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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本武藏·剑与禅》 作者:吉川英治

宫本武藏 空之卷-16

小<说<T<xt>天?堂

小次郎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角兵卫见状,立刻补上一句:

"我想近日之内会有回音吧?"

小次郎听了,回答道:

"任不任职都无所谓。……忠利公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位明君,如果要仕宦,我还是选择这里,不过这一切得靠机缘啊!"

角兵卫慢慢看出小次郎锋芒太露,从昨天开始对他有点反感。一直呵护在怀中的小鸟,不知何时竟然长成一只凶猛的大老鹰了。

昨天忠利本想让四五名武士与小次郎交手,试他的武功。没想到打头阵冈谷五郎次的比武结果,太过于残忍,忠利说了一句:

"我看到了,不必再比。"

比武因此结束。

虽然五郎次最后苏醒过来,却可能终生要跛脚了。

他左边大腿和腰部的骨头都已碎掉。小次郎暗自得意:这下子让他们大开眼界,即使与细川家无缘也了无遗憾了。

但是他心中仍有许多疑虑。将来的托身之所除了伊达、黑田、岛津、毛利之外,便是细川家了。由于大阪城的问题尚未解决,天下风云万变,如果选错托身藩所,可能终生无法避免浪人的命运。谋求奉公之地,也得把将来的时势一起考虑进去,否则,为了求半年的俸禄,可能会赔上一生的幸福。

小次郎把这些都盘算在内。只要故乡的三斋公依然健在,细川家铁定稳若泰山。如果要乘船,最好搭这艘大船,才能掌控生涯的船舵,顺应新时代的潮流。如此才是贤明的做法。

"然而越是家世显赫,越不易谋得一职。"

小次郎有点焦急。

数日后,不知想到何事?小次郎突然说:

"我去向冈谷五郎次探病。"

说完便出门去。

这天他是徒步前往。

五郎次的家在常盘桥附近。小次郎突然造访,使得五郎次非常高兴,躺在床上微笑着说:

"哎呀!比武胜负便可知高下。我恨自己技不如人,可是你为何来看我?"

说着,眼中闪着泪珠:

"你这么亲切,又劳驾来此,真过意不去。"

小次郎离开后,五郎次向枕边的友人透露:

"他真是个奇特的武士。本以为他很傲慢,没想到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次郎内心也在揣测他会这么说。

后来又来了一位探病的客人。如小次郎所料,这位"敌友",竟向客人赞美小次郎。

4

三番两次,小次郎前后四次到冈谷家探病。

有一天,还叫人从市场送新鲜的鱼过去。

此时的江户,已是夏至时节。

空地上的杂草,掩住门扉。干涸的马路,偶尔可见螃蟹横行其中。

---武藏快出面,否则不配当一名武士!

半瓦手下所张贴的告示牌,已淹没在荒烟蔓草中,有的被雨打落,有的甚至被偷去当柴烧。

"到哪里去吃饭?"

小次郎饥肠辘辘,四处张望着寻找饭馆。

这里与京城不同,连像"奈良茶"这种店都没有。只见空地的草丛旁,搭了一间苇棚,旁边立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着:

屯食小吃

屯食---古时候,这词是饭团的别称。指的是屯扎时的食物吧!然而,此地这个"屯食"又是何意?

苇棚旁,白烟袅袅,盘踞不散。小次郎走近欲窥究竟,却闻到烹煮食物的香味。难道是卖饭团的不成。无论如何,这家店一定是卖吃的。

"来杯茶!"

小次郎进入棚内,看见棚里有两个人坐在椅子上。一人拿酒杯,一人拿饭碗,正大口大口地吃着。

小次郎在他们对面坐下。

"老板!这里有什么吃的?"

"这里是饭馆,也有酒。"

"招牌上的屯食是什么意思?"

"很多人问过我,可是我也不知道。"

"不是你写的吗?"

"以前有个年老的旅客,在此休息,他帮我写的。"

"哦!原来如此,字写得真好。"

"听说这个人到处游走。在木曾是数一数二的大富翁,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给平河天神、冰川天神、神田明神等寺庙,还乐此不疲呢!真是个奇特的人。"

"那人叫什么名字?"

"奈良井大藏。"

"我好像听过。"

"他为我写了屯食二字。虽然我不知道它的意思,但是这么有名的人写的招牌,至少可以招财进宝吧!"

老板笑着说。

小次郎看碗里装了饭菜,便拿起筷子,边赶苍蝇边喝着汤,吃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两个武士---有一人不知何时从苇棚的破洞窥视草原方向。

"来了。"

他回头对他的同伴说:

"滨田,是不是那个卖西瓜的?"

另一人听了赶紧放下筷子,到苇棚边一看:

"对!就是他。"

两人一阵骚动。

一个西瓜贩子顶着炎热的大太阳,扛着秤走在草地上。

躲在"屯食"小吃店苇棚后的浪人,追上西瓜贩子,突然拔刀,砍中秤绳。

西瓜贩子向前扑倒在地。

"嘿!"

刚才在小吃那里,叫做滨田的另一名浪人,立即上前抓住西瓜贩子的脖子。

"在护城河旁的石堆附近卖茶的姑娘,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别装傻,一定被你藏起来了。"

其中一人骂着,另一人用刀背顶着他的鼻子。

"快说!"

