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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 作者:雷吉·格兰特

第十章

  两天之后

  罗塞姆

  伊丽莎白终于悠悠醒转,她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母亲坐在床边,正握着自己的手。伊丽莎白努力地睁了睁眼睛,口中呻吟了几声,天旋地转的感觉还在。看来昨天母亲给她喝的那瓶药水的效力还没完全消退。床头的桌子上燃着一支蜡烛,烛光笼罩之下,房间里的物件和摆设都拖出了影子。

  “哦,我的孩子,你总算是醒过来了。”艾丝特长舒了一口气,俯下身来亲吻自己的女儿。

  “妈妈一直都在担心你呢。孩子,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两天。埃利亚斯就在楼下。我这就去叫他上来。”艾丝特柔声对伊丽莎白说着话,声音中充满了爱怜。

  两天?伊丽莎白一听到自己居然睡了两天,顿时一激灵,头脑也比刚才更加清醒了。哦,天哪,乔纳森……“妈妈,不要叫他!”伊丽莎白张着嘴努力想阻止母亲,但是,长时间的麻痹令她的口齿不够利索,吐字不清,而且声音也小得可怜,所以,已经向楼下走去的艾丝特根本没有听见。伊丽莎白情急无奈之下身子一软,躺倒在床上,又陷入了昏睡之中。在睡梦中,乔纳森找到了她,并且带着她远走高飞了。那情景很是逼真,她甚至能听见乔纳森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伊丽莎白。”

  的确有一个声音正在呼唤着伊丽莎白。但是,随即她就听出这声音根本不是乔纳森的。她感觉到伴随着呼唤之声,有人正走近自己床边。接着,有一根冰凉的手指扒开了自己的眼皮,强迫自己看进一双黄色的眼睛里。是埃利亚斯·斯科拉。

  “伊丽莎白。”斯科拉的嗓音干涩,让伊丽莎白联想起灰尘,毫无生气。她没有动,想假装睡着了。

  “我知道你醒了,亲爱的。”斯科拉凑在伊丽莎白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对她说,“我能从你的呼吸中分辨出你是真睡还是在装睡。你为什么要这样试探我呢,伊丽莎白?”说罢他直起身来,回头对约塞尔和艾丝特说:“她没事了。就像我之前跟你们说的一样。”

  约塞尔这才走上前来,坐在女儿的床边,对她说:“哦,伊丽莎白,我的宝贝女儿,你可把爸爸吓坏了。好在有埃利亚斯在这里。如果你再晚些才吃他给你开的药,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你会病得有多严重。埃利亚斯是个好人。你之前是错看他了。”

  伊丽莎白听了,向一旁的母亲看去。艾丝特没有作声,两眼直勾勾地,不知道在盯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艾丝特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意思仿佛是在说:“顺其自然吧。”然后,她走近女儿的床前,同时又朝自己的丈夫使了一个眼色,“我们该让你歇一会儿了,宝贝儿。你想要点什么吗?”

  伊丽莎白本来口渴难耐,但她却摇了摇头。

  “那好吧。这里有苹果、无花果,还有一瓶井水,需要什么就自己拿吧,亲爱的。你好好休息,想躺多久就躺多久。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伊丽莎白顺着母亲伸出的手指看了一眼床头桌子上摆放着的食物,点了点头,就闭上了眼睛,仿佛快要睡着了。可是等他们三个人走出房间,门一关上,伊丽莎白就立刻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使劲地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然后她伸手拿过桌上的水瓶,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光了瓶子里面的水。一整瓶子凉水下肚,她的头脑略为清醒了一些,却还是觉得浑身无力,仿佛穿行在一条黏稠的泥浆路上一样,迈不动腿脚,还辨不清方向。尽管如此,她还是挣扎着爬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伏在门上,侧耳倾听。于是,她听到了楼下父亲和埃利亚斯的对话。

  “我明天就去跟她谈,埃利亚斯。这可不是儿戏,她需要自己拿主意。”

  “约塞尔,她是个倔犟的女孩,比你了解的还要倔犟。相信我。作为她的丈夫,我知道什么对她最好……”

