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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玉座珠帘(17-1)

    延也延不久了。当丁宝桢作此决定时,四百里加紧的奏折,已递到京城。皇帝一个月的奏折看下来,已摸着窍门,对各省的形势,也有了个了解,安德海一路南下,先过直隶,后经山东,然后入江苏。但临清到张秋水路不通,可能会绕道河南,所以有关他行踪的消息,必出于这四省的折报,至多再加上一个漕运总督衙门。此外各省的奏折,决不会提到安德海三字。
    当然,照行程计算,最该留心的便是山东、江苏两巡抚和两江总督衙门,所以他每天等内奏事处将黄匣子送到,首先就挑这几个衙门的奏折看。
    “好啊!总算等到了!”皇帝看完丁宝桢的折子,在心中自语,多少日子以来要办的大事,到了能办的时候,他反而不急了。这时急于要办的一件事,是找小李商量,偏偏小李又不在跟前。
    怎么办?他在想,首先不能让慈禧太后知道,这样转着念头,他立即发觉自己该怎么办才妥当。回身望了一下,没有太监或宫女在注意,机会正好,他匆匆忙忙把那通奏折往书页中一夹。对母后来说,这是偷了一个折子,忍不住怦怦心跳,好久才能定下神来。
    为了要表示从容,他依旧端然而坐,把奏折一件一件打开来看,但看了第一行,一下会跳到第三、四行,看了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从头开始,这一下,自然慢了。幸好这天的奏折不多,勉强对付完毕,叫人把黄匣子送了上去,偷偷儿取出丁宝桢的那通折子,藏在身上,传谕回养心殿。
    “小李呢?”他在软轿上问。
    “到书房里,替万岁爷收拾书桌去了。”张文亮这样回答。
    “快找他来,”皇帝又说,“回头你也别走远了!”“是!”张文亮看一看皇帝的脸色问道:“万岁爷今儿个仿佛有点儿心神不定似的?”
    皇帝不理他。等到了养心殿,就站在廊下等,等到了小李,随即吩咐:“快找六爷,带内务府大臣进宫。”说着把手里的折子一扬。
    “喳!”小李喜在心里,脸上却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奴才请旨,在那儿召见?”
    “就在这儿!”皇帝向地面指了一下,意思是在两宫太后常朝的地方。
    “喳!”小李心想:偏有那么巧,每天都跟在皇帝身边,就今天离开了一会儿,恰好事情发作,到底是谁上的奏折,怎么说法?皇帝看到奏折,可曾告诉慈安太后?这些情形都得弄个清楚,才好着手,因而走上两步,躬身问道:“请万岁爷的旨,可是跟两位太后一起召见六爷?”
    “你怎么这么噜苏?”皇帝不耐烦地,“什么事儿都得惊动两位太后吗?”
    “喳!喳!”小李一叠连声地答应,“不宜惊动两位太后。”
    “你也知道!那还不快去?”
    “奴才这就去了。”小李缓慢地答道:“奴才骑马去,先到内务府明大人家,让他到六爷府里等,然后奴才去找六爷传旨,伺候六爷一块儿进宫。这一来一往,至少得一个时辰。”
    小李是有意细说,好教皇帝心里有个数,然后才能沉着处置。他最怕的是,九转丹成的这一刻,有风声漏到翊坤宫,只要慈禧太后出面一干涉,那就象推牌九似的,掀出一副“至尊宝”来,就真正是“一翻两瞪眼”了。
    因而,他又加了一句:“万岁爷请回屋子里坐着,念念诗什么的,不用急!奴才尽快把六爷找来。”
    “知道了!”皇帝顿着足骂,“混帐东西,你是存心气我还是怎么着?你再噜苏,我拿脚踹你。”
    “这不就去了吗?”小李极敏捷地请了个安,转身就走。
    一出养心殿,他犹有片刻踌躇。这件事办得妥当,不但去了个眼中钉,而且以后在皇帝面前,说什么是什么,有一辈子的舒服日子过,搞不好则虽不至于掉脑袋,充军大概有份。是祸是福都在这一刻,不能乱来。
    细想一想,自己先得把脚步站稳,安德海就因为自恃恩宠,行事不按规矩,才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前车之鉴,即在眼前,岂可视而不见?
