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青春的第一朵花

　　老舍说，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在“罗成关”的关坎儿上，其实还有一件比理想的触礁更令老舍心碎不已的事，那就是初恋之花的凋零。

　　老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随着老舍工作的落实，经济条件的改善以及年龄的增大，母亲顺理成章地开始为儿子张罗终身大事。挑来挑去，母亲相中了一家佐领的小姐。这位小姐正是她结拜姊妹的闺女，不仅门当户对、知根知底，而且长得十分俊俏，大家都叫她“俊妞儿”。总之，各个方面都令人满意，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母亲托媒人去俊妞儿家一提，对方也是满心欢喜，满嘴应承。乐不可支的母亲按规矩放了定礼，就等着拣个好日子把儿媳妇娶回家。安排好一切后，母亲把喜讯告诉给儿子，没料想却遭到了儿子的强烈反对。

　　一向孝顺的老舍坚决不同意，非让母亲退了这门婚；已经下了定礼的母亲骑虎难下，自然执意不肯。相依为命多年的母子在这件事上怎么也谈不拢，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百般无奈之下，老舍搬来三姐作救兵，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老母亲才含泪点了头。后来，也不知向女方的父母说了多少好话，赔了多少不是，少不得要下跪、磕头，到底把婚约废除了。

　　老舍一意孤行、执意退婚，甚至不惜伤透母亲的心，只因心中早已有个“她”！“她”就是宗月大师刘寿绵的女儿。刘小姐与老舍同年同月出生，准确地说是只比他大一天。宗月大师起初似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注意到老舍的，《正红旗下》中对这个细节曾作过专门的描述。这不同寻常的巧合，无意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后来，老舍在宗月大师的帮助下上了学，经常出入刘家，与刘小姐定然有很多接近的机会。有一个时期，两人还都在宗月大师所办的贫儿学校做义务教师。茫茫人海，相遇就是一种缘分。

　　保留着初恋的“影儿”的小说《微神》中，记录下了他们的一次见面：

　　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微神》）这种懵懂的情绪慢慢扩散开来，迷雾一般，缥缈撩人。老舍说：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我们用不着看彼此的服装，用不着打听彼此的身世，我们一眼看到一粒珍珠，藏在彼此的心里；这一点点便是我们的一切，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是配搭，都无须注意。看我一眼，她低着头轻快的走过去，把一点微笑留在她身后的空气中，像太阳落后还留下一些明霞。

　　我们彼此躲避着，同时彼此愿马上搂抱在一处。我们轻轻的哀叹；忽然遇见了，那么凝视一下，登时欢喜起来，身上像减了分量，每一步都走得轻快有力，像要跳起来的样子。

　　我们极愿意说一句话，可是我们很怕交谈，说什么呢？哪一个日常的俗字能道出我们的心事呢？让我们不开口，永不开口吧！我们的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其余的一切都是破碎微弱，不值得一作的。

　　一份青涩、纯真、真挚、美好的爱恋跃然纸上，令人陶醉。

　　及至老舍从北师毕业，成为小学校长，再到劝学员，少年有为、意气风发时，刘小姐也出落得温柔娴静、美丽动人，且又通文知礼、美貌与智慧并重。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一切的一切都正朝爱情的方向发展着。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却做主聘下了那个“俊妞儿”，老舍怎能不坚决反对呢？这才上演了先头的退婚风波。既退了婚，男未婚，女未嫁，相爱的两人总该修成正果了吧？可是，两人之间依然“没有故事”。

　　一天晚上，好友罗常培来到老舍的住所，老舍拿出一封未及寄出的信，正是写给他的。信中有一首咏梅花的诗，在好友的追问下，老舍终于袒露心迹，告诉他自己对刘小姐的眷恋以及当时的情感动荡状况——这个细节在老舍日后称之为“初恋的影儿”的小说《微神》中，可以找到佐证：我毕业后便做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信笺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没敢写回信。可是我好像心中燃着一束火把，无所不尽其极地整顿学校。我拿办好了学校作为给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梦中给我鼓着得胜的掌——那一对连腕也是玉的手！

　　听到这里，罗常培便自告奋勇地提出充当媒人，帮朋友解忧。

　　然而，世事难料，宗月大师后来入庙为僧，刘小姐与夫人随之入庵为尼，一段美好的姻缘终究没有成行。

　　多年以后，老舍仍然念念不忘初恋情人那灵动的眼睛，梦中的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永远只向他一个人微笑。

　　多少多少人生中的小困苦小折磨使我丧气，使我轻看生命。

　　可是，那个微笑与眼神忽然的从哪儿飞来，我想起唯有“人面桃花相映红”差可托拟的一点心情与境界，我忘了困苦，我不再丧气，我恢复了青春；无疑的，我在她的洁白的梦中，必定还是个美少年呀。（《无题（因为没有故事）》）其间隐匿着的淡淡哀伤催人泪下，让人不忍卒读。

　　为什么青梅竹马的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呢？

　　是囿于世俗观念的束缚吗？老舍在小说《微神》中说：“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象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是因为老舍内向、不敢表白的性格吗？他在给哥哥的一封信中写道：“我见着女子躲还躲不及，还能赶着女人们表示好意吗？”

　　是碍于母亲的反对吗？老舍在《唐代的爱情小说》的演讲中就特别提到了，“没有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私自结合，社会是不承认其有约束力的”。

　　亦或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样的追问越发令人伤感与遗憾。

　　老舍说：我的青春在她的眼里。（《无题（因为没有故事）》）老舍说：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微神》）老舍说：爱死在我心里，像被霜打了的春花。（《月牙儿》）……“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份凄美的爱恋日后如同打散了的拼图，幻化成一个个美丽忧伤的字符，宛如黑暗中的一抹春光，闪烁在老舍的作品中，祭奠着这场没有风花雪月的纯美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