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生命的万水千山 (2)

　　一封封信情深意切、感人肺腑，令人不忍阅读。荷西是如此地深爱他的妻，而他那“叛逃”的小妻子，纵然远隔万水千山，也一样能够感受到他急迫又深切的心意。可是，她偏偏就是置若罔闻，好似这次真的要让丈夫好好急一番。

　　“三毛，许久没有你的来信了，我天天在苦等着。可能你正在横贯公路上旅行，但是旅行的地方也应该可以寄张明信片来啊！没有你的消息真令人坐立不安。我整夜无法入睡。”

　　“三毛，你八成是玩疯了，还是又发了健忘症，不然是哪里邮局在罢工，为什么那么久没有你的消息？你要叫我急死吗？我想念你！”

　　“三毛，昨天打电话给你是打直接叫人的长途电话，结果你不在家，我算算时差，已经是台湾时间十一点半了，你仍不在，我只有挂掉了。三毛，许多日子没有你丝毫音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昨天彻夜不能睡。快来信啊！”

　　“三毛，你鬼画符一样的短条子是什么意思？‘台湾很好’是什么意思？你想再住下去吗？你忘了这里有你的丈夫吗？你要我怎么求你？你以前种的花都开了，又都谢了，你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荷西一连来了数十封信“警告”逃妻回家，可是逃妻置之不理，继续在她的故乡游山玩水，与亲朋好友聚会。于是，苦等三毛回信未果的荷西只好想出了一招，而这一招果然让千里之外的三毛急得火上浇油般，最后迫不得已地赶回来。

　　“三毛，你走了不知道有多久了，昨天卡尔来劝我出去走走，我跟他一起进城去。卡尔在城里有很多朋友，都是十分可亲的女孩子们，我们喝了一点啤酒，看了一场表演才回来，那时已是夜深了。单身汉的日子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尤其夜间回家无人啰嗦，真是奇特的经验。卡尔说他一辈子不结婚，我现在才明白了一点点道理。许久没有你的来信了，想来在金门。我祝你假期愉快。”

　　“三毛，想不到这一次你的信那么快就来了，跟卡尔去喝酒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我只喝了一小瓶。北欧女孩们是亲切和气的，你不是以前也夸她们吗？谢谢你的来信！真是意外极了。”

　　荷西不再如从前那般，在信中急切地诉说一个人的寂寞与思念，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提及单身汉的生活，甚至提到了三毛颇为“痛恨”的年轻的女孩。要知道，年轻美丽又单身的女孩对已婚的家庭主妇绝对是致命的引爆点。

　　于是三毛很快回信，荷西继续火上浇油。

　　“三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邻居卡洛那天在油漆屋子，我过去帮忙她，现在她自动要教我英文，我已经开始去学，我非常喜欢英文。卡洛有时候也留我吃饭，你知道，一个人吃饭是十分乏味的。卡洛是你走后搬来的英国女孩。你如果仍想在台湾住一阵，我原则上是同意的，我还可以忍耐几个月。昨天去打网球，天热起来了。”

　　“三毛，你实在是误会我了，卡洛肯教我英文是完全善意的，我们不能恩将仇报；你说卡洛是坏女人，我觉得完全是没有根据的冤枉。她十分和善，菜也做得可口，不是坏女人。再说，你怎么知道我跟卡洛去打网球？我上次没有说啊！我在此很好，你慢慢回来吧！”

　　“三毛，你实在是个没有良心的小女人，你写给卡洛的信我没有拆就转给她了。她说你在信上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她十二分的委屈。你说你的新家不要她来做窗帘，可是她是诚心诚意地在帮助我，一如她布置自己的家一般热心，你怎么可以如此小家气？男女之间当然有友谊存在。你说卡洛是邻家的女儿，每一张《花花公子》里的裸体照片的美女，都像邻家的女儿，所以我不可再见卡洛，你的推论十分荒谬。昨日去山顶餐厅吃晚饭，十分享受。你呢？在做什么？”

　　卡洛是荷西用来引诱三毛回家的“道具”，事实上有没有卡洛这个人呢？荷西越是绘声绘色地诉说他与卡洛的事，三毛就越是抓狂，恨不得立刻飞回去打爆卡洛的头。在她的意识里，这个善解人意的英国女孩已经成了抢走她丈夫的情敌。

　　“三毛，你说要打碎卡洛的头，令我大吃一惊，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孩子，你不能打她的头。再说，你为什么不感激一个代你照顾丈夫的人？我们上山不过是去找野花草回来种。不要大惊小怪。”

　　“三毛，我并没有注意到我在上封信里将卡洛和我讲成——‘我们’，我想你是太多心了，所以看得比较清楚，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死罪，我无需做任何解释。你最近来信很多，令我有点不耐烦。你在做什么我全然不知，但我在做什么都细细向你报告，这是不公平的。我很好。你好吗？”

　　“三毛，你如果不想写信，我是可以谅解的，下星期我出发去岛的北端度假一周，你就是来信，我也不会收到。天气热了，是游泳的好日子。卡洛说台湾有好些个海水浴场，我想她是书上看到的，我们在此过得很好，你也去游泳了吗？”

　　“三毛，我旅行回来，就看到你的电报，你突然决定飞回来，令我惊喜交织。为什么以前苦苦地哀求你，你都不理不睬，而现在又情愿跑回来了？”

　　荷西的伎俩终于成功了，他终于将他的逃妻骗回来了。卡洛是他杜撰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教他英文又陪他度假的英国女孩卡洛，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激出走的妻子回家。

