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江南岸海棠溪到重庆储奇门的轮渡上，坐在藤椅上的蒋介石，伸了伸懒腰，探长着脖子，向坐在他对面的冯玉祥假装亲热地说：
“大哥！我就高兴和您待在一起，只有您肯提出我的错误！”随着江水的波动，汽艇轻轻地晃动着，蒋介石不出声地打了个哈欠，伸着耳朵，等候冯玉祥的回答。
冯玉祥侧着身子，像是没听见蒋介石说话似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浩浩荡荡的江水。
蒋介石见冯玉祥不回答他的说话，提高了一下嗓门：
“大哥，我让江风一吹，心里的烦闷可就没有了；不过，我还要和您说说昨天说过的话，您不能躲着我。您要多多关心大局，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嘛！我就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在共产党的报纸上发表要求开除您的党籍的诗？”
“我不愿意再做这个国民党党员了！”冯先生板着面孔，双手扶着膝盖，猛然抬起了头，“过去，国民党在孙总理领导的时候，大家见面亲亲热热，精诚团结，确实有一种为国为民的气势。现在，哼！……”
“这，我们可以改嘛！”蒋介石刷地一下红了脸，急促地眨巴着小眼睛，“只要您指出来，我们马上纠正。您千万不要客气，见到了就说才好。”
“我不是没说过。说了，你全不办，我还费那口舌干什么！”
“怎么不办？昨天您提到办水利，我马上就表示同意了嘛！以后，黄河的水利归您办，这长江的水利，”蒋介石伸出干瘦的手臂，往江面上划了个大大的圆圈儿，“由我来办。把水利搞好，我是下了决心的。再碰上旱灾、水灾，老百姓就不用怕啦！……”
蒋介石一本正经地眨巴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脸面上显得那么真诚，像是在对最知心的人说着体己话一样。
这一副嘴脸，若还是出现在十八年前，冯先生很可能又要大大地感慨一番了：瞧人家蒋先生，多和气，多真诚，多有大人物的风度和气量！但今天毕竟不是昨天了。十八年，六千五百多天哪！插下的杨柳枝条，能长成浓荫蔽日的大树；呱呱落地的婴儿，会变成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檐下滴落的雨珠儿，能在坚硬的阶石上钻个洞眼。要认清一个人的真面目，这么长的时间也差不多够用了。
冯先生把目光从蒋介石身上移开，像是突然对船尾飞溅的浪花着了迷，挪挪藤椅，侧过了身子。听听扬子江奔流的声响，也要比老蒋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动听些呀！
“大哥，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蒋介石抑制不住困倦的突袭，又打了一个哈欠，“只要您多说说我，我们两个安危共度，甘苦同尝，党国的大业不会不成功的。您说是不是？”
话直接问到头上，不回答仿佛有点不礼貌。冯先生转过头，眯缝起眼睛，反问了一句：“你真的想听我的话了”
“当然想听，当然想听！”
“我的话，你肯听吗？”
“当然听，当然听！”
“更多的话我没有，不过，有一首词，我想让你听一听。”
“那好，大哥，您讲，我听着。”
冯先生爽快地点点头，略微想了一想，放开了喉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宽阔的江面上，艳阳高照，清风漫吹，衬着冯先生那铿锵悦耳的声调，确有一番动人的情趣。蒋介石听得津津有味，禁不住连声叫起好来：“这首词写得太好啦！大哥，您再给我细讲一讲，好不好？”
“这首词的意思很明白，”冯先生并不推辞，接着讲了下去，“功名利禄那一套，没什么大意思！争来争去，到末了都是一场空。不如学那白头发的渔夫和樵夫，快快活活，逍遥自在……”
“好，好，大哥，您读的书多，谈吐到底不凡，我真想跟您学呀……”蒋介石摇晃着身子，深有感触地说，“这样好的词，我以前竟然不知道，太遗憾了。”
“你喜欢这首词？”
“嗯，喜欢。”
“那好，我再接着这首词说几句。咱们不能光口头喜欢，还得照着去做。”冯先生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挺直腰板，大声说，“功成身退，古人历来称为美德，我们总不能连古人都比不过吧？”
“这……”蒋介石揉揉鼻子，又挠挠发亮的头皮，瞪起了小眼珠儿。这个冯大个儿，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呢？
“现在，抗战已经完全胜利了，你还占着这个位子干什么？是不是还要做皇帝？我看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何必再干呢？让别人干一干不好吗？要是让全国的同胞都来参加政府的工作，都有说话的机会，那就更好。中国能人多，比我俩强的有的是，人家干，准能比咱们干得强上百倍！我们去干点儿别的。不是要搞水利吗，你背着铁锨去修闸，我扛着大镐去筑坝。每天下了工，作几首诗，画几张画，再找几个朋友唱唱歌，该有多痛快。干这个，不比你一天坐在那里拍着桌子，见谁骂谁，吹胡子、瞪眼睛好得多么？……”
绕来绕去，在这里打开了闸门。冯先生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是积蓄的洪水一样，猛然撞了出来，直冲到蒋介石瘦小的身躯上。老蒋真有些受不住了。他咬着满嘴义齿，干枯的手指拢在一起，苍白的脸颊上现出了两团红晕。
“我的话，你肯听吗？”冯先生不顾老蒋神色突变，又故意往“火”上浇了一勺“油”。
到底是在上海滩上闯荡过的人物，蒋介石眼珠一转，想出了应对的办法。他赶忙离开藤椅，上前拉住冯先生的胳膊，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笑着说：“大哥，该下船了，我们站起来活动活动，做做准备吧！”
这一来，轮到冯先生发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老蒋的脸皮竟然厚到了如此地步！听到这样尖刻的话，他怎么无动于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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