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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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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真痛!"

武藏被梦想流权之助的棒子击中横隔膜到肋骨边缘,至今仍隐隐作痛。

此时他来到山脚下的上诹访附近,寻找城太郎的踪影并打听阿通的消息,内心一直忐忑不安。

后来他到了下诹访一带。一想到下诹访有温泉可泡,他便急忙赶路。

这个位于湖畔的小镇,大约住了千余户人家。有一家客栈的前面,搭了一间温泉小屋,背向来来往往的大马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泡温泉。

武藏将衣物连同大刀、小刀一齐挂在一支木桩上,全身泡在露天浴池里。

"呼!"

武藏把头倚靠在石头上,闭目休憩。

今晨,受伤的肋骨就像皮革般肿硬。此时浸泡在热呼呼的温泉里,以手轻揉,全身血液舒畅地循环,令他昏昏欲睡。

夕阳西下。

住在湖畔的多为打渔人家,家家户户隔着湖水,湖面笼罩着一层淡橙色的雾气,好像是温泉蒸发上升的水汽。隔着数区田地外有条车水马龙的道路,人声熙攘。

路边有家卖鱼和日用品的小杂货店。

"给我一双草鞋。"

一名武士坐在店里的地板上,正在整理他的绑腿和鞋子。

"顺便向你们打听一下,传闻有一名男子在京都的一乘寺下松,单挑吉冈一门。类似这种精彩的比武近来罕见,听说他会路经此地,你们可曾遇见?"

看来武士在越过盐尾山之后,便一路探听有关这名男子的消息,虽然被询问的人有些迷惑,追问这名男子的装扮和年龄。武士却含糊地回答说:

"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大家七嘴八舌追问武士干吗要找这么一个人?但当武士知道此处并无对方踪影后,神色有些黯然。

"真希望能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武士绑好草鞋后,仍一个人喃喃自语。

难不成他是在找我?

武藏泡在温泉里,隔着一片田区端详那位武士。

那名武士因长途跋涉,全身晒得黝黑。大约四十岁左右。看来并非浪人而是某官家的人。

他的鬓毛被斗笠的带子磨擦得有如杂草丛生。若在战场上,想必是位威猛的武士。如果他赤裸身子,一定全身肌肉发达,孔武有力。

"奇怪……我不认识此人啊?"

武藏正纳闷着,那位武士已经走远了。

刚才听他提到"吉冈"二字,也许他是吉冈的弟子吧!

吉冈规模甚大,有些门人颇有骨气,但也有老奸巨猾、试图复仇者。

武藏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出街头。刚才那位武士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

"请问……"

那人猛然站在武藏面前,瞪大双眼仔细打量武藏脸孔。

"阁下莫非就是宫本先生吧!"

武藏面露困惑之色,点点头。

武士立刻欢呼。

"哇!果然是您。"

他为自己的直觉好不得意,无限怀念地说:

"终于让我找到您了,实在是值得庆贺……打从我一开始外出旅游,就预感能遇见您。"

他自得其乐,未待武藏回话,便邀请武藏今晚与他投宿同一家客栈。

"我绝非坏人。这种说法听来有些可笑。我出门时一向都有十四五名随从和备用马匹的。我先自我介绍吧!我是奥州青叶城的城主,是伊达政宗公的大臣,名叫石母田外记。"

介绍过后,武藏接受他的好意与他同行。外记选择在湖畔一家大客栈投宿,柜台登记之后,他问武藏:

"您要沐浴吧?"

说完又自己否定:

"喔!阁下方才已在露天温泉泡过澡了,请容我失礼先去盥洗。"

他脱掉旅装,轻松地走了出去。

这男子颇有趣。但武藏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底细。为何他要寻找自己?还如此殷勤款待?

"这位客官,您不更衣吗?"

客栈的侍女拿来客栈提供的便服给武藏。

"不用了,我尚未决定是否在此投宿---"

"噢!是吗?"

武藏走到走廊,望着暮色渐浓的湖面。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眼眸仿佛映着阿通悲伤含泪的眼神。在他身后,客栈侍女准备晚餐的声响已渐渐安静下来。侍女点上灯,栏杆前的水波慢慢地由深蓝转为漆黑。

"奇怪,我是不是找错方向了。如果阿通真的被人掳走的话,歹徒想必不可能来到如此繁华的街道吧!"

正当武藏反复思虑时,耳畔仿佛传来阿通的求救声。虽然武藏一向秉持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此时却感到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我沐浴太久,实在失礼了。"

石母田外记回到房间。

"来吧!快吃!"

他立刻坐在餐桌前,邀请武藏也一起用餐,这才发现只有自己换了客栈的便服。

"您怎不换上轻松的便服?"

他的语气略带强求。

武藏也不甘示弱地推辞。说明自己早已习于风餐露宿,无论睡觉或旅行都是这身行装,假如更换宽松的衣服,反倒不自在。

"嘿!就是这点。"

外记拍手叫好:

"政宗公他所欣赏的就是一个人的行住坐卧,并猜想您必定拥有独特的风格。嗯!果然不出所料。"

外记忘我地打量武藏映着灯火的侧脸,仿佛要看透他的一切。

回过神之后:

"来吧!让我们干杯。"

他洗了酒杯,对武藏殷勤招待。看来他是想把握今夜良宵,畅饮一番。

武藏双手依然放在膝上,向对方行过礼之后,第一次问道:

"外记先生,您为何如此好意?又为何一路打听在下的行踪呢?"

