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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十九部分

 四 康福挥刀砍杀之际,一眼看见弟弟康禄

 
  二十二日傍晚,当蚕儿从康福手里接过毒药时,她的手抖抖的,浑身发软,一回到屋里,便瘫倒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康福吩咐的话一直在脑中盘旋:"今天夜里,在石祥祯就寝前,将毒药放在茶碗里,无论如何要劝他喝下这碗茶。毒药要半个钟点后才发作,趁这个机会逃出总部,躲进刘家宅院。"石祥祯马上就要回来了,蚕儿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既是一个造反的长毛头领,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他,她又怕又爱。到武昌城破时悄悄离开他,这点,蚕儿咬咬牙可以做到,但要亲手放毒药去毒死他,她怎么能下得手呢?听到石祥祯进屋的脚步声,蚕儿一跺脚,狠下心将毒药放进茶壶里。正在这时,石祥祯推门进来了。
  石祥祯今夜很高兴。他看到因过度紧张而满脸泛红的蚕儿,觉得她比往日更美。他摸了摸蚕儿的脸,热得烫手,再摸摸额头,更烫。石祥祯惊奇地问:"你病了。"
  蚕儿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脸上和额头都烫得厉害。"
  蚕儿情急生智:"我刚才喝了一口酒。"
  石祥祯深情地望着她:"蚕儿,你真美。这几天委屈你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说几句话。你是个讨人喜爱的女子。"
  蚕儿奇怪,今夜怎么这多话?她怯怯地说:"将军,你今天很高兴。"
  石祥祯笑道:"你说对了,蚕儿。我的弟弟翼王率领五万援军后天就要来到武昌,我们内外夹击,马上就会将曾国藩活捉。到那时,我们在阅马厂开公审大会,将青麟、曾国藩押上台,让老百姓诉苦伸冤,扬眉吐气,你姐丈的茶庄也可复业了。"
  "真的?!"蚕儿现出惊喜的样子。
  "真的。蚕儿,把湖南来的人马打败,杀了曾国藩后,我要亲自到天王那儿去禀报,请天王实践他自己上次撤离武昌时,对全体兄弟姐妹们所许下的诺言。"
  "天王当时许下了什么诺言?"蚕儿问。
  "天王当时说,进了小天堂,成了家的夫妻团聚,没有成家的,男婚女嫁。"
  "那后来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也不知天王是怎么想的,怪不得兄弟们都有怨言。我要为你,为我,也为天国所有的兄弟姐妹面奏天王。蚕儿,"祥祯摸着蚕儿的手说,"到那时我要你脱下男人的衣服,换上最美丽的凤冠霞帔,我和你拜天地天父天兄,做一世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石祥祯的这几句话,像一罐蜜似的灌进蚕儿的心里,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如果真的能跟眼前这位英雄白头到老,也不枉此一生。但他是造反的逆贼,他们的造反能成功吗?
  "将军,别人说你们成不了大事,今后要满门抄斩的。"
  石祥祯哈哈一笑:"你听谁说的?我们的天王已在天京登基,我们水陆大军有百万之多,半个中国已是我天国的了。北征军马上就要打到北京,活捉咸丰妖头,清妖就要彻底灭亡了。蚕儿,你就等着做一品夫人吧!"
  蚕儿被石祥祯说得满心高兴,她也觉得,在这样的英雄面前,应该没有敌手。石祥祯又说:"蚕儿,去年我在天门收下了一批兄弟。"
  "将军到过天门?"一听到说起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乡,蚕儿立刻想起了母亲和哥哥。
  "我去年在天门驻兵一个月,杀了天门的狗官,开仓放粮。那一天,一位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老总,你们真是好人啊。没有你们,我们娘儿俩早就饿死了。我儿子要投军,老总,你收下他吧!跟着你们我放心。'妇人又转过脸对儿子说:'小三子,你今后若有机会到武昌,千万要打听到妹妹的下落,见不到你妹妹,我死不瞑目呀!'"
  蚕儿蓦地一惊,哥哥的小名不正是叫小三子吗?她急忙问:"将军,小三子的大名叫什么?"
  "叫王金来。我今天正碰到他,问他妹子寻到没有,他摇了摇头。"
  蚕儿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还健在,她感谢太平军的大恩大德。而今,哥哥已参加了太平军,自己却要为官府来谋害恩人和亲人。蚕儿仿佛大梦初醒,她暗自庆幸,还没有铸下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石祥祯走到茶壶边,倒出一碗茶,蚕儿惊叫一声:"将军!"正在这时,门被打开,彭玉麟、康福、鲍超进来了。石祥祯笑问:"三位壮士,为何深夜来访?"
  说罢又举起茶碗要喝,蚕儿扑过去,大叫:"碗里有毒!"
  同时抽出一只手将茶碗打落在地。石祥祯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蚕儿指着彭玉麟等人对石祥祯说:"他们是官府的人。"
  石祥祯一听,猛地抽出刀。鲍超气得大骂蚕儿:"你这个贱人!老子宰了你。"
  边说,一把刀已向蚕儿头上砍来,石祥祯用刀拦住。这时国贤兄弟闻讯冲进来,一眼认出了康福,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破口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贱奴才,老子今天要将你碎尸万段!"
  西征军总部立时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太平军层层逼过来,将彭玉麟、鲍超、康福三人围在当中,三人也不示弱,挥刀迎战,太平军虽多,一时却也近不了身。鲍超抡起大刀,抖擞着精神,一人对付二三十人,毫无惧色。杀得兴起,他猛然吼叫起来,顺手操起身边的案桌,朝人堆里打去,几个太平军兵士被砸得头破血流,鲍超趁机手起刀落,砍倒了几个。彭玉麟见屋里门外人越来越多,知久战下去必然吃亏,边战边对康福、鲍超说:"不要硬拼,准备从窗口冲出去!"
  正在这时,惊天动地的炮声接连响起,石祥祯、周国贤等人一愣,彭玉麟等人趁这一瞬间跳上窗头,冲出屋外。三人脚刚落地,康禄带着十来名兵士从旁边绕了出来。康福对彭玉麟说:"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断后!"
  彭玉麟想到还有带领三百湘勇攻破城门的大任务,便对康福说:"我和鲍超先走了,你略抵挡一阵就走,赶到文昌门。"
  康福点点头,束紧腰带,大吼一声,挥刀冲过去,正要砍杀,一眼看见康禄,大吃一惊,与此同时,康禄也发现眼前这位官府中的人就是自己的胞兄,也大出意外。康福不忍心弟弟死在湘勇手下,更不愿兄弟刀枪相见,相互残杀,高声对弟弟说:"兄弟,武昌城就要破了,你赶快逃出去,逃出去!"说罢,刀虚晃一下,腾空跳上屋顶,踩着瓦片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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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律剜目凌迟
 
  彭玉麟、鲍超指挥三百湘勇从城内杀出,打开了文昌门,湘勇潮水般从文昌门冲进城来。这些最先冲进城的湘勇,一个个像发了疯似地乱砍乱杀,城内秩序大乱。其他城外湘勇,则从炸开的缺口中蜂拥而入。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金银就抢。火光冲天,哭声动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
  天还没亮,当城内烽火弥漫,各处巷战还在进行的时候,曾国藩便带着郭嵩焘、刘蓉、陈士杰等一班幕僚,在王绖老湘营一百勇丁的保护下,乘马由望山门进了城。看到湖广第一大名城已由自己收复,曾国藩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他转过脸,笑着对刘蓉说:"孟容,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刘蓉也笑道:"此情此景,也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曾国藩念道:"明月半勾森画戟,秋风万里入悲笳。何当一鼓幽燕气,缚取天骄祀莫邪。这诗简直就为今夜而作。"
  刘蓉也念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早晚红旗报未央。"
  二人在黑夜中相视大笑。郭嵩焘在一旁不服气地说:"你们都有旧作应了今日的情景,唯独我没有。"
  "别人都说郭大有七步之才。你没有旧作,吟一首新诗也好嘛!"曾国藩笑着怂恿。
  "好哇,我就作一首给你们看看。"一阵轻哼细吟之后,郭嵩焘高声念道:"江畔狼烟起中宵,频年民气半枯凋。文人也有雄豪梦,梦驾长鲸控海潮。各位说如何?"
  "好诗,真是好诗!"曾国藩用鞭子轻轻敲着马背,由衷地赞叹。
  走在后边的王錱,见他们几个吟诗,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听曾国藩称赞郭嵩焘,终于忍不住叫起来:"你们称赞郭翰林的七步之才,就看不起我这个未中举的王錱。"
  刘蓉说:"你未中举,我也未中举,谁看不起你了。你不做声,哪个知道你有无比雅兴。"
  王錱为人最好强,他见郭嵩焘七步成诗,也说:"看我也来个七步成诗。"
  只听见马蹄踏踏响中,王錱也念道:"浩劫名城将息兵,书生今夜建功名。十年寒窗堪回味……"
  念到这里忽然卡壳了。郭嵩焘喊:"已经十多步了!"
  陈士杰也催道:"快结尾呀!"
  王錱沉思一下,不慌不忙地提高声调:"不负深宵对短檠。"
  众人一齐说:"结得好!"
  曾国藩喜道:"还是璞山这首后来居上,今天诗社的鳌头让他占了。"
  大家正在得意时,彭毓橘在一旁突然大叫:"当心冷箭!"
  曾国藩赶紧把头低下,只听见脑顶一阵风过去,帽子已掉到马屁股后,他吓得出了一声冷汗,愤怒地命令:"彭毓橘,带人把这栋房子围起来!"
  彭毓橘和王錱将一百湘勇分成两组,从左右两边包抄射出冷箭的那栋房子。经过一场激烈搏斗,除战死者外,守在这栋房子里的十多名太平军兵士全部被湘勇捉住了。曾国藩等人进了附近一家茶馆。茶馆主人早已吓跑,留下空荡荡几间房子。彭毓橘和王将这十多名太平军押了进来,曾国藩余怒未消,凶恶地问:"刚才是哪个射的冷箭,有胆量的,在本部堂面前站出来!"
  队伍里一人应声答道:"是你爷爷射的,怎么样?只可惜射高了点,再矮一寸,你早就魂归西天了。"
  曾国藩盯着这人。他很惊讶这个矮矮小小的单薄汉子,竟然有这样大的胆量,一点都没有将他这个攻克名城的湘勇统帅放在眼里。曾国藩心里沮丧,突然吼道:"你这个倒行逆施的贼匪,死到临头,还如此放肆!你可知只要我一句话,你脑袋就要搬家吗?"
  那汉子大笑道:"你爷爷魏逵如果怕死,早就躲起来逃走了。你不必罗嗦,要杀要剁,随你的便。"
  曾国藩一听"魏逵"二字,心里想:"这人就是串子会的大龙头,那个被人说成是青面獠牙的土匪吗?"
  他走近魏逵身边,仔细再看一看,除满脸倔强外,清清秀秀的五官中没有一丝匪气。他奇怪地问:"你就是串子会的魏逵?"
  魏逵圆睁双眼,对着曾国藩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曾剃头,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牲,好端端的林秀才被你害死。老子今日若有刀在手,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曾国藩勃然大怒,叫道:"统统拉出去,挖眼剖腹,凌迟处死!"
  曾国藩想起那次受罗大纲训斥的耻辱,想起岳州出逃的狼狈,尤其是误中奸计,靖港惨败、投水自杀的丑态,心里顿时烧起万丈怒火,他以不可遏制的愤怒对彭毓橘下令:"立即向全城传达我的命令,凡胆敢抵抗的长毛,抓到后,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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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来了个满人兵部郎中
 
  攻下武昌的当天下午,杨载福指挥水师又一举克复汉阳城。曾国藩的报捷奏折,以日行六百里的速度向京师飞送。不久,上谕下达,嘉奖同日攻克武昌、汉阳之功,并任曾国藩为署理湖北巡抚。曾国藩没有想到,早在武昌将克未克之时,荆州将军官文已派人和署湖广总督杨霈取得联系,先行向咸丰帝报捷。杨霈因此由署理改为实授。曾国藩事后知道,心里很不好受。但毕竟有个一省最高长官的职务了,今后筹饷调粮调人,都可以由自己专断,不需仰人鼻息,这是值得宽慰的事。但想到尚在守制期中,如果不作点推让,难免招致物议。他给皇上上了一道谢恩折:
  武汉克复,有提臣塔齐布之忠奋,有罗泽南、胡林翼、杨载福之勇鸷,有彭玉麟、康福之谋略,故能将士用命,迅克坚城,微臣实无劳绩。至奉命署理湖北巡抚,则于公事毫无所益,而于私心万难自安。臣母丧未除,葬事未妥,若远就官职,则外得罪于名教,内见讥于宗族。微臣两年练勇、造船之举,似专为一己希荣徼功之地,亦将何以自立乎!
  后面再奏,洪杨虽已受挫,然长江下游兵力强盛,未可轻视,拟将湖北肃清,后方巩固后,再水陆并进,直捣金陵。
  刚拜折毕,亲兵报,衙门外有官员来拜见。曾国藩正与亲兵说话间,来人已昂首进了衙门,说:"曾大人,下官奉朝命来大人衙门报到。"
  说着递上一个手本。曾国藩看那上面写着:德音杭布,镶黄旗人,由盛京兵部郎中任上调往曾国藩大营效力等等。曾国藩看了这道手本,心里大吃一惊,暗思这样一个人物,朝廷何以差他到我这儿来,我又如何位置他呢?他在看手本的同时,以两眼余光将来人打量了一下。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丰腴白净,是个极会保养的人。曾国藩满脸堆笑地招呼:"请坐,请坐。贵部郎光临,不胜荣幸。此处池小塘浅,难容黄河龙鲤。请问贵部郎台甫大号。"
  "下官贱字振邦,小号泉石。"
  "部郎怀振兴邦国之抱负,又有优游林泉之胸襟,实为难得。"
  "大人过于推许了。"德音杭布得意地笑起来。"大人一举收复武昌、汉阳两大名城,为国家建此不世功勋,下官十分钦敬。朝廷派下官来,虽说是襄助军务,但下官认为,这不啻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故欣然前来,望得到大人朝夕教诲。"
  "部郎为朝廷镇守留都,功莫大焉。湘勇得部郎指教,军事技艺将会与日俱进。国藩今后亦有良师,匡误纠谬,少出差错,无论于国于已,部郎此来,赐福多矣。"
  "大人客气。请问武昌城内局面如何?"
  "近日已渐趋安静,各项善后事宜正在顺利进行。只是常有小股长毛隐藏在街头巷尾,不时向我军偷袭。部郎若不在意,过两天,我陪部郎调到城内各处走走。"
  德音杭布听说城内尚不安定,心中有几分害怕,便说:"好,过几天再去吧!这两天我想与各位同寅随便晤谈,借此熟悉情况。"
  曾国藩心想:看来这角色不安好心,得多提防才是。略停片刻,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部郎过去到过武昌吗?"
  "下官过去一直在京中供职,前几年调到盛京,除开京城到留都这段路外,其他各处都没去过。久闻武昌名胜甚多,只是无缘一览。"
  "这下好了,待战事平息后,学生亲陪部郎去登龟蛇二山,凭吊陈友谅墓、孔明灯,看看古琴台、归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地,好看的地方多啦。只是不敢劳动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寻访。"
  "部郎高雅,学问优长,实为难得。"
  "惭愧,要说读书作诗文,下官只可谓平平而已。只是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收藏字画碑版,可惜战火纷乱,旅途不靖,不曾带来,异日到了京师,再请大人观赏。"
  曾国藩想起自己竹箱里正藏着一幅字,便笑着说:"国藩亦好此类东西,只是没有力量广为收集。现身旁只有一幅山谷真迹,不知部郎有兴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兴奋起来,说:"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谷真迹,真是幸事。"
  曾国藩本想要王荆七去卧室取来,突然想起郭子仪当年洞开居室,让朝廷使者自由进出的故事,便说:"部郎若不嫌国藩卧室龌龊,便一同进去如何?"
  "大人起居间,下官怎好随便进去。"
  "部郎乃天潢贵胄,若肯光临,真使陋室生辉。"
  德音杭布虽是满人,但与爱新觉罗氏并无血缘关系,听此出格之颂,他乐得心花怒放,连忙说:"难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宠若惊了。"
  曾国藩领着德音杭布进了卧室。门一打开,简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这便是前礼部侍郎、现二万湘勇统帅的居室!
  只见屋内除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条木凳、三只大竹箱外,再无别物。床上蚊帐陈旧黑黄,低矮窄小,仅可容身。床上只铺着一张半旧草席,草席上垒着一床蓝底印花棉被,被上放着一件打了三四个补钉的天青哈拉呢马甲。屋里唯一饰物,便是墙上挂的当年唐鉴所赠"不做圣贤,便为禽兽"的条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绅王侯之门,所见的哪一家不是纸醉金迷,满堂光辉!虽是战争之中,但原巡抚衙门里一应器具都在,尽可搬来,也不须如此寒伧。早在京城,就听说过曾国藩生性节俭的话,果然名不虚传。德音杭布感慨地说:"大人自奉也太俭朴了。"
  曾国藩不以为然地说:"学生出身寒素,多年节俭成习,况军旅之中,更不能铺张。"说着自己打开竹箱。德音杭布见竹箱里黑黄黑黄的,又笑着说:"大人这几只竹箱真是地道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见不到。"
  "在我们湖南,家家都用这种竹箱盛东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见笑,这几只竹箱,还是先祖星冈公手上制的,距今有四十余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叹。竹箱里半边摆着一叠旧衣服,半边放着些书纸杂物,并无一件珍奇可玩的东西。曾国藩慢慢搬开书,从箱底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卷筒来。打开油纸,是一幅装裱好的字画。德音杭布看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诗后面有一行小字:"崇宁元年春山谷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说:"这的确是山谷老人的真迹,这两个'山'字写得有多传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笔。实在是难得的珍品。这幅字,大人从何处得来?"
