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在线阅读 > 正文 母子君臣(9-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母子君臣(9-2)

    荣禄正在接见聂士成派来的专差。前一天在杨村遭遇了英国军官薛穆尔所率领的八国联军,聂士成打算派兵拦截。与洋人对阵,所关不细,当然需要请示。电报打到保定,裕禄的回电只得八个字:“电悉,不得擅自行动。”很显然的,这是不准聂士成阻敌。
    身为直隶提督,直隶境内有匪不能剿,有敌不能阻,要此军队何用?聂士成愤激不甘,决定退出杨村,料知跟裕禄请求无用,所以特意派专差到京,向荣禄陈述苦衷,要求调防。
    “我知道你们大帅的委屈,”荣禄跟专差说,“你带我的话回去,就说我说的,无论如何要忍耐!我受的气,不比你们大帅少,日子也并不比他好过。人局总在这几天就会好转,杨村是个紧要口子,一定要守住。”
    那专差很能干,一看要求被拒,不能光传达一句话,空手而回,决定代表聂士成明明白白请个示。
    想停当了,便即说道:“回中堂的话,洋人现在因为铁路中断,怕辎重接济不上,暂时按兵不动,中堂交代守杨村,自然遵办。不过硬守就难免开仗,真要打起来,还得求中堂作主。”
    这是要求荣禄支持。和战大计未定,他不敢贸然答应,只这样回答:“不要硬打!多设疑兵,虚张声势,先把洋人牵制住再说。”
    “是!”专差又问,“团匪来骚扰呢?”
    “把他们撵走就是。”
    “如果团匪跟洋人打了起来,本军应该怎么办?”
    这一问问得荣禄无以为答,既不能助义和团打洋人,更不能助洋人打义和团。想了好一会,含含糊糊地答说:“请你们大帅瞧着办。”
    这是暗示可作壁上观,专差懂他的意思,却偏偏固执地说:“务必请中堂明示。”一面说,一面还屈单腿打了个扦。
    荣禄无奈,只好这样答说:“以不卷入漩涡为上策。”
    这就不能再问“倘或卷入漩涡又如何”了!专差满意地告辞。接着,荣禄接见王章京。
    听他说完了小村公使为启秀所气走,以及启秀自鸣得意的经过,荣禄的脸色很凝重了。“这些事跟庆王回了没有?”他问。
    “总办章京的意思,不如直截了当来回中堂。”王章京又转述了童德璋托带的话。
    “多谢他关心。大局这几天就会好转。不过,象日本公使馆书记生被杀这种事,千万不能再有。”荣禄想了一下,决定抬举来客,将可以不必跟司官说的话说了出来:“明天一早,我要见皇太后切切实实劝一劝。总理衙门派了不该管的人去管,我亦知道你们各位的处境很艰难。国势如此,只有尽力而为,请你转告同事,忍辱负重,务必设法维持。我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过军务洋务是分不开的,各位的劳绩我知道,等事情过去了,我一定会奏明上头,不教各位白吃辛苦。”
    这番抚慰的话很有用,王章京一改初到时阴郁的脸色,兴兴头头地告辞而去。荣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颇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定定神将王章京及聂士成专差所谈的一切,细细回忆了一遍,觉得童德璋的话很有道理,要和趁早,越迟越吃亏。
    和有个和法。大计虽已跟慈禧太后商量停当,做起来却不容易,因为阻力太大,非得谋定后动不可。因此,这天晚上特召亲信密谈。不谈还好,一谈令人气沮,听到的尽是坏消息。
    “天津已经没有王法了!”樊增祥说,“我有个亲戚刚从天津逃回来,谈起来教人不敢相信,义和团肆无忌惮,令人发指。”
    据樊增祥说:天津的义和团的架子,比亲王、郡王还大,路上遇到文官坐轿,喝令下轿,武官骑马,喝令下马,而且必得脱帽,在道旁肃立,如果不从,白刃相向。遇见穿制服的学生,指为奸细,乱刀砍死的,不知多少!