  “你现在还不是她的丈夫,埃利亚斯。伊丽莎白还住在我的家里,她还是我的女儿。”

  父亲的话让斯科拉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些伊丽莎白都听得真切。

  “我们可是有约在先的。”斯科拉口中喃喃地说。

  “哦,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冷静一些,埃利亚斯。我是个信守承诺、决不食言的人,这一点你是清楚的。下个星期二你会如约娶伊丽莎白过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绝不会改变。但是我要自己告诉伊丽莎白这件婚事,并且是用我约塞尔自己的方式,在我自己认为合适的时间来说。这是我一个做父亲的特权。”

  楼上的伊丽莎白听得出她的律师父亲在说这些话时是语中带笑的。

  “明天一早,太阳一出来你就要兑现你的承诺,约塞尔。”

  伊丽莎白听到一声熟悉的“咔喇”声,心中便知道斯科拉在说话的同时拿起了他的药箱。他这是要走了。

  “我会去找你。”约塞尔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房门,“我还会带上伊丽莎白一起去。再见,埃利亚斯。”

  斯科拉嘟嘟囔囔地又说了些什么,可是他的声音太小,伊丽莎白在楼上听不清楚。然后就是一声关门声。他走了。

  “哎呀,真是的。”伊丽莎白听到父亲的声音,他应该是在对母亲说话,“他对这事很上心啊,催得可真紧。”伊丽莎白没有听见母亲回答,接着又是父亲的声音响起。“等他们俩完了婚,他可该美死了,呵呵。这点我敢肯定,艾丝特。”

  在约塞尔夫妇俩从楼梯那里走远的时候,伊丽莎白又听到母亲说了几句话。直到这时,她才总算是彻底摆脱了药物引起的嗜睡症状。伊丽莎白回到床边,跪下身来,从地上一把抓起两天之前被她踢到床下的衣服,三下两下脱掉了睡衣,然后匆匆把衣服套在身上。

  匆忙之中,伊丽莎白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拼命地想着乔纳森,绝望地试图回忆起他有没有说过他要跟叔叔回哪里去。但是,她满脑子能想到的都是斯科拉,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才他用手指强行扒开自己的眼睛,强迫自己跟他对视的情形。斯科拉,这个可怕的男人,哪怕自己整整昏睡了两天,在梦里他也始终是阴魂不散。就在刚才斯科拉走近自己的那个瞬间,伊丽莎白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掌握了开启自己的心门的钥匙,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其中。他就是这样来看她睡觉的样子的。他也要这样来占有她。

  伊丽莎白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被他占有。

  “我得逃跑。逃得越远越好。如果父亲救不了自己,我就要自己救自己。”想到这里,伊丽莎白立刻行动起来。她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一块大方巾,将它展开来铺在床上。然后回身端起旁边桌子上的果盘,将盘子里盛着的苹果和无花果一股脑儿地倒在大方巾上,再将方巾四角交叠扎好,装进一只行囊。随后,她打开卧室墙上的一扇窗户,钻了出去,手脚并用着爬上屋顶。她攀在屋顶上,把包袱扔到房后的院子里,然后自己顺着玫瑰花支架爬了下去。伊丽莎白知道,父母一旦发现自己不见了,就会四处去寻找她。他们首先会去自己的闺中密友们家里找她,如果找不到她,接着就会去罗塞姆北边的附近村子里找。他们家有亲戚住在那里。乔纳森曾经对自己说过,他住在南面的某个地方,现在就去找他。除此以外,自己也别无选择。伊丽莎白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依旧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紫水晶项链吊坠。它代表乔纳森对自己的爱。

  伊丽莎白蹲在墙角里,扒着墙头探头四下窥视,确定母亲没有在后院里。选好了路径之后,她就撒开腿飞快地穿过屋后面那一小片空地,一头钻进了不远处的森林里面。进了林子,伊丽莎白花了一分钟的时间调匀了气息,又辨认了一下东南西北。她的方向感一向不错,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这一次,她向上帝祈祷,让她也能找到把自己领到乔纳森身边的路。