"你住哪里?"

并威胁他。

"长这副德性,还敢诱拐女人。"

那人用刀背拍着他的脸颊。

西瓜贩子铁青着脸,拼命摇头。后来趁隙用力推开其中一名浪人,并捡起秤锤打向另一名。

"你还打人?"

浪人大喝一声。

"这家伙一定不是个普通的西瓜贩子。滨田,小心一点。"

"哼!我才不怕他---"

滨田夺下对方的秤,把他压在地上,并用绳子把西瓜贩子连同秤绑在一起。

这时,滨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听到地上发出巨响,回头一看,一阵热风带着红色细雾,打在他脸上。

"咦?"

本来骑坐在西瓜贩身上的滨田,立刻一跃而起,瞪大双睛,一脸愕然,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情景。

"你……你是谁?"

对方没回答,只见他的剑如毒蛇般直窜到滨田胸前。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不用说就知道他拿的是那把长剑"晒衣竿"。厨子野耕介为他磨去铁锈,重现光芒之后,似乎饥渴难当,不断嗜饮鲜血。

"……"

小次郎笑而不答,绕着草丛紧追滨田。被五花大绑在地的西瓜贩子这时抬头,看到他的身影,大吃一惊:

"啊!佐佐木……佐佐木小次郎!救命呀!"

小次郎头也不回。

他直盯着节节后退的滨田,数着对方的呼吸,似乎要把他逼入死亡的深渊。对方退一步,小次郎则前进一步,对方横着跑,小次郎也横着追,刀尖一直追缠对方。

滨田已经脸色惨白,一听到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吓了一跳。

"咦?佐佐木?"

他连滚带爬。

"晒衣竿"挥向天空。

"往哪里逃?"

话声甫落,长剑已经削断滨田的耳朵,深深嵌入肩膀。

小次郎随后替西瓜贩解开绳子,但西瓜贩并未抬头。

他重新坐好,却仍一直低垂着头。

小次郎拭去"晒衣竿"上的血迹,收入剑鞘。接着似乎感到一阵好笑,说道:"老兄!"

他拍拍西瓜贩的背:

"没什么好丢脸的。喂!又八!"

"是!"

"别光说是,把头抬起来。好久不见了。"

"你也平安无事吗?"

"当然。我说,你怎么会做起买卖来了?"

"哎!真没面子。"

"先把西瓜捡起来。对了!寄放到屯食小吃那里吧!"

小次郎站在空地上大叫:

"喂!老板!"

小次郎把西瓜交给老板保管,并借来笔墨在格子门边写着。

斩死空地上两具尸体

正是伊皿子坡月岬之

佐佐木小次郎

特此昭告世人

"老板!这样就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谢谢您。"

"不用谢了。若死者的朋友来了,请替我转告一声。就说我不会逃避,随时候教。"

说完,又对着站在苇棚外的又八:

"走吧!"

本位田又八低头跟在后面。最近,他挑西瓜卖给江户城内的石头工人、木匠、水泥匠等。

他初到江户时,希望能表现男子气概给阿通看,立志要修行或创业。然而一碰到挫折就意志消沉,毫无生存能力。他更换工作已不下三四次。

尤其阿通逃走之后,又八更是陷入颓废的深渊,最后沦落到无赖汉聚集的家里,寄人篱下,或替赌博的人把风,混口饭吃。有时则趁江户祭典或游山玩水等节庆,到处兜售食物,到现在还没有固定职业。

小次郎从以前便很清楚他的个性,所以听了这些话,一点也不觉意外。

只是想到刚才自己在屯食小吃店的留言,肯定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便问又八:

"那些浪人到底跟你有何仇恨?"

又八难以启口:

"老实说,是为了女人的事……"

又八的生活总是会跟女人扯上关系。大概上辈子跟女人有仇吧!小次郎不觉苦笑:

"嗯!你还是不改好色的本性。你跟那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

要让又八吐真言,可能得花点功夫。反正回伊皿子也没特别的事,小次郎一听到女人的事,无聊的心情一扫而空。见到又八,也好像捡到失物般令人兴奋。

好不容易才从又八口中套出实情。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护城河边的置石场,有很多工人,加上来往路人频繁,因此有十几家茶店,每家都围着苇棚。

其中一家的卖茶女姿色出众。很多男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借着喝茶、吃饭,想一亲芳泽,其中一人就是刚才的滨田。

又八有时卖完西瓜,也会上那家店休息。有一天,那位姑娘竟向他透露:

我很讨厌那名武士,可是老板却要我打烊之后陪他出去玩。可不可以让我躲到你家,我可以帮忙烧菜缝衣服。

他不忍拒绝,便把那姑娘藏到家里。又八不断地解释,强调自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

小次郎不以为然。

"有什么奇怪?"

又八不认为自己的话奇怪。

炎热的太阳底下,小次郎无心听又八冗长又抓不住重点的话,连一丝苦笑都挤不出来。

"算了,到你家再好好聊吧!"

又八一听,面有难色。

"不行吗?"

"我的家不好请你过去。"

"什么话?我不介意。"

"可是……"

又八一脸歉意,又说:

"下次再来吧!"

"为什么?"