    但是,天津义和团最仇视的还不是“大毛子”、“二毛子”,而是武卫军,因为吃了聂士成的亏的缘故。当然,这是张德成、曹福田的指使,他们造了一个说法,让喽啰们四处散布,说要灭洋人,非死三个人不可。一个是聂士成,一个是杨福田,一个是聂士成的得力部下,驻扎天津城府,号称“四门千总”的任裕升。因为这三个人的姓合起来是“聂杨任”,谐音为“撵洋人”,杀了这三个人,洋人就可以被撵下海了。
    “据说聂功亭还受过辱。”樊增祥又说,“前几天聂功亭回天津,骑马经过河东兴隆街,遇见一百多义和团,操刀大喊:‘聂鬼子,你滚下来,今天可让我们遇见了!你还想留下脑袋?’聂功亭只带了四名马弁,一看势头不好,急急走避,差点遭了毒手。这一下,信义和团的,便有话说了。”
    上将受辱,军威大损,荣禄颇有痛心疾首之感。然而朝廷的威信又何尝不受影响?他觉得义和团这种目无长上的情形,非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痛切陈奏不可。
    “天津的怪现象,犹不止此。有件事,说起来骇人听闻,不过言之凿凿,似乎又不能令人不信。”樊增祥说:“中堂不妨密查一查。”
    “噢!请说来听。”
    “据说静海县独流镇拳坛,号称‘天下第一坛’,又称‘天下第一团’,首领叫做张德成,前几天到了天津,修补道谭文焕为之先容,说此人法力无边,又有‘红灯照’相助,大沽口的炮台,如能得他允诺保护,固若金汤。裕制军颇为所惑,拿自己的绿呢大轿,把张德成接到北洋衙门,设宴接风,司道作陪。张德成要粮饷、军械,他说多少,裕制军随即转告司道,照数拨给,由谭道为张德成办粮台。所闻如此,不知确否?”
    “真有这样的事?”荣禄心想,裕禄如真是这样自贬身分,亦太不成体统了!得赶快想法子把他撵走。
    就在这样谈论之际,门上来报,庆王驾到。这是不常有的事,亲王体制尊贵,有事总是请人到府叙话,如今降尊纡贵,亲自登门,可知必有紧急事故。
    因此,荣禄一面吩咐开中门,一面索取袍褂,匆匆穿戴整齐,赶出去迎接,庆王已经在大厅的滴水檐前下轿了。
    “王爷怎么亲自劳步?”荣禄一面请安,一面说。
    “你何必还特为换衣服?”便服的庆王说道,“我是气闷不过,想找你来谈谈。到你书房里坐吧!”
    “是,是!请。”
    引入书房,庆王先打量了一番,看看字画古董,说了几句闲话,方始谈到来意:“董回子闹得不象话了!仲华,你可得管一管才行。”
    “是!”荣禄有些局促不安,“王爷责备得是。”
    “不,不!我决不是责备你,你别多心。”庆王急忙摇手分辩,“我也知道,董回子如今有端老二撑腰,对你这位长官,大不如前了!不过,外头不知道有此内幕,说起来总是你武卫军的号令不严。”
    “王爷明白我的苦衷。”荣禄答说,“武卫军号令不严,这话我也承认。不过,我要整饬号令的时候,也还需求王爷帮我说话。”
    “当然!慈圣如果问到我,我要说:既然是武卫军,总要听你的号令。”庆王略停一下又说,“这话先不谈,眼前有件事,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董回子的部下,在先农坛附近闯一个祸,你可知道?”
    “不是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一个书记生吗?”
    “是的。这个人死得很惨,先断四肢,再剖腹。日本公使到总署交涉,碰了一鼻子灰。仲华,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你亦不能不愤慨吧!”
    “唉!”荣禄叹口气,“慈圣居然会让端王去管总署,这件事可真是做错了!”
    “就为的这一点,所以我很为难,不知道这件事应该不应该奏闻?”
    “不回奏明白,还能私下了结吗?”