武藏这一问,外记才警觉到自己的做法似乎太过于一厢情愿。

"噢!我的做法的确会令你奇怪。但是我别无恶意。不过,你若追问我为何会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亲切……简而言之是因为我对你的敬仰之情。"说完之后---

"哈哈哈!这就叫英雄惜英雄啊!"

他又重复说了一次。

石母田外记赤裸裸地表达内心的情感。但武藏并不认为他已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就算是英雄惜英雄吧!活到至今武藏尚未遇见能让自己敬仰的人。若要讨论令人敬仰的对象的话,泽庵似乎令人生畏;而与光悦又各自拥有不同的天地;至于柳生石舟斋则因过于自视清高,不易亲近。

回顾以往的知交之中,似乎找不到能有英雄惜英雄之人。然而,石母田外记竟如此自然地表白出:

"我敬仰你!"

如果这句话是随便脱口而出的话,反倒会被人视为轻薄之人。

但是,凭外记的刚毅风貌,并非轻薄之徒,武藏似乎隐约了解其心境。

于是,武藏又问道:

"刚才您所说的敬仰是什么意思?"

武藏严肃地问着,而外记好整以暇地回答:

"老实说,从我听说阁下在一乘寺下松的战绩以来,我完全陷入尚未谋面的思恋之情。"

"这么说来,从那时起您一直都在京都逗留了?"

"我是在一月份来到洛城,住在三条的伊达家里。就在阁下如入无人之境的比武第二天,我照惯例前往乌丸光广卿家拜访时,听说了有关阁下的种种传言。光广卿说他与你见过面,提及你的年龄和阅历种种,更加深我对你的思慕之情,企盼能见你一面。而在这次的旅程当中,不料竟然在盐尾山的山崖上看见阁下的留言牌子。"

"留言牌子?"

"阁下曾在一块牌子上留言---等待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并将它挂在路旁的岩石上呢?"

"啊!原来你是看到那个啊!"

武藏忽然觉得人世间好不讽刺---自己要找的人未找到,反倒引来一名毫不相干的人如此苦苦追寻自己。

听完外记的自剖之后,对于此人的一片真情颇感惋惜,因为自己对于三十三间堂的比武和所向无敌的血战,充满无限惭愧和懊悔,丝毫无半点夸耀之情。而此事似乎已震惊世人耳目,传闻已蔓延全国各地。

"不,这件事让我觉得有伤颜面。"

武藏由衷说着,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够格让英雄思慕。

然而,外记却说:

"领俸百万石的伊达武士当中,不乏优秀的武士。走遍世间,所见所闻的剑法高手亦不在少数,但是能如阁下这般的人实为罕见,更可贵的是,阁下竟然如此年轻,更令我仰慕不已。"

外记赞不绝口,又说:

"今夜我的一夕之恋得以如愿,即使有为难你之处,也希望能邀你共度今宵,把酒言欢。"

说完,洗净手中的酒杯。

武藏开心地接受那杯酒。酒一入口,如往常般满脸通红。

"雪国的武士个个都是酒中豪杰。政宗公更是海量,想必强将之下无弱兵。"

看来石母田外记毫无醉意。

送酒来的侍女剪了数次蜡烛的烛芯。

"今夜让我们把酒言欢,通宵达旦吧!"

武藏也真心回道:

"好。"

又笑着问:

"外记阁下,刚才您提到经常造访乌丸官邸,您与光广卿交情深厚吗?"

"还不到深交的程度。因为我的主人经常派我跑腿,而光广卿个性豪爽,亲和力强,所以渐渐地跟他也熟悉起来。"

"以前本阿弥光悦曾经介绍我在柳镇的扇店与他见过面。印象中,他不像一般的公卿架势十足,而是个性开朗的人。"

"开朗?不止如此吧……"

外记对这个评语似觉稍嫌不足。

"若你有机会与他长谈,必定能感受到光广卿的满腔热血和聪明睿智。"

"可能因为地点是在青楼吧!"

"原来如此,您只见到他应酬世俗的一面而已。"

"那么,他真实的一面又如何呢?"

武藏顺口问道,外记挺直身子,认真地说:

"富有忧患意识。"

说完又补充道:

"他的忧患意识在于幕府的横行暴力。"

房间里的烛光似乎配合一阵阵的水波拍岸声而摇曳不止。

"武藏阁下,你认为你磨炼剑法是为了谁?"

从未有人如此问过武藏。他率直地回答说:

"为了自己。"

外记用力地点点头。

"嗯,这样很好。"

又问:

"那你自己又是为了谁呢?"

外记追根究底。

"……"

"难道也是为了你自己吗?像阁下如此剑法精湛的高手,该不会求得小我的荣耀就能满足吧!"

两人的谈话,自此导入正题。不,应该说这是外记预先设定好的话题,表达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据他所言,现在的天下在家康掌控之下,大致算得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但人民是否得到真正的幸福呢?