"今天有点不方便……"

又八一脸为难,小次郎也不便勉强,爽快地说:

"这样吗?那么找个时间,你来找我。我住在伊皿子,就在岩间角兵卫宅内。"

"近日内一定会去拜访。"

"对了!刚才你有没有看到挂在各十字路口的告示牌?就是半瓦手下写给武藏的?"

"看到了。"

"上面也写说本位田老太婆在找你。"

"是,没错。"

"为何你不去找你母亲?"

"我这副德行?"

"傻瓜!对自己母亲还要顾虑什么形象?你的母亲随时会遇上武藏,到时候你这儿子不在身边助她一臂之力,可能要后悔一辈子了。"

又八无心听他的劝告。他们母子之间感情不和睦,别人看不出来。虽然又八觉得忠言逆耳,但念在刚才的救命之恩,只好硬着头皮说:

"是的,我一定去找。"

说完,在芝区的路口与小次郎道别。

然而小次郎却使坏,与又八分手后,暗中尾随又八转进狭窄的后街。

这里有几栋相连的房屋。附近的开拓方式是先砍去杂草树丛,然后搭建房子,人们便住进去了。

本来没有马路,但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没排水沟,各户的污水随意流出,自然流到小河里。

江户的人口如雨后春笋,不断激增,生活水准无法提高。其中尤以工人最多。他们主要在此修筑河川,重建城池。

"又八,你回来了吗?"

隔壁住着一位挖井的老板。他正泡在浴盆里,四周用门板横放在地,围成一个小浴室。老板刚好露出头来。

"嗯,你在泡澡呀?"

又八刚进门,浴盆里的老板又说:

"我洗好了,你要不要来泡一泡?"

"谢谢!朱实刚刚在家里也烧好水了。"

"你们感情真好。"

"没什么。"

"你们是兄妹还是夫妻呀?这附近的人都在猜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嘿!"

朱实正好过来。又八和老板立刻住了口。

朱实提着洗澡水来到柿子树下,打开水桶盖子。

"又八,你试试水温。"

"有点烫呀!"

井边传来打水的声音,又八裸着身子跑过去,接过水桶倒入浴盆,便入浴了。

"哇!真舒服!"

老板已穿上衣服,把竹桌椅搬到丝瓜棚下:

"今天西瓜卖得如何?"

"你也知道行情不好。"

又八看到手指上干涸的血迹,不悦地用毛巾拭去。

"的确如此。与其卖西瓜,不如来挖井,每天赚点工资,日子也比较轻松。"

"虽然老板你常叫我去做,但挖井必须在城里做,不能常回家。"

"对,没有工头的允许是不能回家的。"

"朱实说过,如此她会寂寞。叫我别去。"

"嗯!你谈恋爱昏了头呀!"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别越描越黑了。"

"哎哟!好痛!"

"怎么了?"

"青柿子掉到头上了!"

"哈哈哈!因为你昏了头嘛!"

老板用圆扇子打着膝盖笑着说。他出生于伊豆半岛的伊东,名叫运平,在业界颇受尊敬。他年纪已过六十,头发蓬乱如麻,但却是日莲教的信徒,朝晚不忘诵经,也常拿年轻人开玩笑。

在他家入口处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

专门开凿城池水井

堀井商运平之宅

要挖掘城郭内的井水,需要特殊的技术,非一般的挖井工人所能胜任。因为他曾在伊豆有过挖金山井的经验,才被聘请来此指导施工并物色工人。运平喜欢在丝瓜棚下晚酌一番,喝得高兴就会谈起自己的得意往事。

当一名掘井工人,如果没得到允许,不准回家,工作也受监视,留在家的亲属,如同人质,也受主人和老板的束缚。虽然如此,城内的工作较轻松,工钱也较高。

施工完成之前,都住在城内的小屋,因此不必再花费金钱。

"所以说,你先忍耐一阵子,等赚足了钱再去做点别的生意,别再卖西瓜了。"

隔壁的运平老板经常劝又八去挖井。然而朱实却反对:

"如果你到城里工作,我就逃走。"

她的语气带着威胁。

"我怎么会放下你一个人不管?"

又八也不想做这种事。他喜欢做既轻松、又有钱和面子的工作。

又八洗完澡后,朱实拿门板围住澡盆,也洗了澡换过衣服,两人聊起此事。

"为了一点钱,像个囚犯备受束缚,我可不愿如此。我也不是一直要卖西瓜。对不对?朱实,再穷也要多忍耐呀!"

吃着紫苏饭配凉拌豆腐。朱实听又八这么说,也表同意:

"当然!"

她喝着汤,又说:

"一生一次也行,做点有骨气的事给世人看看!"

朱实来此之后,这一带的邻居都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不过朱实可从来没想要这种不争气的男人当自己的丈夫。

她选择男人的眼光很高。来到江户之后,尤其置身于界镇花街的那段时间,她已见识过各式的男人。

朱实逃到又八家里,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方便。她像一只小鸟,利用又八为踏脚石,想再度翱翔于天空。

因此,如果又八到城里工作就不好了。更具体地应该说她会有危险。因为她当卖茶女时的男人---滨田可能会认出又八。

"对了!"

饭后,又八提到了这件事。

自己被滨田抓住,正在危急的时候,被小次郎救了。本来小次郎要来家里,却被自己巧妙地拒绝了。

又八尽说朱实爱听的话。

"咦?你遇见小次郎?"

朱实脸色发白:

"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在此?你该不会说吧?"