    “难!”庆王答说,“日本公使馆派人来跟我说,抗议不抗议且搁在后面,总不能说人死了连尸首都不给?他们要尸首。”
    “那当然应该给他们。”
    “还要抬进城来,在他们公使馆盛殓。”
    这一下,荣禄愣住了。原来尸首及棺木不准进城,载明会典,悬为禁例,那怕一品大员,在任病殁,盘灵回籍安葬,亦须奉有特旨,才准进城。何况是京城,禁例更严,未经奏准,谁也不敢擅自作主,准将杉山彬的遗尸抬入内城。
    “这件事倒为难了!我看,”荣禄答说,“非奏明不可了。”
    “一奏,就得细说原委,是不是据实上闻。”庆王问道,“牵涉到武卫军,得问问你的意思。”
    “不要紧!”荣禄回答得很切实,“请王爷据实回奏,慈圣如果怪我约束不严,我恰好有话好说。”
    “那就是了。”庆王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微喟着说,“这局面再闹下去,怎么得了?仲华,你我的处境,越来越难,得要找个把得力的人来分着挑挑担子。”
    “是啊!”荣禄试探着问,“王爷心目中可有人?”
    “你看,李少荃如何?”
    荣禄心中一动,暗地里思量,莫非自己造膝密陈,一面派袁世凯剿义和团,一面召李鸿章来办各国的交涉这件事,庆王已有所闻?果然如此,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洋务如今是他在管,建议召李鸿章入京,却又置他于何地?这样想着,便有了一个决定,不管他知不知道这件事,自己决不可透露,倘或他已有所闻而问起,自己亦不能承认。
    他这样沉默着,庆王当他是同意的表示,便又说道:“只怕少荃不肯来。”
    “何以见得?”
    “刚刚实授两广总督,他总不能带着总督的大印到京里来办事吧?”
    “那,”荣禄心中又一动,故意问道,“可又如何处置呢?”
    “除非调直督。不过直督不兼北洋,他恐又不肯,要兼则万无此理。”
    荣禄不知这话是出自他的本心,还是有意试探?只觉得自己该有个明确的表示,“如今的北洋,已不是少荃手里的北洋。”他说,“今非昔比,有名无实,只为慈圣一定要交给我,我不能不顶着石臼做戏,倘有少荃来接手,求之不得!”
    这意思是很明白的,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他决不会交出兵权。庆王听得这话,不免失悔,无端引起误会,始料不及,而要解释,却又不知如何措词。
    见此光景,荣禄亦有悔意,话其实不必说得这么明显,倒象负气似地,未免失态。
    “仲华,”庆王突然问道:“如果跟洋人开了仗,怎么办?”
    “怎么能开仗!”荣禄脱口相答,神色严重,“拿什么跟人家拚?”
    “我也是这么想。无奈执迷不悟的人太多,而且都在风头上。靠你我从中调停,实在吃力得很。仲华,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托立豫甫或者什么人跟莲英去说,能劝得慈圣回心转意,好好管一管端老二,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凑个几百吊银子送他。你看,这个主意成不成?”
    一吊一千,几百吊就是几十万,荣禄咋舌答说:“王爷你可真大方!”
    “实在是什么法子都想到了,只好考虑下策。”
    “王爷别急,别乱了步骤!等我来想法子,也许两三天以内,就有转机。只是各国公使,务必请王爷设法安抚,他们多让一步,咱们说话也容易些。”
    “我原是这么在做。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
    “那只怕是妄想!”荣禄万感交集,归结于一句话:“咱们尽人事,听天命。”
    等庆王一走,荣禄再次召集幕僚密议。这次不是漫无边际地谈论,着重两件事:一件是各国的态度,派兵入京到底是为了保护使馆,还是另有企图;一件是对付董福祥的态度,是荣禄仍以武卫军统帅的身分,直接下令,加以约束,还是奏请慈禧太后,用上谕来指挥。
    第一件事比较好办。为了对抗李鸿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怀,荣禄亦有一名“坐探”在江苏,此人是福建上杭人,名叫罗嘉杰,他的头衔是“苏松常镇太粮储道,分巡苏州,兼管水利”,简称“江苏粮道”,或者“苏州道”。罗嘉杰平时对洋务亦颇留意,兼以苏州居江宁、上海之间,消息灵通,常有密信寄到荣禄那里,无论报告洋务,或者两江官场的动态,多半不差,所以颇得荣禄的信任。此时决定立刻拍发一个密电,要罗嘉杰即时从上海方面探听各国对华的意向,从速回复。
    第二件事,大家的看法不一,有的认为荣禄兵权在握,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加以约束,有的认为董福祥跋扈难制,倘仗着有端王撑腰,不受羁勒,岂非伤了面子?