  入夜了。在黑暗中,艾丝特手里擎着一个烛台,借着昏黄的烛光拾阶而上,来到二楼女儿伊丽莎白的房门口。她不想吵醒女儿,所以没有敲门,而是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探进头去朝房间里面张望。

  一阵凉风由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月光恰好洒在伊丽莎白的床上。床,空空如也。

  “伊丽莎白?”艾丝特叫了一声女儿的名字,走进女儿的卧房,高高举起手中的蜡烛,四下观瞧,没有看到女儿。于是她又走到窗边,朝窗外的暮色里看了过去,辨寻着女儿的身影。“伊丽莎白!”这次,她扯开了嗓子高声呼唤。

  但是,没有人回答。

  艾丝特见状不妙,急忙下楼来到屋外。“不必惊慌。伊丽莎白可能在房子外面的厕所里方便呢。”艾丝特一面这样安慰着自己,一面快步朝院子远端的厕所走了过去。突然,一阵冷风袭过,扑灭了她手中的烛火。在蜡烛灭去的最后一刻,她也看清了——小小茅厕里空无一人。

  艾丝特有些慌张起来。她先是跑去谷仓,然后又跑到水井边,脑子里有念头飞快地闪过,只恐发生了可怕的意外。但是,四处都没有女儿的影子。

  艾丝特一屁股坐在井口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越想越害怕。她甚至能清楚地感受到恐慌如同一只怪兽的巨爪掐着自己的喉咙,越陷越深,令她呼吸困难。“冷静,冷静。要沉住气。”她拼命地安慰自己,但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的叫喊声里也带着哭腔——“伊丽莎白!”

  “哦,约塞尔,我需要你。”艾丝特没了主心骨,她此刻需要丈夫在自己身边。但是,约塞尔早就赶着马车进罗塞姆城里去了,要再过好几个小时才能赶回来。从家里到罗塞姆城有两公里多的路程,而家里仅有的一匹马也被丈夫用去套了车。艾丝特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决定走着去罗塞姆。于是她徒步上路,摸着黑以最快的步速朝罗塞姆走去。黑暗之中,艾丝特身上穿的长裙不断在脚下磕磕绊绊,她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根本没法走快。沿途之上,她隔一小会儿就会呼唤一声女儿的名字,渴望听到回答。但是,无人回应。

  一进入罗塞姆城,艾丝特就直奔约塞尔的一个诉讼委托人的家而去。那个人告诉她说,早些时候他就结束了和约塞尔的会面。临别时,约塞尔跟他说过要先去喝一杯酒再回家。也许此刻还待在小酒馆里呢。

  艾丝特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小酒馆,急急忙忙进门时她险些跟正走出门来的两个男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一个是约塞尔,另一个人是埃利亚斯·斯科拉。艾丝特一见到丈夫,再也支撑不住了,筋疲力尽地跌入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艾丝特?艾丝特!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出了什么事?”

  “伊丽莎白,不见了!哦,约塞尔,我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不见她。她……她失踪啦!”艾丝特泣不成声。

  “什么?有人把她带走了?艾丝特,你看着我。”约塞尔抓住妻子的双肩,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让她看着自己,努力用柔和、有分寸的声调说话,想使她镇静下来。“艾丝特,你看到家里来了什么人了吗?”

  “没有,没人来。”

  “那现在你回想一下。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外面有没有马蹄声或者马车经过的声音,或者……”

  “她不是被人带走的。约塞尔。”这时,一旁的斯科拉开口说道。

  “什么?”约塞尔转向斯科拉医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

  “伊丽莎白逃跑了。她这是离家出走的。我敢肯定是这样。”

  约塞尔搂紧妻子艾丝特,瞪圆了眼睛盯着斯科拉,一连串地追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伊丽莎白要离家出走,埃利亚斯?”