　　“我在你出走时就想用爱心来感动你，也许你会流着泪回到我的怀里来，再做我唠叨的妻子。但是我用的方法错误，你几乎把我忘了，更不看重我的信。那天卡尔来看我，他对我说，你们中国的孔夫子说过，这世界上凡是小人和女人都是难养的，你对他们好，他们会瞧不起你，你疏远他们，他们又会怨个不停。我听见卡尔这样说，再细想，你果然就是孔夫子说的那种人，所以我假造出邻居卡洛的故事来，无非是想用激将法，将你激回来。现在证明十分有效，我真是喜不自胜。”

　　三毛被成功地“骗”回来，可是，心疼妻子的荷西未等她回来便急着在信里诉说，卡洛是假的，之前信里说的都是他编造的，目的是为了激她回来。他是如此地渴望妻子快点飞回来，又担心她被信里的内容气坏了，忙不迭地安慰她……

　　这样的荷西，善解人意，偶尔使点小坏，又对妻子保持绝对的忠诚与深情。难怪到处漂游的三毛会沦陷，也难怪，那些看着《撒哈拉的故事》与《梦里花落知多少》的男男女女们会沦陷。

　　人的一生，至少要有两次冲动：一次为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为说走就走的旅行。三毛的一生，无论是奋不顾身的爱情还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她都尝试过、经历过。她的人生，是五彩斑斓的，也是充实深刻的，没有遗憾，没有白来。而如今的我们，真正有几个人做到如她那般，为爱情奋不顾身，为旅行说走就走……真的，很难。

　　我想起高考那年，离高考还有一个礼拜时，我每晚失踪，当然不可能像三毛那样，背着行囊说走就走。我任性的背后，有扑朔迷离的前程，有苦心孤诣的父母，有重病挂念的老师……我不能全然地随心而去。

　　每天晚上，同学们都在教室里拼命复习，我一个人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先在操场上跑两圈，跑累了就坐在看台上吹风，任凭风把眼泪吹出来。然后，我再溜到学校的后门，拨开浓密的竹子，从露出的墙洞里钻出去。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未来。我抱紧单薄的身体，尽管已是如火的六月，还是觉得冷，觉得孤独。我跑到附近的电话亭，拿出母亲给我买复习资料的钱，拨一个明知会挂断的电话。电话的一头传出“嘟、嘟、嘟”的声音，通常是在第三声结束之后，我就立刻挂断电话。接着，我再跑到远点的小书店，蹲在里面的一个角落随心所欲地看书。

　　那就是一个人的宁静时光。想起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武藏野大学的那间小书店，在北海道原野上弹着吉它的男孩是书店的店员，而暗恋着他的女孩就那样努力地考进武藏野大学，雨天的时候向男孩借了一把坏掉的红雨伞……那时候，我真是渴望拥有如此单纯美好，哪怕只是一个人暗恋的生活……

　　二十岁之前，过着如村上春树小说一般的生活。二十岁之后呢，二十岁之后的人生，背井离乡，有了负重，在一座拥挤喧闹的城市，随时随地想要放弃眼前拥有的一切，去流浪。

　　流浪，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我以为的遗忘，原来躺在你的手上。我努力地微笑坚强，寂寞筑成一道围墙，却敌不过月夜深处，最温柔的白月光。

　　那夜的雨声，

　　我还记得，

　　说了什么话，

　　对你却都已忘。

　　晓梦里，

　　漫天穿梭的彩蝶，

　　扑向枕边说，

　　说这就是朝生暮死。

　　不，我不再记得什么，

　　除了夜雨敲窗，

　　爱情不是我永恒的信仰，

　　只等待，等待时间给我一切的答案。

　　三毛刚到加纳利群岛不久，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她说：“荷西已入睡，十日来，他白天上班，夜间搬家，尚去弄好了此地Las Palmas的医药保险，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勇的好男子汉。我太爱他了，我当初嫁他，没有想到如此，我们的情感，是荷西在努力增加，我有这样一个好丈夫，一生无憾，死也瞑目。”

　　一生无憾，死也瞑目。

　　三毛在经历那么多爱情的挫折之后，终于找到了她的命中天子，与他相濡以沫，携手到老。这世间，有多少人如他们，男人会为自己心爱的女人放弃一切，前程、故乡、父母……女人会为了她爱的男人，从一个大大咧咧、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变成一个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体贴的妻子。若是在过去，女人做到这样不难，但男人，尤其是大男子主义甚重的男人却不见得。男人羞于为一个女人去奉献，如果女人阻挡了他的前程，甚或是他觉得对方与自己的生活步调不一致，教养好的男人会忍，忍不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异。而女人呢，如今的女人，不论是已婚还是未婚，有没有想过为丈夫、为家庭去放弃曾经固守的堡垒，比如，从来没有进过厨房，再比如，学着与婆家如何相处。

　　看三毛的书，她不仅带领我们见识美轮美奂的大千世界，更教导我们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如何与一个外国丈夫和他的家庭相处。这确然不是一件容易事，你透过她的文字，领略她的人生，领略那些喜乐悲欢。殊不知，你读她的文字，进入她的生活，你也成了她人生的一部分，透过她的人生，逐渐地改变自己的人生，变得乐观与坚强。

　　三毛与荷西的感情非常平实，并非我们臆想中的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时时将爱挂在嘴边。荷西爱三毛，这是毋庸置疑的，三毛也同样爱着荷西。或许在他们相识之初、结婚之初，三毛不够那么地爱荷西，随着时间地推移，两个人相处的日子渐久，三毛真正地爱上了这个朴实、敦厚、勤劳、善良的男人，如山一般厚重，如海一般宽广。

　　荷西这样的男人，是值得任何一个被他爱着的女人去奉献、去牺牲的。三毛何其幸运，倘若不是荷西，换做另一个自私的男人，不尊重她的理想，不为她妥协，她的异乡生活将有多累，她将背负着一个人的孤苦与寂寞，上路。这样的流浪人生，看起来潇洒意兴，其实是凄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