经过北条、足利、织田、丰臣等人长期的争权夺利,蹂躏之余,饱受虐待之苦的岂不是人民与皇室。皇室受他们利用控制,而百姓则惨遭奴役之苦---而介于两者之间的武家,只知谋求一己之繁荣昌盛,此乃赖朝以后武家所追寻的武家政道---当今的幕府制度不也是仿效此武家政道吗?

信长稍有注意到此弊端,所以兴建大内里以示大众。秀吉后来也敬仰阳成天皇的行幸,制定能增添庶民福祉之政策。然而到了家康时,所有的一切全以德川家为中心,庶民的幸福和皇室又再次被牺牲了。幕府权势日益坐大,可预期专横的时代已不远矣。

能洞悉此一利害局势者,于天下诸侯当中,除了我家主人伊达政宗公之外,别无他人。而众公卿里也惟有乌丸公广卿一人罢了。"

石母田外记如此告诉武藏。

当我们听到别人自夸自耀时,总觉刺耳。然而,若是推崇自己的主人时,情形倒不尽然。

这个石母田外记似乎颇以他的主人为荣,他明白表示在当今诸侯中能真心为国担忧,尽忠皇室者,只有政宗公。

"噢!"

武藏只能点头。

对武藏来说,听到正直的话题只能点头称是。关原之役以后,天下的分布图改变了很多。但是武藏却只知道---

这个世界变了不少啊!

对于以秀赖为中心的大阪派系的大将军们是如何变动?德川体系的诸侯究竟抱持何种企图?岛津或伊达等人暧昧的立场,在这些势力当中是如何维护尊严地生存着?武藏从未注意过这些大局势,相关的常识甚至非常浅薄。

另外对于加藤、池田、浅野、福岛等势力,武藏仅有他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看法。对于伊达则仅略有所闻。

这位内陆的大藩主,表面声称领俸六十万石,实际上却享有百万石的俸禄。

除此之外,武藏对他毫无概念。

所以武藏除了频频点头之外,只能时而流露怀疑之色,时而仔细聆听。他心里想:

原来政宗是这般人物。

外记更举了好多例子:

"我的主人政宗,每年必定两次拿出藩内的农作物,经由近卫家献给皇上。即使在战乱之年,仍不忘进贡。此次他亦亲自携带贡品上京,来到洛城,并已呈献给皇上。只有于归途中稍有闲暇,能独自沿途旅游。现正于回仙台的途中。"

接着又继续说道:

"众诸侯当中,城内设置有皇座专属屋舍的,只有我们青叶城吧!这设有皇座之处,乃于御所改建之时,自远处以船舶运来古老的木材所建筑而成的。虽然房内摆设朴实,我家主人依然早晚遥拜皇室。他更以武家政道的历史为鉴,无论何时,只要世上出现暴行,主人一定会以朝廷之名讨伐武家的。"

外记说完,意犹未尽地说:

"对了,我曾听说在朝鲜之战时---"

外记继续说道:

"在那次战役中,小西、加藤等人为争权夺利,败坏了家声。而政宗公的表现又是如何呢?当时在朝鲜战役中,背上插着太阳旗奋勇作战的,只有政宗公一人而已。有人问政宗,有自己的家徽为何还要插太阳旗呢?政宗公回答:我政宗率军至海外作战,并非只为伊达一家的功名而战,也不是为太合而战,而是以太阳旗为我故乡之标志,愿意为它牺牲奉献。"

武藏听得津津有味,外记更是忘了喝酒。

"酒冷了。"

外记拍手叫来侍女,准备添些酒菜。武藏见状急忙推辞。

"已经够了,我也想喝点热汤。"

"怎么了?酒还没开始喝呢?"

外记有些扫兴,又不好过于勉强,便说:

"那就送点饭上来吧!"

他重新吩咐侍女。

外记吃饭的时候仍继续夸耀他的主人。其中让武藏倾心的是,以政宗公为首的伊达藩下的人,都会互相切磋琢磨,并追求---

真正的武士道。

也就是追求武士的真谛和"士道"。

当今世上,是否存在"士道"呢?武术兴盛的远古时代,士道的确存在。但其定义含糊不清,即使如此,那也是古老的道德观。后因乱世不断,道义涂地。现在连用刀剑的人都已失去这种古老的士道精神了。

他们大概只抱持一种观念:

我是武士。

我是射箭高手。

这种观念随着战国风暴,日益增强。在新时代渐渐来临,新的士道尚未成形。因此那种自负于自己是个武士或是射箭高手的人,渐渐地落后于一般的农夫或商人,而越来越低劣。当然这种低级武将终将自取灭亡,而那些能够觉悟,并能钻研真正"士道",求取富国强兵的根本之道的武将却又凤毛麟角---甚至于丰臣派或德川派的诸侯当中,也鲜有其人。

