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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3

小_说T-x-t_天/堂

3

夜深人静,往湖心移动的火把和映在水面上的倒影,从远处看来,宛如两只火鸳鸯在水面上游水般。

"啊?"

阿通发现火把。

"啊!有人来了。"

又八惊叫出声,抓紧绑住阿通的绳子。又八自己干了坏事,现在碰到突发状况,开始焦躁不安。

"怎么办?……对了,你过来,躲到这边来。"

湖边有一座四周长满了杨柳的祈雨堂。乡里的人也不太清楚这堂里祭祀的是什么神,只知道夏季旱灾的时候来此祈雨的话,就会有丰沛的雨量从后面的驹岳山上,宛如天降甘霖,落至野妇池。

"我不要。"

阿通不肯动。

又八把阿通抓到这儿之后,将阿通绑在祈雨堂后面,并斥责阿通的不是。

阿通双手被绑,动弹不得,要不然真想与又八一拼死活,但她毫无办法。阿通真希望自己能跳入眼前的湖水里,变成祈雨堂里的雕梁画栋上那条蟒,那条蜷在杨柳树干、嘴里即将吞噬一个被诅咒男子的蟒蛇,但是她无能为力。

"你不站起来吗?"

又八手上拿着树藤鞭打阿通的背。

阿通越是被打意志越是坚强,反倒希望又八最好能将自己打死。因此阿通默不吭声,瞪着又八,这让又八无法得逞。

"嘿,快点走。"

又八再度催促。

见阿通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又八用力抓住她的领子。

"过来。"

被又八拖着走的阿通,正要对湖心的火把大声求救时,又八立刻用手巾堵住她的嘴,然后扛在肩上把她抛入堂中。

又八靠在格子门上偷窥远处火影的动向。湖上的小船最后在离祈雨堂约两百米处转入一个河口,火把也渐渐消逝了。

"啊!太好了。"

又八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尚未平静。

阿通人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仍未属于自己。又八从昨天傍晚开始,感到自己有如带着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倍觉辛苦。

若是强占阿通,她必会以死相向,也许会咬舌自尽也说不定。又八从小就了解阿通的个性。

(不能杀了她啊!)

又八盲目的冲动和情欲都大受挫折。

(阿通为何如此讨厌我,只爱慕武藏呢?以前在她心中,我和武藏刚好处在相反的地位啊!)

又八无法了解。他深信自己比武藏还受女人欢迎。事实上,在他与阿甲以及其他女子相处之后,他更加信心十足。

由此可见,一定是武藏诱惑了阿通之后,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的坏话,让阿通更加讨厌自己。

武藏如此中伤自己,却又在与自己见面时说两人友谊情深。

(我人太好才会上武藏的当,竟然会为了他虚伪的友情而掉眼泪……)

又八靠着格子门,想起了在膳所的青楼时---佐佐木小次郎对自己忠言逆耳的告诫。

他好像恍然大悟。佐佐木小次郎曾经耻笑自己个性太懦弱,并责骂武藏黑心肝。

"你连屁股上的毛都会被他拔去喔!"

如今他才顿悟到这个逆耳的忠言可真是一针见血。

同时又八对武藏也完全改观。以往,无论两人间有再大的巨变,都能恢复友谊。但是这回,又八是恨上加恨。

"武藏竟然如此对我……"

又八打从心底诅咒武藏,恨得咬牙切齿。

又八的个性虽然爱憎分明,好诅咒他人,却不怀恨别人。

然而发生这件事之后,对武藏憎恨至深,甚至恨起他的祖宗八代了。

武藏与自己有同乡之谊,两人一起长大,为何会结下世仇呢?

因为又八现在认为---武藏是个伪君子。

每次武藏与自己见面时,总是要自己认真做人,奋发图强。还说让我们携手并肩迈向光明的前途!现在想起武藏这些话,又八更觉得他面目可憎。

又八更是懊悔自己为武藏的话而落泪。就因为自己是个烂好人,才会被武藏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八想到这里更是悔恨交加,血脉贲张。

(世上所谓的善人,全都像武藏一样,挂着伪君子的面具。等着瞧吧!我一定要奋发图强,努力学习,发誓要超越武藏,绝不与这个伪君子做朋友。就算被人说是坏人也无所谓,即使做尽坏事,这一生也要阻止那家伙出人头地。)

本来又八是个直肠子的个性,但这回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事情藏在心底。

又八暗下决心之后,突然用脚"咚"的一声踢翻了背后的格子门。把阿通关进寺庙前的又八,与刚才在门外拱手沉思后走入屋内的又八,在须臾之间已经判若两人,有如小蛇变成了巨蟒。

"哼!你哭什么!"

又八望着祈雨堂中黑暗的地面,冷言道:

"阿通……"

"快点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快回答!"

"……"

"你光哭不说,我怎能知道?"

阿通看又八抬脚正要踢过来,肩膀赶紧闪开。

"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快点杀了我吧!"

"说什么傻话?"

又八嗤之以鼻---

"我刚才已经下了决心。你跟武藏误了我一生,我也将终生对你和武藏报仇。"

"没这回事。误你一生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个叫做阿甲的女人。"

"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或阿杉婆都要如此憎恨他人呢?"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回答是否愿意当我的妻子。"

"这种答案,我可以说好几次!"

