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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全传》 作者:池昕鸿

第20章 羽翼丰满,黄浦滩上的人杰(8)

  贩运鸦片生意陷于停顿,除了黄老板底子厚,平时花用不多,金廷荪开销小,有点储蓄,杜月笙、张啸林以及“小八股党”顾嘉棠等人,很快地就捉襟见肘,囊中金尽。早先财源茂盛,洋钱银子如潮水般的涌来,他们抱着“辛苦赚钱痛快用”,“小数不在乎,大数横竖横”的心理,挥霍成性,撑足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应了个俗谚:“积钱针挑土,用钱水流沙”,竟是一文存余也没有,其中杜月笙甚至还背了一身的债,杜月笙个人的花销不如张啸林他们大,说起来他还不算怎么挥霍,可是他的善门大开,对于任何人的要求,从不开口拒绝,这一点形成了一个无底洞,他施医施药施棺材,修桥筑路,年年打发数以万计的上海乞丐,还有孤苦贫弱发给摺子,按月到杜公馆拿钱,凡此种种,即令有了沈宝三的聚宝盆也不够用。

  场面撑起来了,手面阔绰惯了,一旦进项断掉,两手空空,这些人的焦急慌乱,窘态百出,自属想当然耳。因此,那一年将近过年的时候,大家日处愁城,束手无策,张啸林穷疯了,硬逼他的太太,那位绰号茄力克老四的,指头上手上,所有的首饰拿出来当掉,然而杯水车薪,过不了几天他又唉声叹气,绕室彷徨。

  “小八股党”到处借不到钱,有一天他们得到消息,听说国会议员手里面居然有“货”,于是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去找到了陆冲鹏。

  陆冲鹏,江苏海门人,逊清秀才,清末废除科举,他便就读于苏州法律专门学校,以迄卒业。陆氏是海门世家,在吴淞口北,膏沃之地,拥有沙田千百顷,他家的佃户,达数千户之众,名门后裔,翩翩年少,在黄浦滩上执业律师,大有名声。1918年安福系当权时,他是海门选出的国会议员,隶众议院,和段祺瑞、李思浩等人,甚为接近。

  “陆老板,帮帮忙,我们真叫是过年白相相的赌本都没有了。”

  “可以。”陆冲鹏爽气地说:“你们要用多少钱呢?数目不太大,让我去想想办法。”

  “数目不大。”顾嘉棠连忙说:“不过,我们不要借钱,我们要借土。”

  “借土?”陆冲鹏吓了一跳,天大的秘密怎会被他们知道,但是当时他声色不动,说是:“你们一定要借,我去跟朋友商量商量看。”

  “小八股党”也很知趣,他们并没有追问:究竟那位朋友现在还有土?

  “办得的话,”还是顾嘉棠代表大家发言,“我们借个二十箱好不?”

  “十箱,”陆冲鹏轻松地笑笑,“多了我就很为难了。”

  “好,十箱就十箱!”

  八个人借到了十箱土,抬回家里,商量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去报告一下杜月笙。

  “陆冲鹏又不是做生意的,他哪里来十箱大土借给你们?”

  顾嘉棠忙说:

  “他是跟朋友那里匀来的。”

  “不可能。”杜月笙断然地说:“土都要断档了,没有人会匀十箱给别人。”

  “那么,”叶焯山说,“土是他自己的。”

  “一定是他自己的。”杜月笙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的一对眼睛,又在闪闪地发光,唇边微微地牵动,似笑非笑,他讷讷自语地说:“不但是他的,而且他那边的数量还不少,这个道理很明白,他如果没有两百箱,他就不会借给你们十箱。”

  这一次,杜月笙又是料事如神,不过,准确性稍微差了一些,陆冲鹏手里的土,不止两百箱,他竟拥有一千箱之多。

  杜月笙心知个中必有缘故,他当机立断,马上派人去调查,短短期间,便被他查出北洋政府的一大内幕。

  1923年6月,直系军阀撵走了黎元洪,组成“摄政内阁”,同年10月5日,曹锟以重贿当选总统,次年10月26日,直奉两系军阀在榆关鏖战正酣,直系大将冯玉祥乘机倒戈,自古北口迅速回师北京,发动政变,于是曹锟重蹈黎元洪命运,即被推翻,且遭幽禁。27日,段祺瑞被“推举”为国民军大元帅,掌握政权。11月24日,段祺瑞入京就任“临时执政”,任命各部总长,以林建章长海军,李思浩长财政,并兼盐务署督办。