  "那年我偶游琉璃厂,从一个流落京师的外省人手里购得。那人自称是山谷后裔,因贫病不得已出卖祖上遗物。"
  "花了多少银子?"
  "他开口一百两。我哪里拿得出这多,但我那时正迷恋山谷书法,便和他讨价还价,最后忍痛以六十两买来了。"
  "便宜,便宜!要是现在,二百两也买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画,对着窗棂细看,心中捉摸着如何要过来才好。过了一会,德音杭布说:"大人,我在京师听朋友们说,大人写得一手好柳体字。"
  曾国藩微笑着说:"哪里算得好,不过我早年的确有心摹过柳诚悬的字,后来转向黄山谷,近来又颇喜李北海了。结果是一种字也没写好。学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维说:"这正是大人的高明处。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集各家之长,乃能自成一体。改日有暇,下官还想请大人赐字一幅,好使蓬荜增辉。"
  "部郎过奖,部郎看得起,学生自当向部郎请教。"
  "下官最好赵文敏的书法。听人说,赵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识两派之分究竟在何处,敢请大人指拨。"
  曾国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考问自己,稍为思索一下,说:"所谓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赵文敏的确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以钟绍京,以此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面参以颜鲁公、徐季海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由虞永兴以溯二王錱及晋六朝诸贤,此即世所谓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以余之愚见,南派以神韵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孟?欲合二派为一。部郎喜赵文敏,看来部郎书法,既有南派之神韵,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里甚是高兴,说:"大人过奖了。下官不过初学字,哪里就谈得上兼南北派之长。不过,今日听大人之言,以神韵和魄力来为南北书派作分野,真是大启茅塞。大人学问,下官万不及一也。常听人说,张得天、何义门、刘石庵为国朝书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看待?"
  曾国藩说:"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献、欧、虞、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义门虽号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至于刘石庵,则貌异神亦异,窃以为本朝书法之大家,只刘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见曾国藩说得兴致很浓,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迹,看来看去,以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态说:"下官家中藏着几幅苏轼、米芾、蔡京的真迹,只有山谷的字,一幅也没觅到。"
  曾国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话:"这幅字就送给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东西,下官怎能守爱。"
  曾国藩心里冷笑,嘴里却很诚恳地说:"苏、黄、米、蔡,在部郎处是三缺一,在学生处是一缺三,自来少的归多的,这有什么话说!何况古玩字画,究竟比不得金银珠宝。在识者眼中有连城之价,在不识者眼中无异废物。部郎热心收藏字画,真乃高雅之士。山谷这幅字存于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说兵火无情,万一我这竹箱被烧被丢,连累了这幅字,岂不可惜。"
  说罢,亲手将这幅字卷好送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颇为感动地说:"大人厚赐,下官却之不恭,来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师,定为山谷老人妥藏这一珍品。"
  这天深夜,三乐书屋里,曾国藩和刘蓉在悄悄说话。曾国藩说:"一个堂堂满郎中,不在盛京享福,却要跑到我这儿受苦,岂不怪哉。"
  刘蓉沉默良久,说:"此人怕不是来赞襄军务的,我看是来监视湘勇的。"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怀疑,所以今天给他灌了不少米汤。"
  "此人德性如何?"
  "是个标准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摆阔,贪财,好享受,无真才实学。"
  曾国藩又把送黄庭坚字的事说了一遍。刘蓉说:"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里,山谷有知,九泉当为之下泪。"
  曾国藩笑道:"那是一件赝品。"
  "此话怎讲?"刘蓉惊问。
  曾国藩说:"这幅字是我的一个学生送我的,他说是他的朋友临摹的,其人有乱真之技。这幅山谷字临摹之妙,令我叹为观止,便一直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礼。"
  刘蓉乐道:"你的学生有这样的朋友,以后也给我临摹一幅。"
  曾国藩笑了笑,未作答复。过一会,又说:"我原本想过几天自己陪他到各处去看看,后来又觉得不妥。这种人,自以为出身高贵,长期厕身于显赫之中,本来就目空一切,倘若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会以为我巴结他,尾巴更会翘到天上去。我有意压压他的气焰,暂凉几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观察一下,套套他的话,以便心中有数。"
  刘蓉说:"这话不错,但这种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鲍起豹、清德那样的人。我看,过几天还得给他派个仆人,好好服侍他。"
  说完,向曾国藩诡谲地一笑。曾国藩明白刘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是小亮想得周到,明天就给他派一个可靠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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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明知青麟将要走向刑场,
曾国藩却满面笑容地说:我将为兄台置酒饯行
 
  曾国藩一面委派塔齐布、李元度在城内搜捕残留的太平军,整顿三镇秩序;一面派胡林翼、罗泽南带勇到孝感、天门、沔阳一带围剿驻扎在那里的西征军,以便安定湖北,并起拱卫武汉的作用。他计划把湖北稳定之后,再出师江宁。
  谢恩折拜发后的第十天中午,亲兵报"折差到"。曾国藩好生奇怪:这会子又有什么谕旨呢?对谢恩折的批复,再快也得过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国藩跪在香案前,聆听上谕:曾国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陶恩培着补授湖北巡抚,未到任之前,湖北巡抚着杨霈兼署。曾国藩、塔齐布立即整师东下,不得延误。
  曾国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抚后十天的第二道上谕!他谢恩后,怏怏回到卧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辞谢奏折后再下这道上谕,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上次辞署抚折是九月十三日拜发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说明九月十二日内阁奉上谕。这分明不是圣衷对辞谢的接受,而是对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国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抚一职,居然由毫不相干的陶恩培来补授。这个对头平白无故地,半年之间两获迁升,湘勇流血奋战夺得的城池,竟然由他来主宰,真正应了湘乡的一句老话:牛犁田,马吃谷,别人生儿他享福。什么人来湖北当巡抚都可以,唯独这个陶恩培,曾国藩怎么也不能接受。他心里气愤不过,加之几天来接连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国藩刚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进屋来。
  "涤生兄,哪里不舒服呀?"早两天,为着表示亲昵,曾国藩称德音杭布为"泉石兄",也要他叫自己"涤生"。"他从哪里嗅到了气味?"曾国藩厌恶地想,随即从床上坐起来,笑道:"泉石兄,请坐。弟偶得采薪之忧,何劳仁兄过访。"
  "听说刚才来了谕旨,仁兄官复原职,弟特来恭贺。"
  "刚送走折差,他就什么都知道了。谁先告诉了他,待会儿要严查。"曾国藩心里想,嘴上却说:"皇上厚恩,国藩无以报答。"顺手把上谕递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浏览一下,随口问:"仁兄拟何时整师东进?"
  "十天后出兵。"曾国藩答得干脆。
  "罗泽南、胡林翼远在天门、沔阳,能赶得到吗?"
  "速发急令召回,可以赶得到。"
  停了一会,德音杭布说:"我看仁兄上个折子给皇上,一请不要撤署理巡抚之职,没有地方实权,粮饷筹措有困难。二请稍缓出兵,待湖北经理有头绪后再出不迟。仁兄,这可是弟之贴心话,完全为仁兄日后大业着想。"
  这番话若从湘勇其他人口中说出,曾国藩一定会欣赏,这的确是真心为湘勇和他本人着想的建议,但对眼前这个朝廷派来的满郎中,曾国藩有着十二分的戒备。他淡淡笑道:"皇上圣命,便是弟之大业,弟向来不敢有个人事业。署湖北巡抚一职,我早有辞谢折上奏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现改赏兵部侍郎衔,已是皇上破格之优待。弟母丧未除,本不应接受,只是为此再渎皇上圣意,于心不安,故勉强拜受。我身在军中,不宜兼地方之职,有朝廷调遣,饷粮亦不必忧。泉石兄,你在兵部任职多年,于军事卓有建树,来日商议东进事,还请仁兄多出良策,弟仰之久矣。"
  德音杭布刚出门,派给他当仆人的蒋益澧便进来悄悄报告:"折差将兵部一封密信送给了德音杭布,他看后立即就烧了,不知里面说些什么。"
  曾国藩说:"这两天他必定有些活动,你注意盯着,随时报我。"
  被德音杭布一冲击,曾国藩的精神倒恢复了。圣命不可违抗,出师在即,一件思之已久的事,要在离开武昌时办好。
  他将康福唤进来,要他立即调集武汉三镇的好铁匠,五天之内用上等好铁打造一百把小腰刀。又亲自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腰刀的式样:长九寸,阔一寸,不求花俏,但求锋利,每把刀上刻"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十四个字,并依次编号。康福问:"打造这多腰刀送给谁?"
  曾国藩对他挥挥手:"快去办吧,过几天就知道了。"
  这时亲兵进来,呈送一分湖广总督杨霈的咨文。曾国藩看咨文内转抄一道谕旨,皇上命杨霈立即捉拿失地出逃的前鄂抚青麟就地正法。曾国藩心中一阵急跳,一种负疚的心情不期而然地冒了出来。他决定马上去见见青麟。他要借此稍释自己的歉疚心理,更重要的是,他要堵住青麟的嘴。万一青麟觉察到已被出卖,临死时不顾一切地说出献俘真相,若再捏造事实,反咬一口,那岂不坏了大事!
  武昌、汉阳的同日克复,给青麟带来希望。他钦佩曾国藩的军事谋略,更感谢他为自己将功补过所出的好主意。青麟哪里知道,曾国藩给朝廷的报捷折里,压根儿就没提青麟一个字。谨慎老练的曾国藩非常清楚,为舍城逃命的巡抚说情,无异于捋虎须,必然引起皇上的震怒,而以献巡抚为名获取长毛的信任,又置大清王朝的尊严何在?曾国藩决不会因一个贪生怕死的青麟,而有损自己和湘勇的前程。武昌、汉阳同日克复,这是湘勇成立以来所取得的最大胜利,也是自太平军起事来,朝廷方面所获得的最大军事成就,它应当是一幅辉煌灿烂、完美无缺的大捷图,不应当,也不允许有一丝败笔。
  正当青麟一个人在学政衙门里,思量今后如何报答曾国藩时,仆人报"曾大人来访",青麟慌忙走出门来。曾国藩满脸堆笑走下轿,拉着青麟的手说:"墨卿兄,国藩这几日军务倥偬,未遑探望,想我兄谅解。"
  青麟感动地说:"武昌、汉阳光复,万事丛杂,全赖涤翁你一人支撑,此时正是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的时候,且青麟乃待罪之身,能活到今日,已蒙涤翁恩德不浅,还有什么谅解不谅解的呢?"
  进屋坐下后,青麟心绪不宁地说:"涤翁,皇上对我的处置尚未下来,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如坐针毡,索性早点下达,革职为民,我倒乐得无官一身轻。"
  看着蒙在鼓里的青麟那副可怜相,曾国藩心上飘过一丝同情,遂安慰他:"墨卿兄不必过于忧虑,我想皇上一定会念兄守德安之功,以及此次收复武昌的忍辱负重,大不了降级调用而已。"
  青麟感叹地说:"涤翁,不瞒你说,当初我俩同在翰苑时,我可没想到你还有用兵之才。"
  曾国藩谦逊地说:"哪里有什么用兵之才,这也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墨卿兄,我昨日草拟了一份奏稿,你看看有无出入。"
  说罢,曾国藩从袖口里取出几张纸来,青麟见上面写着:缕陈鄂省前任督抚优劣折。窃臣自入鄂城以来,抚恤遗黎,采访舆论。据官吏将弁乡绅合谓武汉所以再陷之由,实因崇纶、台涌办理不善,多方贻误,百姓恨之刺骨,而极称前督臣吴文镕忠勤忧国,殉难甚烈,官民至今念之,即于前抚臣青麟亦多同情之语。
  青麟眼含泪水,十分感动地说:"难得涤翁主持公道,伸张正义,如此,不但青麟之冤可伸,鄂省吏治亦将有指望。"
  "我前折已详述兄台收复武昌之功,这一折再言崇纶、台涌劣迹,想兄台定获皇上宽宥,且安心等待佳音吧!"
  青麟感慨地说:"涤翁于我,真有再造之恩。此番回到原籍,青麟将以耕读课子为业,以清风明月为伴,再不过问世事了。"
  曾国藩恳切地说:"兄台说哪里话来,我辈深受国恩,岂能一受挫折,便消沉至此。兄台此次失事,原因不在你,而在小人当道,环境险恶,想天下之大,决不至于处处如此。纵然这次调动他处,只要我兄勤于王事,皇上一定会念记前功,很快就会起复重用的。"
  "涤翁指教的是。青麟这些日子也是消沉了些,总感罪责太大,无法向世人交代。现经涤翁指教,心情开朗多了。今生若再有起复之时,定当重报大恩大德。"
  二人正说得融洽,仆人慌慌张张进来说:"大人,不好了,总督衙门来了兵士,执刀仗剑的,说要大人到制府接旨。"
  青麟笑道:"有什么好慌张的,我这就去。"转脸对曾国藩说,"涤翁请回,我晚上再来拜谒。"
  曾国藩也笑道:"兄台且放心前去,皇上圣谕已到,离开武昌时,国藩再为兄台置酒饯行。"
  青麟拱拱手,走进轿子,心舒神坦地吩咐起轿。曾国藩心情复杂地目送轿子出了巷口后,才离开学政衙门回府。
  下午,青麟正法的事,在武汉三镇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有称赞皇上圣明,执法如山的;也有怜悯青麟,摇头叹气的;更多的人觉得天威莫测,心中又添几分恐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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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康福的绝密任务
 
  青麟正法的这天夜里,曾国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何缘故,一夜心绪不宁,无端地生出许多恐惧来。刚一合眼,便出现一群索命的鬼魂:无头的廖仁和、死在站笼里的林明光、还有剜目凌迟的魏逵、提着血淋淋头颅的青麟,全都向他走来,张牙舞爪,哇哇乱叫。他吓得急忙睁开眼睛,昏暗的油灯上,火苗一闪一闪的,屋里的什物时有时无。他索性披衣起床,拨亮灯芯,坐在案桌前沉思。满郎中的到来、署理巡抚的取消、陶恩培的一再迁升,这三桩事都颇为蹊跷,还有前次的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皇上对自己有怀疑?如果是这样,那今后的结局就不会是封侯拜相,很可能是身首异处了。历史上立大功、拥重兵的人遭忌被杀的事太多了,远的不讲,本朝的鳌拜、年羹尧就是例子。他们都是旗人,或为辅政大臣,或为国舅,在朝廷中盘根错节,党羽甚多,都逃不脱这个厄运,何况自己孤身一个汉族书生……曾国藩思前想后,心惊胆战地在油灯前坐了一夜,临近天亮时才矇矇睡去。
  一觉醒来,红日高挂,曾国藩推开窗门,见屋前屋后满是身着戎装的湘勇,顿时精神旺盛,勇气平添,昨夜的恐惧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荆七进来,送给曾国藩一封家信。一年多前,欧阳夫人挈子女出都还湘,这信是长子纪泽从湘乡老家寄来的。除禀安外,还夹了几首近日作的诗,请父亲为他修改指正。曾国藩记得,前次给儿子的信,除谈做人的道理外,也谈到了作诗的事。他认为儿子秉性气清,心胸淡泊,宜学陶、孟之诗。
  想起昨夜的无端恐惧,曾国藩发觉自己的心灵深处,竟然仍埋藏着怯懦的一面,而儿子的清、淡,是否就是秉承自己的这个方面呢?假若真的这样,那就可怕了。他决定今早就给儿子回封信。
  在京师时,不管如何忙,曾国藩对家信从不苟且,每个月都有一两封寄到家里,信写得琐碎详尽。尤其是给诸弟的信,谈读书,谈作诗文,谈为人处世交朋友,谈身心道德修养,谈时事新闻,言辞恳切,情意深长。他巴不得把一切都传授给弟弟,希望他们个个成才成器,做曾氏家族的克家之子。纪泽一天天长大了,他又将过去对诸弟的那份心意转给儿子。带兵两年来,他已给纪泽单独写了七八封信,多是谈些读书作诗文的事。他希望纪泽做个读书明理的君子,并不指望他当大官。他教给儿子读书的方法是:看、读、写、作四者每日不可缺一,除读四书五经外,还要读《史》《汉》《庄》《韩》《文选》《说文》《孙武子》《古文辞类纂》。他勉励儿子,读书记忆差点不要紧,主要在有恒。他给儿子命题,要他按题作文寄到军中来。每次寄来的文章,他都仔细批阅后再寄回去。纪泽喜写字,他便告诉儿子,学字要学欧、虞、颜、柳四大家的字。这四家好比诗家中的李、杜、韩、苏,天地之日月江河,并具体告诉儿子,写字要注意换笔,这是写好字的关键。曾国藩给儿子的家信,倾注了一个做父亲的望子成龙的拳拳情意。
  曾国藩细读儿子作的《怀人三首》,觉得第二首写得有点气势,便拿起笔来批了一句:"二首风格似黄山谷,有飘摇飞动之气。"是的,就从诗文的阳刚之美谈起,扭转纪泽性格中的清弱一面。他摊开纸来,先写了自己对《怀人三首》的整体看法,然后接着写: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诗文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姚先生喜阳刚之美,吾生平亦最喜雄奇瑰伟之作。儿之天资不低,此时作文,当求议论风发,才气奔放,作为如火如茶之文,将来庶有成就。少年文字,总贵气象峥嵘,东坡所谓蓬蓬勃勃如釜上气,才是上乘之作。作诗作文所凭者,胸中之气也,奇辞大句,须得瑰伟飞腾之气驱之以行。故诗文之雄奇,实作诗文者之雄奇也。尔太公曾言"男儿当以懦弱无刚为耻",此为吾曾氏传家之训,儿谨记之。
  为检验这封信的效果,曾国藩命儿子下月作一篇《赤壁破曹军赋》寄来。信写完后,他感到一阵轻松,觉得这既是对儿子的教育,又是对自己昨夜怯弱的鞭挞!他在封信的时候,又想起这段日子来所发生的种种,蓦地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吃过早饭后,他把康福叫进三乐书屋,关起门窗,放下帘子,轻轻地对他说:"价人,你今夜动身,到京城去一趟。"
  "到京城去?"康福惊奇地问。
  "是的,你到京城去走一趟,做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曾国藩神色严峻地说,"有几件事我很奇怪:前次衡州出师时,突遭降二级处分,难道真的是为杨健请入乡贤祠吗?这次先有署鄂抚之命,没有几天又改赏兵部侍郎衔,陶恩培来湖北,还有那个德音杭布的光临,桩桩件件,都令人深思。这不仅关系我个人的荣枯,我对此并不在乎,主要是对我们湘勇的前途关系甚大。你懂吗?"
