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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母子君臣(16-1)

    行在办事,还是如在京时的规制,慈禧太后仍是一早召见军机。见了王文韶,慈禧太后又伤感,又安慰,温语慰问,谈到北来途中的苦况,君臣相对雪涕,把眼圈都哭红了。
    王文韶是七月二十二黎明出京的,虽只晚得两宫一天,却带来了许多重要的消息,慈禧太后最关心的当然是大内。
    “大内是日本兵看守。听说因为日本也是皇国的缘故,所以很敬重中国的皇宫,没有进去骚扰。”
    “这话靠得住吗?”慈禧太后惊喜地问。
    “臣听好些人这么说。想来不假。”
    “那倒难得。”慈禧太后深感安慰,而且激起了希望,觉得局势犹有可为,想了一下问道:“荣禄呢?在不在京里?”
    “听说是往良乡这一带走的。”王文韶答说:“大概是到保定去了。”
    “李鸿章呢?可有消息没有?”
    “还是在上海。”
    “如今自然是要讲和了!既然讲和,越快越好。”慈禧太后问道:“你们看,该怎么着手?”
    “回皇太后的话,”刚毅答说:“奴才的意思,除了催李鸿章赶紧进京以外,眼前不妨责成荣禄、徐桐……。”
    “徐桐死了!”王文韶插了一句嘴。
    这一下打断了刚毅的话,慈禧太后急忙问说:“徐桐是怎么死的?”
    王文韶一向圆滑,不喜道人短处,此时却有些忍不住了,“徐桐是悬梁自尽的!总算殉了国。”他说:“不过,徐桐的儿子徐承煜真是枭獍。臣听人说,徐桐本来命徐承煜一起上吊,父子同殉,那知徐承煜将老父送上了圈套,还抽掉了垫脚的凳子,然后自己悄悄儿溜掉。那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徐承煜落在日本兵手里,如今关在顺天府衙门。”
    慈禧太后长叹无语,刚毅、赵舒翘则不无兔死狐悲之感。君臣默然半晌,仍是慈禧太后强打精神,计议国事,接续未完的话题,决定一面命李鸿章立即筹商办法,向各国转圜,一面命荣禄与英国公使直接商谈,如何讲和。
    谈和当然要条件。从出京以来,慈禧太后虽在颠沛流离之中,仍念念不忘此事,心口相商,已打算了好几遍了。赔兵费,当然是免不了的,如需割地,必得力争,争不过亦只好忍痛。最使她为难的是惩凶。罪魁祸首是载漪、载勋、徐桐、刚毅、赵舒翘、李秉衡、毓贤等人,固已成公论,但她自问,又何能卸责?如果自己惩办祸首,则追究责任,到头来“训政”之局,便将不保,倘或不办,洋人必以为无悔祸之意,讲和更难。此中的关系委曲,唯有荣禄能够了解,而眼前则只有王文韶还可以谈一谈。
    因此,这天中午又独召王文韶入对,为了优礼老臣,更为了让重听的老臣能听得清她的话,特意吩咐,站着回奏好了。
    “王文韶,”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说:“你是三朝老臣,国家到此地步,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王文韶侧着听力较好的左耳,屏息听完慈禧太后的话,一时摸不清她的用意,只得答一声:“是!臣赶来了,就是跟皇太后、皇上来共患难的。”
    “对了!”慈禧太后欣慰地说,“也必得你们几个存着这样的心,才能挽回大局。”她停了一下又问:“你第一次进总署是什么时候?”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是光绪四年八月里。”
    “二十二年了!”慈禧太后说:“记得这一次回总署是前年六月里。”
    “是!”
    “你对洋务也很熟悉,看看各国公使对讲和是怎么一个意思?”
    “各国公使倒还好。”王文韶说:“上次皇太后慈命,馈赠各国公使瓜果食物,人非草木,他们也是知情的。”
    听得这话,慈禧太后喜动颜色,“是啊!我也是留了余地的。”她说:“我也是早就看出来,义和团已经不足用了,无奈那些人象吃错了药似的,成天歪着脖子瞪着眼,连我都认不得了。这里面,我的难处,外面不知道,你是在内廷行走的,总该看得出来。”
    “是,臣都看到了。”
    “我担心的是,各国不明我中国的情形,只以为凡事都是我作主。其实,凡有大事,我总是找大家商量,这一次宣战,不也连叫了三次‘大起’吗?”
