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在线阅读 > 正文 清宫外史上(8-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清宫外史上(8-2)

    奏折的事由,叫做“拟调随带各营,驻扎畿郊,商办教练旗兵,兴修水利”。他也知道,这番举动,醇王那里固须好好下一番工夫,而建议兴修畿辅水利,等于指责直隶总督与顺天府尹失职,管理顺天府的万青藜,可以不拿他放在眼里,而看李鸿章,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能不预加防备,便在折尾声明:“如蒙谕旨允行,臣惟当随时与醇亲王及直隶督臣、顺天府尹详为筹议,或同时并举,或先后举行,断不敢固执成见。”至于移驻近畿,应该划定防区,建筑营垒,左宗棠亦特地建议:“应请敕交醇亲王筹度,应于何地驻扎?”
    这个奏折是由慈禧太后裁决的:“着神机营王大臣,会同妥议具奏。”也就是听凭醇王作主,所以左宗棠一退了朝,立即去拜访醇王。
    醇王好武,对于左宗棠原有倾心结纳之意,但清朝的家法,亲贵与大臣不能随意交往,如今是有公事商谈,名正言顺,给了醇王一个极好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降阶相迎,礼遇优隆。
    登堂入室,重新见礼,醇王请左宗棠“升炕”,并且推他上坐。国家体制所关,做客人的不敢僭越,坐了下首。
    由于事先经过幕友切劝,左宗棠总算有所警惕,不曾大谈西征的得意之事。在醇王推崇之下,谦虚了一番,随即谈入正题。
    “八旗禁军,身分不同,王爷带兵,又是恩多于威,长此以往,不免长其骄佚之气。不瞒王爷说,士兵总要习于劳苦,才能有用。我在西北这几年,战无不克,都得力于平时不让部下游手好闲。譬如说……。”左宗棠突然顿住,警觉到自己这一“譬如”将会谈不完,所以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勒住话头,再加上一句:“王爷恕我直言。”
    “说得是,说得是。”醇王很诚恳地答道:“从前文博川也是这么说。同治初年,他带神机营到奉天剿马贼,打得很好,班师回京,只见神机营的官兵,一个个晒得漆黑,可是精神饱满,跟在京大不相同。我很诧异,问他是何道理?他另有一番心得,说京城里太繁华,不是练兵的地方。我想这道理也对,无奈我办不到。”
    “是!”左宗棠答道:“亲藩仪制尊贵,王爷也不能经常带兵到近畿宿营操练,再者,禁军拱卫京畿,又不宜远调。话说回来,神机营是王爷亲自率领,一手培养,毕竟不同。我的意思,先从健锐、火营各营着手,练好了再挑到神机营来当差,让王爷有得力的人好用。”
    “这个打算很好。不过健锐、火器、护军各营,年轻力壮的,差不多也都挑到神机营来操练了。”
    左宗棠愕然。他对禁军的规制,原未深考,只知道神机营等于醇王的亲军,不知道其他各营亦有官兵挑入神机营操练。这一来剩下老弱残兵,还挑选些什么?
