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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烟花梦一朵》 作者:陆小曼

第18章 溪水无心 (4)

  七妹

  你叫谁?

  卞

  叫你,叫谁?

  七妹

  我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说的?

  卞

  (起立行近,七妹微却步,严携阿明手,阿明作惧态)我明儿一早回山里去!

  七妹

  我没有留你!

  卞

  (声和缓)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

  谁偷了你的!

  卞

  一个人得有良心,我没有亏待你。(声哑)

  七妹

  这有什么说的。

  卞

  你知道我一生的宝贝就是阿明。当初我娶你也就为了他。我娘说小孩儿非得有个母亲,又说你怎么的能干,会当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

  好,你不娶我,我怕没有饭吃了罢!

  卞

  (高声)你听我说。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们的家规。我们家虽是穷,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俭你是知道的。你现在是我们家主妇,是阿明的娘,你听着了没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给你,你的责任可不是轻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什么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

  唷,你这话多好听!倒像是我败了你的门风,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这样,看好了那样,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个儿看去,我,我才不来管你妈的宝贝!(急步进屋)

  (卞怒极,握拳露齿,严与阿明趋拥之)

  严

  得,师父,跟娘们儿有什么说的。天快晚了,咱们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门去,阿明独留台上,张顾左右,欲随去,复止,欲进屋,复止。)

  阿明

  我害怕!

  (三弦声忽作,近在门际,阿明喜跃起,趋门,见瞎子立门外,露笑容。)

  阿明

  喔,老周!

  瞎子

  他们呢?

  阿明

  全跑了!

  瞎子

  好孩子,跟我来罢。

  (阿明回头探望,悄悄出门随去。同下。三弦声复作。)

  (台上空有顷。李七妹自屋内出,见无人,趋木门外望,口作吁响,尤自屋右侧转出。)

  李

  进来罢,没有人。

  (尤进门,二人作亲昵状,同至台左侧。)

  尤

  可别惹那姓严的,他那凶相儿可怕。

  李

  你明儿晚上来罢,他天亮就走。

  尤

  小心,那小孩儿没有说什么话罢。

  李

  我恨极了那小杂种了,我们非得收拾他那双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双眼睛!你说的那个东西别忘了!

  尤

  下得了手罢?

  李

  怕什么的,又没有破绽,咱们也好敞开了玩儿。

  尤

  (涎脸)你让我敞开了玩儿!(李笑披其颊,幕下。)

  第四幕

  布景

  卞昆冈家内景。左侧一门,垂有布帘。设备简朴,一壁悬佛及观音像。一壁供卞母灵位。桌凳而外靠左侧有一小榻,上铺布被。右侧门外即前幕庭院。壁角杂置石作刀锯器具。

  幕启时七妹独坐右门侧缝衣,频转眼望左门,面有得意色,间发冷笑,忽起趋左侧揭门帘探身内窥,复归坐,微喟。户外有剥啄声,七妹微惊,急起驰出,偕尤某同入。

  七妹

  谁让你这时候来的?叫他给碰着了又该我倒霉。

  尤

  我知道他不在家。

  李

  你怎么知道?

  尤

  今儿早上我看他们师徒俩骑着驴往西边去的。

  李

  你知道他们上哪儿去的?

  尤

  求那老道去了。

  李

  哪一个老道,你怎么知道?

  尤

  就是西山脚下火神庙里修行的老道,会治病的。昨天我在茶馆里听见村东那姓陈的对姓严的说让老卞去试试那老道,又说非得一早去,迟了老道就不在家。又说他灵着哪,什么疑难急症大夫治不了他全能治,他有的是古怪的秘方。今儿我起一个大早,果然见他们俩奔丧似的跑了去。(四顾)唉,那小的呢?

  李

  (口呶向左屋)在里面。

  尤

  咱们说话他听得见么?

  李

  我才看过,正睡着哪。昨晚那疯子哭了一宵,那小的也哭,哼,哭死也哭不活那妈的乌珠子,倒闹得我一宵也没有睡好。说是,倒有你的,那东西真见效!

  尤

  敢情,咱们动手的事儿没有错儿。他疑心不?

  李

  谁疑心?

  尤

  你说的那疯子。

  李

  他是粗心大眼的,就是急,简直是疯子,可不是,这几天他压根儿没有吃一碗饭!他那疯劲儿可受不了,也算是我活该倒霉,你瞧,我这儿一个疤,(指颈根左侧)可不是,这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哪。

  尤

  (抚其颈)粥粥!真的有一个血印子,那是怎么来的?

