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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玉座珠帘(30-1)

    这“守住”两字,意味着性命难保,那就要用非常的手段,也就是要考虑用人参了。人参被认为是“药中之王”,可以续命,用到这样的药,传出消息去,会引起绝大的惊疑。因此,连两宫太后在内,都认为“风声太大”,以缓用为宜。而李德立亦从此开始,表示对皇帝的病症,实无把握。至于韩九同则更有危切之言,当然,他只能反复申言,痘毒深入肌里,不易泄尽,无法说出真正的病根。
    “老六,”惇王悄悄向恭王说,“我看得为皇上立后吧?”
    为了宗社有托,此举原是有必要的,恭王内心亦有同感,但此议决不可轻发,因为一则对皇帝而言,此是绝大的刺激,于病体不宜,再则是立何人为皇帝之后,大费考虑。
    要立,当然是立宣宗的曾孙。宣宗一支,“溥”字辈的只有两个人,宣宗的长孙,贝勒载治有两个儿子,依家法只能将他的第二子,出世才八个月的溥侃,嗣继皇帝为子,但是载治却又不是宣宗的嫡亲长孙。
    宣宗的长子叫奕纬,死于道光十一年,得年二十四岁。他原封贝勒,谥隐志,文宗即位后,追赠他的这位大哥为郡王。隐志郡王没有儿子,宣宗不知怎么挑中了乾隆皇三子永璋的曾孙载治,嗣继奕纬为子。而载治又不是永璋的曾孙,永璋无子,以成亲王永瑆第二子绵懿为子,绵懿生奕纪,奕纪生载治,因此,如果以溥侃立为皇帝之后,则一旦“出大事”,皇位将转入成亲王一支。鉴于明朝兴献王世子入承大统为嘉靖皇帝,结果连孝宗都被改称为“皇伯父”的故事,则以乾隆皇十一子成亲王永瑆之后嗣位,将来“追尊所生”,连仁宗的血祀,亦成疑问。因而可以想象得到,两宫太后和仁宗一支的子孙,如惠郡王奕祥等人,一定不会赞成。
    “再看看吧,”恭王这样答道,“得便先探探两宫的口气。”他又向惇王提出忠告:“五哥,这件事忌讳挺多的,你还是搁在肚子里的好。”
    于是恭王又上了一重心事。万一皇帝崩逝,自然要为大行立后,看起来,迁就事实,还只有载治的儿子可以中选。那时的皇后便成了太后,依旧是垂帘听政,而成了太皇太后的慈禧太后,未见得肯交出大权。如果说,这位太皇太后,象宋神宗的曹太皇太后、宋哲宗的高太皇太后、明英宗的张太皇太后,以及本朝的孝庄太后那样,慈爱而顾大体,则宫闱清煦,也还罢了,无奈慈禧太后与皇后已如水火,将来一定多事,而且是非臣下所能调停的严重争执。
    说来说去,唯有盼皇帝不死!为此,恭王对皇帝的病势,越发关心,一天三四次找李德立来问,所得到的答复,却尽是些不着边际的游词。
    总结李德立的话,皇帝的病情,“五善”不见,“七恶”俱备,而最棘手的是,本源大亏,用滥补则恐阳亢,用凉攻又怕伤气。而真正的病根,无人敢说,只是私底下有许多流言,甚至说是皇帝的精神已经恍惚,入于弥留之际了。
    奇怪的是,在皇帝左右的太监,却总是这样对人说:“大有起色了!”“昨天的兴致挺好的,还坐起来说笑话呢!”听了外面的流言,再听这些话,越令人兴起欲盖弥彰之感。因此,恭王便向两宫太后面奏,应该让军机、御前、近支亲贵、弘德殿行走、南书房翰林经常入宫省视,庶几安定人心。
    两宫太后虽接纳了建议,但一时并未实行。这是慈禧太后的主意,要挑皇帝精神较好的时候,再宣旨传召。
    这天军机见面刚完太监来报,说皇帝醒了,于是慈禧太后传旨:准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及弘德殿行走的师傅和谙达,入养心殿东暖阁问安。只见皇帝靠在一名太监身上,果然精神甚好,十几个人由惇王领头,一一上前瞻视,腰间溃处看不见,只见痘痂犹有一半未落。
    “今儿几时啦?”皇帝这样问,声音有些嘶哑。
    “今儿十一月二十九。”恭王回答。
    “月大月小?”