以前---

武藏曾受泽庵影响,在姬路城天守阁里的一个房间闭关三年,与世隔绝,埋首苦读百家群书。

在池田家汗牛充栋的藏书当中,武藏记得曾经看过一册手抄本。书名叫做---《不识庵先生日常修身手册》。

不识庵指的便是上山谦信。书的内容乃是谦信亲手所写平日修身养性的心得,以告示家臣。

武藏读过这本书之后,除了了解谦信的日常生活之外,也知道在当时越后这个国家的富国强兵之道。但是,那本书上还没提到"士道"这件事。

现在有此机缘能听到石母田外记这一席话。武藏除了深信政宗比谦信更为杰出之外,更了解到伊达全藩上下在这乱世当中,不知不觉间也孕育了不畏惧幕府权势的"士道"精神,并互相砥砺,士气蓬勃。光看眼前的石母田外记便能略窥一二。

"哎呀!就只有我滔滔不绝……如何?武藏阁下,想不想来仙台一趟呢?我家主人广纳贤能,只要是抱持士道观念的武士,无论是浪人或无名小子,他都一定会亲自接见。就说是我的引荐吧!请您务必来一趟。我们刚好趁此机会,可以同行回去。"

侍女收拾残羹之后,外记更热切地游说武藏。武藏只是说道:

"我会考虑看看。"

然后便在房门口分手。

武藏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之后,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眠。

---士道。

武藏在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剑而悟出一个道理:

---剑术。

非我所愿,我要追求的是:

---剑道。

无论如何,剑必立于道之上。谦信或政宗等人所提倡的士道,大都指军队纪律;若将此道理运用得更深入、更透彻---小我该如何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大自然,并与之融通和谐?要如何与天地宇宙生息并存,达到安身立命的境界?武藏领悟之后,下定决心要尽己所能地完成此誓愿。一心一意贯彻始终,将剑提升到"道"的境界。

武藏下定决心之后,便沉沉入睡。

7

一张开眼,武藏马上想起一件事---阿通不知如何了?还有,城太郎又在何处呢?

"昨晚谈得真愉快。"

石母田外记与武藏共进早餐,还不忘提到昨夜的话题。吃完早餐,两人走出客栈,走在往返于中山道的人潮当中。

武藏留意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断地四处张望。

看到背影像阿通的人便心头一震。

(是不是她啊?)

武藏猜测着。

外记察觉异样。

"您是不是在找人呢?"

他问武藏。

"没错。"

武藏搔搔头,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说给他听。又说自己前往江户的途中想一路寻找他两人的下落。便在此地与外记分手,另走别道,并为前一晚的款待致谢。

外记好不遗憾。

"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同路人,但也不勉强你。诚如我昨夜所说的,请您务必来仙台一趟。"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打扰的。"

"我希望您能来看看伊达的士气,要不然来听听祈雨歌也不错。若您不喜欢听歌,可以来欣赏松岛的风光,我们期待您大驾光临。"

说完,与这位一夕之友道别,朝和田山的方向先行离去。武藏望着他的背影,内心颇为感动,决定将来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伊达的藩地。

在那个时代,旅途中巧遇有缘人的情形,不只武藏一人吧!因为当时的天下风起云涌,诸国雄藩不断招揽人才,而身为家臣者更是极力于旅途中物色人才,推荐给自己的主人。这是他们最大的职责。

"客官,客官。"

后面传来呼叫声。

武藏本来往和田的方向走,又回头改走下诹访的方向。在甲州街道与中山道的分岔点踌躇不前,不知该走哪条路是好。客栈的伙计见状,追过来叫他。

这些客栈的伙计当中,有扛行李的,有拉马的,而且这里正好是往和田方向的上坡路,所以还有专门爬山的轿夫。

"有何贵干?"

武藏回头问道:

伙计们像螃蟹般拱着手腕走向武藏。

"客官,刚才您好像在找人。您的朋友是由别处来的?还是与您同路的呢?"

武藏既无行李可扛,也无意叫轿子。

武藏觉得他们很啰嗦。

"没什么……"

他摇摇头,默默地离开这群人。正想走开,心里不免犹豫。

往西?还是往东?

当他下决心要往江户时,就决定一切听天由命。但是一想到城太郎和阿通仍下落不明,实在无法放任不管。

对了,今天就在这附近一带找找看……若仍未寻获,只好放弃,自己先走了。

当他做此决定的同时---

"客官,反正我们也只是在这儿晒太阳,闲着没事干。如果您是在找人的话,何不让我们帮忙呢?"

其中一人如此说道,又有一人开口说:

"抬轿费用由您随意给就是了。"

"您在寻找的人,是年轻女子或是老人呢?"

他们追根究底,问个不停。武藏只得回答:

"事情是这样子的---"

对他们说明来龙去脉之后,并询问他们可有人曾在街上看过这样的少年和年轻女子。

"这个嘛!"

