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现在，应该注视大洋彼岸(1)

　　邓小平从东北返回北京以后，就把谷牧与夏默找来，细细研究鞍钢从日本引进设备的一系列问题，同时，再跟他们两位议论一下上海“宝钢项目”的引进事项。邓小平知道这个项目争议很多，因为这么大的一个现代化钢铁企业，整个儿从日本引进，预计投资二百个亿，必定要大举外债，这就违背了中国经济建设中长期引以为豪的“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的“光荣传统”。但是在中国，新建一个年产六百万吨优质钢的特大型钢铁生产基地，实在是一个诱人的想法。毕竟当时全国的钢铁年产量只有三千万吨，比起美国与日本超过一亿吨的年产量，那是差远了。

　　夏默这一次走进米粮库胡同，心情似乎特别好。他比谷牧副总理先到，坐在邓宅阳光明媚的庭院里，眉上眼上都是喜。邓小平注意到夏默神情的愉悦，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夏默笑笑说没什么，就是几位邻居朋友聚了一下，喝了几口二锅头。

　　其实在夏默家里搞的这次聚会，不仅夏默与高兰高兴，应邀来喝二锅头的田志远、“中办”的刘鑫副局长、新华社的穆大江副社长都高兴，大家都喝多了。这次聚会的主题是，听穆大江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的东北之行。这次聚会的首倡者其实也是穆大江，他实在憋不住要把这一次事先没有告诉大家的东北之行和盘托出，为此他还带来了任燕，让她作补充。

　　于是这一次邓小平东北之行的风采，激起了聚会诸位的频频碰杯。四合院的前院厢房里不断地爆发出一阵阵欢笑，尤其是讲到邓大人竟然公开在吉林省的干部大会上向“两个凡是”“放炮”，而穆大江和任燕又如何连夜整理材料，通过总社向全国领导机关散发了《动态清样》的状况，厢房里更是叫好一片，任燕获得了叔叔伯伯们的高度赞赏。这次聚会，田志远没有按往例把曹慧叫来。曹慧的在场往往会引起一场思想激战。因为曹慧所在的《红旗》杂志社与其他几家中央大报的立场分野太大了，曹慧的立场观点也深陷其中，所以田志远说，就我们这几位老战友和邻居聊聊吧，免得生出不愉快来。

　　在任燕回家的路上，夏默自告奋勇地送她走了一段，一路上回答了任燕很多好奇的问题，比如，夏建国他们的话剧最近排练得怎么样？夏建国的入党问题还是那样卡着吗？夏建国回家次数多吗？夏默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他仿佛知道，在这位聪明而又漂亮的姑娘心里，他儿子夏建国的分量已经越来越重了。而他自己，似乎也日益把任燕当作未来的儿媳妇看待了。

　　所以这几天夏默的脸都是红红亮亮的，他知道这也是因为自己心情舒畅。他在国务院宝钢项目专家论证组跟人探讨的时候总是声音洪亮，有时候查资料也是连着几个小时，一点都不困倦。不少人都说“老夏你怎么从欧洲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食堂里吃饭也文明了，衣领袖口上的油渍都不见了”，这时候的夏默就会放下筷子哈哈大笑。

　　谷牧副总理赶来米粮库胡同之后，关于钢铁问题的探讨，就在那株茂密的樱桃树旁开始了。先是谈了鞍钢，邓小平表扬夏默整理的电影资料带送到长春很及时。半个小时以后，话题就落在了宝钢项目上。

　　邓小平对有人提出的“放弃宝钢”的建议心里实在纠结。他对这个项目割舍不下，总觉得这个机会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其实是“新日铁”的董事长稻山嘉宽主动提出的。他提得很友好，说可以在中国上海整体克隆一个日本的现代化钢铁企业，日方为此作了论证，而且平心而论，日方的要价也不是特别高。邓小平从内心里是倾向于上这个项目的。这个项目一上，中国优质钢的生产局面便会大为改观。当然，争论激烈，国务院已经组织专家为此论证了好长一段时间。