    “月大。”
    “后天就是腊月了。”皇帝说,“腊月里事多。”
    “臣等上承两宫皇太后指示,诸事都有妥帖安排,不烦圣虑。”恭王说道:“如今调养,以静养体。”
    “静不下来!”皇帝捏着拳,轻捶胸口,“只觉得热、口渴。”
    “心静自然凉。”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向恭王看了一眼。
    恭王默谕,跪安退出东暖阁。因为未奉懿旨退出养心殿,所以仍旧在明间伺候。
    不久,慈禧太后一个人走了来,站着问道:“皇帝流‘汁’太多,精神委顿,你们看,可有什么好办法?”说着,拿起手绢去抚眼睛。翁同龢因为不满李德立,有句话很久就想说了:“臣有愚见,圣躬违和,整一个月了,十八天之期已过,如今的证候是外证,宜另行择医为上。”
    “这话,我跟荣禄也说过。”慈禧太后问道,“外面可有好大夫?”
    “有一个叫祁仲的,今年八十九岁,治外证是一把好手。”
    荣禄磕头答道:“臣请懿旨,是否传来请脉?”
    “八十九岁,见过的证候,可真不少了。就传来看吧!”
    到了午间,祁仲被传召到宫,由两名苏拉扶着下车,慢慢走到养心殿,看他须眉皤然,料想一定见多识广,能够着手回春,所以无不重视,静静等在殿外,听候结果。
    祁仲是由李德立陪着进东暖阁的,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始诊视完毕,随即被召至西暖阁,两宫太后要亲自问话。
    祁仲倒是说出来一个名堂,他说皇帝腰际的溃烂,名为“痘痈”,虽然易肿易溃,但也易敛易治。大致七日成脓,先出黄白色的稠脓,再出带血的“桃花脓”,最后出淡黄水,这时肿块渐消,痛楚亦减,就快好了。
    慈安太后一听这话,顿现喜色,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是说,皇上的这个痘痈不要紧?”
    八十九岁的祁仲,腰腿尚健,眼睛也还明亮,就是双耳重听。当时由荣禄大声转述了慈安太后的话,他才答道:“万岁爷的痘痈,来势虽凶,幸亏不是发在‘肾俞’穴上,在肾俞之下,还不要紧。”
    “喔,”慈安太后又问:“肾俞穴在那儿啊?”
    荣禄连朝侍疾,每天都跟李德立谈论皇帝的病情,什么病,什么方剂,颇懂得一些了,肾俞穴恰好听李德立谈过,此时因为祁仲失聪,转述麻烦,便径自代奏,指出俞穴在“脊中对脐,各开寸半”处,正是长腰子的地方,所以叫做肾俞。
    这就明白了,如果是发在肾俞穴上,则肾亦有溃烂之虞,“总算不幸中大幸”,慈禧太后亦感欣慰,要言不烦地问:“那么,该怎么治呢?”
    祁仲的答奏是,以培元固本为主,本源固则百病消,即是邪不敌正的道理。这跟主张温补的说法相同,慈禧太后便吩咐拿方子来看。
    看方子上头一味就是人参,慈禧太后便是一愣,但以慈安太后等着在听,所以还是念了出来:
    “人参二钱 白术二钱 茯苓二钱 当归二钱 熟地三钱 白芍二钱 川芎钱半 黄芪三钱 肉桂八分 炙甘草一钱。”
    等念完,慈禧太后失声说道:“这不是‘十全大补汤’吗?”
    祁仲听不见,没有作声,恭王答了声:“是!”
