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十一月间的一天，南京城上空飘起了蒙蒙细雨。
“这下好了，下雨天冷，家里也能清静会儿。”望了望窗外飘忽不定的雨丝，冯玉祥搓搓冻得发硬的手掌，笑着招呼过在一旁侍立的勤务兵，“去给我预备下笔墨纸砚，我今天什么都不干，写他一天字。”
自从应蒋介石之邀，到南京参加国民党中央全会以来，冯玉祥借住的陵园韩复榘公馆门前，着实热闹了一番。老部下，老朋友，以及数不清的各界人士，纷纷前来拜见他。冯玉祥本不喜欢迎来送往的一套，可又碍不过人家的情面，只得耐着性子，和一拨又一拨的客人说着差不多相同的应酬话。这样的日子当然是难熬啊，所以，见到这阻客于门外的细雨，冯玉祥也要喜不自禁了。
铺开宣纸，蘸饱浓墨，冯玉祥凝思片刻，悬起了腕肘。霎时，笔锋走动，万毫齐力，洁净的纸面上，现出了两行苍劲浑厚的汉隶大字：
要想着收咱失地 别忘了还我河山
怪不得人们都抢着求冯先生题字，他的字确实有真功夫啊！勤务兵们看得出了神，不知不觉地凑到冯玉祥身后，欣赏起他的书法来。
“报告，张学良将军求见！”冯玉祥正要写另一幅字，一个虎头虎脑的卫士推开了书房的门。
“是他？不抵抗将军？”冯玉祥看看刚写好的字，苦笑着摇了摇头。和这位拱手让掉东北三省的少帅，有什么可谈的呢？可是，人家毕竟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一级上将，又是冒雨前来求见，闭门谢客总是不妥当的。冯玉祥无可奈何地放下狼毫斗笔，吩咐把张学良请到书房来。
勤务兵们还是头一次看到闻名中外的张少帅。和冯玉祥相比，他只能算是个矮个儿，白白净净的面孔，目秀眉清，举动之中，随时可以令人感觉到一种气度不凡的潇洒气质。但不知为什么，一和冯玉祥见面，他竟然显得紧张起来，眉目之间闪现出了忧郁不安的神色。
“汉卿（张学良的表字），请里面坐。”冯玉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向张学良伸出了右手。
“啊，不，不，”张学良白净的脸上，突然涌上了一片血色，“老叔，在您面前，我怎么能坐？我还是站着看您写字吧！”
身为西北剿“匪”副总司令的一级上将，怎么管冯玉祥叫老叔呢？这说来话就长了。那是在十一年前，冯玉祥在北京发动首都革命，驱逐了北洋直系首领吴佩孚，同时与张学良的父亲、奉系首领张作霖交换兰谱，结下了八拜之交。张学良和冯玉祥的“叔侄关系”，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但实际上，冯张两家几乎在结拜的当年就断了来往，所以，张少帅这一声“老叔”，或许还是十一年来的头一回呢！
听张学良提起这一层关系，冯玉祥的脸上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和张作霖的结拜，无论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件光耀门庭的事呀！
“汉卿，你还是坐下，要不，咱俩怎么说话呢？再说，你一来，” 冯玉祥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书案上的两行大字，搭讪 着说，“这字， 也就不能再写下去了…… ”
张学良并不是个蠢人。冯玉祥话中套的话，像钢针一样，刺中了他的神经。他默默地垂下眼睛，顺从地坐到椅子上，仰面长叹一声，落下了两行热泪。
“汉卿，你……”冯玉祥自觉失言，慌忙站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不管怎样，让客人掉眼泪，总显得不大礼貌呀！
“老叔，我内心的痛苦，对别人是无法说的。我现在走到哪里，都觉得低人一头。每到一处，人家就说：‘不抵抗将军来了！’可是，老叔，我实在是冤得慌啊……
”张学良任凭眼泪哗哗地流，索性大声抽泣起来。
“这……”一听张学良要辩解这个，冯玉祥的面孔马上像是结了一层冰，“汉卿，我常常想，主人养一只鸡，为的是生蛋；主人养一只猫，为的是捕鼠；主人养一只狗，为的是看家守夜。鸡不生蛋，主人就要杀掉他；猫不捕鼠，狗不看家，反而咬家里人的脚后跟，主人就要打跑它。一样的道理，老百姓完粮纳税，养了那么多军队，为的是让他们捍卫国家，保护人民。可是，日本鬼子来侵略我们的领土，杀戮我们的同胞，奸淫我们的妇女，军队却不去抵抗，反而扛起枪来，一溜烟地向南跑。你说，老百姓该怎么办呢？……”
“老叔啊，我不是为自己辩护。我是说，我的‘不抵抗主义’ 是蒋委员长下的严令，可人家却都说我……”张学良觉得受了委屈，哭得更伤心了。
“这是真的？！”听到张学良说出这样的话，冯玉祥不禁打了个寒战。道貌岸然的蒋介石，能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老叔，我张学良若在您面前说出半句谎话，让我不得好死！”
张学良抹了抹泪水，抽噎着说，“那一年〔注〕九月六日，日本人借口‘中村失踪事件’，明目张胆地挖掘战壕，准备先发制人。我赶紧把情况电告蒋委员长，他回电却说：‘遇有日军寻衅，务须慎重，避免冲突。’九月十八日夜晚，我在北平得到日本军队炮击北大营的报告，立即急电蒋委员长，请示机宜，并要求进行抵抗。委员长根本不理睬我的请求，反而回电训诫我：‘日军此举不过寻常寻衅性质，为避免事件扩大，绝对不抵抗。’国人不明了个中原因，就骂我不抵抗，是可杀的罪人。老叔，您说，我的冤屈向谁去说呢？……”
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眼下，伤心已极的张少帅，说到这里，快要哭成个泪人儿了。冯玉祥到此时也仿佛是大梦初醒，深怪自己错怪了这位晚辈，不由得跟着伤起心来，也洒下了几滴热泪。
见此情景，勤务兵哪敢怠慢，急忙走出书房，取来两条用热水烫过的毛巾，递到两位一级上将手里。
“不要难过了，擦擦脸。过去的事，世人早晚会有公论。咱爷儿俩个都要好好努力，将来是有机会为国家效命的。只要咱们对得起老百姓，老百姓决不会对不起我们。”
冯玉祥把“咱们俩”换成了“咱爷儿两个”，张学良的心里顿时感到热乎乎的，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止住了。
如果说，张学良刚进门时的情景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么，现在则是翻了个儿，变成“酒逢知己千杯少”了。冯玉祥这里虽说没有酒，但好茶有的是。叔侄俩以茶代酒，杯来盏往，谈了个畅快。
转眼间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张学良起身要告辞，走到书案旁边，忽然又停住脚步，转身对冯玉祥说：“老叔，我想求您一件墨宝，挂在我的办公室里，把您的训诫作为我的座右铭。”
“呵呵，这个好说，”冯玉祥偏着头想了一想，拿过刚才写好的那幅字，爽快地说，“来，就把它送给你！”
说着，冯玉祥喜吟吟地抄起毛笔，在砚台上润润，信笔写下了上款：“汉卿世兄两正”，随后，又在下面写上“冯玉祥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 南京”的落款。
“汉卿，”用过印章，冯玉祥双手捧起这幅字，神情庄重地递到张学良手里，“你可要记住，这上面写的是：‘要想着收咱失地，别忘了还我河山。’”
张学良俊秀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的泪花，用力点了点头，伸出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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