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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二十三部分

 三 敬胜怠,义胜欲;知其雄,守其雌 

 
  当九江被攻下的时候,太平军在江西已处于不利局面,罗大纲、周国虞奉天王之命,率领在赣的三万余名太平军官兵,从饶州、广信一带,与李秀成在浙江的部队会合,北卫天京,南辟福建。 
  李秀成,广西滕县人,是内讧以后崛起的重要军事将领。
  此人智勇双全,对天国忠心耿耿,受到天王的器重。天京内讧后,在广大将士的衷心拥戴下,石达开进京主持朝政。但这时的洪秀全被内讧吓怕了,再也不敢完全相信异姓人,他名义上尊石达开为义王,实际上却把权力交给了两位昏庸贪劣的兄长洪仁发、洪仁达,封他们为安王(后改封为信王)、福王(后改封为勇王),监视石达开。石达开气愤至极,率领十多万精兵离京出走。天国又一次面临危局。洪秀全当机立断,重新组建最高军事领导集团,任命赞王蒙得恩为正掌率、中军主将,成天豫陈玉成为又正掌率、前军主将,合天侯李秀成为副掌率、后军主将,李秀成堂弟李世贤为左军主将,韦昌辉的弟弟韦俊为右军主将。
  罗大纲、周国虞与李秀成会合后,声势浩大,浙江告急。
  朝廷欲急调湘勇赴浙江,但浙江提督周天受资望浅,不堪统率,只得任命钦差大臣、江南大营提督和春指挥。恰逢和春患病,不能受命。胡林翼趁此机会,联合官文火急上奏,请起复曾国藩,又鼓动骆秉章支持。湘勇出湖南后,骆秉章于钱粮支持甚厚,曾骆关系大为改善。骆亦不愿湘勇落于满人手里,便欣然上奏,并答应湖南继续全力支持饷糈。朝廷环顾四方,的确再无合适的人可以代替曾国藩,于是再次赏他一顶兵部侍郎空衔,命火速奔赴前线;同时又谕令官、胡、骆,既作保人,则必须确保湘勇的粮饷。
  咸丰八年六月初三日曾国藩接到上谕,初七日便整装离开了荷叶塘。他不再向朝廷讨价还价,要督抚实职了,反而生怕收回成命,离家前便打发荆七赍着"奉命援浙,即日择将出兵"的奏疏,先行赶到长沙,借湖南巡抚衙门的官封拜发。曾国藩之所以立即受命上路,除急于重统湘勇以酬夙志外,还有一件事,使他确信此次援浙,是走向立功坦途的一个吉兆。
  六年前,还是在为江氏守丧的时候,曾麟书对曾国藩兄弟说,四十年前,他去南岳烧香拜菩萨,在上封寺求得一签。
  签云:双珠齐入手,光彩耀杭州。曾麟书欣喜异常,回来对江氏说:"我今后必有两个儿子在浙江做官。"
  "真是灵验!"曾国藩心想,"可惜父亲死了,不然,看着儿子带勇入浙,该有几多高兴!"
  去年春天,曾国藩不待皇上批准,匆匆回籍奔丧的事,引起左宗棠大为不满。他肆口漫骂曾国藩自私无能,临阵脱逃。
  左宗棠是个从不掩饰情感的人,情绪一上来,就不顾一切,骂曾国藩骂得起劲的时候,他甚至把这个曾令他佩服的老友说得一无是处,连曾国藩多年自我标榜的忠敬诚信,也被他一概斥之为虚伪。左宗棠如此带头攻击,一时间长沙官场哗然和之,给蛰居荷叶塘守丧的曾国藩极大的刺激。他本已身心憔悴,经此打击,更添一重痛苦。曾国藩恨死了不念旧情的左宗棠,也恨死了不明事理的长沙官场,发誓永不与左宗棠说话,也永不与长沙官场往来。
  在前往长沙的途中,就如何会见左宗棠一事,曾国藩思考了很久。先前的发誓自然已经过去,既然复出带兵,怎能不与左宗棠说话?已经大彻大悟的曾国藩,对左宗棠一年前骂他的所有的话都可以不再计较,唯独对"虚伪"二字难以释怀。他一生最恨别人虚伪,想不到这个最招他厌恨的字眼,竟然由相交二十多年的老友加于自己的头上,如何不令他气愤伤心!想到这里,曾国藩决定把与左宗棠的会见降到最低的规格,学孔子见阳货的办法,俟其外出时,到他的家里去一趟,然后留一张名刺,匆匆离开。这是一个最妙的办法,说见了又未见,说未见又见了。转念一想,这个办法不好。心高气傲、明察秋毫的左宗棠一眼就会识破这个陈旧的小花招,造成的后果必然是二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
  无论对湘勇,还是对他个人,左宗棠都是有大恩在前的;何况人才难得,对江西战事的几次建议,当时不在意,现在想起来,吃亏就吃在没有听这个今亮的话。左宗棠信中反复谈用兵之道贵在审势,而自己恰恰就在审势这一点上欠缺功夫。这是一个古今少见的将材!今后还得要重用他,让他带一支人马独当一面,万不可冷淡!
  瞻前顾后地想了很久,曾国藩决定把这次与左宗棠的会见,当作自己转向黄老之术的第一步,实地检验一下究竟效果如何。
  昨天夜晚,骆秉章打发人告诉左宗棠,说是曾国藩在拜会他的时候说过,今上午亲来左府看望老友。骆秉章深知左宗棠的倔脾气,特为关照,希望他不再计较去年的事,把这次曾的主动来访,当作捐弃前嫌、和好如初的好机会。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恨意仍未消,他不大情愿见曾国藩。今年三月,他把妻儿从东山接出,和陶桄夫妇一起,住在戥子桥外的陶公馆里。一大早,左宗棠打发陶恭在门外十字路口探听曾国藩来访的情况,随时向他报告。他自己则带着前几无从湘阴来的老表吴伟才,一同巡查后花园的施工。
  陶公馆后面有一大片荒芜的土地,过去陶桄没有理会它,左宗棠看着荒在那里可惜,便自己设计了一个花园,命人按图施工。现在,这个花园就要全面竣工了。
  花园的正中是一个大水池。盈盈清水中养着几百尾鱼,青翠的荷叶罩在水面上,益发增加几分幽静。正当盛夏,粉红色的荷花满池绽开,如同西子湖从杭州移到了长沙。左宗棠看着欢喜,给它取个名字,叫"武候池"。凿池开挖出来的泥土就堆在旁边,形成一座小小的山岗,上面栽些青篁幼松。再热的夏日南风,经过松竹的过滤,也增绿三分清凉。左宗棠称它为"卧龙岗"。卧龙岗下有一栋竹篱编就、茅草为顶的房子。房子里正中矮几上摆一张古琴,壁上挂着主人最喜爱的"隆中对"古画。这个茅屋被命名为"隐贤庐"。
  左宗棠的官职虽只是一个在籍四品卿衔兵部郎中,实则此时已名动九重。早在咸丰五年,御史宗稷辰向朝廷推荐人才,他的名字便赫然列在首位。自那以后,每逢两湖有人进京,咸丰帝则询问左宗棠。前不久又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郭嵩焘,详细问明左宗棠的情况,鼓励他努力办事。当得知左常以举人功名自憾,极欲会试时,咸丰帝竟然宽慰道:"何必以进士为荣,文章报国与建功立业,所得孰多?他有这等才能,务必充分发挥才是。"这些话传到左宗棠耳中,自然更激发他要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雄心壮志,也促使他更加自命不凡。他今年虽已四十七岁,精力却仍旺盛过人。几个月前,张氏妾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近半百的人再添男丁,他欢喜无尽。
  两老表并肩来到武侯池边的一座石牛雕像旁。这是一头壮实的大水牛,头、腹、尾、四蹄都雕得极好,尤其那对弯曲的角,在头的两侧画出两个圆圈,既逼真又很具美感。整个石牛的尺寸,与一头真牛的大小完全一样,再加上用黑色岩石雕出,远远地看起来,还真是一头刚从池中沐浴上岸的耕田牯牛哩!
  "表哥,你的后花园有武侯池、卧龙岗、隐贤庐,这我晓得,你是当今的诸葛亮,缺不了这些名目。但为何要雕一个石头牯牛放这里?从小起,牛还见得少吗?一个石头牛有么子好看的!"老表吴伟才指着石牛问。
  左宗棠的这个表亲是他的三姑母的次子。说来也真是凑巧,两个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所生。吴伟才家住湘江东边,左宗棠家住湘江西边,生日那天,两家报喜的人居然在江边相遇。过几年长大了,都争当表哥,谁也不愿做表弟。左宗棠对吴伟才说:"我们也不要争了,谁的书读得好,谁就当哥哥。"结果每次考试,左宗棠总是第一,吴伟才终于服了输,称左为兄。吴伟才读书不成,加之后来家道中落,于是改行做了屠户。
  表兄弟俩有次一同请人算八字。左宗棠报了壬申年辛亥月丙午日庚寅时之后,瞎子用手掐了半天,突然大声说:"恭喜恭喜,这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八字。"左宗棠大喜。
  吴伟才也高兴,忙对瞎子说:"我的八字也是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你也给我算算。"
  瞎子也掐了半天,再摸摸他的头,又摸摸手,叹口气说:"八字虽好,可惜生的地方没选好。请问你是生在河东,还是河西?"
  "河东。"吴伟才答。
  "这就对了。"瞎子翻了翻两只白眼珠,说,"生在河西者,杀人万万,出将入相;生于河东者,杀牲万万,屠猪宰羊。"
  三十年后,果然左宗棠拜相封侯,吴伟才也当了一世的屠户。左宗棠特为赏那瞎子五百两银子。不料瞎子命不好,生病无钱治,早死了,也没有妻儿。左宗棠便给他砌了一座好坟墓,墓前立了一块高高的石碑。吴伟才气不过,夜里偷偷把碑给砸了。
  这是个传闻故事,想必不是真的。世上真有这等料事如神的瞎子,他早就为自己寻找一个发财致富的机会了,何致于贫病交加,无家无室!
  当时左宗棠听了表弟的提问后,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原本是牵牛星下凡。"
  "牵牛星下凡?你是如何晓得的?"屠户很惊讶。
  "我三十岁生日那年,太白金星亲自托梦给我,说我前生乃是牵牛星,今生注定要为世人吃苦负重。"
  吴伟才看他神色庄重,并无半点说笑话的味道,感叹起来:"怪不得我和你八字相同,命却相差这样远,原来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哪能跟你比!"
  左宗棠抚摸着石牛的弯角,没有说话,那样子显然是赞同老表的这番感慨。
  "老爷,曾侍郎已到了营盘街。"陶恭急急忙忙地跑进后花园禀告。
  "是坐轿,还是骑马?"左宗棠停止抚摸石牛,双目闪亮地望着陶府家人。
  "曾侍郎是坐轿来的,坐的绿呢大轿。"
  "你去传我的话,关闭大门小门,今日任何客都不见,叫他曾侍郎打轿回府!"左宗棠斩钉截铁地下命令。
  "是!"陶恭虽然遵令,两脚却并未移动。他深为不解:曾侍郎专程来访,为何要关门不见?
  "站着干什么?快去!"左宗棠挥手,"关门是门房的事,你依旧到外面去观察,有什么动静,再来禀报。"
  陶恭出去了。吴伟才说:"表哥你这样做,曾侍郎会要见怪的。"
  "让他见怪去好了。"左宗棠又细细地审看起石牛来,对老表说,"你看它的下巴是不是还要肥一点才好?"左宗棠边说边摸着自己胖胖的下巴,仿佛那头牛就是以他为原型雕的一样。
  "老爷,曾侍郎在司马里口子上下了轿,徒步向这里走来。"一会儿,陶恭又进来禀报。
  "什么!他下了轿?"左宗棠大出意外。略停片刻,又问,"他穿的什么衣?官服,还是便衣?随从有多少人?"