大伙儿互相对望。

"好像还没有人见过您要找的人。这样吧!客官,我们可以分三路往诹访、盐尾方向帮您去找。掳走女子的人不可能往荒郊野外去。而那些偏僻小路,到处是龙蛇出没,除非是像我们熟稔地势的人,是无法避开这些险境的。"

"原来如此。"

武藏点头同意,他们的话的确有理。自己对这一带地形并不熟悉,盲目搜寻,效果不彰,凭添焦虑罢了。不如找这伙人帮忙,也许很快就能查出两人的下落也说不定。

"我就拜托你们帮忙寻找。"

武藏语气干脆。伙计们齐声说:

"没问题。"

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该如何去找,最后终于推出一名代表。那个人出列,搓着手说:

"嗯!客官,真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是生意人,而且都尚未吃早餐,我们保证在天黑之前能打听到你要找的人的下落,可否请您先预付半日工资,就当做是买草鞋的钱好了。"

"噢!这是应该的。"

武藏认为理所当然。点了一下微薄的盘缠,就算全部掏空也不足对方开出的价码。

因为武藏孑然一身并四处旅行。他比别人更了解金钱的重要性。但他对钱财看得很轻,又是单身,并无任何负担。形单影只的他,时而住宿寺庙,时而结交知己,共享一杯羹,若空无食物时,不吃就算了。这便是他浪迹天涯的生活写照。

回想来此途中,所有费用俱由阿通在打点。乌丸家给阿通一笔为数不少的盘缠,阿通拿出来当旅费,也分一些给武藏。

(这些您收着吧!)

这时候,武藏将阿通给他的钱,全部都付给这群伙计。

"这些够吗?"

武藏问他们。

伙计们均分了这些钱后:

"可以,就算您便宜一点吧!这样好了,请您在诹访门神的牌楼那边等候。天黑之前,我们必定捎来好信息。"

说完,犹如一群小蜘蛛般各自散去。

虽然已派人四处寻找,但是自己也不能一整天在此空候,武藏从高岛城出发绕了诹访一周。

为了寻找阿通和城太郎,漫无目的的游走了一整天。武藏觉得就这样子过一天太可惜了,便随地将这一带的地理形势和风土人情牢记在脑海里,并且到处询问是否有武学家等等……他的心里除了寻找他们两人之外,还包括这些事情。

但是这两件事皆无斩获。眼见夕阳西下,武藏来到和伙计们约定的诹访门神寺庙里,然而牌楼附近杳无人踪。

"啊!好累啊!"

武藏一屁股坐在牌楼的石阶上。

可能精神太疲惫了,他的自言自语听起来仿佛是在叹息,武藏很少如此。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

武藏好生无聊,便在宽广的寺庙里逛了一圈,又回到大门前。

相约在此碰面的伙计们,依然不见人影。

黑暗中,有时候可以听到喀喀喀,好像是在踢什么东西的声响,武藏被这个声响唤过神来。

武藏颇在乎这个声响,他走下门前的阶梯,来到林中一栋小屋前。窥视屋内,看见里面系着一匹人们奉献给神社的白色骏马,刚才耳闻的声响,正是这匹骏马踢地板的声音。

"这位浪人,有何贵干?"

一名正在喂马的男子瞧见武藏,回头问他。

"你到寺庙里来有何贵事呢?"

男子流露出苛责的眼神。

武藏对他说明原委,也解释自己并非坏人。穿着白褂子的男子听完之后,捧腹笑个不停。

"啊哈哈!啊哈哈哈……"

武藏心底一阵愤怒,问对方何事可笑。那名男子一听,更加笑得人仰马翻。"亏你还是个旅人,竟然会遇到这种事?像那种食人苍蝇般的坏蛋,先拿了钱,难道会老老实实的花一整天的时间为你找人吗?"

听完男子的说法,武藏问道:

"那他们说要分头去找,是骗我喽?"

武藏又再确认一次。这回那名男子颇为同情武藏,便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被骗了。对了,我今天在后山的杂木林里看到十几名跑腿的伙计,围坐着喝酒赌博,搞不好他们就是你所说的那群人吧!"

说完,这名男子又告诉武藏,在这诹访、盐尾一带来往的人群当中有很多跑腿的伙计向旅客使诈,剥削他们的盘缠。这名男子还举出了好些例子。

"不管你走到哪里,都可能遇到同样的事情。今后你最好多注意一点。"男子说完之后,提着空的马粮桶子,兀自离开了。

武藏一脸茫然。

"……"

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还这么天真。

本来他对自己的剑法颇为自负,认为他人无隙可乘。不料,在与凡夫俗子打交道时,竟然被客栈这些跑腿给捉弄。很明显的,自己的历练还不足以应付复杂的社会。

"这也没办法。"

武藏自言自语。

虽然他并不惋惜这些钱,只是他的历练如果不够成熟,将来在带军统兵时,也会呈现出不成熟的作风。

武藏决心今后要谦虚地放下身段,向世俗人间多加学习。

他又回到牌楼处,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儿。

"噢!客官。"

那个人在牌楼前四处张望,一看到武藏便走下阶梯。

"我打听到您要找的两人当中其中一人的下落,这就赶紧回来向您报告。"那人告诉武藏。

"咦?"

武藏面露讶异。细看之下,正是今天早上拿了酬劳应允帮忙找人的伙计之一。刚才自己被马房里那位男子嘲谑:

"你受骗了。"

因此,武藏感到非常意外。

同时也了解到,虽然有几十个人骗了酬劳去饮酒作乐,不过---

世界上并非全都是骗子。

武藏心中一阵欣慰。

"你说打听到的一个人,是那名少年城太郎?还是阿通姑娘呢?"

"我打听到那位带着城太郎的奈良井先生的消息了。"

"真的吗?"