    “是!”王文韶已懂得她的意思了,莫让洋人归罪“无辜”,想了一下答说:“臣的意思,朝廷没有表示,也不大妥当。”
    “大局闹得如此之糟,”皇帝突然插了一句嘴:“对百姓总要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慈禧太后的脸色变了!王文韶却不曾听明白,因为皇帝的声音低,他又站得比较远。不过从神色看,可以猜到皇帝说了一句不中听的话。
    “皇上的意思,”慈禧太后为他转述那句“不中听”的话:“大局闹成这个样,京城都失守了,说对百姓要有个交代。王文韶,你说,该怎么交代?”
    这一问,不难回答:“无非下罪己诏!”王文韶应声而答。
    不动听的话,立刻变成动听了,慈禧太后心里大感轻松,但不便表示意见,只问:“皇帝,听见王文韶的话了吧!”
    “是!”皇帝咬一咬牙,毅然决然地说:“总是儿子的过错。”
    这一下,慈禧太后更不便说什么了,只跟王文韶商议:“皇上也觉得应该下这么一道上谕。你看,应该怎么措词呢?”
    王文韶想了一下答说:“总要委婉声明不得已的苦衷。至于细节,臣此时亦无从回奏,要回去细细琢磨。”
    “对了!这个稿子怕要你亲自动笔。”
    “是!臣一回去,马上就动手。”
    “好!你要多费心思。”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下又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局坏到如此,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果然大小臣工,实心实力,念念不忘朝廷,也就不至于有今天的艰难了。”
    “是!”王文韶答说:“皇太后这一层训示,臣一定叙进去。”
    慈禧太后点点头,转脸问说:“皇帝有什么要交代王文韶的?”
    皇帝想了一下说:“刘坤一……。”
    “王文韶,”慈禧太后打断他的话说:“你站过去,听皇上跟你交代。”
    等王文韶到了身边,皇帝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刘坤一、张之洞曾经奏过,沿海沿江各地,照商约,保护洋人,应该照办。各省教民,地方官要加意保护。”
    “是!”王文韶停了一下,看看两宫皆无别话,便即说道:
    “臣听说皇太后、皇上打算巡幸太原,似乎不妥。”
    “喔,”慈禧太后问:“怎么呢?”
    “毓贤在山西,杀洋人、杀教民,手段狠毒,怕洋军不饶他,会派兵到山西,惊了乘舆。”王文韶答说:“不但太原遭了浩劫,其他还有大同、朔州、五台、榆次、汾州、平定、徐沟各县,洋人跟教民死的也不少。以臣测度,各国联军,怕会进兵山西。”
    慈禧太后为之发愣,好半晌才问:“不到太原,又到那里去呢?”
    这一问将王文韶问住了,不过他赋性圆滑,从不做推车撞壁的事,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乘舆所驻,就目前来说,自以太原为宜。倘或讲和讲得顺利,皇太后、皇上回銮也方便。如今要筹划的是,怎么样让洋人不至于往山西这面来。”
    “对了!必得往这条路子上去想,才是正办。”慈禧太后说:“井陉是山西通京城的要路,必得多派人马把守。”
    “是!”王文韶答说:“这是一定的。此外,臣以为不妨下一道上谕,说暂驻太原,这样缓急之际,再挪别处,就不至于惊扰人心了。”
    “这个主意好!”慈禧太后很坦率地说:“预先留个退步,免得看起来是让洋人撵得无路可走,面子上好看些。”
    “可是,”皇帝插进来问了一句:“除了太原,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西安啊!”慈禧太后毫不思索地答说:“关中自古帝王之都,有潼关天险,不怕洋人撵了来,只要朝廷能照常办事,不怕洋人的威胁,讲和也就容易多了。”
    “是!皇太后高瞻远瞩,看得透彻。不过,洋人恐怕放不过毓贤。”
    “放不过的,岂止毓贤一个?”慈禧太后略略将声音放低些:“王文韶,你倒想,这是什么时候?自己都还没有站稳脚步,能讲纪纲吗?”
