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慈禧全传》在线阅读 > 正文 瀛台落日(9-2)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慈禧全传》 作者:高阳

瀛台落日(9-2)

    袁世凯打点进京以前,第一件大事是催办贡献慈禧太后的寿礼。这份礼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着手预备,以服御为主,两袭大毛袍褂,玄狐、白狐各一;一枝旗妆大梁头的玉簪;两枝伽楠香木镶宝石的珠凤;再有一枝六尺的珊瑚树,配上红木座子,就比人还高了。
    这份寿礼,是与岑春煊的八扇琉璃屏媲美,但后来居上的却是盛宣怀的一份。由于慈禧太后每天跟宫中“女清客”缪素筠写字作画,兴趣正浓,所以盛宣怀投其所好,觅了以钱舜举为首的,宋、元、明三朝九名家的手卷,配上亲王永瑆所写的扇面册页九本,既珍贵,又雅致。但看上去轻飘飘地,似乎分量不够,因而以足纯金一千两,打造了九柄如意,用独块红木作架,外面加玻璃罩。这九柄如意有个名堂,叫作“天保九如”。
    同时,盛宣怀又送了一份重礼,托掌印钥的内务府大臣世续格外照应。世续格外检点以后,关照专差,另外再备一个玻璃罩。
    果然,抬进宁寿宫时,玻璃罩打碎了一面,幸而世续有先见之明,等安置停当,换上个新罩就是,否则只好不加罩子,那就逊色得太多了。
    慈禧太后见过无数奇珍异宝,但这样金光灿烂的九柄如意,却还是平生初睹,觉得它俗得有趣,信口问了句:“是真金?”
    “足赤纯金。”李莲英答说:“底下有打造铺子的字号。”
    “倒难为他了!”慈禧太后说:“差官也该犒赏。”
    解送贡品的差官,每处赐宴一桌,犒赏二百两。另外对三大臣另有赏赐,袁世凯是双桃红碧玺金头带,岑春煊是翡翠佩件,盛宣怀是打簧金表,都是文宗生前御用之物。
    ※  ※ ※
    在袁世凯未进京以前,奕劻已为他作了周密的部署,直接间接地在慈禧太后面前鼓吹一种见解:袁世凯在北洋办洋务,并不逊于李鸿章。只看日俄战争时,他能笼络日本而又不遭俄国的怨恨,足见手段。又说当今办洋务的长才,如唐绍仪、梁士诒等等,都佩服袁世凯,如果由他来当外务部尚书,一定可以得心应手。
    这话说得多了,自然能够转移慈禧太后的想法。本来她就觉得吕海寰的资格浅了些,而外务部居各部之首,应该由重臣充任尚书,才能表示尊重各国,力求修睦的本意。因此,袁世凯在七月二十二日进京,召见了两次以后,慈禧太后便作了决定,调袁世凯为外务部尚书,原任尚书吕海寰调为会办税务大臣。同一天另有一道上谕:“着张之洞、袁世凯在军机大臣上行走。”
    两总督同时内召,连带疆臣亦有一番大调动。直隶总督由山东巡抚杨士骧署任;湖广总督则调赵尔巽接充,他早在三月间便授为四川总督,一直不肯到任,川督由他的胞弟,四川藩司赵尔丰署理。如今改调湖广,遗缺由江苏巡抚陈夔龙升任,这一来,赵尔丰亦无须回避,是个很妥帖的安排。
    八月里,张之洞交卸了鄂督,到京接任。宫门请安,立刻便由慈禧太后传谕,第二天一早召见。
    “张之洞是同治二年的探花。”慈禧太后对李莲英说:“他是我手里取中的!”
    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感慨少得意多,李莲英便摆出笑容说道:“这么说,张中堂简直就是老佛爷的门生!”
    “也可以这么说!”慈禧太后的回忆,一下子跳到四十年前,“那一榜的状元是翁同龢的侄子,叫翁曾源,有羊角风,一发起来,人事不知,怕人得很,居然会中了状元,也是怪事。”
    “那是老佛爷的庇护,不然,有羊角风的人,一到了保和殿,看那势派,岂有个不吓得发病的道理?”
    “是啊!不过,他就是状元,也不能做官。他那一榜,数学问好,还是张之洞。”慈禧太后眨着眼笑道,“我记得召见三鼎甲的那天,张之洞进殿差点摔一跤。他人长得瘦小,不讲究边幅,走路一跳一蹦的,有人说他是个猴相,一点不错。”
    就为了这份念旧之情,所以在召见张之洞时,慈禧太后特有一份亲切喜悦的感觉。但一见张之洞头白如银,回想他当年的“猴相”,不由得深致感慨:“你可真是老了!”
