

“不管是桑树园,还是牡丹园,在这样的下雪天,不都是一样的萧条吗?吉野要我们感冒才高兴吗?”

“实在非常抱歉,太夫交代过她会在那边等,所以请走到那边。”

定睛一看,田园的一角有一间茅草屋。它是一间纯朴的平民住家,在六条里妓院开发之前就有了。屋后围绕着冬青树,它的风味和人造庭院的扇屋完全不同,但却属扇屋的范围。

“请往那边走。”

侍女进到一间被炭熏黑的泥地房,引领众人进入屋内。

“大家都到了!”

婢女对着屋内喊道。

“欢迎光临!请不要客气。”

吉野的声音从纸门内传出。纸门上映着红通通的火焰。

“好像远离尘嚣一般啊……”

众人看到土墙上挂着一件蓑笠,心里好奇吉野太夫到底要如何款待客人。

13

吉野穿着素雅的浅黄色和服,系了一条黑缎腰带,头上梳着端庄的发髻,脸上略施薄粉,笑盈盈地迎接客人入内。

“啊!真漂亮!”

“真是美若天仙!”

大家目不转睛望着吉野。

在昏暗的土房内,坐在火炉旁,穿着清爽的浅黄色棉质和服的吉野,比起坐在金屏银烛之前,穿着桃山刺绣和服,涂着绿紫色口红嫣然而笑的吉野,美上千百倍。

“嗯!这一来,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了。”

一向不太赞美别人的绍由,也收敛恶毒之口。这里特地不准备坐垫,吉野邀请众人坐到乡下特有的火炉边:

“如各位所见,这里是山中的房子,无法好好招待各位。在下雪的夜晚,不论是贱夫显贵,最好的款待莫过于坐到火炉边取暖了。所以我准备了许多柴薪,足够我们彻夜聊到天明。请各位随意坐到火炉边吧!”

原来如此。

让众人走过寒冷的地方,再让大家烤火取暖。这大概就是她所谓的招待吧!光悦点点头表示同意,绍由、光广和泽庵三人则舒服地坐到炉边烤火。

“那位先生也请来烤火吧!”

吉野让出位子,邀请身后的武藏。

四边形的火炉,围坐了六人,显得有点拥挤。

武藏一直拘泥于礼节。日本当今之下,排名在太合秀吉和大御所之后的,就属第一代吉野的娇名了,她的名字远播天下,比起出云的阿国,她的品德更为高尚,更受民众敬爱。她也比大阪城的淀君更有才气,更容易亲近,所以才如此有名吧!

寻欢客被称为“买醉者”;而卖才色的她,被称为“太夫”。听说有七位侍女服侍她洗澡,有两人帮她剪指甲。光悦、绍由和光广等“买醉者”,以如此有名的女性为玩乐对象,到底乐趣在哪里?武藏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但无聊的游戏当中,客人的礼节,女性的礼仪,双方的意向等等的事情,俨然有不成文的规定。因此,不谙此道的武藏,只觉得僵硬不自在,特别是第一次来到脂粉世界,更是不知所措。被吉野明亮的眼睛频送秋波,令他顿时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为什么只有你那么客气呢?请坐到这边来吧!”

吉野这么说了好几次。

“那.……我就不客气了!”

武藏忐忑不安地坐到她身边,笨手笨脚地模仿其他人在火炉旁烤火。

吉野在武藏移坐到自己身边时瞄了他的衣袖一眼。好不容易趁大伙儿话兴正浓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怀纸,轻轻擦拭武藏的衣袖。

“啊!不敢当!”

武藏若不出声,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举动。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答礼后,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吉野看去。

她手里握着折叠的怀纸,纸上沾着刚刚擦拭过的红色粘稠东西。

光广瞪大了眼睛说道:

“啊!那不是血吗?”