    各有各的道理,荣禄一时委决不下,只能定下一个相机行事的宗旨。
    ※  ※ ※
    第二天一早到军机处,大家首先要谈的,当然是日本公使馆书记生杉山彬被害一事。照道理说,这是一件大事,非奏明请旨不可,但洋务本由庆王掌管,现在总理衙门又加派了端王管理,政出多门,无所适从,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不奏,看庆王或端王奏闻了再说。
    “两王都来了,不知道‘请起’没有?”王文韶说,“最好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苏拉去打听了来报,庆王来了,端王也来了,端王还带来了董福祥,预备请慈禧太后召见。此刻是庆王“请起”,上去已好一会了。
    ※  ※ ※
    庆王跪安退出勤政殿,紧接着是端王进殿请安。天气太热,走得又急,磕完头不住用衣袖抹着额上黄豆大的汗珠。这是件失仪的事,但慈禧太后并未呵责,一则没有心思去顾这些细节,再则端王近来类此失仪的言语举动很多,呵不胜呵了。
    “董福祥的兵,怎么杀了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慈禧太后是责备的语气,“别的你不懂,听戏总听过,不有一句话: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回老佛爷的话,奸细不杀杀谁?那个矮鬼,没事出永定门干什么?是到马家堡去接应天津的洋兵。如果让他接上了头,京里的虚实都告诉了洋兵,咱们就先输一着了。”
    听着倒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转脸对皇帝说:“论起来倒也是情有可原。”
    “是!”从前年八月以来,一向不开口的皇帝,忽然有了意见,“话虽如此,不该杀他,一杀,就变成咱们没有理了。”
    一听这话,端王接口就说:“跟洋人讲什么理?”
    这下让慈禧太后抓住机会了。就这两三天,从赵舒翘回京,涿州有消息传来,说钦派大员亦一无作为以后,端王便有骄慢跋扈之色,慈禧太后很想教训他一下,此时正好借题发挥,“不准跟皇上顶撞!”她沉下脸来说:“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端王一愣,不能不应一声:“奴才不敢!”
    慈禧太后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不论怎么样,对使馆的人,总得保护。”她说,“你告诉董福祥,要他好好管束部下。”
    “董福祥来了!”端王手向后一指,“请老佛爷召见,当面说给他。”
    “也好!”慈禧太后点点头,“我先告诉你,这件事总是咱们欠着点理。你跟庆王去核计,该当写个照会,跟他们说几句好话,要抚恤,也可以商量。”
    “是!”端王的神情又昂扬了,“别的都行,把尸首抬进城可不行!”
    “你跟庆王去商量着办!”慈禧太后挥一挥手,“叫董福祥!”
    董福祥是“独对”。因为慈禧太后要考查他跟端王所说的话,有什么不同,而且也想抑制董福祥,不准他多惹纠纷。这样,有端王在一起,说话就不方便了。
    “董福祥!日本使馆的书记生,是你的部下杀的吗?这件事做得很坏,我不能不派人查办。不然,对日本公使不好交代。”
    “奴才回奏,日本的书记生,不是甘军杀的,皇太后要查办,就杀奴才好了!甘军一个不能杀,如果杀一个,一定会兵变。”
    慈禧太后勃然变色,但未发作。想了又想,戒心大起,自己告诉自己,照此光景,必得先安抚他一番,免得他生异心。
    以后拿他如何处置,得跟荣禄商量了再说。
    “事已如此,查办也查办不出什么来。你跟你部下果然忠心报国,就该尽心尽力,把洋兵挡住。”
    “是!”董福祥得意洋洋地说:“奴才没有别的能耐,就会杀洋兵。”
    “好!只要打胜洋兵,朝廷决不会亏负你们。”慈禧太后说,“你跪安吧!”
    等退了下来,端王已经回府,不过派人等着董福祥,留下一句话:“请董大帅马上到府里去。”
    一到端王府,端王降阶相迎。董福祥“独对”的经过,他已经接到报告,笑容满面地,左手拉着董福祥的左手,右手在他背上大拍,“好!”端王伸一伸大拇指,“你真是一条好汉!