    “慈圣在上操劳国事,臣何敢言老?”张之洞答说。
    “你今年多大?”
    “臣道光十七年出生,今年七十有一。”
    “那比我小二岁。”慈禧太后问道:“眼睛、耳朵都还好吧?”
    “视力稍差、耳聪如昔。”
    “你这比王文韶、鹿传霖强得多了。”慈禧太后说:“王文韶当差很谨慎,我本来也不愿意让他退出军机,只因为他的耳朵实在聋得厉害,没法子,只好准他告老。你跟他常有来往吧?”
    “王文韶家住杭州,岁时令节,常有书信往来的。”
    “衣服新的好,人是旧的好。这趟调你进京,可不是让你养老!好在你的精神还很好,你要替国家尽力。”
    “是!只要有益于国,臣不敢以衰迈而有所诿避。”
    “如今外患总算平了下来,可是内忧还在。革命党到处闹事,你看该怎么办?”
    “兹事体大,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回奏得清楚的。”张之洞紧接着说:“不过,有一句话,臣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说!”
    “满汉畛域,务当化除。臣记得与前督臣刘坤一会奏,整顿国事办法十二条,其中‘筹八旗生计’一节,意在消融满汉隔阂。”张之洞略停一下,高声念他奏折中的警句:“‘中国涵濡圣化二百余年,九州四海,同为食毛践土之人。满、蒙、汉民,久已互通婚嫁,情同一家,况今中外大道,乃天子守在四裔之时,无论旗汉,皆有同患难,共安乐之谊。’如此休戚相关,祸福与共,何可自分畛域?”
    “朝廷并没有成见。”慈禧太后从容说道:“我记得你四年前进京召见的时候,也说过这话。所以,以后定新官制,不分满缺、汉缺。再如陆军官制,都统、参领亦不是专由旗人来当,象新军将领段祺瑞、王士珍他们,都加了都统的衔。这不是朝廷不存成见的证据?”
    慈禧太后振振有词,倒不是有意辩驳,而张之洞却为她堵得气结!他心里在说:朝廷是这样子化除满汉畛域,实际上是进一步排汉。以前六部分满缺、汉缺时,犹是对等的局面,如今则满多汉少,而犹说不存“成见”,这话也太令人不能心服了!
    慈禧太后见他只是喘息,并无别话,当他累了,便又体恤地说:“你下去休息吧!以后天天见面,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张之洞尚欲有言,慈禧太后已吩咐太监,只好跪安退出。军机处已派了二班的“达拉密”易贞,在宫门迎接,请到军机处接事。
    “不!”张之洞说:“我得先到内阁到任。”
    易贞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碰了个钉子,但亦只有赔笑,再次请示:“那么,请中堂的示下,是不是明天接手?”
    “再看吧!”
    这就更让易贞诧异了!入军机是多少人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事,而张之洞仿佛视之为“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其故安在?倒必得打听一番。
    军机章京与内廷奏事太监,常有交往,所以易贞很快地打听到了,原来奏对时与慈禧太后为了满汉之见,言语似乎不甚投机,因而有此意兴阑珊的模样。
    易贞是河南商城人,与袁世凯同乡,以此渊源颇见亲密,回到军机处,悄悄相告其事。袁世凯亦很诧异,觉得张之洞的脾气发得没有道理。
    “他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对两王不满?”他问。
    “只怕不是不满,是略有轻视之意。”
    “这可不好!”袁世凯低声说道:“你不必再提这件事了,传到两王耳朵里,徒生意见。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是,明白!”
    “张中堂还是住白米斜街?”
    “是的。”
    “回头我去拜他。”袁世凯唤着易贞的别号说:“丞午,请你关照同人,等张中堂接事以后,不要提满班朋友如何不中用的话。”
    “其实,”易贞笑道:“就不说,张中堂也知道。”
    “那是另一回事。你只听我的话就是!”