  "他没有穿官服,穿的是一件灰灰的长褂子,也没有随从,一个人。"陶恭在陶府当了二十年的差,办事能干,观察事物也仔细。
  "没有看错?"左宗棠拉长声调问。
  "没有看错。"陶恭回答得干脆。
  左宗棠沉吟一会,断然说:"打开右边的侧门迎接!"
  "季高,四年多不见,你比先前还显得年轻了!"曾国藩刚从右侧门槛进来,一眼看见左宗棠,便抢先打招呼。那笑容的真切,声调的亲热,仿佛在他们的友谊中从来就没有过裂痕似的,一如以往的亲密无间。
  "涤生,是你来了!"对于曾国藩的如此态度,左宗棠颇感意外,连声说,"书房坐,书房坐。"一边高喊献茶,一边忙将自己手中的旧蒲扇递过去。
  "这么热的天气,你还放驾,难为了!"左宗棠望着曾国藩说。心里想:四年多不见,他的确是衰老多了。这样想过后,觉得自己去年对他的肆意攻讦有点过分了。
  "昨天下午见过骆中丞后,我就要来看你。骆中丞说你这两天偶有不适,劝我晚上莫打扰了。"曾国藩轻轻摇着大蒲扇,关切地问,"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就去衙门办事。"
  这时,陶恭端来一大盆切好的西瓜。左宗棠招呼曾国藩吃西瓜。曾国藩没有客套,拿起一块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看着曾国藩全无芥蒂的神态,左宗棠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歉疚,说:"伯父安葬妥贴了吗?这一年多来,琐琐碎碎的事情很多,也没有给他老人家去磕个头,真是很对不住。"
  "哪里,哪里!"曾国藩拿起毛巾擦擦嘴巴,说,"我这次能够得以为父亲办理身后之事,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顺,全是靠的你赐予呀!"
  "这话从何说起?"左宗棠一时不解。
  "季高,那一年在水陆洲,不是你一番开导,我早就作一个不忠不孝的罪人死了,哪还有为父亲送葬的时候!"
  曾国藩的态度极为诚恳真挚。左宗棠见他此时此地,绝口不提自己去年对他的攻讦,反而以感激的心情回忆那夜船舱里的责骂,不禁大为感动起来。他是个直性情的人,觉得应该表示一点自己的歉意。"涤生,你去年从江西回来,我当时认为有些不妥,说了几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季高,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二十多年的交往,情同骨肉,那几句话还能记在心里?况且,你说的都有道理。"曾国藩真诚地说,"就如当年一样,你话虽说得重了点,但纯是一片好心。这几年,你在很艰难的条件下,为湘勇筹拨了二百九十万两饷银。你为江西战场作出的贡献比我大得多。你的几点军事建议,我后悔没有早采纳,不然九江、湖口早就拿下了。"
  "正是这话!"左宗棠素来不会谦虚客套,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实话对你讲,润芝、雪琴他们之所以连克长江沿线城镇,就是用我的主动出击的主意。涤生,稳扎稳打,是你的长处,不能出奇制胜则是你的短处。要想百战百胜,必须两者相结合。这次复出带兵,我希望你能更多地注意审时度势,出奇制胜。"
  "你说得很对,我的失败,就在于太平实,缺乏奇策。在这方面,你今后还要多给我指点指点。"这句话,一半是为了讨得左宗棠的欢心,一半也是曾国藩的心里话。这段时期来,他检讨自己的过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问题。
  "的确,你的打仗和你的为人一样。"左宗棠笑着说,"为人要稳重实在,不过兵者阴事,越诡计多端越好。"
  "不错,不错!"曾国藩也爽朗地笑起来。
  过一会,他以极其恳切的语调说:"说句实在话,我并不够格统领湘勇,你才具备着真正的统帅之才。"
  这句话,说到左宗棠的心坎里去了。不过,再直爽的他,也不能说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话,遂微微一笑道:"湘勇的统帅是你,这是皇上钦命的,谁还能不承认?看今后战事的发展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自领一军,作你的辅翼。"
  "若这样,那就太好了!"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走到左宗棠身边,郑重地说,"季高,我想求你一事。"
  "何事?"左宗棠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心里想:八成是求我给他筹一笔大饷。
  "我在荷叶塘守制时,取《道德经》之义,凑了一副联语,想用篆体写出来,挂在居室中,可惜我的篆字太差。你是三湘篆字高手,求你给我书写如何?"
  说左宗棠是篆字高手,这分明是出格的恭维。湖南的书法家多得很,篆字写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左宗棠自知他的字,包括篆体在内,充其量在长沙城里也只算得上二流。不过,左宗棠一向喜出格恭颂。他心里高兴,忙说:"你想的是哪几句话,讲吧!"说着便起身到大柜边去拿纸。
  "这副联语的上联是:敬胜怠,义胜欲。"
  "行!"没等曾国藩说完,左宗棠便插话,手里拿着一迭宣纸。
  "下联是:知其雄,守其雌。"
  左宗棠把纸摊开在桌面上,正要取笔,听到下联,心里一怔:这是什么意思?很快,他明白了:曾涤生这个滑头,原来是借这副联语,在我的面前进一步表明他的心迹。他将我比作雄,自己甘愿为雌。唉。也真难为了他!左宗棠想到此,停住了笔,笑着说:"涤生兄,听人说,你这一年多守丧期间,天天不离《道德经》《南华经》,俨然成了老庄的入室弟子。别人听了为你高兴,我听后为你惋惜。"
  曾国藩不露声色地坐到椅子上,等待着这位怪杰发出与众不同的议论来。
  "老庄之说,养心则可,办事却不行。尤其是身处今世,我辈人更不可为其所迷。"左宗棠放下笔,严肃地说,"当今天下纷乱,强寇蜂起,君父处寝食不安之际,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正靠的英雄豪杰以刚强果敢之手段,杀尽匪贼,速平祸乱。这里要的是拯难救苦的良知,倡导的是敢为天下先的血性,窃以为柔退只能是授人以首的自灭之计,逍遥则更是极不负责任的逃避态度。老庄之道,今日诚不可取!"
  出自于左宗棠口中的这一番激昂的陈辞,曾国藩一点儿也不觉意外,这正是他自己多年来所怀抱的态度。他只能赞许,不能有任何非议。不过,今天的曾国藩,其心中的境界已升华到新的境地,不是左宗棠所能领略到的。他不想与左宗棠争辩。他知道辩亦无益。眼前这位气冲斗牛的左师爷,世上有几人辩得过?更何况他挟的是儒家以天下苍生为念的凛然正气,正可谓横扫千军如卷席一般,谁敌得了?曾国藩微微笑着,轻轻地点头,嘴里说:"有道理,有道理!"
  "涤生,你的心意我已明白,这副联语不写了罢,我另送你一副,集的是武乡侯的话,可能对你的用兵打仗更有实益。"
  说罢,也不管曾国藩同意不同意,立时挥笔写就。上联写的是:"集众思,广忠益。"下联是:"宽小过,总大纲。"曾国藩看了拍手称快,高兴地说:"很好,很好,我收下了。你落个款吧!"
  左宗棠于是又提起笔,在后面补了几行小字:"涤生兄奉命复出,嘱余书老子'守雌'之言以自束。余以为不可,改书古亮之言以贻之。今亮咸丰八年六月于只进不退斋。"
  曾国藩双手接过这份重礼。
  "这几天你下榻哪里?"左宗棠问。
  "暂住在城南书院。"
  "明天一早我来拜会你,与你谈谈这次浙江用兵的一些想法。"
  "好!"曾国藩感激地说,"我在书院恭候大驾!"
  当左宗棠亲送曾国藩出门时,只见陶公馆中门大开,十多名衣冠整齐的仆从肃立两旁。曾国藩心里暗暗得意:此行的目的已圆满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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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四 巴河舟中,
曾国藩向湘军将领密授进军皖中之计 
 
  一连几天,曾国藩坐着绿呢大轿,遍拜长沙各衙门,连小小的长沙、善化两县知县,他也亲去造访。手握重兵的湘勇统帅,如此不记前嫌、谦恭有礼的行动,使长沙官场人人自惭,纷纷表示要尽全力支援子弟兵在外打胜仗,立军功。 
  与骆秉章、左宗棠商量后,曾国藩决定带张运兰的老湘营五千人、萧启江的果字营四千人赴浙江。去年八月,王洑率老湘营在江西乐平一带打仗,病逝于军营中,老湘营便由张运兰统领。不久,老湘营奉调回湖南。当年射雁得腰刀的张运兰,在曾国藩的脑子里有深刻的记忆。张运兰告诉曾国藩,王錱临死前,将曾所赠的《二十三史》留给了他,叮嘱他以前代名将为榜样,把老湘营带成一支百战不败的军队。曾国藩听后感叹不已。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正在自己的激励下逐步走向成熟,可惜三十三岁便遽尔身亡。张运兰不具备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但他有心向学,敢于任事,曾国藩认为这便可取;能如此,即便是中才,也可以做出大事来。他勉励张运兰继承璞山遗志,莫负厚望,并命他加紧准备,十天后便率部由醴陵进入江西,在广信府河口镇集结待命。萧启江字浚川,和张运兰一样,也是湘乡人,监生出身。咸丰二年来长沙投营,曾国藩见他厚实可靠,便把它留在亲兵营着意培植,后又荐他到吉字营当营官,不久便因母丧回籍。他患耳病重听,大家都喊他萧聋子。这次,曾国藩少不了也勉励他一番,要他率果字营和张运兰一起入赣。
  刘蓉这时正在家守母丧,不想随曾国藩入浙。曾国藩也以刘蓉跟着他几年,未保一官半职而觉得亏待。不仅刘蓉,还有康福、李元度、彭寿颐、杨国栋等人,都未曾保荐。前几个月,李元度的母亲来信质问他这事,曾国藩无可回答,只能说些充满感情的"三不忘"之类的话来搪塞,并约结儿女亲作慰藉。过去认为这是为朝廷矜惜名器,通过这次自省,他也认识到了,这也是先前战事不顺畅的原因。没有重赏重保,怪不得部下不出死力。在这点上,胡林翼也做得好。自从接管江西的湘勇后,他将李续宾的父亲接到武昌抚署,以父礼待之,又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罗泽南的儿子,使得李续宾兄弟和罗泽南旧部感激奋发。曾国藩决心在这方面今后也要改弦易辙。陈士杰这两年在家办团练,自建一营,号称"广武军",正干得起劲,也不想出来。曾国藩于是请王錱族叔王人瑞管理营务处,李瀚章总理转运局,彭王姑的儿子彭山屺护理粮台,老营官邹寿璋管理银钱所,郭嵩焘的二弟郭崑焘管理公牍,江西举人许振袆管理书启,军械所和文案将由仍在江西军营的杨国栋、彭寿颐管理。
  曾国藩一一接见王人瑞、李瀚章、郭崑焘等人,以大义剀切晓喻,以优保暗作许诺,听者心中明白,个个踊跃。同时,又分批召见老湘营、果字营哨官以上的将官和参与军事的随行人员,和他们个别交谈。对于其中有特点的人,则简短地记在当天的日记中,以备今后量才使用。曾国藩在道光十九年开始逐日记日记,后来停止了。为日日督促自己,并记下当天的主要事情,这次复出后,他恢复了中断十三年的日记。曾国藩又向驻扎在江西的李续宾、曾国华、曾国荃、杨载福、彭玉麟、鲍超、李元度等人发出函札,令他们接信后迅速赶到巴河见面,有要事商量。
  尽管天气酷热得流金铄石,曾国藩却一扫一年多来的颓靡心绪,每天从清晨忙到半夜,将各项应办大事小事,考虑得周密细致,处理得井井有条。
  在长沙忙了半个月后,曾国藩带着一班随员解缆北进。骆秉章、左宗棠等大小官绅,一齐到小西门码头送行。曾国藩站在甲板上,满脸堆笑,谦容可掬,一再弯腰举手,向送行者频频致意,与当年蔑视湖南官场的在籍礼部侍郎相比,判若两人。
  长沙城渐离渐远。江风吹拂战旗,波浪拍打船头。曾国藩看在眼里,觉得通体舒适。他走进舱内,正想靠着窗口打个盹,却忽然想起一件应办的事还没办。
  欧阳夫人提过多少次了,纪泽原配贺氏死去多时,冢妇不可久缺,宜早为他定继室;四女纪纯十三岁了,尚未定亲,此事也不能再拖。前向心情不好,无心操办。启程那天,夫人再三叮嘱,离长沙前一定要把儿女婚事定好,写好庚帖付回。谁知一到长沙,便忙得不可开交,曾国藩为未尽到父亲之责而感到歉疚。其实,他心里早有考虑,只是尚未最后拿定主意。二十年来,与他关系最为亲密,前几年又为他出力最多的人,一是郭嵩焘,一是刘蓉,而这两人都没得过他的丝毫好处。现在,他们一在京师,一在湘乡,今后想保举也不可能了,唯一补救的法子便是结儿女亲家。曾国藩不再犹豫了,立即拿出三张红纸来,分别写上:"曾纪泽生于己亥十一月初二日寅时父曾国藩","曾纪纯生于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时生父曾国藩","曾纪纯生于丙午九月十八日未时继父曾国葆"。原来,满弟国葆结婚多年未有生育,咸丰四年由曾麟书作主,将国潢之子纪渠和国藩之四女纪纯、满女纪芬出继给曾国葆为子女,故他为四女写了两张庚帖。又拿出两个信封来,一个写上:"曾国藩谨拜孟容刘蓉几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长沙舟次",将纪泽的庚帖装进这个信封里。
  一个写上:"曾国藩谨拜筠仙郭嵩焘几下戊午六月二十七日长沙舟次",将纪纯的两份庚帖装进这个信封里。又给欧阳夫人写了一封家信,告诉她,郭家也必须来两份庚帖,一份给生父,一份给继父;并将请彭玉麟、杨国栋为儿子的媒人,请李续宾、杨载福为女儿的媒人。完成这桩事后,曾国藩感到一阵轻松。二子五女,唯一只剩满女未定亲了,家事也只这一桩了。兵凶战危之地,随时都有生命之虞,必须尽快为满女寻一个好婆家,那时即便死去,作为一个父亲,也算大致尽到职责了。
  一路顺风,船航行七日后到了武昌。作过一番官场应酬后,曾国藩一头扎进了巡抚衙门。从私交到国事,从朝廷到地方,从湘勇到太平军,从过去的失误到今后的设想,曾国藩和胡林翼足足谈了三日三夜。在离开武昌前往巴河的途中,对今后的用兵方略,他已成竹在胸了。
  巴河是长江边一个小镇,在黄州府下游五十里处,彭玉麟的内湖水师有五个营驻扎在这里。船开出黄州府不远,彭玉麟就亲驾小舟前来迎接了。
  "涤丈,江西湘勇盼望你老复出,真如大旱之望云霓,婴儿之望慈母呀!"彭玉麟上了大船,以充满感情的声调说。听得出,当年渣江街上的奇男子,今日威名赫赫的水师统领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曾国藩紧握彭玉麟的手,注视良久,动情地说:"雪琴,这一年来,你瘦多了!"停一会,他忽然笑问:"听说你去年打下小姑山后,在石壁上题了一首绝妙好诗?"