    就这一下,君臣上下,面面相觑。最后仍是慈禧太后吩咐:“让他先下去!等皇上大安了,再加恩吧。”
    “喳!”荣禄答应着,向值殿的太监努一努嘴,把祁仲搀扶了下去。
    “温补的药都不能用,怎么能用‘十全大补汤’?”慈禧太后异常失望地说,“我看这姓祁的,年纪太大喽!”
    她是想骂一声:“老悖晦!”只是在庙堂之上,以太后之尊,不便出口。其实,祁仲一点都不悖晦,他行医七十年,外科之中,什么稀奇古怪的疑难杂症都见过,皇帝的“病根”,他在未奉召以前,就曾听人谈起,及至临床“望闻问切”,知道外间的流言,不尽子虚。如果是平常人家,说得一声“另请高明”,拱拱手就得上轿,在宫中却不能。他心里想,这个病只要沾上手,无功有过,这么大年纪,吃力不讨好,坏了自己一世的名声,何苦来哉?因此想了这么一套说法,有意让药方存案,无功无过,全身而退。反正到过深宫内院,瞻仰过太后皇上,这一生也算不白活了。
    他是这样的打算,却害“荐贤”的荣禄,讨了个老大的没趣,临到头来,还是奉了懿旨:“让李德立仔仔细细地请脉。”
    仔细请脉的结果,却又添了新的证候,双颊和牙龈,忽然起了浮肿,仍是阳气过旺所致,同时又患泄泻,一昼夜大解二十次之多,听之可骇,而李德立却欣然色喜,说是有此一泻,余毒可净,确有把握了。
    这话传到深宫,无不奔走相告。这天恰逢腊月初一,平时每逢朔望,皇帝在漱芳斋侍膳,照例有戏,这天却是由皇后妃嫔侍从,遍历各宫的佛堂拈香。
    第一处是在宁寿宫后殿之东,景福门内的梵华楼和佛日楼;第二处是在慈宁宫,这里有好几处佛堂,两宫太后常来的顶礼的是,设在正殿前面,徽音左门东庑的那一所;此外还有三座,以雨华阁为主,在凝华门内,阁凡三层,上层供欢喜佛五尊、下层供西天番佛,这还是前明的遗迹,内有脑骨灯、人骨笛等等法器,在慈安太后看,近乎邪魔外道,平时绝迹不至,但这时候要百神呵护,为了祈求皇帝早占勿药,她心甘情愿地拈香磕头,念念有词地祷祝了许久。
    一早开始,由东到西,拜遍了各式各样的佛,到此已近辰正,该是军机“叫起”的时候,慈安太后一则有些累了,再则政务已近乎停顿,陪着并坐,也觉得无聊,便托词“头疼”,由皇后陪侍着,径回自己的钟粹宫。
    这是她们婆媳难得单独相处的一个机会。平时侍膳,有慈禧太后在,行止言语,处处需要顾忌,虽然每天一早到钟粹宫问安,亦是单独见面,但慈安太后知道“西边”刻刻侦伺,体恤皇后,不肯让她多作逗留。自从皇帝出天花以来,她积着无数的话想跟皇后细谈,所以有此片刻,便脱略顾忌,不肯轻易放过了。
    “有皇后在这儿侍候,你们散了去吧!”
    这是慈安太后有意遣开左右,宫女们自然会意,纷纷离去,却仍在走廊上守着,听候招呼。有两个机警的,便走到宫外看守,用意是防备长春宫的人来窥探皇后的行动。
    皇后在这一个月之中,无日不以泪洗面,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却不敢有任何哀伤的表示。此时当然不同,当慈安太后刚叹口气,一声“可怎么好呢”还没有说完,两滴眼泪已滚滚而下。
    想起这是忌讳,赶紧背身拿手背去拭擦,却已瞒不住慈安太后了。
    “你痛痛快快哭吧!”慈安太后自己也淌了眼泪。
    话虽如此,皇后不敢也不忍惹她伤心,强忍眼泪,拿自己的手绢送了过去,还强笑着说:“皇额娘别难过!太医不是说,有把握了吗?”