    因此,他急匆匆找到了张文亮,哈着腰低声说道:“张大叔,我跟你老透个信,小安子快玩儿完了!刚才万岁爷叫我上去吩咐,马上找六爷进宫,事情是万岁爷当面交代我,你老很可以装糊涂。万一出了事,我也认了,是我一个人倒霉,决没有什么牵扯。不过,万岁爷是你老一手抱大的,今儿这件事,万岁爷蓄心多年了,你老瞧着办吧!”
    张文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中大惊,紧闭着嘴,想了半天,咬一咬牙说:“好吧!小子,你算是个脚色。我只好跟着走!你快去,越快越好,这里我来维持。”
    所谓“维持”,就是接应。有了张文亮这句话,小李可以放心,笑嘻嘻地请了个安,出宫而去。
    未出神武门,他又变了主意。一个人先到明善家,再到恭王府,纡道费时,所以抓了个靠得住的人,叫他到明善家通知,说有旨意,赶快进宫在隆宗门外等候,然后他自己找了一匹马直奔大翔凤胡同鉴园去见恭王。
    小李也知道,恭王对太监一向是不假词色的,求见未必就能见得着,因此他早就盘算好了,到鉴园门口一下马,就向王府护卫说明,来传密旨,得要亲见恭王。
    这一着很有效,恭王正约了文祥、宝鋆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官员,在商谈俄罗斯商船停泊呼兰河口,要求与吉林、黑龙江内地通商的事。听说是传密旨,便单独出见。等小李请过安,他站着问:“什么事?”
    小李不便真摆出传旨的款派,哈着腰说:“六爷请坐,有两句话跟六爷回。”一面说,一面左右张望,怕有不相干的人听了去。
    “喔!”恭王坐了下来,挥挥手把捧茶来的丫头挡了回去,“你说吧,这儿没有人。”
    “是!”小李轻声说道:“不知道那儿来了一个折子,是奏报小安子的事,万岁爷叫让六爷带同内务府大臣,立刻进宫。”
    恭王瞿然抬眼,略想一想问道:“在那儿见面?”
    “养心殿。”小李又说,我怕耽误工夫,另外找人通知明大人直接进宫,在朝房等六爷。”
    “我就去。”恭王起身又问:“两位太后,知道这件事儿不?”
    “东边不知道怎么样?西边大概还不知道。”
    恭王把脸一沉:“下次不许这样子说话!什么东边、西边的?”
    “是!”小李诚惶诚恐地答应着。
    “来啊!”
    恭王一喊,便有个穿一件浆洗得极挺括的洋蓝布长衫的年轻听差,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在他侧面一站,听候吩咐。
    “拿二十两银子赏他。”
    于是小李又请安道谢,同时说道:“我伺候六爷进宫?”
    “不必!”恭王想了想又说:“你先跟皇上回奏,请皇上也召见军机。”
    “是!我马上回去说。”
    等小李一走,恭王立刻把文祥和宝鋆请了来,悄悄说道:“小安子快完了!必是稚璜有个折子来,上头立等见面。等我下来,大概军机还有‘一起’,你们先跟我一块儿走,我再派人通知兰荪和经笙。”
    文祥很沉着,宝鋆则是一拍大腿,大声说了一个字:“好!”
    “你们看,”恭王又问,“还得通知什么人?”