即使只是这点消息,武藏还是放心不少。

这位老实的跑腿伙计述说事情的始末。

---今早,同伴们虽然拿了酬劳,却并非真心去寻找。一伙人不做事,沉溺于赌博,只有自己听了武藏的遭遇,颇为同情。便独自从盐尾到洗场的每一个驿站,都一一询问。打听的结果,无人知晓那女子的下落。倒是奈良井的大藏先生今天中午才经过诹访,越过和田山岭。这是午餐时从客栈的侍女那儿听来的消息。

"谢谢你的通报。"

武藏很想送点酒钱给这位老实的跑腿伙计以示感谢,只可惜口袋里的盘缠都已被那群狡猾的伙计们拐骗一空,算计一下就只剩今晚的饭钱了。

可是,真想谢谢他。

他又想到这一点。

然而随身无一物值钱。最后他决定即使今晚自己挨饿,也要将此仅有的饭钱付给对方。因此他掏出口袋里仅剩的钱全送给那名男子。

"非常谢谢您!"

老实的伙计尽了自己的本分,又从武藏那儿获得赏钱,好生感激。他将钱贴在额头上再三地向武藏道谢,然后离去。

武藏这会儿身无分文了。

他下意识地望着对方的背影。钱全给了别人,又觉得自己走投无路,而且从傍晚起就已经饥肠辘辘。

但是,话说回来,把钱给那位老实的伙计所得到的正面效益,一定比给自己果腹来得高。何况,那伙计明白忠实处事所得来的酬劳,以后在街道上一定更能忠实地为其他的旅客工作。

"对了……与其在此过夜,不如赶紧越过和田岭,去追赶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和城太郎。"

若是能在今夜越过和田岭,也许明天在某处与城太郎会面---武藏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他立刻离开诹访的客栈街,暗夜里踽踽独行,武藏很久没尝过这种滋味了。

武藏喜欢暗夜独行。

也许是他生性孤僻所致。听着自己的足音伴着天籁。无言独行,可以使他忘却世俗的烦恼而自得其乐。

当武藏身处热闹的人潮中,总会无来由地感到寂寞。而独行于寂寞的暗夜时,内心反变得沸腾汹涌。

这是因为在人群当中,无法表达的心情这时全都浮现出来。除了能够冷静地思索世俗琐事之外,甚至可以跳开自己的形体,犹如观察他人一般地冷静看自己。

"噢!那儿有灯火。"

虽然---

武藏走一步算一步,但在夜路中突然望见灯火,还是让武藏松了一口气。

那是人家的灯火。

返回自我之后,他的内心因对人的依恋和怀念而悸动不已。此时已无暇自问为何自己会如此矛盾。

"好像有人在烤火。我也过去借个火,烘干被夜露沾湿的袖口吧!啊!肚子好饿,若是有残粥剩饭那该有多好。"

武藏快步向灯火处走去。

此时应该是半夜了。

他是在傍晚时离开诹访街道,越过落合川的溪桥之后,几乎全是山路。虽已越过一座山岭,但离和田的大岭,大山岭和大门岭,还隔着好几层星空。

这两座山岭的尾脊相连接,形成一面广大的湿地。就在那湿地尽头上,可望见闪烁的灯火。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间驿站茶棚。厢房门前立了四五根拴马匹用的木桩。在此深山夜里,似乎还有客人。客栈里传来劈劈啪啪的柴火声,混杂着粗野的谈话声。

"这下子怎么办?"

武藏一脸茫然站在屋檐下,不知所措。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农家或樵夫家,大可拜托对方让自己歇歇腿休息,想讨杯粥果腹不难。但这是做生意的茶屋,即使是一杯茶水也必须付钱才能离开。

武藏身上一毛钱都没了。可是空气中不断飘来阵阵饭菜香,更令他饥饿难耐。他已无法离去。

"不妨据实以告……"

武藏想到可以抵付饭钱的,便是他背后包袱里的一样东西。

"对不起。"

武藏叫门前,内心挣扎好久。而对正在屋内喝酒聊天的那些人而言,武藏的出现显得异常唐突。

大家都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武藏。

厨房中央的天花板上垂下一个大挂勾,下面挖了一个小炉,客人不必脱下草鞋就可以围坐在火炉四周。那挂勾上挂着一个大汤锅,锅里是热腾腾的猪肉萝卜汤。

有三名野武士装束的客人坐在地板和酒桶上,喝着肉汤。并将酒壶埋在炭火里温酒,他们互相传递酒杯畅饮着。背对门口的店老板正在切小菜,一边和客人聊天。

"有何贵干?"

代替店老板回话的,是三名客人当中,目光犀利且剃着半月形束发的男子。

肉汤的香味加上屋内温暖的灯火,让武藏饥渴难耐。

刚才回话的那名野武士,不知又问了什么。武藏并未回答,径自进入屋内,坐在一个空位上。

"老板,快点给我来碗汤泡饭!"

店老板端上凉饭和肉汤。

"客官,您要连夜爬越山岭吗?"

"嗯!我晚上也在赶路。"

武藏已经拿起筷子,又叫了第二碗肉汤。

"白天时,你们可听过一名住在奈良井的大藏,带着一名少年越过山岭呢?"

"嗯,没听说。喂!藤次,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的路人呢?"