  斯科拉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双手交叠于身前,不无悲痛地回答说:“我本来不想把这事告诉你的。不过……我听到一些传言。”

  “传言?”约塞尔打断了他。

  “这传言已经传开好几个星期了。但我不会告诉你我是听谁说的。”斯科拉清了清嗓子,又四下里瞧了瞧,表现得像是在确定周围没有别人在偷听。然后,他才压低了声音说,“据说伊丽莎白爱上了一个小伙子,是从外地来的,而且是个外邦人!”

  斯科拉这几句话一出口,就如同是一个晴天霹雳,砸在约塞尔夫妇心上。

  只见艾丝特倒抽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用双手掩住了嘴巴。她的丈夫约塞尔则立刻出言反驳说:“我不相信!伊丽莎白绝不会……”

  “你错了,我的朋友。”斯科拉不待约塞尔把话说完就接过话头,平静地说,“其实他们两个已经偷偷幽会了好几个星期了。生米都可以煮成熟饭了,约塞尔,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就是因为有了那个男人,伊丽莎白才不想跟我结婚。”

  “不可能。我……”斯科拉的话让约塞尔心虚起来,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斯科拉将手放在约塞尔的肩膀上,用同情却又刻薄的声音说:“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心急火燎地催着你们让我跟伊丽莎白完婚了吧?唉,约塞尔,我这是想为你遮羞啊。”

  艾丝特听了这话可不干了,她脱离丈夫的怀抱,抗议说:“你错了,埃利亚斯。你错了。你并不知道实情。”

  “艾丝特,别说话。安静。”约塞尔要妻子住口,然后又转向斯科拉。他表情严肃,压低声音含怒问道,“你肯定是这么回事吗?你了解事情的经过?那个男孩真的是外邦人?”

  斯科拉连连点头。

  约塞尔点头回应,表示知道了,然后他紧紧搂住艾丝特,用低低的声音说话,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一辈子都在保护我的人民不受这些外邦——猪……的伤害!”他咬牙切齿地说出“猪”这个脏字之后,看向斯科拉,哆哆嗦嗦地喘了口气,接着说,“而你,却告诉我说我自己的骨肉竟然……”约塞尔实在说不下去了。他转过身,万分羞耻地耷拉着脑袋,搂着妻子离开了。艾丝特伏在丈夫的肩头上,轻轻擦拭着眼泪。约塞尔夫妇两个互相搀扶着,沿着黑暗的街道朝自家的马车走去。一阵冷风飕飕地卷过街道,平添了几分寒气。

  “约塞尔!”斯科拉叫了一声。约塞尔停住脚步,回头看向他。斯科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酒馆的灯光从背后照了出来,给他消瘦的身形镀上了一圈昏黄。他双手垂在身旁,语气平静地对约塞尔说:“我会找到她的。不论花多久的时间,我都要找到你的女儿。”

  约塞尔慢慢地摇了摇头。转回脸来继续前行的时候,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寒风中飘来他的话语:“你是在浪费时间,埃利亚斯。我没有女儿。”

  * * * * * * * * *

  伊丽莎白尽量省着吃自己离家出走时带出来的那点儿食物。但是两天后,食物还是被吃光了。在出走的第二天晚上,她来到了一个小村庄,正打算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向主人讨些吃的时候,一眼瞧见埃利亚斯来到村子边上。她知道他一定是在一路追踪而来,要找到她。但是伊丽莎白断定是自己先看到了对方,暂时还没有暴露目标。于是她决定放弃讨饭的机会,继续躲在树林里。

  第三天,伊丽莎白只喝了点水,吃了几个从路边野地里摘来的浆果。太阳刚刚下山,天就变了,乌云密布,接着就下起了大雨夹雪。伊丽莎白离开罗塞姆的那天,天气还很暖和,所以她也没想起来要带件外套。此时气温急剧下降,她必须尽快找到藏身之处御寒,但是眼前只有一片漆黑、行人绝迹的道路。伊丽莎白被冻得哆哆嗦嗦,感到很无助无望,就哭了起来。刚哭了一会儿,她就自己止住了悲声。现在可不是失控的时候。她得好好想想,看看自己有什么选择,不能就这样等着。

