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在线阅读 > 正文 慈禧前传(6-1)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慈禧前传(6-1)

    因为顺利地应付过了一场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东太后的夸奖和慈爱的抚慰。他已经换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着白细布的孝袍,光着头打一根小辫子和他的七岁的姐姐,一左一右偎依着东太后,一个结结巴巴地在讲祭典的情形,一个睁大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听着。
    “你还认识你六叔不认识?”东太后等小皇帝说完了,这样问他。
    “先不认识,后来认识了。”
    “怎么先不认识呢?”
    “六叔的样儿,跟从前不一样,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东太后摸着他的头说,“现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从前不一样吗?”
    “衣服的样子也不一样,后面有两条带子。”
    “那是‘忠孝带’,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装,自然该有这个忠孝带。”
    “什么叫忠孝带啊?”
    “将来你就会懂了。这会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东太后紧接着又问:“你六叔跟你行了礼没有?”
    “没有。”小皇帝又说,“六叔哭完了要给我行礼,六额驸拦着不叫行,说:‘有过“鱼翅”了,这儿不用行礼。’说完,领着我就回来了。”
    “什么?”坐在炕桌另一头的西太后问道:“六额驸跟你说什么?”
    小皇帝听见他生母声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闪闪缩缩地往东太后身后躲,同时吞吞吐吐地回答:“六额驸说:‘有过“鱼翅”了。’”
    话未说完,西太后大声喝断:“还要‘鱼翅’?谕旨!”那是尊亲免行跪拜礼的谕旨,她又转脸向东太后说:“听听,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可怎么得了?”
    “还小嘛!”东太后以为小皇帝辩护来向她解劝,”慢慢儿的,全都会明白。到底才六岁,他那儿知道什么叫谕旨?”
    “就知道玩儿!”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东太后一面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轻轻地揪着小皇帝的耳朵说:“亏你怎么想来的?鱼翅!你怎么不说燕窝?”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见他姐姐在刮着脸羞他,恰好迁怒到她身上,瞪着眼,极神气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不用你管。”
    一句话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说出不讲理的话来:”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象她生母,却象西太后,反应敏捷,口角尖利,撇着小嘴说道:“你也知道害羞啊?”
    这句话堵得更厉害,小皇帝恼羞成怒,就要动武,中间有个东太后,自然会拉架,就这吵吵嚷嚷之间,听见西太后用低沉的声音喝道:“别闹了!”说着,眼睛向遮着白纱帘的窗子外望。
    于是东太后问道:“什么事啊?”
    “六爷进来了。”
    “啊!”东太后随即站了起来,正见双喜揭开帘子,便即问道:“可是六爷来了?”
    “是。请旨,在那儿召见?”
    “当然在外面正屋。”东太后又说,“你叫人来,把皇帝和大格格领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们都在后面廊下待命,闻声纷纷进屋,把这一双姊弟一拥而去。东太后因为刚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亲热,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绉了,回到寝宫去换衣服,霎时间,偌大的一间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个人。
    内心充满了无可究诘来由的兴奋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纱窗帘,先细看一看恭亲王,手刚抬起,忽生警觉,这不是一个太后所应该有的举动。但是已抬起来的手,要让它放下去,却是万分不愿,略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断然决然地掀起了纱帘一角,恰好望见恭亲王站在阶下。
    这是她第一次恣意细看这个比她大两岁的男人。他站在那里的那种矫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态,首先就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为那是任何亲贵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极大,奕奕有神,三十岁的年纪,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衬着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颧骨,不怒而威,别有一种令人醉心倾服的须眉气概。
    “怪不得说他是‘龙形’!”西太后在心里说,随即想起许多关于恭亲王的传说,说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论,贵不可言。这正是“不可言”,说破了是大忌讳!因此,有人说他要借洋人的势力,学前明景泰的故事。这倒不一定是肃顺那一帮人造谣,连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说过:“老六这个样儿,只怕要造反!”