    “是,是!”王文韶连声答应,不由得就想,怪不得慈禧太后能独掌大权数十年,胸中确有丘壑。
    “王文韶,国家危难的时候,全靠老成。所以,我一定要你赶了来,让你吃这一趟辛苦,实在也是万不得已。如今荣禄还不知道在那里,就算有了下落,怕也要让他留京办事。行在军机处,你要多费点心!”
    “臣尽力而为,决不敢丝毫推诿。”
    “不是说你推诿,是要你多拿主意。”慈禧太后又说:“我听说你在京的时候,遇事退让,以后可不必象从前那样子谦虚了!你记着我的话,放在心里好了!”
    最后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非常明显的,刚毅与赵舒翘获罪,是迟早间事,荣禄留京,礼王与启秀未曾随扈,则行在军机处总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独挑大梁。
    意会到此,恐惧不胜之感,多于帘眷优隆的喜悦。王文韶在心里说:“一条老命,怕要送在太原或者西安了。”
    ※  ※ ※
    到得第三天,吴永大为着急了。两宫及王公大臣的供应难支,犹在其次,各处溃散的士兵,越来越多,由于有马玉昆的支持,军纪倒还能维持,但食物已有匮乏之势。两天来,乡人如赶集般进城来卖粮、卖菜、卖用百物的,接连不断,城门口拥挤不堪,到得这天,大为减少,显然的,存货出清,无物可卖了。
    眼看供应难周,而慈禧太后却并无启跸的意思,吴永焦急不堪,只有到军机处去诉苦。王文韶颇为深沉,声色不动;
    赵舒翘已窥出端倪,如俗话所说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敢多事为吴永出什么主意;倒是刚毅有担当,慨然说道:“回头我替你面奏”。
    到得午后,有了好消息,两宫决定次日启驾。接着,由军机处来了一纸通知:“本日奉上谕:吴永着办理前路粮台。”初承恩命,不免惊喜交集,可是静下心来细细一想,才发觉这个差使干不得!
    于是吴永赶到军机处,先向王、刚、赵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始开口:“三位大人,不是吴永意图推诿,从来大驾巡幸,没有派县官为粮台的先例……。”
    “渔川!”保荐吴永这任差使的刚毅,挥手打断他的话说:“军机处的廷寄,直接发给县官,亦是没有先例的。这是什么时候?只要事情办通,还讲什么仪制!”
    “就因为事情办不通。”吴永答说:“第一、此去一路荒凉,拳匪溃兵骚扰,只怕地方官早就躲开了。就能找得到,市面萧条,士绅四散,要粮没有粮,要钱没有钱,我这个前路粮台的责任担不起。第二、大驾起行,我如果扈驾随行,地方善后,无人负责,散兵游勇,目无法纪,教我职司民牧的怎么对得起怀来的百姓。”
    “这你倒不用愁!”王文韶说:“跟马玉昆商量,让他留一营人在这里镇压,不就没事了?”
    “对了!”刚毅接口说道:“至于办前路粮台,实在非明敏练达如足下不可,时世艰难,上头也知道的,稍有不到之处,决不会有什么责备。渔川,你勉为其难吧!”
