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会带头起哄，不会语重心长

　　2007年，《幸运52》彻底改版。改版的原因是不得不改。

　　也不知道是哪位长官制定的发展战略，几十家电视台一块儿上了星。本来全世界就数中国电视台最多，观众坐在家里打开电视，全都是类似的节目，答题、打擂、中奖，主持人还都比李咏长得漂亮。

　　为了收视，只有改版。

　　正好节目组换了一位制作人，决定借鉴美国FOX电视台正在热播的真人秀《你比五年级生更聪明吗？》，弄一出本土的智力大比拼。

　　我是A型的血，操心的命。只要和节目有关，事无巨细，我都全方位介入，浑然不觉自己多讨人嫌。改版后的舞美也在我关注范围之内，别忘了我是什么出身。科技已经先进到了可以让我们坐在屏幕前面看三维演示，所有的灯光、布景和机位都可以得到立体的呈现，位置分毫不差。

　　但我这个连网都不会上的人，信不过高科技，还是喜欢原始的方式：看沙盘。把模型放在办公桌上，大家围坐讨论机位放在哪里，选手从哪里出场、退场，以及主持人的路线。

　　录制改版后的第一期样片，一进演播室，我就敏感地发现不对劲儿：演播室的实际比例和沙盘不一样。这事儿可大了。

　　原本对着沙盘，我连自己的游走路线都设计好了，别忘了我是“嚎叫型主持人”，不奔走呼号就不知道该怎么主持节目。可是实际的演播室，根本不容我大幅度走动，一弯腰就能跟观众脸挨脸，稍微挪挪，就可能磕了胳膊绊了腿。

　　跟观众脸挨脸的，应该是小崔啊。我只会带头起哄，不会语重心长。万一再不小心跟女观众脸挨脸了，回家咋交代？

　　最“雷人”的是现场戳着几棵大金柱子。来自香港的灯光师Billy，平时很安静，那天也忍不住爆发：“你们有没有懂得灯光的舞美设计师？”

　　我很认真地和制作人谈话：“演播室的比例不对，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我耍不开。还有这几棵大金柱子，我怎么觉得我到祈年殿了？它们往这儿一戳，任什么灯光也废了啊。”

　　“那你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咱换几根顺眼点儿的柱子，投入可能挺大的，但现在这个确实没法看。”

　　制作人盯我半天，叹了口气：“哎，先这么干吧。”

　　听到这话，我崩溃了。我知道，黄金柱子一年半载的是动不了了。

　　所有的心气儿，就在那一刻遭到了迎头痛击。我知道了什么叫“泄了气的皮球”，绝望，沮丧。犹豫和忧虑了很久，心头冒出了两个半字儿：放弃吧。

　　我本来就爱拧巴，这回TMD彻底拧上了。

　　图77：嚎叫型主持人

　　我跟小白老师聊过“拧巴”这件事。他说他最拧巴的就是直播前，自己一个人在直播间里正襟危坐，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却看见玻璃墙外面那些小编辑依然谈笑风生，反正人家只管打点儿，不管露脸儿。他就死活想不通：凭什么我都紧张成这样了，你们还在那儿嘻嘻哈哈的？

　　说起来是挺可笑的，当时我却陷入了和他一样的状态。凭什么我一个人下这么大的心思，你们却都是对付对付得了？我想尽力，可我什么也推不动。

　　以前我是“嚎叫型主持人”，满场跑，狂呼乱叫，因为观众声音太大，不嚎叫就压不住阵势。改版以后，观众突然安静了，我也显得文静了，还装着有学问。完了。

　　反思节目本身。说心里话，那是一次失败的改版。我们并没有好好考虑原版节目的核心，借其形而并未出其神，只是简单拿“出题”做文章，追求寓教于乐。

　　举凡卖座的娱乐节目，都有一个兴奋点。原版节目的兴奋点就在于让大人“出丑”，而出丑的核心就是“钱”。连续答对11道小学五年级课本里的问题，就能赢取100万美元的巨额奖金。您想想，100万，还是美金！

　　这种情况下，钱能把人催傻了——1+1等于几？不知道！难道等于2吗？就这么简单吗？是不是哥德巴赫猜想啊？

　　答错一道题，就有可能损失几十万美元，哪里还顾及什么脸面，根本不择手段，包括趁人不注意交头接耳，偷看小孩儿答案。

　　你可以说它无聊，但很纯粹。在西方，只要是博彩节目，只要设置巨额奖金，就可能受到长期热捧。“真人秀”嘛，既真实又符合人性的秀。

　　而我们的文化传统不同。扬名和挣钱都上不得台面。怎么办呢？只有大刀阔斧地改，改得不伦不类。

　　奖金不能叫奖金，太赤裸裸，得改名叫“学习基金”。人家最高能赢100万美元，我们最高3万人民币，还得捐赠出去。人家拼命捞钱，我们拼命捞分儿，这不是瞎闹吗？要是搁在10年前，比分相差得悬殊了，选手还羞愧一下，可是娱乐了这么些年，谁还把比分当回事啊？不在意，就不投入。

　　那还剩下什么呢？就剩看人出丑了，话还不能那么说，否则也不符合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最后我们攒出一个看点：向小学老师道歉。

　　原版节目里，选手中途离开，都要大声宣布：“我没有五年级小学生聪明！”这玩意儿搁咱们国家有点儿水土不服，中国人不是都含蓄吗？所以我们给改成真诚地向自己的小学老师道歉，态度可严肃可诙谐可谦卑可懊恼，您要愿意痛哭流涕也行。