    醇王却又是一番心思,真的相信左宗棠练兵,有化朽腐为神奇的本领,期望他能将老弱残兵,练成劲旅,所以接下来便以虚心求教的语气说道:“季高,你那天有空?我请你去看看操。”
    听得这一说,左宗棠大为得意。神机营出操,只请皇帝校阅,汉大臣从未看过操,醇王的邀请,真正是殊荣了。
    “王爷所命,某何敢辞?”左宗棠拱手答道:“王爷定了日子,请赏个信。”
    “好的。我马上叫他们预备。”说着,立即找来王府护卫,传谕神机营左右翼长,预备南苑出操。
    接着,又谈了些八旗禁军的装备、驻地。提到左宗棠驻扎在张家口的亲军,移驻畿郊,要分配防区的话,醇王表示一时无从答复,要问明了情形,再遵谕旨,召集会议,方能决定。
    说到这里,听差进屋回说:“预备好了。”
    是“西法摄影”预备好了。醇王一时高兴,要合影留念,特地从护国寺大街找来照相馆的好手,这时布置停当,来请醇王和左宗棠去照相。
    照相的地点是在“颐寿堂”外,屏门紧闭,门外正中陈设了两椅一几,花盆痰盂,色色俱备。醇王特地换了公服,与左宗棠合照了一张相。
    郑重将事地照完了相,醇王就在颐寿堂设宴款待左宗棠,一个是掬诚倾心,一个是刻意笼络,当然谈得投机异常。
    左宗棠惯用英雄欺人的手段,见有醇王的撑腰,便预备大干一番。原来已在天津和保定设立了“军装所”,接运从上海采办来的军械,转输西北,现在又要练旗兵、兴水利,没有颗大印在手里,公事要请有关衙门代递,缚手缚脚,深感不便,因而亲自动手拟了个奏折:
    “臣前于正月二十七日到京陛见,二十九日钦奉恩旨:‘大学士左宗棠着管理兵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着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钦此!’天恩优渥,感悚莫名,惟臣上年檄调马步队伍,驻扎张家口听调,及分设天津、保定军装所,均经奏明在案。所有该各营局文禀,应行批札,一切公务及分致各处信件,势难停搁。而甘肃、新疆饷事,专盼各省及海关协解,向由臣经理,尚有经手未完事件。兹虽职任攸分,遇行应行咨札各件,仍难诿谢。应否由臣单衔借用兵部印封发递,俾免延误之处,伏候皇太后皇上圣鉴训示施行。”
    这个奏折,表面看来,只是借兵部印封的小事,其实是虽已交卸了陕甘总督,而仍旧要管陕甘的事,成了“太上总督”。慈安太后不明究竟,召见军机时,当着左宗棠的面,准如所请。于是左宗棠便象建牙开府一样,用兵部的印封,指挥杨昌濬及刘锦棠,仿佛仍是陕甘总督。
    神机营看操一举,醇王倒是颇为认真,一再关照左右翼长:“人家是乾隆以来,拓疆开土的名将,带过几十万兵,非比等闲。如今请他来看操,别让他说得咱们一个子儿不值,务必要振刷精神,摆个好样儿给他看。”
    震于左宗棠的威名,左右翼长亦不敢怠慢,下令预行操练,检查服装枪械,比春秋两季,皇帝大阅,还要郑重。因为皇帝看操,无非看一个表面,只要前面队伍服装鲜明,仪表雄壮,再选一些好手射箭打枪,能中红心,就可获得上赏。左宗棠是带过几十万兵的人,这套花样瞒不过他,而且醇王已经说过,左宗棠可能会亲自到各营视察,处处都须小心,便越发认真了。
    神机营的那些兵丁,是舒服惯了的,为了伯彦讷谟诂比较严厉,才设法攻掉他,请醇王回来。不想忽然有这番折腾,自是怨声载道:“磨嘴皮子”挖苦左宗棠来出气。
    到了看操那天,左宗棠由醇王亲自相陪,坐轿到了南苑。出轿上演武台,但见他戴副极大的墨晶眼镜,傲然兀立,一副目中无人的神态,更令神机营的兵丁不满。
    “看他,”有个人小声跟他同伴说,“象不象骡子带个眼罩?
    就管他叫左骡子好了。”
    左宗棠在南苑盘桓了一整天,看阵法、看火器、看校射。他是有意折磨神机营的兵丁,用意在让醇王知道,队伍出征,行军布阵,如何劳苦,远非安居京师的禁军可比。
    到得看完收队,已将天黑,神机营不曾打算宿营,而赶回城去,已自不及,临时扎营住宿,搞得手忙脚乱,越发怨声载道。随他一起去看操的营务处总理王诗正,带了一万两银票在身上,这时便找个机会,悄悄问道:“大帅,该犒赏吧?”