    ※  ※ ※
    白米斜街在地安门外,什刹海南。张之洞不知何所本,称之为“石闸海”,但连他家的听差,都一仍旧名,将“什”字念成“结”。
    轿子到门,张家的听差出来挡驾,说他家主人到会贤堂去了。会贤堂是张之洞的厨子所开的一家饭庄子,就在什刹海以北。京里提得起名字的大小馆子,都有一两样拿手菜,会贤堂得地利之便,以邻近荷塘中所产的河鲜供客,名为“冰碗”,所以夏天的买卖极好。到秋风一起,自然门前冷落,而今年不同。
    原来自亲贵用事,官制大改,多少年来循资渐进的成规,已在无形中失坠。为求幸进躐等,苞苴奔兢之风大炽。会贤堂既是张府庖人掌柜,张之洞的文酒之会自然假座于此,然则仰望“南皮相国”的颜色,想借机接近,或者打听官场的行情,会贤堂就是一道方便之门了。
    袁世凯心想,既然来了,不肯稍稍迂道一顾近在咫尺的会贤堂去一会张之洞,足见来意不诚,比不来更失礼,因而绕道北岸。只见会贤堂前,车马纷纷,其门如市。不过等袁世凯的大轿一到,围在一起闲谈聚赌的轿班车夫,自然都敛迹了。
    传报入内,张之洞少不得离座相迎。略事寒暄,主人引见了一批他从武昌带来的幕僚,袁世凯认识的只有一个号称“龙阳才子”的易顺鼎。
    其时,张之洞已经罢饭,聚客茗饮,亦将散场,只为袁世凯专程来访,不得不强睁倦眼陪着说话。见此光景,袁世凯觉得有些话不便出口,更无法深谈,只说:“庆王特为致意,请中堂务必明天就接事。有好些紧要条陈,可否要取决于中堂。”
    其实奕劻并未托他传话,也没有什么非张之洞不能定夺的条陈在军机处,他此来只是劝张之洞别闹脾气,所以用这样的说法敦促。
    张之洞亦是爱受恭敬的人,听袁世凯这么一说,就有闲气,亦可消释,拱拱手说:“是了!明天我到内阁接了任,随即入枢。”
    “恭候大驾!”袁世凯站起身来又问:“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中堂效劳之处?”
    “言重,言重!”张之洞说:“来日方长,仰仗之处正多,眼前还不必麻烦老兄。”
    ※  ※ ※
    张之洞入枢的第三天,接到两江总督端方的一通密电,说是署理江苏巡抚陈启泰“嗜好甚深,不堪封疆重任”,力保湖北藩司李岷琛继任苏抚,并建议以湖北臬司梁鼎芬,调补藩司。
    “午桥主张,我无意见,请列公合议!”张之洞将端方的电报,请同僚传观。
    这天奕劻没有到班,传观由载沣开始。他跟鹿传霖都没有话,传到袁世凯手里,一看便知此事的来龙去脉了。
    原来江苏巡抚陈夔龙调任川督,朝命本以浙江巡抚张曾扬调任江苏。而张曾扬由于处理“鉴湖女侠”秋瑾一案,处置过于严峻,江浙两省的士绅,大为不满,所以对他的新命,纷纷表示反对。江苏士绅甚至公然表示拒绝他到任。
    其时陈夔龙已经奉准给假三月,回籍省墓,更有件大事是要赶在十月初十慈禧太后万寿以前到京。如今张曾扬不能到任,他便不能交卸,岂不误了行程?因而电请以江苏藩司陈启泰署理巡抚,以便克期交代,进京祝蝦。
    这是必定会邀准的事,也是陈夔龙分内可以作主的事。江苏向来有两藩司,江宁藩司隶属总督,江苏藩司则归巡抚管辖,而端方却认为陈夔龙作此决定,应该先要征得他的同意。居然不经知照,径自出奏,深为不悦。但以无从与陈夔龙作梗,便迁怒到陈启泰头上了。
    这些情形,袁世凯已有所闻,如今看到端方的电报,立刻便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要跟陈启泰为难,而非荐贤。李岷琛是张之洞的旧部,梁鼎芬更是武昌抱冰堂上的红人,如此迎合,自然会得张之洞的支持,借李以逐陈。
    袁世凯一向轻视他这个拜把弟兄,心里在想:端老四这下又失策了!只为报没来由的睚眦之怨,平白地长他人的志气,江苏巡抚落在张之洞旧部手里,是以增他的声势,相对地便是减了自己的威风。如何见不及此。
    于是,袁世凯笑笑说道:“伯平是不是抽大烟,还在疑似之间。至于少东的痼疾甚深,是我在天津亲眼得见的,莫非午桥竟不知道?”
    这一说,张之洞无法再为李岷琛撑腰,只问:“慰庭,那么你看,怎么复他?”
