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刚烈不与虚荣伴——尤三姐

　　尤三姐，是《红楼梦》中一个不贪慕虚荣、性情刚烈的女子形象。她出身低微、年轻貌美，屡拒贾琏的诱惑，常正色严辞予以怒斥。她倾慕戏子柳湘莲，时时思恋与其结成良缘。当柳湘莲被谣言所惑，拒绝与她成亲，退还定情之物——宝剑时，她悲愤交加，当场拔剑自刎而亡。毛泽东称其与尤二姐、鸳鸯、司棋等人是荣国府的奴隶，从正面加以了肯定。

　　什么人都不注意《红楼梦》的第四回，那是个总纲，还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讲护官符，提到四大家族：“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铁。”《红楼梦》写四大家族，阶级斗争激烈，几十条人命。统治者二十几人（有人算了说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隶，三百多个，鸳鸯、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

　　1.尤三姐评传

　　在我国古典四大名著中，女性人物形象刻画得最多、最有性格、最细腻的首推《红楼梦》。真是千人千面，各具千秋。在这云云众女子中，尤氏二姐妹，出场不多，犹如昙花一现，瞬息凋落，留给人的却是难以忘怀的强烈的内心震撼。

　　尤三姐和尤二姐同出一母，都长得有沉鱼落雁之容，被一般公子哥儿视为“二尤”。宝玉就曾夸她，“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但尤三姐与其姐姐相比，更胜一筹。她集冷艳、深情、执著、刚烈于一身，虽出于污泥而自洁，注定了她不能溶于那浑浊的世界。对于尤三姐的美貌风情，在第六十五回中，有一段细致的描写：“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纂儿；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发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贾珍、贾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对于贾珍、贾琏平日的言行，尤三姐是看在眼里，愤在心里，只是无机发作，便借着酒劲，大肆将贾珍、贾琏这一对淫贼浪徒戏耍了一番——“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

　　但其做人的态度与其姐截然相反。尤二姐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不惜与男人们逢场作戏，哪怕是自己的姐夫、外甥。就是后来嫁给贾琏，她也只是为了找一个终身依托，不问爱情。尤三姐为了追求真爱，哪怕这爱只是一厢情愿，哪怕对方同是落魄人也敢于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尤三姐看尤老娘和二姐对贾府那种低眉顺眼，就气上心头。贾珍和贾琏，这两个花花公子的龌龊肠肚，她更是看得一清二楚。特别是在尤二姐答应作贾琏二房，她更是痛心疾首，厉言相劝：“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她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

　　在尤三姐的身上，有一种别于一般女子的东西：骨气。她不攀龙附凤，不媚俗。尽管由于环境的限制，她不得不随母亲和姐姐生活到贾府，后来尤二姐做了贾琏的二房，她也被迫随母亲跟过来，但她心中是极不情愿的。对于贾珍贾琏不怀好意的施舍，她从来没有怀着感激之情，甚至是以牙还牙，带着一种恶意去享受、去糟蹋，以解心头难以排解的愤恨。这愤恨，缘于对自己不得不依附于人的愤慨、对母亲和姐姐嫌贫崇富的不满、对封建地主阶级权势和金钱的蔑视。正是出于这种矛盾心理，尤三姐便借大肆挥霍来掩盖心中的痛苦。“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在第六十三回中，当外甥贾蓉奔丧回来后，进门就调戏她们姐妹，尤三姐冷眼旁观，统共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等姐姐来家再告诉他！”这是当她看见尤二姐与贾蓉滚在一处调情，看不下去说的。第二句是听贾蓉说他爹在路上为她们相中了一个女婿，尤三姐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

　　将“二尤”简单地与“淫妇”、“荡女”连接起来是不妥当的。尤其是三姐。凡仔细看过第六十五回的人，心中自要还尤三姐一个清白。“只因她的模样儿风流标致，她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她跟前，她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尤三姐的时娇、时嗔、时喜、时怒，在别人看来，她是在卖弄风情；殊不知，在当时女子处于封建社会的依附地位，更何况，像尤三姐这样无权无势的绝色女子，生活在像贾府这样的权倾朝野、富甲天下的人家，她保全自己的清白，谈何容易？还是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是最好的概括：“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

　　贾琏娶尤二姐，实是想一箭双雕，却万万没有料到，尤三姐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碰不得，舍不得，便动起心思，想把三姐撮合给贾珍，自己来日方长，再作勾引。尤三姐听得明白，砰地掷下酒杯，忽地“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算盘了！……”这一番畅快淋漓的痛骂，直将贾珍、贾琏两个抢白得无言以对。也只有尤三姐这样刚烈、泼辣甚至是豁出去的女子才做得到。