又八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膝上:

"谁会把你的下落告诉他?小次郎那么固执,他一定会追过来的……"

---啊!话没说完,又八突然大叫一声,用手压住脸颊。

有人丢东西进来!

又一粒青柿子,从后院飞进来,打在他脸上。虽然是个又青又硬的柿子,可是打中脸之后,已破裂开来,白色的果肉喷到朱实身上。

月光下,酷似小次郎的人影走出草丛,带着冷冷的表情,朝市街走去。

5

"师父!"

伊织在后面追赶。

初秋,武藏野的杂草比伊织还要高。

"快点!"

武藏频频回头等待在草中游泳的雏鸟。

"虽然有路,可是我差点搞不清方向。"

"不愧是横亘十郡的武藏野草原。"

"我们要去哪里?"

"找适合居住的地方。"

"要住在这里吗?"

"不好吗?"

"……"

伊织不置可否,看着一望无际的苍穹:

"我也不知道。"

"等秋天到了,这片蓝天将多么清澄,这片原野将覆盖多少露水……一想到此,内心也跟着清新起来。"

"师父您还是不喜欢城里。"

"不,人群中也有乐趣。只是现在到处都贴着骂我的告示牌,任我武藏脸皮再厚也在城里待不下去啊!"

"所以才逃到这里来?"

"嗯!"

"真令人懊恼。"

"说什么话!为了这种小事。"

"可是,到哪里都有人批评师父,我真的很懊恼。"

"这也没办法。"

"有办法。惩罚那些说您坏话的人,然后我们也发出告示牌说,有种的人出来!"

"不,不必去惹这趟混水。"

"可是师父您不会输给这些无赖呀!"

"会输的。"

"为什么?"

"我会输给众人。因为打了十人,便出现一百个敌人;追赶百个敌人,就有千个敌人围攻过来,怎么赢得了。"

"难道您这一生准备让人耻笑吗?"

"我不愿意名声受到污染,那会愧对祖先。可是老让人耻笑也不行,所以才会想与武藏野的露水同住,不受污名之累。"

"这里看不到房子,有的话也是农家,或许可以住寺庙。"

"也行。或者砍些木材,铺上竹子,围上茅草,就可以盖个屋子了。"

"又要像法典草原的时候一样?"

"不,这次不当农夫了。每天坐禅亦可。伊织,你除了好好读书之外,就是练剑了。"

他们从甲州口的驿站柏木村来到这荒野。从十二所权现之丘到十贯坡,这里的草原一望无垠。他们走在夏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小道上。

最后两人走进一片松树林。武藏观察过地势。

"伊织,我们就住这里。"

既来之则安之。在此生活自有一番天地。两人盖了一间比鸟巢还要简朴的草庵。伊织到附近一户农家,以一天的劳动借来了斧头和锯子。

他们花了几天时间盖的房屋,算不上是间草庵,但也不像个小屋,倒是一间奇妙的房子。

"神代①时期可能就是这种房子。"

武藏从屋外眺望亲手盖的房子,兴奋地说着。

房子是用树皮和竹子、茅草、板子盖成的,柱子则用附近的树干。

屋内部分的墙壁和纸门贴了棉纸,看来特别贵重又有文化气息,这点可是神代时期所不能及的。

伊织琅琅的读书声不断从蔺草帘子传出。入秋之后,不绝于耳的蝉鸣,终究敌不过伊织的读书声。

"伊织!"

"是!"

才一回答,伊织已屈膝跪在武藏跟前。

最近对伊织的训练非常严格。

以前对城太郎,同样是个少年弟子,却未如此严格。当时武藏心想让他自由发展,才是最好。

因为武藏本身也是如此成长过来的。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想法改变了。他发现自由发展人之本性,有好也有坏。

要是任其发展,可能坏的本质会盖过好的本质。

当他砍伐草木盖这草庵时,也发现这个道理。杂草或无用的灌木覆盖了应该伸展的植物,且任人怎么斩,都无法根除。

应仁之乱后,天下持续紊乱的局面。虽然信长极力斩草除根,秀吉不时地约束,家康甚至极力在各地修筑城池,然而余灰未尽,现在关西地区充满了这种随时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然而,长久以来的乱相,终究有结束的一天吧!野性横行的时代已经结束。武藏反观自己走过的地方。发现天下大势已定,人心不是归向德川,就是支持丰臣。这个情势必须快刀斩乱麻,才能井然有序。并且是从破坏进而建设。也就是说另一个文化形态已自然而然地形成,犹如一股浪潮,不断地冲击着人心。

武藏独自省思---

自己生不逢时。

又想---

如果早生二十年,不,即使十年,也许英雄就有用武之地。

武藏出生的那一年是天正十年,正好发生小牧会战。十七岁时发生关原之役。之后,用武力解决的野性时代已告结束。当时自己像个大乡巴佬,扛着一支枪,梦想将来能建立自己的城池,远赴战场。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真是个井底之蛙,搞不清时代动向,令人啼笑皆非。

时势的变化如洪流般快速。太合①秀吉发迹之后,各地年轻人无不热血沸腾,然而没多久局势已不允许再承袭太合秀吉的作风了。

武藏在训练伊织时,领悟到这个道理。因此,与城太郎不同,武藏对伊织特别严格。他必须训练伊织适应新时代。

"师父!有什么事?"