    左宗棠也象曾国荃一样,治军挥金如土。这次从兰州到京师,沿路迎送护卫的兵丁,皆得厚犒,特别是一入直隶境界,对李鸿章派来护送的亲军,一赏便是上千银子。照道理说,应邀看操,这个面子不小,就为敬重醇王起见,也该大大地犒赏。可是左宗棠却大摇其头。
    “神机营是禁军,除了天子以外,谁也不敢犒军。不必,不必!”
    他的想法并不错,如果真个发银犒赏,说不定就会有言官参劾,问一句:以臣下而犒禁军,意欲何为?这是雍正、乾隆年间,极可能引起莫大的麻烦。无奈神机营的兵丁并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只当左宗棠小气,因而提起“左骡子”就骂。
    就为了神机营对左宗棠深为不满,所以醇王的态度也改变了,王大臣会议的那天,他的神色很冷漠,而左宗棠却没有看出来,依旧兴高采烈地,大谈训练旗兵的章程。
    “八旗还有养育闲散的兵丁,我想请王爷主持,挑选五千人,编立成营。我那里挑几百人来当管带、弁目。总期在一年以内,练成劲旅。”左宗棠加重了语气说:“这是我有把握的事。”
    大家都看着醇王,等他发言,而他却不开口,恭王只好催问了:“老七,你看怎么样?”
    “只怕没有那么多人可挑。”
    左宗棠接口说道:“就少一点也行。”
    “少一点就没有意思了。”
    左宗棠愕然,这才看出醇王并不热心。当然,宝鋆是早就听说了的,旗兵不欢迎“左骡子”,这时便很机警地迎合醇王的意思,向左宗棠问道:“季翁,如果练五千人,一年得要多少银子,可有预算?”
    “算过的。”左宗棠答道:“兵丁行装、器械、帐房、操演所用的弹药、看操的奖赏,以及加给的口粮,一年总得三十万银子。”
    “这就很难了!”宝鋆一直以大学士管户部,谈到钱,他最会“哭穷”,便将中俄交涉以来,备战的耗费,报了一大篇帐,最后说道:“如今中俄新约,已经签订画押,马上就要照约行事,赔俄国人那一大笔兵费,还不知道从何而出?赔款一日不交,俄国人一天不撤。季翁,你想想看?”
    左宗棠无以为答,只是坐在那里大口舒气,仿佛郁闷难宣似的。
    见此光景,恭王觉得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便用征询的语气,看着左宗棠说道:“我看,只好暂时缓一缓了?”
    不缓又如何?左宗棠心有不甘而不能不表示同意,接下来又问:“然则兴修畿辅水利一事呢?”
    “这自然要借重大力。”恭王又向宝鋆说:“这是一件有关民生的大事,户部得要想办法,筹一笔款子出来。”
    “是。我一定让他们想办法筹拨。”宝鋆满口应承。
    经此一番抚慰,左宗棠的兴致才又提了起来,“我们一样一样谈。”他说,“既然练旗兵暂缓,就不必要那么多人。马队不宜干河工,请王爷的示,是不是撤回甘肃?”
    “对了!撤回甘肃好了。”
    “步兵亦不必那么多。左右两营,可以裁撤一营,不过兵勇资遣,营官得要设法安插。”
    “这要看你的意思。”恭王问道:“季高,你想裁那一营?”
    左宗棠想了一下答道:“裁右营。”
    “右营督带不是刘璈吗?”
    “是的。”左宗棠说:“刘璈在我那里多年,很立了些战功,要请王爷给他一个好缺。”
    “他是什么身分?”
