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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快意恩仇录》 作者:李敖

小寒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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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二十,时我少年,陷身孤岛,一片小寒。
  我在一九四九年暑假后进了台中一中,从初二念起一直念到高二,这四年间,我陆续读了许多课外书,由于年复一年在知识上,‘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基本上,学校和同学是不能满足我的,‘境界”的,在内心深处,我与人颇为疏离,我有一种“‘知识上的傲慢”(intellectual arrogance),不大看得起人,尤其讨厌制式的学校生活。读到高二完了,高三上念了十几天,就因痛恶中学教学制度的断丧性灵,自愿休学在家。最后以同等学力考上大学。所以,如说“李敖连中学都没毕业”,这一陈述,并不错误。
  在台中一中同学中,跟我同届的陈正澄是学问最好的,通中、英、德、日四国文字,后来做到台大经济系主任,他去德国留学时要我用毛笔写字送他。我题诗一首:“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来台湾识正澄,同学十载空余恨,抢去我的第一名。”
  乃写实也。他把字带到德国,一直挂在墙上。陈正澄以外,张育宏也是我最早认识的台湾同学。四十年后,他以新光产物保险总经理的身份,开了两桌酒席,庆祝我来台四十年。他的国语、日语都讲得极好,演讲起来,外省人与日本人都推服无间。赖宪沧也是老同学,我办《求是报》时还大力出资订阅送人,我们一起吃日本料理时,双方都带儿子,但他的儿子大我儿子二十多岁,同桌而食,非常有趣。韩毅雄在全校考试中是冠军,下象棋也是冠军,聪明绝伦,做到台大医学院骨科主任,至今犹是我的“御医”。王新德在班上,翁硕柏老师公开赞美他是美男子,为人头脑细密。有一次他静静看我和施启扬争辩,劝我说:“你不要同施启扬争辩了,施启扬这个人头脑不行,你何必费唇舌。”这话使我印象深刻,至今不忘。爸爸死后,他写了一封深情的信慰问我,我至今感念。何西就在四十年后与我为邻,人最热心公益,每次选举投票开票,他都全程参与。妈妈因常在楼下走动,附近人都见过她,但有的不知为李敖之母。有一次她去照相馆冲洗照片,我赶来时,看到何西就正和她聊天,西就看到我跟妈妈“一见如故”,他奇怪地问:“你也认识这位老人家?”我笑说:
  “我当然认识,她是我妈。”程国强是最顽皮的家伙,后来留在大学专教马克思,还陆续供应我“匪情资料”,我们互相觊觎对方的妹妹,但都是说着玩的。张光锦跟我常做深谈,两人相知甚深,后来做到中将司令。他当年写的新诗,至今还藏在我手里。孟祥协是孟子七十五代嫡孙,高二后迷上围棋,自此一头栽进,成为国手,终身职是“亚圣奉祀官”。两人见面,喜谈《三迁志》等古书,因为两人国学底子都好。熊廷武来一中较晚,在高二戊与我同班,为人诚恳,大异他的姐夫王升。我恨王升并常骂之,但和廷武交情不受影响,见面时也互相绝口不提王升。高我三班的张世民,是我参加演讲比赛认识的,我代表初中,他代表高中,后来变成好朋友。他为人理性正派,人又漂亮,张光锦曾打趣说:“你跟张世民是同性恋。”张世民结婚时,笑着宣布他绝不洗碗,我同李圣文问他为什么不做家事?他说不能做,所有权利都要在结婚那天争到手,不然一洗就洗一辈子,其风趣可想。
  高我二班今为世界级学者的李天培,是温柔敦厚的君子,他和弟弟李善培两人,随父亲李子宽老居士到台湾。老居士本是老革命党,做过孙中山秘书,被蒋介石关过后归顺蒋介石,垂老主持中国佛教会,住在善导寺。我到台北念台大,一开始就借住善导寺。善导寺是日本人盖的古庙,地下室内,有个骨灰间,我就住在隔壁,正所谓“与鬼为邻”。管理骨灰间的职员是绝对相信有鬼的,他指着一排排的骨灰缸,告诉我“昨天晚上”哪一个缸中有了哪种动静。这个地下室不算大,鬼口密度远超过人口密度,所以,我无异是同“死人”住在一起。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人,在那么年轻时候,就感受到那么多的“死人”,感受到他被“死人”包围,这种感受,对他日后思想的形成,自然有死去活来的影响。有时候,我一个个细看骨灰缸,看缸上的名字,看缸上的照片,想到一个人奔波一生,下场不过如此,他们的灵魂有没有,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的肉体化为枯骨一坛;他们死了,我还活着。
  李善培对我讲了一个秘密:他说有一天他和老居士出去办事,路过一家饭馆,两人就去吃,老居士告诉跑堂的,来碗素面,他也跟进。不料两人狼吞虎咽一阵,发现面里有肉——不是素面,他大吃一惊,赶忙指给“父”(他们湖北应城人喊爸爸做“父”)看,殊不知老居士正在衔肉大嚼,向他使个眼色,表示不必声张,又埋头大嚼起来了(中国的佛门人物中,虽然有一派公然喝酒吃肉,像苏拭的朋友佛印和尚,但这些禅派流变,都不是正宗。照一般佛门规矩,做酒肉和尚是绝对不行的。善导寺是守板眼的寺,自然不准济公活佛或花和尚鲁智深那一套)。老居士有一习惯就是早起。起来就查勤,看谁起得晚,有一天掀我蚊帐,见我未起,大骂李天培,天培噙泪不敢言,我颇不自安。还有一次,老居士在大雄宝殿骂李天培,另一位老居士看不过去了,婉言说:“子宽啊,这里是佛堂啊!”老居士猛悟,立刻停骂了。老居士由于革命尚未成功,自己先被出局,内心欠平衡,可以想见。后来李天培台大电机系毕业离台,蒋介石还看老居士老面子,送了美金,老蒋有人情味于权谋之中,由此可见。李天培离台后,李善培同我熟了,也变成好友。他退伍归来后,与陈平景双双落发去做和尚,主持“中国佛教会”的老居士大喜,可是好景不长,李善培竟不守清规,有还俗可能;那时我主持文星,已算名人,老居士盛宴请我于善导寺,众家高僧作陪,饭后辟室独与我谈,他两眼炯炯有光,却几乎泪下,他说:
  “善培如还俗,我大没面子,盼李先生出面劝阻此事。”我答应了,可是我的劝阻没有成功。后来老居士死去,善培赴美后又被黑人打死。近四十年后,李天培返台,邀我相见,不胜人琴之感。更人琴之感的还在后头,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钱达请我在来来大饭店吃饭,饭前我特特别走到斜对面的善导寺,去对这老庙做最后的凭吊。原来四月三十日报上登:
  “台北市民政局于昨天召开古迹审查会,原订讨论是否将善导寺大雄宝殿列为古迹,但寺方不愿被列为古迹,赶在审查会的前一天开始拆除,民政局长李逸洋指出,善导寺此举显为逃避被指定为古迹的举动,但受限于法令,民政局只好眼睁睁看着古建物被拆。这一现象,一方面证明台湾人口口声声爱台湾本土文化,其实利之所在,一古庙皆不能容;另一方面证明陈水扁主持市政,其实无能透顶,一古庙皆不能救。我凭吊时,现场已是一片残骸,庙旁一间小厢房也同归于尽。那小厢房李天培住过。天培不在时,我也去午睡过,还手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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