　　邓小平坐在庭院里，看着满眼的翠绿，问谷牧与夏默，眼下，对这个宝钢项目的评估意见究竟有哪几种？

　　谷牧说，支持宝钢上马的，和反对宝钢上马的，差不多一半对一半。

　　邓小平说，说说主要的反对意见。

　　夏默说，主要是两个问题。第一，财政吃不消。建设宝钢，预计总投资两百个亿，现在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一共才六百个亿，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的钱办一个厂，确实困难。有人还说这是个败家子工程，两百个亿啊，相当于全国人民每个人出二十多元钱，太浪费。说这是把钱丢进无底洞，是上了日本人的当。

　　邓小平简洁地说，好，说第二个问题。

　　夏默于是就谈了第二个问题，他说上海宝山是软土地基，如果仅靠传统的多打桩、打深桩来解决，肯定不行，到头来会造成整个厂的水平位移，移到沙洲里去。夏默强调说这一点就连日方的设计人员也没有把握。

　　邓小平说，地质的问题一定要解决，要测算好，否则确实不能搞。

　　一个新建的钢铁基地，整个儿都滑到长江里去了，这还了得？

　　当然，这也可能是危言耸听。

　　谷牧说，我们已经从全国抽调了五十多位专家赶到现场去了，准备重新进行测算。

　　邓小平说，这样吧，测算一出结果，你们就告诉我。

　　这时候，王秘书跑来说，北京市的那个张百发副市长又来电话了，催请邓副主席去视察新竣工的北京“前三门住宅区”，无论如何要请邓副主席确定个日子。

　　王秘书说，张百发担心邓副主席工作忙，变卦了，不去看他主持建设的这个居民住宅区了。

　　邓小平扬起眉毛，诧异地说，怎么不去看啊？应该去看嘛，为人民群众提供住宅，这是大家都高兴的事啊。

　　邓小平是拉了老伴卓琳与几个女儿一起去前三门住宅区工地的，他对卓琳说，你们女同志心细，可以看出好多问题来。

　　在这之前，他还把大庆油田的职工住房建设总指挥请到了北京，他希望开始建设“美丽油田”的大庆人先在北京取取这方面的经。那位腰伤刚治愈的何队长也跟着一起来到了北京。何队长现在也算是油田住房建设总指挥部的一位成员了。

　　邓小平的车队颠颠簸簸地开到前三门住宅区工地的那一刻，可把等候在那里的张百发副市长乐坏了。张百发赶紧迎上去，一顶一顶地送安全帽，边送边喊，可把您盼来了啊！这是我们首都的第一个大型新建住宅区，您一直都很关心。没有您来验收指导，我们不踏实啊。

　　邓小平一边戴上安全帽一边笑着说，那我可要放开了提意见，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喽。当年打仗的时候，部队最怕的就是我战前检查、找毛病。

　　张百发说，您能提意见，那太好了！

　　邓小平手指卓琳说，我还带了卓琳来，女同志心细。

　　张百发开心地连声说，欢迎多提意见！

　　邓小平转身说，大庆的同志来了没有？

　　这时候他就看见专程从大庆赶来的那位总指挥以及何队长，于是点着他们说，我特意请你们来首都，看看居民住宅楼建设，就是要你们把经验带回去。要花大力气，把工人的生活安排好。何队长，你的腰怎么样？

　　何队长赶紧说，谢谢邓副主席关心，咱的腰硬朗了。

　　邓小平说，回去就赶紧造房子，就像这位张百发副市长给首都人民造的这些新房子一样，都从“干打垒”里面搬出来。

　　张百发听邓小平这么说，心里更是乐开了花，连声说大家请进、大家请进。

　　由于小区刚竣工，工地上还是坑坑洼洼的，一行参观者都走得小心翼翼。卓琳边走边问张百发这楼最高有几层，张百发说有六层的，也有五层的，卓琳便评价说，门框色彩很好，很漂亮。