  李思浩在1912年还是监务署的一名科长,不久升任厅长,1916年便以财政次长兼任盐务署长,且曾代理财政总长,此人之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完全是受知于段祺瑞的缘故。

  段祺瑞重行执政,李思浩再做冯妇,他们所面临的一大难关,便是军费庞大,外债纷杂,财政陷于极度困难。海军方面,积欠薪饷为数颇夥,将士强索,闹得海军总司令杜锡山无法应付,他爽性辞职,留在上海“养疴”,而把堂堂总司令一职,让给杨树庄。

  因此,段祺瑞和李思浩,在山穷水尽,罗掘俱空之余,千方百计,想给海军筹付欠饷,终于他们获得日本财阀三井的暗中协助,由日本人中泽松男出面,每个月打出一张日本人窃踞下的“大连政府”护照,向波斯采购红土五百箱,由波斯运往上海销售,资金田中泽松男垫付(实际上是三井公司拿的钱),贩运鸦片所获的利润,则交由段祺瑞和李思浩拨付海军欠饷。

  段祺瑞和李思浩闻讯大喜,但是他们必须在上海找一个可靠而又有办法的自家人,亦即所谓“安福系”人士作为这桩极机密买卖的总代理。他们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将这项重要任务交给陆冲鹏,原因是:一、陆冲鹏是安福系支持当选的国会议员。二、1920年夏天的直皖战争,直系曹锟、吴佩孚战胜皖系,段祺瑞下野,有许多安福系的政客要南下,陆冲鹏曾予庇护招待,住在他的家里,段、李将这项美差给他,多少有些酬答的意味。三、陆冲鹏和上海的若干烟士商很熟,因为,循长江北汊经由启东海门径运苏北的鸦片,有时候要假道陆冲鹏靠近海滨江畔的那几千亩田地。四、陆冲鹏本身是大地主,有身家,他跑不了。

  这便是陆冲鹏为什么会牵入鸦片买卖的由来,他是因为公谊私交,被段、李临时拉差。

  杜月笙所获得情报,迅速而又精确,他调查到,陆冲鹏接奉这项密令以后,便和广茂和土行签订一纸合约,由陆冲鹏代表段祺瑞临时政府签字盖章,双方约定陆冲鹏负责运送“货物”至广茂和土行,而广茂和则见货付款,不得延启。

  波斯红土照样由波斯运往吴淞口外的公海,不过,自公海外轮上接驳则采取“全副武装”,“霸王硬上弓”式,由等待发放欠饷的海军兵舰负责运送,送上海、送苏北,悉听尊便,因为即使孙传芳、白宝山再狠,他们也惹不起海军。

  第一批货,红土五百箱运到外海,陆冲鹏早已接获密码电报,他事先去通知广茂和土行,即时准备现款接货,他这一去,才晓得自己上了大当,广茂和的老板居然是空心大老馆,他推诿一时筹不出这么许多现款,言下之意,仿佛即令放弃这笔大生意,实在也是无可奈何。

  陆冲鹏为意外的变卦急得团团转,货色就要到了,买主突然逃跑,叫他把这许多鸦片往那里搬?他左思右想毫无办法,只好——暂且把五百箱红土搬到他的田庄,他的田庄面积辽阔,以前也曾被人利用,作为存鸦片的秘密仓库。另一方面,陆家的佃农有好几千户,平时为了防范盗匪,和散兵游勇的骚扰,他们买了很多枪械;佃户中的丁壮,全部受过训练,万一有人强行来抢,他们还可以竭力抵抗。

  更重要的一点,是陆冲鹏和通海镇守使衙门,上上下下的人都很熟,攀起交情来还是自家人。那一次,陆冲鹏从家乡出来,路过南通,通海镇守使张镜湖张老太爷,便曾派人向他示意,张老太爷很想收他一分帖子,这个意思就是说:青帮大字辈的张老太爷要开香堂,收陆冲鹏为门徒。

  陆冲鹏欣然遵办,他拜张老太爷为师,比韩复榘他们更早。

  张仁奎的大弟子吴昆山,当时翩翩浊世,颇富胆识,任职第三十八师某部营长,却经常在上海海格路张公馆,侍候张老太爷,同时,他也是张老太爷的驻沪代表,而不论老太爷是否在上海。陆冲鹏既然同是张老太爷的爱徒,他跟吴昆山相当熟,他很想透过吴昆山的一关,向老头子请求,让他将每月五百箱大土运赴苏北去卖。