    “内务府啊!”宝鋆很快地接口。
    “已经通知了。”
    “我看,趁这会儿风声还不致走漏,先通知荣仲华预备吧!”文祥慢条斯理地说。
    恭王懂他的意思,安德海一定会得个抄家的罪名,所谓预备,是派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先派兵看住安家。这是很必要的处置,不但是为了防止安家得到消息,隐匿财产,而且要防他们湮灭罪证。别人犹可,要治安德海的罪,非有明确的罪证不可。
    “你的思虑周密!”恭王点点头表示嘉许,“这么样吧,就是你辛苦一趟,办妥了赶快进宫。我跟佩蘅先走。”
    于是恭王更换公服,传轿与宝鋆进宫,明善已先在军机处等候,一见面便疾趋而前,低声说道:“上头催了好几次了。
    六爷,到底什么事啊?”
    “小安子的事儿犯了!”恭王低声答道,“回头你少开口。”
    “是!”明善顺势请了个安,“六爷,什么事儿瞒不过你,你老得替内务府说句公话。”
    恭王未及答话,只见小李气喘吁吁地奔了来,一面请安行礼,一面以如释重负的声音说道:“六爷可到了!快请上去吧,脾气发得不得了啦!”
    一听这话,恭王倒还不在意,明善心里却嘀咕得厉害。但此时也不便向小李多问什么,只是一路盘算,皇帝会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回答?光是应付皇帝的脾气还好办,无奈碍着位慈禧太后在内。看样子讨了皇帝的好,会得罪“上头”,此中利害关系,得要有个抉择。
    抉择未定,人已到了养心殿,进东暖阁两宫太后常朝之处,只见皇帝已坐在御案前面的黄椅上。等恭王和明善行过礼,他首先就冲着明善问道:“小安子私自出京,你知道不知道?”
    明善心想,赖是赖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奴才略有风闻。”
    “什么叫‘略有风闻’?一开口就是这种想推卸责任的话。”
    迎头就碰了个钉子,明善真是起了戒慎恐惧之心,皇帝年纪不小了,不能再当他“孩子”看。年轻的人,都喜欢说话爽脆,他便很见机地老实答说:“奴才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拦住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安德海出京,皇帝也知道,为什么又不拦住?这样一想,明善懂了,皇帝也是为了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所交代,存心唱一出戏,那就顺着他的语气答话好了。
    “是奴才的错。”他这样答道,“因为安德海跟人说,是奉懿旨出京,奴才就不敢拦了。”
    “他是假传懿旨,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想想,两位皇太后那么圣明,事事按着祖宗家法来办,会有这样子的乱命吗?”
    恭王暗暗点头,皇帝这几句话说得很好,抬出“祖宗家法”这顶大帽子,不但慈禧太后不能说什么庇护安德海的话,臣下有“祖宗家法”四字准则,也比较好办事了。
    看明善低头不答,恭王便接口说道:“臣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皇上明示缘故,臣等好商议办法,奏请圣裁。”
    “你看吧!”
    恭王接过折子来,为了让明善也好了解,便出声念了一遍,然后交上奏折。
    “你们说,本朝两百四十多年以来,出过这么样胆大妄为,混帐到了极点的太监没有?”
    “请皇上息怒。”恭王奏劝:“这件事该如何处置,得要好好儿核计。”
    “还核计什么?象这样子的人不杀,该杀谁?”
    皇帝要杀安德海的话,明善不知听说过多少次了,但此刻明明白白从他口中听到,感觉又自不同,不由得就打了个寒噤。
    “怎么着?”皇帝眼尖看到了,气鼓鼓地指着明善问:“小安子不该杀吗?”
    “奴才不敢违旨。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却跪了下来。
    “怎么?”皇帝问道:“你是替小安子求情?”
    “奴才不敢。不过小安子是圣母皇太后宫里管事的人,请皇上格外开恩。”
    皇帝气得几乎想踹他一脚!明明他心里也巴不得杀了安德海,偏是嘴里假仁假义,这话传到慈禧太后耳中,岂非显得自己不孝顺?
    转念到此,皇帝怒不可遏,俯下身子,一只手指几乎指到明善鼻子上:“你既然知道保全圣母皇太后位下的人,为什么不早劝劝小安子别胡闹?为什么不拦住他,不教他犯法?太监不是归内务府管吗?你管了什么啦?”说到这里,他转脸向恭王又说:“六叔!先办安德海,再办内务府大臣!”