　　为这我可闹死心了，凭什么道歉啊？我心目中的《幸运52》就是让大家伙儿图个开心，赚钱不赚钱都是活该——小孩儿们讲话，我活着就应该！但怎么说也跟道歉扯不上干系。别说选手尴尬，换了我，我都做不到。

　　国外有国外的闹法，中国有中国的闹法，强扭的瓜不甜。

　　第二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回“刽子手”，终结幸运已经不再了的52

　　自从改版以后，《幸运52》的收视率“平稳下滑”，即使每周在央视一套加播一次“精编版”，也收效甚微。

　　我们嘴边常挂着一句话，叫做“大力扶持新生事物”，然而在现实中，往往这人啊，老得都快走不动了，才被捧出来歌功颂德。《幸运52》也是如此。

　　如果早几年给它一个更高的平台，它可能会走得更好。可是长官说了，早几年它还不成熟呢。青苹果就不成熟，但它自然芳香。啥时候成熟了，就该掉下来了。万一再没人接着，“啪叽”，一摊果酱。

　　《幸运52》就成了这么一摊果酱。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像在“苟延残喘”。电视节目是团队行为，单独的个体再怎么挣巴都没用。

　　一天深夜，我独自回想起《幸运52》这10年的点点滴滴，心中五味杂陈。

　　还记得1998年那个冬日的清晨，它在央视2套不声不响地开播，一切都是试探性的，如同鬼子进村儿，“悄悄地，打枪地不要！”

　　第二年，它火了，但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生怕惹点儿什么事出来。

　　再往后，大火特火，摁不住了，长官提醒我，该改改轨道了，注意“寓教于乐”。这“神六”、“神七”的，发射出去挺顺利，中途改了轨道，要想稳稳当当收回来，可就难了。

　　也许是我不适应这个新的团队，也许是我们彼此相互不适应。我总觉得，任何一个团队，都应该有个一致的方向，一致的原则，一致的心劲儿。但从那以后，很多条件都不具备了。我本来是个挺调皮的孩子，非让我一本正经，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这么心猿意马地撑着，不仅是对观众不负责任，也是在浪费这个平台的资源。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抉择，我决定，充当一回刽子手，把《幸运52》给终结了。

　　我因为《幸运52》而红，于是总在问自己：“疼不疼？”

　　疼。但长痛不如短痛。否则我就该成小崔了。

　　图78：相伴10年终须别，唯有怀念。

　　第二天，我在电视台内部放了话，几方震惊。

　　长官们急了，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话：“李咏啊，千万要考虑清楚。这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完全自主的名牌栏目，观众满意度是相当高的。虽然大家觉得这个节目不如以前好玩了，但收视习惯还在，一旦撤消，无论对台里还是对你个人，损失很大啊。”

　　广告商们也急了，天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跟我聊这10年的交情，对节目的感情。“你是拍拍屁股说走就走哇，让我们怎么办？”

　　制作人倒是没急，但是她发了很长也很感人的短信给我，“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组里二十多个兄弟姐妹的生计。”

　　前两者我都可以明确表态，可最后一个，让我怎么说呢？我只不过是一个主持人，我要负责任的只是节目本身。至于大家伙的出路，我当然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力不从心。咳，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要说我走到哪儿都不能甩下朋友不管，也对，问题是我奔那坟坑也不见得是多豪华的。

　　哈文说过，因为我属猴，所以老也不消停，哪棵树上桃儿多奔哪棵树去。《幸运52》这棵树，桃子已经让我吃得差不多了。不让我嫁接新东西，老吃这口，我也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有了《咏乐汇》的构想。

　　就像当初离开对外部义无反顾来到《幸运52》一样，大家劝我三思而后行。“《幸运52》再怎么不合你意，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您快40了吧？另立一摊子事，就肯定能成？”

　　成不成我都得试试，没有舍就没有得啊。

　　本着安定团结的原则，我离开《幸运52》的消息一直捂着，直到录最后一期节目，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众多广告商都到了，基本上是来“送我最后一程”。他们的心情，已从最初的焦灼，变成无奈，最后不得不“心平气和”、“欣然接受”。

　　中场休息，一位广告商直奔后台，来到我跟前，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兄弟，合作了这么多年，说完就完啦？咱俩连张影儿都没合过呢，按一张留个纪念吧！”

　　好嘛！我衣服上的胸麦还开着呢。这点儿动静，全通过大喇叭扩出去了。

　　依我说，还不如做节目之前就告诉大家伙呢，好歹再过最后一把瘾。

　　《GO BINGO》在英国火了几十年，长盛不衰，《幸运52》只走了它的几分之一，且是每况愈下。也许环境决定了它的生命周期。我只能说，可惜了这个品牌，可惜了这么多人10年的心血。到最后大家都疲惫了，玩不起来了。

　　有一天我写了一篇小短文，念给哈文听，她听完以后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什么叫“没有墙的院子”？

　　说来也挺简单，我还怀念这个节目。回想这10年，最早，我在一个没有门的屋子里，我爬窗户。后来窗户给封上了，我在墙上找了个洞往外钻。再后来洞也封死了。我倒没死，貌似还越活越滋润了，但我脑海里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有墙的院子。

　　啼笑皆非的是，我虽早已在心中对《幸运52》默默作别，当它真正从屏幕上消失时，还是令我猝不及防。

　　2008年11月1日，二套调整节目时间。《幸运52》还有最后四期没播，《咏乐汇》即将全新亮相。

　　不知是长官接受采访时语焉不详，还是记者的个人臆测，居然各大媒体都爆出“《幸运52》即将升级，李咏继续执掌升级版节目《咏乐汇》”的消息。

　　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太不靠谱了。之后，改版后的节目时间表里，只有《咏乐汇》，没有了《幸运52》。

　　《幸运52》历时10年，戛然而止，大家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