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侍役的高声传报，冯玉祥穿戴得整整齐齐，大步跨了进来。飘溢着酒肉香气的大厅里，立刻起了一阵小小的躁动。在这样的场合中，和冯玉祥会面，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冯旅长，幸会，幸会！”
“焕公，请，里边请！”
“焕章兄，小弟有礼了！”
……
片刻沉寂之后，坐在饭桌四周的人们，像是恍然从睡梦中醒过来似的，一个个露出了笑眯眯的面孔，跟在今日宴客的主人身后，操着不同的方言，同冯玉祥见过了礼。在北洋时期，同一位旅长盘桓几句，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一种荣光哪！
冯玉祥拘谨地同熟人拱手打过招呼，快步绕过几张桌子，坐到靠近旮旯的一个座位上。
客人们纷纷落座，大厅里重又响起了乱哄哄的说笑声。冯玉祥却像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似的，被“荣国府”的气势晃花了眼，左右挪动着身子，额头上很快现出一片亮晶晶的汗珠儿。
这里的气派果然不一般。八仙桌子红光锃亮，碟子碗儿玲珑剔透，象牙筷子晶莹圆润，触目所见，无不叫人感慨万端。用惯粗瓷碗竹木筷的冯玉祥，不由得拢起袖口，在袖管里悄悄地搬弄上了手指头。他想算算，置办这些东西得花多少钱。
没等冯玉祥算清楚，侍役吆喝着把酒菜端上来了。
先上来的是八个凉菜，接着是八个热菜。有鸡有鸭，有蛋有鱼。冯玉祥的眼神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呆呆地发起愣来。他眨巴着眼睛，轻轻抽了抽鼻子，费尽了心思，也没琢磨出这几样菜是怎么做出来的。这些年来，冯玉祥读了不少书，长了不少见识，可这方面的知识，他脑子里装得实在是太少了。
“冯旅长，酒席宴上，不能太寂寞，请！”主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命侍役捧上了纸和笔，“您写个条子，叫个侑酒的吧！ ”
冯玉祥手中的筷子刚刚夹起一块鸡肉，听到这声“请”，手腕一抖，鸡肉啪地掉到桌子上，洁净的桌面上散开了一片油渍。
“不，我不喝酒，也不要人侑酒……”
写条子叫侑酒的，不就是叫妓女吗？冯玉祥顿时觉得心里像是爬满了蛆虫，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能赴这个宴哪！唉，就怨自己经不住人家左请右请，一时糊涂啊！
“哈哈，焕公，人家都写，您可不能例外，客随主便嘛！您不写，我来代笔，给您挑两个好的。”
胖主人不顾冯玉祥的反对，打着哈哈，熟练地写好了两张条子。
看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大厅的门忽地一下拉开，
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蜂拥而入。像是油锅里爆了一把盐，大厅里的气氛忽然为之一变。八仙桌旁的客人们，一个个像是着了魔似的，
纷纷跳离自己的座位，向相熟的妓女奔了过去。瞬时，调笑声，叫骂声，如同泛滥的河水一样，发出了浑浊的声响。
主人果然言之有信，亲自给冯玉祥领来了两个满身脂粉气的年轻妓女。
“冯旅长，我的眼力不会错的，这两个肯定能中您的意。来，你们过来拜见冯大人……”
“我不干你们这种肮脏事！”
冯玉祥咬了咬牙，霍地站起身，把胖主人推了个趔趄。他哆嗦着嘴唇，把准备好了的咒骂，化作两股火暴暴的怒气，从鼻孔里迸了出来。他只是觉得遗憾，眼下不是在自己管辖的兵营里，这班人也不是自己的属下，要不然，他非让这里倒下几具死尸不可！