    慈安太后不作声,擦一擦眼睛,发了半天的愣,忽然说道:“你过来,我有句要紧话问你。”
    “是!”皇后答应着,躬身而听。
    慈安太后却又不即开口,而脸上却越变越难看,说不出是那种绝望、悲伤还是恐惧的神色。
    最后,终于开口了,语声低沉而空旷,令人听来觉得极其陌生似地,“皇上万一有了什么,该有个打算。”她说,“我得问问你的意思。”
    皇后只听清半句,就那前半句,象雷轰似的,震得她几乎晕倒。
    慈安太后却显得前所未有的沉着,“你别伤心,这会儿也还不到伤心的时候,”她捉住皇后的手,使劲摇撼了几下,“你把心定下来,听我说。”
    “是!”皇后用抖颤的声音回答,拿一双泪光荧然的眼望着慈安太后,嘴角抽搐着,失去了平日惯有的雍容静穆。
    “咱们也不过是作万一的打算。”慈安太后知道自己的态度和声音吓着了皇后,所以此时尽量将语气放得缓和平静,“平常百姓家,有‘冲喜’那么一个说法,先挑一个过继过来,也算是添丁之喜。我隐隐约约跟皇上说过,他说要问你的意思。”
    这两句话格外惹得皇后伤心。两年多的工夫,在一起相处的日子,加起来怕不到两个月,然而她知道皇帝的心,七分爱、三分敬,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中间会有人作梗!她不但体谅皇帝的处境,而且还深深自咎,觉得事情都由自己身上而起,如果不是对自己有那样一份深情,皇帝也不致于对慧妃那样负气。
    因为负气才在乾清宫独宿,因为独宿才会微行,因为微行,才会有今天的这场病。从父亲熟读过女诫闺训的皇后,一直有这样的一种想法:不得姑欢是自己德不足以感动亲心。唯有逆来顺受,期望有一天慈禧太后会破颜一笑,说一两句体恤的话,那时就熬出头了。
    但就是这样一番苦心,如今亦成奢愿,皇帝一崩,万事皆休。二十一岁的皇后,抚养一个并非亲生的儿子,在这阴沉沉的深宫中,这日子怎么“熬”得下去?
    这样想着,仿佛就觉得整个身子被封闭在十八层地狱之下的穷阴极寒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亿万千年,永无出头之日。这是何等可怕!皇后身不由主地浑身抖战,若非森严的体制的拘束,她会狂喊着奔了出去。
    “你怎么啦?”连慈安太后都有些害怕了,“你怎么想来着?”
    皇后噤无一语,但毕竟还不到昏瞀的地步,心里知道失礼,就是无法诉说,双膝一弯,扑倒在慈安太后膝前。
    “来人哪!”
    在窗外伺候的宫女,就等着这一声召唤。慈安太后的语声犹在,已有人跨进殿门,走近来才看清楚,皇后的脸色又白又青,象生了大病似的。这就不用慈安太后再有什么嘱咐了,四五个宫女,七手八脚地将皇后扶了起来。
    “扶到榻上去!”慈安太后指挥着,“看有什么热汤,快端一碗来!”