    “朝廷已有电旨,准伯平署理苏抚,不能随便收回成命。至于苏抚应该派谁,不妨等筱石到京以后,当面问一问他,究竟伯平的精神如何?能不能胜任?再请旨办理。”
    “好!就这样办。”
    ※  ※ ※
    陈夔龙到京不久,陈启泰便实授了江苏巡抚。因为此人的精力,并不如端方所说,而操守能力,又足胜封疆之任,没有理由不让他真除。
    陈启泰是翰林出身,当过多年御史,以他的清廉耿直,当然看不惯端方与蔡乃煌的所作所为。端方是总督,陈启泰无奈其何,上海蔡乃煌,在管辖之下,就不肯轻饶了。到任甄别部属,将蔡乃煌加了极坏的考语。
    这一来,张之洞就不客气了,作主将蔡乃煌调为邮传部左参议,他的遗缺,却未派人。因为这是个特简的道缺,袁世凯以“先得探探上头的意思”为名,把开单请简这道手续,暂且压了下来。
    紧接着,端方有电报到京,指派上海道蔡乃煌解送贡品进京。就这样,越过了陈启泰这一关,蔡乃煌得以到京活动。
    交卸了差使,第一个要见的是奕劻。他坦率地要求回任,理由是,他一离上海,无法控制局面,新闻纸上可能就会出现“谣言”,说岑春煊与康梁合影的照片,出于他的伪造。那一来风波大起,会成不了之局。
    一听这话,奕劻不免着慌,“等我想法子,等我想法子!”
    他说:“你最好先去看看袁宫保。”
    袁世凯他当然要去看的,不过说法不同了。以伪造照片的那重公案将被揭发作威胁,是欺侮奕劻不明白报界的情形,他本人不说,报界何由得知其事?何况岑春煊由这帧照片上断送了功名,根本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其事极秘密,不虞外泄。奕劻不明其中事理,而在袁世凯面前,却是瞒不住的。
    不过,能耸动袁世凯听闻的,亦仍旧只有岑春煊。蔡乃煌说他自开缺以后,在上海恢复了当为贵公子的故态,每天晚上在“长三堂子”摆酒,而且经常聚赌,一掷万金,出手豪阔,因而结交了很多富商巨贾、贵介公子。
    “西林表面上醇酒妇人,其实借以自晦。别的倒都不在乎他,唯一可虑的是跟盛杏荪走得很近。”
    袁世凯早就有此忧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西林未到任就能为杏荪修怨,总算是够交情的。”他说:“杏荪总要有所报答罗!”
    “就没有这层关系,他们亦一定会走在一起。西林的威望,杏荪的财力,合则两利,现在有条路子快要成功了。”
    “喔,”袁世凯问:“是怎么一条路?”
    “正西。”
    “正西?”袁世凯细听了一下才明白。八卦中正西为兑卦,兑为“泽”也,“原来是泽公。”
    “是!这条路要走通了,陈玉苍怕难其位。”
    陈玉苍是指接岑春煊的邮传部尚书陈璧。袁世凯知道,盛宣怀心目中艳羡两个缺,一个直隶总督,一个邮传部尚书,以度支部尚书载泽最近颇为慈禧太后所笼络这一点来说,盛宣怀督直,未必能够如愿,当邮传部尚书,所望并不算奢。
    “至于西林,有杏荪替他在京活动,皇太后年纪大了,又格外念旧,复起亦非无望。”蔡乃煌看袁世凯沉吟不语,知道他被说动了,因而自陈:“宫保,如果能让我回任,我一定看得住西林,还要找机会给他难堪!”
    “喔,”袁世凯很感兴趣地,“你预备怎么样跟他开玩笑?”
    “象他这样三世受恩深重的大员,既然因病开缺,就得回籍养疴。在十里夷场是非之地,花天酒地,不说招惹是非,即于观瞻,亦复不雅,我就拿这个题目,找机会剥剥他的面皮。”
    袁世凯微笑不语,然后突然问道:“你见过南皮没有?”