    众口一词,劝慰勉励,吴永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挑起这副千斤重担。当天料理了启跸诸事,又处理了县政与家务,扰攘终宵,等黎明跪送两宫以后,随即上马打前站。
    第一站就是明英宗蒙尘之处的土木堡,此地象榆林堡一样,本是一个驿站,这时不仅驿马无存,驿丞逃得不知去向,而且堡内人烟断绝,两宫中午到此打尖,连茶水亦无着落。
    正在焦急无计之际,幸好宣化府派了人来接驾,备有食物,吴永如释重负,匆匆交代过后,赶到二十里外的沙城去准备两宫驻跸。
    沙城仍是怀来县的辖区,驻有巡检,吴永前一天已派了人来通知,选定一处俗称“东大寺”的古刹为行宫。部署粗定,大驾已到。送入东大寺后,连日劳顿,几无宁时的吴永,已近乎瘫痪,连上马的气力都没有了。
    “老爷,”他的跟班吴厚劝说:“不管怎么样,先歇一歇再说,病倒了,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话让吴永悚然一惊。果真病倒了,不但无医无药,而且还不能不力疾从公,即令性命能保,差使一定干不好。与其如此,则不如拚着受一顿责备,先找个地方将养一阵,好歹等精神稍稍恢复了再作道理。
    于是找了一座破庙,吴厚将马褥子卸了下来,在庙内避风之处铺好,让吴永半坐半躺地休息。那知门外的一匹马泄露了行踪,不多一会,随扈的各色人等都赶了来找吴永,要这,要那,吵闹不休。
    就这时候,又来了一群士兵,为首的自道是武卫左军,问吴永要粮饷之外,还要马料。
    “你们看见的,土木堡空空如也,那里来的粮饷马料?”
    “你是粮台,干什么的?”为首的那人横眉怒目地说,“快想法子!说空话没有用。”
    “快想法子!快、快!”另外有人在催,而且将手里的刀一扬,大有威吓之意。
    吴永本就积着满腹的怨愤,经此一激,百脉偾张,将胸一挺,厉声说道:“你们都是国家每年糜费大把饷银养着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朝,那知道洋人一到,吓得不战而溃,以至于圣驾蒙尘,惨不可言!你们不想想自己的罪孽,到今日之下,还是这副鱼肉百姓的态度!我奉旨办粮只有一天,刚刚赶到这里,什么都没有布置,那里来的粮饷马料?性命,倒有一条,随你们怎么处置好了!”
    说到这里,连日所受的气恼、委屈,以及种种可耻可痛的见闻,一起涌到心头,不觉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这一哭身子就软了,扑倒在地,只觉得哭得越响,心里越舒服,泪如泉涌,自己都奇怪,一个人何能蓄积如许泪水。哭得力竭声嘶,渐成抽噎,只听吴厚在喊:“老爷、老爷!
    不要太伤心!”
    吴永收泪张目,入眼便有清凉之感,太监、王府护卫、士兵、京官等等一大群人走得一个不剩了。
    “人呢?”
    “都让老爷这一哭,吓跑了。”
    这是意料不到之事。吴永茫然半晌,渐渐能集中思虑了,心里在想,此刻虽以一哭解围,而来日大难,身无一文之饷,手无一旅之兵,何以为计?
    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岑春煊手里有五万饷银,如果肯借出来,可以暂救眉急,而且他还有步队骑兵,弹压散兵游勇,绰绰有余。看此人性情虽然褊急,但总是伉爽任侠一路的人物,一定可以商量得通。
    吴永的盘算要想见诸事实,必得面奏允准。经过这两天的阅历,对于宫门的规矩,已颇了解,知道此时要见慈禧太后,非先经御前大臣这一关不可。因而直奔东大寺,找到了庄亲王载勋,说有事面奏太后,请他带领。
    载勋亦不问他要面奏的是什么事?只说:“明儿不行吗?”
    “是!很急的事。”
    载勋不再多问,派人进去通报,不一会,李莲英从角门中出来,讶异地低声问道:“这时候还要请起吗?”
    “喏,是他!”载勋指着吴永说:“有很急的事,要面奏。”
    “既然一定要见,我就上去回。”
    去不多久,另有个太监来“叫起”,载勋带着吴永进了角门,遥遥望见慈禧太后捧着水烟袋,站在大雄宝殿正廊上等候。于是疾趋上面,载勋请个安说:“吴永有事面奏。”接着站起身来,回头说道:“你说!”