  但是,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于是她开始祈祷。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主动祷告。父亲和犹太教会的其他男人总是在祷告。祷告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祷告都会提到摩西五经的只言片语。伊丽莎白努力回忆着父亲做过的一些祷告,但是她太冷了,没法集中精神,一句祷告词都想不起来。她只好低下头,闭上眼睛,简短地说:“全能的上帝,请帮助我。帮我找到个安全的地方。”

  这样独自一人跟上帝说话,伊丽莎白感觉怪怪的。以前祷告的时候,总有其他人跟她一起说,或者为她代祷。她希望自己的做法不会冒犯上帝,能够被上帝接纳。她继续闭着眼睛,不知道该期待些什么——是一个声音?某种指引?还是一个念头?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是因为她不够耐心,等得不够久。她努力要肃立得更久一些,雪已经在她周围堆积了起来,乌云也朝着她压了过来。最后,伊丽莎白意识到自己显然不会从上帝那里得到回答,她张开了双眼,又向前走去。

  在她闭眼的那几分钟里面,夜晚灰暗的天空变成了她记忆中最漆黑的夜。乌云完全遮住了月亮的光辉,四周漆黑一片。等她的眼睛适应了这样的黑暗之后,她辨别出左手边隐隐约约有亮光。也许上帝还是垂听了她的祷告。无尽的黑暗更有助于人辨别光亮。

  两个小时之后,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快要冻僵的伊丽莎白来到了一座小镇,看到一座大房子的窗户里面透出一片烛光。“犹太人的会堂!上帝真的垂听了我的祷告!我会得到温暖,也不会冻死了,还会有吃的。”她知道犹太人会堂里面总是预备有食物。

  会堂的大门虚掩着。伊丽莎白推开门,踉踉跄跄地穿过庭院,进入会堂的大厅里面,进入由一百支蜡烛托起的柔和亮光之中。大厅里挤满了人,比她设想的还要多——信徒们一排一排地坐着,个个都在低头祈祷。眼前的景象让伊丽莎白感到有些异样。一个男人站在众人面前,正在讲话,但是他无论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不像自己以前见过的那些拉比。突然,伊丽莎白浑身一震,她明白过来了。她是站在一座基督徒的教堂里面!

  一时间伊丽莎白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绝对不能动,不然他们就会发现她。如果这些基督徒认出来她是个犹太人,他们会立刻杀死她的——就像祖父经常给她讲的故事里面基督徒对待犹太人那样,用石头把她打死。

  伊丽莎白感觉自己的胸前仿佛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犹太人”三个字。也许,如果自己慢慢地退出去……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了。“哦,天哪,为什么我要祷告啊?笨蛋、笨蛋。这一定是上帝在惩罚我,把我送到这个邪恶的地方。”她紧张得攥紧了拳头,大拇指的指甲都陷进了食指的肉中。

  伊丽莎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转过身来要走,尽量不发出声响。随即她又想起在外面逡巡埋伏的埃利亚斯,她停了下来。埃利亚斯就在外面黑暗之中的某个地方。也许他正骑着马进城呢。伊丽莎白清楚他的决绝,但是她很怀疑他会有胆量闯入基督徒的教堂。聪明的话,她该留在这里。想到此处,伊丽莎白贴着墙边走到后面的一排椅子那里,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她尽量做着一动不动,好使自己淹没在人群之中不被发现。唱诗班的歌声响起,和着牧师的声音,里面有种能抚慰人心的东西。有些东西似乎很像自己一直参加的犹太教会堂,但又与自己在犹太会堂里经历的不一样。

  聚会结束后,伊丽莎白待在座位上没有动,双眼看着地面。终于,等到只剩下几个教区居民在圣坛前互相问候的时候,她才慢慢离开座位,朝门口走去。至于出去之后她该干什么,她心里没底,但是她绝不能冒险留下来,一旦被发现,后果太可怕了。哪怕有那么一点运气,她就可能找到一家友善的犹太人家。这时她又想到了埃利亚斯,但只是一瞬间。她经过摆满燃烧着的蜡烛的桌子。夜风从敞开的门口吹了进来,她正在感谢上帝让她躲过一劫。正在此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伊丽莎白大吃一惊,倒抽了一口凉气,回过身来,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正看着她。