吉野微笑道:

“不是,只是一片红牡丹而已。”

每人手上各持一个酒杯,按自己的喜好随意喝着。火焰映在六人脸上,忽明忽暗地跳耀着。大家忍着刺骨的寒气,望着眼前的火焰,默不作声。

“.……”

柴火将尽,吉野从炭笼中取出已切好的一尺左右的细柴薪放入火炉中。

众人看着她添加的细枯木,发现那不像是松枝或杂木。因为它不但容易燃烧,且火焰的颜色相当美丽,众人沉醉于火焰中。

“呀!这薪木到底是什么树木呢?”

有人注意到了,这么喃喃自语着。其他人因迷恋于美丽的火焰而无人搭腔。

才四五根的细柴薪,就将房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火焰就像风中的红牡丹,紫金色的火光交织着鲜红的火苗,熊熊地燃烧着。

“太夫!”

终于有人开口:

“你添加的柴火———到底是什么树枝呢?它不是普通的柴薪吧?”

正当光广询问的时候,整个屋子里已经弥漫着由柴火中飘出的香味。

吉野回答:

“是牡丹树。”

“啊!牡丹?”

这个答案震惊在座的每个人。平日一提到牡丹,都只想到它美丽的花朵,牡丹怎么可能成为柴薪呢?众人半信半疑,于是吉野将一枝烧过的柴薪放到光广手上,并说道:

“请各位过目!”

光广将牡丹柴薪拿给绍由、光悦看:

“原来如此,这就是牡丹的树枝啊!怪不得……”

接下来吉野又说:围绕扇屋四周的牡丹园早在建扇屋之前就有了,其中有好几株牡丹树已经具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为了让一些古株开花,每年冬天,必须砍下那些被虫蛀过的古株,好让它长出新芽来,柴薪就是那时砍下的古株,当然无法像杂木那样,一次可以剪很多。

砍下来的短枝,拥到火炉内燃烧,柔和的火焰美丽极了。它不但没有熏眼呛人的烟雾,而且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不愧是花中之王,即使成为柴薪也与杂木不同。从实质上来说,无论是植物还是人类,活着的时候,开出美丽花朵;枯萎之后,还可以成为美好的柴薪。有人能够像牡丹这样,拥有真正的价值吗?

吉野感慨万分,无奈地笑着说:

“唉!我却不如这牡丹花,一辈子浑浑噩噩地活着,年轻时还能以姿色让人欣赏;年老色衰之后,却只是一堆连香味都没有的白骨。”

牡丹枝熊熊的白色火舌,旺盛地燃烧着,炉边的人们全然忘记夜已深沉。

吉野说道:

“实在没什么可以招待的,但是这滩区的名酒和牡丹薪,却足够供应到天明。”

众人对吉野的招待非常满意,尤其对豪华奢侈已经相当厌倦的灰屋绍由,更是既感叹又夸赞:

“怎么说没什么可招待的,这胜过国王的招待啊!”

“请各位留下几个字,当做纪念吧!”

吉野拿出砚台。就在磨墨期间,侍女已到隔壁房间铺上毛毯,并展开唐纸。

光广帮吉野催促泽庵:

“泽庵,难得太夫这么央求,你就提笔写点什么嘛!”

泽庵点点头说道:

“应该光悦先写。”

光悦一言不发,跪坐到唐纸前,画了一朵牡丹,而泽庵则在花朵上方空白处题字:

国色天香

堪珍惜

应惜之花

终雕零

光广也故意写了一首戴文公的诗:

忙里山看我

闲中我看山

相看不相似

忙总不及闲

吉野在众人劝诱之下,也在泽庵题歌下写着:

纵然盛开

花之寂寞

雕谢之后

何人堪怜

吉野写完,将笔放下。

绍由和武藏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强迫他们提笔留字,这对武藏来说,实在是求之不得。

此刻,绍由看到隔壁房间的壁龛挂着一把琵琶。他便提议在今晚散会之前,请吉野弹一首琵琶曲。

“太棒了,一定要弹。”