    吴永先行礼,后陈奏:“臣蒙恩派为前路粮台,应竭犬马之劳,不过臣是知县,品级太低,向各省藩司行文催饷,在体制上诸多不便。就是发放官军粮饷,行文发布告,亦有许多为难之处。现在甘肃藩司岑春煊,率领马步各营,随驾北行。该藩司官职较高,向各省催饷,用平行的公事,易于措词。可否仰恳明降谕旨,派岑春煊督办粮台。臣请改作会办,所有行宫一切事务,臣就可以专力伺候,不致耽误了紧要差使。”
    慈禧太后不即发话,吸着水烟沉吟了好一会才开口:“你这个主意很好!明天早晨就有旨意。”接着又说:“载勋,你先下去。”
    “是!”载勋跪了安,扬长而去。
    “吴永,”慈禧太后很亲切地说:“这一趟差使,真难为你,办得很好。你很忠心,过几天我有恩典。对于外面的情形,我很知道,皇帝亦没有什么脾气。差使如此为难,断断不至于有所挑剔。你尽管放心,不必着急。”
    这番温语慰谕,体贴苦衷,不同泛泛。吴永想到王公大臣,下至伕役,从无一个人说这一句见情的话,相形之下,越觉得慈禧太后相待之厚,不由得感激涕零,取下大帽子,“冬冬”地在青石板地上碰了几个响头。
    “你的厨子周福,手艺很不坏,刚才吃的拉面很好,炒肉丝亦很入味。我想带着他一路走,不知道你肯不肯放他?”
    这亦是慈禧太后一种笼络的手段,吴永当然脸上飞金,大为得意。不过,有件事却不免令吴永觉得不是味道,周福赏了六品顶戴,在御膳房当差,而吴永这个知县,不过七品官儿。
    得兴一齐来!再有件事,不但使吴永大扫其兴,而且深为失悔,自己是做得太鲁莽了。
    这件鲁莽之事,就是保荐岑春煊督办粮台。首先岑春煊本人就“恩将仇报”,在东大寺山门口遇见吴永,他很生气地怨责:“多谢你的抬举。拿这么个破沙锅往我头上套!让我无缘无故受累。”
    说完,跨马而去,留下一个愕然不知所对的吴永在那里发愣。
    “渔川兄,上谕下来了,以后要请老兄多指教。”
    吴永转脸一看,是新交的一个朋友俞启元。此人是湖南巡抚俞廉之的儿子,而俞廉之是刚毅的门生,以此渊源,所以本来在京当司官的俞启元,随扈出关以来,一直跟在刚毅左右。此刻听他的话,不知意何所指?吴永只有拱拱手,含含糊糊答道:“好说!好说!”
    “渔川兄!”俞启元递过一张纸来:“恐怕你还未看到上谕!”
    接来一看,上谕写的是:“派岑春煊督办前路粮台,吴永、俞启元均着会办前路粮台。”
    吴永恍然大悟。俞启元这个会办,必是刚毅所保,彼此成了同事,所以他才有“多指教”的话。便即答说:“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老兄多多指点。说实在的,我在仕途上的阅历很浅,只不过对人一片诚意而已。”
    “老兄的品格才具,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成了同事,而且这个差使很难办,彼此休戚有关,我很放肆,有一句话,率直奉劝:‘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吴永心中一动,“承教,承教!”他紧接着问:“老兄的话,必是有感而发?”
    “是!”俞启元看一看左右,放低了声音说:“听说岑云阶跟你发了一顿脾气。你道你真的以为是你给他扣了一个破沙锅。非也!只是觉得他是藩司,你是县官,耻于为你所荐,更怕你自恃督办是你所保,心里先存了个轻视他的念头,不服调度,所以倒打一耙,来个下马威!”
    “原来如此!”吴永失声说道:“这不是遇见‘中山狼’了吗?”
    “反正遇事留心就是。”
    吴永失悔不已,怏怏上道。到了宣化府的鸡鸣驿,王文韶派人来请,一见了面,便沉下脸来,大声责备:“你保岑云阶当督办,事先也要跟我们商量、商量,居然就进宫面奏了!
    你是不是觉得军机是多余的?”
    吴永一听这话,大为惶恐,急忙分辩:“吴永错了!不过决不敢如此狂妄,连军机都不尊重。”
    “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告诉你,此人苗性尚未退净,如何能干此正事?将来不知道会闹出多少笑话来!你自己受累,是你自己引鬼进门,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不要来找我,我决不过问!”