  那妇人笑了笑。她的面容很和善慈祥。“圣诞节快乐,亲爱的。”说着,她就从伊丽莎白身边走了过去。虽然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却是伊丽莎白离开家后听到的第一句友善的话,几乎让她心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立刻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那个妇人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用自己的披肩裹住了伊丽莎白,带着她走出教堂,离开那些看着她们的人。然后,她把伊丽莎白带回了自己的家。

  * * * * * * * * *

  1517年3月28日

  普福尔茨海姆市附近,萨勒河的河岸上

  早春的风飕飕地吹过萨勒河岸两旁的树林,几片树叶随风飘落,飞旋着落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如同被丢弃的缕缕思绪。乔纳森·瑞克林坐在萨勒河边,向水中飘忽的落叶投掷着石子。他的母亲玛塔,坐在河岸的高处,此刻正双目紧闭,大口呼吸着清爽、新鲜的空气。

  太阳就要落山了,气温也开始急速下降。

  乔纳森拾起一块扁平石头抛到河里,石子侧旋着飞出,擦着河面跳了几跳,接连打出了几个水漂,这才沉了下去。“我本来是打算向她求婚的。”乔纳森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

  “嗯。”乔纳森的母亲深吸了口气,说,“我倒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如今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提起来?”

  “是因为约翰尼斯叔叔。昨天晚上我听到你们俩在谈论我们这次的旅行。”

  “啊。没错。他跟我说了点儿你们的事儿。”

  乔纳森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问母亲说:“我们去年12月份就回来了。为什么他那个时候不说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玛塔回答道,“他也许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自己首先开口跟我说吧。他明天早晨就会离开这里去爱尔福特了,然后再从那里转道去巴黎。下次我们见到他的时候,肯定又能听他讲好多故事了。”

  乔纳森耸了耸肩,不以为意,也不置可否。

  母子两个都陷入了一阵沉默。

  “你在桥上等她。可是她一直没有露面。”玛塔终于打破因沉默而凝固的空气,柔声开导儿子。

  乔纳森微微摇摇头,说:“她要嫁给别的男人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肯正面给我一个回答——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使她不愿意跟我谈起她的家人。”

  “我很难过,儿子。但是诚实对于婚姻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这且不说。一见钟情不见得就有好结果,事情发展得太快不总是件好事。我想,从雷斯涅先生身上我们已经得到很好的教训了。约翰尼斯说你们认识还没几天就开始谈婚论嫁,进展太快了。”

  “约翰尼斯叔叔可真是多嘴。”

  “如果我的儿子会自己主动跟我倾诉的话,也就用不着问他了。”玛塔说着话站起身来,抖落掉粘在长裙上的碎草。“你叔叔要是知道是你提出结婚的事,一定会活剥了你的皮。他对你可是另有安排……”

  乔纳森听了母亲这话,就转身看着她。

  玛塔又深吸了口气:“我深知道你天生就不该做矿工,乔纳森。你叔叔也是这么认为的。其实,昨天晚上我跟他说的就是这个。我问他是不是认为你是块读书的料,还有没有机会读书。”

  “叔叔怎么说?”

  玛塔脸上绽出笑容:“他想让你跟他去爱尔福特。明天就走。”

  乔纳森一听,不禁吃惊地张大了嘴巴:“爱尔福特?那离这里可是有300公里,甚至……”

  “乔纳森,这意味着你不必再下矿井干活儿了。只要你学习成绩好,你就再也不用做矿工了。这是叔叔答应带你走的一个条件。”

  “约翰尼斯叔叔想让我明天就跟他去爱尔福特吗?”

