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是突然拉近了和大地的距离，把无情的烈火毫不吝惜地倾了下来。真热呀，树叶卷起了边儿，黄鹂闭住了歌喉，青石板变成了热锅底，差不多可以烙煎饼了！
“老先生，这儿没遮没盖，太热，您快到树荫底下凉快凉快去吧！”
“我热，你们就不热？我在这儿，是闲待着。你们手里还干着这个！”冯先生扬起右臂，握住左拳，做了个打锤的动作，“不比我热多啦？”
“您可不能和俺们比，俺们是穷石匠，劳苦惯了。您……”一个五十来岁的老石匠，放下手中的钎子，抹了抹溅在眉毛上的石渣儿，十分认真地说，“您别晒坏了。”
“我？哈哈，我又不是泥捏纸糊的！
我也是庄稼人出身，从小儿就在地里干活儿，再毒的日头我也不怕！”冯先生摘下高粱秆皮编的凉帽，在胸前扇了扇，“不过，这会儿说什么也得去凉快凉快，咱们一块儿去。监工，你看行不？”
“监工”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白净净的面孔，穿着长衫，一副读书人的模样。听到冯先生的召唤，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老先生，您真会开玩笑。我这个监工，也得听您调遣哪！
”
“好，好，都听我的，那就走！ ”
冯先生呵呵笑着，把十几个石匠领到了一棵大树下。
树荫底下就是不一样啊！茂密的树叶遮住了火炭一般的阳光，摇曳的枝条招来了习习凉风，和刚才相比，这会儿确是舒服多了。
“怎么样，我的活儿好做不好做？”冯先生命勤务兵给石匠们送上凉开水，盘着腿坐到一块青石上。
石匠们没有吭声，把目光集中到一位老人身上。看来，这位老石匠是领头的了。冯先生也笑吟吟地转过脸来。
老石匠点着一袋烟，用大拇指在烟锅上摁摁，慢声慢气地说：“活儿嘛，俺们想法儿给您干好。您这碑…… ”
“碑怎么样？”
“…… 也要在泰山上摆吗？”老石匠憋了半天，才吭吭哧哧地把后半截话说了出来。
老石匠话里有话呀！冯先生挪挪身子，凑近老石匠，问道：“你是说，摆不得？”
“不，不，俺不是那话儿，”老石匠磕打磕打烟袋，晃开了脑袋，“俺是说，您的碑和泰山上的碑都不一样。”
“噢，这么说，泰山上的碑你都熟悉？”
“不敢说都熟悉，可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老石匠说起来颇有些得意的样子。
“来，都过来，你们也来听一听，”冯先生满有兴趣地招手让随从们都过来，“让这位老师傅说说泰山上的石碑。”
老石匠略为推辞了一番，答应了下来。
“老先生，俺是个穷石匠，不会识文断字，要是说错了，您可多担待。”老石匠道过开场白，又点上了一锅烟，“泰山是五岳之首，山上的碑多得不得了。咱们先从山下说起，岱庙里面，有秦始皇的承相李斯写的碑，有宋朝的宣和碑，高足有三丈。历朝历代的皇上祭泰山，差不多都在这儿留块碑。从岱庙往上，过斗母宫，就是经石峪。那儿的石坪上，刻着《金刚经》
，一千多个字，字字一尺见方。再往上，过天街，过碧霞宫……”
老石匠像是数说家里的珍宝似的，满面泛着红光，指手画脚地讲了个畅快。
“……
老先生，俺这人心里存不住话，说出来您不要见怪，”老石匠介绍完泰山的碑石，瞅瞅冯先生的脸色，支支吾吾地说，“泰山的碑石成百上千，都是皇上、大臣们写的，您也算是当朝一品，可您的碑……”
“怎么样？”
“人家写的，不是修庙修宫就是佛经，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您写的，却尽是俺们穷老百姓，不是卖茶的就是砍柴的，还有俺们穷石匠，这，这般配吗？…… ”
“哈哈哈……”听罢老石匠的话，冯先生拍着大腿，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我说老哥哟，你的话可全说错喽！”
一声“老哥”，把老石匠叫傻了眼。这位老先生，为啥这么随便，管穷石匠叫起“老哥”来了？这是要折我的寿哟！
“你们说，泰山是谁的？”冯先生敛住笑，突然提出了一个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看，泰山是老百姓的！”不等众人作答，冯先生指点着四周的山峰，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没有老百姓，山上哪里会有庙宇宫殿？没有你们这些穷石匠，山上怎么会树起那么多碑石？可是，那些逛泰山的，眼睛里就是盯着皇帝王公，好像一沾他们的边儿，任什么东西都成了名胜古迹！我冯玉祥偏和他们不一样。我要让他们看看，泰山除了‘名胜古迹’，还有卖大碗茶的，有打柴的，有抬轿子的，有数不清的穷小子！古迹怎样多，风景怎样美，都在其次；老百姓不富不强，连国家也难保住，何况泰山！”
“碑上的字，是我写的；画，是赵望云先生画的。”冯先生指着那位年轻的“监工”，话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喜悦。“他画画儿有功夫，可他偏不画风雪花草，专画老百姓的穷困生活。我就佩服这样儿的……”
冯先生这番议论，石匠们觉着又新鲜，又奇怪。这位老先生，确是和一般人不一样。在泰山，他自己掏钱办学校，让穷孩子们上学。遇上什么事儿，也总是帮着穷人说话。大官里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忽然，老石匠磕掉刚抽了几口的烟锅，抬起胳膊蹭蹭脸上的汗水，扭头走向了尚未完工的碑石。
“你，怎么…… ”难道是自己的话冲撞了他？冯先生赶紧站起身，要去拉住老石匠。
“嘿嘿，老先生，”老石匠闻声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咧开了嘴巴，“听您这么一说，俺不觉得天热啦！俺想快点儿干，让这四十八块石碑快些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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