众人央求着,吉野也不推却,立刻拿起琵琶,动作坦率自然,既不是夸耀自己具有才艺,也不是故意谦虚。

她离开火炉,抱着琵琶坐到隔壁房间的榻榻米上。炉边的人们也都静下心来,听她弹了一节平家曲之后,仍然沉默无语。

炉中的火焰转弱,房内也随之暗了下来。众人沉醉于乐曲中,浑然忘了要添加柴薪。这个乐器仅有四条弦,弹奏起来却是千变万化,忽急忽慢。即将熄灭的炉火,偶尔飘起火焰,将人们的心唤回到现实来。

一曲终了,吉野面带微笑地放下琵琶,坐回原位:

“现丑了。”

此刻,众人站起身来准备回家。武藏好像从空虚中被救回来一般,终于松了一口气,抢先跨出房间。

除了武藏之外,吉野向每位客人打招呼送别。

武藏跟随其他人将要踏出门槛时,吉野拉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

“武藏先生,请你在这里过夜,无论如何今夜我不会让你回去。”

武藏听她这么一说,羞得满脸通红。虽然他装作没听见,但是大家都看着他不知所措的窘态。

吉野问绍由:

“我可以留这位客人在这里过一夜吗?”

绍由回答:

“好啊!当然好啊!你把我们招待得那么周到,我们怎么可以不讲情面呢!光悦先生,你说是不是?”

武藏慌慌张张地推开吉野的手:

“不,我要和光悦先生一起回去。”

武藏坚持要离开,正要走出去,光悦却不知为何也劝说道:

“武藏先生,请不要这么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再走吧!况且太夫这么有诚意啊!”

大家也和光悦一样都劝他留下。

武藏心里推想:众人留下对女人完全没经验的他,一定是将来想拿此当笑柄,这不是大人们恶作剧的诡计吗?但是,他看看吉野和光悦两人都一本正经,丝毫没有戏弄的意思。

除了吉野和光悦之外,其他的人看到武藏发窘的样子,都忍不住想戏弄他:

“你是日本最幸福的人喽!”

“我很想代替你———”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突然屋外传来男子的声音,打断了这些人的调侃,堵住了众人戏弄玩笑的言语。

“出了什么事?”

大家这才注意到事有蹊跷。

匆匆忙忙跑进屋里的男子是受吉野之托到青楼外面打探消息的扇屋男佣。大家很惊讶吉野是什么时候做此细心的安排?而光悦从白天起就和武藏在一起,再加上刚才看到吉野在火炉边悄悄擦掉武藏衣袖上的血迹,他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武藏先生不可大意离开青楼。”

打探消息的那位男子气喘呼呼,带着夸张口吻将亲眼目睹的事向吉野及其他人报告:

“这烟花柳巷只留一个出口,全副武装的武家不但守在门口,且从编笠茶屋到行道树一带,也到处都有戒备的武士。五人一小组,十人一小队,黑鸦鸦地聚集在那里,用锐利的眼光搜寻着……据说他们都是四条的吉冈武馆门人。因此,附近的酒店或商家都吓得关起门不做生意了。还有更严重的,传说从青楼到马场,已经聚集了近百名的武士啊!”

那男子报告的时候,害怕得牙齿直打颤。听他说到一半,已可推测事态非同小可。

“辛苦你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吉野让那男子退下之后,朝武藏说道:

“想必你听了这番话之后,更不想当个贪生怕死的人,也许你会坚持即使不能活命也要回去。但是请你不要心急,即使今夜别人会说你是胆小鬼,只要明日又是一条好汉就行了。更何况今夜是来此游玩的啊!玩的时候,尽情游乐,这才是英雄本色啊!对方想趁你回家的时候,伺机暗下毒手。如果你避开这种情形,并不损你的名声。相反地,如果你鲁莽执意要闯进圈套,反而会被讥笑是欠思虑的人,而且也会给青楼带来不少麻烦。如果你同其他人一起走出去的话,恐怕会连累其他人受到伤害,请你三思而后行。今夜就交给吉野我照顾吧……各位,吉野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请大家放心回去吧!”