    这番雷霆之怒,把明善吓得连连碰头。皇帝冷笑不理,恭王恨他多嘴,也装作视而不见,只这样答道:“安德海违制出京,自然要严办,臣对这方面的律例,还不大清楚,臣请旨,可否召见军机,问一问大家的意思?”
    “这一来,”皇帝有些踌躇,“这会儿去找他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恭王答道,“臣已经通知他们进宫候旨,这会儿大概都到了。”
    “那好。让他们进来吧!”皇帝转回头说:“明善!下去。
    我这里用不着你!”
    “是!”明善跪安退出。虽然碰了个大钉子,心里却很妥帖,安德海必死无疑,而慈禧太后那里,可告无罪,里外两面都占住了。至于皇帝不悦,不妨以后再想办法哄他。
    及至军机四大臣进见,先由恭王说明经过,然后皇帝逐一指名征询。宝鋆和沈桂芬都表示“遵旨办理”,文祥和李鸿藻则另有陈奏,一个认为借此可以整肃官常,一个则痛陈前代宦官之祸,意思中都支持皇帝的意思。自然,没有一个人提到慈禧太后。
    “师傅,”皇帝问李鸿藻,“那‘三足乌’是什么意思?”
    李鸿藻知道皇帝是明知故问,因为“青鸟使”的典故,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翁同龢曾为皇帝讲过,如果此刻再讲一遍,必定又牵涉到慈禧太后,所以他这样回奏:“臣请皇上,不必再追究这一层了。”
    皇帝点点头,听了师傅的劝,却又冷笑:“小安子平日假传懿旨,也不知道搂了多少昧心钱!他家一定也还有违禁的东西,趁现在外面还不知道,先抄他的家!”
    “是!”恭王答道,“臣立刻就办。”
    “小安子呢?”
    恭王不愿从自己口中说一句杀安德海的话,便转脸说道:
    “佩蘅,你跟皇上回奏。”
    宝鋆略想一想说:“这有三个办法,第一、拿问到京;第二、就地审问;第三、就地正法,也不必问了,免得他胡扯。”
    “对了,还问什么?”皇帝断然裁决:“就用第三个办法,马上降旨给丁宝桢。”
    于是一面由文祥通知荣禄,当晚就抄安德海的家,一面由宝鋆执笔拟旨,怕安德海闻风而逃,密旨分寄山东、河南、江苏三巡抚和直隶、漕运两总督。
    旨稿呈上,皇帝有种兴奋而沉重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裁决“国政”,而且完全出于自己的思虑,心头意化作口中言,口中言化作纸上文,那怕勋业彪炳,须眉皤然的曾国藩,亦不能不奉命唯谨。这种滋味是他从未经验过的,此刻经验到了,才知道这滋味是无可代替的。
    因为如此,他特别用心看旨稿,看过一遍,有把握可以把它断句,他才轻声念了出来:
    “军机大臣字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各省督抚暨漕运总督:钦奉密谕,据丁宝桢奏:‘为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现饬查拿办,由驿奏闻’一折,据称‘本年七月二十日访闻有北来太平船二只、小船数只,驶入山东省境,仪卫煊赫,自称钦差,并无传牌勘合,形迹可疑,派人密访,据称系安姓太监。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现已饬属查拿,解省亲审,请旨遵行’等语,览奏曷胜骇异,该太监擅离远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官禁而儆效尤?着丁宝桢迅速派干员,于所属地方,将该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随从人等,指证确实,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或潜往河南、江苏等地,即着曾国藩等饬属一体严拿正法。其随从人等,有迹近匪类者,并着严拿,分别惩办,毋庸再行请旨。将此由六百里各谕令知之。钦此!”