"太阳下山了,你照往常拿剑到外面练习。"

"是。"

伊织拿来两把木剑,放在武藏面前,并行礼:

"请赐教。"

他的态度谦恭有礼。

武藏拿长木剑。

伊织拿短木剑。

长剑与短剑对峙,也就是师徒举剑四目对峙。

"……"

"……"

武藏野的太阳自草原中升起,亦西沉至草原中。现在,天边只剩一抹余晖残照。草庵后的杉林已昏暗下来。在虫鸣声中,仰望苍芎,弯弯的月亮挂在树梢。

"……"

"……"

练剑,伊织当然只能模仿武藏的架势。虽然武藏叫他出手,伊织也想进攻,可是身体却不听使唤。

"……"

"眼睛---"武藏说道。

伊织赶紧瞪大眼睛。武藏又说:

"看我的眼睛!瞪着我看。"

"……"

伊织拼命张大眼睛瞪着武藏。

可是,一看到武藏的眼睛,自己的目光立即退缩,完全被武藏的目光所慑服。

如果勉强继续瞪下去,就会头晕目眩,身体四肢无法操控自如。这时武藏会再次提醒他:"看我的眼睛!"

最后伊织的眼神飘浮不定,想逃开武藏的视线。

伊织把注意力集中在眼睛,甚至忘了手中握着木剑。短短的木剑越来越重,简直像根铁棒了。

"……"

"眼睛!眼睛!"

说着,武藏稍向前移动。

每次在这种情况下,伊织总会不自觉地后退。为了这事,已被武藏骂过好几次。虽然伊织努力效法武藏向前移动,可是被武藏盯住眼,双脚说什么也不听使唤。

向后退就挨骂,想前进又力不从心。伊织身体发热,犹如一只被人抓在手上的蝉。

这个时候---

我才不怕你!

伊织年幼的精神上,锵然迸出火花。

武藏立即感受到他的变化,更加引诱他:

"来!"

才一出口,武藏已像只矫健的鱼,向后窜开。

伊织大叫一声,整个人直扑上去。然而武藏已不见踪影---伊织迅速回头,武藏已站在自己刚才的位置。

接着,又回到先前的姿势。

"……"

"……"

夜露不知不觉凝结在草上。眉形的月亮已离开杉树梢。虫鸣唧唧,随着阵阵晚风,忽鸣忽停。秋草小花,白天并不起眼,此刻有如化过妆、披上霓裳羽衣般,随风摇曳生姿。

"……"

"好!今天到此为止。"

武藏放下木剑,交给伊织。这时,伊织耳中才猛然听到后面的杉林里传来人声。

"有人来了?"

"可能又是迷路的旅人想借宿吧!"

"你去看看。"

"是。"

伊织绕到后面的杉林。

武藏坐在竹檐下,眺望夜空下的武藏野。芒花随着秋风摇摆。

"师父!"

"是旅人吗?"

"不,是客人。"

"客人?"

"是北条新藏先生。"

"嗯!北条先生?"

"要是他走大路就好了,没想走入杉林迷了路。现在正系马在后面等待。"

"这房子无所谓前后,在这里见他吧!去请他过来。"

"遵命!"

伊织绕到屋旁,大叫:

"北条先生,我师父在这边。请您过来。"

"嗯!"

武藏起身迎接。看到新藏已完全康复,健壮如前,内心一阵欣慰。

"好久不见了。虽然明知您避开人群而居,却又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还请见谅!"

听完新藏的话,武藏并不介意,请他入内。

"请坐。"

"谢谢!"

"你是怎么找到的?"

"您是说您的住处?"

"是的。我未曾告诉过他人。"

"我是听厨子野耕介说的。听说前几天您已刻好要给耕介的观音像,并叫伊织拿去给他……"

"哦,一定是伊织透露了这里的住处。无妨,我武藏也还不到离群隐居的年龄。况且藏身七十五天后,那些谣言也平淡下来,看来不会移祸给耕介。"

"我向您道歉!"

新藏低下头。

"大家都被我连累了。"

"不,你的问题只算是一些枝节,主要原因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小次郎和我武藏之间的过节。"

"小幡老师父的儿子余五郎,也被佐佐木小次郎杀死了。"

"他儿子?"

"对,他听说我受了重伤,愤然去找小次郎算账,没想到反被杀死了。"

"我曾阻止他……"

武藏曾在小幡家门口见过年轻的余五郎,现在回想起来,内心感到无比遗憾。

"我能了解他儿子的心情。门下弟子全都离去,在下又身负重伤,老师又在前一阵子病逝---此刻我真想立刻去杀小次郎。"

"嗯……可能因为我没有极力阻止。……不,也许是我的阻止反而激使余五郎前去报仇。总之,结果太令人扼腕。"

"老实说,现在我必须继承小幡家的武学香火。除了余五郎之外,老师并没有其他儿子。因此等于断了香火。家父安房守向柳生宗矩先生禀报实情,几经波折,终于让我以养子身份继承老师的家名。然而我的修行尚未成熟,恐怕会玷污了甲州流兵学名家的声誉。"

武藏听到北条新藏提到其父安房守之名,便追问:

"北条安房守不就是北条流的兵法宗家,与甲州流的小幡家并驾齐驱?"