14

此刻已夜深人静,弦歌之声亦完全停歇,好像世上不曾有过歌声鬓影的青楼一般。大伙儿才离去一刻钟,就敲起丑时三刻的钟声。

武藏独自倚坐在门边,似乎准备就这样坐到天亮。

现在,他就像一个俘虏。

客人走后,吉野仍然坐回原来的位子,添加牡丹柴薪。

“那边很冷吧!请到炉边来!”

她重复说了好几次,而每次武藏都回答:

“别管我,你先休息吧!天亮之后,我就回去。”

他坚持不进屋里,而且看也不看吉野一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吉野也不由觉得矜持,没法谈笑自如。真将异性看成异性的话,是没办法从事娼妓工作的———

这是低水准的青楼“买醉者”所抱持的观念。因为他们根本不明了松级太夫的背景和修养。

虽然这么说,朝夕在男人圈中周旋的吉野和武藏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从年龄来看,吉野比武藏长一两岁,对男女感情方面的见闻、感觉或辨别也比武藏更有经验。但是,在此夜深时分,眼前这位男人,因羞涩而不敢正视吉野,并强忍着悸动的心,一直坐在原地不动。这使吉野又恢复纯情少女般的情怀,与对方一样内心充满初恋的悸动。

两名侍女不知就里,在隔壁房间铺上豪华的棉被和枕头之后才离去。从枕头垂下的金铃铛,在昏暗的寝室中闪着亮光。这反而变成扰人的东西,令两人无法放松。

偶尔,积雪从屋檐或树梢落下的声音都会惊吓到他们。因为在两人耳里,这声音有如巨响,好像有人从围墙上跳下来一般。

“?”

吉野偷偷瞧了武藏一眼。那时,武藏整个人好像刺猬,全身都处在备战状态。他的眼睛像老鹰般明亮,发梢、神经都处在高亢状态。此刻,任何让他碰到的东西,铁定断裂无疑。

“……”

“……”

吉野内心打了个寒颤。虽说天将破晓时寒冷彻骨,但是她的颤栗却不是寒冷的天气所致。

这种颤栗加上对异性的悸动,在她的血液里交互奔驰。两人之间的牡丹柴薪,继续燃烧着。最后当火炉上的开水沸腾,发出松风般的汽笛声时,吉野的心境,才恢复原来的沉稳。她静静地喝着茶:

“大概快天亮了吧……武藏先生,到这边来喝杯热茶,烤火取暖吧!”

“谢谢!”

武藏依然背对着吉野,淡淡地回答。

“请……”

吉野替他沏好了茶,心想再说话只会自讨没趣,只好保持沉默。

放在小绸巾上的茶凉了。不知吉野是生气了,还是认为和乡巴佬多说无益,她收起小绸巾,将杯中的茶倒掉。

接下来,她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武藏,武藏仍然没有改变姿势。从背后看上去,他的身体就像穿着钢盔铁甲,毫无空隙。

“武藏先生,如果……”

“什么事?”

“您这是防备谁呢?”

“我并没有防备任何人,我只是警告自己不可疏忽。”

“对敌人呢?”

“当然应该戒备。”

“如果吉冈门徒成群攻击这里,我觉得在您还没站起来之前,就会遭到砍杀。您实在是一位令人可怜的人啊!”

“?”

“武藏先生,我生为女性,对兵法一窍不通。可是,自入夜以来,您的动作和眼神就像死人一般。说得更贴切一点,您脸上已露临死之相。无论是修行的武者还是兵法者,能够在江湖扬名的人,都是能够面临枪林弹雨而面不改色,然而这样就表示他厉害、他是人上人吗?”

吉野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并不是有意要诘问武藏,倒是有点轻蔑的意思。

“什么?”

武藏走进房间,坐到吉野所坐的火炉边。

“吉野姑娘,你嘲笑武藏是个不成熟的人呀!”

“您生气了吗?”