  "它居然传到荷叶塘去了?"彭玉麟快乐地说。
  "这叫做不胫而走。"曾国藩抑扬顿挫地念着,"书生笑率战船来,江面旌旗一色开。十万雄师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雪琴,这最后一句,真正是妙语天成!"
  曾国藩这几句笑话,又勾起彭玉麟感情最深处的那缕情丝。"后人只能读懂这句诗的文字,至于深处的情意,他们将永远不可能理解。"彭玉麟心想。曾国藩正要问国秀母子的情况,李续宾和曾国华的座船到了。曾国藩和李续宾及六弟亲亲热热地道着别情,大家合坐一条船一起下行。将到巴河时,远远地看见杨载福、李元度、鲍超、杨国栋、彭寿颐等人在船头眺望。只有曾国荃因吉安城外的战事正处在白热化阶段,暂且不能脱身外,所有该到的将领都来了。分别一年多了,今天重见这些和他一起从硝烟中走过来的旧部,曾国藩心里百感交集。在荷叶塘时,他就听别人讲过:湘勇官兵,朝廷命令难以调遣,绿营将帅不能统领,但得曾国藩一纸书函便千里赴命,不辞水火。这些话,当时令他忧多于喜。现在见他们一个个由衷地热情接待,曾国藩欣慰万分。他于此看出了当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也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所在。
  当天夜晚,曾国藩召见李、杨、彭、曾、鲍等人。这是一次异乎寻常的重要军事会议,会址选在彭玉麟宽大的座船上。为做到绝对保密,船划到了江心。船头船尾又安排了几名亲兵巡视。
  见面以来,李续宾、彭玉麟等人便向曾国藩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如:目前在江西的人马是否全部赴浙江?各路人马进军路线如何?水师怎么走?等等。这些问题,从接到上谕那天起,曾国藩就开始考虑了。不过,他考虑得更多的是整个东南战局的设想,是如何稳扎稳打,步步进逼江宁。从荷叶塘到长沙,从长沙到武昌,从武昌到巴河,他沿途都在想,计划慢慢地由模糊到清晰,由零碎到完整。今夜,他要对这批心腹将领全部倒出来,再听听他们的意见。
  "诸位的人马都暂且不到浙江去。"曾国藩开头的一句话,便把大家弄糊涂了:朝廷明文命令湘勇援浙,为何都不去呢?
  "张凯章和萧浚川的九千人目前已到分宜,援浙一事由他们担负。我和润芝都认为,长毛在浙江不会呆得太久,很可能是个诱兵之计,想引诱我们到福建去,利用福建的丛山峻岭和我们兜圈子,企图把湘勇的斗志消磨在雾岚瘴气之中。"
  李续宾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鲍超伸了伸舌头说:"长毛都是从山里杀出来的,最会兜圈子,咱老鲍可吃不了这一套,一进山,便辨不出东西南北了。"
  众人都笑了。
  "所以不派你鲍春霆去。"曾国藩也淡淡笑了一下,便接着说,"不过,也得作两手打算,还得调一支人马到浙江附近。次青,平江勇实有多少人?"
  "号称五千,实有四千一百人。"李元度答。
  "平江勇在饶州府,离浙江最近,你回去后率之南下,驻扎玉山、广丰一带。凯章、浚川二十天后将到河口,那时你再和他们联系。"
  "是!什么时候赶到?"
  "从明天算起,十二天内到玉山,做得到吗?"
  "到防不成问题,只是官勇们缺饷三个月了。"李元度答。
  最大的问题就是饷银!过去这事最叫曾国藩头痛。没有督抚实权,客悬虚位,调不出半点钱粮,一年到头,像个叫化子一样向四方乞讨。现在仍只是一个侍郎空衔,处境并没有改变。一路上,曾国藩愁的就是它。这个李元度,话不及三句,便索起饷来了。幸而骆、胡慷慨资助,这几个月还勉强对付得过去。
  "朝廷未拨款下来,经费十分枯竭,各位都要勒紧裤带,先开拔再说。"他转过眼望着李元度,"待胡中丞解来银子后,再拨四万一千两给你。"
  听前面的话,李元度失望了,后面这句话,他又转忧为喜,心想:好厉害的曾涤生,算好了一人十两。先知如此,我五千人一个不减!
  "我们怎么办呢?仍在原地不动?"一向心高气躁的曾国华忍不住了,急着问。
  "这就是我们今夜要商量的大事。"曾国藩严肃地向四周望了一眼,"诸位,六年前,我们在长沙初建湘勇时,大家便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今后要打到江宁去,彻底荡平这股巨寇。我想,这个初衷,诸位都没有忘记吧!"
  "哪里忘得了!"杨载福说。
  "日日思之,念念不忘。"彭玉麟插话。
  "应该这样。不但诸位要这样想,还要告诫部下都不要忘记。我湘勇数万将士都要以此作为最高目标,不达此目的,誓不罢休!"说完这几句话后,曾国藩换了一种平缓的口气,"诸位都知道,洪逆是从长江上游东下而占据江宁的,故江宁上游乃洪逆气运之所在,现湖北、江西均为我收复,江宁之上,仅存皖省,若皖省克复,江宁则早晚必成孤城。"
  "涤帅的意思,是要我们进兵安徽?"一贯深沉寡言的李续宾,已从曾国藩的话中窥测到下步的用兵重点,他试探着问。
  "对!"曾国藩以赞赏的目光看了李续宾一眼,"迪庵说得很好,看来你平日对此已有思考。为将者,踏营攻寨算路程等等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胸有全局,规划宏远,这才是大将之才。迪庵在这点上,比诸位要略胜一筹。"
  曾国藩顺势揄扬李续宾几句后,从竹箱里拿出一幅鄂皖赣苏浙地图悬挂起来,开始切入正题。大家悚然端坐,用心细听。
  "我全体湘勇,除沅甫吉字营继续攻打吉安外,其余的将新开辟两个战场。一是奉旨援浙,由我统领,凯章老湘营、浚川果字营为陆师先锋,次青平江勇为后援,厚庵水师为接应。一是进兵皖中,由迪庵统率陆师,温甫为副,春霆霆字营充援军,雪琴水师控制江面,封锁安庆以上的水路,严格控制过往船只,尤其是洋船。皖中用兵的最后落脚点在安庆。"
  众人一齐点头。李续宾问:"我们的进军路线呢?"
  "你们从大同镇进入安徽。"曾国藩拿起朱笔,在鄂皖交界的大同镇三字上画了一圈,"然后再翻越独山,打下太湖,继而拿下潜山,进兵桐城、庐江,从东北两面包围安庆。春霆暂在浮梁不动,拖住徽、池一带的长毛,待迪庵、温甫兵围安庆之后,再从南面渡江支援。"
  "大人,我们霆字营已断饷多时了。"鲍超也叫起苦来。
  "待胡中丞的饷银解来后,也会给你们发点。不过,我听说霆字营这几个月越来越不像话了,有的人甚至白日抢劫,有没有这事?"曾国藩严厉地问鲍超。
  "断饷日子久了,弟兄们做出些越轨的事可能有。"鲍超支支吾吾地。
  "实在无钱了,你们去把婺源县城打下来,把长毛聚敛的财产拿出分一点都可以。抢劫百姓的东西,这是自掘坟墓,懂吗?"曾国藩瞪了鲍超一眼。
  "懂!"鲍超爽快地回答。有这句话,他今后可以名正言顺将婺源县城抢劫一空了。不过,他心里也在想:从前曾大人可从来没有这样开过恩呀!