    钟粹宫小厨房里,经常有一锅鸡汤熬着,等端了一碗来,慈安太后亲手捧给伏在软榻上喘息的皇后。她还要下地来跪接,却让慈安太后拦住了。
    这一来皇后才得大致恢复常态。不是宫女照料之功,是这一阵折腾,能让皇后暂忘“境由心造”的恐怖。
    “也不知怎么了?”皇后强笑着说了这一句,忽又转为凄然之色,“总是皇额娘疼我,我没有别的孝顺,只替皇额娘多磕了几个头。”
    这一个至至诚诚的头,磕得慈安太后满心愧歉。当初选中这个皇后,虽说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实在是自己一手所促成。那知“爱之适足以害之”,两年多来,眼看慈禧太后视皇后如眼中钉,既不能调和她们婆媳的感情,又不能仗义执言,加以庇护,甚至也不能规劝皇帝谨身自爱,以致于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一旦龙驭上宾,第一个受无穷之苦的,就是皇后。想想真是害得她惨了。
    转念及此,慈安太后心如刀割,浑身也就象要瘫痪似的,但想到“一误不可再误”这句话,兴起弥补过失的责任心,总算腰又挺了起来,能够强自支持下去了。
    “还是谈那件大事吧!”慈安太后说,“道光爷一支,溥字辈的就只有载治的两个儿子,照说,该过继小的那个,你若愿意要大的那个,也好商量。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到这时,皇后才开始能够考量这件事。这是件头等大事,不是挑一个儿子,是挑一位皇帝,关系着大清朝的万年天下。皇后想到这一层,顿觉双肩沉重,而且心里颇有怯意,就象一个从未赌过钱的人,忽然要他将整个家业,选一门作狐注一掷那样心慌意乱。
    “说话呀!”慈安太后鼓励她说,“你也是知书识字,肚子里装了好些墨水的人,该你拿大主意的时候,你就得挺起胸来。”
    这一说,提醒了皇后,想起书本上的话,脱口答道:“国赖长君,古有明训。”
    慈安太后一愣,然后用迟疑的语气问道:“话倒是不错,那里去找这么一个溥子辈的‘长君’?连嘉庆爷一支全算上,也找不出来,要嘛只有再往上推,在乾隆爷一支当中去找。可有一层,找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你这个太后可怎么当啊?”
    “太后、太后!”皇后自己默念了两句,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怎么样也想象不出,二十一岁的太后该是怎么一个样子?
    看皇后容颜惨淡,双眼发直,知道又触及她的悲痛之处,看样子是谈不下去,慈安太后万般无奈地叹口气说:“真难!
    只好慢慢儿再说吧!”
    等跪安退出,慈禧太后已经从养心殿回到了长春宫,派人传召皇后,说是立等见面。
    一听这样的语气,皇后立刻就觉得脊梁上冒冷气,想到刚到钟粹宫去过,也想到自己的泪痕犹在,越发心慌,然而不敢有所迟疑,匆匆忙忙赶了去,看到慈禧太后的脸色如常,心里略略宽了些。
    “一交腊月,就该忙着过年了!”
    “是!”皇后很谨慎地答应着。
    “你已经料理过两年了,那些规矩,总该知道了吧!”
    “是。”皇后答道,“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还得求皇额娘教导。”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句话。该动手的,早早儿动手。”
    皇后奉命唯谨,当天就指挥宫女,太监,从长春宫开始,掸尘糊窗子,重新摆设,布置得焕然一新。
    此外岁末年初的各项仪典,亦都照常办理,只是要皇帝亲临主持的,象写“福”字遍赐京内外大臣的常年例规之类,自然是停止了。
    因此,统摄六宫的皇后,在表面上看来,格外是个“当家人”的模样,明知内务府事事承旨于慈禧太后,早已有了安排,却不能不细心检点,处处操劳,怕万一照顾不到,又看“西边”的脸色。
    ※  ※ ※
    人是忙着“不急之务”,皇后的一颗心却总悬悬地飘荡在养心殿东暖阁。她跟皇帝住得不远,就在养心殿西面的体顺堂,但是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礼法所限,不能象寻常百姓家的夫妇,来去自如。而且晨昏省视,当着一大堆太监、宫女,也不能说什么“私话”。所以对于皇帝的病情,她亦是耳闻多于目睹。
    得力的是个名叫二妞的宫女,每天是她去探听了各式各样的消息,随时来奏报皇后。她干这个差使很适宜,因为她不曾选进宫来以前,家住地安门外,有个常相往来的邻居,便是医生,耳濡目染,颇懂医药,可为皇后备“顾问”。
    “万岁爷嘴里的病不好。”二妞忧形于色地说,“太医说了,怕是‘走马牙疳’。”
    “走马牙疳?”皇后惊讶地问,“那不是小孩儿才有的病吗?”
    “天花不也是?”
    一句反问,说得皇后发愣,好半天才问:“要紧不要紧?”
    二妞不敢说“要紧”,几天之内,就可以令病人由昏迷不醒,谵妄致死,她只这样答道:“这个病来得极快,不然,怎么叫‘走马’呢?”