  "大人放心,这中间的干系我懂。"康福已意识到此行的非凡意义,他十分庄重地说,"不瞒大人,这些事我也想过,只是不敢跟大人提罢了。不过,我这是初次进京,对京中人事一无所知,这等朝廷机密,我如何能打听得到呢?"
  "你空手去当然不行。"曾国藩指着案桌上一叠信说,"我这里有三封信,你带上。一封是给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他是我的儿女亲家。一封是给内阁学士周寿昌的,他是个京师通。还有一封给穆彰阿大人。他是我的座师,虽已致仕在家不管事,但关于朝政,他一向是消息灵通的。他们有什么事会跟你讲真的。"
  说完又给康福一张三千两银子的户部官票,以便他在京师相机行事。康福郑重其事地接过三封信和银票,将它藏在内衣里,心中充满着一种受到特殊信任时所感发出来的激动,对曾国藩一鞠躬,转身向门外走去。刚要出门,曾国藩又轻轻叫了一声:"价人。"
  康福连忙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曾国藩凝神望着他,慢慢地说:"你此番进京,一切须要绝对保密,到三位府上拜访时,要断黑才去,平时不要上街逛店。你就住在城南报国寺外贤至旅店,那里清静。选一匹好马,今夜就走,对人说是回沅江老家办点急事。事毕即归。"
  康福一一记住,告辞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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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一颗奇异的玛瑙
 
  吃完中饭后,曾国藩午睡片刻,一起床就不断地有人来找,弄得他无法披阅文书。晚饭后,他要荆七挡住一切来客,今夜务必要将各营报来的军饷开支单审定。
  水陆四十名营官,都是曾国藩亲自任命的,对他们的品德、才能、长处、短处,他都了解得很清楚。罗泽南、王錱、李续宾、彭玉麟等人上报的开支单,一般与实际出入不大,曾国藩比较放心。对于他们所报的细项,不再一一查核。有的营官,特别是从绿营中调来的营官,在看他们的开支单时,则格外用心,逐条查对,逐项核实,他不允许湘勇将官中有贪污中饱的现象,常以岳飞"文臣不爱钱,武将不惜死"的话教育部属。曾国藩尤其不能容忍有人欺蒙他。审过二十多份开支单后,已是深夜了,王荆七又换来两支大蜡烛。一个亲兵进来禀报:"水师标字营营官申名标求见。"
  "今夜一律不见人,有事明天来。"曾国藩头都没抬,仍在看那些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开支单。过会儿亲兵又进来:"申名标说有要紧事,非晚上来不可,恳请大人接见。"
  "什么事非得夜间来呢?"曾国藩想。他放下笔,伸了一个懒腰说:"那就让他进来吧!"
  待申名标坐下后,曾国藩微笑说:"标字营这次在长江水面上纵火焚烧贼船近百艘,为攻破武昌立了大功。申营官指挥有方。"
  申名标忙欠身说:"收复武昌、汉阳,全靠大人妙计,职下出力甚微。"
  曾国藩不想跟他多扯,问:"申营官夤夜至此,有何贵干?"
  申名标把凳子移向曾国藩,小声说:"标字营进城后攻打总督衙门时,一什长在贼首韦俊的卧室中发现一紫檀木盒。盒内装着一颗一寸见方的淡黄色玛瑙,玛瑙中有一朵红牡丹。勇丁们正在好奇地观看,恰逢我进去。什长把玛瑙给了我。日光下,我见那朵牡丹开着血红色的花瓣,真是好看,便收下了。今夜我睡在床上,想我是个带兵的粗人,要这玛瑙做什么!大人平素喜爱古董文物,何不将此玛瑙送给大人。我连夜起身,从木盒中取出玛瑙。突然发现一桩怪事。"
  申名标有意停了一下,看曾国藩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很是得意。他以为曾国藩会问他"什么怪事",见曾国藩并未开口,只得继续说下去:"大人,你老说怪不怪,白天看到的那朵红牡丹,花瓣竟然全部收缩了,就像已经凋谢一样。我很奇怪,便赶紧点燃两支大蜡烛,再仔细看时,花瓣重又开起来,只是比不得白天的鲜亮。我想,这可真是个宝贝,便连夜把它带来送给大人。"
  说罢从身上取出那个紫檀木盒来,双手递给曾国藩。曾国藩说:"玛瑙里有牡丹花不是怪事,像你刚才说的,花瓣能开能收,倒是过去没有听说过的,待我看看。"
  曾国藩看那玛瑙,内中确有一朵开着的红牡丹。他吹熄蜡烛,再看玛瑙时,果然那牡丹神鬼不知地萎缩了。他叫荆七再把蜡烛点燃,那牡丹真的又开起来。曾国藩高兴地说:"真是一件怪物!"
  "大人喜欢,这颗玛瑙就孝敬给大人吧!"申名标笑嘻嘻地说,说完起身就走。
  申名标走后,曾国藩又试了一次,跟刚才一样。他猜不透其中的奥妙,心里说:"这天下果真有些匪夷所思的东西。"
  随手把玛瑙置于案桌上,继续审阅未了的开支单。看过几份后,便是标字营的军饷开支细帐了。打武昌前夕,曾国藩风闻申名标在湘潭船厂监工时,冒领工钱三千两银子,当时因急于出征,不能细查。曾国藩认真地看了申名标报上来的单子,项目与彭玉麟、杨载福的差不多,银子却多开了五千余两。曾国藩很觉怀疑。他离开案桌背手踱步,一眼看见烛光下那颗淡黄色的玛瑙在闪光,心里明白了,狠狠地骂道:"这小子想用玛瑙来贿赂我,真正是个瞎了眼的家伙!"
  前两天,刘蓉告诉曾国藩,这段时期,每夜都有不少湘勇卷带在武汉三镇抢掠来的财物,离营逃走。曾国藩已吩咐彭毓橘带人守在通往湖南的各条路口擒拿。据彭毓橘说,被捉的人中也数标字营的多。
  "这个江湖窃贼,本性不改!"曾国藩想到这里又骂了一句。他在申名标的单子上重重地画上一把叉,然后把它气愤地推到一边。
  烛光下,那颗奇异的玛瑙仍在闪烁着淡黄色的幽光。曾国藩走过去,将它轻轻地捧起,细细地端详着。他想起明天要设宴为多隆阿接风,脸上泛起了一丝冷笑:"明晚我就用这个宝贝,来它个一箭双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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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一箭双雕
 
  曾国藩正在调兵遣将,准备整师东下的时候,却突然又从半路中杀出个多隆阿,令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多隆阿,字礼堂,呼尔拉特氏,满洲正白旗人。咸丰元年,多隆阿任盛京工部笔帖式,在京察未过堂之先,深夜至工部侍郎培成家,恳求优评。培成为人较正派,当面训斥他这种行为,并将他前次京察时所得之"卓异一等"考评亦予销除。多隆阿不死心,又在工部堂上当众哀求,培成大怒,上奏朝廷。多隆阿遭革职处分。多隆阿十分狼狈,到处托人找路子,结果投靠科尔沁札萨克多郡王僧格林沁行营,在与林凤祥、李开芳统率的太平天国北征军的战斗中,多隆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得到僧格林沁的赏识重用。僧格林沁打败太平天国北征军后,自以为天下无敌,眼角里非但没有太平天国数十万大军的地位,也没有朝廷的江南大营、江北大营的地位,江宁将军都兴阿原先也是僧格林沁的部下,僧格林沁便把多隆阿派到都兴阿那里,以加强都兴阿的力量,日后争得攻克江宁的首功。湘勇攻下武昌、汉阳,这是僧格林沁想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对曾国藩十分妒嫉,密奏咸丰帝,要谨防这支掌握在汉人手中的人马,并建议速派多隆阿带一支部队赴武昌,名为加强东进兵力,实际上充当朝廷的监视人。僧格林沁的密奏深合咸丰帝的心意。一道密谕下来,多隆阿立即以副都统的身分统带三千精兵,星夜出发,从六合进入安徽,再由英山进湖北境,然后从黄州溯江赶到武昌。
  尽管曾国藩对多隆阿从江宁赶来的意图很清楚,但他却不能得罪这位当今天子表兄手下的红人。湖北巡抚衙门花厅里,曾国藩摆了十二桌丰盛的酒席。鄂省绿营都司以上的将官,以及湘勇所有营官都前来赴宴。主宾席上,除多隆阿外,还坐着荆州将军官文、湖广总督兼署湖北巡抚杨霈、固原提督桂明和盛京兵部郎中德音杭布。曾国藩举杯向多隆阿敬酒,说:"多将军谋勇双全,这两年来在山东、河北一带屡败长毛,拱卫京师,功勋赫赫,现长毛林凤祥、李开芳已粮尽弹绝,毙命在即,多将军盖世之功,将永垂史册。"
  一贯以英雄自居的多隆阿骄矜地笑道:"这全是托皇上洪福、僧王伟谟,多某何功之有!"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官文也起身向多隆阿敬酒:"这次我军东下,还须仰仗将军倒乾转坤之力,我敬将军这杯酒,但愿借得将军虎威,一鼓聚歼窃据江宁群丑。"
  "多谢,多谢。"多隆阿又昂然站起说,"多某和三千江宁绿营将士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长毛末日已到。多某为激励士气,已许下明年上元节,将江宁全城歌女载到秦淮河上,为立功将士唱曲侑酒。"
  多隆阿话音未落,花厅里的绿营将官们早已欢呼雀跃,杯盏相碰。桂明接着说:"鄂省兵力单薄,经验不足,一切都要靠多将军指教。"
  多隆阿带着几分醉意,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彼此一家,何必客气。"
  说罢,又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随着官文等人的频频举杯,出席宴会的绿营将官纷纷站起,呼喊着向多隆阿敬酒。
  多隆阿的倨傲,以及官文等人无视湘勇的神态,使得湘勇营官们大为恼怒。这些营官全坐在凳上不动,无一人站起。曾国藩见此情景,忙起身端酒杯,望着一动不动的湘勇营官们说:"诸位,我全体将士即将誓师东进,多礼堂将军亲率精兵前来,大增我军声威。今日此酒,一来为多将军等接风洗尘,二来也为诸位壮行色。各位请起,让我们为东进胜利满饮此杯!"
  湘勇营官们见曾国藩如此说,只得站起来,互相敬酒。酒席上重新响起一片吆五喝六的喊叫声,气氛渐趋热火。曾国藩见时机已到,满脸高兴地对大家说:"为助多将军和各位的酒兴,我请大家看一件稀世珍宝。"
  多隆阿最是贪财爱宝,一听这话,大添兴头。他放下酒杯,急切地问:"侍郎公有何珍宝,快拿出来,让大家一饱眼福。"
  这边王荆七已将申名标所送的紫檀木匣捧进花厅。曾国藩从中把玛瑙取出。
  "好一颗光美的玛瑙!"多隆阿情不自禁地赞叹。
  曾国藩笑着对大家说:"诸位看看,这玛瑙里面有什么?"
  多隆阿从曾国藩手里将玛瑙一把夺去,仔细看了一眼,大声说:"这里面有一朵好看的红牡丹。"
  官文、杨霈都凑过来,一齐称赞:"这朵红牡丹就像生成的真花一样。"
  玛瑙在酒席桌上传递,大家纷纷夸奖它的光泽之亮和颜色之纯,尤其对里面那朵鲜嫩欲滴的红牡丹赞不绝口。申名标坐在桌边,装出一副第一次看到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得意。
  玛瑙最后又传到曾国藩手里,他诡秘地对大家说:"请各位将桌上的蜡烛吹熄。"
  众人都不知何故,遵令把烛火吹灭。曾国藩说:"请大家再看看这颗玛瑙。"
  借着月色,多隆阿好奇地再看时,那朵红牡丹早已蔫落,就像遭了霜打冰冻似地枯萎下来。多隆阿好生奇怪,揉了揉眼睛,拿着玛瑙走到窗边再看,红牡丹的确已凋谢!多隆阿这一惊非同小可。官文、杨霈、桂明、德音杭布及各位将官传看着这颗玛瑙,都对红牡丹的凋谢摇头不解。这时,曾国藩又吩咐再点燃蜡烛,灯火通明的酒席宴上,众人再看玛瑙时,都惊呆了:红牡丹又娇艳地盛开了。
  "稀奇!侍郎公,这可真是一件盖世奇物。"多隆阿不胜感叹。他家中收藏了不少珍宝,现在与这个玛瑙比起来,那些珍宝都成了废物。全花厅的人大大地开了眼界,申名标很快活。罗泽南纳闷:涤生一向不喜珍稀,今夜如何将一颗玛瑙当着多隆阿和各位将官的面如此炫耀,难道是武昌的胜利使他昏了头?
  "侍郎公,你这个宝贝是从哪里得来的?"多隆阿的眼神是毫无顾忌的艳羡,仿佛只要说出宝贝的出处,他就立即会到那里去寻找!
  "我手下一个营官送的。"曾国藩笑着回答,"他从长毛那里获得,又转送给了我。"
  "难得这样有孝心的部下。"多隆阿感慨起来,望了一眼坐在另外几桌的他的部属。
  "多将军,这正说明你的廉洁无私,你一身正气,部下不敢冒犯。"曾国藩一本正经地夸奖,使多隆阿心中一丝由嫉妒而生的怨怼化除了,高兴地笑道:"侍郎公过奖了。"
  "多将军,在你的面前我感到惭愧。我想请教,这颗玛瑙,我应怎样处置?"曾国藩的态度是认真的,多隆阿不得不放下酒杯。官文、杨霈、桂明等人也一齐放下酒杯。
  "我看你还是收下,别冷了部属们的心。"多隆阿竭力做出一副为他人着想的神态。官文、杨霈、桂明也都说:"收下吧,这是理所当然的。"
  申名标听了,喜得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光,又忙着给自己倒一杯。
  "各位不知,他这颗玛瑙要换我八千两银子哩!"
  "不是说送给你吗?"多隆阿先是一怔,立即又说,"那也值得,值得!"
  "八千两银子易得,稀世珍奇难遇。"官文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以略带夸耀的神色说,"去年暹罗一个珠宝商人向我兜售一个径长一寸的夜明珠,他开价就是三万。"
  "官将军家还有这样的奇宝,我一定要去看看。"多隆阿嚷道,眼色很贪婪。
  官文见状,自悔失言,忙赔着笑脸说:"不知多将军会来,我在上月让家人带回京师家中去了。下次再请你鉴赏吧!"
  "可惜上月没来得!"多隆阿很遗憾,转过脸又对曾国藩说,"官将军一颗夜明珠花三万,我看这颗玛瑙也不亚于他的珠子,八千两银子算是太便宜了。"
  "多将军你不知内情呀!"曾国藩收起笑容,正色道,"倘若此人像官将军刚才说的暹罗商人那样,明码实价,莫说八千两,就是八万两也由他漫天要价,买不起我不买就是了;倘若是真心真意敬重上司的僚属,为感激知遇之恩送来,也可说在情理之中。但此人不然。他去年利用监造战船之机,谎报工价物价,多领三千两银子,这次报开支单,又多报五千两。他想用这颗玛瑙来堵住我的嘴,不说出这八千两银子的冒滥,又想以这颗玛瑙为钓饵,以后好不断地从我这里把银子钓走。骗我私人的银子可恕,骗皇上的银子,国法难容!"
  酒桌上的军官们都不去管主宾席上的对话,依旧是一片乱糟糟劝酒劝菜的吃喝叫嚷。申名标却时刻在留心倾听,听到这几句话时,一颗心像被曾国藩抓住似的,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坐在那里,如同受审一般。多隆阿、官文等人心里想:他不想得好处,白送给你?拿皇上的银子换来自家的财富,只有傻瓜才不干!但嘴巴上都说:"此人手段卑鄙!"
  曾国藩说:"所以我正要与多将军你们商量下,我有个主意,看行得通不?"
  "什么主意?"众人都凑过脸来问。
  "我想这种行贿受贿的风气,一定要在我湘勇中根绝,我今天正要借多将军虎威为我壮胆。"
  "侍郎公,你只管放心干,本都统为你撑腰!"多隆阿气壮如牛,俨然一个扶正压邪的英雄。
  "我要就多将军坐镇的好机会,当众将这颗玛瑙砸碎,以示国法军纪不可亵渎。"
  众人一听都大吃一惊,申名标觉得一把铁锤正击在他的头顶上,嗡的一声,眼前全变黑了。多隆阿忙说:"侍郎公,不能这样干,不能这样干!"
  官文等人也说:"矫枉过正了,矫枉过正了!"
  曾国藩说:"多将军,不如此不可根绝呀!"
  "侍郎公,这样的稀世珍宝不可多得,砸了可惜。将送玛瑙的人撤职查办就得了,玛瑙无罪,千万别迁怒于它。"
  官文等人忙附合:"砸了可惜,砸了可惜!"