  "长毛在皖中的驻兵虽不多,但陈玉成的兵集结在六合一带,数日间便可进入皖省,我和温甫的人马合起来不过七千人,兵力单薄了些。"李续宾颇有顾虑地说。
  "自古兵在精而不在多,七千人也不算少了;且鲍超尚有四千精兵,加起来已过一万。实在嫌少,到时还可以联络本地团练。不过,安徽的团练十分复杂,你们要慎重行事。"
  "我们不要团练,实在不够,我再回湘乡募勇。"曾国华大大咧咧地说,"一个月内,一定要拿下太湖、潜山,兵临安庆城下。"
  "温甫气概可嘉,但亦不可轻敌。"曾国藩说,"皖省多年来陷于石逆之手,石逆在皖省以减租抗租手段笼络人心,收买愚民;且皖中为江宁屏障,洪逆必然拼死抵抗,你们要作好打恶仗的准备。"
  李续宾神态坚毅,曾国华不以为然,但都不再说话了。
  "对于整个用兵方略,诸位还有什么高见?"曾国藩环视四周,众人或凝望着地图,或托腮思考,一时都说不出更好的意见来。李续宾站起来坚定地说:"涤师放心,我和温甫一定通力合作,力争三个月内收复皖中全境,以慰罗山、璞山在天之灵。"
  "好!"曾国藩神情庄重地对大家说,"我在此向各位交个底。援浙一事,是奉命而行,长毛的动向一旦有所变动,我们也要随之变化,故这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战场。而进兵皖中,乃是目前我们的根本方略,它关系到夺取江宁首功的大局,无论局势发生什么变化,这个战场决不能改变。今夜会议到此为止,明早各人上岸去,按此部署进行。"
  曾国藩的话音刚落,几个厨子便鱼贯进舱,端来香气四溢的鸡鸭鱼肉。这是彭玉麟为大家准备的夜餐。见夜空月色皎洁,曾国藩心中欢喜,遂步出舱门。
  长江月夜,江面如同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显得莽莽苍苍、恢廓大度,有一种迥异白日的朦胧壮观之美。曾国藩望着江景,随口吟起了苏东坡的《赤壁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
  突然,他停止吟咏,意外地发现约在二十多丈远的江面上似有一个人头在出没。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盯着:的确是一个人,正在向下游游去!这是什么人呢?是守夜的渔翁?还是有急事过江的弄潮儿?不,应该说都不可能是!曾国藩在心里想着,难道是偷听军情的奸细?他想到这里,不觉心里一惊,悄悄地把彭玉麟喊到身边,指着江中起伏不定的黑影问:"雪琴,你看江面上那个黑圆坨坨是什么?"
  彭玉麟顺着曾国藩手指的方向看去。
  "哦!那是一头江猪。"他笑着说。
  "江猪?"曾国藩疑惑地说,"你再看看,好像一个人头。"
  "不是的,"彭玉麟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说,"那是江猪,我在长江上看得多了。它的书名叫江豚,老百姓都叫它江猪,样子就像一头小猪,背部黝黑黝黑的,在江浪之上一起一伏的,就像一个人在游水。唐才子许浑有一首金陵怀古诗还提到了它。"彭玉麟想了一下,念道,"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这江猪最喜夜游。"
  "听你这样说来,那真的是江猪了。"
  彭玉麟有根有据的回答打消了曾国藩的疑惑。他再看远处,那个黑影已消失不见了。
  "涤丈,进舱用夜餐吧!我特为你老安排了最好吃的长江红烧鲫鱼。"
  "好哇,去尝尝巴河厨师的手艺!"曾国藩兴冲冲地回到了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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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五 东王显灵 
 
  事实上,彭玉麟错了,江面上的确是一个人在游水。此人专程前来刺探湘勇绝密军情;他不是别人,正是官封太平军总制的康禄。曾国藩复出的消息传到浙江后,他奉李秀成之命,化装来到巴河打探军情。这几天,巴河镇纷纷传说曾国藩将在这里召见各路将领,康禄暗暗高兴。午后,康禄在河边亲眼看到了曾国藩在李续宾、彭玉麟等人簇拥下,边走边谈,沿着石阶上了岸。这个两次险些死于他手下的湘勇统帅尽管精神尚好,但已明显地衰老了。康禄与曾国藩打了多年交道,知道曾国藩办事一向不分昼夜,既然各路将领都已到齐,今夜必有重要活动。 
  康禄密切注视着巴河镇的动向。傍晚,他见曾国藩一行走进停泊在江边的大船,接着船又开到江心。他明白了。趁着云彩遮住月光的时候,康禄潜游到了船边。轻手轻脚地上了船,又将守在舱外的那个亲兵不露声响地掐死了。康禄换上那个亲兵的衣服,紧靠着舱边站定。月色朦胧的夜晚,谁也没有发觉这个亲兵是太平军假冒的。舱中的议论,清楚地传入康禄的耳中。一切都已听到后,他才悄悄离船下水。
  康禄水性很好,他轻而易举地游出两三里,然后大摇大摆地上岸走了。第二天早上,他觅得一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湖州,将曾国藩分兵两路,重在向皖中进军的机密报告了李秀成。
  这个面白身小、状如秀女的后军主将,正在全力应付曾国藩的入浙,听完康禄的报告,心里一怔:这个老奸巨滑的妖头!
  李秀成本人并没有和曾国藩交过手。这些年来,他的对手是江北、江南大营和江浙两省的绿营。不过,对曾国藩,他已久闻其名了。李秀成对曾国藩以进兵皖中为重点的用兵方略不敢等闲视之。他当即作出两条决定:一是派人火速进京,将此情报上奏天王,请天王令陈玉成、李世贤、韦俊和他自己在安徽枞阳集会,商讨应付办法;二是命林绍璋按原定计划,打着他的旗号,由浙江下到福建,把曾国藩引到赣闽交界的丛山之中,使其水师不起作用,然后再团团包围,一鼓聚歼。他料定曾国藩明知是圈套,在朝廷的敦促下,也不得不入。接到天王同意的诏书后,李秀成带着罗大纲、周国虞、康禄等人星夜奔赴枞阳。
  枞阳分上下两镇,两镇相距八里地,扼控破岗湖、菜子湖、禧子湖三湖入长江之口,下距安庆水路八十里,是个军事要镇,李秀成的亲信吴定规带领一万精兵驻扎在这里。
  这两年来,李秀成内心深处很痛苦。天京城内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惨景,在他脑子里的印象太深刻了。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会无端地听到女人的悲号、婴儿的啼哭。这个出身赤贫,举家投奔天国的太平军老兄弟,这时心里便会一阵阵剧痛。天王毕竟是战火中打出来的领袖,在翼王出走后的关键时刻,将几十万大军重新组织了起来。尤其令李秀成庆幸的是,天王没有把韦俊排斥在外。是的,韦俊手下有一支强大的人马,决不能把他推到清妖那边去!对建立五军主帅这个决策,从整体上说,李秀成是很支持的,但他也有不满。论年纪,李秀成长陈玉成十岁;论才能,论战功,李秀成也不在陈玉成之下,为什么陈玉成的爵位和权力都要在他之上呢?李秀成是顾全大局的。他清楚,目前天国的万斤重担已压在他们几个人的肩上,再不能因个人的利益吵闹了,否则,天国这只风雨飘摇的船,就真要倾覆了。自天京事变以来,天国再也没有召开过这样大规模的高级军事会议,李秀成很希望通过这次大会,将大家再次凝聚起来,重振当年百战百胜的威风,彻底挫败曾妖头的阴谋。
  几天后,陈玉成、李世贤、韦俊以及皖省战场上的六十余名高级将领都陆续来到了枞阳。连日来,秀成、玉成、世贤、韦俊四个主将和参加会议的全体高级将领深入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形势。认为曾国藩刚刚复出,还未来得及从容调度各方兵力,江北、江南大营将骄兵惰,暮气沉重,宜趁此机会来一场大仗。一个想法骤然闪电似地出现在李秀成的脑中,他与玉成一商量,一拍即合。
  三天后,即太平天国戊午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是杨秀清被杀两周年忌日。内讧平息后不久,洪秀全念及杨秀清是开国巨勋,又愤怒韦昌辉的滥杀无辜,为安定军心,维系国运,他恢复了杨秀清的东王爵号,让其第五子袭封为幼东王,并定东王被害这天为东升节。
  二十七日子夜,枞阳镇上,无论兵营民房,门口都点灯两盏,供茶三杯、白饭三碗、菜三盘。兵营由最高长官、民房由户主带头率领全体人员,手捧三炷香,跪拜在地,对天祷告:愿东王在天堂永享尊荣,并庇祐下界生灵早得幸福。
  在原枞阳上镇的首富马家大院里,所有参加会议的将领们已恭立在花厅中。这里的仪式比镇上兵营、民房的仪式要隆重得多。
  花厅正面,临时扯起一道青布帏幕,帏幕上悬挂着一幅东王升天图。图上的东王,并不是事实上的血肉模糊、横尸卧室,而是身穿龙袍,飘发仗剑,由和风瑞云徐徐送到半空。
  东王像前摆着一张条形长几,上面燃着十多支龙凤大蜡烛。也只三杯茶,不过那茶杯是景德镇制的御用青龙雪底缕花细瓷杯。也只三样菜:一盘辣子爆炒狗肉,一盘武昌团头鲂鱼,一盘炖熊掌——都是东王生前最喜欢的,不过那盛菜的盘子,却是专程从江宁宫中运来的全金御用盘。也只三碗饭,不过那饭是用天王宫中珍藏的江水黄土坳香米煮成,虽只小小的三碗,却香溢整个花厅。四周燃着数百根蜡烛,每个将领手中也都捧着三炷香。香烟缭绕,烛光闪烁,众人面对着栩栩如生的东王像,心中升涌着神圣崇高的情感。
  悼念仪式由又正掌率、前军主将成天豫陈玉成主持。玉成双手捧着一张黄裱纸,纸上有朱笔写的几行字,神色庄重地走到东王像前三鞠躬,秀成、世贤、韦俊、大纲、国虞等人站在玉成后面,也跟着三鞠躬。鞠躬完毕,玉成跪下,众人也跟着跪下。玉成拿起黄裱纸,高声朗诵:"我们赞美——"
  花厅里顿时响起一片和声:"我们赞美——"
  接着,他们跟着玉成一句一句地诵道:"我们赞美上帝为天父,是魂爷为独一真神;赞美天兄为救世主,是圣主舍命代人;赞美天王是圣贤,是拯救万物圣人;赞美东王是神圣风,是圣灵赎病救人;赞美西王为雨师,是高天贵人;赞美南王是云师,是高天正人;赞美翼王是电师,是高天义人。"
  这本是甲寅四年燕王秦日纲撰写的"赞美诗",其中还有三句:"赞美北王是雷师,是高天仁人;赞美燕王是霜师,是高天忠人;赞美豫王是露师,是高天真人。"后来,豫王被削去王爵,赞美诗的最后一句跟着删去了。内讧之后,赞美北王、燕王的两句也删去了。
  朗诵完毕,陈玉成转过身,将黄裱纸焚烧,众人起身,一齐大呼:"愿我真天命太平天国禾乃师赎病主东王在天堂永享富贵!"
  李秀成走出队列,来到几案前,对众位将领讲话。李秀成本是杨秀清一手提拔的人,对杨秀清有着深厚的知遇之恩,又对他卓越的才干很崇拜。李秀成满怀深情地讲叙了东王从金田起义以来的赫赫战功以及治理天京的超群才能,赞美他料事如神,爱才如命,爱兵如子。说到动情处,这个坚强的广西汉子泪如雨下,声音哽咽。
  花厅中的将领,包括陈玉成、李世贤在内,绝大部分也都是杨秀清所提拔的,无不对杨秀清有极深的感情。秀成的演讲,把他们带到了昔日跟随天王、东王所向无敌、节节胜利的年月。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日子啊!武昌攻下了,九江攻下了,安庆攻下了,百万大军一瞬间便进了小天堂。东王在天王宫里,代表天王向各位有功将领颁赐爵位,封授官职。
  永安许下的诺言,没有失信!那时的天国将士,意气风发,英雄豪迈,北征、西征,凯歌阵阵,捷报频传。这是一个多么壮丽辉煌、蒸蒸日上的事业啊!眼看北京就要攻下,全国就要光复,孰料风云陡变,祸起萧墙,东王倒在血泊中,三万将士喋血天京。天国的军事实力大受挫伤,然而,挫伤更重的还是心灵。一时间,在不少将士的心目中,美好的信仰毁灭了,坚定的信念动摇了。为什么高喊人人平等的领袖们,却要制定等级森严的礼仪制度?为什么同是天父的儿子,却要兵刃相见,残忍毒杀?大部分从金田和两湖过来的老兄弟们,对天国有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他们对这两年来的局面痛心疾首,他们对翼王由倾心仰慕、寄与厚望到日渐不满,由对翼王的不满又转而怀念东王,怀念东王罕见的军事组织才干,更怀念东王领导他们打胜仗、灭清妖的峥嵘岁月……
  "弟兄们!"秀成宏亮的广西官话声震屋瓦,"东王没有死,他正在天堂陪着天父天兄,保祐我天国国土及数十万将士,他近来常托梦给我,要我们忠心服从天王,吸取教训,重新团结起来,彻底消灭清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我天国已度过了最艰难的关头,国运正在好转,大家舍命奋斗两三年,就可以永享大富大贵了!"