    “太医怎么说?”
    “说是温补的药,万不能进。万岁爷内里的毒火极旺,只有用清利的方子,大解多,可以败火,可又怕万岁爷的底子虚。”所以,二妞话到口边,欲止不可:“太医也很为难。”
    皇后深知宫中说话的语气,这样的说法,就表示对病症没有把握了,一急之下,起身就说:“我看看去。”
    这时是晚膳刚过,自鸣钟正打过五下。冬日昼短,已经天黑,不是视疾的时候,但皇后既如此吩咐,不能不听,于是先派人到养心殿去通知首领太监,然后传唤执事,打着灯,引领皇后直向养心殿东暖阁而去。
    殿中一片凄寂,灯火稀微,人影悄悄,只有浓重的药味,随着尖利的西北风散播在阴沉沉的院落中,皇后打了个寒噤,哆嗦着问小李:“皇上这会儿怎么样?”
    “这会儿刚歇着。”小李跪着答奏,“今儿的光景,又不如昨天,左边脸上的硬块抓破了,流血水。太医说,怕要穿腮。”
    “穿腮?”皇后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却又大惊,穿腮不就是在腮上烂成一个洞?“这,这么厉害?”
    小李不答,只磕个头说:“皇后请回宫去吧!”
    这是劝阻皇后,自然是怕皇后见了病状伤心。意会到此,她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如说要皇后空走一趟,就此回去,论责任不可,论感情不忍,所以她拒绝了小李的奏劝,断然答道:“不!我在这儿等一会。”
    “那就请进去看一看。”
    “也好。”
    “花盆底”的鞋,行路“结阁”有声,皇后怕惊醒了皇帝,扶着二妞的肩,蹑着足走。东暖阁甚大,砖地硬铺,是个不宜于安设病榻的地方,又因为皇帝热毒满身,特地把暖炉撤走,越发觉得苦寒可畏。皇后每次一走进来,总是从心底起阵阵瑟缩之意。这天比较好些,因为新设了一道黄缎帏幕,毕竟挡了些寒气。但也就是因为这道帏幕,气味格外令人难闻。皇帝腰间的痈,不断作脓,而走马牙疳,由于口腔糜烂,气息特重,都为那道帏幕阻隔难散,掀起帏幕,一闻之下,几乎令人作呕。
    皇后赶紧放手,咽口唾沫,回身向小李说道:“这怎么能住?好人都能住出病来!也不拿点香来薰薰!”
    “原是用香薰了,万岁爷说是反而难闻,吩咐撤了。”
    彼此的语声虽轻,还是惊醒了皇帝,含糊不清地问道:
    “谁啊?”
    小李赶紧掀帏入内,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皇后来瞧万岁爷。”
    他的话不曾完,皇后已跟着入幕,依然守着规矩,蹲下来请了个安。
    皇帝在枕上转侧着,两道迟钝的眼光,投向皇后,也让皇后在昏黄摇晃的烛光下,看清了他的脸,虚火满面,双颊肿得很厉害,左面连着嘴唇有个硬块,抓破了正在渗血水,上下两唇则都向外鼓着,看得出牙龈发黑,又肿又烂。
    这可怖的形容,使得皇后在心里发抖,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想象,想象着皇帝一瞬不视,六宫号咷的光景,她几乎又要支持不住了。
    “怎么不端凳子给皇后?”皇帝很吃力地说。
    皇后没有用凳子,是坐在床沿上,看一看皇帝欲语又止,于是小李向二妞使了个眼色,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你看我这个病!”幕外的人听得皇帝在说:“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
    “皇上千万宽心,”皇后的话也说得很慢,听得出是勉力保持平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全靠自己心静,病才好得快。”
    “心怎么静得下来?”皇帝叹口气,“李德立简直是废物,病越治越多……。”语气未终,而终于无声,随后又是一声长叹。
    “今儿看了脉案,说腰上好得多了。”
    “好什么?”皇帝答道:“我自己知道。”
    “皇上自己觉得怎么样?”