"正是。我的祖先兴于远州。祖父曾仕宦小田原的北条化纲、氏康二代。家父受大将军家康公的青睐,前往奉公。因此我的家门前后担任大将军家三代的兵法学指导。"

"你出生于兵法学家庭,为何又成为小幡家的入室弟子呢?"

"家父安房守不但得教门人,也在将军家讲授兵法学,根本无暇教导自己的儿子。因此父亲叫我先到别处去拜师学艺,尝尝世间辛苦。"

从新藏的言行举止,可看出他的修养。

他的父亲应该就是继承北条流的第三代安房守氏胜,母亲是小田原北条氏康之女。在这种家世下,自然养成高尚的品德。

"我竟然闲聊起来了。"

新藏重新正襟危坐后,说道:

"今夜突然来访,是奉家父安房守之命而来。本来家父要亲自向您致谢,刚好家里来了一位稀客,等着与您见面,家父才派我前来接您过去。"

说着,看了一眼武藏的表情。

"咦?"

武藏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

"你是说有一位客人在你家里等我?"

"没错,家父要我来接您。"

"现在就去?"

"是的。"

"那客人到底是谁?我武藏在江户几乎没有朋友呀?"

"是从小就与您认识的人。"

"什么?从小就认识?"

武藏愈发不解。

会是谁?

小时候认识的人?这太令人怀念。是本位田又八?还是竹山城的武士?是父亲的旧交?

也许是阿通呢!---武藏不断猜想,又向新藏追问。

新藏被问急了,只好说:

"那位客人特别嘱咐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他要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您现在就动身吧!"

这使武藏更想见那位客人。会不会是阿通?他内心一再重复:

也许是阿通。

武藏起身。

"伊织!你先睡。"

新藏眼见任务完成,欣喜万分,赶紧把系在屋后的马匹牵了过来。

马背和马鞍已被秋露沾湿。

"请上马。"

北条新藏抓着马口轮,请武藏骑乘。

武藏未拒绝:

"伊织!你先睡,我也许明天才回来。"

伊织到门口送行:

"师父慢走。"

武藏骑马,新藏抓马口轮,两人走在芒草丛中,渐渐消失在满是露水的草原中。

伊织独自坐在竹檐下。他经常一人留守草庵。以前在法典草原上时,也常独自看家,所以并不感到寂寞。

(眼睛……眼睛!)

练剑时武藏的声音仍在他脑中萦回不去。他仰望星空,思考此事。

为什么?

伊织不了解为何自己无法正视武藏的眼光?这位纯真的少年极力想解开心中的疑惑。

这时,另有一双眼睛从草庵前的一丛野葡萄树里看着伊织。

"咦?"

那是动物的眼睛。锐利的眼光并不输给武藏持木剑瞪眼时的眼光。

"是鼯鼠吧!"

伊织认得这只经常来偷野葡萄的鼯鼠。它琥珀色的眼睛,反射着屋内的灯火,闪闪发光,有如妖怪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畜生!看我无精打采,连你这一鼠辈也要来欺我。难不成我会输给你!"

伊织不服输,犀利的眼光回瞪鼯鼠。

他站在竹檐下,双手叉腰,屏气凝神,对着鼯鼠瞪眼。然而不知为何,本来敏感、害羞的鼯鼠却没逃走,反瞪着伊织不放。

---我会输给你这畜生吗?

伊织也僵持着。

双方僵持了一阵子,伊织的眼光终于慑服了这只小动物。只听野葡萄的叶子刷刷两声,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输了吧!"

伊织得意洋洋。

他全身满是汗水,但心情却轻松愉快。他决定下次与师父对眼时就像刚才那样。

接着,他放下蔺草帘子,准备睡觉。草庵内虽已熄灯,但银白色的露水亮光却从帘子的缝隙透了进来。

本来伊织是个容易入睡的小孩,现在他总觉得脑中老是有个光亮的珠子,闪闪发光。最后,这珠子竟变成鼯鼠的眼睛,出现在他梦中。

"……唔!……唔!"

他几次呻吟,辗转反侧。

伊织老觉得那双眼睛就在自己被窝外面,赶紧跳起、定睛一看,果真有一只小动物停在微亮的席子上,正盯着自己看呢!

"啊!畜生!"

伊织抓住枕边的大刀,却挥了个空,身体也翻滚落地。却看到鼯鼠黑色的影子停在晃动的帘子后面。

"畜生!"

伊织砍破帘子,他胡乱砍向外面的野葡萄丛,又在原野上来回追逐,最后竟然在天空上发现了那两只眼睛。

原来那是两颗斗大的蓝色星星。

6

远处传来神乐笛音。夜祭的灯火,从森林的一角,映得满天通红。

光是骑马来此地,就必须花一刻钟,可想见抓着马口轮的新藏,到牛达来的这一路上,一定走得很辛苦。

"就是这里。"

住家位于赤城坡下。

这里是赤城神社境内,一大片土墙沿着坡道而筑,围住一个大宅第。

武藏来到土豪式的门口,翻身下马。

"辛苦你了。"

他把缰绳交给新藏。

庭院的门早已开着。

在屋内等候的武士一听到马蹄声,立刻拿着蜡烛出来迎接。

"您回来了?"