  这时,一阵风起,花厅中的蜡烛大部分被吹熄,只见似有似无的烛光中,东王升天图飘落下来。突然,一个令人惊骇万分的怪事出现了:原来挂图的地方,现在笔挺挺地站着一个人。这人头戴单龙双凤冠,身穿九龙团绣袍,双目炯炯,面孔黑红。这不是东王吗?众人先以为是眼花看错了,揉揉眼睛,定定神再细看,不错,果然千真万确是东王!众人在心里呼喊:"东王显灵了!"大家既兴奋异常,又恐惧不安,战战兢兢地重又跪下。
  "玉胞、秀胞。"东王威严的声音响起,只是比在生时缓慢嘶哑,"清妖江北大营气数已尽,你们速去歼灭。清妖进犯皖中,自取灭亡,你们可在三河一带消灭它。我走了。"
  说完,东王起身,向花厅外走去,唬得众人磕头不止、不敢仰望。过了好长时间,众人才把头抬起,东王早已回天堂去了。玉成激动地对大家说:"今夜大家亲眼看到东王显灵了。东王命我们歼灭清妖江北大营,在三河消灭曾妖头,弟兄们,我们怎么办?"
  "听从东王诰谕!"众人毫不犹豫地高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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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六 七千湘勇葬身三河镇 
 
  部署用兵方略的次日下午,曾国藩的座船起锚下行。在武穴,他会见了多隆阿。这一年多来,多隆阿的绿营仗着湘勇的声威也打了几次胜仗,他自己因此升了官,赏了黄马褂,士兵们也跟着发了财。尽管对湘勇仍有很深的偏见,比起其他满蒙文武来,他的态度算是友好的了。曾国藩把他着实恭维了一番,图谋皖中的事暂不告诉,只建议他的部队移防到滁州、和州一带,明说是作下一步攻江宁的准备,实是安排他的人马堵从江宁过来的援兵,保证李续宾、曾国华的成功。 
  多隆阿不明白此中奥妙,欣然接受了。
  船过九江府,曾国藩来到塔齐布祠,燃香焚纸,凭吊了一番。第二天到了湖口。这是内湖外江水师的大本营。所有哨官以上的将官,一齐整队在此恭候。曾国藩见到自己亲手创建的水师如此兴旺,且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忠心耿耿,欣喜异常,他破例给每个水勇赏钱二千文,又亲到湖口水师昭忠祠祭奠。然后来到长江边,摆上供饭供果,焚香烧钱纸。曾国藩在供品前跪下,望空三拜,放声大哭,将供饭供果一齐抛进江中,又把亲撰的"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挽联点火焚化。仪式隆重,感情亲切,陪祭的水师将官无不为之动容。
  到了南昌,曾国藩如同在长沙一样,主动遍拜南昌官场,并每人送上一篓上等君山毛尖。南昌官场这一年多来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文俊因德音杭布事,被撤去了巡抚职,召回北京,原布政使耆龄升任巡抚。曾国藩对耆龄等人检查了自己过去在江西的差错,承担了未与地方商量擅建厘卡的责任,缓和了以往与南昌官场格格不入的气氛。
  曾国藩正拟按原计划赴广信府,与张运兰、萧启江会合东进浙江时,接到五百里紧急上谕。上谕说浙江局势稍苏,闽省吃紧,命曾国藩率部改道入福建。曾国藩接到上谕后,便从抚州府,经水路去建昌府。就在曾国藩赴闽途中,陈玉成、李秀成有意调走皖中部队,集中优势兵力回扑江北,在乌衣至江浦一带大败德兴阿的江北大营。正在向皖中进兵的李续宾、曾国华趁着这个空隙连战连胜,接连攻下太湖、潜山、桐城、舒城。掠足了金银财宝的湘勇,沉浸在一片狂喜之中。下步兵锋指向何处?南下打安庆,还是北上攻庐州?李续宾欲暂时驻兵舒城,略事休整,待鲍超霆字营过江后,再合围安庆。曾国华不同意。
  "迪庵兄,用兵之道,在于乘势,今我军连克四城,兵势正盛,亟宜乘势北进,攻克庐州,岂可屯兵休整?"
  曾国华生性骄躁,好大喜功,前些年初带兵时常受挫,尚能做到谨慎收敛,近来轻取四城,遂以为用兵打仗亦不过如此,功可立成,名可立就,对李续宾的稳慎颇为不满。见李续宾尚在沉吟,他继续慷慨陈词:"庐州地处皖中,城池大而富庶,皖省运往江宁的粮饷,陆路大半经庐州运输,实为发逆老巢之西面屏障;且今日庐州已为皖省临时省垣,其地位更非往日可比。庐州收复,则皖省全局皆在掌握之中,北出凤阳、颍州,南下安庆、池州,都可居中从容调度。"
  "涤师在巴河舟中已指示我们先围安庆,且春霆不久即可过江,我看还是以南下为宜。"李续宾不善言辞,说起话来,远不如曾国华的酣畅淋漓。他觉得曾国华的话虽有道理,但不甚稳妥。
  "迪庵兄。"曾国华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兵机瞬息万变,难以预料,且我大哥亦未指示不能打庐州,我军目前距庐州仅一百五十里,距安庆有二百五十里。安庆城高池深,一时难以攻破,当作长期打算,而庐州到底不如安庆之难下。以今日形势言,下一庐州,其功胜过下皖省十县。"
  曾国华这话有道理。六月份,署理巡抚李孟群阵亡,庐州失守,朝廷震惊。新巡抚翁同书只得将抚署暂设在寿州。朝廷责翁同书速下庐州,翁同书无力为之,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湘勇身上。收复庐州,功劳自然不小。但李续宾还有一层顾虑。
  "据探报,陈玉成、李秀成正集结在浦口、六合一带,与江北大营鏖战。若是庐州危急,增援部队三五天便可赶到。打庐州,不一定会胜利。
  "迪庵兄,你过虑了。"曾国华拍着李续宾的肩膀说,"陈、李二逆围江北大营,志在解江宁之围。正因为德兴阿扯住了陈、李,我们才可以放心打庐州。你不必再犹豫了,就让他德兴阿去卖命,我们摘现成的果子吧!满人处处占我们的便宜,这次也轮到我们占占他们的便宜了。"
  说罢,得意地大笑起来。曾国华身为曾国藩的嫡亲兄弟,一向被大哥视为奇才,李续宾不便再坚持下去,心想:待攻下庐州后再回兵安庆也行,克复临时省垣,毕竟是一桩大功。
  李、曾统率的这七千人,其基础是长沙建大团时的罗泽南一营,系湘勇中的精锐之师,当即全部开出舒城,兼程向庐州进发。沿途太平军不战自退,李、曾心中高兴。傍晚,湘勇驻扎在金牛镇。探马报:前方四十里处的三河镇外,长毛新筑石垒九座,镇上粮草堆积如山,兵器甲杖无数,从舒城、桐城一带溃逃的太平军亦聚在这里,看阵势,欲在此与湘勇决一死战。
  曾国华大喜说:"皖中粮食奇缺,据说人肉卖到一百二十文一斤。长毛大批粮食聚积此地,真乃天赐我军。"
  李续宾也高兴地说:"今夜安稳睡一觉,明早一鼓作气拿下三河。"
  二人正商议间,忽一人闯入帐内,高喊:"大帅,前进不得,请速退兵!"
  曾国华看时,原来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不经通报,径自闯了进来,大怒道:"你是谁?知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大帅。"那人并不害怕,神色自若地说,"小生特地冒死前来相告,据确凿消息,陈玉成、李秀成已在乌衣镇大败德兴阿,江北大营全军溃败,目前正反戈进皖,三河乃陈、李设下的陷阱。"
  "江北大营溃败?"李续宾大惊。这个消息使李续宾对来人改容相待,忙请他坐下,亲兵献茶。李续宾问,"足下尊姓大名,何以知德兴阿已败于陈、李之手?"
  "小生姓赵名烈文,字惠甫,江苏阳湖人。今天上午从全椒来到此处访友。昨天在县城见到长毛先头部队,并听他们说大军随后就会到。"
  "不要紧,三河离庐州只有六十里,待我们明日拿下三河后,即全速北进,等陈、李二贼赶到庐州时,我们早已进城了。"曾国华并不把此事看得很重。
  "大帅,这三河镇不比别处。它前傍界河、马栅河,后为巢湖,右侧为白石山,左侧为金牛岭。从南面入三河镇,只有金牛镇上一条大道。当地人称三河镇一带为一天然水葫芦,葫芦口即为金牛镇,里面装着半葫芦水。此地易守难攻,故长毛将粮草器械存于此处,以便随时接济庐州、江宁。今长毛在镇外添筑九垒,金牛镇大道撤除防兵,是有意让大帅军队进葫芦口,请千万莫上当。"
  "依你之见如何?"赵烈文将三河镇一带的地势说得如此详细,引起带兵多年的李续宾的重视。
  "依小生之见,立即从此地南下,趁庐江守贼不备,奇袭庐江城,定可一战成功。"
  "赵先生,谢谢你的好意。用兵打仗,岂同儿戏,北进庐州已定,不能改变,赵先生请回吧!"李续宾正在思索时,曾国华已不耐烦地下逐客令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后生的几句话,就可以改变如此重大的进军目标吗?他生怕李续宾和赵烈文再谈下去,被赵的话打动。赵烈文只得讪讪告退。
  "兵机岂书生所知。"曾国华断然对李续宾说,"管他水葫芦、酒葫芦,我们都要把它捅破。迪庵兄,明日起个早,我们分头攻打。"
  李续宾不想扫这个曾府六爷的兴头,同意了他的计划。
  吴定规半个月前来到三河,按照陈玉成、李秀成的布置,环镇构筑九个石垒。这些天来,奉命让城的太湖、潜山、桐城、舒城四城守将相继来到三河,当他们得知李续宾、曾国华已驻兵金牛镇的时候,无不佩服陈、李二主将的神机妙算。
  当天深夜,吴定规便派飞骑将这一重要军情报告了已到全椒的陈玉成、李秀成。
  第二天清早,李续宾、曾国华率领七千湘勇,气势汹汹地开到三河。一天激战下来,九座石垒全部被攻破。石垒中尽是金银美酒,湘勇个个喜笑颜开。
  曾国华得意地说:"长毛只能吓唬胆小无能的人。那个姓赵的既有心知兵事,又胆小无识见,可怜!打下庐州城,我请你到包孝肃祠堂痛饮三杯如何?"
  "一定奉陪!"李续宾也快乐地笑起来。
  此后,接连三天,湘勇对三河镇发起强攻,均无功而回。
  原来,太平军在镇前挖了一道八丈宽、二丈深的护城河,西接马栅河,东连巢湖,护城河被水灌得满满的。湘勇的进攻,都被河对面的火炮、强弩所压住。连战连胜的湘勇并不气馁。
  一道护城河,能挡得几天?白天无功而回,晚上回营照旧大吃大喝,不少人怀揣着掠来的银子,半夜偷偷溜出营房,到附近农家去,找个女人睡上一两个更次,再趁着夜色朦胧时回营来。大家都觉得这样很痛快,巴不得不战不和地在三河镇多呆些日子。曾国华也偷偷干起这个事来。他勾引了镇郊一个小饭铺的年轻寡妇。那妇人美貌风骚,远胜他荷叶塘的妻妾。曾国华天天晚上瞒着李续宾在饭铺过夜,并思量着如何把她藏在军营中带走。
  就在这个时候,陈玉成、李秀成带领十二万人马昼夜兼程,步步进逼三河。庐州守将吴如孝会合捻军首领张乐行南下,阻遏可能从皖西来的增援部队。当探马将这一严峻形势报告李续宾和曾国华时,他们才如梦方醒,但为期已晚。李续宾一面火速派人向湖广总督官文求援,请调驻扎在罗田、黄梅一带的绿营前来帮忙,一面修筑工事,准备迎战。而此时恰巧胡林翼因母丧回籍,官文拿着李续宾的求援书遍示僚属,取笑道:"湘勇名将九江都打下了,小小的三河算得了什么?"