"胡说八道。"

"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心里只有宫本武藏这个名字,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何况是像你这种懦弱的男人,我阿通最讨厌这种人,厌恶得起鸡皮疙瘩了。"

任何一名男人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杀死或吊死对方的。

阿通说完,一副豁出去的神情。

"哼!你可是全说出来了。"

又八忍着颤抖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冷笑。

"你这么讨厌我吗?你明讲就好。但是,阿通,这回我要明白的告诉你了。无论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今天晚上我都一定要得到你。"

"?……"

"你在发抖吗?你刚才不是有相当的觉悟才敢说出那些话吗?"

"没错,我在寺庙长大,是个不知身世的孤儿,对于死丝毫不畏惧。"

"别开玩笑了。"

又八蹲到阿通身旁,不怀好意地望着阿通避开的脸。

"谁说要杀你了?杀了你不足以泄恨,我要这么做!"

又八说完,突然抓住阿通的左肩膀,并用牙齿紧咬阿通的手臂。

阿通一声惨叫。

她躺在地上挣扎,越想挣脱,又八的牙齿就咬得越深。

鲜血沿着袖子流到被捆绑的双手指间。

又八像只鳄鱼般紧咬住猎物不放。

"……"

阿通的脸映在月光下更为惨白。又八见状赶紧松开牙齿,然后解开绑住阿通嘴巴的手巾,检查她的嘴唇,因为又八生怕她会咬舌自尽。

剧烈的疼痛使阿通一时昏厥过去。她的脸上汗水涔涔,像一面起了雾的镜子,但是口中并无异样。

"喂,你醒醒啊!阿通,阿通!"

又八摇晃着,阿通回过神来,突然又倒在地上大喊:

"痛,好痛啊!城太,城太!"

"痛吗?"

又八脸色也变得惨白,耸着肩膀,喘吁吁地说:

"你的伤口即使止血了,再过几年齿痕也不可能消失。要是有人看到我所留下的齿痕,他们会作何想法呢?武藏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反正再过不久,你的身体还是我的,所以我就先做个记号。你想逃就逃吧!我会公告世人,要是有谁敢碰有我齿痕的女人,便是我的情敌,我一定会报仇的。"

"……"

黑漆漆的堂内,屋梁上偶尔散落一些灰尘,地板上传来阵阵饮泣声。

"好了,要哭到什么时候?都被你哭倒霉了,我不再骂你了,你给我安静点……我去给你打些水来吧!"

又八说完,从祭坛上取下一个容器,正要走出门外,发现有人站在格子门外偷看。

"是谁?"

又八心中一惊,门外的人影仓皇逃走,又八立刻拉开格子门。

"你这家伙。"

又八大叫一声追了过去。

又八抓住那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附近的农民。他说自己用马驮了一些谷物,正准备连夜赶到前面的一家店铺。说完,还吓得浑身发抖。

"真的,我没别的居心,只是听到堂中有女子的哭声,觉得奇怪才过去偷看的。"

对方极力解释,跪地求饶不断道歉。

又八遇弱则强,立刻摆起架子。

"只是这样吗?你没别的目的吗?"

他的语气如官僚般耀武扬威。

"是的,只是这样而已……"

对方颤抖不已。又八说道:

"嗯!那就饶了你吧!但是你得把马背上的货全卸下来,载着那堂里的女子,照我指示的方向走,一直到我的目的地为止。"

像这般无理的要求,即使不是又八,任何人听了也会反抗。

对方却毫无反击之力,乖乖让阿通坐上马背。

又八拾起一枝竹子来鞭打拉马的人。

"嘿!种田的。"

"是。"

"不准走到街上去。"

"那您要往哪里去呢?"

"尽量走人烟稀少的小路,我要到江户。"

"这……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只要绕小路就可以了。你给我乖乖的避开中山道,从伊那往甲州去。"

"那必须从姥神山穿越权兵卫山,这条山路崎岖不平很不好走。"

"爬过去不就好了吗?你要敢偷懒,小心我揍你。"

又八不断挥响鞭子,警告拉马的人。

"我会给你饭吃的,你不必担心,尽管走就是了。"

那位农夫哭丧着声音:

"先生,我陪您走到伊那,过了伊那之后请你放了我吧!"

又八摇头。

"啰嗦!我说行了,你才能离开。还没到目的地之前,若是你敢轻举妄动,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我只是需要这匹马,我还嫌你碍手碍脚呢!"

道路昏暗,越往上走山路越加险峻。人马一路行来,疲惫万分。最后终于爬到姥神山的山腰处,微弱的晨曦照着脚边的云海。

阿通被绑在马背上,一路上不吭一声,现在望见晨曦,心情渐渐平息下来。

"又八,拜托你,放了那农夫吧!也把这匹马还给他。我绝不会逃走,那农夫太可怜了。"

又八虽然怀疑阿通的话,但经不起她数度请求,终于将她自马背上松绑,然后说道:

"你一定要乖乖跟着我走。"

又八再次确认。

"好,我绝不逃走。手臂上的这不名誉的齿印尚未消失之前,逃了也没用。"阿通说完紧咬着嘴唇,并用手压住手臂上的伤口。

4

武藏现在已经练就一身功夫,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倒头就睡。虽然他的睡眠时间非常短暂,却能常保精力充沛。

昨夜亦是如此。

回到权之助家里之后,借了一个房间,没换衣服倒头便睡。翌日清晨,小鸟开始鸣叫时,武藏已醒来。

昨晚从野妇池绕到池尾回到此地,已过半夜。想必权之助也是疲惫万分,他的母亲一定也还没起床。武藏想到这,并未起身。他躺在床上听鸟鸣,安静地等候有人起床的开窗声。

接着---

有人在细声饮泣。那声音不在隔壁房间,而是从另外一个稍远的房间传过来。"奇怪?"