    “是二品顶戴的即用道,分发在甘肃。不过甘肃现在没有道缺。”
    恭王点点头说:“我让吏部查一查再说,照你的意思,给他一个好缺就是了。”
    “我替刘璈谢谢王爷的栽培。”左宗棠转脸看着醇王说:
    “修治畿辅水利,也还得请七王爷主持。”
    醇王知道,这是左宗棠用他作挡箭牌,来对付李鸿章可能会有的掣肘,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不过他一向自负任事之勇,所以亦不肯推辞,慨然答道:“事情你去办,有麻烦来找我。”
    “我不敢替七王爷惹麻烦。只是做事容易做人难,畿辅水利,与他处不同……。”
    于是左宗棠又开始大发议论,说近畿多“王庄”,濬河开沟,处处会有纠纷,必得醇王出面,才得免除阻挠。
    “开濬只有解冻以后、台冻之前的几个月,可以施工。如果夏秋之际,雨水太多,山洪涨发,还得停工,算起来没有多少日子可用,如果阻挠一多,完工无日,坐耗钱粮,关系不轻。”左宗棠加重语气说道:“所以不论任何阻挠,都得靠七王爷鼎力,非把它打通不可。”
    听他说得严重,醇王倒不敢贸然应承了,“你说,”他问:
    “有些什么阻挠?”
    “别的阻挠,倒还好办,最麻烦的是,有些人讲风水,明明应该取直的河道,偏偏要求迂回绕越。”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从前直隶总督于成龙,为了保护他的祖坟,沿河别开水道,贻患至今,可为前车之鉴。”
    提到舆地风水,醇王不由得便想到,最近由刘铭传的一通奏疏所引起的争议。当中俄交涉紧张之时,朝命召宿将入觐,鲍超最先到京,而刘铭传却迟迟其行,直到上年秋天,方始北上。经过保定时,与李鸿章有好几日的盘桓,剪烛长谈,认为自强之道,关键在于建造铁路。李鸿章当时正在筹划开办南北洋电报,也觉得建造铁路与电报相辅并行,功效更好,因而力赞其成,并且由他幕府中熟悉洋务的文案委员,代为拟折具奏。
    奏折中首先陈述“铁路之利,于漕务、赈务、商务、矿务、厘捐、行旅者,不可殚述,而于用兵尤不可缓”。因为第一,中国幅员辽阔,“画疆而守,则防不胜防,驰逐往来,则鞭长莫及,惟铁路一开,则东西南北,呼吸相通,视敌所趋,相机策应,虽万里之遥,数日可至,百万之众,一呼而集。”
    其次:“兵合则强,分则弱。以中国十八省计之,兵非不多,饷非不足,然此疆彼界,各具一心,遇有兵端,自顾不暇,征饷调兵,无力承应。若铁路告成,则声势联络,血脉贯通,裁兵节饷,并成劲旅,防边防海,转运枪炮,朝发夕至。驻防之兵,即可为游击之旅,十八省合为一气,一兵可抵十数兵之用。将来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矣。”
    刘铭传认为中国的要路有南北两条,南路又分为二:一条是由清江浦经山东,一条是由汉口经河南,都抵达京师。北路则由京师东通奉天,西到甘肃,如果不能同时并举,可以借洋债先修清江浦经山东到京城这一条,与南北洋电报,互为表里。
    这个奏折,相当动听,尤其是“兵权饷权,俱在朝廷,内重外轻,不为疆臣所牵制”这两句话,虽是李鸿章借刘铭传之口,对左宗棠放的冷箭,而在朝廷,却实在是搔着了痒处。因此,朝旨命直隶总督李鸿章,两江总督刘坤一,“悉心筹商,妥议具奏”。
    南北洋的意见,大不相同,刘坤一反对,而李鸿章自然赞成,复奏说建造铁路,对于国计、军政、京畿、民生、转运、邮政、矿务、招商、轮船、行旅等等,都有莫大的好处。但“借用洋债,外人于铁路把持侵占,与妨害国用诸端,亦不可不防。”当然,这是对左宗棠借用洋债,趁机会作变相的攻击。
    尽管刘铭传的原折、李鸿章的复奏,多方申述建造铁路“其利甚溥”,而在京里却很难找得到同调。言官合疏却说得一无是处,有“三大弊”,“九不利”,“五害”,主要的就因为开铁路便得挖断不知多少家祖坟上的来龙去脉,风水所关,便是祸福所系,所以极力反对。
    醇王意会到此,心存警惕,很勉强地答应了下来。左宗棠却是处事敏捷,很快地便调集了王德榜所督带的左营亲军,先就动起手来,地方官也都知道他难惹,少不得尽力支援。
    左宗棠虽于经世实用之学,无所不窥,但到底不是治河的专才,名为“自出相度机宜”,其实并不曾深究,因陋就简,没有几天就让人看出来,他是近乎空疏铺张的性情,因而朝士讥评,随处可以听到。
    ※  ※ ※
    中俄交涉,和平了结,伊犁复归版图,朝中重见一片升平的气象,但是,慈安太后却是心力交瘁,厌倦视朝了。
    “这一年多,我真是累了。”她微微咳嗽着对恭王和军机大臣说,“如今总算平平安安地,都靠大家同心协力,才有这么个结果。真正不容易!”