在众目睽睽下，冯玉祥愤然绕过尴尬的主人，用肩膀撞开房门，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饭没有吃，还惹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冯玉祥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闷坐在书房里，吧嗒吧嗒地掉开了眼泪。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而今，冯玉祥真是伤透心了。现在这国家，这社会，到处是一团漆黑，哪里还看得见一点亮光啊！一班官僚、军阀、政客，除了搜刮民脂民膏，就知道花天酒地，声色犬马，他们什么时候想过老百姓的死活？和这样一群乌龟王八蛋共事，长此下去，怎么得了！不行，不能让他们这样舒服下去，得折腾折腾他们，让他们也丢丢人，现现眼！
冯玉祥收住眼泪，整了整衣衫，叫一个副官进来：
“你去跟夫人要钱，多要一点儿，明天我要请客。你出去打听打听，找几个高手的厨子，再想办法买点儿好东西，要那些山珍海味，越名贵越好。这事要是办不好，小心我找你算账！”
当旅长的吩咐属下办事，哪有办不好的？不过半日工夫，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等宾客临门了。
“怪人”〔注〕大宴宾客，实属破天荒第一次，自然成了官场上的一大新闻。接到请帖的人，一个个忙不迭地跑了来，想看个新鲜。没接到请帖的，心里也发起痒来，想方设法来凑个热闹。冯玉祥的府邸门前，一反往日的冷清景象，着实热闹起来了。
不过，赴宴的客人当中，有的是已经吃过饭的。冯玉祥家的粗茶淡饭，远近闻名，除非万不得已，他们当然不愿意让那玩意儿损伤自己的脾胃。可今天他们的算盘却是打错了。迈进冯家的门坎，客人们的眼睛和鼻子不由得加快了动作。精美的食物，要讲究色、香、味、形、器五个字，在冯玉祥宴客的桌面上，这五个字算是占全了。客人们惊喜交加，纷纷赶上前来，同主人见礼。
冯玉祥今天特意修整了胡须，身着光彩夺目的少将军服，迎门候客，笑容可掬，同往日相比，更显得容光焕发，潇洒倜傥。
宾客们入了座，冯玉祥端起一杯酒，走到前面。
“诸位今日光临，玉祥先要说几句告歉的话。只因玉祥出身农家，不敢忘旧日之苦，以至往日对各位招待不周，还望各位海涵。今天这一回，算是赔礼……”
这几句话，显然是参谋们帮助琢磨的，冯玉祥说得结结巴巴，别别扭扭。尽管这样，客厅里依然响起了一片掌声。
“我算是想开了，人生在世，就要讲个痛快。别人行乐，咱也不能落后。”冯玉祥嘿然一笑，话说得流利多了，“我冯玉祥过去是土一些，今天，我也要洋一洋。这饭菜，是我特请的厨子做的。除了这些，我还给大家叫了不少侑酒的。不过，条子不用你们写，我都替你们写好啦！”
有几位客人索性喝起彩来。士别三日，确实要刮目相看哪！冯玉祥今日的举动，像是给客人们奉上了上好的白面儿，客厅里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好吧，让侑酒的进来！”
冯玉祥把大手一挥，客厅的门咣啷一声打开了。
满座的宾客，突然像是被放到冰窖里似的，不约而同地发起抖来。
走进客厅的，是一群叫花子！
领头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凌乱的白发披散着，枯枝似的手里，拎着个破瓦罐。老太太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孩子，看年龄只有八九岁，两只黑瘦的小手，死死拽着大人破烂的衣襟。老太太身后的叫花子，足有二三十个，有的挎着破篮子，有的拿着打狗棍，一个个穿得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请诸位看一看吧，我们吃的是什么，他们吃的是什么！现在都是民国了，民国民国，老百姓是主人，我们应该是老百姓的奴仆。可我们的主人却拎着棍儿要饭，我们当奴仆的，脸往哪儿搁？”
冯玉祥铁青着脸，望了望默不作声的宾客，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银元。
“……请人家侑酒，得给工钱。每人掏两块，都放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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