    正这样想着,听得人声,急忙缩回了手,回身看时,东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后了。她陡觉脸上一阵发热,强自镇静着说:“回头有些要紧话,请姐姐先提个头,我好接着往下说。”
    “嗯。”东太后沉着地点点头,吩咐身旁的宫女:“打帘子!”
    打开帘子,两宫太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总管太监史进忠,跪着迎候,等并排坐定,西太后便说:“叫吧!”
    “喳!”史进忠答应着,站起来退了出去,不久听得他在外面说:“来吧!六爷。”
    沉稳的履声,由远而近,挺拔的影子越来越清楚,穿着一身白布行装的恭王,将进殿门时,步履显得有些匆促,一进门朝上看了一下,随即跪倒:“臣奕叩见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接着,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摆,顺势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东太后的声音,客气中显得亲切,纯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见的口吻,“史进忠,快搀着六爷!”
    等搀了起来,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红的,但他们也都明白,此时相向垂泪,不特在仪制上不甚适宜,而且也无补于大事,所以都勉强克制着自己。
    那时自然该东太后先开口,她却一时不知从何处落墨?便泛泛地打远处谈起:“六爷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几天?”
    此一问自属多余,恭王屈着手指数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还平静?”
    “路上挺平静。”恭王又说:“桥梁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来,已经告诉了地方官,让他们赶快动工兴修,好迎接梓宫。”
    “是啊,”东太后说,“总得赶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郑重的声音又说:“臣的意思,回城越早越好。”
    “喔!”东太后这样应了一声,不知他说这话的意思何在,便转脸看着西面。
    “回城当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诸事妥帖才行。”西太后接着她的话说。
    恭王抬头看了看她,从容答道:“京里十分平静。物价是涨了些,那都是因为车驾在外,人心不免浮动的缘故,等一回了銮,人心一定,物价自然会往下掉。”
    “可不是吗?”西太后死无对证地说了些大话:“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这话进劝,大行皇帝也觉得我的话不错。可是,大行皇帝讨厌洋人,不愿意跟他们在一个城住,就这样子耽搁下来了。如今,唉!从那儿说起啊?”
    “洋人也讲理。不是臣说一句袒护他们的话,洋人跟咱们那些‘旗下大爷’一比,可是讲理得太多了。”
    “讲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后,又来无理取闹,那可麻烦。”
    “决无此事。”恭王拍着胸说,“臣敢保!若有此事,请两位太后,唯臣是问!”
    西太后点点头,转脸与东太后商议:“既是六爷这么说,还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吧!”
    “早了也来不及,总在下个月。”西太后向恭王说道:“这件事再商量。”
    “太后说得是,总在下个月,早早定了,京里好预备。”
    “京里对大行皇帝的遗命,可有什么话说?”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谓“遗命”弄清楚,恭王细想了想,除却“派定顾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议论的遗命。但心里虽已明白,却不便贸然说出来,故意追问一句:“请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遗命?”
    “还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吗?”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这时正有人行近——是双喜,用一个嵌螺甸的黑漆盘,盛着两盖碗送了上来。
    “也给六爷茶。”东太后吩咐。
    双喜答应着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给恭王。东太后又赐坐,等把一张凳子端了来,他却不坐,高声说道:“跟两位太后回话:顾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议。”说了这一句,方才坐下。
    这个答复,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无足为奇。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陈述,只怪自己问得太欠含蓄。
    于是她喝了口茶,闲闲地又说:“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袭罔替’的恩典,顾命大臣是怎么着?当一辈子吗?”
    这确是个疑问!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权柄,自然操之于上。不过先朝顾命,例当礼遇,倘无重大过失,以始终保全为是。”
    “嗯,嗯!”东太后不断点头,觉得他的话说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满意他的话,只是着眼在“重大过失”一语,甚至只是“过失”两个字上。”那么,”她朝外看了看,虽然殿廷深远,仍旧把声音放得极低:“倘或顾命大臣有了过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么个规矩办呢?”
    这又把恭王问住了!一时想不起前例可援,便迟疑着说:“这怕很难!顾命大臣面承谕旨,处理政务,罢黜的上谕,要从他们手里发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发,那就麻烦了。”
    “照你这一说,抗命违旨,不成了叛逆了吗?”