那武士牵过马匹,在武藏前面引路:

"请跟我来。"

新藏也一起穿过林子,来到房子的大门口。

左右两侧都已点上烛火,安房守的仆人们鞠躬迎接客人。

"主人久候大驾,请进!"

"打扰了。"

武藏上了阶梯,随家仆入内。

这房子盖得有点奇特。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可能是沿着赤城坡而盖,两旁是节节高升的房间和工具房。

"请稍做休息。"

仆人将武藏引到一个房间,便退出去。武藏这时才注意到原来这房间处于高地。从庭院可望见江户城的北护城河。可想见白天一定能远眺江户城内的森林。"……"

台灯旁的拉门悄悄地开了。

一位秀丽的小侍女,衣冠楚楚,送了糕点和茶水到武藏面前,又默默地退下。

她系着艳丽的腰带,仿佛从墙壁里走出来,又消失在墙壁里。离开之后却留下一股芳香,使得早已忘记女性的武藏重新想起了"女人"。

不久,这家的主人带了一名随从出现在房里。他是新藏的父亲安房守氏胜。他一看到武藏---因为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也把他当小孩看待。

"你来得正好。"

他略去严肃的礼仪。随从拿出坐垫,他便与武藏一起盘腿而坐。

"犬子新藏受你照顾,我未前去拜谢,反而让你光临寒舍,真是对不住!还请见谅。"

说完,双手扶住扇子两端,向武藏轻轻地点头行礼。

"不敢当。"

武藏赶紧回礼。眼前的安房守年纪已大。前齿掉了三颗,皮肤光泽不输给年轻人。鬓毛斑白,留着胡子,刚好巧妙地遮住了嘴角的皱纹。

这老人看起来像多子多孙的爷爷,容易让年轻人亲近。

武藏感受到他的亲和力,人也轻松不少。

"听说府上有客人在等我,不知是谁?"

"我马上请他过来见你。"

安房守表情沉稳。

"他跟你是熟人。真巧,这两位客人互相也认识。"

"这么说来,有两个客人?"

"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今天在城里遇见他们,便请他们光临寒舍。谈话中提起新藏正到山里见你,便又聊起你。其中一位客人表示久未与你联络,想见你一面。另一位客人也有同感。"

安房守只谈论事情始末,却未告诉武藏客人究竟是谁。

然而武藏心中已有了谱,微笑着试探道:

"我知道了。是不是宗彭泽庵?"

安房守拍着膝盖。

"你猜中了。"

接着又说:

"你猜得真准。今天我在城里遇到的正是泽庵。很怀念他吧!"

"我们的确很久未见面了。"

终于知道一位客人是泽庵。但武藏怎么也想不出另一位客人会是谁?

安房守起身带路。

"请跟我来。"

他带着武藏走出房间。

出了房间。又上了一段短短的阶梯,转了个弯,走到房子最里间。

安房守突然不见踪影。走廊和阶梯昏暗,武藏因而落后。由此也可看出这老人的急性子。

"……?"

武藏停住,安房守的声音从一间点了灯火的房间传了出来:

"在这里。"

"嗯!"

武藏虽然响应,却没移动脚步。

在映着灯火的檐下和武藏所站的走廊之间,约隔九尺,武藏似乎感到这一片沿墙的昏暗空地,令人不太舒服。

"为何不过来?武藏先生!在这里,快点过来!"

安房守又叫了一次。

"好!"

武藏不得不回答。但他还是不向前走。

他悄悄地往回走了约十步左右,来到后门的庭院,穿上摆在脱鞋石上面的木屐,沿着院子绕到安房守所在的房间正面。

"啊?你竟从这边进来?"

安房守回头看到武藏,吃了一惊。武藏从容地向屋内叫道:

"嘿!"

他满面笑容地向坐在上座的泽庵打招呼。

"嘿!"

泽庵也张大眼睛,起身相迎。

"武藏!"

泽庵不断地说:"这太令人怀念,我等你好久了。"

多年未见,没想会在此地重逢。两人不禁相对良久。

武藏恍如隔世。

"我先来说分手之后的事吧!"

泽庵先开口。

泽庵依然穿着粗布僧衣,毫无装饰打扮。风貌却与往日大不相同,说话也圆融多了。

武藏也从野人脱胎换骨,变得温文儒雅。泽庵眼见这个人活出自己的风格,深具禅学修养,内心一阵欣慰。

泽庵与武藏相差十一岁,已近四十了。

"上次我们在京都分手之后,正巧我母亲病危,便立刻赶回但马。"

接着又说:

"我服母丧一年后,又到处云游。曾寄身泉州的南宗寺,也到过大德寺。之后与光广卿等人不理会世事,吟诗作乐,饮茶弹琴,不觉又过数载。直到最近,与岸和田的城主小出右京进同路下行至江户,正好前来看看江户新开发的情形。"

"哦!你最近才到这里来吗?"

"我在大德寺与右大臣(秀忠)见过两次面,也经常拜谒大御所。但江户之行算是头一遭。你呢?"

"我也是今年夏初才到此。"

"不过你的名声已传遍江户了。"

武藏内心一阵羞愧:

"只是恶名昭彰……"

说着,低下头来。

泽庵盯着他看,心中想起以前的武藏。

"不,少年得志大不幸。只要不是不忠、不义、叛徒等恶名就好了。"

泽庵又问:

"你最近的修行和处境如何?"