    “这是上托两位皇太后公溥慈祥之德。”恭王答道,“俄事虽已了结,新疆的善后事宜,还很麻烦,臣等惟有悉心筹划,请旨施行。圣母皇太后圣躬不豫,至今还在调养,朝中大政,全靠母后皇太后主持于上,臣等才能禀承。圣躬关系甚重,千万珍摄。”
    “我知道。”慈安太后停了一下,强打精神,垂询新疆的善后事宜,“我现在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俄国人反复,将来伊犁交回,咱们是怎么个接收?”
    “自然是派兵接收,等新约订成,还有许多细节,由总理衙门另外与俄国使臣磋商。”
    “派兵接收,只怕又会生出事故,总要规定得明明白白,让俄国人没有话说。”慈安太后又说,“你们看看,是不是找刘锦棠到京里来,问问他们,可有什么难处?预先替他们想办法。还有,以前左宗棠奏过,新疆该设行省,我记得当时定规,等伊犁收回再议。如今该怎么办呢?”
    “是。”恭王答道,“也还早。等收回伊犁,再议不迟。”
    “那也得问问刘锦棠他们。”慈安太后吩咐,“你们去商量,是找刘锦棠,还是找张曜进京来谈?”
    回到军机处商议,决定召刘锦棠的副手,以广东陆路提督帮办新疆军务的张曙进京,这是左宗棠的建议。因为将来率军接收伊犁的,必是张曜,一面要问他有何“难处”,一面指示机宜,亦以直接告诉张曜为宜。
    “张朗斋此人,关于他的生平,有许多有趣的传说。”宝鋆兴味盎然地问左宗棠:“到底那些传说,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传闻?”
    传闻中说:张曜少年杀人,亡命河南固始。那时河南闹捻子,民间多结团自保,张曜勇武能驭众,被推为首脑,都叫他“张大哥”。
    咸丰末年,捻军张总愚进扑固始,情势危急。县令姓蒯有个女儿,是美人也是才女,钟爱异常。蒯大老爷心里在想:城池一破,自己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自然与城共存亡,家人亦必不能幸免。与其这样白死,不如死中求生,觅一条出路。于是亲笔写了一道告示,贴在十字路口。这通告示,轰动了整个固始城,津津乐道,竟似忘了身在危城,朝不保夕。
    告示的内容很简单,只说有能守得住固始城的,县令以爱女许配此人为妻。这个奖赏,重于千金,但却没有“勇夫”敢学毛遂的自荐,都说:“这分艳福,只有让张大哥去享。”
    在弟兄们怂恿之下,张曜也就跃跃欲试了。蒯县令原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相见之下,看他相貌魁伟,先就有了信心。问到破敌之计,觉得张曜的话更有道理。
    张曜以为敌众我寡,非出奇兵,不能获胜。他表示只需三百人,即可奏功,但这三百人,需个个精壮,不能有一弱者。蒯县令便让他自己挑了三百人,大碗酒、大块肉,好好地犒劳了一顿,亲自送他们出城击敌。
    张曜拣隐蔽之处埋伏好了,三更时分,奇袭敌营,奔走如风,锐不可当。城内是早就约定好了的,蒯县令调派守军民伕,多备鼓角号炮。一见前方有了行动,城上便大张声势,呐喊助威。捻军仓卒应变,不知官军有多少,无心恋战,纷纷溃退。
    其时正好僧格林沁率领他的有名的蒙古马队,星夜驰援,数里之外,就望见火光中,官军往来驰逐,威风八面,大为惊奇。等捻军败走,亲自驰马来询问究竟,张曜略陈经过,僧王大为高兴,奏保张曜当知县,同时出面作大媒,为他迎娶了蒯小姐。