“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女人,所以我没有必要生气。你说你担心我即将面临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武藏说他没生气,但是他的眼神一点也不温柔。因为他在这屋子里等待天亮的时候,时时刻刻都感受到吉冈门人的诅咒,以及他们拿着刀枪严阵以待的杀气。即使吉野没预先打听消息,他也有这样的预感。

当时,在莲华王院内的时候,他就想藏身到别处。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可能对光悦下手,何况他跟侍女灵弥说过一定会回来,如果不折回来,岂不欺骗了她。再说,世人也可能谣传他是因为害怕吉冈门人复仇才躲藏起来。他想了许久,最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扇屋和大伙儿同席而坐。武藏必须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必须表现出从容自在的样子。为什么吉野看他的举止会笑他不成熟,反而说他看起来是一副垂死之相。为何这么斥责他呢?

如果只是艺妓的嬉笑之言也就罢了,但如果是她的真心之言,可就不能置之不理。因此武藏心想,即使这间屋子早已被包围,他也要问个明白。武藏露出认真的眼神询问吉野。

他的眼神炯炯有光,犹如刀锋直盯着吉野,等待她的答复。

“你是开玩笑的吧?”

吉野不轻易开口,武藏故意激她。吉野原本严肃的脸颊重现酒窝。

“怎么会?”

她堆着满脸的笑容摇摇头说道:

“我为什么要和学兵法的武藏先生开这种玩笑呢?”

“为什么在你眼里我像即将被杀的人?还是个脆弱不成熟的人?请告诉我原因。”

“您若真想知道,我就试着说说看吧!武藏先生,刚才吉野为大家弹了一首琵琶曲,不知道您听进去没有?”

“琵琶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真后悔问您这句话。您始终处在紧张状态,根本没仔细欣赏刚才我所弹的那首复杂的曲子。”

“不,我听了。”

“那么我问您,琵琶只有大弦、中弦、清弦和游弦等四弦,为什么可以自由自在地奏出强弱缓急等音调呢?这些您听出来了吗?”

“我只听到你弹平曲熊野,其他还要听什么吗?”

“正如您所说,这样就已足够了。但是如果将琵琶比喻成一个人———请想想看,仅有四根弦和木板琴体就能奏出那么多的音阶是多不可思议啊!千变万化的音阶组合成乐谱。想必您知道白乐天一诗中对琵琶音色描述得淋漓尽至。我念给您听吧!”

吉野皱皱眉头,既不像有节奏的唱诗,也不像单纯的念诗,只是低声吟着:

大弦嘈嘈如急雨

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

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

幽咽泉流水下滩

水泉冷涩弦凝绝

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

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

四弦一声如裂帛

“光是一把琵琶,就可以奏出这么复杂的旋律。当我还是侍女的时候,就觉得琵琶为何这么了不起、这么不可思议。所以我将琵琶摔破,仔细研究它的结构,再亲自做了一把。像我这么愚昧的人,最后终于发现琵琶除了外体之外,还有琵琶心呢!”

吉野说完,起身拿了挂在墙上的琵琶,再折回原位。她将琵琶放在两人之间,端详着琵琶:

“琵琶能奏出不可思议的音色,如果劈开琴板,它的内部其实一点也不奇特。我想让您看看。”

她纤细且柔软的手上握着一把小刀。“啊!”武藏深呼吸一口气,说时迟那时快,刀刃已深深嵌入琵琶的一角。她从琵琶最上头的木板到桑木琴体,劈了三四刀。这劈琴的声音,就像血从身体流出来的声音。武藏觉得好像被刀锋刺进骨头一般,疼痛无比。

可是吉野毫不吝惜地一下子就把琵琶纵劈成两半。

“请您过目!”

吉野收起刀,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朝武藏说道。

“?”