武藏竖耳聆听,这才听出来:原来是那位精悍的儿子在哭泣,有时甚至像小孩般号啕大哭。

"阿母,您这么说就太过分了,难道我就不懊恼吗?难道阿母您不知道,我比您还懊恼吗?"

武藏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儿子的只言片语。

"一个大男人在哭什么---"

他的母亲就像在责备三岁孩童一般,语气果敢且平静。

"你要是觉得后悔,今后就必须更加戒备,一心钻研武道……光哭有什么用,真难看,快点把脸擦干净。"

"是的……我不哭了。昨天我太疏忽大意,请母亲大人原谅。"

"我虽然责备你,但是仔细思量,应该说武功高低自有差异。而且,如果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人就会渐渐迟钝,也许你本来就是会输的。"

"阿母这么说我,让我觉得好难过。平常早晚都接受您的庭训,至昨夜才知道自己尚未成熟,才会输得如此凄惨。我这种人竟然还立志要在武道上功成名就,简直自不量力。所以我决定这一生都要当个农夫,与其练武不如荷锄耕种,才能让阿母您过快乐的日子。"

武藏本来纳闷他们在感慨何事,还以为事不关己。细听之下,原来这对母子讨论的人正是自己。

武藏心头一惊,坐了起来。没想到他们对于胜败竟然如此执著。

武藏原以为昨晚造成的错误,是因为双方的误解所引起,事情谈开之后便已了事。不料,这对母子竟然认为输给武藏是天大的耻辱,甚至为此痛哭流涕、懊恼万分。

"……这种输不起的人,令人骇怕。"

武藏自言自语悄悄地躲到隔壁房间,透过微薄的晨曦从门缝中偷窥另一个房间的动静。

仔细一看,原来是这家的佛堂。老母背对佛坛而坐,儿子伏在佛坛前哭泣。那位勇猛精悍的大男人权之助,在母亲面前竟然哭得涕泗纵横。

他们并未察觉武藏正在偷看,老母动怒说道:

"你刚才说什么……权之助,你刚才说什么了?"

老母抓住儿子的衣领,尖声责问。

儿子竟然说要舍弃几年来学习武道的志向,决定明天开始终生务农,以孝养老母。儿子的这番话,不但不中听,而且更加激怒了老母。

"你说什么?一生要当农夫?"

她抓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拉到膝前,就像在责备三岁的孩童一般。她咬牙切齿不停地责骂权之助。

"我本来还期待你能出人头地,重振家声,不料你竟这么没出息。我长年抱持的期望,看来要与这草屋一起老朽,寿终正寝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必为了让你念书,鼓励你学武而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

老母手抓儿子的衣领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

"你大意而失荆州,为何不洗雪耻辱?幸好那个浪人还住在家里,等他醒来,向他要求再比武一次,以讨回你的信心。"

权之助抬起头来,面有难色。

"阿母,要是我有能力的话,又何必在此对您吐露我的心声呢?"

"这不像平常的你,你为何变得如此颓废呢?"

"昨晚我也一直想趁半夜与那浪人同行之时,给予一击,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机会下手。"

"那是因为你太懦弱了。"

"不,不是如此。我的身体流着木曾武士的血液,我曾经在御岳的山神前祈愿二十一天。在冥想当中体悟棒子功的精髓,怎能输给一个默默无闻的浪人呢?我自己也想了好几次,但是只要一看到那浪人,我就无法出手,因为在出手之前,就已丧失斗志。"

"你曾经手持棍棒在御岳山神前发誓,一定要习得一流棒子功。"

"但是反省过去都是独自闭门造车。我是如此不成熟,又如何能创出一流的武功呢?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连累家里,让阿母贫穷挨饿,倒不如放弃习武。今天我已下定决心,专心耕种才是为人子的义务。"

"以前你与人交手,从未曾败过。昨天虽被打败,我认为那是因为你过于高傲自大,山神要惩罚你,所以即使你放弃习武、专心奉养我,在我心里,也无心享受丰衣足食。"

漫长的庭训之后,老母意犹未尽,不断怂动儿子,等睡在后面的客人醒来之后,要求再比武一次。要是再落败了,才能心甘情愿务实耕农,放弃习武的志向。

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武藏,内心暗忖:

这下子麻烦了……

武藏困惑不已,悄悄回到床上。

这该怎么办呢?

自己若是露脸,那母子准又会提出比武要求。

果真比武的话,自己稳操胜券。

武藏如此确信。

但是,那位权之助万一又输了,恐怕往昔他所抱持的自信心将为之瓦解而断送他一生的志向。

还有,他的母亲虽然生活贫困,却不忘对其子谆谆教诲,望子成龙,是她一生惟一的愿望。如果儿子又被打败了,她将是何等伤心呢!

"对!避开这场比武。我偷偷地从后门溜走吧!"

武藏轻轻打开后门,溜出屋外。

这时,泛白的朝阳已穿透树梢。武藏回头看见仓库门外的角落,拴着那头昨日与阿通分散而被捡来的母牛,它正悠然自得地沐浴在晨曦里,轻松自在地吃草。

祝你们平安幸福!

