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德国爱尔福特市以北六公里处的一条乡间道路上

　　一阵风卷起了路上的尘土，四下飞扬。天已接近黄昏，一只双领鸻从北方翻滚渐进的墨色云层下飞过，其姿态就像一个飘忽不定的对号。一道闪电在暗淡下来的地平线上一闪即逝。几秒钟之后，远处就有隆隆雷声越过夏日的田野传了过来。

　　马丁心不在焉，对周遭的一切毫不理会。他脚步缓慢，眼神飘忽，一会儿盯着路面上的车辙、被风吹动的野草，一会儿又投向天空。他心情灰暗，思绪纷乱，就像天上那翻滚的乌云。不过，至少他不用顾及脚下的道路，一路顺着马车车辙走了下去。他已经祷告了好几个月，祈求上帝也能够给他的生活开这样一条通达易行的道路。他虽然只有21岁，但常常担心时光飞逝，自己还一无所成。

　　对于未来，他已有打算，但遭到了父母的反对。他们都坚持要他在爱尔福特读完法学学位，父亲的态度尤为强硬。至今，父亲的咆哮声还在他的耳边回响：“这就是你的道路，马丁。这就是你的未来。上帝正在引领着你，可是你太不开窍了，竟然看不出来！”

　　马丁的良心在啃噬着他。父亲汉斯苦心经营着一座铜矿。多少个夜晚，父亲从铜矿回到家里，又脏又累，赌咒发誓地说他可不要到老了还在操作矿井的升降机，从铜矿石里讨生活。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他理应将父亲从这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拯救出来。当律师能够赚很多钱，足够为二老雇上几个佣人，那样母亲就不用自己去抱木柴生火做饭了。但是，马丁在求学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兴趣逐渐被引到《圣经》上，他隐隐觉得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拉扯着他。

　　芦苇丛生的草地被风吹拂，掀起一波一波的草浪。夏日田野的大部分色彩都褪去了，那景象就像有个小孩随意将刷子蘸在脏水里，然后在画布上胡乱涂鸦一气，把本来画好的色彩缤纷的图画给涂掉了，只留下一堆乏味、混乱的线条。

　　忽然之间四周动静全无，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音。马丁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周围的一切——不远处的树林，近处的草场，在深蓝色的天空背景下凝固了的灰色云团，都突显出来，变得轮廓分明。马丁感到脖子后面汗毛倒竖，鼻端闻到一股奇怪的金属味道，空气中有着某种骚动。突然，一道亮闪猛然划破天空，爆出“刷拉拉”一声响，紧接着轰隆隆的响雷就炸了开来。上帝的火焰被释放了出来。那景象就仿佛天地间悬挂着的一面看不见的巨帘上被豁开了一个口子。马丁站在当地，瞪着两眼，仰头盯着道路上方，透过那个口子向内凝神观瞧。

　　透过这道口子，他看到或者说感觉到——一个活泼、神圣的存在，身披灿烂夺目的七彩明光。一见之下，马丁的五官立刻变得极度敏感，又全部融合为一体，他似乎能够“听”到了这缤纷的色彩，“尝”到了这大光，这种感受太奇妙了，他觉得自己同时被彻底地浸透和充满。

　　天空起了一个变化，马丁本能地向右闪避，躲开了那道光。空中的裂口开始合拢。接着，在他左侧的树林边界附近起了更多的变化——在那里，有阴影在向前推进。马丁努力想要理解眼前所见，想搞清楚那团黑暗阴影是怎么回事，竟然像头怪兽，每过一秒钟就会变得更大……乌云翻滚。哦，原来是乌云在地面上投下的阴影。

　　这些阴影似乎太多，而且看起来比云彩小，直奔他而来。看着看着，他发现在每片阴影里都有闪电，像眼睛一样都是一对一对的，闪烁着，如同包裹在暗处里的银白色火点。是魔鬼。母亲管这些东西叫“黑暗天使”。它们是从地狱深渊中释放出来的黑暗污秽之物，令人厌恶。马丁曾在梦魇中见过。此刻它们正掠过平原，饿狼般地扑向他，要吞吃他的灵魂。他转身欲逃，却险些绊倒。

　　另一道闪电在他身后划过。一吸鼻子，有头发被烧焦的味道。他跌倒在地。黑暗笼罩了他。

　　慢慢张开双眼。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说着什么，然后去远了。他已经离开了大路，躺在水沟里。我在沟里……待了多久了？有些暖热的东西顺着脸颊在往下淌。抬起右手一看，蓝色的火光掠过他的指尖。他闭上眼睛，失去了痛感，昏了过去。

　　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梦里一泓湖水在他面前沸腾，湖水从湖心向外翻滚。他醒了，翻了个身，勉强离开身下形成的水洼，在被雨水浇透的地面上爬起来，很快又瘫倒在地。他顺势一滚，仰面朝天地躺着。暴雨如注，冰冷地砸在他身上，似乎要将他刺透。他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脸。

　　闪电！

　　马丁把身子蜷作一团，感受到身下的土地是热的。睁开双眼，在前面不远处，沟里的雨水正在一块露出地面的岩石上咝咝作响，仿佛在烧热的锅里一般。那个东西又在他的耳边说话了，要爬到他身上。他试图滚到一旁，离开那个幽灵怪兽，却动弹不得。有什么东西拽着他不放，要把他拉走。此时有声音在呼唤他，但是他无法开声回答。

　　挣扎中他再一次向那光亮看去，这次他看到了……圣安妮！矿工的守护神，在暴风雨中帮助人的那一位……

　　电闪！闪电！

　　马丁尖声叫道：“救我，圣安妮。我愿做个修道士！”

　　一道火焰忽然闪现。火舌在他身后、头顶窜动，闪着蓝色的光。马丁抬头仰望。只见幽灵怪兽正张开巨口，要吞吃他，把他拖入焚烧着的地狱深渊。

　　他闭起双眼，发出最后一声大叫，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