    蒯小姐是名符其实的“掌印夫人”。她不但美而多才,并且精于吏事。张曜是不识字的,所以一切公文,全由夫人处理。外人却不知道,都说“张大老爷是文武全才”。上官亦以张曜为能员,所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没有几年就当到了河南藩司。
    于是有个御史刘毓楠,不知为什么与张曜过不去?奏劾他“目不识丁”。原折下河南巡抚查察属实,一字不识,如何能掌理一省民政财务?照例由文改武,调派为南阳镇总兵。
    这是很丢面子的事,张曜既怒且愤,但无可奈何,只能拜夫人为老师,象蒙童那样,从“认字号”开始读书。年纪长了,自然是悟性好、记性不好,背书背不出,“老师”往往大发娇嗔,有时骂得人下不了台,而张曜甘之如饴。
    “我看过他的尺牍。”谈到这里,宝鋆举了实例:“书法楚楚可观,颜之骨、米之肉,倒觉得比彭雪琴的一味粗豪,犹胜一筹。”
    “这是佩翁的奖饰。”左宗棠笑道,“张朗斋惧内是不错,不过外间的传闻,未免失实。”
    “正为失实,所以请教。”
    “其实,我亦不甚了了。他的籍贯就弄不清楚,先是浙江上虞,改隶大兴,又改隶杭州,而世居吴江同里镇。”
    同里是出名富庶的鱼米之乡,赌风极盛,张曜年轻的时候,便日夜在赌场中讨生活,有一次耍无赖,为他一个姓陈的亲戚批颊痛斥。张曜大为悔恨,年轻好面子,这一来自觉在同里无脸见人,远走河南,投奔他的姑夫,固始知县蒯贺荪。
    蒯贺荪也知道这个内侄,少年无赖,不堪委任,而且目不识丁亦无用处。不过天下每一个县衙门,都有这类“官亲”,处置之道,无非每天两顿大锅饭,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张曜就是这样在他姑夫那里吃闲饭。
    麻烦的是闲饭吃不饱。张曜生来魁梧,闲来无事玩石锁、仙人担练膂力,所以食量甚大,饭桌上风卷残云似的,害得别人常常吃白饭,厨子对他更加厌恶。张曜自觉无趣,只好节食,在衙门里吃了饭,再到外面食摊上去找补。这一来,每月几两银子的零用,自然不够,连剃头洗澡的钱都没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蒯贺荪见了就骂,这碗闲饭,着实难吃。
    其时捻军初起,但声势甚盛,当地士绅会齐了去见蒯贺荪,愿意凑出钱来招募乡兵以自保。这是各地通行的办法,蒯贺荪当然接纳,招募了三百人。但要派一名管带,却无人应命,因为人数既少,又无训练,决不能抵挡越“捻”越大,越“捻”越紧的捻军。
    张曜倒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深知他姑夫轻视他,不敢贸然开口。最后,真的找不到人了,他才硬着头皮自告奋勇,蒯贺荪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将三百人交了给他。
    就这天黄昏,快马来报,大股捻军已扑向固始。蒯贺荪大起惊慌,计无所出,张曜却沉着得很,认为这三百人不能守城,要埋伏在城外,教捻军不知虚实,一惊而走,才保得住固始。
    蒯贺荪觉得他的话也有道理,便让他带队出城。这一夜奇袭敌垒,便如传闻中所说的,恰好遇到僧王,激赏之下,以朝廷授权,便宜行事,给了张曜一个五品顶带。以后蒯贺荪调职,张曜便接他姑夫的遗缺,当了固始知县。他开始读书,确是在由河南藩司改任为南阳镇总兵以后,不过另延文士为师,却不是他夫人的学生。
    “倒是有件事,真可以看出张朗斋的性情。”左宗棠说道:“刘毓楠当安徽凤颖道,被劾落职,回河南祥符老家,贫无聊赖,居然跟张朗斋通殷勤。诸位猜张朗斋作何态度?”