  "好一个为国惜宝,多将军说得是。"曾国藩转怒为喜,对着满厅人说,"我湘勇全体将官听着,刚才多礼堂将军说了,今后若再有人学这个送玛瑙的人的样子,一概撤职查办;在座各位若有索贿受贿之事,一经查出,也严惩不贷。这次我听多将军的,为国惜宝,不砸了,请多将军代我将这颗玛瑙转给大内珍藏。"
  说完,曾国藩双手捧起紫檀木匣送给多隆阿:"多将军,拜托了。"
  多隆阿大出意外,真有喜从天降之感,忙站起双手接过,连声说:"一定效劳,一定效劳!"
  旁边官文、杨霈、桂明、德音杭布一个个眼红得不得了。
  那边申名标恨不得一头钻进地下去躲起来。酒席散后,他赶紧跪在曾国藩面前,坦白认罪,请求宽大处理。曾国藩撤了他的营官之职,留在亲兵营以观后效。
  这天半夜,德音杭布的卧室还亮着灯光。原来,德音杭布和多隆阿在盛京共事过一段时期,深知他的底细,鄙视他的为人。德音杭布并不知多隆阿奉密谕而来,在今天这场酒席上,他既看到曾国藩的不受苞苴,又看到多隆阿的贪财好货。他想了很久,决定向皇上上一道密折,把到湘勇大营这几天来所了解的情况作个禀报,既称赞曾国藩廉洁奉公,治军严明,又将多隆阿收下红牡丹玛瑙的事也写了进去。德音杭布睡着之后,蒋益澧把密折偷出来,送给曾国藩。曾国藩看完密折,露出快意的微笑,对蒋益澧说:"把它放回原处,让皇上早日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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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曾国藩身着朝服,隆重地向湘勇军官授腰刀
 
  由于岳州和武昌、汉阳的攻克,湘勇的大小头目都升了官。胡林翼升为湖北按察使,罗泽南升为浙江宁绍台道,彭玉麟升为广东惠潮嘉道,杨载福擢常德协副将,鲍超擢参将,李元度、李续宾、王錱等营官及郭嵩焘、刘蓉、陈士杰等幕僚都有迁升。唯独救了曾国藩命的康福没有得到一官半职,大家都从心里佩服曾国藩不以公职报私恩的品德。绝大部分勇丁都在进入这几个城镇的头几天里,抢足了金银财宝。除上缴部分给什长、哨长和营官外,其余的便自己留下,托人辗转送回家去。又是升官,又是发财,算是真正尝到了打胜仗的甜头,湘勇士气高涨,渴望着早日离武昌去打江宁。都说长毛把江宁建成了小天堂,那里金银如海,财货如山,弄得湘勇个个垂涎欲滴,夜夜做着买田起屋、娶亲讨小、衣锦还乡的美梦。太平天国西征军在蕲州至田家镇一带重兵防守,欲与湘勇决一死战的消息,很快传到湘勇大营。曾国藩与胡林翼、罗泽南、塔齐布、彭玉麟、杨载福等反复计议三路进军的决策和具体细节。
  这天中午,彭毓橘带领亲兵抬了一个大木箱进来报告:"一百把腰刀已打好,请大人过目。"亲兵撬开木箱,从中取出一把来。曾国藩见腰刀果然打造得精美,熟铁皮制就的刀鞘上,用铜钉钉出一朵朵云形花纹,铜钉锃亮,如同黄金般闪光;刀把上镶嵌着墨绿色南阳玉。曾国藩将刀抽出,立时便有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刀刃锋利,手不敢试。刀面正中端端正正刻着"殄灭丑类,尽忠王事"八个大字,旁边是一行小楷"涤生曾国藩赠",边上另有几个小字,那是编号。曾国藩一连看了几把,把把如此。他很满意,吩咐将木箱抬进里屋。
  湘勇官兵打仗立了功,可以按朝廷规定升官晋级,这是出自天恩。曾国藩想,还必须用一种方式来表达他个人对部属的奖励和赏识。用什么方式呢?过多地发赏银,他觉得有违于自己"不怕死,不要钱"的宣言;拜把结兄弟,这是山大王的行为,他又鄙夷不屑为。曾国藩想了很久,终于想出赠送腰刀这个好主意。武职不用讲了,即使是文职,既然在军营效力,就要有尚武精神。以个人名义赠送一把腰刀,既表达了自己与对方的特殊感情,又是鼓励湘勇的尚武精神。第一批受刀者,人数要少,仪式要安排得异常隆重,使他们感到无上的光荣。这把亲赠的腰刀,今后要成为湘勇官兵人人企望的最高奖赏。
  次日下午,秋阳灿烂,湖北巡抚衙门头进二进两栋房屋之间宽阔土坪上,聚集着近四百名湘勇哨长以上的军官。他们一律按朝廷所授的官衔品级穿着蟒服,前后缀着补子。这些哨长以上的军官,无论授文职还是授武职,品级都不高,大部分在七品以下,黑底补子上五彩金线绣的多为鸂鶒、鹌鹑、练雀、犀牛、海马等,伞形红缨帽上戴的是起花或镂花金顶,插的是用鹖尾制的蓝翎。一色簇新的衣帽,加上耀眼的刺绣和闪光的翎顶,真个是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湘勇这批军官,大半出身书生,少部分来自无业游民和乡下作田人。不久前还是毫无功名的寒士细民,今日一旦穿着日思夜想的官服,个个脸上流光溢彩,无异步入洞房时的新郎。不过,他们不明白,今天并非喜庆节日,为何要如此隆重对待?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亲兵高喊:"曾大人到!"
  土坪上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停息,全体军官一律挺直腰板,翘首肃立。只见曾国藩从二进厅堂里迈着稳重的步履,威严地走出来。这批跟随曾国藩近两年之久的湘勇军官们,此刻第一次看到他身着朝服出现。昨天,曾国藩拜发了给皇上的《陈明服阕日期折》,报告三年(实际上只有二十七个月)守制期满,从明天起释服。今天,曾国藩头戴装有起花珊瑚红顶帽,身穿石青四爪九蟒袍服,缀着绀色丝绣锦鸡补子,束一根金方玉版中嵌红宝石腰带,脚登粉底黑缎朝靴,显得格外高贵庄重。身后跟着穿三品文官服的胡林翼、一品武官服的塔齐布、四品文官服的罗泽南、彭玉麟和二品武官服的杨载福。土坪上的军官们心里猜测,今天一定有非常喜事。
  曾国藩站在屋檐下高出地面三四尺的台阶上,用他特有的尖利目光,打量台阶下这批新着官服的军官们。荆七搬出一只虎皮交椅放在他的身后。曾国藩皱了下眉头,挥手叫他搬走。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提高嗓门,用洪亮的湘乡官话说:"诸位,本部堂奉皇上之命,受父老之托,训练乡勇,讨伐叛逆,已近两载。上赖皇上如天之福,下靠将士忠愤之心,虽经百端挫折,又遭岳州、靖港之败,然我湘勇非但没有压垮,反而愈战愈强。湘潭胜仗、岳州胜仗,使我们在家乡赢得英名。现在我们又攻克武昌、汉阳,更是威镇寰宇。这是我们全体湘勇将士的光荣。"
  说到这里,曾国藩灼灼逼人的目光将所有军官又横扫了一眼,见他们个个神采焕发,又兴奋地说下去:"今天,各位都已荷蒙酬庸,升官晋级,有的已成为朝廷命官,有的正候补待缺,不久就可以授与实职。总之,都已解褐释布。不仅为自己,也为列祖列宗,为妻子儿女争得了风光荣耀。这些靠何而来?除靠皇上的格外施恩外,靠的是全体将士服从命令、精诚团结、勇猛刚强、百折不屈的精神。本部堂以为,这十六个字,便是我们湘勇的精神。本部堂最看重的就是这种精神,战果尚在其次。要彻底剪灭长毛,光复江宁,就要靠发扬光大这种精神。为此,特举办今天的授奖大会。"
  湘勇军官们这才知道今天这个不同寻常的集会的目的。
  统帅要授什么奖呢?授给哪些人呢?就像盯着变戏法的魔术师一样,全体军官怀着极大的兴致注视曾国藩。这时,彭毓橘指挥两个勇丁抬着一个木箱出来。勇丁解开绳索,揭开盖板,顿时,台阶上一片光亮。站在前面的军官们禁不住诱惑,纷纷伸头探脑,有的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什么,不时发出喷喷声。彭毓橘从木箱里拿出一把腰刀来,近四百双眼睛一齐集中到这把腰刀上。曾国藩神情凛冽地说:"本部堂新近在武昌打造了五十把上等腰刀。每把腰刀上都刻有'殄灭丑类,尽忠王事'八个字,这是本部堂对各位的期望,也是三湘父老对各位的期望,愿它成为我全体湘勇的志向。"
  曾国藩原拟发一百把腰刀,昨天夜晚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改发五十把,以此来提高身价。第一号腰刀发给谁呢?他苦苦地思索良久。论湘勇的首创之功,第一号应属罗泽南。论攻打城池的贡献,第一号应属彭玉麟。论官阶品级,第一号应属塔齐布。论劝他出山办团练之力,第一号应属郭嵩焘。论对他个人的恩情,第一号应属康福。想到德音杭布和多隆阿一先一后地到来,想到他们两人的背景,直到今天凌晨,他才把第一号腰刀的属主定下来。曾国藩在台阶上高喊:"湖南水陆提督塔齐布!"
  "到!"塔齐布气宇轩昂地走上台阶,对着曾国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训练湘勇,劳绩卓异,攻城略地,连战连捷,塔齐布乃湘勇中第一功臣。本部堂赠你第一号腰刀。"
  塔齐布双手接过,雄赳赳地走下去。正在大家无限羡慕之际,彭毓橘又从木箱里拿出一把腰刀,递到曾国藩手中。
  "浙江宁绍台道道员罗泽南!"
  "到!"罗泽南跨上台阶,也行了一礼。
  "创办乡勇,厥功甚伟,指挥作战,谋勇出众。罗泽南为湘勇德高望重之功臣。本部堂赠你第二号腰刀。"
  罗泽南庄重地接过腰刀下去。
  曾国藩又高声喊道:"广东惠潮嘉道道员彭玉麟!"
  "到!"
  "创建水师,从无到有,纵横大江,扬我湘威。彭玉麟乃我湘勇水师众望所归之大将,本部堂赠你第三号腰刀。"
  "湖北按察使胡林翼!"
  "到!"
  "书生从戎,鸿韬伟略,立功鄂省,英名远播。胡林翼为我湘勇陆师杰出之大将,本部堂赠你第四号腰刀。"
  接着,曾国藩将腰刀依次赠给郭嵩焘、杨载福、王錱、李续宾、李元度、李孟群、刘蓉、陈士杰、鲍超、康福、周凤山、刘松山、彭毓橘等共四十七人。阳光照在刀鞘刀把上,五光十色,绚丽夺目。有的喜不自禁地将腰刀抽出,立刻就有一股强烈的光束,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旁边的人称赞着。欣喜、赞叹、艳羡、嫉妒,各种复杂的心情,在受刀者和旁观者的心中翻腾。这四十七把腰刀发下来,犹如一批火药弹投在干草堆里,顷刻劈劈啪啪,烧出腾空烈焰;又如一阵狂飙袭击海面,顿时澎澎湃湃,卷起滔天巨浪。湘勇军官们的议论嘈嘈切切,眼光热辣辣的。"多好的腰刀!""多令人爱重的奖赏!"军官们心里想着,口里念着,仿佛皇上所赐的翎顶蟒袍,都在这把腰刀面前失去了迷人的光彩。
  "各位弟兄,"曾国藩宏厚的湘乡官话又响起来了,把沉浸在喜庆气氛中的湘勇军官们唤起,"本部堂打造的五十把腰刀,已发下四十七把,还剩下三把。没有得到腰刀的弟兄们,可以上台阶来自报战功。本部堂将视功业劳绩,择优奖赠。"
  就像在烧得滚烫的油锅里骤然泼上一瓢水,湘勇军官队伍里开了大炸。有的在咧嘴大笑,有的在挠耳抓颈,有的在怂恿别人,有的在独自思考,有的头上汗珠直沁,有的脸色铁青,个个心里发痒,人人跃跃欲试,但却没有人敢跳上台阶。
  "曾大人,你不奖我一把腰刀,我心里不服!"突然,一个愣头小伙冲出队伍,纵身一跳上了台阶。众人看时,原来是宾字营左哨哨长刘连捷。
  刘连捷跳上台阶后,两腮涨得通红,一时反而说不出话来。曾国藩十分欣赏刘连捷这种毛遂自荐的勇气,分外和气地对他说:"你当众说说,你有哪些战功?"
  刘连捷望着曾国藩赞许期待的眼光,心神安定下来,大声说:"湘潭之战,我杀了十几个长毛。岳州之仗,我缴获长毛一门大炮。武昌城破,我第三个冲进城内,杀老长毛五人、两司马一人,夺长毛黄旗十面。曾大人,凭这些战功,我可以得腰刀吗?"
  曾国藩眼中射出惊喜的光芒,高喊:"刘连捷,你是本部堂没有发现的少年英雄。有这样大的战功,如何不能得腰刀!彭毓橘拿刀来!"
  刘连捷喜从天降,两眼潮润。他双膝跪下,然后两手过头,从曾国藩手中接过第四十八号腰刀,再站起来,将刀抽出,对着众人在空中一扬,高叫:"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最后轻轻一跃,跳进了队伍。刘连捷意外地获得一把腰刀,给那些未得到者增加了无穷勇气。随着刘连捷的双脚刚从空中落地,一双飞毛腿早已踩在台阶上。众人看时,原来是水师第一营左哨哨官宋国永。
  "曾大人,这腰刀我也要一把!"
  "你凭什么要?"
  "打湘潭时,我一人从长毛手里夺得三只战船。打岳州时,我纵火烧掉长毛两船粮食。打武昌时,我杀死八个广西老长毛。"
  宋国永正叙说着,底下一人大叫:"曾大人的腰刀当送与我!"
  说话间,也纵身跳上台阶。大家看时,此人是老湘营后哨哨长张运兰。他不待曾国藩问,便自报功绩:"曾大人,我随璞山征伐野人山,杀征义堂贼匪三人。岳州城里,我率先冲进被长毛占据的知府衙门,活捉衙门里老少长毛十三口。武昌城里,又夺取长毛火药库,缴获各种武器数百件。"
  突然又有人在底下大喊大叫:"若他们都可得腰刀,我王可升得不到,我要跳长江自杀!"
  众人被吓了一跳,只见王可升脸色惨白地奔上台阶,气急败坏地推开宋国永和张运兰,吼道:"这腰刀是我的!"
  宋国永捋起袖子,挥出拳头,恶狠狠地说:"你小子逞什么狠?老子拳头可不认人!"
  王可升也摆开架式,凶煞煞地说:"老子用不着摆功,今日把你打下台阶,就是老子的功劳!"
  二人正要对打之时,蓦地一人如同从天降下一般,跳入二人之间,大声笑道:"二位老弟都给我下去,曾大人的腰刀我都没拿到,岂轮得到你们?"
  众人看时,这人原来是水师二营前哨哨官邓翼升。他转而对台阶下的人说:"老子一人得长毛大炮五门,杀军帅、旅帅各一名,老子都得不到腰刀,谁敢得?"
  四人都在台阶上摩拳擦掌,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曾国藩喝道:"都给我住手!"
  四人都僵着。曾国藩抬头见天上远处一行大雁正由北向南飞来,立时有了主意。他对台阶下的军官们喊:"还有谁要腰刀?都上来!"
  话音刚落,又有三名哨长跳上台阶。等了片刻,见无人再上,曾国藩对台阶上的七个人说:"诸位都是勇敢杀贼的壮士,都可得到一把腰刀,可惜本部堂只有两把了,过去的战功都不再提,今日当着诸位兄弟的面来一试硬功夫。"
  七人一听,以为是要斗打,都暗暗运气。
  "彭毓橘!"曾国藩喊,"你给我拿一张好弓和七支好箭来。"
  彭毓橘从后屋背出一张雕花强弓,手里拿着七支长箭。曾国藩说:"大家看天上一行大雁正结伴南行,每人一支箭,不论何人,射中者,本部堂一律赠腰刀一把。"
  台阶下一片欢呼。最先上来的宋国永屏息静气,心中默默祷告完毕,"飕"的一箭射出,却是一支空箭!"可惜!"在众人惋惜声中,宋国永知趣地走下台阶。第二箭是张运兰射的,随着箭离弦的响声,几声凄厉的雁叫传来,一只灰色大雁沉重地摔在土坪上,在众人的鼓掌声中,曾国藩将第四十九号腰刀郑重赠与张运兰。张运兰神气十足地跳下台阶。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都是空箭,三人垂头丧气地下去了。第六箭轮到王可升。他运足气,两眼鼓起,一箭射出,又一只褐色大雁摔了下来。众人高呼。曾国藩将第五十号腰刀送给王可升。底下有人在喊:"邓翼升,不要射了,腰刀没有了!"