店老板隔着炉火上的锅子向大家询问。

本来促膝在喝酒闲聊的那三个人,异口同声地摇头回答:

"不知道啊!"

武藏吃饱又喝完最后一碗肉汤,身体也暖和了。这会儿他想起该如何付饭钱的事。

要是在吃饭之前先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可是刚才其他三名客人正在喝酒,而且武藏也想祈求对方的怜悯施舍,所以就先填饱肚子。可是现在,万一店老板不肯接受,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最后他决定如果不行的话,就以刀篦(译注:插于刀鞘,类似女人之发插,武士戴帽或甲胄时,用以搔痒)相抵。

"老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老实说在下身无分文,但我决非存心白吃白喝,可否以物品抵押饭钱呢?"

没想到店老板非常和气。

"没问题。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呢?"

"是一座观音像。"

"这种东西?!"

"这并非名人之作,是在下于旅途中用梅树雕刻而成的小观音像。也许不值这一顿饭的价值,但仍请你过目。"

当武藏正要解开身后的包袱时,坐在炉子对面的三名野武士们也都忘了喝酒,直望着武藏的双手。

武藏将包袱放在膝上。他的包袱是以雁皮树的纤维沾上麝墨编织而成。一般的侠士包袱里都带着贵重物品,而武藏的包袱里除了刚才他提到的木雕观音之外,只有一件内衣和寒酸的笔墨用品而已。

武藏抖一抖袋子想拿出木雕观音,不料从袋子里掉出一样东西在地板上。

"咦?"

茶棚老板和坐在炉边的三名野武士不约而同地脱口叫了出来。武藏看着掉在身边的东西,一时哑口。

那是一个钱包。

银色、金色的庆长大头散落满地。

这是谁的钱?

武藏心中纳闷。其他四个人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大家噤不作声,魂魄仿佛被地上的金钱慑住了。

武藏又再抖一抖包袱,这一来除了掉出更多的金子之外,里头还夹着一封信。

武藏满脸狐疑地打开书信一看,原来是石母田外记所留的。

里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请当作阁下路上的盘缠。

外记

只有一句话。

钱数却不少。武藏似乎了解这行字的本意。不只是伊达政宗,各国大将军都在施行这种政策。

要招募有才干的人并非易事,可是时势所趋,越来越需要有为的人才。关原之役以后,四处流窜的浪人比比皆是。他们到处游走,求取功名利禄,然而能称得上人才的却是少之又少。若能遇上可造之才,就算花几千石或几百石的高俸来收揽也在所不惜,甚至照顾其一家老少。

只要战争号角一响,要聚集多少杂兵都不成问题。然而平时各个藩所仍然极力招揽难得的人才。每当藩所找到这种人才,一定会想办法施予恩惠,或与他订下默契。

提到人才,大阪城的秀赖不惜为后藤又兵卫花费巨资。这是全天下众所皆知的事。而关东的家康也非常清楚。大阪城每年花不少金银财宝给归隐于九广山上的真田幸村。

游手好闲的浪人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生活费。但是那些金钱又从幸村手中,分散给好几千人,成为他们的生活费。是以在战争爆发之前,有许多人隐藏于市井街道,游手好闲。

伊达政宗的臣下,听了武藏在下松的事迹后,当然会想要极力招揽他。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笔钱乃代表外记的心意。

---这笔钱也让他好生困惑。

如果使用了便是欠他人情。

若是没有的话?

对了,因为见着了这些钱才会迷惘,不如把它收起来,就当做没看见吧!

武藏想着,立刻拾起掉在脚边的金子,放回包袱里。

"这样吧!老板,这东西拿去抵我的饭钱。"

武藏将手上自己雕刻的木雕观音拿给店老板,店老板面露不悦之色。

"不行啊!客官,这个我不接受。"

老板拒收。

武藏问他为何拒收,老板回答:

"你还问我为什么?客官你刚才说身无分文,所以才用观音像来抵押……可是你身上竟然携带大笔金钱呢!你别光献给人看,还是请你付钱吧!"

旁边那三名野武士,从刚才看到掉了满地的金钱,早已从酒醉中清醒,抿着口水在一旁观望着。这会儿听到店老板的抗议,也跟在他身后不断点头附和。

如果向对方解释这并非自己的钱财,简直是愚笨至极的做法。

"是吗?……那也没办法了。"

武藏迫不得已,只好取出一枚银元,交给店老板。

"哎啊!我没零钱找你……客官你有没有更小额的银子?"

武藏找了一下。但是包袱内除了庆长大头之外,并无更小额的银子。

"不必找了,就当茶水费用吧!"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店老板的语气立刻缓和下来。

武藏已经动用了这笔钱。他将金子绑在裤腰上,并拿起店老板拒收的木雕观音像,放回包袱里,背在背上。

"哎呀!客官身体暖和了再走吧!"

店老板在炉上添加木柴,武藏趁机走到屋外。

夜已经深,而武藏这才填饱了肚子。

武藏打算在天亮之前,越过这座和田岭和大门岭。若是大白天,应该看得到这一处的高原上盛开着石楠花、龙胆花,以及薄雪草。但此刻的夜空下,眼前一片渺茫的雾水,像洁白的棉絮般覆盖着大地。

地面上开满了花朵。满天星斗的夜空,犹如一片星辰花田。

"喂!"