她拨下刚劈开的木头,琵琶内部的构造,在烛灯照耀下,一览无遗。

武藏将它和吉野的脸做了比较,他怀疑这位女性怎么有这么刚烈的个性呢?刀劈琵琶的破裂声,仍缭绕在他脑海里,使他疼痛依然,而吉野却面不改色。

“如您所见,琵琶里面是空心的。可是,那种千变万化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呢?那就是架在琵琶里面的那一根横木。这根横木,既是支撑琵琶的骨干,同时也是心脏和大脑。这根横木笔直地将琵琶本体撑得绷紧,一点也不弯曲。为了产生种种变化,制造的人特意将横木削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虽然如此,仍无法发出真正美好的音色。它的关键在于如何控制横木两端的力道。我将琵琶劈开,主要是想让您了解———我们的人生亦如琵琶。”

“……”

武藏直盯着琵琶。

“这道理表面看起来谁都能理解,但是却没有人能拥有琵琶横木般的内在修养。齐拨四弦,则万马奔腾、风起云卷,而这么强烈的声音便是来自琴体内那根横木适度的松弛和紧绷。看到这种情形,让我深深体会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如此……而今夜我突然想到把这个道理比喻在您身上……您只有紧绷度,却没有松弛度,这是多么危险啊……如果弹奏这样的琵琶,一定无法自由自在地变化音调。勉强弹奏的话,弦一定会断,琴体也一定会裂伤……实在抱歉,看到您的样子,引发我这么想。我绝无恶意,也不是存心要戏弄您。最后,请您别介意我狂妄无知的话。”

此时,远处传来了鸡啼声。

由于下雪反光的缘故,门缝射进了刺眼的阳光。

武藏专心盯着白木屑和断掉的四根弦,没注意到鸡啼,也没发现从门缝照进来的阳光。

“啊!什么时候天亮了。”

吉野珍惜黎明时分,想再加些柴薪,但是牡丹薪木已经用完了。

远处传来开门声、鸟叫声,早晨已降临了。

吉野却一直不打开窗外的遮雨板,牡丹薪木虽已燃尽,但是她的身子仍热血沸腾。

屋内一片寂静,如果没有吉野的呼唤,侍女是不敢贸然闯入的。

15

暖和的阳光,使得前天的春雪溶化得无影无踪。一下子艳阳高照,令人想脱去厚重的衣物。春天乘着温暖的南风,悄悄地来临,使得所有的植物都抽出嫩芽。

“请布施一点东西。”

原来是一位行脚僧在托钵,他的脚到背部都溅满了泥泞。

他站在乌丸家的出入口,大声地乞求布施,却不见半个人影。于是,他绕到侧门的管家账房,从窗外伸长脖子往屋内窥视。

“原来是个和尚啊!”

他身后的少年这么说着。

和尚回过头来,以询问的眼神盯着这位奇怪的小孩,心想:

“你又是什么人?”

乌丸光广公卿官邸怎会有这样奇装异服的小孩?可说全身上下与官邸格格不入,不由得令人瞠目结舌。和尚一脸的狐疑,瞪大着眼睛直盯着城太郎上下打量。

城太郎一如往常,一把长剑横挂在腰上。他的怀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胸部鼓鼓的,他将手压在胸前:

“和尚,你如果想化缘米粮得到厨房去,你不知道后门吗?”

“化缘米粮?我不是为此而来。”

年轻和尚用眼睛示意挂在他自己胸前的袋子。

“我是泉州南宗寺的和尚,有一封急信想当面交给宗彭泽庵。你是在厨房工作的小毛头吗?”

“我住在这里,我和泽庵师父都是这家的客人。”

“哦!原来如此!能不能帮我通知泽庵呢?就说:南宗寺的人来通告,他的家乡但马寄来了书信,有非常紧急的事要通知他。”

“请稍等,我这就去请泽庵师父过来。”

城太郎跳上玄关,在台阶上留下了骯脏的鞋印。他这一跳,怀里滚出了几颗小橘子。

城太郎慌慌张张地捡起掉落的橘子,并往后院飞奔而去。不久又回到原处。

“泽庵大师不在!”

他对南宗寺的人说道:

“我忘了他早上就到大德寺去了。”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现在应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那我等他回来。是不是有空房间让我等他回来呢?”