  这邓翼升素称湘勇中的射雕手,他有意最后出手,来个后来居上,却不想张运兰、王可升的箭法也高超,将两把腰刀夺去了。他天生要强,心想:就是得不到腰刀,也难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在曾大人和众人面前露一手。他不慌不忙,心平神定,放开虎腿,伸长猿臂,瞄准天上的雁群,口中喊了一声"着",一支箭飞也似地直指蓝天而去,眨眼间又折了回来,土坪上传出沉重的"扑扑"声。大家看时,都惊呆了,原来一只箭贯穿两只大雁。近四百名军官一齐欢呼,掌声雷动。
  曾国藩紧紧抓住邓翼升的肩膀,激动地说:"不想今日在湘勇中复出养由基、纪昌。"
  然后转过脸对全体军官说:"本部堂赠送腰刀的目的,是鼓励湘勇将士多立战功,多出英雄。今有一箭贯双雁的神射手,本部堂岂能吝一腰刀而不奖赏?彭毓橘,你明日再去打造一把好腰刀,本部堂要亲自给今日养由基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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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曾国华率勇来武昌,王璞山请调回湖南
 
  第二天午后,曾国华带领在湘乡招募的五百勇丁来到武昌。曾国藩见到这个出抚给叔父的六弟,心中很是高兴。四个弟弟,他认为最有出息的便是这个为人倜傥雄奇的六弟。国华告诉大哥:九弟因妻子临产,过两个月再来,要大哥在攻打江宁时,给他留个立功的机会;又说满弟被裁回家心情抑郁,得知武昌大捷后,更为自己羞愧。国藩听后哈哈大笑。他一一问了家中情况,知老父康健,儿子读书用功,甚是放心。
  国华捎来两封信,一封是左宗棠的,一封是骆秉章的。攻下武昌,曾国藩向朝廷保奏出力官员,没有忘记在长沙的左宗棠的功劳,特地给他保了一个知府衔,赏戴花翎。他想左宗棠此信必定对老朋友的厚意会有所表示,谁知抖开信一看,却大出意外。左宗棠在几句寒暄后,写道:吾非山人,亦非经纶之手,自前年至今,两次窃预保奏,过其所期。来示谓以蓝顶花翎尊武侯,大非相处之道。此次克复武昌,吾相距七百余里,未尝有一日汗马功劳,又未尝偶参帷幄计议,何以处己?何以服人?方望溪与友论出处,'天不欲废吾道,自有堂堂正正登进之阶,何必假史局以起?'此言即是。吾欲做官,则同州直隶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后为官耶?且鄙人二十年来,所尝留心自信可称职者,惟督抚而已。以蓝顶尊武侯而夺其纶巾,以花翎尊武侯而褫其羽扇,既不当武侯之意,而令此武侯为讪笑。特将蓝顶花翎原壁奉还。
  曾国藩览毕微笑说:"人说季高可大授而不可小知,可用人而不可为人所用,果然不错。"又问弟弟,"季高近来得意吗?"
  "我在长沙听官场上说,湖南只知左师爷,不知骆中丞。"
  "有这等事?"
  国华笑笑说:"有人讲了个故事:有天骆中丞在签押房办事,听衙门外三声炮响,惊问何故。仆人答:'左师爷正拜折。'骆中丞先是吃一惊,随即平静地说:'到左师爷那里拿底稿来给我看看。'骆中丞不过右副都御史的衔,季高现在被人称为左都御史了。"
  曾国藩大笑:"这样的师爷,历史上怕找不出第二个,难怪他不受知府顶翎。"
  国华说:"骆中丞这个巡抚也做得太可怜了。若是我,哪怕他左宗棠真有诸葛亮之才,我也不能让他爬到我的头上。"
  "骆吁门也是没有办法,又无做巡抚的才干,又要恋栈,就只得听季高的了。"曾国藩说着再拿起骆秉章的信来看。信中说湖南匪乱又起,四境不得安宁,若有可能,请借一营劲旅回湘剿匪安民。曾国藩问:"省里会匪又起了?"
  "天地会、征义堂、串子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都在闹,骆中丞一天到晚如坐水火之中。"国华答道,"据说串子会拟攻长沙,声称要为林明光报仇。"
  "看来林明光真是串子会的人,关站笼不冤枉。"
  "林明光其实不是串子会的人,串子会是借机与官府作对。"
  停了一会,曾国藩问六弟:"县里还安静吗?最近有何新闻?"
  "哦,真的,大哥不问起,我倒忘记告诉你一桩事。"国华将凳子移动一步,靠近大哥身边小声说,"我来的前两天,听说璞山在家的两个弟弟开琳、开化也在乡里招募勇丁,说是奉令组建两营人马来大营效力。"
  曾国藩一惊,说:"奉谁的令?我怎么不知道?"
  国华压低声音说:"我看璞山这人有野心,他是想壮大自己的力量。大哥,你可不能做骆吁门,让璞山做起左老三来了。"
  曾国藩蹙紧眉头,沉默不语。国华见大哥心中不快,后悔这句话说得过分了。他有意转换话题:"大哥,我一向只知读书作文,从未带过勇,以后还请大哥多多指教。"
  "带勇之法,"曾国藩想了想说,"兄这两年来的体会是,以体察人才为第一,整顿营规,讲求战守尚在次之。制胜之道,有的人归结在使用坚船利炮,其实,在人而不在器。故你最要紧的,不是在多添刀炮马匹,而在于慎选哨官哨长。"
  曾国华为人眼界甚高,平日里只服自己的这个大哥,别人都不放在眼里。此刻他知道大哥是在给他传授真正的学问,便恭恭敬敬地端坐聆听。
  "选择哨官哨长,主要在实心办事,有忠义血性;其次在能吃苦,号令严明,有智谋。此中尤以实心办事最为重要。实心,就是真心实肠,朴实稳当,这是第一义。至于算路程之远近,算粮草之余缺,算彼己之强弱,都是第二义了。这也就是德和才之间的关系。德才兼备最好,二者不可兼得,宁可用才低点而德好的人,决不可用才高德薄之人。"
  国华点头称是。曾国藩知道弟弟的脾性,又说:"衡人亦不可眼界过高。人才靠奖励而出。大凡中等之才,奖率鼓励,便可望成大器;若一味贬斥不用,则慢慢地就会坠为朽庸。对待部属,大哥有两句话,望弟切记。"
  国华望着大哥,诚恳地说:"请大哥赐教。"
  "这两句话是:扬善于公庭,规过于私室。"
  国华点点头,轻轻地重复一遍。
  曾国藩又说:"我明天给你派几个好哨官,日后要靠你自己慎选帮手。"
  兄弟二人正说话间,王錱进来了。国华与王錱相见,甚是亲密,互道思念之情。王錱对国藩说:"昨天涤师亲授腰刀,在二万湘勇中影响甚为剧烈。得腰刀者,莫不感激涤师知遇之恩,发誓要跟着涤师,万死不辞。没有得到的,不少人找到我,要我禀请涤师再打造五十把,他们要凭战功来获取。"
  曾国藩捋着长须,开怀大笑:"好!看在璞山的面上,再打造五十把。"
  王錱很得意,说:"听说日内即将整师东下,自古战胜攻取,靠的是奇谋妙策。学生现有一奇策,不知可用否?"
  曾国藩说:"璞山有何妙计,尽管说。"
  "据情报,长毛伪燕王秦日纲收集武昌溃卒,在蕲州至田家镇一带设下防线,其企图在阻我长江水师。蕲州至田家镇地形险峻,敌人已重兵把守,胜负难卜。长毛伪翼王现据九江。九江兵力已溯江而上,城内必然空虚。我军不如暂不惊动田家镇之贼,而出奇兵突袭九江。九江危急,则贼之人马必回援。那时,我水陆大军将顺利冲破蕲州、田家镇,会师于九江城下。若此策可行,学生愿率五千人马星夜奔驰江西,擒石达开于九江。"王錱一番话说得气概昂扬。
  曾国藩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微闭着双眼在认真地听。他不以王錱此策为然。待到王錱说完,他缓缓地说:"用兵打仗,虽常有奇策,但只可偶尔用之,不可倚为根本。稳当平实者,常操胜券。璞山刚才所说的,名为围魏救赵,实乃越寨进攻。依我看,把握不大。"
  王錱满腔热情,遇到的却是一盆冷水,心中颇为不快,但他不甘心放弃,想用前代成功的战例来说服曾国藩:"涤师,越寨进攻,古来多有成例。宋明帝泰始二年,晋安王子勋作乱。官军与乱军相持于浓湖,久未决。时官军在下游赭圻,乱军袁凯在上游浓湖,另一将刘胡又在上游鹊尾。官军龙骧将军张兴世越浓湖而攻鹊尾,最后鹊尾、浓湖二处相继而溃。当时情形,与今日颇相似。"
  王錱不愧罗泽南的头号高足,书读得很好,此时引用这个战例也十分恰当。对这一点,曾国藩暗中赞赏,但这种赞赏,他只藏在心里,不愿表露出来。他不正面回答王錱的挑战,而讲出一个相反的战例:"陈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长江西岸之栅口,侯瑱屯长江东岸之芜湖。王琳越侯瑱直趋建康,侯瑱出芜湖尾随其后。时西南风急,王琳掷火烧侯瑱船,结果皆反烧己船。侯瑱发蒙冲小船击之,琳军大败。此越寨进攻失败之例。"
  王錱辩解:"此乃王琳无才,西南风起,岂能再用火烧尾后之船!"
  曾国藩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问你,九江空虚,你有无确报?石达开乃贼中枭雄,你五千兵何能使九江惊慌?倘若田镇之兵并不回援,非但不能调虎离山,反而分散我军兵力。且三路进兵已成定局,不便再行更改。"
  王錱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再说也是空的,便问:"请问三路人马如何布置?"
  曾国藩说:"北路由多隆阿、桂明统率,沿河口、杨逻、巴河、兰溪、茅山镇东下,驻扎蕲州;南路塔智亭任统领,罗山、迪庵、春霆为分统领,由纸坊南下至山坡,再转向东,由金牛堡、大冶方向向江边靠拢;中路水师雪琴为统领,厚庵、鹤人(李孟群字)为分统,沿江东下。三路大军在蕲州会合。
  润芝新授湖北臬司,守土为其责任,则镇守武昌,不随军出发。"
  王錱听说鲍超都当了分统,却没有自己的份,老大不快。
  其实,鲍超这个分统,本是王錱的,只是刚才听了国华的话后,才临时改变主意。曾国藩决不能容忍有人背着他,在湘勇中培植自己的私人势力。他原本极喜王錱的才能,野人山一仗后,更器重王錱了。但后来,曾国藩发现王錱越来越心高气傲起来,常常自作主张,隐然以湘勇首脑自居。特别是初到衡州时写招牌一事,使曾国藩很长时间心中不安。今天听到六弟说的情况后,便断然决定,撤掉他的分统一职,派他回长沙去。曾国藩见王錱闷坐不语,便换上笑脸,显出一副极信任的姿态,对他说:"璞山,这是温甫刚带来的骆中丞的信,你先看看。"
  王錱接过信,边看边想:既然涤师不信任我,我何不借此机会回湖南去。天下纷乱,哪里不可冒头,何必一定要在某人手下受气?
  "涤师,你让我带老湘营回长沙去吧!"
  王錱这一主动请求,倒出乎国藩意外。他自思:王錱志大才高,敢于任事,此人年纪尚轻,经过一番磨练之后,或许有可能成为一代名将。想到这里,他认为不能对王錱太刻薄,要留个去后之思。曾国藩充满感情地说:"璞山,罗山曾对我说过,贤弟是他弟子中的第一人。这两年来,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贤弟是湘勇营官中最有才华者之一。我一向奇与厚望。骆中丞来信请派劲旅,我也寻思着,此事非贤弟不可。湖南是湘勇的家乡,家乡不宁,湘勇将士何来斗志?且今后粮饷、兵员,还得靠家乡源源不断地供给。家乡对湘勇之重要,想必贤弟十分清楚。贤弟此番回家,要独当一面,自然会备尝艰难。然自古以来,成十分之名者,乃做十分艰难之事者,望贤弟好自为之。老湘营还缺哪些器械,贤弟自可提出,大营将尽力补齐。"
  王錱说:"老湘营的装备比其他营雄厚,不缺什么。"
  曾国藩指着身后的书柜,对王錱说:"器械不缺,我就不送了。这一柜子明刻二十三史送给贤弟,权当饯行。"
  "涤师于学生恩德太厚了。"
  曾国藩深情地说:"道光十六年,会试再报罢,我出都为江南之游。同邑易作梅官睢宁知县,因过访之,从易公贷百金,过金陵尽以购书。这部二十三史,即当时所买。近二十年来一直伴随着我,未曾一时离开。今以这部书送给贤弟,愿弟暇时浏览,磨练砥砺,成就一代名将,一代贤臣,今后好青史留名。"
  曾国藩这番话使王錱大为感动,一旁的曾国华也为之动容。王錱为自己错怪曾国藩而内疚,站起来说:"涤师厚情,王錱领受了。王錱决不辜负涤师期望,待湖南匪乱平定后,我即率营回归,永远追随在你老的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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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田镇大捷
 
一 周国虞横架六根铁锁,将田家镇江面牢牢锁住
  当武昌城被湘军攻破时,太平天国国宗石祥祯、韦俊和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殿左一指挥罗大纲、殿左七指挥周国虞等率领所部连夜向长江下游方向奔去。第二天下午,在樊口一带遇到检点陈玉成率领的救援先头部队。陈玉成告诉石祥祯等人,翼王在九江,燕王秦日纲率领援军目前正在蕲州。
  大家商议了一下,都认为此时不宜反攻武昌,不如全部撤退到蕲州和援军会合,再定对策。经过两天行军,武昌撤退的二万人马,和秦日纲统率的三万人马在蕲州会师。当天夜晚,便在秦日纲主持下,计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石祥祯在会上沉痛地检讨自己的失误,请求燕王转呈天王给予处分。秦日纲宽慰了一番。接着韦俊、林绍璋、罗大纲等人都对武昌失守,各自承担了责任。陈玉成说:"各位都不必再检讨了,从来就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武昌此时丢掉,不久后还可再夺回来。曾妖头必然会乘攻陷武昌之机,率妖东下,犯我天京。我军目前有五万之众,足可以在长江两岸占据关隘,阻其东犯。"
  陈玉成今年才二十岁。他十四岁投军,英勇机智,屡立战功,天王亲自提拔他为检点,是太平军中最年轻的高级将领。他身材不高,却声如洪钟。小时患眼疾,家贫无钱医治,烂了好几年,至今两眼眼皮上各留一条深深的疤痕,军中戏称他为四眼将军。周国虞很赞同陈玉成的意见,说:"陈将军分析得对。曾妖头必定很快会浮江东下,他的全部人马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万,我们只要重振军威,足可制服。从蕲州到武穴一带,关隘颇多,此乃天助我军以地利,我军应充分利用。"
  他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边,指着地图说:"诸位将军请看,蕲州城五十里以下,有一处地方,名唤田家镇。田家镇在江北,隔江相对的是半壁山。此地向来扼控由湖北到江西、安徽的水陆两路,江流湍急,地势险要,只要在此地驻扎一支人马,曾妖头就是飞也飞不过去。"
  罗大纲说:"周将军所说极是,去年清妖悍将江忠源便在此地被我军击败,这田家镇最是个险要之地。"
  大家都认为将大军驻扎在田家镇两岸,阻止曾国藩东下是最好之策。最后,秦日纲决定,由陈玉成统领一万人马驻扎蕲州,作为第一道防线,其余四万人全部进驻田家镇,在那里将湘勇一鼓聚歼。
  田家镇是一个有五千人口的大集镇,由于水陆交通便利,自古以来便是长江北岸上的一个繁华市井。与之隔江相对的半壁山,孤峰挺拔,雄峙在大江南岸。山底下是一条通往江西瑞昌的大道。发源于幕阜山,流经通山、兴国州的富水从半壁山南麓注入长江。入口处也有一个市镇,名叫富池镇,人口虽不多,却也热闹。往下走三十里,便是武穴。去年正月,东王杨秀清在这里大败陆建瀛的防军,威镇千里长江。秦日纲和石祥祯来到这里,查看了两岸地势,甚为满意,秦日纲、石祥祯率二万人马驻田家镇,韦俊、罗大纲、周国虞等带二万人守半壁山。
  北王韦昌辉之弟韦俊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但因家境富裕,小时饱读诗书,因而处事显得老练稳重,识见也比别的年轻将领高明。这一年来在湖南、湖北与湘勇打过几次交道,他已经知道曾国藩不同于清朝的其他官吏,由湖南农民所组建的湘勇,也决不是清朝的绿营可比。对付曾国藩和湘勇,决不能掉以轻心。韦俊对南岸驻防作了精心安排。他吩咐罗大纲带八千人,在半壁山脚安营下寨,林绍璋带五千人驻富池镇,周国虞带六千人搜集船只,扼守江面,自己带一千亲兵将营设在半壁山半腰上,以便各方兼顾。韦俊命令营寨要扎得严实,江面要掐死。
  太平军在与官军的作战中,积累了一套建营寨的成功经验。半壁山下,共扎六座营盘:大营一座,小营五座。营盘四周挖一条深一丈多、宽三四丈的沟,将离半壁山五里远的网湖水引来灌满。沟内竖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栅围住。沟外密钉五丈宽的一排排竹签、木桩。林绍璋在富池镇扎了四座营盘,其布置大致和半壁山营寨相仿。半壁山顶,架起一座望台,一天到晚有兵士在上面瞭重,对岸田家镇和下游富池镇,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号旗。江面上,周国虞指挥的战船聚集了三百多号,天天在南北两岸穿梭巡逻,严阵以待。北岸也是营寨相连,炮台相接。田家镇摆开了一个大战场,杀气腾腾地准备一场恶战。
  这天,周国虞从江边检查战船回来,对弟弟国材、国贤说:"我看这江面上的防守还很薄弱,曾国藩水师力量强大,还得想法子控制住江面。"
  国材说:"我这两天也常想这事,要是能把江面封锁起来就好了。"
  国贤说:"有办法。当年东吴阻挡晋军,后晋阻挡后汉,都曾用过铁锁拦江的办法。我们何不学前人的样,也打根铁锁将长江锁住。"
  国材说:"这个办法也并不有效,岂不闻'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的诗吗?"