武藏满心祝福,即使是对那头牛亦是如此。他走出防风林的围墙,沿着山脚下的田埂大步快走。

虽然山岳的阴影,使他半个人笼罩在寒意中。但是今晨山岳展现全貌,令人为之亮眼。武藏脚步轻快地迎着山风向前走,昨夜的疲劳和焦虑霎时间一扫而空。

仰望苍穹,白云悠悠。

悠悠白云一望无际,千变万化怡然自如,逍遥自在与蓝天嬉戏。

不必焦急,不必担心。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乃命中注定,不可避免。城太郎和阿通虽然柔弱无能,但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有善心人士保护他们的。也许应该说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他们吧!

昨日武藏心头的迷惘,不,应该说从马笼的女瀑男瀑之后,一直彷徨踌躇的武藏---很奇妙的,今早突然心平如镜。他已能看清自己该走的道路,不但能豁达于阿通和城太郎的芝麻小事,甚至能洞悉未来,知道这一生所要走的生涯之道。

过了午后。

他出现在奈良井的闹区。此处商店林立,有卖熊胆的商店,屋檐下栅栏里养着活生生的熊。也有店里挂着兽皮的百兽屋,还有木曾名梳店等等。

武藏走到其中一家叫做"大熊"的熊胆屋前。

"请问一下。"

武藏往内探头。

熊胆屋的老板正在里面舀锅里的开水喝。

"客官,有何贵干?"

"请问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店在哪儿呢?"

"啊!大藏先生的店吗?从这里直走过一个十字路口---"

那位老板端着水走到门外指给武藏看,正好店里的小徒弟从外头迎面回来,老板便吩咐他说:

"喂!这位客官要去大藏先生的店,他的店不好找,你带他走一趟吧!"

小徒弟点点头,在前面引路。武藏感怀对方的亲切和善,同时想起权之助所说的话,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确德高望重。

武藏原先听说大藏先生开的是百草铺,认为应该与一般路旁的店铺没两样,不料竟出乎人意料之外。

"先生,这里便是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家。"

原来如此,这栋宅邸若非有人带路的确不易寻找。为武藏带路的熊胆屋小徒弟,指着眼前的大宅邸说完便转身回去。

虽然这是一间店铺,门外却未挂店名的布条或招牌,只有涂上防锈漆的三面格子门,旁边有两个土墙仓库,四周高墙围绕。门口上挂着遮阳篷,这家老店庭院深深,确实不好找。

"有人在吗?"

武藏拉开大门问道。

屋内一片昏暗。宽广的泥地屋不亚于酱油店,冷湿的空气迎面而来。

"是哪一位?"

有人从柜台角落回话,并走了出来。武藏带上门。

"我叫宫本,是位浪人。我的同伴城太郎,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小男孩。听说昨天或今早曾到贵府求助。不知他是否来过此地?"

武藏话还没说完,掌柜的直点头,一脸清楚城太郎行踪的表情。

"嗯、嗯……"

他亲切地递一个坐垫给武藏。打过招呼后,他的回答却让武藏非常的失望,他说:

"实在很遗憾。那位小孩昨天半夜来敲门。刚好我家主人大藏先生正要出门远行,大家为了打点行李都尚未就寝---听到敲门声,有人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正是你所说的城太郎。"

在老店铺工作的人大都为人正直,是以这位掌柜巨细无遗地描述,内容大意如下---

"在这街上若有事发生时,可以去拜托奈良井的大藏先生。"

有人这般告诉城太郎。于是他哭着跑来大藏先生的住所,诉说阿通被坏人掳走一事。主人大藏先生回答他说:

"这种事情很棘手,为了慎重起见,我会派人去调查。如果是这附近的野武士或是挑夫所干,立刻便能查出来。但如果是流浪汉所为的话,那可就难查了。不过无论是谁干的,这些人一定会避开闹区抄小路的。"

大藏先生如此推测,立刻派人向四面八方追查,一直搜索到今天早上。但就如大藏先生所言,他们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城太郎眼见他们查不出端倪,又哭了起来。正巧今早大藏先生要出远门,于是他说:

"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也许一路上可以边寻找那位阿通姑娘,说不定还能碰上你的武藏师父呢!"

大藏先生如此安慰城太郎,使他有如绝处逢生机,就决定跟随。大藏先生便带他启程了---掌柜一五一十地告诉武藏,并替武藏惋惜而一再地说---他们才刚离开二刻钟呢!

的确,差了两刻钟再怎么追赶也来不及。武藏好不惋惜,即使如此,他仍不放弃地问:

"请问大藏先生是要上哪儿去呢?"

他这一问,掌柜的回答毫无头绪。

"就像您所看到的,店前不但没挂出招牌,而且草药都是在山上采好,一年分为春、秋二季出去贩卖。主人带着草药到各国去行商,常有很多的空当,闲暇之余到神社、佛堂参拜,或是去泡温泉养身,或走访各地民所,享受旅行之乐---这次主人的旅程大概会从善光寺经越后路到达江户。"

"这么说来,你并不清楚他到哪里了?"

"主人从未把他的行程告诉过我们。"

说完,掌柜的又说:

"对了,您喝杯茶吧!"

掌柜的突然改变话题,转身进去拿茶。店面很深,看来得花点时间,而武藏根本无心在此逗留。

终于,掌柜的端出茶来,武藏立刻向他询问大藏先生的容貌和年龄。

"是,是,你在半路上若是遇见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是我们主人。他大约五十二岁,身体强壮,方形脸。面色红润,有些痘疮的疤痕,右边的小鬓微秃。""身高呢?"