　　同林黛玉一样，尤三姐对爱情的追求也是感天地，泣鬼神。她与黛玉不同，黛玉的爱缠绵、深情、专一、婉转、刻骨铭心，相思成疾；尤三姐的爱热烈、奔放、执著，纵生不能同榻，死求同穴。尤三姐对柳湘莲的爱，缘于五年前的偶然之缘。当年她外祖母过生日，请了一个由大家子弟组成的业余戏班唱戏庆贺，柳湘莲就在其中演一个小生。柳湘莲俊朗挺拔的外表，多才多艺的身手，豪侠仗义、不畏权贵的性格，令尤三姐对他一见难忘，暗暗以心相许。斗转星移，人事变迁，岁月如梭，尤三姐对“冷面郎君”柳湘莲的感情，却如一坛佳酿，愈陈愈烈，越陈越浓。无疑，尤三姐之于柳湘莲，已超乎一般女子对男子的眷念，她对他的倾慕思念，成了一种精神支柱，支撑着尤三姐度过了无数了无意趣、有时甚至是自暴自弃的平庸而痛苦的日子。

　　在礼教森严的封建社会，女子的终身大事，凭的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尤三姐敢于亲口说出自己心爱的男子，是需要具有极大的勇气和牺牲精神的。当她知道尤二姐和贾琏要给她提亲时，她没有像其他闺阁女子，含羞带涩，只将一生托付给人家来安排，而是及时抓住自己的命运，“……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姐夫，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今日和你说罢：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常吃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断，说：‘一句不真，就合这簪子一样！’”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婚姻“反叛”宣言，字字如铁，掷地有声。大观园众女儿，金枝玉叶者多、知书识礼者多、大胆泼辣者也不乏、这般想法者也不少，唯有她，尤三姐，没有权势、没有靠山、大字不识，她不但想了，也说了，最后更以行动来证明了。

　　比之尤三姐，豪放不羁的柳湘莲对待男女关系的态度，就太逊色，根本无法与尤三姐相配。他的思维，到底也未曾跳出封建地主阶级男权思想的圈圈。他看重的，不是爱情，他要的，仅是一个绝色的美女，还要是个绝对不曾被男人碰到的处女。起初，他听贾琏和薛蟠说要给他提个“古今有一无二”的美女，当下想也不想，就“任凭定夺”，递过自己祖传的“鸳鸯剑”，作定婚信物，还信誓旦旦地发誓：我虽是水流花落、四海漂泊之性，亦断不舍此剑。不久，当他从宝玉口中听到尤三姐是宁府尤氏的妹妹，便断然下结论：“这事不好！断乎使不得！你们荣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在他看来，尤三姐这样一个大美女，进到宁府这样的物欲、色欲大染缸，岂有保全之理。当下心中诚惶诚恐，便以家中姑母先已为自己定下亲事为由，径自找贾琏讨要定情剑。尤三姐本是接了柳湘莲的定情剑后，满心高兴，自喜一生有托，每日看百遍，抚千遍，只指望：把剑当柳郎，心剑两相知。柳湘莲的一番话，无疑如三九冰水，兜头将尤三姐淋得冷透肺腑。她知道，自己在柳湘莲的眼里，是个“淫奔无耻”的货色，“不屑为妻”。刚烈的尤三姐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夺剑而去，更受不了他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与其等柳湘莲说出“退亲”二字，置自己于万劫不复的难堪深渊，不如一了百了。她极伤心：自己视为知己的人，原是对自己不甚了了的陌路人；爱，仅是一个像美梦一样的泡影。尤三姐的死，从思想到行动，都只是在一念之间。令自己、令别人都来不及有任何其他的反应。她从墙上摘下剑来，来到柳湘莲的面前，一面说还他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鞘送给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看似不假思索，实是心灰意冷，冷到绝境：对社会，对人心，对环境，对命运……只有一死，无以解脱。她倒下了，一番痴情，尽负逝水。

　　可怜《红楼梦》中真正一名女中豪杰，就这样香消玉殒，正是：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2.作者点评

　　尤三姐是《红楼梦》里光彩照人的女性人物之一，是个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泼辣刚烈，以“奇”、“烈”著称的女子。近代作家聂绀弩在《略谈〈红楼梦〉的几个人物》一文中，就对尤三姐作了热情的讴歌：“尤三姐这个至美至洁的少女，仪态万方，千军辟易，就像一个精神上的女神，金身万丈地矗立云端，俯视着贾珍、贾琏这般蛆虫一样的污秽的小东西……所谓公子王孙，不过如此，她会一下子觉得自己比他们都高大、尊严，她应该居高临下地唾弃这些无耻而吃人的蛆虫们！”在封建社会，传统的婚姻所信奉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红楼众多姑娘，都成了这种包办婚姻的牺牲品。而尤三姐有着与那个时代一般人不同的婚姻观念，她明确提出并在实践中有所体现的婚姻观与独立自主的性意愿，更体现了反映某些属于未来社会的新观念。虽然她最终并未得到可心如意的婚姻，但这一艺术形象身上所体现的崭新的婚姻观，使她和宝玉、黛玉等人物一起，共同使《红楼梦》这部文学巨著在无情解剖、彻底否定旧时代的同时，透露出许多进步的思想意识，这就是尤三姐这一人物形象的另一价值所在。

　　我以为，此论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