    恭王默然。她的话是不错,但处置叛逆,不是件简单的事,所以这两个字最好不要轻易出口。他认为西太后不过帮着大行皇帝看了几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着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态度。但是,西太后决不会因为他保留,也跟着保留,“六爷!”她故意反逼一句:“这儿没有外人,有话你尽管说。也许我们姊妹俩有见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说给我们。”
    “对了!”凡是和衷共济的态度,东太后没有不附和的,“六爷,外面的事,我们不大明白,你要不说,我们不糊涂一辈子吗?”
    “两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谕,臣有句话不能不说,‘叛逆’二字,谁也当不起!若无叛逆的实迹,而且有处置叛逆的布置,还请包容为是!”
    这等于把西太后教训了一顿。她也很厉害,不但不以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错!不错!六爷真是见得深、看得透。不过,还是那话,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么处置啊?”
    “以臣看,只有一个办法,召集亲贵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预先得有布置,让那些人非就范不可!”
    西太后极深沉的点点头,看一看太后,越发把声音放低了:“六爷,可曾见着安德海?”
    “巨不曾见着,是宝鋆接见的。”恭王说到这里,站起身来:
    “亲笔懿旨,臣已经捧读了。”
    密旨是提到了,却不提密旨内所说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里却都在用功夫。所谓“大事”,恭王与文祥、宝鋆,反复研究,筹思已熟,要秉政先要打倒肃顺,要打倒肃顺先要取消顾命,取消了顾命,则必以垂帘代替,而女主垂帘是违反家法的,他不愿冒天下的大不韪来首倡此议,更不愿首倡此议于两宫太后之前,这是授人以柄,断乎不可。
    西太后“热中”得很,巴不得马上做一笔交易:“你秉政,我垂帘!”但是她也知道,恭王不是个唯命是听的庸才,越是这样坦率表示,越叫他看不起。就拿做买卖来说,一方急于求售,另一方一定拿跷,变成受制于人,所以无论如何,要逼得他先“开盘”,讨价还价,其权在我,事情就好办了。
    这番沉默,在恭王与西太后,因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觉得什么,第三者的东太后却感到难堪,急于想打破这个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着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这时正好说了出来,便先叫一声:“六爷!”
    恭王慌忙站起来答道:“臣在。”
    “坐着吧!”东太后说,“我不是敢于胡批大行皇帝,要说他那遗命,可真是有点儿欠斟酌,谁也没有料到,那‘八位’当中,竟没有你!唉,你们弟兄……。”她黯然地摇摇头,不会说也不忍说了。
    这一下正触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时也感激东太后说了句公平话,不由得眼眶发热,赶紧把头低了下去,尽力设法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冷静的西太后,忽然得了个灵感,转脸说道:“姐姐,我倒有个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
    “喔,什么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大行皇帝跟六爷同胞手足,决不会有什么成见,当时是受了小人的挟制,又是病得最厉害的时候,行事欠周到,也是难免的。既然有这么一点儿欠斟酌的地方,咱们该想法儿弥补过来。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可不是吗?”东太后大为嘉许,“真是你想得周全。说吧,该怎么个弥补?”
    “我想让六爷回军机,跟那八位一起办事。”
    恭王大吃一惊,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千万不可!”他站起身来,使劲摇着手说,“太后的恩典,臣决不敢受!”
    东太后愕然,西太后却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里万分得意,只一句话就把他急成这个样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态了,定一定神,恢复了从容的声音:“不是臣不识抬举,只因为这个样子办,于大事无补,反而有害。”
    “怎么呢?”东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觉得很难解释。西太后当然明白他的难处,事实上也正就是要难他一难,这时便悠闲地看着他着急。
    终于,恭王想出来四个字:“孤掌难鸣!”