    皇帝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写得挺好。不过得加一句。”
    “是!”恭王一面答应,一面看着宝鋆向御案努一努嘴。
    宝鋆会意,伛偻着身子,从御案上取来一枝朱笔,双手奉上。
    “还是你写吧,”皇帝吩咐:“加这么一句:‘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是!”宝鋆复诵一遍:“‘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
    臣子不能动御笔,宝鋆将那枝朱笔放回御案,然后接过旨稿,又回到廊下,把那句话加上,回入殿中,捧呈御览,这时就不是旨稿,而是“廷寄”了。
    “什么时候可以到山东?”皇帝指着手中的廷寄问。
    恭王未曾出过直隶省境,不甚了了,便由文祥答奏:“明天晚上,一定可以到济南。”
    “好!”皇帝特别叮嘱:“告诉兵部,明天晚上,一定得递到。”
    “是!”恭王答应一声,欲言又止地迟疑着。
    “六叔!”皇帝关切地问,“你还有什么话?”
    “臣请皇上,这会儿就给圣母皇太后去请安,婉转奏陈这件事。”
    这话提醒了皇帝,不由得便微微皱眉。杀安德海倒痛快,要去跟慈禧太后奏闻此事,却是一大难题。
    想一想,象这样的事,也不便跟恭王商量,便说一声:
    “知道了。没别的话,你们就下去办事吧!”
    等恭王等一退出养心殿,皇帝立刻就找小李商量如何应付那难题。
    一见了皇帝,小李先笑嘻嘻的磕了一个头。御前太监,熟不拘礼,平时只是请安,遇到比较郑重的时候,才磕头,臂如皇帝小病初愈,那时请安便得磕头,这有“喜占勿药”的意味在内。所以,小李磕这一个头,意思是向皇帝贺喜。
    “你跑到那儿去了?”皇帝问道。
    “奴才在外面打听消息。”
    打听的自然是安德海的消息,皇帝又问:“小安子的家,抄了没有?”
    “早就在抄了。”小李答道,“听说六爷跟文尚书早就有了预备,进宫之先,就派人把他家看住,一只耗子,都跑不掉!”
    皇帝觉得很痛快,大为赞赏:“好!很会办事。”接着又问:“是派的什么人?”
    “荣总兵。”
    皇帝知道,说的是荣禄。于是他脑中立刻浮起一个很鲜明的影子,从仪态、服饰到言语,无不漂亮。荣禄虽无“内廷行走”的差使,但为皇帝“压”过一回马,就那一回,皇帝便把这个人,深印在脑中了。
    “小李啊,”皇帝的笑容一敛,“事情是办过了,对上头得有个交代。你看,这话该怎么说啊!”
    问到这一层,小李精神抖擞的答道:“万岁爷,别烦心,奴才已经给万岁爷打算好了,包管圣母皇太后不会生万岁爷的气。”
    “那好!”皇帝很高兴地,“你快说吧!”
    “万岁爷沉住气,先不理这个碴儿,等圣母皇太后问起来,就这么回奏……。”
    小李已经到内务府请高人指点过了,当时俯着身子,在皇帝耳际,秘密陈奏了一番。只见皇帝愁容一解,点头说道:
    “行!就这么办!事情完了,我有赏。”
    于是小李又跪了下来,“万岁爷要赏奴才,奴才先谢恩。”磕完头接着说:“万岁爷不用赏别的,把小安子的好玩儿的东西,赏奴才几件。”
    “行!”皇帝说道,“传膳吧!今儿我的胃口大开,到玉子那里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给我要两样来。”
    小李答应着到长春宫的小厨房,要了两样皇帝喜欢吃的菜,伺候着传过了膳,正在喝茶,慈禧太后派人来召皇帝。
    小李机警,把来传懿旨的太监引到僻处,悄悄一问,果然,慈禧太后已经得到安德海被抄家的消息,特召皇帝,自然是问这件事。
    “上去吧!”小李极力鼓励皇帝,“圣母皇太后就发脾气,也不过象春天打雷那样,一下子就过去了。”
    “嗯,嗯!”皇帝实在有些怕慈禧太后,但事到如今,唯有硬着头皮照小李的话去做,所以自己激励自己,挺一挺胸,昂一昂头,作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  ※ ※
    慈禧太后圣躬违和,正靠在软榻上,皇帝从门外望进去,只见病容加上怒容,脸色非常难看。心中畏惧,脚步不由得便慢了。
    “万岁爷来给主子问安来了。”有个宫女向慈禧太后说。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声,把脸转了过去。
    皇帝当然看到了这情形,略一迟疑,依然强自镇静着,用从容的步伐走到软榻前面,一面请安,一面象平常一样,轻轻喊一声:“皇额娘!”