    带兵的大帅都能象你一样,洋人再多也不管用了!”
    董福祥少不得先谦虚、后慷慨,摩拳擦掌地恨不得即时就能跟洋人一见高下。而正谈得兴高彩烈时,有个卫士悄然来报,说荣禄在军机处坐等,有紧要事件相商。
    到了军机处,只见自礼王世铎以下,除刚毅以外,所有的军机大臣都在,荣禄面色凝重,找不出半丝笑容。
    “星五!”他叫着董福祥的别号说,“你的队伍不必再守永定门了,都调回南苑去驻扎。”
    董福祥大为诧异,不知何以有此命令?视线扫过,只看到启秀一个人的眼神中有同情之意,心中更觉不快。于是毫不考虑地答道:“从前我受中堂的节制,今天面奉谕旨,要打洋人,只能进,不能退!”
    这是公然抗命,但以谕旨为借口,将荣禄的嘴堵住了,他只言不发,起身往外就走,大声说道:“递牌子!我马上要见太后。”
    一递牌子,当然“叫起”,激动地面奏经过,指责董福祥今日能抗命,明日便能抗旨,认为不能置而不问。
    “你先别气急。”慈禧太后很冷静地问,“你要我怎么做?”
    “奴才请皇太后、皇上颁一道朱谕,着奴才责成董福祥即日移驻南苑。如果皇太后、皇上不颁这道朱谕,请传旨,撤掉奴才统率武卫军全军的差使。”
    这等于以去就作要挟,慈禧太后自然将顺他的意思,命皇帝照他所说,写了一道朱谕。
    回到军机处,董福祥还在,荣禄冷冷地说道:“你说面奉谕旨,我也面奉了谕旨,而且是皇帝承皇太后之命,亲笔所写的朱谕。喏,你看去。”
    董福祥本来只字不识,如今也念了几句书,这张很简单的朱谕还能看得懂。看完将朱谕缴回,未作表示。
    “你遵不遵旨?”
    “自然遵。”
    受了屈辱的董福祥,自然心有不甘,回到营里,先找“军师”,正是相交有年,不久才翩然来访的李来中。董福祥的不甘屈居人下的本心,偏执刚愎的性情,以及嫉恨袁世凯、聂士成而造成恨洋人的因由,李来中无不深悉,对症下药,一夕之间说动了董福祥。加以他的部下,早就有义和拳混在其中,浸润蔓延,已成甘军与义和拳不分之势,因而董福祥与李来中亦就不可须臾离了。
    “星公,此事无足介怀。”李来中说,“事机迫在眉睫,荣中堂马上就要失势了,不必理他!”
    “何以见得?”
    “团中弟兄,今天烧了外城姚家井二毛子的房子,又烧了彰仪门外的跑马厅。步军统领知道这件事,可是不敢上奏。明天,还要派两个弟兄到东交民巷去显显威风,如果洋人敢有举动,正好借此起事。那时,慈禧太后一定会召见端王,有他出来主持全面,自然能压住荣中堂。”
    “那么,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星公该上奏,围攻使馆,只要慈禧太后点一点头,回驻南苑的朱谕,自然而然就作废了。”
    “嗯,嗯!”董福祥说,“端王倒问过我几次,围攻使馆有没有把握?我答得很含糊……。”
    “不!”李来中抢着说道:“星公要答得干脆,就说十天之内,必可攻下。”
    “行吗?”董福祥困惑了,迟疑着说:“洋人有炮。”
    “咱们也有炮,是大炮。”
    “不错,”董福祥说,“可是大炮归荣中堂管着。”
    “嗐!”李来中皱着眉说,“星公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到了那时候,星公奏请调用大炮,荣中堂敢不给吗?”董福祥恍然大悟,“对,对!”他连声说道,“如果他敢刁难,我就面奏,本来可以打下使馆的,只是荣某不给大炮,战事没有把握。倘或失利,可别怪我。”
    于是,董福祥即时又赶到端王府,说奉旨回驻南苑,实由荣禄袒护洋人,暗中有妥协之意。如今遵旨与否,听端王一言而决。又说,联军入京,已是兵临城下,和战大计,若再迁延不决,必受其殃,亦希望端王能够切谏慈禧太后,早发明旨。
    “战是一定要战的。可恨的是,怕洋人的窝囊废太多,上头还不肯明诏宣战。这该怎么办呢?”