    “还没有。”
    “去见了他再说!”袁世凯说:“你只要把南皮敷衍好了,事情就可望挽回了。”
    “是!”蔡乃煌深深受教,告辞而去。
    ※  ※ ※
    未谒南皮,先昭龙阳,龙阳才子易顺鼎跟蔡乃煌曾共过患难。
    原来蔡乃煌本名金湘,以秀才作刀笔,为当时的番禺县令王存善,抓到他争妓一案,行文学老师,革掉他的秀才。这一来再犯法到堂,对县官就不能长揖称“老太祖”,而须跪着叫“大老爷”。“大老爷”一生气,亦可以打他的屁股。有此危险,蔡金湘不敢再逗留在广州,远走京师。
    到了京里的蔡金湘,摇身一变成为蔡乃煌,字伯浩,是国子监的监生,国子监确有这样一个监生,是蔡金湘的胞侄。冒牌的蔡乃煌,循例可应北闱乡试。他的笔下很来得,中了一名举人,但不敢再回广州,捐了一个县令,分发台湾,其时正在甲午。
    及至黄海熸师,战败割台,台湾巡抚唐景嵩被举为大总统,密电京师,请饷百万,以便募兵抗日。朝廷准奏,户部筹款,拨了六十万到台湾藩库。其时局势混乱异常,以县令为藩司幕友的蔡乃煌,混水摸鱼,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法,截留了二十几万,饱入私囊,内渡入川,捐了个道员,随波浮沉,居然走通了奕劻的路子,放了上海道。
    当他在台湾藩幕时,易顺鼎也在台湾当道员,酒阵文场,惺惺相惜,交情不浅。蔡乃煌如今要打通张之洞的路子,现成有个易顺鼎可通款曲。好在他们这几年踪迹虽疏,音问不绝,所以一见了面,仍旧跟熟朋友一样,不必多叙寒温,便谈入正题。
    “曾文正的小女婿从前当过上海道,花了九万银子,所以文芸阁说他‘扶摇直上’,似恭维而实挖苦。”易顺鼎笑道:
    “你花了多少?”
    “不必提起。反正本钱还没有捞回来。”
    “所以你其心不甘?”
    “实甫,易地而处,莫非你就能无动于衷?”蔡乃煌放低了声音说:“你我交非泛泛,我跟你说实话,庆邸、项城都很同情我,就怕南皮作梗。这一关若能打通,实甫,我替你刻‘四魂集’。”
    易顺鼎诗才如海,平生作诗无数,自己最得意的是在台湾那两年的诗,一共编为四集,题名:“魂北”、“魂东”、“魂南”,余生可恋,忌讳魂西,改用“魂归”,合称“四魂集”,早已刻印问世。蔡乃煌只是不便公然表示打算送他多少银子,因而用此说法。
    易顺鼎正在闹穷,自然乐于成人之美,想了一下说:“包在我身上!你在寓所听我的信好了!”
    “实甫!”蔡乃煌问说:“你锦囊中有何妙计,说得如此有把握?”
    “天机不可泄漏。”易顺鼎答说:“不过,到时候找不到你,那可是你自失良机,怨不得我。”
    蔡乃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有听命而行,每天守在西河沿的客栈,摒绝应酬,一意待命。这样到了第四天正午,易顺鼎派听差送来一封信,上面只有五个字:“飞驾会贤堂。”
    蔡乃煌不敢怠慢,匆匆赶去,易顺鼎在门口守候。拉着他到一边说道:“今天南皮又要‘敲钟’了!机会甚巧,庆邸、项城都在座。回头把你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所谓“敲钟”是作诗钟,张之洞最好此道,幕中易顺鼎、樊增祥都是好手,蔡乃煌亦颇不弱。听得易顺鼎的话,恍然大悟,一联见赏回任可期,所以说“十四个字中取富贵”。
    “机会倒真是好机会,不过‘宰相礼绝百僚’,我这样作了闯席的不速之客,”蔡乃煌踌躇着问:“似乎于礼不合。”
    “不,不!我已经为你先容了,并不冒昧。何况,庆王跟项城,你是再熟不过的人。”
    一想到奕劻与袁世凯,蔡乃煌自觉关系密切,小小失礼,亦无大碍,胆气便壮了,但仍须先问一声:“到底是那些人?”
    “你一进去就知道了!”
    “南皮我可是初见,”蔡乃煌特又叮嘱:“实甫,你可要处处照应着我。”
    “何劳多嘱,请吧!”
    到得厅上一看,一共三桌,正中一桌以庆王奕劻居首,左右是东阁大学士那桐与袁世凯,张之洞坐了主位。东面一桌五个人,首座是左都御史陆宝忠,另外是四个侍郎:杨士琦、郭曾炘、唐景崇、严修。看到唐景崇,蔡乃煌微感忸怩,因为唐景崇正是被人讥为“槐柯梦短殊多事”的唐景嵩的胞弟,蔡乃煌在台湾的那段往事,他自然知道。
    幸好,易顺鼎是安排他在西面那一桌。未曾入座,先谒贵人,易顺鼎领着他到第一桌,蔡乃煌先向奕劻请安,口中喊一声:“王爷!”