  “小八股党”无意之间听说陆冲鹏有土,而且登门向他借到十箱的时候,张老太爷已经答应了陆冲鹏假道,陆冲鹏的大问题将获解决,那正是未云暮,腊鼓频催时分,田庄上存了两个月的滞销烟土,为数共达一千箱。

  杜月笙把陆冲鹏的底牌,摸了个清清楚楚,他精神抖擞,内心兴奋,首先,去拜访通商银行的老板傅筱庵,商借两万块钱,傅筱庵是逊清邮传部尚书盛宫保盛宣怀的旧属,为人也很四海,只要杜月笙一开口,既无抵押,又不需保证,他当即照借不误。

  借到了这两万元,他请张啸林莫再愁眉苦脸,好好打点精神去办事,尽速结交孙传芳部下的新贵。孙传芳先受知于吴佩孚,经吴一手提拔,当过长江上游总司令、闽粤边防督办、浙闽边防督办,和福建督理。过去杜月笙、张啸林和他的驻沪代表,也曾有过交情,再加上吴佩孚、张宗昌驻沪代表的居间介绍,几度酬酢往还,孙传芳左右的几位高级官员,又和杜月笙、张啸林称兄道弟,亲亲热热。杜月笙晓得这一着棋下得差不多了,他让张啸林去和那班人花天酒地,自己抽出来,另有要公待理。

  真正应了当年倚虹楼上,金廷荪说的那句开场白:“三百年风水轮流转,”起初把持上海鸦片市场,不把法租界各位朋友看在眼里的“大八股党”,自从黄金荣两记耳光打到手“保护权”,“小八股党”崛起,三鑫公司掌握大权,包占上海鸦片市场,“大八股党”就反过来在三鑫公司,和黄、杜、金公馆行走了,他们有人要吃俸禄,有人经常调头寸。俗话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即令年纪轻得多的杜月笙“有事拜托”,他们也莫不奉命唯谨,跑得非常热心。

  于是有那么一天,外边正在下雪,陆冲鹏的老朋友,英捕房探目沈杏山,突然跑到陆冲鹏在上海的家里,口口声声说有要事相商。

  完全是杜月笙所授的计,沈杏山一看陆冲鹏,便开门见山地说:

  “大公司最近断了来路,黄浦滩上鸦片烟缺得要造反,杜月笙想请你买个交情,你那批货色与其统统运到苏北,何不拨一部分出来,也好让法租界的朋友救救急。”

  陆冲鹏一听,心知这事很难办,他怕白白损失了一批烟土,又不愿得罪杜月笙,以及他的小八股党。沈杏山的一席话已经罩住了他,他有大批的烟土,对方老早摸清楚,即使想赖,也赖不掉,于是他皱起眉头反问:

  “现在还能运土到法租界吗?”

  沈杏山立刻极有把握地回答:

  “为什么不能。”

  陆冲鹏心想:你真是事不关己不操心,看你现在说得这么轻松,我那批土运到法租界,万一在路上被没收,被抢掉,或者竟会被吃掉,这个千斤重担,到时候叫谁去挑?

  沈杏山见他踌躇,又添回了一句:

  “你放心,价钱一定照算。”

  迫不得已,陆冲鹏只好掉一弓枪花,先推脱一阵,于是他说:

  “好,我会尽力促成这件事。杏山兄,你晓得我向来不做土生意的,这票土幕后还有其人,我总尽量把杜先生的意思传到便是。”

  “那么,”沈杏山就深信不疑了,“我什么时候来听回音呢?”

  陆冲鹏想了一阵才说:

  “一个星期以后。”

  沈杏山欣然回去告诉杜月笙,杜月笙深沉地笑笑,向沈杏山道了辛苦。

  第二天,山东督军张宗昌派驻上海的代表,跟杜月笙、张啸林很要好的一位单先生,居然也在陆冲鹏的家里出现,他一见面就嚷嚷地说:

  “老杜想跟你匀几百箱土,应应市面上的急,你既然有,这个顺水人情为什么不做?难道你怕老杜拿了你的货色不给钱吗?”

  陆冲鹏是当过律师的,他很擅于言词,当时,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定定地望着单先生说:

  “依你的意思,我应该拨一票土给杜先生?”