    慈禧太后倏然转过脸来,额上青筋,隐隐跃动,配着她那双不怒而威的凤眼,和本来就高,又因生病消瘦而愈显凸出的颧骨,形容异常可怖。皇帝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不由得就有些发抖,但内心却有种奇妙的支持力量,发抖管发抖,脸却反而向上一扬。
    这仿佛是反抗的精神,慈禧太后越发生气,厉声问道:
    “你翅膀长硬了是不是?”
    皇帝也发觉了,自己应该低头,却反扬脸,太亢了些,于是赶紧往地上一跪,带着张皇的声音说:“皇额娘干么生这么大的气?身子不舒服……”
    他还没有说完,慈禧太后冷笑打断:“哼!我知道就是趁我生病想气我。别痴心妄想了!我死不了。”
    语气严重,而且不专指着皇帝骂,更有弦外之音。皇帝听得出来,却不敢对此有所解释,只是连连喊道:“皇额娘,皇额娘,儿子那儿错了,尽管教训,千万别生气!”这样一味求饶,慈禧太后的气略略平了些,“我问你,”声音依然很高,却无那种凌厉之气了,“你作主把小安子的家给抄了,是不是?”
    有了那番疾风劲雨,霹雳闪电的经历,皇帝的胆便大了,声音也从容了,“是!”他慢慢答道,“我本来不敢让皇额娘知道。小安子一路招摇,无法无天,丁宝桢上了个折子。哼,”
    皇帝特意作出苦笑,“小安子才真能把人气出病来!”
    “折子呢?”
    皇帝递上折子,宫女挪过灯来,慈禧太后才看了几行,果然怒不可遏,额上金星乱爆,又象无数钢针在刺,头目晕眩,无法看得下去,闭上眼说:“你起来,念给我听。”
    “是!”皇帝答应着,起身揉一揉膝盖。
    “给皇上拿凳子!”慈禧太后侧脸吩咐宫女。
    于是宫女取过来一张紫檀矮凳,皇帝坐着把丁宝桢的折子念了一遍。
    慈禧太后闭目听着,额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厉害了。听完她问:“什么‘日形三足乌’?那面小旗子是什么意思?”
    “小安子忘恩负义,罪该万死,就是这一点。”皇帝切齿骂着,意思是替慈禧太后不平,接着,他把青鸟使为“西王母取食”的典故,简单扼要地讲了一遍,然后又说:“这个典故很平常,不说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全明白,念几句书的百姓也全懂。主子这么宠小安子,小安子在外面替主子挂这么一个打秋风的幌子。想想真叫人寒心!”
    慈禧太后脸色白得象一张纸,睁开眼来,眼睛是红的,“听说你召见军机,”她问,“怎么说啊?”
    “六百里的廷寄已经发出去了,不论那儿抓住小安子,指认明白了,不用审问,就地正法。”
    语声刚完,只见灯光一暗,有人失声惊呼。
    是庆儿失手打翻了一盏灯,从太后到宫女,这时都把视线投注在她脸上,只见她手掩着嘴,一双眼瞪得好大,不知是惊惧、失悔还是根本就吓傻了。
    一阵错愕,接着而来的是省悟,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庆儿是听说她“干哥哥”安德海已为皇帝处死,一惊失手。在宫里当差,这就算犯了极大的过失,而且正当慈禧太后震怒的当儿,所以宫女们都替她捏了一手心的汗。
    皇帝倒很可怜她,但看到慈禧太后的脸色,他也不敢开口了。慈禧太后紧闭着嘴,斜睨看着庆儿,经过一段死样的沉默,突然间爆发了。
    “叉出去!”她急促地喝道,“叫人来打,打死算完!”