  国材的几句诗一背,国贤垂头丧气了。国虞想了想,说:"国贤的主意也可以考虑,当年东吴和后晋的铁锁,中间没有船承受,又只一根。我们改进一下。你们看,可以这样来拦江。"
  国虞拿出两根木棍,又拿出五六只碗来,将木棍并排摆在碗口上,说:"我们用两根铁锁,每隔十丈安置一条船,将铁锁架在船上,这样就牢固了。为防止船被水冲走,船的头尾都用大锚固定。铁锁用铁码钤在船上。"
  国贤高兴地说:"此法最好,为保险起见,每隔三只船再加一个大木排,那就更稳当了。"
  国材也同意了,说:"还加两根吧,一共四根。"
  "再加两根!"国贤叫道。
  "对!用六根,牢牢将长江锁住,叫曾国藩的水师全部葬在这里。"国虞重重地拍了下木板,五六只碗一齐跳了起来。
  周氏三兄弟的想法,秦日纲等人都赞成。随军的铁匠们不分昼夜打造。十天后,六根铁锁南系半壁山,北拴田家镇,横截长江。铁锁下共摆二十多只战船,八个木排,滔滔长江,犹如系上六根腰带,单等曾国藩水师到来,好将他们葬身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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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三国周郎赤壁畔,美人名士结良缘
 
  杨载福指挥五营水师作前锋先天已出发,李孟群指挥五营水师作后卫暂时未动,曾国藩带着一班幕僚亲兵,坐着特制的拖罟,夹在居中的十营水师中,这天起航了。为了议事的方便,彭玉麟也坐在曾国藩的座船上。时已深秋,长江水显得比春夏两季清亮。天空万里无云,灿烂的秋阳,照射着勇丁们划起的水波,发出白花花的耀眼的亮光。因为是乘胜东下,全军斗志旺盛,又在流水的帮助下,船行得很快。曾国藩时而在舱内,时而在甲板上,与彭玉麟、郭嵩焘、刘蓉等人谈古论今,意气风发。目送着两岸青山向后退去,大家甚是欢快。
  黄昏时,近三百艘战船停泊在葛店。劳累一天,吃过夜饭后勇丁们都早早安歇。彭玉麟看着舱外被夜色笼罩的江水,心里很不平静。白天站在船头,指挥战船航行之暇,他想起,十四年前,也是在这段江面上,他陪着小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白天不允许他多想,现在,万籁俱寂,尘嚣已息,儿时与小姑青梅竹马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现脑海。
  小姑画眉般动听的越语,一句一句在耳畔响起。他拿出麒麟梅花图,轻轻地抚摸,仿佛已坠入爱河,沐浴在小姑的万种柔情之中。
  自乔装进武昌城后,就一直没有再画梅花了,彭玉麟觉得很对不起小姑的在天之灵,于是增添蜡烛,铺开宣纸,一边磨墨一边凝思,脑子里出现林逋的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的,今夜我在船上为小姑画梅,就画她站在岸上,伸开双臂迎接我。不一会,宣纸上出现一幅极美的画面:水边,一株枝干秀逸的梅树斜倚在草坪上,两支长长的枝条向水面伸去,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小小的乌篷船。
  为庆贺武昌的克复,也为祝愿田家镇的胜利,彭玉麟破例调了一点丹砂,给那几朵绽开的梅花点了红。彭玉麟拿起画自我欣赏,对画的构思颇为满意。
  "雪琴,你又在画梅花了。"彭玉麟回头一看,曾国藩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后。
  "哦,是涤丈,快请坐。"
  曾国藩在彭玉麟的对面坐下,说:"我和你一起欣赏了很久,你竟然一点不知,真有祖暅不闻雷响的功夫。"
  彭玉麟给曾国藩泡了一杯龙井茶,双手递过来,说:"玉麟画技粗疏,不堪入涤丈法眼。"
  "雪琴,我常听人说你最喜画梅,素日无暇求睹,今日见这幅水畔梅花图,真使我耳目一新。"
  "涤丈夸奖了。玉麟从未拜过师,无事画画,以娱自己眼目而已,实在登不了大雅之堂。"
  曾国藩说:"丹青之艺,原是慧心灵性的表露,不在乎从师不从师。唐人张璪说得好,'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造化所生的千姿百态的梅花,便是最好的老师。"
  彭玉麟平日只知曾国藩经史诗文最好,听了这两句话后,方知他对绘画亦有研究,心中甚为折服,忙说:"涤丈所论,最为精辟。玉麟这些年也着实观赏过成千上万朵梅花,只是心性不灵,到底所画的都只是俗品,今后还求涤丈多加指点。"
  曾国藩摇摇头说:"我平生最是拙于画,简直不能开笔。那年在翰苑,曾有幸一睹大内所藏王冕画的墨梅图,真是大饱眼福。"
  "王冕的墨梅图果然还存在世上,日后若有机会看一眼,死都瞑目了。"
  "那墨梅图上还题着王冕自书的一首绝句:道是:'我家洗砚池边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从来说画品出自人品,王冕蔑视轩冕、高蹈远俗的雅洁品格,使得所画梅花进入神品,这固然不错。但世人都没有注意到,王冕的那种雅洁品格,也是长年受梅花薰陶的结果。"
  彭玉麟说:"涤丈所言甚是。人爱梅花,梅花也薰染人,人和花就渐渐地合一了。"
  "雪琴常画梅,定然胸襟高洁,非我辈所能比。"
  "非是胸襟高洁,画梅乃另有所托。"彭玉麟话一出口,便有点后悔。
  曾国藩一进船舱,便看见摆在木箱上的麒麟梅花图,听了彭玉麟的这句话后,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指着麒麟梅花图说:"雪琴,不想你还藏着一件精致的绣品。麒麟梅花,真有意思。你刚才说画梅另有所托,是不是玉麒麟在想红梅花呢?"
  彭玉麟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曾国藩以一个兄长的口吻对彭玉麟说:"雪琴,你不要怪我唐突,你今年已过三十八岁了,尚不成家,莫非心中一直在恋着一个不可得到的人,画梅就如同当年李义山写无题诗?"
  彭玉麟很佩服曾国藩对世事人情观察得这样细微精到,真可谓一眼看穿。与曾国藩相处近一年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彭玉麟对曾国藩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已被看出,彭玉麟也不想再隐瞒,便把压在胸中一二十年来的那桩既有欢悦,但更多哀怨的往事,第一次一五一十地告诉眼前这位一向视为师长、引为知己的湘勇统帅。
  曾国藩听完彭玉麟这段肺腑之语,心中十分激动。他本是一个于情感上极为丰富细腻的人,在这个江水拍打战船的秋夜,彭玉麟的往事重重撩拨了他的心。去年在衡州一见玉麟,便如同见到故交。几个月来,他对彭玉麟治理水师的才能、勇敢果决的性格和不居功不自夸的品德十分欣赏,多次在心里称赞玉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夜,听玉麟深情的叙述,他对玉麟更加爱慕。如此深情的男子,今世能有几人!这样心性专一的人,一定是忠心耿耿的贤臣良友。曾国藩说:"梅小姑在天之灵,会永远感激你的。但小姑既已仙逝,你也不必再痴情为她一世鳏居。还是我去年跟你说的那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一个女子而使自己绝后,也毕竟不是大丈夫之所为。夜已深了,你这就安歇吧。明天早点开船,午后可以到黄州,我和你去悄悄地游一番东坡赤壁如何?"
  第二天天未亮,十营水师便启碇开船,申正时分到了黄州。一个月前,黄州还是陈玉成驻扎的地方,武昌失守后,陈玉成退到蕲州。黄州知府许赓藻今天一上午就率领一班文武,在江边恭候。曾国藩站在船头,向江岸拱拱手,算是领情了。
  船一刻未停,直向下游驶去。船过黄州十里外,彭玉麟就下令停船。郭嵩焘、刘蓉等人都游过黄州赤壁,懒得再上岸。曾国藩吩咐郭、刘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和彭玉麟换上便服,带着王荆七一道离船登岸。
  这黄州赤壁,本不是当年周瑜火烧曹操之处,只因苏东坡那年谪居黄州任团练副使,夜泛赤壁,写下前后《赤壁赋》和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词后,遂使得这个黄州赤壁,比嘉鱼那个真正的"三国周郎赤壁"还要出名得多。历代文人迁客路过黄州时,莫不到这里盘桓流连。前年曾国藩奔丧时路过此地,当然无心游赤壁。这次即使是大战在即,也不能不去游一下。三人登岸,沿江边走了两里多路,便看到前面一座石山矗立,靠江的那边,如同被一把大斧劈过一样,现出一块高十余丈、宽七八丈的大石壁。
  曾国藩和彭玉麟估计这就是黄州赤壁了,兴冲冲地向前走去。
  快到石壁边,果然见岩石赭红,竟是名符其实的赤壁。赤壁边有一条人工开凿的石磴。三人拾级而上,来到赤壁顶上。曾国藩站在山顶,看眼底下正是"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江风吹来,颇有点飘飘欲仙的味道。山上有一座苏仙观,观里有一尊东坡泥塑像。那像塑得呆板臃肿,全无一点苏仙的风骨,倒是四壁青石上刻的《前赤壁赋》,笔迹飘逸潇洒,值得一看。观里的道士极言这是按苏东坡的手迹刻的,曾国藩和彭玉麟看后微微一笑。
  曾国藩对玉麟说:"今日游赤壁,我倒想起东坡谪居黄州时所写的一首猪肉诗,道是:'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玉麟笑着说:"看来烧东坡肉的诀窍在火候了。素日吃别人家做的东坡肉,名虽美,味都不佳,原来是没有读过这首诗,不懂得'慢着火,少着水'的奥妙。"
  曾国藩也笑着说:"除火候掌握不好外,还有肉不好。东坡肉硬要用黄州的猪肉才烧得好,如同杏花村的酒,只有用当地的水才行。可惜我们这次没有口福了。"
  玉麟说:"东坡是天才,诗文字画,自是当时之冠。不过天才也有小失,他的那篇《石钟山记》,说石钟山是因水击石窍,涵澹澎湃,类似钟声,其实不然。"
  "足下何以知其不然?"
  "我幼读东坡此文,便觉可疑。水击石窍,岂独彭蠡之石钟山?吾家乡多见之。那年我路过湖口,特地去看了一下,才解开这个疑点。原来此山之名,井非拟声而得,实乃以形而得。那座山,远远地看去,恰如一座石刻的大钟。"
  "雪琴,你可以写一篇辨石钟山的文章,跟东坡唱一唱对台戏。"曾国藩笑道。
  "平定发逆后,我是要把这件事记下来,那时再求涤丈给我修改。"二人都一齐笑起来。正说得高兴,前面走来一人,对着曾国藩深深一鞠躬,说:"侍郎大人别来无慈。"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那人抬起头来,荆七惊奇地叫道:"你不就是杨相公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也感到奇怪,说:"真的是杨国栋!你这几年可好?"
  杨国栋答:"说来话长,寒舍离此不远。今日天赐能与侍郎大人在此幸会,真令国栋做梦都没有想到。就请侍郎大人和这位大人——"
  "这位是彭统领彭玉麟。"曾国藩介绍。
  "啊,久仰久仰!就请侍郎大人和彭统领及七哥一起到舍下一叙。"
  荆七说:"杨相公,你那年不辞而别,后来又伪造大人家的古玩去卖,害得大人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
  杨国栋大惊:"有这样的事?如此,则罪孽深重,容国栋今夜慢慢向大人说清。"
  杨国栋是什么人,王荆七为何说他害得曾国藩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事情发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国藩正在求缺斋用功,王荆七领来一个衣着寒伧的穷书生,说:"大人,这位杨国栋先生一定要拜见您,我说了好多话都不能拦住。"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韩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将来人打量一下,只见此人三十余岁,长条脸,两眼乌亮有神,从脸色和衣衫来看,是个处于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国藩对来访的读书人,一律予以谦恭热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寒的。读书人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今日鱼虾,明日蛟龙,是常见的事。何况眼前这位杨国栋那双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个聪明灵秀的人。曾国藩一点不摆侍郎的架子,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杨国栋坐下,并要荆七泡一碗好茶来。曾国藩微笑问:"足下是哪里人?找鄙人有何事?"
  杨国栋说:"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为何无一点桃源口音?"曾国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岁时跟随父母到了浙江金华,一直到二十岁上下才出来游学求师,故现在没有一点桃源口音了。"杨国栋在曾国藩的面前,神态自若,全无一点寻常士子忸怩胆怯的模样,使曾国藩对他颇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师来游学的吗?"
  "晚生此番到京师,是特来谒见大人的。闻得大人乃当今理学名臣,天下士人都愿一识荆州。国栋此来,不求富贵,只求大人收留我做个学生,早晚得听大人咳唾。"
  曾国藩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足下读先贤之书,想来一定有高见。"
  "晚生读圣贤书,谈不上高见,却也有点心得。"杨国栋并不谦让,放胆而谈,"某以为程朱之学,以'不欺'二字可以尽之。不欺人,尤贵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万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试行二十年,而终不能做到,故千里来京,求教于大人。"
  曾国藩听了很高兴,说:"足下功夫犹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朱子讲先知后行,阳明讲知行合一,二位先贤讲的都有道理。朱子说:'义理不明,如何践履?'又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先贤这些至理名言都说得深刻,足下好好领会,身体力行,必然大有长进。"
  杨国栋闻之大为折服,伏拜于地,说:"大人指教之言,真药石也。"
  曾国藩扶起杨国栋,二人纵谈朱陆异同及阳明学派之利与害,大为畅快。曾国藩破例收下杨国栋,并在朋友之间称赞杨国栋学问根基深厚,悟性甚好。遇到曾国藩称赞时,杨国栋也并不怎么感谢。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来求学的,并不是来求名的。有人前来拜访,杨国栋总拒而不见,国藩渐渐地对杨国栋敬重起来。
  杨国栋在曾府住了三个月。一日,忽然不辞而别。四处找寻,都不见他的踪迹。曾国藩很觉奇怪。一连几天寻不到,也就算了。后来,杨国栋这个人也被曾府逐渐淡忘。
  这一天,曾国藩与朋友游琉璃厂,在一个古玩摊上见到几轴字画。曾国藩拿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旧物。正在疑惑不解时,又瞥见一个荷叶砚台。国藩拿起荷叶砚台,心中暗暗叫苦。这个砚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叶状,砚面青翠发亮。更稀奇的是,砚面能随四时天气变化而变化,晴则燥,雨则润,夏则荣,冬则枯,就像一片真荷叶。天雨时,砚上自有水滴如泪珠,用来磨墨,无须另外加水,写出来的字,格外光亮。此砚本是汤鹏家的祖传之宝。汤鹏与曾国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汤鹏自负才高,目中无人。一次与曾国藩为一小事争论起来,竟勃然大怒,骂曾国藩不学无术。曾国藩恼火,与他绝了往来。后来,倭仁知道此事,指责曾国藩不对,说一个研习程朱之学的人,不能有这样大的火气。曾国藩心悦诚服地接受。第二天便主动登门向汤鹏道歉,又设宴邀请汤鹏来家叙谈。汤鹏大为感动,二人和好如初。汤鹏病危时,向曾国藩托付后事,并将这个祖传古砚送给他。曾国藩十分喜爱这个砚台,通常不用,珍藏于箱底。"这砚台和字画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曾国藩心中甚是诧异。问摊主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摊主说是从一个名叫杨国栋的那儿买来的。曾国藩骇然,忙问杨现住何处,答住在西河沿连升店。曾国藩立即命家人到连升店找杨国拣。店主说杨早已离开,不知去向。曾国藩无奈,只得将家中所有现银拿出,凑足八百两,将砚台和字画赎回来。为此事,曾国藩足足有半个月心里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将一个窃贼留在家里,不但看不出,还视之为奇才而加以敬重。
  为顾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谁都不要向外人谈起此事。
  偶尔一天下雨了,曾国藩命荆七取出古砚来,磨墨写字。
  又怪了,古砚并不像过去那样,遇雨溢水。曾国藩叹息着,把砚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却发现似乎没有过去那种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动,翻箱倒柜寻找。结果汤家祖传古砚找出来了,字画也找出来了。原来,赎回的竟全是赝品,真的并没有丢!他惊呆了,马上要荆七到琉璃厂去找那个古玩摊主,但早已不见了。曾国藩大惑不解:究竟谁是骗子呢?说古玩摊主是骗子,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珍藏的东西?说杨国栋是骗子,他为什么不将真物窃走?