  遂不派一兵一卒。李续宾大为失望,又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请求。
  太平军在白石山、罗家埠、北夹关一带布下天罗地网,却并不立即向湘勇进攻。这一夜,曾国华按捺不住对饭铺寡妇的思念,二更后,见毫无动静,又悄悄溜出营房,钻进了饭铺的后门。
  三更刚过,金牛岭、白石山上陡起秋雾。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刹时间,从金牛镇到三河镇,方圆三四十里地面上的山水房屋,全部消失在一片夜雾之中。此时,陈玉成、李秀成将布置多日的大网开始收拢了。
  陈玉成率本部七万人从金牛镇大道向三河推进,李秀成指挥五万人从白石山翻过来,吴定规统领三河镇上一万人马踏过护城河,吴如孝、张乐行带一万人由西向东。四路人马十四万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将七千湘勇团团包围在三河镇郊。当震耳欲聋的鼓角声,把李续宾和湘勇们从睡梦中惊醒时,他们面临着的,已是无可挽回的灭顶之灾了。湘勇们惊慌失措,心胆俱裂,成百上千的人,稀里湖涂地顷刻间便做了无头鬼。浓雾中,即便打起灯笼,十几步外的人和物也看不见,李续宾又急又恨。周国虞命令手下人齐声高喊:"活捉李续宾!"
  "抓住李妖头,抽筋剥皮,报仇雪恨!"
  李续宾慌乱之中顾不得找曾国华,提着一把剑仓皇而逃。
  曾国华睡在寡妇温暖的被窝里,忽然被一阵粗暴的打门声惊醒:"快开门,快开门!老子们要砸了!"
  原来,这是几个太平军。前几天,还是德兴阿手下的绿营士兵,乌衣镇兵败后投降了太平天国,他们想趁混乱之机打家劫舍,发点财。曾国华猛地从被窝里爬出,赶紧穿衣,寡妇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抱住他。曾国华推开寡妇,抽出佩剑。
  门被冲开了。火把之中,士兵们一眼看见放在床头的曾国华的官服,惊叫道:"这是一个清妖!"
  "还是一个官儿哩!"
  "抓活的!"
  说话间,几个士兵一拥而上。曾国华毕竟是一介书生,如何是他们的对手。交手不过两三下,剑便被击落,立即被活捉了。士兵们狂呼乱叫起来,拿麻绳将曾国华绑得死死的,吆喝着推出门外。一个士兵盯着寡妇,舍不得走,有人在门外吼:"色鬼!想打水炮了?你若不去,赏银没你的分。"
  那人走到寡妇身边,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掐了一下:"小娘们,待会儿再跟你痛快玩一阵。"
  曾国华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听见四面八方的喊杀声,方知太平军已展开了全面进攻,后悔不迭,心中寻思着如何逃走。
  太阳出来后,雾消散了。李续宾带着百余名亲兵,慌乱之中逃到一个小山包上。只见山包周围,太平军人山人海,无数面红、黄、蓝、白、黑旗帜迎风招展,李续宾知今日已难逃厄运,懊丧地靠在一棵树边低头长叹。他后悔不该听信曾国华的无知妄见,后悔没有采纳赵烈文的建议,恨官文不出兵救援,更恨自己麻痹轻敌,没有料到敌人在雾夜中偷营,面临着的毫无疑问是全军覆没。从咸丰三年来,大大小小百十个战役所赢得的三湘名将的声誉将扫地以尽,涤师的进军皖中的用兵计划也全盘打破了。这时,周国虞带着一支人马冲上山来,大喊:"树下的那个清妖便是李续宾!活捉的,赏银一千两!"
  话音未落,几百名士兵呐喊着冲上山来。内中有几个野人山的人,更是痛恨已极,高叫:"抓住李续宾这个狗娘养的!"
  "把这条恶狗碎尸万段!"
  李续宾身边的亲兵慌忙迎敌。李续宾双脚都已受伤,他刚一迈步,便痛得锥心般难受。眼看太平军就要冲上山顶,李续宾咬咬牙,解下腰带,向北跪下三叩头,然后将腰带挂在树杈上,踩着一块石板,将头伸进带圈中,追随他的老师罗泽南去了。
  正午时分,陈玉成、李秀成胜利地结束了对太平天国后期起着重大作用的三河战役,七千湘勇除两三百名侥幸逃走者外,全部葬身三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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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七 
曾国华死而复生,不得已投奔大哥给他指引的归宿 
 
  当李续宾、曾国华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江西建昌府时,曾国藩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得几乎晕死过去。他对李续宾寄托极大的期望,也相信李能不负重托。谁知恰恰就是这个老成可靠的李续宾坏了大事,不仅经营皖中、谋夺攻克江宁首功的如意算盘被打得粉碎,就连让六弟依附李续宾成名的想法也破灭了。他知道李续宾、曾国华在这种情况下定然难以生还,良将顿失,骨肉永别,心中伤悼不已。 
  这是湘勇出师以来,最为惨重的失败。建昌军营上自将官,下至勇丁,几乎人人都与三河阵亡的人员有联系:或为亲戚,或为朋友,或为乡邻,或为熟人。消息传来,不待吩咐,各营各哨便自动地焚纸燃香,挂起招魂幡,军营上下,蒙着一片阴霾。一连几天,曾国藩看到这种情景,心里难受至极。他想到此刻的湘乡县,不知有多少人家正在举办丧仪,有多少寡妇孤儿在哀哀欲绝。湘乡县的悲痛,将十倍百倍地超过建昌军营。湘勇的元气如何恢复?进军皖中的用兵方略改不改变?曾国藩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几天后,他从痛苦中清醒过来。"好汉打掉牙和血吞",重振军威,报仇雪恨,才是大丈夫之所为。他甚至还怀着一线希望,李续宾、曾国华也可能死里逃生了,说不定哪天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时再把皖中的事交给他们。他相信,受此大挫后,李续宾和曾国华会更加成熟。曾国藩想通后,下令军营中所有招魂幡一律烧掉,不准再谈三河失败的事,一切都按原计划去做。
  十天过后,派到三河阵地上查访尸体的勇丁回来报告,李续宾的遗体已找到,将由安徽巡抚翁同书出面隆重礼葬,曾国华的遗体一直未见。阵地上的无头尸身成百上千,估计曾国华是被砍头致死。又过了十多天,武昌、湘乡、长沙、寿州,各处信件先后来到,均未见曾国华的踪迹,曾国藩认定六弟已死无疑。
  这一天,他郑重其事地给朝廷上折,详奏曾国华自咸丰四年带勇以来所立下的桩桩功劳,以及这次殉国的悲壮。拜折之后,又给在家的四弟、满弟写了一封信,要他们安慰叔父及温甫妻妾;并再三指出,这种时候,全家务必要比往日更和睦亲热,又检讨自己在家时脾气不好,兄弟不和,今后要引以为戒。又叫他们去查看父母坟茔,是不是被人挖动了,泄漏了气运。半个月后,朝廷发来上谕,追赠候选同知曾国华为道员,从优议恤,加恩赏给其父曾骥云从二品封典,咸丰帝还亲书"一门忠义"四字,以示格外褒奖。
  曾国藩接到这道上谕,甚感宽慰,立即派专人将皇上御笔送回荷叶塘,要家中把"一门忠义"四字制成金匾,高悬在黄金堂上,以此旷代之荣上慰父母在天之灵,下励儿孙忠君之心。至于赏给叔父从二品封典一事,却把曾国藩弄得哭笑不得。早在道光三十年,曾国藩在侍郎任内曾邀貤封叔父从一品封典,不想八年后反倒来个从二品封典。曾国藩心中暗暗埋怨礼部官员糊涂马虎,连随手查查的事都懒得一为,现在弄得他左右为难,受亦不是,不受亦不是。曾国藩为此很费了一番思考。他在仔细斟酌之后,给皇上上了一道谢恩折,先将历次封典之事的过程叙说一通,然后写上:"诰轴则祗领新纶,谨拜此日九重之命;顶戴则仍从旧秩,不忘昔年两次之恩。惟是降挹稠迭,报称尤难。臣惟有竭尽愚忠,代臣弟弥未竟之憾,代臣叔抒向日之忱,以期仰答高厚于万一。"
  不久,满弟国葆受叔父之命来到建昌,代兄带勇。曾国藩着实勉励一番,拨五百勇丁让他统领,又给他改名贞干,字子恒,意为吸取靖港之败的教训,为人办事,忠贞有恒。
  这天半夜,曾国藩在灯下再次修改近日写成的《母弟温甫哀词》。他哀悯六弟满腹才华,却功名不遂,正要凭借军功出人头地之时,却又兵败身死,真可谓命运乖舛。又怜悯风烛残年的叔父。叔父因无子才过继六弟,谁料继子又不得永年,老而丧子,是人生的大不幸;继而又怜悯已成孤儿的侄子。小小年纪,便从此永远失去了父亲,心灵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作为大伯,曾国藩决定,今后将由自己承担起对这个侄子的抚养教育之责,让他如同纪泽、纪鸿一样地得到慈爱温暖,长大成人,继承叔父一房的香火。曾国藩就这样边想边改,时常停笔凝思,望着跳跃着的烛火出神。
  "大哥,快开门!"急促的声音,惊得曾国藩回过神来。这是贞干在外面喊。
  曾国藩打开门,贞干急忙闪进屋,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大哥,你看谁来了?"曾国葆有意轻声地说,但语气中的兴奋之情显然压抑不住。
  昏暗的烛光中,曾国藩见来人衣衫破损、面容憔悴。看着看着,他不觉惊呆了:这不是自己刻骨思念的六弟温甫吗?
  他不敢相信,温甫失踪一个多月了,宾字营、华字营全军覆没,统领李续宾已死,高级将领无一人生还,全军副统领、华字营营官今夜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曾国藩拿起蜡烛,走到那人身边。他把烛火举高,照着那人的面孔,仔仔细细地审看着。不错,这人的确是他的胞弟曾国华!
  "你是温甫?"尽管这样,他仍带着怀疑的口气问。
  "大哥,是我呀!"曾国华见大哥终于认出了他,不禁悲喜交集,双手抱着大哥的肩膀,眼泪大把大把地流了下来。
  千真万确是自己的亲兄弟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一刹那间,曾国藩心里充满着巨大的喜悦:六弟没有死!叔父抹去了丧子之痛,侄儿免去了孤儿之悲,这真是曾氏一门中的大喜大庆!
  "快坐,快坐下,温甫,你受苦了。"
  曾国藩双手扶着弟弟坐下,两眼湿润润的。死里逃生的曾国华见大哥这种手足真情,心里感动极了:"大哥,这一个多月来,我想死了你和老满!"
  "我们也很想念你!"曾国藩真诚地说,并亲手给弟弟端来一杯热茶,又转脸问满弟,"贞干,你是在哪里找到温甫的?"
  曾国葆高兴地回答:"今日黄昏时,我从镇上回营,路过一座作废的砖窑,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叫我的名字。进去一看,原来是六哥在那里。我又惊又喜。六哥当即要我带他来见大哥,我说现在不能去,半夜时我再带你去。"
  "做得对。"对满弟的老成,曾国藩甚是满意,他转问六弟,"温甫,三河之战已经一个多月了,你为何这时才露面,害得全家着急,都以为你死了。你这一个多月来在哪些地方?"