    “喔,你也来了,好,好!”奕劻随即指着他向主人说:
    “香涛,这就是蔡伯浩!”
    于是蔡乃煌转过身来,向斜睨着他的张之洞请个安,谦恭地说:“心仪中堂三十年,今天才得识荆,真是快慰平生。”
    “请少礼!”张之洞说道:“我已久仰了。听说你刻过一部《絜园诗钟》;可否能见赐一部?”
    “中堂言重!”蔡乃煌答说:“回头就送到府中,只怕不足当法眼。”
    “不必客气,请坐吧!待会我要好好请教。”张之洞又向易顺鼎说:“实甫,今天是王爷邀一社,以美玉为彩,你一身捷才,以多取胜,今天可不许你多作。”
    “中堂总是跟我为难。”易顺鼎笑道:“我只作四联。”
    “那里,那里!每人一联。”
    张之洞指着西面说:“请归座吧!”
    于是蔡乃煌向那桐、袁世凯行了礼,又到东面一桌周旋数语,方始归座。同桌有个他畏惮的劲敌,是光绪八年,宝廷当福建主考取中的解元郑孝胥,诗坛中的巨擘,而且诗钟向以福建称雄,郑孝胥更是其中的顶儿尖儿。今天想要一鸣惊人,只怕有些难了。
    郑孝胥正在谈时钟,等蔡乃煌入座,向同席诸人略事寒暄之后,他接道中断的话头说道:“有一年在福州,轮着我主课,拈得‘女花’的二唱,这二个字太宽了,因而有人提议,限集唐诗。元、眼、花的三联,真是叹为观止了。状元的一联是:‘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
    “好!”大家齐声赞许。
    不想这一下惊动了第一桌,张之洞转眼问道:“必是苏堪又有佳作?”
    “苏堪在谈时钟。”易顺鼎抢着说:“女花二唱限集唐诗。”
    “喔,倒要听听。”
    这一来便是满座倾听了。郑孝胥复述了“状元”之作,接下来说:“评为第二的一联是‘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
    “不好!”张之洞大摇其头,“出语不详,看来此人福泽有限。”
    “我亦云然。不如元作气象高华,很有身分。”奕劻问道:
    “还有一联呢?”
    “还有一联倒真是才人吐属。”郑孝胥高声吟道:“‘神女生涯原是梦;落花时节又逢君!’”
    “你道他才人吐属,我说是诗妓口吻。这一联好在浑成,不过终逊元作。”张之洞忽然问道:“听说伯潜打钟,每社必到,可有这话?”
    “大致如是!”
    “可有格外精警之作?”
    “太多了!”郑孝胥想了一下说:“乞迷三唱,他作了两联,其一是‘残酒乞邻聊一醉;乱山迷路欲何归?’其二是‘垂暮迷方终不径;忍饥乞食定谁门!’”
    不待吟罢,张之洞恻然动容:“莫非伯潜境况如此艰窘?”
    他看着郑孝胥问。
    “不至如此!只是闲废二十余年,感慨甚深而已!”郑孝胥复又吟道:“‘十年竿木逢场戏;一梦槐安作宦归!’”
    “这也是伯潜的句子?”
    “是的。木安四唱。”
    “寄托遥深,好!”张之洞左右顾视着说:“琴轩、慰庭没有赶上,王爷是目睹我们当年狂态的!”
    奕劻连连点头,向袁世凯说道:“三十年前,‘翰林四谏’的风头还得了!庚辰年的‘午门案’就是香涛跟伯潜的杰作,片言可以回天,真正好文章。恭忠亲王亲口跟我说过:象张香涛、陈伯潜的奏议,才叫奏议。那批穷疯了的都老爷,满纸浮言,造谣生事,真该愧死。”
    袁世凯知道他借题发挥,笑笑不答,却转脸向张之洞说道:“伯潜阁学,闲废可惜。朝廷求贤甚亟,似乎可以征召。”
    “我写信问过他,归卧之意甚坚,再看吧!”