"跟您差不多高。"

"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

"噢!他这趟旅行,听说穿了一件在国买的唐木绵条纹衣服。这种衣服稀少,鲜有人穿,你若是想追赶的话,他的衣服将是很好的目标。"

武藏已约略了解此人特征,如果继续与掌柜的谈下去,将会没完没了。因此掌柜殷勤倒来的茶水,武藏只喝了一口,便立刻起身赶路。

在天黑之前无法赶上,但是如果连夜从洗马赶过盐尾的客栈,在今夜爬上那里的山腰等待的话,应该可以追上两刻钟的路程的。在明日天破晓之前,从后面而来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将会通过那山腰。

"对!我先超过他们,在前面等候。"

当武藏经过贽川、洗马,到了山脚下的客栈时,已近黄昏时刻。袅袅炊烟笼罩着街道,家家户户已点上灯火。虽时值晚春时节,这个山国却弥漫着寂寞幽静的气氛。

从山脚爬到盐尾的山顶还有二里多的路程。武藏一口气便登上山顶,在深夜之前就踏上伊宇高原。他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置身于星空下的武藏,疲惫得昏昏欲睡。

5

武藏沉沉入睡。

他躺在一座小寺庙里,庙檐上悬挂"浅间神社"的匾额。

这间小寺庙正好位在高原上一个像拳头般的岩石上,是盐尾山的最高点。

"喂!快上来啊!这里可以看到富士山呢!"

人声传入耳际,本来以手当枕躺在寺庙屋檐下的武藏跳了起来。只见灿烂的晨曦映着彩霞,却不见有人影爬上来,遥望云海远处,富士山头已被朝阳染红。

"啊!是富士山。"

武藏如少年般发出惊叹。以往只在图画里见过富士山景,在内心描绘过它的景色,此刻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富士山。

尤其是在惊醒的一刹那,突然望见与自己同高的富士山,感觉上仿佛与它正面相逢似地令武藏一时浑然忘我,只有不停地赞叹。

"啊!"

武藏目不转睛地眺望富士山。突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不拂拭眼泪,迎着朝阳的脸庞,泪水泛出红光。

人类何其渺小。

武藏深受冲击,与宏伟的宇宙相较之下,更相形见秽、益显渺小,不禁又悲从中来。

凭心而论,武藏在一乘寺下松时,吉冈几十名弟子全都慑服于自己的剑下,是以让武藏自以为---

世上也不过如此。

自负的幼苗在他内心滋长,普天之下拥有"剑人"盛名者不在少数,但他们的实力也不过如此!此种傲慢心态,使武藏更加趾高气扬。

但是,即使剑法高超、闻名于世的人再伟大!又能拥有多少的生命呢?

武藏感到悲伤。尤其看到富士山的亘古屹立和怡人风貌,更令他羞惭懊悔。毕竟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无法如大自然般长存不朽,比自己优秀者就是比自己伟大的人,而落后者为凡夫俗子,武藏无可能如富士山般宏伟,不自觉中他已双膝跪地。

"……"

武藏双手合掌。

祈祷母亲在九泉之下能享冥福。感谢大地之恩,并祈祷阿通和城太郎平安无事。他还暗自许下心愿,那就是---虽然无能如天地神明般伟大,虽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但也要鞭策自己成为伟人。

"……"

他又再次合掌。

---我真笨,为什么认为人类是如此渺小呢?

他喃喃自语。

---大自然是因为映在人类眼里才显得伟大。透过人的心,神才存在。因此人才是最伟大的,能做出最大的行动。况且,人类还是万物之灵呢!

---人类、神和宇宙之间的差异,事实上相距不远,甚至就在你腰间佩戴的三尺长刀前罢了。不,应该说这三者之间还存在差异时,那离伟人和名人的境界还相当遥远。

武藏合掌祈祷,心头闪过无数念头。这时,耳际又传来旅人的声音。"哇!看得好清楚啊!"

"很少有机会能如此膜拜富士山神啊!"

四五名登山旅人以手遮阳观赏风景。这些人当中,有人望山见山,有人望山见神,各有千秋。

来自东西方向的旅人在拳头山下交会之后,各自上路。这时旅人们的身影渐渐如蚂蚁般渺小。

武藏走到池塘后面,注视这条山路---奈良井的大藏与城太郎应该会沿这条山路上来。

如果没在此相遇,他们也应该会看到自己的留言才对---因此武藏非常放心。

因为武藏为了慎重起见,在山下的路边拾了一块石板,留言之后立于山崖边。上面写着:

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我在山上的小池塘边等待您经过。

城太郎之师父武藏

可是已经过了清晨人潮多的时刻了,高原上艳阳高照,依旧不见像大藏先生的人路过,也无人看见他的留言板而从下面呼唤他。

"奇怪了。"

武藏满心狐疑,都快按捺不住。

"他们应该会来的。"

武藏深信不疑。

因为这条道路以此高原的山岭为分界,分别通往甲州、中山道、北国街道三个方向。而且河水全往北流入越后的海边。

无论奈良井大藏是到善光寺的平原,或是通往中山道方向,必定经过这里。

但是,世事变幻莫测,常出人意料之外。说不定有突发状况,或者对方突然改变主意,改往他方去,还是在前一个山脚下便投宿旅馆了。武藏虽然随身带有一日的粮食,考虑结果还是回山脚下的旅馆把早、午餐一并解决了。

"就这么办!"