  “他在那边的大学里面还有别的差事要做。”

  乔纳森又转回身面对着河水。他捡起一片树叶,在指间捻着。春寒料峭。河里的水缓缓地流着,遇到石块就绕道而过。

  “他想让你学习神学,将来做神甫。”玛塔静静地说。

  乔纳森闻听此言,摇着头笑了起来,却没有说话。

  “你叔叔约翰尼斯,是个很虔诚的人,他希望自己家族里能够出一位神甫。”玛塔用最有说服力的声调说,“他说这样做有不少好处。此外,星相也说现在是个好时机。这是好事。”

  星相。乔纳森都不知道有多少次听母亲提到星相了。他慢慢摇着头,说话的声音比耳语大不了多少:“但是,谁来照顾你呢?如果雷斯涅回来了怎么办?我在爱尔福特就没有办法保护你了。”

  “不需要你留在这里的,儿子。约翰尼斯是我的兄弟,他会照顾我的。而且你不能一辈子都在替妈妈担心。”

  “但是雷斯涅……”

  “乔纳森,别再提他了。”玛塔沉静地打断儿子。

  “我们还没有得到他确切的死讯,”乔纳森坚持说完自己的话,“他可能还活着。还可能再回来。”

  玛塔走下河堤,注视着儿子的眼睛:“儿子,雷斯涅是个醉鬼。每天晚上他从矿上回来都几乎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算他还活着,你真的觉得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他还有本事一路追到普福尔茨海姆来吗?他不会再回来了。”

  三年以前,自从雷斯涅在斯道特海姆附近的矿上工作了最后一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当时他做完了一天的工作,跟人说他要去酒馆买醉。他先回了一趟家,翻出他藏在床边的钱匣子找酒钱,但是一个子儿都没有找到。于是他就诬赖玛塔偷了他的钱,不由分说就狠狠揍了玛塔一顿,打得玛塔几乎失去了知觉。然后他拿走了玛塔放在门上方架子上的那本书,将装书的袋子扔到身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他说不会卖了它,只是想以此惩罚一下玛塔。那是人们最后一次见过他。

  第二天,镇上的治安官出动去找雷斯涅,但只是走了走过场,见找不到,也就草草了事。左邻右舍都猜测他是遇到了劫匪,被劫财害命,然后尸体被扔到了萨勒河里。就在雷斯涅失踪几天之后,二十几条食腐鱼的尸体被冲上了萨勒河的岸上。当地人都开玩笑说,这些鱼一定是第一个发现克劳斯的。

  玛塔深吸了一口气,对儿子说:“乔纳森,我一直都受穷,没有钱供你读书。这次对你来说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母子俩又都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吹拂的声音和萨勒河冰冷的河水流过的声音。乔纳森眼神空洞地瞪着河水里的某个地方,思绪飘忽如同旋转的水涡。他在想:“此刻伊丽莎白是不是也正想念着自己。如果我成为神甫,可就不能结婚了,得独身一辈子。”

  然而一转念,乔纳森又意识到,除了伊丽莎白之外,他不可能再爱上另外一个女人了。过往的种种记忆,自己对两个人之间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梦想,此刻正痴缠着他,啃噬着他。或许,做了神甫,他就可以忘却了。

  * * * * * * * * *

  自从伊丽莎白来到玛吉在普福尔茨海姆北部的家之后,她开始感激她的这位女恩人,她是自己所认识的最有爱心、最乐意奉献的人。没过多久,伊丽莎白就了解到玛吉是个出色的裁缝,也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接生婆。玛吉告诉伊丽莎白说,每当她迎接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能多少补偿一些她在生活旅程中所失去的。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死了——女儿在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儿子也在14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牧师说,是上帝带走了他。

  其实,是玛吉的丈夫用他的手杖亲手把儿子打死的。

  就在儿子死后几个月,丈夫卷入了一次醉酒之后的斗殴,在混乱中死在了一个陌生人的手上。如今,玛吉已经寡居快四年了。但是这几年却是她这大半辈子当中最快乐、最舒心的时光。要是自己死去的儿子和女儿能够活过来,那她的生活可就完美无缺、了无遗憾了。