    这就张之洞的违心之论。陈伯潜,翰林四谏之一的陈宝琛,自从光绪十年以内阁学士“会办南洋军务”,与两江总督曾国荃俨然并驾。曾几何时,得罪而去。此外张佩纶马江丧师,一蹶不振,宝廷佯狂自劾,潦倒以终,清流一时俱尽。唯有张之洞青云直上,身名俱泰,得力在善窥慈禧太后之意。她对陈宝琛是不会有好印象的,岂肯冒昧论荐?
    不过翰林四谏的私交,不为外人所知。所以除了闽籍的郭曾炘、郑孝胥疑心他言不由衷以外,其他的人都当他说的是真话。袁世凯亦就不曾再提陈宝琛。
    不过,话题却还是集中在翰林四谏的逸闻韵事上。一直谈到席终,撤去席面,煮茗焚香,要开始“敲钟”了。
    会贤堂的跑堂伺候过几次,已很熟练了,除了多备纸笔以外,另外端来一个高脚铜盘,上面有个小小磁花瓶,插香一支,离顶端寸许,用丝线系一枚铜钱。此是仿击缽催诗的遗意,一命了题,立即燃香,烧到系钱之处,线断钱落,铿然作响,恰如钟声,所以名为诗钟。
    “请王爷命题吧!”易顺鼎将一盒象牙诗韵牌捧到奕劻面前。
    他随手抽开一屉,拈一块韵牌来看,“蛟!”
    他说:“一平一仄好了!”拉开“去”声那一屉,又拈一块看着说:“断!”
    “王爷这两个字拈得很好。”张之洞说:“蛟断二字很响,今天必有好句。”
    “香涛,你看用几唱?”奕劻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征询地说:“七言诗第五字谓之诗眼,不过既是一平一仄,用在可平可仄的第五字,似乎可惜了,不如用四唱。你意下如何?”
    “王爷是大宗师,命题自有权衡,说四唱就是四唱。”
    奕劻点点头,略略提高了声音说:“蛟断四唱,每位限作两联。我有小小彩物,聊佐清兴!”
    说着,向贴身跟班招一招手,随即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盒子,放在铜盘前面。大家都走近来看,见是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钱,上镌“多文为富”四字。玲珑雅致,是极好的一样珍玩,都有爱不忍释之意。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张之洞挥着手说:“快请构思去吧!”
    说完,他吹旺了吸水烟用的纸煤儿,亲手去燃着了香。火大香燥,一下子便烧了一截,交卷之限就更迫促了。
    就这时候,只听得有人朗然高吟:“斩虎除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心同。”
    发声之时,便惊四座,循声去看,是蔡乃煌抑扬顿挫地在念,念到“同”字,易顺鼎将笔一掷,袖手说道:“我要搁笔了!”
    “果然好!”张之洞毫不掩饰他受了恭维的愉悦之情。
    当然,奕劻与袁世凯亦都面有得色。上联用的是周处的故事,一虎一蛟,不言可知指的是瞿鸿玑与岑春煊;下联无疑地,以唐初贤相,开贞观之治的房玄龄、杜如晦拟袁世凯、张之洞,杜如晦居太字十八学士之首,拟张之洞的身分,更觉贴切。
    至于逐瞿罢岑,都知是奕劻两番独对的结果;然则斩虎除蛟的周处,当然是指他。奕劻回想这两件快心之事,不自觉地浮现了笑容。
    ※  ※ ※
    下一天是那桐在他金鱼胡同的住宅宴客,请的是来京祝蝦的各省巡抚。但闻风而至的不速之客很多,因为这天那宅的堂会,有出难得一见的好戏,是那桐亲自提调的。
    这出戏的名目,叫作《辕门斩子带枪挑穆天王》,那桐指名派角色:谭鑫培的杨六郎;龚云甫的佘太君;贾洪林的八贤王;金秀山、郎德山的焦赞、孟良;朱素云的杨宗保;王瑶卿的穆桂英,连木瓜都派的是王长林。都道若非那桐的手面,不能聚此顶尖尖于一出戏中。因此,原来只预备了七桌席,结果加了一倍都不止。
    张之洞与袁世凯自是此会的上宾。这两个人的性情中有一点相同,都不喜欢听戏。他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张袁两人却觉得乏味之至。袁世凯还能勉强撑持,张之洞则连坐都坐不住。但不愿扫大家的兴,也要顾到主人的面子,托词离席,在客厅休息。
    刚刚坐定,袁世凯接踵而至。张之洞是坐在一张加长的红丝绒安乐椅中间,此时身子略挪一挪,以示礼让。袁世凯便一面挨着他坐下,一面说道:“我样样赶不上中堂,只有不喜优孟衣冠这一点,跟前辈相象。”
    “少小不习,无可奈何。”张之洞说:“生不逢辰,不是歌舞升平之时,遇到这样的场合,只增感慨!”