武藏正要走下岩石山。

岩石山下方忽然传来怒斥声。

"啊!他在那里。"

那声音就像前天晚上突击自己的棒子一样充满杀气。武藏心头一惊,抓住岩石往下看,碰巧眼光与喊叫者四目相交。

"朋友,我可追到你了。"

原来是驹岳山下的权之助和他母亲。

那母亲骑在牛背上,权之助的手上握着那支四尺长的棒子和牛绳,两眼直瞪着武藏。

"朋友,在这里碰面太好了。想必你已知悉我们的计谋,才会不辞而别。如此一来,我也失去了立场。我们再来一次比武!来尝尝我这根木棍的厉害。"

武藏正走在岩石之间的狭窄山路上。这时,他停下脚步,靠在岩石上向下望。在下面的权之助见武藏不肯下来,便说:

"母亲,您在这儿守着。比武并不是非在平地不可,我爬上去把他打落山下让您瞧瞧。"

他放开手中的牛绳。并重新握好腋下的木棍。正要爬上岩石山。

"儿子啊!"

他的母亲再次交代。

"你上次就是因为太疏忽才会失败。这次你在采取行动之前,还是没先摸清敌意,要是他从上面推落岩石攻击,那你该如何是好呢?"

接着,母子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武藏只闻其声,不辨其意。

武藏在他们讨论时决定---必须避开这个挑战。

因为自己已然获胜。并且也已见识过对方的棒子功,根本无需再次比武。而且,这对母子虽然失败,却咽不下这口气,竟然追赶自己来到此地。可见这对母子不但输不起,而且瞋恨之心令人生畏。正如同自己与吉冈一门的宿怨一样,这种比武只会增添怨恨。害多利少的事能免则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武藏看到无知的老母盲目溺爱自己的儿子而胡乱诅咒别人,深觉恐怖。此种畏惧深植于心,让他害怕。

那便是又八的母亲阿杉婆的阴影。

武藏没必要再去惹另一位母亲的诅咒。所以,无论如何这场比武必须避开,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方法了。

他默不吭声,本来已经从岩石山上下了一半,现在他又折回去,一步一步往上爬。

"啊!武士!"

背后传来的呼叫声,并非气喘吁吁的权之助,而是他母亲,她刚从牛背上跳下地。

"……"

那声音有股威严,武藏停下脚步。

武藏回头看到那母亲坐在山脚下,抬头直望着自己。那母亲一见武藏回头,立刻双手伏地行礼。

武藏不得不急忙回身。毕竟她对武藏有借宿一宿之恩,况且自己未曾致谢便从后门溜出来,现在又怎能让长辈伏跪向自己行礼呢!

"老母亲,我承受不起,请您起身。"

武藏正要开口,不觉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

"武士,也许你轻视我儿子,认为他惹人厌,我引以为羞。但是我们并非怨恨,也不自暴自弃地钻牛角尖。我的儿子成长以来便无师自通地使用棍棒,但却苦无朋友或对手可以互相切磋,我觉得甚可惜,希望你能指导他。"

武藏仍不吭声,那母亲自山下大声说话,深怕武藏听不到。她的语气诚恳,令人不得不洗耳恭听。

"若是我们就此分别,那就太教人遗憾了。所以才会决定再来找你。假如就此失败,我们母子将无颜面对以武学享誉盛名的祖先。假如不能从失败中求取教训,追根究底,终究不过是一介平凡农夫被人打败罢了!如今难得遇到您这种高手,若不向您好好讨教,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令人扼腕。此所以我才会教训儿子,并带他来此。请你再与他比武,拜托你!"

那母亲说完,又再次双手伏地对着武藏的脚跟膜拜。

武藏走下来,走到跪在路旁的母亲身边,牵起她的手,将她送上牛背,说:"阿权先生,你牵牛绳,我们边走边谈。让我考虑是否与你比武。"

于是,武藏默默地走在这对母子前面。虽然武藏方才说要边走边谈,却始终沉默不语。

武藏在犹豫什么呢?权之助无法明了。只是以狐疑的眼神凝视武藏的背,并紧跟住脚步,不停吆喝慢吞吞的牛只快步走。

武藏会拒绝吗?

会答应吗?

骑在牛背上的老母也忐忑不安。他们走在高原的小路上大约一两公里以后,走在前头的武藏:

"嗯!"

他突然停下脚步。

"我跟你比武。"

武藏终于开口。

权之助丢开牛绳。

"你答应了吗?"

武藏也察觉自己的决定太仓促,无视于权之助兴奋的眼神。

"可是,这位老母亲。"

他对牛背上的母亲说道:

"如果有什么闪失,也没关系吗?比武与生死决斗只是差在使用的武器不同而已,其他可说毫无差别。"

武藏如此慎重其事,老母亲脸上首次露出微笑。

"这位武士,你毋须如此谨慎,我儿子学棒子功已有十年,竟然还输给年纪比他轻的你,丢尽我武家颜面。如果我们放弃武道精神,就等于失去活着的价值。所以就算他因此而丧生,那也是他自愿的,我这母亲绝不怨恨。"

"既然您已有此觉悟。"

武藏说完,脸色一正,捡起权之助丢下的牛绳。

"此处来往人多,最好将牛系在偏僻的地方,我俩也能专心比武。"

在伊宇高原中央,有一棵快枯萎的巨大落叶松。武藏将牛拴在松树下,说道:

"阿权先生,请准备好。"

武藏催促着。

等待已久的权之助立刻应声并握好棒棍,站在武藏面前。武藏屹立不动,静观对手。

"……"

武藏手上并无木剑,也无意就近捡拾任何物品权当武器。他的肩膀不紧绷,轻松地垂下双手。

"你不准备吗?"