  “上苏北,到上海,还不是一样的卖嘛。”单先生豪爽地说:“你拨五百箱给老杜,下了船,由他自己负责运,出了差错,我替老杜担保。”

  有这一句话,和昨天沈杏山放过来的旧交情,陆冲鹏放了心。他决定照办,当时便爽快地说:

  “好,我就拨五百箱土给杜先生,不过,交货日期要等到一个礼拜以后。”

  “为什么?”单先生错愕地问:“不是你手里有现货吗?”

  “现货都在江那边,”陆冲鹏笑笑,“而且前些时已经接洽好了买主,这两天便要启运,你去回复杜先生,只管放心,下一票土总共五百箱,我已经接到航船上由西贡发来的电报,一个礼拜之内准到。”

  “好,我们就这么说。”单先生兴冲冲地告辞离去。

  在这个礼拜之内,陆冲鹏几度和杜月笙直接接触,黄浦滩江山已改,人物全非,运土航船驶入吴淞口,这一路上应该怎样运送?每一个细节都得从详研究。陆冲鹏在这几天里和杜月笙交往密切,他很佩服他,因为他实事求是,不管自己有什么弱点,都决不欺瞒朋友。

  1924年,旧历大年夜的前三天,运送鸦片的远洋外轮,准时抵达吴淞口外,大轮船在公海上抛锚,和以前两次一样,陆冲鹏搭楚谦军舰,驶往公海接驳鸦片。楚谦舰的杨舰长,是海军总司令杨树庄的介弟。

  舰船相并,停车时随着浪涛颠簸摇晃,陆冲鹏由兵舰登上轮船,和押运的日本人办好手续,签了字,他斜倚船栏,看那一箱箱的烟土由商船抬上兵舰。

  五百箱鸦片烟传到楚谦舰,陆冲鹏请杨舰长回航,按照事先订定的计划,楚谦舰载运五百箱烟土,驶赴高昌庙。

  无星无月,暗黯沉沉,一阵朔风扑面,陆冲鹏蓦地惊觉,自己肩头,担子何等重大?于是他先下舰,到高昌庙拨一个电话杜月笙;他先报告他说:

  “杜先生,我已经到高昌庙了。”

  “很好。”

  “我想先下一百箱货,试试看路上有没有风险,倘若能够平安度过,那么,我们明天再继续运。”

  “不必,要卸就一起卸。”杜月笙毅然决然:“我马上打电话给宋希勤,请他宣布自高昌庙到枫林桥,全部戒严,让你的货色运过来。”

  “宋希勤?”陆冲鹏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宋是孙传芳的心腹,如今已是黄浦滩上红得发紫的头号人物,听杜月笙的口气,就像宋希勤亦成为他的麾下,跟“小八股党”一样,对杜月笙的话唯命是从。

  陆冲鹏迟疑不决,杜月笙却老大不耐烦地在电话那头催了:

  “陆先生,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全部货色,你尽快的下,我们戒严到两点钟为止。”

  陆冲鹏看看表,再问:

  “我要不要跟货色一道来?”

  “不必,你最好一个人先到法租界。”

  “法租界那里?”

  “维祥里。”

  维祥里,就是大公司的所在地,陆冲鹏明白杜月笙的意思了,他指挥楚谦兵舰卸货,岸上自有杜月笙派来的人迎接。陆冲鹏空空两手,坐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向法租界疾驶而去。

  一路上,车灯照耀,公路两旁人影幢幢,陆冲鹏惊羡不已,杜月笙确实有苗头,试看这一路荷枪实弹的官兵,不正是孙传芳最精锐的手枪旅团吗?

  车抵枫林桥,租界与华界的交界处,陆冲鹏从车里又看到杜月笙、顾嘉棠、高鑫宝……他和他的“小八股党”,深宵不眠,亲来接货,连杜月笙的裤腰带上都别了手枪。

  就这样,军警戒严草木不惊,五百箱鸦片烟,终于首尾相衔的运入法租界维祥里——三鑫公司。陆冲鹏先生那夜担着极大的风险,杜月笙和他的“小八股党”来不及照拂他,他一进法租界便直扑维祥里。陆冲鹏在三鑫公司一直等到那五百箱鸦片烟土全部运达。

  有这五百箱鸦片烟到手,法租界的朋友全都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契机,它不但帮助杜月笙等人度过那个穷愁不堪的旧历年,而且,更适时地给上海瘾君子解除了黑粮断绝的危险,三鑫公司的信誉,以及杜月笙的金字招牌,都由这一项买卖大为增光,尤有甚者,杜月笙从此和苏北的一些人物,有了接触往来,对于他的事业帮助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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