    “口渴,胸口闷,这儿象火烧一样。”皇帝停了一下又说,“前两天一夜起来十几遍,这两天可又便秘。”
    这时的皇帝,精神忽然很好了,要坐起来,要照镜子,坐起来不妨,要镜子却没有人敢给。痘疤不曾落净,唇鼓腮肿,脸上口中,溃烂之处不一,这副丑怪的形容,如果让平日颇讲究仪容修饰的皇帝,揽镜自顾,只怕当时就会悲痛惊骇得昏厥。所以,养心殿的太监,早就奉了懿旨,凡有镜子,一律收藏,笨重不便挪动的穿衣镜之类,则用红缎蒙裹。此时皇后苦苦相劝,不便说破实情,只反复用相传病人不宜照镜子的忌讳,作为理由,才将皇帝劝得怏怏而止。
    逗留的时间,已经不少,即令皇帝是在病中,皇后要守礼法,亦不宜耽搁得久待。找个谈话间的空隙,打算跪安退出,而皇帝不许。
    “难得今儿有精神,你还陪着我说说话吧!”皇帝说,“一个人睡不着,思前想后,尽是推不开的心事。”
    皇后意有不忍,答应一声:“是!”仍旧坐了下来。
    “趁我这会儿能说话,有件事要问你。”皇帝放低了声音问:“钟粹宫皇额娘,问过你了?”
    一提此事,皇后便感到心酸,“趁这会儿还能说话”这一句,更觉得出语不祥,皇后就无论如何不肯谈这件事了。
    “这会儿还提它干什么?压根儿就是多余。”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皇上歇着吧!”皇后抢着说道,“何苦瞎操心?”
    就这时小李闯了进来,带着警戒的眼色看一看皇帝,然后直挺挺地跪下来说:“万岁爷该进粥了。”
    “吃不下。”皇帝摇摇头。
    小李原是没话找话,用意是要隔断皇帝与皇后的交谈,因为慈禧太后耳目众多,正经大事以不谈为宜。他的心意,皇帝还不大理会得到,皇后却很明白,便又站起身来:“宫门要下钥了。皇上将息吧,明儿一早我再来。”
    皇帝惘然如有所失,但也没有再留皇后。这一夜神思亢奋,说了好些话,问到载澂,问到新任署理两江总督刘坤一,问到刚进京的新任两广总督英翰,也问到奉召来京的曾国荃、蒋益澧、郭嵩焘等人。
    这些情形在第二天传了出去,有人认为是皇帝病势大见好转的明证,也有人心存疑惧,私底下耳语,怕是“回光反照”。不幸地,这个忧虑,竟是不为无见,皇帝的征候,很快地转坏了,脉案中出现了“神气渐衰,精神恍惚”的话。
    这天是南书房的翰林、黄钰、潘祖荫、孙诒经、徐郙、张家骧奉召视疾,由东暖阁到西暖阁,两宫太后垂泪相关,向这班文学侍从之臣问道:“你们读的书多,看看可有什么法子挽回?”
    因为是与军机大臣一起召见,南书房的翰林,除了孙诒经建议下诏广征名医入京以外,其余都不敢发言。
    “孙诒经所奏,缓不济急。”恭王这样奏陈:“如今唯有仍旧责成李德立,尽心伺候,较为切合实际。”
    “李德立到底有把握没有呢?”慈禧太后凄然说道:“他说的那些话,我们姊妹俩也不大懂,你们倒好好儿问一问他。”
    于是孟忠吉宣召李德立入殿,与群臣辩难质疑。
    在李德立,这一个月真是心力交瘁,形神俱疲,又瘦又黑,神气非常难看。皇帝的病有难言之隐,而他亦确是尽了力,至于说他本事不好,那是无可奈何之事,所以两宫太后和军机大臣,都没有什么诘责。孙诒经自然有些话问,只是不明病情,问得近乎隔靴搔痒,而且太医进宫请脉,多少年代以来的不传之秘,就是首先要在脉案、药方上留下辩解的余地,李德立又长于口才,这样子就无论如何问不过他了。
    说来说去是皇帝的气血亏,热毒深,虚则要“里托”以培补元气,而进补又恐阳亢火盛,转成巨祸。李德立引前明光宗为鉴,光宗以酒色淘虚了的身子,进大热的补药“红丸”而致暴崩,是有名所谓“三案”之一,孙诒经对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比李德立了解得还透彻,自然无话可说。
    “那么,”到最后,慈禧太后问,“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呢?”