    这句成语用得很适当,恰好让东太后能够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是有点儿不妥。”她转脸向西太后说,“就是那句话了,‘好汉只怕人多!’六爷一个人弄不过他们八个。咱们另想别的办法吧。”
    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学来的招术,故意“将”恭王一“军”,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脚乱。心想,肃顺窥伺甚严,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要趁此机会逼出他的话来,才不枉使那一条苦肉计,叫小安子路远迢迢地去搬救兵。
    于是,她皱着眉回答东太后:“咱们姐儿俩能办得到的,就只有让六爷回军机。既然六爷说‘于大事无补,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办好。”说到这里,微微一抬头,正好看见恭王,便问:“六爷,你说,可是这话?”
    此时已恢复沉着的恭王,徐徐答道:“兹事体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请两位太后给臣一两天的日子,好好儿筹划一下。”
    “嗯,嗯。”西太后点点头,表示满意,总算有了一句比较实在的话了。
    于是两宫交换了一个眼色,东太后便说:“一路来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烟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进忠领他到一间值班太监待命闲坐的屋子里去休息,沏上好茶,装来四个果盘,左一个“王爷”、右一个“王爷”,大献殷勤。恭王心里明白,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到靴页子里去掏银票,手一伸进去,方始记起,银票倒带着两张,一张一万,一张五千,照一般的规矩,不过开销一两百两银子,这两张银票的数目太大了。但苦于随从不在左右,无法取一张小额的银票来,而这个“开销”,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拈着那张五千两的,随手递了给史进忠。
    “你分给他们大伙儿,买双鞋穿吧!”
    史进忠一眼瞄过去,正好扫着“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继而大喜,笑容满面地先请安后接银票,接了银票再请安,然后转身把手一扬,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都来!谢王爷的赏。”
    那些太监一看史进忠的脸色,就知道赏得不少,顿时纷纷趋附,很快,很整齐地站成两排,仍旧由史进忠领头,一起替恭王请安道谢。
    等那些太监退后,史进忠单独上前,躬着身子,小声说道:“肃中堂派人来传了话,说等王爷一下来,就请到他府里去,二宫门口,套着车在伺候。”
    “好,我这就去。”
    “晚上我在到公馆去给王爷请安。上头如果有什么话,我随时会来禀报。”
    一看这神气和这番话,恭王不心疼那五千两银子了!因此,说话的态度也不同了,“你不必来!来了我也不见。上头如果有什么话,等我进宫的时候,你跟我说好了。”“是,是!”史进忠满口答应着,“王爷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说着,亲自把恭王送到二宫门口,等他上了车还请了个安。
    护卫随从,前呼后拥着到了肃顺府第,主人开了中门,亲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齐。除了顾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一共十一位,都换了便衣,先在水阁闲谈。
    也不过刚刚坐定,听差来通知肃顺,说有户部司员,从京里赶到,有要紧公事禀报。
    “你没有看见有贵客在这儿吗?”肃顺申斥听差,“为什么不告诉他,有公事到衙门去接头。这会,我那儿有工夫见他?”
    “原是衙门里的‘笔帖式’陪了来的,说有一样要紧东西,得赶快给中堂送了来。”
    “好吧!”肃顺站起来告了个罪,出去见客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肃顺重又回到水阁,春风满面,显得极其高兴。他身后跟着一名听差,手里捧个扁平布包,走进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上,解了开来,里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铜钱。
    “老六!”肃顺大声叫着恭王,“你看看,‘钱样子’!”
    这一说,纷纷都围了上来,细看改元以后新钱的样本,上好云南铜所铸的大钱,正面汉文,背面满文,汉文四字:“祺祥重宝”。拿在手里沉甸甸地,令人满意。
    恭王颇为惊讶,也有警惕,肃顺处事,一向果断明快,在这件事上,尤其神速,改元的上谕颁了才几天,新钱已可开铸,不能不佩服他办事认真。同时他又想到,一旦新钱通行,物价下降,小民拥戴,四方称颂,那时肃顺的地位便很难动摇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维了一番以后,随口问道:“新钱什么时候发出去啊?”
    “照规矩,应该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实,现在市面上现钱缺得厉害,只好通权达变。我想,一行了登极大典,就发出去,也算是恭贺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肃顺得意地又问:“你看,我这个打算如何?”