    庆儿张嘴想哭,却又不敢。皇帝好生不忍,勉强作出笑容,喊一声:“皇额娘……”。
    话还不曾说,慈禧太后大声拦着他说:“你少管闲事!”接着把眼风扫了过来。
    被扫到的宫女,无不是打个寒噤,也无不是来“叉”庆儿。她似乎还想挣扎着走回来叩求开恩,那些宫女却容不得她如此,有的推,有的拖,有的用手捂住她的嘴。弄到门外,又有太监帮忙,庆儿越发没有生路了。
    慈禧太后似乎因为一腔无可发泄的怒气,适逢其会地得在庆儿身上发泄,因而神色缓和了,也不过是神色不那么叫人害怕,脸仍旧板得象拿熨斗烫过似的,“不错,小安子该死!”她向皇帝说:“不过,你该告诉我啊!谁许了你私自召见军机?”
    “我本来想跟皇额娘回奏,实在是怕皇额娘身子不爽,不能再生气。所以想了又想,宁愿受皇额娘的责罚,也得暂时瞒着。”
    “哼!看不出你倒是一番孝心。”
    皇帝又往下一跪,“皇额娘这么说,必是我平日有不孝顺的地方。”皇帝说道,“皇额娘说了,我改过。”
    到底是母子,慈禧太后想了半天叹口气说,“你起来!我再问你,这件事你跟那面回过没有?”
    “那面”是指慈安太后,皇帝很快地,也很坚决地答道:
    “没有!”
    这让慈禧太后心里好过了些,“你六叔怎么说?”她问。
    皇帝想了想答道:“六叔的意思,仿佛是他一个人作不了主,要让大家来一起商量。”
    “原来召见军机是你六叔的主意。”慈禧太后又问:“文祥他们怎么说?”
    “说是两位皇太后苦心操劳,才有今天这个局面,不能让小安子一个人给搅坏了。”这句话多少是实情,下面那句话就是小李教的:“又说,小安子私自出京,犹有可说,打着那面‘三足乌’的幌子,就非死不可。不然,有玷圣德。”
    “这也罢了。”慈禧太后说,“小安子是立过功的人,所以我另眼相看。谁知道他福命就那么一点儿大,‘自作孽,不可活’,我心里一点儿没有什么!”
    “皇额娘这么说,儿子可就放心了。”皇帝是真的如释重负。
    “你回去睡吧!明儿上书房,别跟师傅们提这件事。”
    皇帝答应着,跪安退出。来时脚步趑趄,去时步履轻快,心里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些惊异,居然会把这一场风波应付下来,连自己都有点不大能相信。
    当然,皇帝没有忘掉小李,论功行赏,就值得给他一枝蓝翎,不过这话不必当着大家说,所以只让小李扶着软轿轿杠,缓缓回归养心殿。走到半路,忽然想到,应该给慈安太后去报个信,于是急急拍着扶手喊道:“慢着,不回养心殿,上长春宫。”
    小李觉得要避形迹,回身弯腰答道:“今儿晚了,母后皇太后大概歇下了,明儿一早去请安吧!”
    “天也不过刚黑透,晚什么?”皇帝说道:“我请个安马上就走。”
    拗不过皇帝,只好转到长春宫,迎面遇见玉子,她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说:“万岁爷今儿胃口大开!”
    “对了!你那碗火腿冬瓜汤真好。”皇帝很高兴地说:“明儿个我赏你几样好玩儿的东西。”
    于是玉子又请安谢恩,还未站起身来,只听得慈安太后的声音:“是皇上来了吗?”
    “是!”玉子高声答了这一声,疾趋上前,推开刚掩上的殿门,引导皇帝入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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