  此时曾国藩在这里邂逅杨国栋,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又能解开多年的疑团,岂有不去之理?曾国藩叫荆七先回去告诉郭嵩焘、刘蓉,说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来接。
  杨国栋带着二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山坳口,指着前面一片竹篱茅舍说:"这就是寒舍。"
  曾国藩见茅屋前一湾溪水,几株垂柳,环境清幽安静,说:"足下居此福地,强过京师百倍。"
  说着进了屋。谁知这茅舍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大不一般。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亮雅洁。墙上悬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尽是精致的上等家具。坐在这里,并未感到是荒山野岭,仿佛来到繁华市井中的官绅家。
  刚坐下,杨国栋对里屋喊:"阿秀,端茶来敬献二位大人。"
  话音刚落,从里屋出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托着一个黑漆螺钿茶盘,步履轻盈地走进客厅。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两碗茶放在几上说:"请二位大人用茶。"
  说罢莞尔一笑,转身进屋了。彭玉麟看着这女子极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尔一笑的神态和清脆的越音,简直如同小姑复生。他不由地多看了阿秀两眼。彭玉麟的瞬间表情,杨国栋没发觉,曾国藩却注意了。杨国栋说:"这是小妹国秀,老母瘫痪在床已经几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国藩说:"足下那年突然离去,使我挂牵不已。"
  杨国栋说:"学生那年贸然拜访大人,蒙大人错爱,留在府中。三个月来,跟随大人,所学竟比我寒窗十年还多。大人恩德,学生没齿不忘。那年突然离去,原是出于一桩意外的事情。"
  阿秀又出来,摆出各种时鲜果品。曾国藩发现彭玉麟又看了阿秀两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杨国栋继续说:"那天我正在前门大街上办点事,正巧遇到从老家来的仆人。他一把抓住我,说:'相公,我在京城里找你半个月了,今天终于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问:'家里出事了?'仆人说:'相公有所不知,老爷在家,为祖上的坟地和谢家打起官司来,被官府锁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听慌了神,说:'我现在礼部侍郎曾大人家,曾大人这两天在园子里当值,过两天曾大人回来后,我跟他说明,再离京回家。'仆人说:'老爷现在狱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几天,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老爷。'老仆说着掉下眼泪。我心想:他是我家的仆人,都如此着急,我还能再等吗?不如先回去,两三个月后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连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样假货。那是在大人家住的时候,闲来无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画临摹了一张。自己看着,觉得也还像,顿时兴起,要跟世人开个小玩笑。一连几天,我早出晚归,逛琉璃厂,与那些古董商人闲扯,从他们那里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艺。我用重价买了几张明代年间出的纸,又买了一支古墨,关起门来,用心临摹、炮制,将大人家藏字画,每幅都精心临摹了一份;又特别喜爱大人家的古砚,也照样仿制了一个。我于是把这几种东西带上,留下一张'急事暂别'的纸条,来到仆人所住的西河沿连升店。"
  曾国藩听得极有兴趣,微笑着插话:"现在我明白了,那张黄山谷的字是你自己临摹的。"又说,"这张纸条不曾听府里人谈起。"
  "当时放在书案上,也可能后来被风吹走了。我来到连升店,仆人问:'相公身上也带了钱没有?'我身上一文不名。仆人也只剩下十几两银子,这点钱,主仆二人无论如何到不了家。仆人看到包袱里的字画,说:'相公,目前是救老爷要紧,你这几张字画就变卖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如今也没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爷,日后还可以再买。'我心里好笑。不过,他这一说倒提醒我。看来这几幅字画临摹得还可以,至少眼前的仆人是骗过了。如果能被哪个好古董而又不识货的人买去,虽然有点缺德,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问:'紧急之间,卖给谁呢?''有人买,隔壁就住着一个卖字画的摊主。'仆人当即叫来一个中年汉子。我心想:正好检验一下我仿古的本领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个汉子吹嘘,说是祖传下来的真迹,目前要救老爷,只得忍痛卖掉。那汉子早几天便与仆人混熟了,因而对我所讲的毫不怀疑。他眯起眼睛将那几幅字画和古砚细细鉴赏一番,问我:'你开个价吧!'我说:'这几幅字画和古砚,论价不会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急要钱用,我没工夫再找别人,你给七百五十两吧!'那汉子和我讨价还价,最后开出五百两。我心里想:好笑,这几样东西十两银子都不值,经过这样的瞎吹胡闹,居然就值几百两银子了,便一手从汉子手中接过五百两银子,一手将那几样冒牌货给了他。"
  曾国藩想:这个杨国栋真是摹仿古物的奇才,贩卖古物的人被他骗了不说,连我这个古物的主人都让他给骗了。这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天下怕难找出第二个。原先的那股疑惑,早已被冲得干干净净。彭玉麟也暗自诧异惊佩,笑着说:"杨兄,凭你这个本事,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愁没钱花。"
  "彭统领取笑了。这种小技只可偶一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带上银子,急急忙忙和仆人赶路。谁知到家后,亲父已瘐死狱中。谢家因有人做大官,结果我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也没打赢官司。谢家人平素口口声声讲孔孟程朱,却原来是这样的狼心狗肺。"说到这里,杨国栋望着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见怪,我一气,从那时起,就不再读孔孟程朱的书了。程朱之书说的都是诚,不诚无物。其实,这世上哪来的诚!谢家讲诚,就不会有我老父瘐死狱中;我若讲诚,便没有主仆二人回家的盘缠。我过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误了。原来悟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
  曾国藩正色道:"程朱讲的都是对的,只是世人没有照着做罢了。足下不过因偶尔受挫,便愤世嫉俗以至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说得有理。"杨国栋说,"不过这几年,学生倒学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后,我也不愿意再在老家呆下去,便带着老母幼妹来到黄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典州知府衙门的书吏,早几个月,被长毛杀了。我们在苏仙观旁起几间草房,母亲和妹妹长年住在这里,我到处云游,见什么学什么。不瞒大人说,我早两天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还跟着洋人学会做火药子弹哩!"
  曾国藩眼睛一亮,说:"以足下的灵慧,自然是学什么精什么,想必足下现在一定精于军火制造。"
  "精于谈不上,不过造出来的火药子弹,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国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良机。不知足下还愿像五年前那样,和我相处在一起吗?"
  "大人乃当今最为有才有德之人,在广东时,我便知道大人正统率湘勇,以灭长毛为己任。国栋多时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战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国栋愿像五年前那样,为大人执鞭随镫。"
  "伯母卧病在床,确不便远离,你过两年再来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见大人,我这几年确不准备远离老母。但我听七哥所言,学生犯了不赦之罪尚不自知。我万万没想到,那些赝品居然蒙过了大人之眼,骗去了大人的八百两银子。学生负罪深矣。因此,为报大人之恩,为赎学生之罪,我决定跟大人去江宁,我可以为大人造火药子弹。"
  曾国藩大喜道:"军中正缺足下这种能人,明日我们就一道登船吧!"
  彭玉麟也笑道:"有杨兄参战,湘勇如虎添翼。"
  栋国栋说:"大人,我前月从一农夫手中买了一匹好马,为抵学生之罪,我将此马送给大人。请大人随我到后院观看。"
  自从王世全把王氏祖上宝剑送给曾国藩后,曾国藩便渴望有一匹与剑相匹配的马,自己虽不能骑着它冲锋陷阵,但作为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没有一匹像样的马,总是一件憾事。曾国藩和彭玉麟来到后院,只见马厩里果然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杨国栋把它牵了出来。那马浑身火炭,无一根杂毛,来到坪中,昂首长鸣,甩颈趵蹄,吓得树上的鸟雀乱飞。曾国藩赞叹:"好一匹龙马!那农夫怎来的如此好马?"
  杨国栋说:"我当初也感到奇怪,便问那农夫。农夫说此马原为一个长毛丞相所有。长毛占领黄州时,亲兵牵出去溜达。农夫杀了亲兵,盗了这匹马,藏在家中,等长毛走后才拿出来卖。见到的人都说它是关云长的赤兔马,我也就叫它赤兔了。"
  曾国藩说:"谁见过关云长的赤兔马了?那都是罗贯中胡凑瞎编的。我看它浑身就像熟透了的枣子样,就叫它枣子马吧!"
  彭玉麟说:"好个枣子马!既入俗又脱俗。"
  杨国栋也笑着说:"就叫枣子马!"
  曾国藩快乐地说:"好!我收下,就算抵了你假冒古董的罪。"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看看天色已晚,阿秀已摆上满满一桌菜,杨国栋请曾、彭入席。杨国栋指着当中一个大碗说:"这是用黄州猪肉烧的东坡肉。"
  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刚才还说没有口福,口福就来了。这真叫做'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
  酒席上,大家开怀畅谈,十分欢悦。杨国栋说:"小妹喜欢自制酒令,前一向编了一个酒令故事,可惜才力有限,竟没编完。"
  "想不到令妹还有这种才能,真令我们钦佩。杨兄不妨说说,也好助酒兴。"彭玉麟兴冲冲地说。
  "我于诗词曲令素来生疏,两位大人都是才学渊博的前辈,我正要求助,使这个酒令故事成为全璧。小妹用身旁现有的古迹编了一个这样的故事:那年东坡谪居黄州,闲来无事,常与秦少游、佛印禅师和黄州太守喝酒谈天。一日,东坡兴起,提出自制新酒令取乐,要求是先举一件落地无声之物,接着说出两个古人,一问一答,讲出一件事,答句必须是现成的两句作归结的诗句。东坡自己先说一令:"笔毫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因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两三竿,清风自然足。'秦少游想了一下,接着说:'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因何不种梅?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佛印禅师不加思考,也来一令:'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云何?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如鹅。'轮下去应该是黄州太守作,但黄州太守作不出,其实是小妹自己想不出了。"
  曾国藩说:"令妹咏絮之才,古今少有。这几个酒令作得太好了,故事也编得高雅。我看不是她不能为黄州太守作一首,而是想考考你这个做兄长的才华如何吧!"
  说完大笑。杨国栋也笑道:"大人说的也对。她问我,也自然就是考我,我作不出,但小妹自己至今也还没作出第四首,并说有人能代黄州太守作出,她就服了他。"
  曾国藩对此本亦感兴趣,有时间多想想,他也能够为黄州太守作一首,但他另有想法。他转过脸对彭玉麟说:"我素来不懂酒令,雪琴你于此道有研究,今日我们就请道台屈尊,权当一下黄州太守。"
  彭玉麟对阿秀很有好感,情愿为她续完这个故事,便不推辞。彭玉麟从佛印禅师的结句"鹅"字上得到启发,想起骆宾王童时作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顿时有了。他对杨、曾说:"我想起一个,不知像不像黄太守的口气。"
  曾国藩笑道:"你只管念去,像不像由我来评判。"
  彭玉麟念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好个'雪花''白起'!"刚一念完,杨国栋就高兴地说,"天衣无缝,我看当年那个黄州太守绝对作不出这么好的酒令,真要胜过东坡、佛印的才气了。"
  玉麟不好意思地说:"什么东坡才、佛印才,都是令妹的才。"
  阿秀在里屋听见彭玉麟的酒令后,很高兴遇到了知音,出来大大方方地给彭玉麟满斟一杯酒,慌得他忙起身道谢。阿秀笑吟吟地说:"彭统领帮了小女子的大忙。"曾国藩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吃完饭后,杨国栋送曾、彭到客房休息。等杨国栋走后,曾国藩悄悄地问玉麟:"雪琴,你对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杨国栋的妹妹阿秀?"
  玉麟脸红了,说:"涤丈,你是知道的,我多年来都不愿成亲,怎么会一见阿秀就喜欢呢?"
  曾国藩说:"你的举止瞒不过我的眼睛,我知道你是一个钟情重义的真正男子,但你今天看阿秀的眼神非比寻常。我猜想,这女子或许像你逝去的梅小姑,你是因为喜欢梅小姑而喜欢她,是吗?"
  曾国藩对世态人情的洞悉,一向为彭玉麟所钦服。这个猜测,竟如同看穿了他的肺腑,彭玉麟只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曾国藩说:"雪琴,你的品性为人和我十分接近,我和你虽名为堂属之分,实同兄弟之谊。如果你听我一句劝告,不固执独居的话,阿秀便是你合适的人选。这女子,我虽然没有和她交谈过,看她今天走路说话,是一个端庄的淑女,且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必然灵慧而懂诗书礼义。我去跟杨相公提,如阿秀尚未许字的话,我为你作伐,结秦晋之好如何?"
  彭玉麟低头不语,曾国藩知已默许,随即走进杨国栋的卧室。杨国栋正在灯下收拾行李,见曾国藩来,忙起身让座,说:"大人尚未安歇?"
  "我想冒昧问你一句话,请别见怪。"
  "大人只管说,学生哪有见怪之理。"
  "请问令妹字否?"
  "大人问阿秀的事,真令我做兄长的心焦。小妹自幼聪颖,老父爱她如掌上明珠,从小教她诗书字画。谁知小妹读了几句书后,心气高傲得很,不管谁为她提亲,都一概不允,说要得天下一真正名士英雄才嫁。老父去世后,从金华流落至此,人地生疏,再加上我常年不在家,小妹的婚事便耽搁了。"
  "令妹贵庚几何?"
  "不瞒大人,小妹今年足足二十三岁了。"
  "我身边现正有一个名士英雄,不知令妹看得上否?"
  "请大人明说。"
  "足下看彭雪琴如何?"
  "彭统领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莫不是夫人弃世,意欲续弦?"
  曾国藩摇摇头:"怎是续弦,雪琴根本就未娶过。"
  "那是为何?学生见彭统领堂堂一表,儒雅英迈,才学满腹,又是大人麾下名将,为何未成家呢?"
  "这正是雪琴英雄过人之处。以雪琴之人才,何愁没有倩女。只是他自小立志,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后再谈家室,以致拖延至今尚未成亲。"
  国栋不禁面露喜色:"这样说来,小妹真正有福了。彭统领适才的酒令,小妹甚为喜爱。待我禀告老母、告诉小妹后,立即回话。"
  这边,曾国藩也把杨国栋的话告诉了彭玉麟。一会儿,杨国栋来到曾、彭所住的房里,对他们说:"老母说:'既是曾大人为媒,这件事可办。'小妹没有做声,只是拿出一张纸来,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还要向彭统领请教请教。我拿过纸看时,竟不明白她写的什么。"说罢,将纸递给彭玉麟。曾国藩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纱窗碧诱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曾国藩在心里默读了两遍,已经明白了,偷眼看彭玉麟,见他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样子。杨国栋心里在骂妹子:"成天躲在屋子里没事,尽编些稀奇古怪的文字来难人。"彭玉麟十分赞赏阿秀的才情,无论如何要破这个谜。他反复默读,突然心头一亮,高兴地说:"原来是一首《菩萨蛮》!涤丈和杨兄请听:纱窗碧透横斜影,月光寒处空帏冷。香柱细烧檀,沉沉正夜阑。更深方困睡,倦极生愁思。含情感寂寥,何处别魂销。"
  "正是正是,雪琴断得好!"曾国藩兴奋地称赞。
  杨国栋也笑着说:"彭统领大才,小妹不自量,班门弄斧了。我这就去告诉她。"
  杨国栋拿起纸就要走,彭玉麟一把拖住:"慢点。令妹才华锦绣,世间少见,这四十四个字不知费了她多少闺情。历代才女喜欢写回文诗词,说不定这也是一首回文词。"
  曾国藩笑着说:"我刚才听你念时,也这样想过,但究竟比不上你对杨小姐的知心。"
  彭玉麟脸红起来,说:"涤丈取笑了,还不知我说得对不对哩!姑且念念看。"
  彭玉麟拖长音调,从最后一字读起,竟然真的又读出一首《菩萨蛮》来:
  "销魂别处何寥寂,感情含思愁生极。倦睡困方深,更阑夜正沉。沉檀烧细柱,香冷帏空处。寒光月影斜,横透碧窗纱。"
  曾国藩叹道:"昔曹大家、苏若兰之才,亦不过如此。"
  杨国栋兴冲冲地进了妹子的房。一会儿,又红光满面地出来说:"小妹对彭统领的聪明才学十分佩服,她还想请彭统领就眼前之景和心中之念作一首七律。"
  彭玉麟七岁时便会作诗,写一首七律,对他来说是太容易了。但这首诗却非比寻常,眼下自己正分统水师东下,这是将载之于史册的不朽事业,何不把这件事写出来。他认真想想,然后一气挥就:
  长江不许大王雄,王濬楼船要建功。
  十万天兵驱虎豹,三千犀甲奋貔熊。
  旌旗常带潇湘雨,鼓角先清淮海风。
  戎马书生少智略,全凭忠愤格苍穹。
  杨国栋将这首诗带进内室不久,便喜融融地托出一个锦绣香匣,对彭玉麟说:"这是小妹的生庚八字,今夜就交给彭统领了。"
  彭玉麟脸上流光溢彩,恭恭敬敬地接过这份重礼,随手从身上取出一只碧玉兔交给国栋,说:"玉麟属兔,三朝时,家母亲手把这只玉兔挂在玉麟颈上,至今有三十八年了,今日请小姐收下。"
  曾国藩异常高兴地说:"今夜成就了雪琴与阿秀的百年好事,我这个红娘不可无表示。"曾国藩饱醮浓墨,凝神片刻,写了一首《贺新郎》:
  艳福如斯也。看江中,雄师东进,君其健者。一从风浪平静后,喜结鸳鸯香社。料不久笙乐细奏,袍是烂银裳是锦,算美人名士真同嫁。好花样,互相借。
  淋漓史笔珊瑚架。说催妆,新诗绮语,几人传写?才子风流涂抹惯,莫把眉痕轻画,当记取今宵月夜。明年携得神眷归,令老母幼弟同惊讶。悄悄话,声须下。
  曾国藩写完,又细看了一遍,不无得意地交给杨国栋说:"杨相公,你把这阙词也交给阿秀,待这仗打完,我便打发雪琴前来迎亲,我为他们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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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从蕲州到富池镇,太平军和湘勇在激战着
 
  第二天一早,王荆七带了几个亲兵来接曾国藩、彭玉麟。
  杨国栋拜别老母,吩咐阿秀悉心照顾母亲,管理家务,然后牵出枣子马。阿秀昨夜刚与彭玉麟订亲,很觉害羞,也没敢和彭玉麟说一句话,只是深情地目送他们下山去。走出几十丈远后,彭玉麟禁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阿秀仍倚门眺望,他心头一热,赶紧转过脸去,快步追上。
  上船后,曾国藩将杨国栋介绍给大家,并公布了彭玉麟喜结良缘的事,大家都向玉麟表示祝贺。曾国藩悄悄地对刘蓉说:"你不是要假古董吗,今后就找这位杨相公。"
  "他就是那位临摹山谷诗的人?"刘蓉惊奇地问。
  "正是,没有想到在赤壁边遇到他。"
  "奇才,真是奇才!"刘蓉赞叹。
  船一路顺水直下,傍晚时来到道士洑。杨载福的先头部队早一天已到达。当夜,杨载福向曾国藩作了报告:陈玉成的一万人马——水师三千、陆军七千,在蕲州严阵以待。如何开战,请曾国藩定夺。曾国藩连夜派出三支斥侯,一支沿江而下,窥探蕲州敌情;一支到江北打听多隆阿的进程;一支到江南打听塔齐布的进程。
  次日午饭后,三路斥候陆续回来。探敌情的一支禀报:蕲州江面战船不多,陆军大部分兵力驻在江南,似乎随时准备援助大冶、兴国州两城。这个情报很重要,曾国藩赏了斥侯。
  北路的一支报告:巴河、兰溪一带未见多军影子,估计人马尚未到黄州。对多隆阿、桂明的北路绿营,曾国藩根本不抱希望。军行迟缓,他不感到意外。南路的一支汇报:塔军现驻金牛镇以东五十里的铁岭口等候命令。
  曾国藩在拖罟上与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刘蓉、杨国栋等大商议。刘蓉说:"据情报来看,长毛据蕲州兵力不算太强,号称一万人,实际能打仗的顶多一半。四眼狗虽贼中干将,估计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且四眼狗只善陆战,水战并非所长。可以立即通知塔智亭和罗罗山,命他们分头进攻大冶和兴国州,引诱陈玉成派兵援救,然后我水军乘此机会,猛冲过蕲州。"
  杨国栋说:"孟容兄言之有理。我在黄州时就听说,据守大冶和兴国州的将领,原是陈玉成的部下,且兵力都不过一二千。拿下大冶和兴国州,对塔统领的南路军来说是顺手摘桃,即使陈玉成的兵员不动,达不到调虎离山之计,收回两个城池,亦是功劳。"
  彭玉麟、杨载福、郭嵩焘等人都赞成刘蓉的建议,曾国藩也认为可行,于是水师暂时驻扎道士洑,不惊动下游。
  塔齐布和罗泽南接到命令后,一万二千人分为两支,塔齐布带六千人南下经花油堡向兴国州进兵,罗泽南带六千人沿金河向大冶进攻。
  太平天国兴国州知州胡万智,金陵人氏,乃太平天国首科进士。天国癸好三年八月初十日,是东王的寿诞,天京城里举行第一次会试——东试。东试论题是"真道岂与世道相同",文题是"皇上帝是万郭大父母,人人是其所生,人人是其所养",诗题是"四海之内有东王"。胡万智是个穷苦的秀才,考了几次乡试都未中,对朝廷的科举考试很是不满。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带来勃勃生气,胡万智拥护天国,欣然前往应试。文章做得花团锦簇,诗也作得珠圆玉润,遂一举高中。胡万智好不高兴,愈加对天国充满感情。
  中进士后,东王封他为典朝仪。'西征军攻下兴国,胡万智被派往兴国任知州。胡万智到了兴国,全部启用一批新人,其中大部分是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半年来,他把全副心思用来整顿兴国州的吏治。正当他准备在兴国州大展鸿图,建一番新政时,塔齐布率领的六千人马攻到兴国城下。兴国城里只有一千五百人,情形危急。胡万智一方面布置守城,一方面急忙派人到陈玉成那里讨救兵。陈玉成已探得湘勇水师集结在道士洑按兵未动,料想一时不会有行动,便亲带四千兵赶来救兴国。他刚走到黄州颡口镇时,又遇到驻大冶城的总制汪茂先派出的信使,说湘勇已围住大冶。无奈,陈玉成又分出二千人马到大冶。当陈玉成赶到兴国州时,塔齐布已攻下兴国。陈玉成十分懊恼,率兵再奔大冶。半途中遇到溃兵,报告大冶已丢,汪茂先阵亡。陈玉成气得两眼冒火,率部怏怏回蕲州。
  就在陈玉成离开蕲州的这一天,曾国藩会合先天夜晚赶来的李孟群部,水师二十营约一万人,在呼啸呐喊声中冲过蕲州防线,于马口镇对岸停泊下来。罗泽南提着汪茂先的头和太平军大小黄旗上百面、骡马数十匹前来请功。塔齐布也押来胡万智等一干兴国州各衙门官员来会师。曾国藩亲自提审胡万智。只见胡万智昂首挺胸毫无畏色走上大堂。曾国藩喝令跪下,胡万智拒不从命。几个亲兵上前,把他的双腿强压下去,曾国藩骂道:"大胆逆贼胡万智,你身为圣人门徒,却屈身降贼,玷污清白,真是孔门败类,衣冠禽兽。"
  胡万智双目圆睁,大声喊道:"无耻汉奸曾国藩,你身为炎黄后裔,却背叛祖训,投靠清妖,认贼作父,你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民族败类!"