    “有法子!”辅国公载澜说,“咱们把事情闹大,来教上头不能不宣战。”
    “这倒是个法子。”端王载漪点点头。
    “此法甚妙!”董福祥心想,事情一闹大,甘军就可不撤,自己的面子立即便能保住,所以极力怂恿着说,“谅使馆洋兵,不过几百人,何足为惧?”
    “星五!”载漪郑重问道:“如果要攻使馆,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怎么没有?至多十天。不过,这是就目前而言,等洋兵一增援,可就难说了!”
    “兵贵神速,原要掌握先机。”载漪似通非通地谈论兵法,“如今大家都恨洋人,所谓哀师必胜,正宜及锋而试。”
    就这时候,庆王来请载漪到总理衙门议事,他交代载澜跟董福祥商量攻使馆的一切细节,自己坐轿去赴庆王之约。
    见了面,所议的是两件事,一是如何慰抚杉山彬之被戕,一是发照会慰问各国使馆,不必因杉山彬的事件而恐慌,朝廷必能保护各国使馆。
    “不能这么说!”载漪大摇其头。
    “那么,”庆王低声下气地问道,“该怎么说呢?”
    端王想了一下,昂着头说:“第一,不必用什么照会,‘饬知’就可以了!第二,各国使臣在华,要安分守己,不准传教,更不准袒护教民。所有拆毁教民的房屋及洋人所用的教堂,姑准自行备款兴修。”
    听此一说,在座的庆王跟步军统领崇礼,面面相觑,半天作声不得。比较还是崇礼敢言,“王爷,”他说,“传教载在条约,跟洋人办交涉,恐怕不能这么鲁莽。”
    “什么叫鲁莽?你倒想个不鲁莽的法子我看看。如今有三千洋兵马上要来攻京城了,你能让他退兵吗?”
    “老二,”庆王接口,“咱们这么好言商量,正是要他退兵。”
    “如果不退呢?”
    庆王想了一下答说:“先礼后兵,亦未为晚。”
    载漪不响了,意思是勉强让了步,于是总办章京便提一句:“还有杉山彬的案子。”
    “那还管它!”载漪大声说道:“咱们不问他们做奸细的罪名,就很客气的了!”
    杉山彬是日本公使馆的书记生,并非中国官员,出永定门去接应联军,是他分当该为之事,何得谓之“做奸细”?大家觉得他脑筋不清楚,无可理喻,只有保持沉默。
    “先办一件事吧!”庆王作了个结论,“杉山彬那件案子,只有明天再说。”
    到了第二天,各行其是,朝廷连颁六道上谕,一道是“奸匪造作谣言,以仇教为名,扰及良善”,亟应严加剿办。并着驻扎关外的宋庆,督饬马玉昆一军,刻日带队,驰赴近京一带,实力剿捕。调马玉昆进京,是想用他来代替董福祥,防守京城。
    一道是“日本书记生被害之案,地方文武,疏于防范,凶犯亦未登时拿获,实属不成事体,着各该衙门上紧勒限严拿凶犯”。意思是不承认杉山彬为甘军所害。
    一道是“京师地面辽阔,易为匪徒藏匿,着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五城巡城御史,一体严查,保护地面”。其中虽有“拳匪滋事”的字样,但未明责义和团。
    又一道:据直隶总督裕禄奏报,有洋兵千余将由铁路进京。现在各国使馆先后派来的兵,已有一千以上,足资保护,倘再纷至沓来,后患何堪设想?即将聂士成一军全数调回天津,扼要驻扎,倘有各国军队,欲乘火车北行,责成裕禄设法拦阻。大沽口防务,责成原任天津镇总兵,现任喀什噶尔提督罗荣光戒严,以防不测。最后特别警告:“如有外兵闯入畿辅,定惟裕禄、聂士成、罗荣光是问!”