“有啊!”

城太郎走出门外。他对官邸了若指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走在前面带路。他将和尚带到小牛屋,停下脚步:

“和尚,你可以在这里等。你待在这里,一点也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这里到处都是稻草、牛车轮和牛粪,南宗寺的使者一脸的惊讶。而城太郎将客人带到这里之后,一溜烟地跑掉了。

城太郎来到日照充足的“西屋”,大叫道:

“阿通姐,橘子买回来了。”

阿通已经服过药,也让医生仔细诊察过,但不知为何却一直无法退烧。

高烧不退使得她毫无食欲。

阿通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暗自惊讶。

“啊!我竟然这般消瘦。”

她一直认为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帮她治病的乌丸家医师也保证过:这不是什么大病,不用担心。可是为什么会变这么瘦呢?她比较敏感,经常有一些烦恼,再加上发烧,使得嘴唇干裂。有一天她突然说:

“我想吃橘子。”

这几天一直担心阿通不吃东西的城太郎,一听阿通这么说,立刻回问:

“你想吃橘子?”

问清楚之后,他刚刚才离开这里去找橘子。

他问过厨房的人,他们说官邸没有橘子。再跑到外面的水果摊,还是没看到橘子。

他听说京极草原有市场,所以又到那里去找。无论是针线店、木绵店、油店、皮毛店,他都进去问:

“有没有卖橘子?有没有卖橘子?”

他边走边找,结果半颗橘子也没找着。

城太郎无论如何也要为阿通弄到橘子。后来在别人家的围墙上,看到几颗稀稀疏疏的橘子,他想偷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根本不能吃的花梨果。

找过京都半数的街道,终于在一家神社的拜殿上发现了橘子。除此之外还有地瓜和胡萝卜一起放在盘子上供奉神明。城太郎拿了橘子藏在怀里就逃之夭夭了。一路上老觉得神明在他背后边追边喊:

“小偷!小偷呀!”

城太郎觉得很害怕。从神社到乌丸家,一路上在心里不断地赔罪:

“不是我要吃的,请不要惩罚我。”

回到官邸,城太郎并未告诉阿通橘子怎么来的。他坐在她枕边,掏出怀中的橘子,一个个排好之后,拿起其中的一个:

“阿通姐,这橘子看起来很好吃,你吃吃看。”

他将剥好皮的橘子塞到阿通手上。阿通的内心似乎受到了感情的冲击,将脸撇开,无意吃橘子。

“怎么了?”

城太郎盯她的脸。

阿通不悦地将脸颊埋到枕头里:

“没什么,没什么……”

城太郎咋咋舌:

“又开始哭了!我把橘子买回来,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反而哭起来了呢?真没意思!”

“城太,对不起!”

“你不吃吗?”

“待会儿再吃吧!”

“剥好的就先吃嘛……吃吃看,一定很好吃的。”

“一定是好吃的!光是城太的心意就足够了……可是,我一看到食物,就没食欲。虽然很可惜。”

“那是因为你心情不好的缘故。什么事令你那么伤心呀?”

“因为你对我这么好,使我高兴得哭了。”

“我不喜欢你哭,我看你哭,自己也想哭了。”

“我不哭了……不哭了……请原谅我!”

“那么,你就吃一点吧!什么都不吃会饿死的!”

“我待会再吃,城太,你吃吧!”

“我不吃!”

城太郎畏惧神明的眼睛,他边说边咽着口水。

“城太,你不是喜欢吃橘子吗?”

“我喜欢。”

“那为什么不吃呢?”

“没为什么。”

“是因为我不吃吗?”

“嗯……”

“那我吃好了———城太,你也一起吃。”

阿通抬起头,用消瘦的手除去橘子的白丝。城太郎则不知如何是好。

“阿通姐,告诉你实话,我在路上已经吃了很多。”

“这样啊!”

阿通干涸的嘴唇含着一瓣橘子。她幽幽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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