    王文韶为人圆滑平和,此刻竟这样子大发雷霆,足以想见对岑春煊的深恶痛绝。吴永转念到此,才真正体认到自己干了一件不但荒唐,而且窝囊的事,无端得罪了执政,而被保荐的岑春煊,犹复恶声相向,这不太冤了吗?
    不过,帘眷优隆,却是方兴未艾,一到宣化府就奉到上谕:“吴永着以知府留于本省候补,先换顶戴。”七品县令一跃而为五品黄堂,总算可以稍酬连日的受气受累。
    ※  ※ ※
    京里最先挺身出来斡旋大局的,是总理衙门的总办章京舒文,他是镶黄旗的汉军,在总理衙门的资格最深,与总税务司赫德是知交,所以在联军破城的第二天,就有接触。赫德告诉他说,各国公使都在找庆王,希望他出面谈和。
    庆王已经随两宫出奔了。口外的消息不通,不知如何找他,就找到了,庆王不奉上谕,又何敢擅自回京,与洋人议和?凡此都是一时不能破除的窒碍。
    不过,无论如何舒文的行动是自由的,而且他的在东四牌楼九条胡同的住宅,已有日本兵自动前来站岗保护,因此,幸而未曾受辱被害的吏部尚书敬信、工部尚书裕德、侍郎那桐,都投奔在舒宅。最后又找到了卸任顺天府尹陈夔龙,一起商量,先打听到庆王因病留在怀来,随即公议,联衔具奏,请饬令庆王回京议和,许以便宜行事。
    “这样说法不妥。”陈夔龙指出:“各国公使指名以庆王为交涉对手,万一两宫不谅,庆王处于嫌疑之地,不便自行陈请。岂非误了大事?”
    然则如何措词呢?陈夔龙以为不如据情奏请钦派亲信大臣,会同庆王来京开议。大家都听从他的主意,而且推他主稿,同时多方找大臣联名会衔,结果是由东阁大学士昆冈领衔,依次为刑部尚书崇礼、裕德、敬信、宗室博善及阿克丹、那桐,殿后的是唯一的汉大臣陈夔龙。
    奏折备妥,由吏部郎中朴寿专程赴怀来投递。由于陈夔龙与庆王关系密切,所以另外附了一封信,说明原委,并建议处置办法,请庆王派专差将原折赍送行在,守候批复。
    此时两宫已经到了大同,正要启銮驻跸太原,接到八大臣会衔的奏折,慈禧太后大感欣慰,召见军机,即时作了三个决定:第一、派庆王奕劻,即日驰回京城,便宜行事,毋庸再赴行在;第二、廷寄总税务司赫德,内附发李鸿章即日到京议和的上谕一道,命赫德商请洋人兵轮,专送上海;第三、荣禄已有奏折,退驻保定,再图恢复,改派昆冈,至陈夔龙等八人,为留京办事大臣。同时吩咐,给庆王的上谕,派载澜专送怀来。
    等廷寄办妥,慈禧太后将载澜找了来,有话交代:“你跟奕劻说,要他吃这一趟辛苦,也是没法子的事!他两个女孩子跟在我身边很好,他不必惦念,京里现在还很乱,你把载振接了来,也省得他不放心!”
    “是!”载澜答说:“奴才一定把载振接了来。”
    载振是庆王的长子。慈禧太后此举,表面是体恤庆王,其实是防着他会出卖她,所以把载振带在身边,作为人质。
    庆王当然懂得其中的作用,冷笑一声说道:“哼!这位老太太,还跟我耍这种手腕!何苦?”
    “话不是这么说,庆叔!”载澜的神色,极其郑重:“洋人如果有什么要惩凶的话,你可千万不能松口!”