  "那天半夜,大雾弥漫,长毛前来窃营,我寡不敌众,正拟自裁殉国,突然被一长毛从背后打掉手中的刀,给他们捉住了。"曾国华不敢讲出在寡妇家被抓的真相,编造了这套谎言。"长毛不知我的身分,把我关进一家农户的厨房里,又去忙着抓别的人,不再管我了。我靠着磨盘上下用力擦,将绳子擦断,偷偷地逃了出来。沿途打听到大哥在江西建昌府,就径直向这里奔来,途中又不幸病倒。就这样边走边停,捱过了一个多月。"这几句倒是实情。他说罢,将一杯茶一饮而尽,那样子,的确是病羸饥渴。曾国藩听完六弟的叙说,心中凄然。
  "温甫,你们为什么要去打庐州?我是要你们与春霆一起去围安庆。"给六弟添了一杯茶后,曾国藩问。
  "大哥,这是我的失策,迪庵也是主张南下围安庆的,我想打下庐州后再南下。"温甫并不掩饰自己的过错,使曾国藩感到六弟的坦诚。
  "打三河一事,军中有人提出不同看法吗?"一向留心人才的曾国藩,想以此来发现有真知灼见的人才。
  "军中没有谁提过,倒是有一个来三河作客的读书人闯营进谏,说不能打三河,要转而打庐江。"
  "这人叫什么名字?"曾国藩带有几分惊喜地问。
  "此人自称赵烈文,字惠甫,江苏阳湖人,寓居全椒,年纪不大,二三十岁。"
  "难得,难得。"曾国藩轻轻地拍打着桌面,感慨地说,说得曾国华脸红起来,大声叫着:"大哥,你让我回湘乡去招募五千勇丁吧,我曾国华若不报此仇,枉为世间一男子!"
  "小声点!"曾国藩如同被吓了一跳似的,忙挥手制止。六弟这一句气概雄壮的话,不仅没有引来大哥的赞赏,反而使得见面时的浓烈亲情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满腔的恼怒:正是因为违背了原定的打仗方案,才招致这一场空前的惨败。精锐被消灭,进军皖中的大计彻底破产,前途困难重重,作为全军的统帅,他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巨大呀!他真想把六弟大骂一顿,甚至抽他两耳光,以发泄心头的这股郁闷之气。但他没有这样,只是呆滞地望着温甫,也不做声。曾国华见大哥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又再说了一遍:"大哥,过几天我就回湘乡招勇如何?"
  "温甫,你太不争气了!"望了很久之后,曾国藩终于忍不住慢慢地吐出一句话。
  "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迪庵和死去的兄弟们,我有罪,罪孽深重。我要重上战场,杀贼赎罪呀!"曾国华从心底里发出自己的呼喊。他深知自己的过失太大了,大哥的这句轻轻的责备,不足以惩罚,他倒是希望被狠狠地杖责一百棍。
  "唉!"曾国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六弟的痛悔冲淡了他心中的怨怒,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眼下的处境,温甫自己是一点不明白呀!他能出现在大家面前吗?全军覆没,唯独自己的弟弟、负有直接责任的副统领生还,曾国藩怎么向世人交代?怎么向皇上交代?没有温甫的阵亡,哪来的"一门忠义"褒奖!温甫虽破坏了进军皖中的大计,却又为曾氏家族挣来了天家的旷代隆恩。带兵打仗的曾国藩,是多么需要这种抵御来自各方猜忌的荣耀身分啊!它的作用,要远远超过温甫再募的五千湘勇!如何处置这个意外生还的弟弟呢?
  既要不负圣恩,又要让他继续活在世界上,曾国藩的脑子在苦苦地盘算着。
  见大哥久久不语,曾国葆劝六哥:"莫这样急,你现在身体很差,无法带兵,回家休息两三个月后再说。"
  "不!"曾国华蓦地站起来,坚决地再次请缨,"大哥,你就答应我吧!"
  曾国藩苦笑了一下,将桌上那页《母弟温甫哀词》文稿拿起,递给曾国华说:"温甫,可惜你早在一个多月前便死在三河了。"
  曾国华接过哀词,看了一眼,一把扯碎,笑着说:"那是讹传,我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
  "不,你早死了。"曾国藩重复了一句。看着大哥那张变得严峻冷酷的脸孔,分明不是在说笑话,曾国华顿时心凉起来,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惧。
  "大哥,你为何要说这话呢?我没有死,没有死呀!"曾国华凄惨地喊起来。
  "不要喊!"曾国藩威严地止住,口气中明显地含着鄙夷,曾国华立时闭了嘴。
  "哀词你可以撕掉,皇上的谕旨你能撕掉吗?"曾国藩从柜子里将内阁转抄的上谕找出来。曾国华一看,脸刷地白了。
  "三河战败之后,迪庵的遗体很快找到,我等你等了二十多天,一直没有消息,派人查访也未找到,只能断定你已死。全军覆没,你身为迪庵的副手,也只有战死沙场,才能说得过去。我因此上奏皇上,说你已壮烈殉国。"曾国藩缓慢而沉重地说着。曾国华看得出,大哥在压抑着心中的巨大痛苦,听到最后一句话,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大哥继续说:"天恩格外褒奖,从优议恤,不仅追赠你为道员,还赏叔父从二品封典。我日前已申明,叔父大人早蒙赏从一品,请求加恩纪寿及岁引见,想必会蒙俯允。尤其是因你之殉国,皇上御笔亲书'一门忠义'四字,我已命家里制匾悬挂黄金堂上。这是旷代殊荣,足使我曾氏门第大放光辉。你现在要生还回家,我将如何向皇上交代,我们曾氏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
  "请大哥再向皇上拜折,叙说我生还缘由,请收回一切赏赐,行吗?"曾国华试探着问。
  "你说得好轻巧!"曾国藩瞟了六弟一眼,不悦地说,"欺君之罪,谁受得了?"
  "这不是有意的。"曾国华分辩。
  "纵然不是有意的,但天下人都知道你曾国华是杀身成仁的伟男子,皇上是优待功臣的仁义之君。现在又上折说你未死,岂不贻笑天下!此举将置皇上于何地?"稍停一下,曾国藩沉痛地说,"温甫,当'一门忠义'的金匾从黄金堂取下时,你想想看,那会使我曾氏家族蒙受多大的耻辱!"
  曾国华又起一阵冷颤,他完全没有想到,事情竟有这般严重。沉吟良久,他问大哥:"如此说来,我今生已不能再带勇杀贼,报仇雪恨,显亲扬名了?"
  "不能了。"曾国藩轻轻地答。
  "好吧!"曾国华下了最大的决心,"我明日就布衣回荷叶塘,躬耕田亩,课子读书,了此一生。"
  "荷叶塘你也不能回。"
  "这是为何?"曾国华害怕起来,难道当一个厮守妻妾儿女的普通老百姓也不成?他简直不能理解。
  "哎,温甫,你今年三十六岁了,怎么还这样不晓事?"曾国藩皱着眉头说,"三河战败,湘乡县几乎是家家丧亲,户户招魂,他们明里不说,心底里谁不把迪庵和你恨得要死。总是你们无能,才招致他们失去亲人。你若跟着他们一起战死,我曾氏全家尚能略感心安。你现在又未死回家,你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且我湘勇历来最恨从敌营中逃回来的人,你说是自己逃回来的,谁为你作证?乡亲们会说你害得兄弟们死去,自己又投敌乞命。到那时,千夫所指,只怕你曾温甫会无病而亡吧!"
  贞干本想替六哥说几句,听了大哥这番话,吓得不敢再开口。
  "带勇不行,回家不行,难道我真的要去死吗?"兄弟三人相对无言默坐良久,曾国华绝望地吐出一句话。
  "温甫,你想到哪里去了。"曾国藩起身,走到六弟身旁,温存地拍着六弟的肩膀,细声说,"你是我的亲兄弟,大哥怎么会叫你去死。大哥为你想了一条生路,不知你情愿否?"
  "请大哥明示。"曾国华已完全无主见了,唯有仰仗大哥。
  "陈广敷先生,你还记得吗?"
  曾国华点点头。
  "前几个月,他来到蒋市街与我会晤,告诉我离开湘乡后,就回庐山黄叶观隐居。你去投奔他,拜他为师,后半生你就在黄叶观作一道人。陈先生是一个超脱尘世的人,你可以把事情的原委都说给他听,他不会怪你的,也不会张扬出去。你看如何?"
  曾国华禁不住一阵颤栗,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这个功名心极重,人世欲望极浓的曾六爷,听说后半生将要与黄卷青灯为伴,与古木山猿为友,心如刀绞,但反复想想,觉得现在已无路可走,只得勉强答应:"大哥,你让我悄悄回一趟荷叶塘,见见叔父大人和寿儿再去吧!"
  "温甫,休怪大哥不通情理,你委实回不得家,趁着天黑赶快离开此地,不要让人看见了。过段时间,我要贞干回家一趟,将实情告诉叔父大人,再安排他们去黄叶观与你相会。平定长毛以后,大哥再到黄叶观去看你。"曾国藩说着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国华抱着大哥泪如雨下,贞干也在一旁抽泣。
  曾国藩吩咐贞干不要惊醒厨子,悄悄地盛些冷饭给国华吃了,又收拾几件衣服,拿出一百两银子来给他。然后,双手抱着六弟的肩膀,嗓音哽咽,好一阵才说出四个字:"兄弟珍重!"
  国华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军营。
  待六弟走后,曾国藩又关起门来,与满弟密谈了很久。第二天,贞干亲自去三河战场寻找六哥遗骸。二十多天后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具棺木。一到军营门口,贞干便放声大哭起来,引得勇丁们纷纷出来观看。贞干走进屋,哭倒在大哥面前,高叫:"大哥,六哥的忠骸找回来了,可惜没有了头!"
  "你是怎么找到的?不会认错吧!"曾国藩惊讶地问。
  "哪里会错!莫说四肢还在,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
  曾国藩抚棺痛哭,一边叫人打开盖板。曾国藩见躺在棺材里的那人除无头外,四肢都尚完好。他拉开死者的左裤脚,看到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后,立即喊起来:"温甫,你到底回来了,大哥找你找得好苦呀!"
  说罢,又大哭起来。哭了一阵后,他对四周围观的人说:"温甫八岁那年,爬上塘边一棵桃树上摘桃子吃,我怕他摔到塘里去,便高声喝骂他。他吓得赶紧从树上跳下来,腿不慎被树枝划破了,一直烂了两个月才好,从此便落下了这个疤。近三十年来,我一直为此事抱疚。"说着说着,又对死者高喊:"温甫,我的好兄弟,你为国捐躯,死得英勇。大哥为你伤心,大哥也为你荣耀呀!"
  曾国藩越哭越厉害,引得围观者嗟叹不已,在杨国栋、彭寿颐等人竭力劝说下,好不容易才止住。
  夜里,曾国藩为温甫设了一个简朴的灵堂。湘勇将领们络绎不绝地前来吊唁,曾国藩对着温甫的神主诵读了哀词。并从第二天起,为六弟吃七天斋。到了第八天清晨,贞干带着二十多个勇丁,护送温甫灵柩回湘乡,曾国藩亲自送到盱江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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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八 李鸿章给恩师献上皖省八府五州详图 
 
  正当建昌军营因三河之变而士气沮丧的时候,围攻两年多的吉安城,终于被曾国荃的吉字营攻克。接着,鲍超趁陈玉成部返回天京附近、李秀成部再度经营苏南的时机,在皖南连打几次胜仗,站稳了脚跟。紧接着,李元度部又挫败从福建过来的太平军。这些胜利,使士气重新振作起来。曾国藩从吉安之胜中,看出了九弟倔强不屈的性格和带勇打仗的才能,认定他是个可当大任的人物。恰好康福这时又从老家跋山涉水来到了建昌。去年,曾国藩回籍不久,康福也请假回沅江去了。曾国藩赏给他的三百亩水田,王矮爹替他经营得兴旺。一到家,王矮爹又为他张罗着娶了一房妻子。康福将田产分为两半。一半归于弟弟康禄的名下。康福不愿意作个财主终老,他要建功立业,光耀康氏先祖,接到曾国藩的信后,便匆匆赶来了。曾国藩派他前往吉安,代他奖赏吉字营。国荃将吉字营安置后,便和康福一同来到建昌。 
  曾国荃送给大哥的战利品是一部《欧阳文忠公文集》。曾国藩轻轻地翻着这部已发黄发黑的文集,惊喜地问:"这是南宋庆元年间刻的,是欧阳子文集的最早刻本,你是怎么得来的?"