  李

  他生日那天不大发酒疯么?要不为那次发疯,当着众人面叫我下不来,我还不下毒手哪!那晚上更可笑了。我气极了,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了,他回来自个儿弄的饭吃。后来他也来睡了,还来黏着我,我直没有理他。好,到了半夜,你说怎么着,他又见鬼了:打头儿先是青鹅白鹅的胡叫,一忽儿手伸来了,直摸我这儿,嘴里说“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让我亲亲你那小多多儿”……你说是什么,还是老太太告诉我的,他的前妻的颈子上长这么一颗黑痣,他管它叫小多多儿。我没睡着,直不言语,他老摸,摸来摸去的,小多多儿摸不着,倒摸得我怪痒痒的。我再也耐不住,我就骂。一骂他也醒了,一醒他就恨,本来他是恨极了我的,就拉着我使他那狗牙狠命这么一咬,妈呀,差点儿一块肉都叫他咬掉了,直痛了我好几天,你说多气人!本来你那东西弄了来,我还有点心软,让他这么一疯,好,我再不给他颜色看怎么着!

  尤

  敢情你有理!可是当初谁叫你嫁他的?

  李

  (脸红)什么当初不当初的?你拿着这小拐杖干什么了?

  尤

  (笑)唷,我倒忘了,这是我送你们家的节礼!

  李

  什么哟?

  尤

  你家出了一个小瞎子,走道儿不用得着它么?我还是亲手做的哪。

  李

  (笑)小鬼倒真会……唷,什么了(听。携尤同趋左门揭帘内窥,复轻步走回右侧)

  尤

  睡得着哪。老七,你说咱们这事情不碍罢?

  李

  他倒是容易对付,疯一阵,痴一阵,也就完了。倒是那姓严的,你别看他长相粗,他有时心眼儿倒是细。打头儿我就不敢正眼望着他。他对那姓卞的倒真是忠心,比狗还忠心,单说这几天为了那小鬼,连他都急得出了性了。前儿个有天他带住了我——

  尤

  怎么了?

  李

  没有什么,他没有敢明说,他仿佛是替他师父来求着我,说他是个好人,全村子都看重他,他这份家现在全得靠我,小孩没有亲娘也是怪可怜,这个那个的说了一大篇。他说话都抖着的,听得我心直跳,就像他早知道咱们要来玩一手似的,你说怪不怪?咱们第一得防着他。我看他也注意你,你没有觉着生日那天他老望着你么?

  尤

  不错,那姓严的是讨厌,我见他也有点慌。他那两只大眼睛直瞅着你,什么都叫他看透了似的。他们这回回来怎么了?

  李

  这回回来自然忙着那乌珠子。什么法儿都试到了。前儿个也不知听了谁的,拿一个什么,那长长毛的刺猬,活着的,就这么手拿住用刀拉出那皮里的油,说可以擦得好。又一回更腻了,我想着都腻,姓严的去街上捉了一个小黑狗,拿它活剥了皮,血呀,拉拖了一地,那狗要死不死刮淋淋的叫,才叫得人难受,就拿这活狗身上剥下来的皮给塞着那孩子的脑袋上,说这样什么眼病都治得好。

  尤

  有效没有呢?

  李

  有效?有效还不错哪。白糟蹋了一条狗命,多造孽。你说老道能治吗?

  尤

  老道,嘿!老仙爷老佛爷都治不了!

  李

  这家子我的日子可也过不了了。

  尤

  咱们再想法子,干了小的再干老的——

  李

  吁,你听,这不是驴铃儿响吗?你快去罢!

  尤

  (仓皇出门)明儿晚上——

  李

  去罢!(尤下,七仍坐原处缝衣)

  (铃声渐及门,卞严同上。卞面目瞧悴,衣服不整,严较镇定,然亦风尘满身。)

  卞

  (入室喘息有顷,周视室内)怎么了?

  李

  (冷)什么怎么了?

  卞

  阿明怎么了?

  李

  我知道他怎么了?

  卞

  (厉声)他上哪儿去了?

  阿明

  (七未答,阿明自内室)爸爸,我在这儿睡着哪。

  严

  他睡着哪。

  卞

  (音慈和而颜色凄惶)你睡着哪,好孩子,你爸爸出去替你弄药回来了。(急步入内室)孩子!

  (严挺立室中,目送卞入内室,复注视七妹有顷,移步近之。七妹缝衣不辍。)

  严

  (郑重)师母!

  李

  (惊震,举头强笑)唷,老敢,你也回来了,你们上哪儿去了?

  严

  山里去——为阿明求治。我说师母,不是我放肆说句话,做人不能太没有心——太没有情……

  李

  (强笑)唷,这怎么了?

  严

  我是个粗人,我也没有家,我一辈子就敬重卞师父一个人,为了他的事情,我老敢什么时候说拼命就拼命。可怜他运气是够坏的,死了太太,又死了老太太。阿明是他的性命,偏偏又是这怪事的眼睛出了毛病,说不定这眼睛就治不回来,我怕很难……

  李

  可不是,你们也算尽了心了,什么法儿都试到了,他还是不见效,那有什么法儿想呢?