    “好极了!”恭王乘机说道,“照此一说,应该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么?”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与我何干?”
    “你不是总揽‘在京留守’的全责吗?总要你那儿都妥帖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悦,“怎么着?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在京的人,身处危城,苦心撑持,好不容易把个‘抚局’办成了,今日之下还落了包涵,那不叫人寒心吗?”
    肃顺哈哈大笑,拍着恭王的肩说:“老六,你到底还年轻!一句笑话,就挂不住了!好啦,好啦,别发牢骚了,回头罚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转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骄狂自大,疏于戒备,才便于行事。因此,心里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请入席,主人奉恭王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论爵位、辈份、年齿,应该郑亲王端华居首,但郑王与肃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算半个主人,又当别论,这样便应悖王首座。他是个人云亦云没主张的人,恭王让他上坐,他也就当仁不让坐下来了。
    主宾十一位之中,话题自然要听恭王和肃顺挑选,由于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争执,两人都存着戒心,不愿涉及朝局政务,于是就只有闲谈了。旗下贵族,闲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本事最大,由端华的鼻烟壶谈到古玩,这一下开了载垣的话匣子。怡贤亲王允祥,是世宗宪皇帝最信任的一个弟弟,在世之日,赏赐甚厚,数世以来的蓄积,古玩字画,收藏极富,所以载垣大数家珍,十分得意,据他自己说,“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还有的是。这话在那些亲王、郡王听来还不觉得什么,杜翰、匡源、焦祐瀛他们就不免艳羡不止了。
    一顿饭吃了有两个时辰,席散以后,恭王首先告辞,肃顺要亲自送他到公馆,恭王再三辞谢。回到行馆一看,果然准备得极其周到,心里不免转一转念头,有些不大猜得透肃顺的态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觉得也是个不容易对付的,以前真个是小看了她。
    就这片刻间,车马纷纷,三品以上的官儿,都到公馆来谒见请安。恭王一则是累了,再则是行事谨密,一概挡驾,关上房门,好好睡了一觉,直到上了灯才起身。
    等洗过脸,正坐着喝茶,他那从京里带来的听差苏禄来禀报:“七爷刚才来过。听说王爷还睡着,不叫惊动。留下话,等着王爷去吃饭。我跟七爷回:王爷一宵没有睡,实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谢谢了。七爷说:那就把菜送了来。”
    “嗯。”恭王很满意地,“这样办很好!”
    “菜刚送了来,是一桌燕菜。请示:怎么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样清淡些的小碗菜,其余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窝在内,都转送给随员享用,又说:“拿我的片子,去请曹老爷来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着,夜谒恭王。自然不宜于公服拜见,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卧龙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车,步行着悄悄来到恭王行馆,从侧门进入,径到上房。
    恭王特别假以词色,出屋站在阶沿上等,曹毓瑛抢步上前,先请了安,还要跪下磕头,他亲自扶住了,挽着手一起进屋,在书斋中谈了些路上的情形,苏禄来请入席。
    “菜不见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兰地”来!”
    “是洋大人送的酒?”苏禄怕弄错了,特为问一句。
    “是啊!看仔细了,要我做了记号在上面的那一瓶。”
    苏禄把白兰地取了来,曹毓瑛认不得那是什么酒,于是正在主持洋务的恭王,为曹毓瑛解释,这瓶酒有五十年陈了,还是法国皇帝拿破仑“御驾亲征”俄罗斯那年酿造的。又指着“1812”的洋字给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认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体,倒在成化官窑的青花酒钟里,曹毓瑛浅浅尝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为平生所初见。但美酒当前,却不敢多饮,怕酒意浓了,谈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静周密。
    于是略饮数杯,便即罢手,恭王也不多劝,吃了饭,延入书斋,摒退仆从,密商大计。
    “我竟小看了‘西边’。”恭王感叹着说,“差一点下不得台。”
    这话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听政不过十几天,已颇有能干的名声,但居然会让恭王“差一点下不得台”,这不能不说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对西边的观感如何?”恭王又问。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郑两王,颇有畏惮之意。”
    恭王摇摇头:“她的厉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装不懂,装傻卖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爷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忆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西边很‘热’,要逼我献议垂帘,我当然不能那么冒昧。西边看看没有办法,说是要让我回军机,这是进一步逼我。厉害得很!”