    袁世凯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有不满于慈禧太后经常在宫中传戏之意,不敢往深里去谈,只说:“中堂伤时忧国,白头相公,心事谁知?”
    这是迎合张之洞言谈的语气,不着边际的一种恭维。那知在受者恰恰搔着痒处,半睁半闭的双眼,倏然大张,“毕竟还有人识得我的苦心!慰庭,”他很认真地说:“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今天我可为知者道,我不想做‘小范老子’,那知竟做了范纯仁!”
    这两个人名,对袁世凯来说,比较陌生。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才明白,似乎是西夏人,称范仲淹为“小范老子”,说他“胸中有千万甲兵”。张之洞心仪范仲淹,结果却成了专事调停刘后与宋仁宗的范纯仁,范仲淹之子。在这浓重致慨的语气中,也明明白白地道出了他的心事,志在调和两宫的歧见。
    这正是一个绝好的为蔡乃煌进言的机会。未答之前,袁世凯先摆肃然起敬的神态,“中堂的苦心,真可以质诸鬼神!”
    他说:“列帝的在天之灵,一定庇佑社稷老臣!”
    张之洞感动极了,泪光闪闪地说:“慰庭,慰庭,只有你明白我的心事!”
    “精忠所至,自然感人。”袁世凯急转直下地说:“止庵先生,亦是当代第一等人物,可惜,这大关目上,错了一步!”
    “喔,”张之洞左右看了一下,将颗扎着小白辫子的脑袋歪着伸过来,含含糊糊地说:“久已想动问了!瞿止庵勾结外人,买通报馆,密谋归政,其事究有几分是真?”
    “这很难说。不过,”袁世凯亦将声音压得极低:“西林与康、梁有往来,千真万确!康、梁固无可厚非,但就爱君而言,诚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中堂未到京以前,有一道密旨,为皇上征医,这就是爱之适足以害之的明证。天幸有中堂有枢,戊戌之祸,必不致复见!”
    张之洞不自觉地连连点头,“如果我早入枢十年,岂有戊戌之祸?”他想了一下说:“慰庭,房谋杜断,你的耳目比我广,必可医我不逮。”
    “不敢!”袁世凯答说:“凡有所命,必当尽力。”
    张之洞不答,瞑目若寐,好久方睁眼问道:“弭祸以何者当先?”
    袁世凯想了一下答说:“母子和好!”
    这是迎合张之洞的说法,言语便更觉投机了,“母子和好又以何者当先?”他当考学生似地问。
    “勿使慈圣有猜疑之心!”
    “如何而可致此?”
    “很容易,也很难。”袁世凯说:“容易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难是这一句话不便逢人就说。唯有付托得人,照这句话尽力去做,自可不使慈圣猜疑,母子和好!”
    “嗯,嗯,言之有味!慰庭,试言其详。”
    “是!”袁世凯挪一挪身子,向张之洞耳语:“康、梁借保皇为名,在海外招摇,康有为自命‘圣人’,而形同盗跖,到处敛财,饱入私囊。皇上为此辈所愚,以致落到今日。不过事成过去,慈圣已不会把这笔帐记在皇上头上,但如西林之流,勾结康、梁,想利用皇上,逞其覆雨翻云的伎俩,慈圣对皇上就不能没有戒心!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保护圣躬唯在约束西林的妄行蠢动。西林以在野之身,逗留上海不去,必得有妥当可靠的人看住他不可!倘有危及圣躬的举动,能在期前密报,那时请中堂作主,或者勒令回籍,或者派人警告,断然压制始得弭大祸于无形!”
    “高明之至!”张之洞说:“即我设谋,亦无以加君之上。
    只是这个妥当可靠的人,倒不易罗致。”
    “现成有人!”
    “喔!”张之洞侧脸问道:“那位?”
    “蔡伯浩。”袁世凯说:“让蔡伯浩回任,唯公一言为断。”张之洞象受了催眠似的,应声答道:“好!让蔡伯浩回任。”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高阳作品集
任公与刁间正德外记八大胡同临邛卓家李鸿章八大胡同艳闻秘事乞女乾隆韵事状元娘子董小宛清末四公子明末四公子荆轲明朝的皇帝柏台故事慈禧全传风尘三侠玉垒浮云大浪淘沙李鸿章风尘三侠(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