  严

  真可恨,也不知怎么会有这怪事儿的,总不能是有人暗地里害(声沉着)他罢,为什么好好的眼睛忽然的变坏了呢(目注七)

  李

  (低头)真是,也不知怎么了,你们上回离家的那天都还是好好的不是?你说有人算计他……

  严

  呒……

  李

  别是那老瞎子罢,有人说瞎子要收徒弟就想法子挑聪明的孩子给弄瞎了,他们为了自己就顾不得人家,阿明那孩子生相也怪,他就爱跟那老瞎子说话玩儿,谁家孩子都不能跟瞎子亲热不是?

  严

  快别这么说,那老周是好人,他跟这家子又没有仇又没有恨,他哪会下这样阴险的毒手?

  李

  唷,这谁知道,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我就最讨厌那班走江湖的。……可不是么,他初来的时候,我还让他上咱们家算命来着,他打头儿说话就有点儿怪,他说什么丧门白虎,年内一定见血什么一死的胡话,我听气极了,就把他撵了出去,准是他记恨了。偏偏阿明那孩子一听着他那倒运的三弦,就非得跑出去跟他胡扯,我看他准有点儿嫌疑。

  严

  天有报应,谁造孽谁受报,王法到不了的时候自有天条,也用不着咱们胡冤枉人的。倒是老师他,我看是太可怜了。他本来是最敬佛爷的,这回他简直是痛伤了心,阿明要是不好,他,他就此发了疯都说不定!原来他过庙总是要拜庙的,今儿到山里去,他对着火神爷土地直骂,他说他一辈子亲手造了好几处庙,亲手雕了不知道多儿个的佛像,又是逢山拜山,见庙进香的,谁想好处不见,反而家里出了这希奇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怨,他怎么能不恨?不说别的,你不看他这几天简直连饭都不吃,晚上觉都不睡,眼睛里直冒火,说话声音都是发抖的,人家说话有时他都听不真,师母你又是这躁脾气,没有得好脸子给他看。可是除了你,师母,还有谁能帮着他一点。我怕我们再不想法子舒疼舒疼他,他要再有什么长短,师母……

  李

  (低头不语有顷,微露焦躁。)我明白你的意思,老严,可是这话你别用跟我说,单瞧他疯劲儿,谁受得了他的,我是受够的了!

  严

  那你……

  (卞自内室出)

  严

  (转向卞)怎么了?

  卞

  那符我给化在水里给他吃了。

  严

  你没有忘了那小包朱砂罢?

  卞

  没有忘,你进去看看他去。

  (严入内室。卞行至佛像前,握拳作愤怒态,继低头似自艾,复至灵位前,对遗像凝视,摇头未感。忽转身笑,七妹惊顾。)

  卞

  (指灵位)怎么,老太太这儿茶都不用供了!活人你不管也罢了,连故世人的面前你都不该尽一点心么?(七不语)阿明,多活灵的一个孩子,我交在你的手里,好好的一双眼睛,怎么会出这怪病,我不在家,你可在家。(愤)我不问你问谁!(七不语)我这辈子就有这一个孩子,又是这双眼睛,(悲)这双眼睛,叫我怎么能不心痛?(七不语)老太太,娘呀!你想不到罢,你去了不到几个月,我们家就变成了这个样儿,一杯茶水都没有人管。(七不语)还有阿明,我也无非顾着您的意思,算是有了一个娘,多少可以看着他一点,唉!娘,他眼睛都快瞎了!(七不语)好,你没有得话说,你也该惭愧了罢,女人!阿明的眼睛要是好不了,哼,你看着罢!

  (卞诉说时七表情由羞转怒,正欲发作,严自内室出,七逡巡出门去。)

  严

  师父,阿明说他眼睛不痛了,他要到外间来。

  卞

  (喜)怎么,不痛了!好,你扶着他出来。

  (严复入挈阿明出,阿明眼上包有白布,一手拉严手,一手向前扪索,卞感情激动。)

  阿明

  爸爸!

  卞

  孩子,怎么了?严叔叔说你现在眼珠子不痛了,真的呀?

  阿明

  是不痛了,爸爸。

  卞

  脑袋也不昏了?

  阿明

  不昏了,我现在顶快活的,我一定会好的。(略顿)爸爸!

  卞

  (蹲伏把阿明手)孩子,怎么着?

  阿明

  爸爸,你不要难过,你难过我更难过,爸爸!

  卞

  孩子!

  阿明

  我眼睛是一定会好的,爸爸。爸爸最爱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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