    “自然是不报。”宝鋆答说。
    “不然。”李鸿藻说:“贻以千金。”
    “是的。”左宗棠点点头,“每年如此。最妙的是,每次给刘毓楠的信上,都钤一方小印,四个字:‘目不识丁’。”
    “这不是揶揄。”李鸿藻大为赞叹,“是感念刘毓楠栽成之德。胸襟如此,真正可爱。”
    “这倒跟樊燮的事相象。”
    宝鋆所指的樊燮,也是个总兵,当年也是因为目不识丁为湖南巡抚骆秉章所严劾,而实在是在骆秉章幕中独断独行的左宗棠的主意。樊燮罢官,回到湖北恩施老家,愤不能平,延名师教他的儿子樊增祥读书,说是“不中进士就不是我的儿子。”果然,樊增祥刻苦力学,光绪三年成进士、点翰林,不负老父的期望。
    “说起来也是我一激之力。只不知樊云门可有张朗斋的雅量?”说着,左宗棠掀髯大笑。
    由于张曜有这些传奇的故事,益令人想见他一见,所以当时便作了决定,接受左宗棠的意见,由军机拟旨,召张曜到京,面受机宜。然后各自散去。
    左宗棠这时已在京城里置了一所住宅,并且接来了眷属。第一个通家之好是于他有恩的潘祖荫,常有往来,这天也是潘祖荫请客,所以由军机处散出来,径赴潘家去赴午宴。潘祖荫富于收藏,特别是金石碑版,宴罢一一为左宗棠指点。其实有许多关中出土的商周鼎彝,还是左宗棠送他的,此时听潘祖荫细述源流,考证得明明白白,颇有宝剑赠与烈士之感,因而主人得意,客人更得意。
    就在兴尽将告辞的时候,听差来报:“涂大人来拜!”
    “涂大人”是指河南巡抚涂宗瀛,安徽六合人,举人出身,替曾国藩办过粮台,跟左宗棠也算熟人,但跟潘祖荫素无渊源,这次奉召入觐,在礼貌上已拜访过一次,这第二次来拜,就可以不见了。
    “挡驾!”
    “回老爷的话,涂大人说来辞行,还有事要谈。”
    潘祖荫有些为难,有贵客在此,不能不陪,如邀左宗棠一起相见,又怕他会当着曾国藩的旧部大骂曾国藩,未免尴尬。
    左宗棠看出他的难处,而且人也倦了,便即说道:“涂朗轩也是旧识,前几天我们刚见过面,畅谈往事。此刻我就不必见他了。”
    于是潘祖荫吩咐听差,将涂宗瀛先请到花厅里坐,然后开中门送客,看左宗棠上了轿,才回进来会涂宗瀛。
    照例寒暄过后,涂宗瀛才道明来意,是特为来谈一件案子。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阳作品集
风尘三侠任公与刁间恩怨江湖正德外记三春争及初春景清朝的皇帝八大胡同艳闻秘事柏台故事状元娘子明末四公子吕不韦乞女清末四公子大浪淘沙李鸿章草莽英雄丁香花八大胡同清官册、假官真做买命乾隆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