    此外还有设法修复铁路、电线,平抑米价等等上谕,都可以看出,朝廷的本意,在力求安定。对义和拳区分为拳民与拳匪两种,安分的是拳民,滋事的便是拳匪,应该“严加剿办”。而剿捕的任务,赋予在关外的马玉昆,对现驻京师的董福祥及甘军只字不提,无异表示,甘军与拳匪无别,不但不配负剿匪之责,甚至必要时甘军亦当在被剿之列。
    “这都是姓荣的搞的把戏!”董福祥愤愤地说,“不把这个人打下去,咱们永出不了头了!”
    “不然。”李来中很冷静地,“关键是在太后身上,荣某人完全听太后的,太后年纪大了,还不怎么愿意跟洋人翻脸。如果太后真的要打洋人,荣某人还不是乖乖儿听着。”
    “照这样说,最要紧的就是要想法子让太后跟洋人翻脸?”
    “一点不错!星公,你别忙,如今有个极好的机会,运用得法,足以改变大局。不过,先得大大地花一笔钱。”
    “要多少?”
    “起码得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
    董福祥立即找了管粮台的来,当面嘱咐,备一万银子的银票,立等着要。甘军的饷银甚足,万把银子,取来就是,李来中收好了,悄然出营,直往八大胡同而去。
    到得赛金花所张艳帜的陕西巷,靠近百顺胡同有家“清吟小班”,叫做“梨香院”,李来中一进门便问:“王四爷来了没有?”
    “刚来。”伙计答说,“请到翠姑娘屋子里坐。”
    “翠姑娘”花名翠儿,有个恩客叫王季训,便是李来中要找的“王四爷”。一进了屋子,主客杳然,只听得后面小屋中娇笑低语,夹以喘息之声,想来是王季训正跟翠儿在温存。
    见此光景,李来中正中下怀,急忙退了出来,向紧跟着来招呼客人的老妈子说:“你跟王四爷说,我在‘醉琼林’等他吃饭。”
    “坐一会,李爷!干吗这么急匆匆地。”
    “不方便!”李来中笑一笑说,“回头跟王四爷再一块儿来。”
    说完,扬长而去。到了巷口的醉琼林,挑了最偏里,靠近茅房,没有人要的一个单间坐下,点了两样菜,要了一壶酒,边吃边等,等一壶酒快完,方见王季训施施然而来。
    “怎么找这么一个地方?”
    “嘘!”李来中两指撮唇,示意小声些。
    王季训会意,不再多说。等伙计递上菜牌子来,悉听李来中安排,酒菜上齐,伙计退出,顺手放下了门帘,王季训方始开口。
    “老李,你来得正好!我不方便去找你,急得要命。”
    “喔,有事?”
    “没有别的事。翠儿一家老小从天津逃到京里来了。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这是个跟我要钱的题目。”
    “钱,你不用愁。”李来中取出银票来,抹一抹平,摆在面前。
    王季训伸头一看,“好家伙!”他说,“一万两!‘四大恒’的票子。”
    一语未毕,李来中连连摇手。王季训知道自己失态了,不知不觉间又提高了声音。缩一缩脖子,愧歉地笑着。
    “这两天有什么消息?”
    所问的消息,是指荣禄所接到的电报。王季训是个捐班的候补县丞,天津电报局的“电报生”出身,为荣禄掌管密码,已有好几年。凡是各地与荣禄用电报通信,都要经他的手,所以得知许多机密。只以年轻佻挞,风流自喜,终年在八大胡同厮混,有限的薪水,何足敷用?因而为李来中乘虚而入,早就买通了。
    “消息很多。你要问那一方面的?”
    “江苏方面。”李来中问,“罗嘉杰可有复电来?”
    “有。”
    “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只说已接到荣中堂的电报,亲自到上海去打听各国的态度。”
    李来中放心了,“有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再电复?”他问。
    “没有。”王季训又加了一句:“照规矩说,象这样要紧的事,不会耽搁得太久。”
    李来中沉吟了一会,将银票往前推了推,压低了声音说:“四爷,有件事,只要你举手之劳。办成了,这一万银子就是你的。”
    “好!你说。”王季训一只手伸到银票上。
    李来中的动作比他更敏捷,轻轻一抽,将银票收回,凑过脸去说:“请你造一个假电报。”
    “怎么造法?”
    “假造一个罗嘉杰的电报。”
    “这,”王季训问道,“怎么说?”