  但是,现在上帝把伊丽莎白赐给了她,这是一个奇妙的、满有恩典的补偿。

  关于自己的过去,伊丽莎白对玛吉只字未提,甚至连她是犹太人这一点都没有说。她只是告诉玛吉她离家出走以躲避一个邪恶的男人。玛吉说她能理解。这一老一小会长谈几个小时,谈玛吉的儿子,她那卑鄙可耻的死鬼丈夫,还谈到大部分男人是多么可恶以至于根本不配有人给他们缝臭袜子。在那些个漫长的冬夜里,玛吉常把她记得的《圣经》里的故事讲给伊丽莎白听。伊丽莎白喜欢听她讲以色列接生婆的故事,她们是如何勇敢地冒着杀头的危险保住了小摩西的命。一遍一遍地百听不厌。

  有一天晚上,玛吉对伊丽莎白说:“亲爱的,你知道谁才真正配得保护以色列孩子们的功劳?人人都说‘摩西是以色列人的拯救者’,‘是摩西带领以色列人过的红海’,可是,要不是那几个接生婆,根本就不会有摩西。是她们和摩西的妈妈,想办法把他藏起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圣经》里没有记载这事呢?”

  “亲爱的,是谁写了《圣经》的头五卷书?”玛吉侧着头看着伊丽莎白问。

  “哦,我明白了。是摩西写的。”

  “当然啦。典型的男人的作为。自己窃取了功劳,对那些接生婆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笔带过。我得提醒你,不是摩西没有做他的工作,而是那些妇女做了真正的工作。事情永远都是这个样子。这是个由男人主宰的世界,却是由女人所做的支撑着。”

  对那些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的妇女的崇敬,激励玛吉成为了一名接生婆。她也教伊丽莎白如何助产,教她学会享受亲手将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的那种喜乐。从某种程度上说,伊丽莎白也有与摩西相类似的经历。如同那些埃及的接生婆救了诸多的希伯来婴儿一样,玛吉也救了一个希伯来孩子。她将伊丽莎白从危难中解救,还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家。

  晚上睡觉的时候,伊丽莎白会梦到在罗塞姆家中的父亲。在梦中,她能看到父亲绝望地寻找着她,穿过丛林,渡过河流,走过荒无人烟的平原,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她对他来说始终在咫尺之遥,一直想要喊出声音呼唤他。但是她刚一张嘴要说话,斯科拉就出现在父亲的身边,手持钢刀,于是她就逃跑了。

  在另一个梦中,她能听得到父亲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人。父亲在祷告,祈求上帝让他在犹太历的新年之前找到女儿;否则,约塞尔会认为这是一个印证,女儿伊丽莎白已经死了。在梦中,一盏有七个分枝的大烛台从她所在的犹太教堂的废墟上升起,每支蜡烛都在燃烧着。突然,一口来自天堂的气息吹熄了所有的蜡烛,只留下七缕黑烟从每个蜡烛的烛心处袅袅升腾。然后,她的父亲就出现了,一步一步离开这些残烛,奔罗塞姆而去。但是,斯科拉却留了下来。

  伊丽莎白也梦到了乔纳森,梦到当自己没能如约到桥上与他相会时他是多么的难过。她也梦到母亲,梦到在罗塞姆的朋友、亲戚们,还有父亲的生意伙伴——他们所有人都在四处寻找她。但是她是看不见的。而这一切,她永远不会告诉玛吉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个月之后,伊丽莎白的记忆由最初的清晰,慢慢地变成轮廓不明的一幅幅模糊的画面。伊丽莎白用辛苦的劳作填满自己的日子。她承担着从前在她那体面的父亲家中从来不曾听说过的责任。白天的时间过得忙忙碌碌,一边学织布,一边学做饭。她的双手变得越来越粗糙,也越来越有力。随着玛吉的生意的扩大,伊丽莎白开始对织物的花色和质量有了敏锐的眼力。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挺不错,而且她已经像从前爱自己的母亲那样爱上了玛吉。

  但是,每当刮风的日子,伊丽莎白就会独自一个人骑上马来到远离镇子的一座小山上。她会坐在那里,遥望着南方,心中猜测着乔纳森离开时到底走了哪条路,还有他是不是还思念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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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