    “那么,王爷当时怎么说呢?”
    “我当然辞谢了。”恭王又说,“我答应两宫,好好筹划一条路出来。你有什么高见?”
    曹毓瑛握着手,思索久久,说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话来:
    “其实,西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行。”
    “怎么呢?”恭王愕然。
    “王爷一回去,自然是枢机领袖。军机制度,由来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赞襄政务的,亦不得不僭窃军机处的名义。王爷一去,正好收回大权,虽不能凌驾而上之,分庭抗礼,也占着不可动摇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气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时无话,便又说道:“至于穆、杜、匡、焦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爷不在军机的情形,王爷一回军机,正管着他们,不能不听王爷的。”
    “倘或不听呢?”
    “好办得很!免了他们的军机。顾命大臣的名义,是先帝所授,一时免不掉,军机大臣的进退,权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点点头,似乎意动了,“你的见解很新,也很深。不过……。”
    “王爷如果没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这……,”是极难决断的事,恭王踌躇着说,“我怕弄得短兵相接,两败俱伤。”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会了,恭王自觉身分贵重,要保持雍容庄严的姿态,不肯与慓悍的肃顺,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总得回了城再说,咱们现在就谈回城以后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谦恭地答应一声,端起茶碗,却欲饮不饮,定神沉思,未想别人,先想自己。他在军机处的资格,已经跟军机大臣没有什么分别,但究竟不是军机大臣。焦祐瀛的职位原来应该是他的,由于他的坚辞,焦大麻子才得“飞上枝头作凤凰”。当初坚辞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对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会重回军机,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达成心愿,而眼前却意外地有了回军机的机会。诚然,赞襄政务与军机大臣已无分别,顾命八臣结成一体,恭王纵为军机领袖,不能改变以一敌八这个不利的形势。但是,恭王决不是所谓“孤掌难鸣”,军机大臣也好,赞襄政务大臣也好,都必须假手军机章京,才得推行政务,否则号令不出国门,肃顺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干的司员,来组成两班军机章京。这样,恭王就不必怕他们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军机章京中的资望、才能和影响力,可以逐渐设法把受顾命的赞襄政务大臣,弄成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衔,大权复归于军机处这个正轨上。当然,这要经过一番极严重的冲突,恭王不愿披挂上阵,亲临前敌,那真是件无可奈何之事。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短心灰,便即说道:“既然重心移到京里,我想求王爷设法,等这一次换班回京,让我不必再回热河来了。”
    “这话是怎么说?”恭王很诧异地看着他,“你仿佛不愿在这儿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认。
    “为什么呢?”
    “王爷可以想得到,我是他们的眼中钉,处境极难。”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来,走了两步,想了一会,拍拍他的肩,带些歉意地说,“你受了许多窝囊气,我全明白。
    看在我的面上,暂且忍耐。”
    这样的抚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
    “王爷言重了!”
    “此时人心苦闷,不独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说:“局面一定会大大不同。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你无论如何要多费点心。”
    听恭王的语气,他要跟肃顺好好斗一斗,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只不过把斗的地点,挑在京城而已。照这样看来,目前的工作,就是为京城一斗先作铺排,培养声势。同时,恭王与两宫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愿由重回军机,逐步收权,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遗命,尽翻大局,重起炉灶。而这样的做法,只有垂帘之议,成为事实,因此要为两宫的未来作打算,与培养恭王的声势,同是一件急须着手的大事。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阳作品集
董小宛吕不韦乞女李娃乾隆韵事荆轲李鸿章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清官册、假官真做明末四公子买命任公与刁间清末四公子清朝的皇帝临邛卓家明朝的皇帝汉宫名媛王昭君状元娘子草莽英雄风尘三侠(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