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不久，冯先生兴冲冲地叫过管厨房的副官：“你安排一下，今天晚上我要请一位贵客。”
“在咱们这儿吃饭？”
“废话，既是请客，当然要留人家吃饭。”冯先生话里带着嗔怒，脸上却挂着笑意：“要搞得好一点儿，多弄上几个菜。”
“是！”那个总务副官困惑不解地退了出来。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办的事。平常，冯先生家里是很少宴客的。一般说来，凡是他看不上眼的人，任你官职再大，他也不请。再者，愿意到冯先生家吃饭的人，也不是很多。说起来别人也许不会相信，冯玉祥虽说是一级上将，他家的餐桌上却轻易见不到鸡鸭鱼肉。经常是粗食淡菜，有时候还要摆上几张煎饼。而且，在他家里，你休想喝上一滴酒。像他这样的没有美酒佳肴的宴请，应邀之人自然是寥若晨星了。今天，冯先生特意让搞得好一点，但到底好到什么地步，他却没有具体交代，总务副官怎么能不犯难呢？
经过紧张的筹划，精心的准备，总算拿出了一张接待贵客的菜单。菜单上列了不少菜，什么“炒猪肝、猪肉熬白菜、白菜丝拌粉皮、溜里脊……”
写了满满一大张纸。当然，酒还是没敢列上。一个跟了冯先生多年的参谋风趣地说：“这桌席，可比招待蒋委员长那一饭一菜一汤强多了。”
这么丰盛的酒席，是请谁呢？
薄暮时分，客人一位接一位地到了。冯先生笑盈盈地在客厅门口，和客人打着招呼。今天的来客真是不少，有几位国民党元老也被请了来，冯先生把他们一一引进客厅，而自己却始终没有落座。看模样，到的都是陪客，今晚宴请的主客还没有进门呢！
“蔡先生来了！”
随从副官在冯先生身边这样说了一声，冯先生兴奋得满面生辉，几步跨下台阶，忙不迭地冲向了大门口。
不大会儿，冯先生恭恭敬敬地陪同贵客迈上了客厅的台阶。这位贵客也是个大个子，个头和冯先生不相上下，微呈黑色的面孔上，一双大眼，镇定而沉静，很有军人的风度。和冯先生相比，客人显得清瘦一些，脸颊微凹，颧骨外突，一看就是一位生在两广一带的人。
冯先生向大家介绍：“这是蔡先生，蔡廷锴将军！”
陪客的人们不由得轻声议论起来。到底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呀，力主抗战的冯先生，请的也是闻名中外的抗日名将！而且，两个人都是滴酒不沾！
主客引进门，人们不约而同地站起来了，那几位国民党元老也不得不离开椅子伸直了腰。
“蔡先生，请！”
冯先生一直把蔡廷锴将军引到首位上。
“焕公，这……”蔡廷锴将军迟疑地停住脚步，没有落座。
“今天是‘一?二八’纪念日，我就是为这个才请你的。”冯先生大声说，“所以，这个首位，一定要你来坐！”
怎么能这样安排呢？陪客的先生们一个个呆住了，那几位国民党元老更是瞪圆了眼睛。这座位的排列，是大有讲究的呀，得按职位和资历排定座次，一丝一毫也不能错的。中国几千年来就是这个规矩，国民党里头，更是讲究这个规矩。不要说坐，就是走起路来，谁在前，谁在后，谁在左，谁在右，也是不能乱来的呀！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吴稚晖身上。谁都知道，在国民党元老里，吴稚晖是能言善辩出了名的，要是他出来说几句话，冯玉祥也许会改变主意。但哪里料到，吴稚晖一接触到同伙们投射过来的目光，那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立刻垂到胸前，嘴巴闭得严严实实，简直连吭一声的打算都没有。别人若是不了解冯玉祥，吴稚晖可是最了解的。一九二九年五月冯玉祥和蒋介石决裂，蒋介石授意吴稚晖给冯先生拍了个电报，劝他改弦更张。冯玉祥当时就回了电：“顷接先生元电，回环读之，不觉哑然失笑。假如玉祥不自度量，复先生一电，文曰：‘革命六十年的老少年吴稚晖先生，不言党了，不言革命了，亦不言真理是非了，苍髯老贼，皓首匹夫，变节为一人之走狗，立志不问民众之痛苦，如此行为，死后何面目见先总理于地下乎？’等语，岂不太不好看乎？请先生谅之。”有过这一番经历，吴稚晖在冯先生面前再也不敢以元老自居了。眼下，为排个座次，他哪里愿意再让冯玉祥骂上几句“苍髯老贼，皓首匹夫”呢！
“贤初（蔡廷锴的字）先生，‘一?二八’淞沪之战，大长我中华民族志气，大灭倭寇威风，先生的丰功，举世共仰。可是，我们政府中的当权者，却听信谗言，拖延战机，迟迟不肯增援英勇抗战的十九路军将士。这一段历史，将是我们中华民国的耻辱！”冯先生环视四周，像是在发表演说似的，神情十分激动，“倭寇入侵我国，民众遭此涂炭，我们吃着国家的薪俸，却不能拒敌于国门之外，拯百姓于水火之中，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大敌当前，努力抗战者就是国家的忠臣，要投降的就都是汉奸！我冯玉祥虽说是个粗人，这点儿道理却是懂得的！”
客厅内外，回响着冯先生慷慨激昂的声音。
“在我家里，只尊重一心抗日的好汉，别的什么我一概不论。再说，我敬的不只是你蔡先生一个人，我敬的是抗日到底的英雄！贤初兄若是识我这片心意，就请居此位！”冯先生又指着空着的首座。
一席话说得蔡先生心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他神情冲动地向前迈了一步，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响亮地说：“既然如此，我感谢焕公的一片心意。廷锴是一介武夫，不善辞令，我只愿和在座诸公一起，抗击倭寇到底！”
客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冯先生拼命地拍着巴掌，把手掌都拍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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