　　这是第一句表扬。张百发听了心里高兴，连声说谢谢、谢谢！

　　但是邓小平看出问题来了。

　　邓小平走上楼梯后，看见住宅的房门上用的居然是挂锁，于是摇起了头，说，这楼房的门上用挂锁行吗？主人出了门，挂锁一锁上，这不是告诉小偷家里没人吗？

　　跟在邓小平身后的张百发顿时恍悟，马上对身边的一位工程技术人员说，记下来，不能用挂锁，立马改过来！

　　这时候，来自大庆的那位职工住房建设总指挥也低声对何队长说，记住邓副主席的这个意见。

　　邓小平在进入住宅之后，东瞧瞧西瞧瞧，趁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观看厅堂和卧房之时，却一个转身悄悄走进了卫生间。

　　张百发一愣，急忙跟了上去，探头望。他看见邓小平在扭动洗手盆的水龙头，看水流畅不畅、龙头紧不紧，接着他又看见邓小平扭了一下抽水马桶的水箱开关，察看是否灵活。

　　张百发站在卫生间门口说，哎呀，小平同志，您真细心。这时候邓小平却走出了卫生间，对张百发作个手势说，现在，你进去，我关上门，你在抽水马桶上坐一下。

　　张百发不明所以，钻进卫生间，邓小平随之就把门关紧。

　　几乎是同时，张百发的头砰地撞在了卫生间的木门上。张百发摸着额头跳了出来说，太小了，坐不下去，一坐就撞头！

　　众人都围了过来，见着这情况就一齐大笑。邓小平也笑着问张百发，知道怎么改了吧？

　　张百发说，知道了，知道了！

　　卓琳对厨房也发表了批评意见，她在厨房里转了个身，说厨房挤了一点。邓小平说，说得对，女主人的工作平台不能太窄了。张百发说，是啊，是啊，我们会注意这个问题的，厨房和卫生间的面积都不能省。第二期工程，一定全部改过来。

　　邓小平环顾四周说，这个住宅比以前的，确实强多了，不过，改善人民居住条件，我们还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张百发连声说是、是，他心里想，这么多的毛病，以前设计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周全？

　　这时候他又听邓小平说，今后修建住宅楼，设计要力求布局合理，尽量增加使用面积，要更多地考虑住户的方便。比如，尽可能安装一些淋浴设施。

　　张百发一拍头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那就不用去挤大澡堂了。

　　邓小平接着说，还有，要注意内部美观，多采用新型轻质建筑材料，降低住房造价。以后呢，你们要注意，要请一些会挑毛病的人来提意见，研究一下怎么把住宅楼修建得更好些。

　　张百发赶紧说，小平同志的指示，我们一定件件落实！

　　走出住宅楼之后，邓小平一边摘下安全帽递还给工作人员，一边回身招呼大庆来的两位同志，对他们说，大庆新建职工宿舍楼，一定要吸取北京建住宅楼的好经验，需要改进的地方，也要注意。总之，要重视建筑质量，要让工人同志有一个好的居住环境。

　　何队长说，我跟总指挥同志刚才已经向张百发副市长要了建筑图纸，我们会注意小平同志今天提的要求，这些要求都很有针对性。

　　邓小平说，技术要求，一定要精益求精。要像你女儿那样，蒙上眼睛也能在仓库里穿梭自如。

　　何队长感动了，说，谢谢邓副主席还记得我女儿。我女儿选上“全国工会九大”的代表了，过两天就来北京报到开会了！

　　邓小平说，好啊。中国工会，二十几年没有开过代表会了，全国工人群众都很关心这个会议。请小何姑娘把大庆工人同志们的意见带到北京来，大家一齐好好讨论，怎么样才能把国家的工业生产搞上去。

　　何队长说，是啊，我女儿这几天就在收集工友们的意见、建议呢。

　　邓小平说，工人代表来北京了，我要去看看他们。

　　何队长说，那太谢谢邓副主席了！

　　邓小平笑着说，这也是我的工作嘛，也要学学工友们，精益求精啊。

　　何队长惶恐地说，哎哟，邓副主席，您这么说，我们可担当不起啊。

　　邓小平摆摆手说，当得起，当得起。

　　这时，他又仿佛想到了什么，转过脸，小声对张百发说，这些新建的居民楼，不知将来会不会卖给市民？

　　张百发一愣，也小声地说，小平同志这是什么意思？

　　邓小平更小声地说，如果卖的话，我想买一套两居室，给我的大儿子。

　　张百发愣了半天，抬头看着邓小平说，朴方？

　　邓小平说，朴方瘫痪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对不起他啊。

　　陪同视察的卓琳在一旁听到了邓小平的这句话，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泪水顿时浮在眼眶里。她赶紧背过身去，不让邓小平看见。