武藏谈了这几年来的生活。

"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尚未成熟,还没真正悟道。越走越觉得道路遥远,就像走在无垠的深山。"

武藏说出内心的感受。

"这是必经之路啊!"

泽庵认为他的叹息是正直之音,感到非常欣慰:

"不到三十岁的人,如果认为已对道有初步的了解,那他人生的稻穗便已停止抽长。虽然拙僧比你早生十年,但若有人问我禅为何物?我可能还会背脊发寒呢!世人却喜欢抓着我这个烦恼大师,向我追问道理,向我求教。你没被世人纠缠,这点就比我过得单纯。住在佛门最害怕别人动不动就把你当活佛一样来膜拜。"

两人相谈甚欢,没注意到酒菜已摆在眼前。

"对了!安房才是主人,可否请你把另外一位客人介绍给武藏?"

泽庵这才想起。

桌上摆了四份酒菜,席上却只有泽庵、安房守、武藏三人。

尚未出现的客人会是谁?

武藏已经猜出来了,却默不作声。

听泽庵这么催促,安房守有点焦急。

"现在去叫吗?"

说完,又对武藏:

"看来你似乎已经识破我们的计谋了。这是我提议的,真是有失面子。"

安房守话中有话,想先说明清楚。

泽庵笑道:

"既然事迹败露,那就向大家道个歉,打开天窗说亮话。可别因为是北条流的宗家而放不下身段。"

安房守喃喃自语:

"看来是我输了。"

他仍带着些许不解的表情,说出自己的计谋,并问了武藏问题。

"老实说,犬子新藏和泽庵大师非常了解你的人品,才决定去邀你前来。不知你目前功夫到何种程度?当面问你,又觉不妥,才会想到先试探你的功夫。刚好寒舍有人可以担任这项工作。老实说,他刚才就拿着刀,躲在黑暗的墙边准备偷袭你。"

安房守用计试探武藏身手,不免羞愧难当,频频向武藏赔罪。

"刚才我故意诱你从那里过来,可是你为何绕到后面,从后院进来?……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他注视着武藏。

"……"

武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并未做任何解释。

泽庵在一旁说道:

"安房先生,因为你是个兵法家,而武藏是个剑士,就这个差别而已。"

"两者差别在哪里?"

"兵学以智能为基础,而剑法之道却随心神而定,全凭感觉行事。以兵学之理来看,你如此引诱他,照理他一定会过来。然而剑道的心机便是在肉眼未见、肌肤未接触之前,就已洞悉未来,避开危险。"

"心机是什么?"

"就是禅机。"

"那么,泽庵大师你是否也了解此事呢?"

"我也不太清楚。"

"总之我对此事感到抱歉。一般人察觉到杀气时,不是惊慌失措,就是想表现自己的功力,一试身手。然而武藏却绕到后面,从庭院进来。当时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

武藏认为自己理所当然会这么做,对方却如此佩服,他感到没什么兴致。只是自己掀了主人的底,且一直站在外面的那个人,无法进屋来,实在可怜,便说:

"快请但马守先生也进屋来坐。"

"咦?"

不只安房守,泽庵也吃惊地问道:

"为何你知道是但马先生呢?"

武藏退到末座,将上座留给但马,回答道:

"虽然光线很暗,但我可感到墙壁阴暗处传过来的剑气,再看看这席上的人脉关系,可判断除了但马先生之外,别无他人。"

"你真是明察秋毫。"

安房守非常佩服。泽庵说:

"没错,的确是但马先生。喂!站在外面暗处的人,武藏已经猜到了。你快进来坐吧!"

泽庵对着外面说完,那人发出一阵笑声进了屋来。这是柳生宗矩与武藏第一次见面。

武藏刚才已退至末席。留了上座给但马,但马却未过去,反而来到武藏面前与他打招呼。

"我是右卫门宗矩,请多指教。"

武藏也回道:

"初次见面。我是作州浪人宫本武藏,以后请多多指教。"

"刚才家臣木村助九郎前来禀报家乡的父亲病情严重……"

"石舟斋先生现在情况如何?"

"年纪大了,老是生病……"

他突然改变话题:

"家父的信里,还有泽庵大师都常提及你。你以前曾要求与我比武,刚才没有交手,虽然不太正式,但我觉得已经比过武了,请你别介意。"

但马温厚之风,亲切地包容了武藏寒酸的容态。传言果然没错,但马是个聪明的贤人,武藏深有同感。

"我同意您的说法。"

武藏低伏身子回答。

但马一年领饷一万石,列位诸侯。论其家世,得推溯到昔日天庆年间,祖先是柳生庄的豪族,又是将军家的兵法老师。武藏只是一介野人,根本无法与他平起平坐。

在当时,能与诸侯同席而坐,侃侃而谈,实在是个例外。然而在座的除了旗本学者安房守之外,连野和尚泽庵也毫无顾忌,不拘小节,武藏因而得以轻松自如。

于是大家举杯---

畅饮。

谈笑。

这里无阶级之分,无年龄之别。

武藏认为不是自己受到礼遇,而是"道"之德使然。

"对了!"

泽庵想起某事,放下杯子对武藏说:

"不知最近阿通情况如何?"

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

武藏感到很唐突,一阵面红耳赤。

"分手后毫无音讯,我也不知她怎么样了?"

"真的毫无音讯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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