    “你放心好了!我到京里,只管维持市面,议和的事,等李少荃到京再谈。”
    因此,庆王一进京,会同留京八大臣,在北城广化寺见面时,开宗明义地表示:“谈和等全权李大臣来,目前先谈安定人心。”
    “是!”说得一口极好的中国话的赫德答说:“凡是能够为百姓效劳的,鹭宾一定极力去办。”鹭宾是赫德自取的别号。
    “筱石,”庆王转脸对陈夔龙说:“你把商量好的几件事说一说。”
    事先议定,向联军提出的要求,一共两条:开放各城门,以便四乡粮食蔬菜,照常进城;各国军队不得强占民房,更不得奸淫掳掠。赫德一口答应,不过也提出了一个警告。
    “北京城内,有各国军队驻扎,治安无虞,可是近畿各州县,听说还有义和团勾结土匪、溃卒,胡作非为。各国对这种情形,啧有烦言。这件事,希望中国地方官能够切实负责,否则外国派兵清剿,玉石俱焚,我亦帮不上忙了。”
    “我知道了!”庆王很负责地说:“我通知顺天府各属,一律设防自卫。”
    接着谈了些劫后见闻感慨,赫德告辞而去。庆王随即叮嘱陈夔龙,将这天会议的情形,专折驰报行在。
    “有件事,我想可以加个附片。”昆冈说道:“徐荫轩以身殉国,从容就义,应该附奏请恤!”
    “办不到!”庆王勃然变色,拍着桌子,象吵架似地答复昆冈:“徐桐可惜死得太晚了!他要早死几天,何至有徐小云论斩之事?”
    接着,庆王将当时如何会同荣禄,约请徐桐与崇绮想救徐用仪,如何崇绮已经同意,而徐桐峻拒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徐小云一条命,实在是送在此人手里的,倘使小云不死,今天跟洋人交涉,岂不是多一把好手?”庆王再一次拍桌表示决心:“徐桐死了活该,我不能代他出奏请恤!”
    昆冈没有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虽觉难堪,无可申辩,好在经过这次大劫,衣冠扫地,脸皮也变得厚了,一笑自解,揖别各散。
    ※  ※ ※
    从八月初十起,庆王等于做了皇帝,里里外外,事无大小都听他一言而决。当然,头等大事,是与各国修好,所以连日拜会各国公使,一则慰问致歉,联络感情,二则探听各国对议和的态度。
    首先拜会的是英国公使窦纳乐。由于赫德的斡旋,英国的态度比较平和,而且作了一个很好的建议,说西班牙虽未派军,但西班牙公使葛络干是驻华外交团的领袖,不妨多下点工夫。庆王欣然接纳,当天就办了一通照会致送葛络干,请求协力维持北京地面的秩序。
    其次拜会日本公使西德二郎。这次联军进攻,日本军最起劲,攻得也最狠,但破京以后,军纪却是第一,不但保护了紫禁城,就是分段而守,在日本防区的居民,亦比较少受骚扰。因此,庆王见了西德二郎,首先致谢,然后表示在议和时,希望日本格外协力。
    西德二郎提出两点建议,认为中国政府能够自己下令肃清近畿的义和团,同时惩办祸首,表现悔祸的诚意,和议的条件就比较好谈。
    惩办祸首几乎是各国一致的要求,尤以德国最为坚持,断然表示,必须先惩办罪魁,方能开议。那种说一不二,绝无还价余地的强硬态度,使得庆王大为不安,回到府里,立即召集幕僚会议。
    “这一次因为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戕,所以各国推德国派将官挂帅,德皇派的是老帅瓦德西,如今正在东来途中。”舒文提出警告:“京城已破,而联军统帅尚未到达,一到以后,是不是另外还有作战计划,就很难说了。是故,德国的态度,非常要紧,能够乘瓦德西未到之面,先走一着棋,对缓和大局,很有关系。我看,王爷应该据实奏闻。”
    此议一出,无不首肯。但庆王还在踌躇,结果是议而不决。等舒文等人辞去以后,他将陈夔龙单独留了下来,密密商酌。
    “筱石,有件事,你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上头对我的猜忌极深,走错一步,身家不保。你看,惩办祸首的话,我能说不能说?”
    当然不能说。说了,即使慈禧太后谅解,载漪兄弟及载勋等人,亦必恨之刺骨,设法倾陷。不过,不说又于大局有害。陈夔龙想了一会,有了计较。
    “惩办祸首,理所当然,谁都可以说,不必王爷上奏。”
    “话是不错。可是总亦要有人肯说,尤其是要明说,此为各国的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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