　　当天晚上，卓琳弯着腰，给坐在椅子上的大儿子洗脚时，悄悄地把她听到的邓小平想买房子的话告诉了儿子。

　　卓琳眼睛红红地说，真的，你爸就是这么说的。

　　邓朴方的眼睛里也出现了泪花，他说，老爷子这么忙，还惦挂着我的事儿。

　　卓琳说，胖子啊，你爸心里头，全国人民，一个都没落下啊。

　　邓小平真的去了一趟北京饭店，看望出席中华全国总工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工人代表。这叫来自全国各地的工人代表喜不自胜，他们纷纷从刚刚报到的房间里涌了出来，直把走到大厅里的邓小平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来自大庆的小何姑娘挤在最前面，一迭声喊邓副主席。

　　邓小平握着她的手说，啊，是小何姑娘，咱们又见面了。怎么样，工资有改善吗？

　　小何激动地说，我已经评上七级工了，谢谢邓副主席关心！

　　邓小平说，这是你工作做得好，是应该的，你这次来开会要好好代表工人讲话啊。小何马上说她已经准备了十九条建议。邓小平满意了，说像个主人翁。小何又说，我爸爸一定要我向您报告，大庆的首期大型职工住宅区已经开工建设了，设计标准很高，大庆人都很高兴。

　　邓小平说，这就好，一期建好了，二期、三期都要跟上。小何姑娘说一定把邓副主席这句话带回大庆。正在这时候，来自鞍钢的牛炉长已经挤了上来，连声说我们鞍钢工人向小平同志问好，说小平同志在鞍钢的指示，大家都已经记在心头了，又说自己不懂事，太惭愧了。

　　邓小平关切地说，牛炉长，伤怎么样了？

　　牛炉长侧一侧脸，点着自己的左面颊说全好了，又说，现在，工人们的思想都通了，鞍钢领导已经确定了全面更新设备的计划，考察日本炼钢设备的专家团也出发了。邓小平听得高兴，说，告诉你们领导，要抓紧。

　　这时候又有一拨工人代表挤上前嚷嚷说，让我们也见见小平同志。邓小平眼睛一亮，他看见的是来自江西的工人师傅。

　　那位来自江西新建县拖拉机修造厂的工人拉住邓小平的手不肯放，泪眼迷蒙地说，小平同志，您离开江西回北京之后，江西的工友们一直惦念您啊！他们千遍万遍嘱咐我，如果能见到您，一定要给您带声好，还说以后都要来北京拜望您呢！

　　邓小平连连点头说，我也时常惦挂江西的工人朋友们。在江西的日子，大家非常照顾我们夫妻俩。那天我在路上摔了一跤，第二天工友们就把工厂的后墙破了，开了个小门，给我修了一条直接通到步校的小道，让我二十分钟就能从步校走到工厂。江西工友们对我的关心，我们一家都铭记在心。你开会回去，也请向大家带好！厂革委会的那位罗主任，还有我们修理车间的那位陶排长，我都记挂着他们啊。

　　来自江西的这位工人激动了，连说是、是，我一定带到！

　　工人代表越挤越多，两位警卫忙着挡开，一迭声说，大家不要挤，不要挤。王秘书从旁也跟着喊，邓副主席是来看望大家的，请大家让开一条路，让邓副主席离开饭店，邓副主席还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会。

　　这时候邓小平就拦住了王秘书的话头，说，不忙，不忙，我还要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呢。接着他又向工人代表们大声说，同志们，这次工会的代表大会是举国的大事，欢迎大家来北京一起商量国家的工业生产大计。趁这个机会，我想听大家说一说，此次来北京开会，大家最关心的是什么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