权之助问他。

武藏反问:

"为什么?"

权之助气急败坏,瞪大眼睛说:

"你得使用武器,任何东西都行。"

"我有。"

"赤手空拳吗?"

"不是。"

武藏摇头,左手缓缓地移到武士刀的护手下方。

"在这里。"

武藏回答。

"什么?用真剑?"

"……"

武藏撇嘴微笑以示回答。此时,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凝重,必须全神贯注,不可疏忽大意。

那老母亲气定神笃地趺坐在落叶松树根上。听到这番话,脸色霎时铁青。

---用真剑!

当老母亲听到武藏如此回答时,浑身一阵战栗。

"啊!请等等。"

老母亲突然开口。

但是武藏和权之助都紧瞪着对方。不动如山,对于老母亲的惊呼声充耳不闻。

权之助紧握在手的棍棒仿佛纳尽这高原精气,蓄势待发。而武藏手握住刀鞘,锐利的目光直逼对手眼眸。

其实二人已在精神上缠战厮杀一番了。各自的眼神炯炯发光,比大刀和棍棒更加犀利地交锋,企图以眼神慑人再运用武器对决。

"等一等。"

老母亲再次喊叫。

"什么?"

武藏往后退四五尺后回话。

"你要用真剑比武吗?"

"没错---对我而言使用木剑或真剑毫无差别。"

"我并非阻止此事。"

"您了解最好,只要我的手一握上剑,就别要求我只能使五成或七成实力了。要是害怕,现在就快点逃吧!"

"没这回事。我阻止你并非此意,而是在比武之前若未先自我介绍,恐怕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我才会喊暂停的。"

"我了解了。"

"我一点也不怨恨。但你们有此良机能彼此切磋,是你们的缘分。阿权啊!由你先自我介绍。"

"是的。"

权之助恭敬地行礼。

"据传,我的祖先乃太夫房觉明,曾经为木曾殿下的幕下大臣。觉明在木曾殿下灭亡之后,便离家侍奉于法然大人麾下。我的祖先想必是这一族出身的,经过一段长远的岁月,薪传至我这一代,却是一介乡下农民。而父亲因为曾经遭受耻辱,深感遗憾,因此到山岳神社发誓,必将武道发扬光大。又在神明前将自创的棒子功命名为梦想流,大家便以梦想权之助称呼我。"

权之助语毕,武藏也回礼,并说:

"在下来自播州赤松的支流,乃平田将监末代的家臣,住在美作乡宫本村,父亲是宫本无二斋。我是独生子武藏,无亲无友,独闯江湖,所以即使在此比武命丧于你的棍棒下,也无需为我善后。"

又道:

"开始吧!"

武藏重新摆好架势,权之助亦再度握好棍棒。

他响应道:

"好。"

权之助的母亲坐在松树根上观战。此时她屏息凝神,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要说这是天降灾难的话,也是自找的。因为是自己追上来,让儿子面对白刃的挑战。这位母亲的做法异乎常人,这时她的心情却笃定自若。不管将来别人会怎么说,她自有一套信念存在。

"……"

这母亲双肩微倾地稳坐着,双手扶膝,犹如端坐行礼似地。不知道她养育了几个儿女,又有几个儿子早逝,她的身体不知忍耐过多少贫困煎熬,使得外表看来更是羸弱瘦小。

但是这时眼看武藏和权之助在咫尺之间互相对峙。

"开始了!"

当他们出口开战时,母亲的眼神闪耀着光芒,仿佛天地诸神全都聚此观战。

她的儿子已将生命暴露于武藏的剑前。武藏拔去刀鞘的那一瞬间,权之助似乎也觉悟到自己的宿命,全身一阵冰冷。

奇怪,他跟前几天判若两人。

权之助突然察觉差异处。

前几天在家里与武藏搏斗时的印象和现在完全不同。若以书法来形容的话,可说那天武藏动如行云流水的草书;但是在今日严肃的气氛中,武藏又像一笔一画丝毫不含糊的楷书,字迹端正。权之助察觉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在权之助察觉之后,原本自信十足的棒子功,这会儿却只能举棒于头上,根本无法出手。

"……"

"……"

伊宇高原草地上的薄雾,慢慢聚拢,又慢慢散去。远处山头可见孤鸟潇洒地飞过。

"啪"---一声,两人之间发出空气的声响,这个震动极其迅速,犹如飞鸟被击落地,肉眼难辨。这声响不知是棍子还是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无从判断。犹如禅学上弹指之间的细微声音。

不仅如此,双方形体与武器合而为一,行动迅捷,两人的位置早已异位。

权之助挥棒攻击,没打中武藏。武藏还手,由下往上攻的刀刃,虽未击中,却削过权之助的右肩,几乎要削掉他的小鬓毛。

这时,武藏所使用的刀法非常独特。他的刀刃击向对手身体之后,一个闪光犹如松叶形般收回刀刃。这个收回刀刃也是攻击的一招,足以置对手于死地。

权之助根本无力反击,只能紧握棍棒两端举在头上抵挡武藏的攻击。

"铿"的一声,大刀击中他额前的棍棒。在此情形下,棍棒通常会被砍成两段。但如果刀刃未斜砍的话,棍棒就不会断裂。因此权之助接招时心里有数,他双手横握棍棒挡在额前,左手手肘深深推向武藏手边;右手肘弯曲抬高,企图只以棍棒一端击向武藏的肋骨。如此虽然挡住了武藏的大刀,但是权之助卯上全力的快速一击并未成功。