武藏离开驿站茶棚大约二公里之后,听到有人喊他。

"刚才的客官啊!你掉了东西了。"

原来是刚才在茶棚吃饭的野武士中的一人。

他跑到武藏身旁。

"您脚程好快啊!您走之后没多久,我们发现这枚银子,是您掉的吧!"那名野武士将一枚银片放在手掌上给武藏看,说明是为了要把钱还给他,才追赶过来的。

武藏表示那不是自己的钱,而那名野武士却坚持把钱推回来。并说,这枚银子一定是您刚才钱包掉地的时候滚到墙边的。

武藏由于不知身上钱数多寡,听对方如此一说,也觉得或许如此吧。

武藏道谢之后,便将钱收入袖口里。但武藏自己一点也不感激这名男子的行为。

"请问您的武功是跟谁学的?"

男子换过话题,一直跟在武藏身边。

"我是自我流派。"

武藏语气略带不耐烦。

"我现在虽然流落在山里干这种行业,但我以前也是个武士喔!"

"哦!"

"刚才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些人都是如此。就像龙困浅滩一般,有些人当樵夫在山里采草药维持生计。一有战事,虽然不像佐野源左卫门那么神勇,但我们还是准备腰系山刀,身披旧盔甲,藉着有名的大将军阵营,一展昔日雄风。"

"你是大阪派?还是关东派?"

"哪一派都可以。若不能见风转舵,只怕一生皆无出人头地的机会。"

"哈哈哈!的确如此。"

武藏不想继续与他周旋,便大步快走。然而那名男子亦快步紧随在后。不但如此,更令武藏心生厌烦的是,那名男子任意跟随在自己左侧方。这个位置乃有心者最忌讳之处,因为这会影响自己拔刀自卫的行动。

武藏明白这位凶暴的陌路人在打什么坏心眼,因此故意将左侧露出空隙,让对方以为有机可乘。

"怎么样?这位武士。如果您不嫌弃,今夜就到我家来过夜……这和田岭后头还有一座大门岭。想要在天亮之前攀越过这两座山岭,恐怕您会因路况不熟而备加辛苦。何况前面的路越来越崎岖不平,容易发生危险的。"

"非常谢谢你。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建议,到府上借住一宿吧!"

"可以,可以,没问题---但是我们可能没什么东西好招待你。"

"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躺下来休息就行了。你住哪里呢?"

"从这山谷往左约爬五六百米的地方。"

"你住在深山里啊!"

"刚才我也说过,在时势尚未来临之前,我们隐姓埋名,靠采草药、打猎为生。我跟刚才那两个人一起生活。"

"那么,我走了之后,那两位在做什么呢?"

"还在驿站喝酒呢!他们老是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是我把他们扛回家。今晚我就不管他们了……噢,侠士,下这山崖就是溪川的河边了,路不好走,你要小心一点。"

"要渡河到对岸吗?"

"嗯……过了溪流上的独木桥之后,再沿着河川往左上山……"

那名男子说完之后,在小山崖途中停了下来。

武藏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前走。

当他正要过独木桥的时候。

那男子突然跳下小山崖,用手抓住武藏所站的独木桥,并举起木头欲将武藏甩入激流中。

"你做什么?"

这时武藏已跳离独木桥,宛如金鸡独立般伫立于飞沫上的岩石。

"啊!"

那男子抛开的独木桥落在溪中,溅起了水花。就在这些水花尚未落回水面之际,那独立于岩石上的金鸡,啪的一声反跳回来,才一眨眼间便砍死了这名老奸巨猾的坏蛋。

在这种情况下,武藏通常绝不再看被自己砍死的尸体。尸体犹在滚动,武藏的剑已经准备下一个动作了。他怒发冲冠,犹如满山皆敌般地眼观四面,严加戒备。

"……"

"砰"一声,从溪流对岸传来巨响,击向山谷。

不用说,那是猎枪的子弹。子弹咻的一声穿过武藏刚才站的位置,打在后面的悬崖上。子弹打中悬崖之后,武藏立刻扑向落弹之处,并仔细观察对岸,望见闪烁有如萤火般的红光。

---两个人影正鬼鬼祟祟地爬到河边。

先去见阎王的那名男子骗武藏说那两名朋友还在驿站的茶棚喝得烂醉如泥,原来他们早就先行绕到前面埋伏,准备攻击武藏。

这早在武藏的意料之中。

方才,野武士说他们是猎人和以采草药为生。当然是一派谎言。毋庸置疑的,他们个个都是山贼。

不过,刚才那名男子所说的---

时机未到。

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没有任何一个当盗贼的希望自己的子孙也干盗贼的勾当。他们是在乱世波涛中,为求生存不得不出此下策。现在各国到处都是山贼和强盗,等到哪一天天下大乱,战争爆发,这些人全都会扛起生锈的武器,穿上破旧的盔甲,跟随军营恢复昔时铁铮铮汉子的本性。可惜的是这些人在生命的雪天里,没有为客人焚梅煮茶的优雅情怀。

问着神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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