  曾国藩气得脸色铁青,大呼:"左右,把胡万智这批禽兽一律剜目凌迟,陈尸示众。"
  胡万智并不害怕,仍然痛骂不止,亲兵将他强行拖了出去。
  处决胡万智后,曾国藩骑上枣子马,带着一批营官和幕僚登上江岸。此地离半壁山不到十里,孤峰挺立的半壁山如同站在眼前。山脚下营垒森严,旗帜林立,鼓角时鸣。江北田家镇上也连营接寨,江中战船逡巡。从半壁山到田家镇,太平军水陆两路人马筑成一道铜墙铁壁。曾国藩看后,心中忧郁,默默地回到拖罟上,对众人说:"驻守此地的长毛,一部分是武昌败将,一部分是秦日纲的救兵。败将复仇心切,救兵气势嚣张,防守得如此严密,看来有几场恶仗打。"
  鲍超说:"长毛是虚张声势,大人不必过虑,明日我率部攻打半壁山,保证马到成功。"
  杨载福说:"明早我率先锋营顺流下去闯一闯,探探虚实。"
  曾国藩想,先试探一下也好,便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鲍超率霆字营来到半壁山脚下擂鼓搦战。只听见一声炮响,当中大营里冲出一位中年将军。此人正是罗大纲,身后跟着数百名头扎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将士。罗大纲骑马伫立栅栏边,高声喊道:"大胆清妖,有本事的过来!"
  鲍超气得在马上大叫:"操你祖宗八代,老子把你砍成两截!"
  他一时忘记了太平军扎营的规矩,一边骂,一边指挥人马向前冲,还未走到百把步,叫声"不好",已陷于布满竹桩的沟阱中,回头一看,大部分湘勇也陷了进去。对岸太平军士兵拍手欢呼:"陷了,陷了!"同时,万箭飞来,湘勇纷纷中箭倒下。鲍超抡起大刀,前后左右挥舞,总算没有被射中。
  他气得双腿紧卡马腹,那马挣扎着想跳出来,却被竹桩刺得鲜血直流,哀啸不已。罗大纲驱马出了栅栏,吊桥放下。正在这万分紧急时,周凤山带两营湘勇前来救援,鲍超被拉了出来。他不敢再战,和周凤山一起撤退下来。清点人数,少了五十多个。
  江面上,杨载福的先锋营也陷于困境。当他们的船来到半壁山脚江面时,看到的是,一排钉死在江中的战船,上面竟然横着六根粗大的铁锁!漫说是木船,就是铁舰也休想冲过。杨载福是个水上老手,见此情景,知道不妙,迅速拨转船头。后面火炮轰来,走慢的几艘长龙着火被烧沉。杨载福满面羞惭而回。
  水陆两军初战失利,使曾国藩的忧愁又添几分。从靖港败后再起这半年来,湘勇军势大振,尤其是武昌、汉阳的收复,更是名满天下,朝野为之震动,一洗往昔备受讥嘲的侮辱。曾国藩想:眼前这伙长毛尚不是主力,倘若这道防线冲不过去,岂不前功尽弃?无论如何不能被拦阻在这里,不将这股长毛击败,至少要迅速冲过去。他决定先由陆路发起强攻,派塔齐布打富池镇,罗泽南打半壁山。第二天一早,两支人马遵令出兵。
  罗泽南的人马来到马岭坳,此地离半壁山太平军营寨只有二里路。罗泽南吸取鲍超的教训,不敢再贸然前进,号令部队停下来,就地扎营。罗泽南带领李续宾、游击彭三元、都司普承尧等人查看地势。马岭坳与半壁山之间隔着网湖的尾部,湖汊纷错,惟左右两堤与山脚相连。正在指指点点查看时,猛然听得山脚一声炮响,从大小营寨里冲出数千名精壮太平军将士。他们越过沟上的吊桥,向湘勇冲来。罗泽南慌忙指挥勇丁列阵应战。彭三元率部从左堤迎敌,普承尧率部从右堤迎敌。正厮杀间,从民房里又钻出一千多名手持利刃的士兵,李续宾急忙率迪字营迎击。太平军四路人马合起来一万多,在此已等候半个月,正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罗大纲一马冲在前,从左堤直朝罗泽南杀来。罗泽南哪里是罗大纲的对手,急忙闪开,幸得六品军功彭和祥过来接住。交战不到十个回合,彭和祥被罗大纲一枪刺中咽喉。那边恼了都司普承尧,拍马舞刀过来与罗大纲拼搏。半壁山腰,韦俊指挥军士擂鼓为战友助威。右堤那边,彭三元带着一百多名敢死队已冲到吊桥边,正要进入营寨时,从山腰上雨点般飞来碎石,候选知县李杏春、蓝翎千总何如海登时被石块击毙。彭三元吓得勒马后退。这时,从各处民房门窗里纷纷射来炮子、火箭、喷筒,湘勇匆忙后退。罗泽南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下午,李续宾带领二千人又前去搦战。交战不到半个时辰,李续宾便败退而归。罗泽南焦急愈甚。李续宾说:"罗师不必忧虑,今下午学生再次出战时,已看清半壁山下的军事部署,下次交战,学生有取胜把握。"
  罗泽南惊喜,问:"迪庵有何法取胜?"
  "长毛三次获胜,所靠的主要在地利。其地利天然所占有二,人为有一。天然者,前为湖堤,后为高山。湖堤限制我军进攻的场所,半壁山居高临下,我军一切活动都在其俯视之中。人为者,长毛在营寨边挖沟埋签,此着厉害。"
  "有利地势既已为其所占,我们无法与之争雄。"
  "我们不能与之争雄,但可以使长毛的地利减少它的作用。"
  李续宾的话启发了罗泽南:"你是说可以乘夜偷袭?"
  李续宾高兴地说:"罗师,我们想到一起了。今日天阴,夜里没有月光,是夜袭的好时候。"
  "夜袭可以使半壁山居高临下的优势失去,也可以偷偷越过湖堤,但长毛营前的水沟和陷阱仍在那里。"
  李续宾想了想说:"这有办法。马上赶制几千个布袋,袋里装满土,一人肩扛一个,把土袋丢到沟里,连竹签连沟都给它埋掉。"
  罗泽南很欣赏这个主意,立即传下命令,赶制布袋。军中没有布,罗泽南命令拆被子做。二更时分,李续宾带领三千勇丁,每人肩扛一个装满土的布袋,另一只手拿着武器,腰里插着短刀,悄悄地穿过左右二堤,衔枚疾走,来到太平军营寨边。
  因为营寨四周插了竹签,又深开了水沟,且白天激战一天,湘勇大败,罗大纲不曾提防敌人会半夜窃营。按常规巡值的士兵,被李续宾窃营的先锋队砍死,三千湘勇急急忙忙将土袋填沟铺路。已填铺大半,营内尚未发觉。一个叫韦大春的两司马一觉醒来,到营外撒尿。夜色迷茫中,韦大春听到栅栏外有一声声沉重的响动。他警觉起来,揉揉眼睛,轻轻地向栅栏边走去,终于看清楚了。韦大春差点惊叫起来,他跑进大营,把罗大纲喊醒:"罗指挥,清妖窃营了!"
  罗大纲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一边穿衣,一边下令:"赶紧传令,立即出营房打仗!"
  罗大纲起义以来,跟清军大大小小打过几十仗,从没有遇到过半夜窃营的先例。他对湘勇的凶悍能战暗自佩服。半壁山上的韦俊也很快得到情报。立时,从山腰到山脚,到处灯火通明,李续宾叫苦不迭。水沟边顿时聚集一千多名太平军将士。罗大纲下令发箭。水沟那边如飞蝗般的利箭射来,水沟这边,湘勇一片片倒下,胆小的吓得掉头就跑。李续宾气得两眼冒火,怒不可遏地挥起一刀,杀了一个逃在最前面的湘勇,后面几个吓懵了,站着不动。李续宾又手起刀落,一刀一个,连杀四五个勇丁,这才把纷纷后逃的勇丁镇住,硬着头皮再去厮杀。李续宾举起刀吼道:"弟兄们,今夜里我们拼出去了。谁要是向后逃命,格杀勿论!大家齐心打赢这仗,我为兄弟们请功邀赏!"
  李续宾命令普承尧、彭三元守住两头,自己居中调度,又派急足回大营搬援兵。湘勇大半人向对方射击,其余人拼命填土。双方都倒下许多人,但土袋也在一尺尺增高,一步步推进。很快,罗泽南带领守营的二千多湘勇也赶来援胁。双方在水沟边、竹签带展开你死我活的争斗。水沟被填平了一长段,附近的竹签也给土袋埋了,李续宾亲自擂起冲锋的战鼓。湘勇们见已占上风,个个发疯似地向前狂奔。在急剧的鼓点声中,湘勇和太平军展开肉搏。湘勇杀红了眼睛,一见戴红、黄头巾的便砍。太平军第一次遇到这样凶蛮不怕死的对手,先自胆怯三分。肉搏一阵,太平军渐渐不支。栅栏边早已安置好的火炮,因为怕伤了自己的人,也不敢发射,气得罗大纲直跺脚。韦俊见势不好,亲率山上一千兵下山救援。
  双方又激战了半个时辰。太平军致命的弱点是临时参加的人多,训练不严,两广老兄弟都不习惯短兵接战。看看不能取胜,韦俊和罗大纲一商量,决定全体撤退上山。湘勇穷追不舍,都被山上擂石击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太平军上了半壁山。罗泽南下令放火烧营寨,又叫人砍断拴在山脚下的铁锁桩。到了辰正时分,罗泽南、李续宾率领湘勇,满载各种战利品,得意洋洋地回营。
  就在半壁山下激战的时候,塔齐布率领六千湘勇,在富池镇与林绍璋部队的战斗也异常激烈。林绍璋与塔齐布面对面的交锋,这已是第二次了。今年三月底的湘潭战役,林绍璋十战十败于塔齐布,最后全军覆没,林绍璋只身脱逃。这不只是林绍璋个人一生中的极大耻辱,也给太平天国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从那以后,太平军便不能再图湖南,而湘勇的气焰也从此开始炽烈。倘若那次湘潭之战也像靖港战役那样,说不定中国近代史上,就根本没有湘勇的名字出现。
  林绍璋报仇心切,还未等塔齐布扎稳营寨,便带兵前来攻打,塔齐布慌乱之中败退而逃。林绍璋大喜收兵。塔齐布与李元度、周凤山等人商议,李元度献计:"林绍璋有勇无谋,性情急躁,趁着他目前求胜心切,明天设法将他引出镇外,在桐木岭一带埋两路伏兵截杀。"
  塔齐布同意。
  第二天一早,塔齐布带一千人前来搦战。一听湘勇喊叫,林绍璋便披挂上阵。康禄劝道:"让他们在外面叫骂,不理睬。"
  林绍璋见塔齐布人少,恨不得一口吞掉,不听康禄的劝阻,带着三千兵冲出水沟外,康禄只得跟着。塔齐布笑道:"林将军,还记得三月的湘潭盛会吗?"
  林绍璋虎目圆睁,怒骂:"塔妖头,还记得昨日的败逃吗?今日你休想再走脱!"
  说罢,便策马冲来,塔齐布接住。双方交战不久,湘勇便溃散四逃。塔齐布瞅着林绍璋一个破绽,拨转马头向桐木岭方向奔去,林绍璋拍马紧追。跑去三里多路外,康禄提醒说:"前面树木丛集,恐有伏兵。"
  林绍璋顿时醒悟,急忙勒住马。忽然,数十面湘勇军旗从草丛中四处竖起,李元度、周凤山各带二千人从两边杀出,将林绍璋、康禄团团围在中间。一阵混战,太平军人马死伤过半。康禄保护林绍璋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包围圈。周凤山在后面紧紧追赶,高呼:"不要放走了林绍璋!"转进一个小树林后,康禄对林绍璋说:"林丞相,你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我把清妖引走。"
  林绍璋说:"那怎么行!赶紧往半壁山走,到了山边,就不怕妖兵了。"
  康禄说:"丞相大人,清妖的眼睛一直盯着你,不会轻易放过。我代你把他们引开。"
  康禄不由分说地伸手扯下林绍璋的明黄绣龙风衣,又高喊:"将帽子扔给我!"
  林绍璋脱下帽子,感动地说:"兄弟,引他们走出二三里后,你就折转跑向半壁山!"
  康禄答应一声,便将马头一扭,回头向周凤山的追兵冲去,嘴里高喊:"清妖,林爷爷跟你拼了!"
  周凤山伫马劝道:"林绍璋,下马投降吧!朝廷可以封你一个副将。"
  康禄骂道:"你们这些败类,你以为一个副将,就可以使你爷爷出卖祖宗吗?"
  说着举刀向周凤山砍来。周凤山并不认识林绍璋,见康禄头上的单龙单凤帽,身上的明黄绣龙袍,认定是林绍璋无疑,决心活捉,立个十分漂亮的大功。周凤山抖擞精神,使出平生本事,与康禄交战。十余个回合后,康禄料定林绍璋已走远,便偷偷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飞镖来,顺手一挥,那镖直朝周凤山心脏处飞去。周凤山机灵,见镖飞来,赶紧将身一躲,镖从右臂边穿过。周凤山大叫一声,栽下马来。康禄趁机拍马走了。众湘勇扶起周凤山,知"林绍璋"身藏暗器,都不敢追,便吹起得胜号,返回富池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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