因为在权之助头顶上方的棍棒与刀垂直触击而卡住了。棒子的一端直逼武藏胸前,只可惜尚差一寸就可击中武藏。

现在双方拉也不是。

推也不是。

若欲勉强推拉,势必是急躁者落败。

假如是刀与刀的对决可能平分秋色。但是一方持刀,一方持棍棒,两人一时无法取舍。

棒子既无护手亦无刀刃,又无刀尖和刀柄。

但是这把四尺长的圆棒子,可以说整支都是刀刃,也全是刀尖或刀柄。只要火候够的话,千变万化的棒子功并非刀剑所能匹敌。

如果对方以剑术接招---

棒子会攻过来吧?

果真如此推测的话,恐怕会遭遇不测吧!因为棒子可以因地制宜,同时兼具短枪特性。

武藏的刀与棍棒垂直交击,他之所以未拔回大刀乃因他一时无法预测。

权之助更显谨慎。因为他的棒子在头顶上撑着武藏的大刀,处于挨打劣势。别说拔回,只要身体的气势稍有松弛,可能就让武藏的大刀---有机可趁。

这一打可能头破血流了。

权之助虽然在山神前领悟梦想流的棒子功,且运用自如,但此刻却一招半式也使不出来。

双方在对峙中,权之助脸色转白。他咬紧下唇,眼尾汗水涔涔。

"……"

在权之助头顶上纠缠的棒与刀,如波浪般推动。站在下方的权之助呼吸愈来愈急促。

在这时,坐在松树下屏息观战的老母亲脸色比权之助更显苍白。

"阿权!"

她大叫一声。

当她呼叫阿权时,想必是忘我了。她挺直腰杆,不停以手拍打自己的腰部。"腰部!"

老母亲斥喝一声后,仿佛力竭气尽般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

武藏和权之助有如化石般纠结在一起的刀与棒,在老母亲叫了一声之后,倏然分开。其力量比刚才砍在一起时还要强劲。

这股力量来自武藏。

即使武藏往后退也不会超过两三尺。但后劲太强,使得他的脚跟宛如挖土般倒退,强烈的反作用力使他被逼退了七尺左右。

但是权之助连人带着四尺长的棍棒瞬间逼近这个距离,使得武藏猛然受压迫。

"啊!"

武藏虽受攻击,仍将权之助甩向一旁。

本来权之助起死回生,转守为攻,欲趁机攻击。不料反被一甩,头差点栽到地面,整个人往前踉跄。而武藏有如一只面对强敌的老鹰做殊死搏斗,权之助这么一踉跄,背部毫无防备的弱点全部暴露在敌人眼前。

一道像丝般细微的闪光,划过他的背部。唔、唔、唔,权之助发出小牛般的哀鸣,往前走了三步便仆倒在地。

武藏也用手按住肋骨下方,一屁股跌坐在草丛中。

"完了!"

武藏大叫一声。

权之助则无声无息。

权之助往前不支仆倒之后,毫无动静。他的老母亲见状伤心欲绝。

"我是用刀背打的。"

武藏对老母亲说明,但是老母亲并未站起来。

"快点给他水,你儿子应该没受伤才对。"

"咦?"

老母亲这才抬起头来,心存怀疑地观察权之助的身体。正如武藏所言,并未见血。

"噢!"

老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到儿子身边,给他喝水并呼叫他的名字,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权之助这才苏醒过来。看见茫然坐在一旁的武藏。

"承蒙手下留情。"

说完便对武藏磕头。武藏还礼之后,急忙握住他的手。

"不,输的人不是你,是我。"

武藏掀开衣服给他们看自己的肋骨下方。

"这里被你的棒子打中,已经淤血了。如果力道再大点,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说完武藏仍感困惑,不解自己为何会输。

同样的,权之助和他母亲也都张口结舌,望着武藏皮肤上的淤血,不知说什么好。

武藏放下衣襟,询问老母亲。刚才二人在比武当中,为何大叫一声"腰部"呢?当时权之助的架势上有何疏漏?

这么一问,老母回答:

"实在很羞愧,犬子用棒子拼命抵挡你的大刀时,双足钉在地上进退两难,陷于垂死边缘。虽然我不懂武术,但旁观者清,看出一个破绽,那就是权之助全心全意在抵挡你的刀刃,才会陷入僵局又犹豫不决要将手拉回好还是推出,根本未注意此破绽。依我看来,只要他保持架势再蹲低腰部,棒子自然就会击中对手的胸膛,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武藏点点头,由衷感谢有此机缘得以学习。

权之助一旁默默地听着,想必心有同感。这回不是山神的梦想流,而是在现实中的母亲眼见儿子处于生死边缘,因了母爱而激发"穷极活理"的道理。

权之助本来是木曾的一名农夫,后来得"梦想流权之助"的名号,是梦想流棒子功的始祖。在他的传书后记上写下了秘籍---《老母亲的一步棋》。

记录着伟大的母爱,以及与武藏比武的经过,但并未写"赢了武藏"。在他一生中,都是告诉别人,自己输给了武藏,并且将输的过程一一详记下来。

武藏祝福这对母子,与其分手后,也离开伊宇高原。这时大概快到上诹访附近了。

"有没有看到一名叫武藏的人经过这里呢?他的确是走这条路的---"

一名武士在马子驿站向来往行人打听武藏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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