    “唯有滋阴益气,败火清毒,竭力调理,先守住了,自有转机。”
    “能不能用人参?”
    “只怕虚不受补。”李德立道:“该用人参的时候,臣自当奏请圣裁。”
    “你看,”慈禧太后侧脸低声:“还有什么话该问他?”
    慈安太后点点头,想了一会才开口:“李德立!皇上从小就是你请脉,他的体质,没有比你再清楚的。你怎么样也要想办法,保住皇上,你的功劳,我们都知道,现在我当着王爷、军机、南书房的先生的面说一句,将来决不会亏负你!”
    李德立听到后半段话,已连连碰着响头,等慈安太后说完,他又碰个头,用那种近乎气急败坏,不知如何表达感激与忠忱的语气答道:“臣仰蒙两位皇太后跟皇上天高地厚之恩,真正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都报答不来。为皇上欠安,臣日夜焦虑,只恨不能代皇上身受病痛。皇上的福泽厚,仰赖天恩祖德,两位皇太后的荫庇,必能转危为安。”
    最后这两句话,十分动听,两宫太后不断颔首。这样自然不须再有讨论,恭王领头,跪安退出。到了殿外,招招手将荣禄找了来,悄悄吩咐他去跟李德立讨句实话:皇上的病,到底要紧不要紧?
    “怎么不要紧?”李德立将荣禄拉到一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咦!何以这个样,请起来,请起来!”
    荣禄急忙用手去拉,而李德立赖着不起来,说是有句话得先陈明,取得谅解,方肯起身。
    “原是要你说心里的话。你请起来!只要你没有粗心犯错,王爷自然主持公道。”荣禄已约略猜出他的心思,所以这样回答。
    “圣躬违和,是多大的事,我怎么敢粗心?”李德立咽口唾沫,接着又说:“皇上到底是什么病,只怕两位皇太后也知道了。现在荣大人传王爷的话来问我,我不敢不说实话,皇上眼前的征候,大为不妙。万一有个什么,全靠荣大人跟王爷替我说话。”说完,双手撑地磕了一个头。
    “起来,起来!有话好说。”荣禄提醒他说,“你的事是小事!”
    意思是皇帝的病,才是大事,此时情势紧急,那里有工夫来管他的功名利禄?李德立听得这样的语气,虽因未得他的千金重诺,依然祸福难测,但也不敢再噜苏了。
    “我跟荣大人说实话,”他站起身来,低声说道:“皇上怕有‘内陷’之危。”
    “内陷!”荣禄既惊且惑,“天花才会内陷,天花不是早就落痂了吗?”
    “不然,凡是痈疽,都会内陷。”
    李德立为荣禄说明,如何叫做“火陷”、“干陷”、“虚陷”?这三陷总名内陷,症状是“七恶叠见”,最后一恶,也是最严重的一恶,“精神恍惚”已在皇帝身上发现了。
    “何致于如此!你早没有防到?”
    这有指责之意,李德立急忙分辩,他先念了一段医书上的话:“‘外症虽有一定之形,而毒气流行,亦无定位,故毒入于心则昏迷,入于肝则痉厥、入于脾则腹疼胀、入于肺则喘嗽、入于肾则目暗、手足冷。入于六腑,亦皆各有变端。’”接着用手指敲敲自己的额角,低声说道:“心就是脑,皇上的毒,到了这里了。还有句话,我不敢说。”
    “这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荣大人,你听见过‘悔疯入脑’这句话没有?”
    荣禄不答,俯首长吁。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问了句:“到底还有救没有?”
    “很难了。”李德立很吃力地说:“拖日子而已。”
    “能拖几天?”
    “难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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