    “怎么说,你先不用管。”李来中又说,“你别怕,包你一点责任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责任呢?”王季训用手在项后砍了一下,“这要发觉了,是掉脑袋的罪名。”
    “包你脑袋不掉,照样能吃花酒,照样能亲翠儿的嘴。”
    “老李!”王季训笑道:“我是孙悟空,你就是如来佛,什么事翻不出你的手掌。说实话,你本事大,不怕,我可怕!有一万两银子,我有好一阵舒服日子过。可是,日子要过得舒服,第一就是能够安心。你说,怎么让我安心?你说得我信了,我就干!”
    李来中一面听,一面深深点头,“好!咱们俩一言为定。我说得不对,你不干我不怨你。四爷,我先问你,如今南边的电报怎么来?”
    “南边的电报,有两条线,一条陆线,一条海线。陆线,现在到不了京里,因为电线杆让义和团拉倒了,保定也不一定能通。海线呢,有两处,一处通天津,现在天津乱得一塌糊涂,也不必谈了。再有一处是通山海关,归驻扎在那里的副都统管。这两天南边有急电,都是先通到山海关,再派快马送到京里。”
    “那么,我再问你,山海关拿电报送到,你照样译出来,送上去,可有责任可言?”
    王季训愕然,“这有什么责任可言。”他说:“送来了,我不译不送,才有责任。”
    “那就对了!山海关那面是我的事,反正总有一份电报给你,你译了照送,这一万银子就是你的。”
    “那,”王季训不信似地问,“有这样容易的事?”
    “当然还要费你一点心。”李来中略想一想说:“有两个办法,你自己挑一个:一个是,你们那里跟罗嘉杰通电报的密码本,借出来用一下;一个是,我拿一个稿子给你,请你译好交给我。”
    “密码本不便拿出来!”王季训很快地答说,“就拿出来,你也不知道用法,因为密码是每天不同的。这样,你拿稿子来,我替你译,稿子呢?”
    “得要明天一早给你,送到什么地方?”
    “送到我下处。”王季训说,“明天上午我不当班,正好办这件事。”
    “好,就这么说!”李来中将银票捏在手中,起身掀帘子,向外喊一声:“拿纸片!”
    在京师,老于花丛的都知道两句诗:“得意一声‘拿纸片’,伤心三字‘点灯笼’。”因为“点灯笼”是姑娘不留客,不得不去,难免伤心,而“拿纸片”不是飞笺召客,便是“叫条子”,自是得意之事。但李来中此时吩咐“拿纸片”,却大出王季训的意料,不是叫局,只是要一张纸片可以写字而已。
    “四爷,你写一张收条给我,收到一万银子。”
    “好,好!我写,我写!”
    等王季训欣然提笔欲下时,李来中又开口了,“请慢一慢,我念你写‘兹收到日本公使馆交来库平银一万两正。’”
    “怎么?”王季训大为惊疑,“这是什么意思?”
    “明人不做暗事,四爷,我老实告诉你,托我办这件事的人,是这么交代的。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人家也要防一防。你只要照我刚才的话做到,我们那里自然会知道,这张收据我涂销了还给你。你既然没有让朋友上当的心,大可坦然。四爷,你要明白,我们是办事,不是想害你。我跟你无怨无仇,张罗一万银子来换你这张收据为的是要抓你一个把柄,我不成了疯子了?”
    话说得很透彻,细想一想,对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范的手段。不过有一点却还须澄清,“我照办了没有,你们怎么会知道?”王季训问,“倘或你们那里没法儿证实,就以为我玩花样,告我一状,说我私通外国,那可是有冤没处诉的事。”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知道。白花花的银子,到底一万两!
    怎能做没把握的事。”
    王季训没话可说了。“好吧!就这样。”他照李来中的意思,提笔写好,一张纸换一张纸,各得其所而散。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阳作品集
乞女缇萦买命李娃汉宫名媛王昭君丁香花明末四公子风尘三侠红顶商人胡雪岩吕不韦清官册、假官真做草莽英雄红顶商人胡雪岩全传清朝的皇帝玉垒浮云恩怨江湖荆轲柏台故事三春争及初春景大浪淘沙李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