  "吉安是欧阳修的故乡,大哥不是要我留意他的遗墨吗?"
  曾国荃得意地说,"打下吉安后,我也不管是不是欧阳修的后人,凡姓欧阳的,我统统把他抓了起来,要他们交出遗墨来,否则杀头。"
  "你怎么能这样做?"曾国藩没有想到九弟用这种手段来搜集遗墨,倘若欧阳修九泉有知,岂不愤怒至极!
  "不这样做,怎么可能得到它?"曾国荃指了指大哥手中的文集,"这样,几百个姓欧阳的互相商议,逼得那些欧阳修的后人无法,实在找不出遗墨,便以这部供在祠堂里的宋本来充数。"
  "沅甫,你给我送回吉安去!"曾国藩生气了,板着面孔命令弟弟。
  "大哥,这样的珍本到哪里去找?你若过意不去,我给他们三百两银子算了。"曾国荃不服气。
  "九弟!"曾国藩严肃地说,"咸丰三年练勇之初,我便对你们说过,长毛毁孔孟、焚书籍,得罪了天下读书人。我们就是要抓住这一点,把读书人争取过来。在《讨粤匪檄》中,我将维护中国数千年的礼义人伦、诗书典籍昭告天下,也是为了得读书人的心。这些年来朝廷失政,老百姓易被长毛笼络,只有读书人才是我们依靠的力量。你以杀头的手法,逼一代文宗的后人交出他们的传族之宝,此事传扬出去,岂不冷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九弟,你要明白此中的利害!"
  大哥的话有理,曾国荃不作声了。曾国藩把文集仔仔细细翻了一遍,递了回去,曾国荃默默地收下。
  "沅甫,乘这次攻破吉安的好机会,你回家去一次,招募几千人,将吉字营扩大到一万人。看来,温甫收复皖中的未竟事业,要由你来担负了。"
  大哥的话太合国荃的心意了。这次在吉安得的大量金银,正要运回家去买田起屋,为今后自立门户作准备,至于募勇扩建,更是他多年的心愿。
  "大哥,无论为国为家,我都要和长毛血战到底!"曾国荃慷慨激昂地表示。在建昌小住几天后,便匆匆回荷叶塘去了。
  不久,石达开率部离开福建,经江西、湖南向西开拔。朝廷分析石达开有可能入四川,急调曾国藩入川剿堵。一旦入川,则远离江宁,今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下它。这是曾国藩极不情愿的事。他上奏皇上,请求让他进兵皖中,为三河之役报仇。奏折刚拜发,荆七送来一封信。原来,这信是李鸿章从五里外的县城里,托人捎来的。信上说,咸丰二年六月与恩师在京分别后,第二年正月,便随同工部侍郎吕贤基回籍办团练,与长毛、捻子作战。这些年来,巡抚福济不明事理,钦差大臣胜保多方猜忌排挤,在安徽很不得意,欲投奔恩师,不知肯收留否?
  曾国藩览毕微微一笑,对于这个年家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道光二十五年,李鸿章遵父命晋京,投奔曾国藩门下,拜他为师。曾国藩见李鸿章长得身材修长,五官俊美,言谈文雅,举止倜傥,心中甚是高兴,更兼李鸿章有人所不及的乖觉,过目不忘的记性,深为曾国藩所赏识。道光二十七年,李鸿章与郭嵩焘一起中进士,入词馆,时年二十五岁。真个是少年高第,春风得意。曾国藩将他、郭嵩焘及同年入翰苑的陈鼐、帅远燡视为丁未年四君子。但李鸿章心气高傲,性格疏懒,为人不够实在,细节上不大检点,这些方面,与曾国藩脾性不合。李文安曾给曾国藩讲过他儿子小时候的一个故事:李家以前养过一缸好金鱼。李文安一日偶与家人戏言,如今年金鱼产子多,则门徒中进学的多。后果然这一年产子很多,李文安扳着指头,数着这个可进学,那个可进学,又说长子瀚章今年也可进学。第二天,一缸金鱼全部死尽。文安奇怪,问家人,鸿章坦然承认。文安问何以害鱼。鸿章说:这么多人进学,唯独我不进,此鱼不可留。文安笑道:你今年只有十一岁,怎能进学?鸿章不语。李文安从这件事上,知儿子虽心高志大,但胸襟未免太狭窄,手段也太刻毒了。
  这几年李鸿章在安徽打胜仗少,打败仗多,曾国藩也知道些。他甚至还听到过有人以"翰林变绿林"的刻薄话来挖苦李鸿章。曾国藩将来信锁进柜子,既不复函,也不派人传话,他有意要挫挫这个高足的锋芒。
  十天过去了,没有动静,曾国藩派人悄悄地到建昌旅馆查看。回报说,李鸿章在旅馆读书写字。又过十天,曾国藩再派人去窥视李鸿章。回报说,李鸿章仍在读书写字,并无回安徽的表示。当天,曾国藩传令叫李鸿章来军营相见。
  李鸿章一进军营,便急趋向前,走到曾国藩身边,行门生叩拜大礼。曾国藩凝然端坐,并不起身。待李鸿章行完礼,才招呼他坐下。六年多不见了,李鸿章已步入中年,战火奔波,使他面色黧黑,而腰板却显得比过去在书斋时硬朗多了。
  近来常感右目痒痛、精力不支的曾国藩,看到眼前这个踔厉风发的门生,又是喜欢,又是羡慕。
  "少荃,这些年来你干了不少大事,人也发福了,官也做大了,现在是道员衔,还是按察使衔?"曾国藩充当过多次乡试主考和会试阅卷大臣,且诗文为一时之冠,故而门生甚多,但真正经他指教过的受业生,仅李鸿章一人。对李鸿章,他有一种父兄对子弟的情感。早就盼望李鸿章来了,但直到在安徽混不下去了才来投靠,曾国藩心里不太满意,二十天不理不问,也含有这层原因。
  "恩师取笑了!门生早就想投奔恩师帐下,并托家兄转达过此意,怎奈福中丞执意挽留。福中丞是门生的座师,门生亦不好强违。这次我不管他肯不肯,下决心离开了他,追随恩师左右。门生虽蒙圣恩赏加按察使衔,但在恩师面前,门生永远只是个小学生。"
  李鸿章的话提醒了曾国藩。的确,李瀚章曾跟他说起过老二要投奔的事,且二十天未见,李鸿章不以冷落为意,仍这样谦恭有礼,恍如十多年前碾儿胡同里的恂恂学子。曾国藩心中的一丝不快消失了。
  "少荃,此间局面狭窄,恐艨艟巨舰,非潺潺浅濑所能容。你既与胜保不和,何不回翰林院供职去?"曾国藩望着李鸿章笑着,三角眼里射出的是慈爱的光芒。
  "恩师,"李鸿章认真地说,"你老从来教导门生,男儿立身,不在高官厚禄,更不应贪图个人享受,当为君分忧,为国出力。目前逆贼肆虐,四海鼎沸,门生岂能违背恩师教导,视国难民危不顾,而回翰苑享清福呢?"
  真是本性难移。多年的挫折,并没有打磨掉他的棱角,说起话来,仍是这般大言荦荦,但曾国藩喜欢听。他心里暗暗赞许,脸上却无特别的表示。
  "这几年,门生在家乡东撞西突,前后追随过吕侍郎、福中丞,均茫然无指归;现在又遇了个胜保,心中无点滴才学,偏又目空一切,视汉员如同仇人一般。门生冷眼观察过许久,无论福中丞,还是何制台,以及和春、张国梁,都不是戡乱之才,更不要说胜保之流了。东南半壁浊浪滔天,真正的中流砥柱,实只恩师一人,万望恩师收留门生,日后也好附恩师骥尾光宗耀祖,这也是家父临终时的遗言。"李鸿章说到这里颇为动情。
  "少荃,你来我这里,是想自己带勇,还是作参赞?"曾国藩不再盘马弯弓了,直接问。
  "门生虽出身词臣,但这几年也曾几十次亲历沙场,略懂一点打仗的道理,门生想在恩师帐下作一名偏俾将佐。"李鸿章答得也直截了当。
  "哦,你想带勇,那好哇!"曾国藩边说边思考,略停一会说,"不过,我身边暂缺一个办文书的人,先委屈你帮帮忙,掌几天书记文案如何?"
  在曾国藩看来,安徽的团练办得一团糟,李鸿章的那一套根本就不能带到湘勇中来,必须先在他的身边跟着学习一段时期再说。
  "好!门生正要跟着恩师学习起草奏折哩!"绝顶聪明的李鸿章将失望藏起,装出一副满心喜悦的样子,"家兄曾跟我说过,筠仙有次起草奏折,中有'屡战屡败'四字。恩师看后,将'战''败'二字互换位置,变为'屡败屡战'。家兄对此佩服得五体投地,说位置一换,满篇精神大变。门生在安徽时,听福中丞说,恩师奏折,当今无双。门生过去跟恩师学古文时不用心,现在要补上这一课。"
  李鸿章此时提起这件往事,真是恰到好处。曾国藩开心地笑笑说:"好吧,你今天回旅馆去结帐,明日一早到军营来。"
  几天下来,李鸿章在建昌军营办事顺利。他留心观察幕府一切事务,觉得也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从书启到赞画都可胜任,惟一难以适应的,便是天未明就吃早饭这件事。
  湘勇规矩,天未明就得吃罢早饭,有仗打仗,无仗操练,不容许睡懒觉。幕府跟军营一样。曾国藩自己以身作则,每天和幕僚们一起吃早饭。吃饭时,他说古论今,谈笑风生。饭桌上,他不再是一个严厉的统帅,而是幕僚们极随和的朋友。
  李鸿章却有睡懒觉的习惯。平素在家乡,他要团勇们清早起床操练,自己则总是日上三竿才大梦方觉。
  这几天凌晨,天还是漆黑漆黑的,军营便放炮吃饭了。一会儿,亲兵便来敲门叫起床,李鸿章正睡得香甜,哪里愿意出被窝!他借故不起。一连三天,曾国藩看在眼里不作声。第四天天未亮,亲兵又来敲门了。李鸿章烦躁地喊:"我病了,不吃饭!"
  过一会,一幕僚来敲,李鸿章仍不起。又过一会,康福来了:"李翰林,请起床吃早饭!"
  "告诉你们我病了,为什么三番两次总来喊?"
  "曾大人说,有病也得起来,大家等你去后再用餐。"
  李鸿章一听,心里发毛了,赶紧披衣,踉踉跄跄地奔进餐厅。曾国藩瞟了李鸿章一眼,端起碗吃饭,幕僚们跟着端起碗来。曾国藩面色峻厉,一言不发。吃完饭后,他放下碗筷,一字一句地说:"少荃,既到我这里来,就要遵守我的规矩。此间所尚的,惟一诚字而已!"
  说罢,起身走出餐厅,看也不看李鸿章一眼。李鸿章惊呆在板凳上,半天作不得声。
  从那天起,李鸿章一改过去骄懒的文人习气,虚心学习周围的一切,这才发觉恩师所带的湘勇,与自己过去所带的团练确有许多不同之处,愈加从心里佩服。这天晚上,他对曾国藩说:"门生这次给恩师带来了一件小小的东西。"
  说罢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来,曾国藩认得这是大内珍藏的特制棉纸。
  "恩师请看。"李鸿章微笑着展开,竟是一幅皖省全图。曾国藩拨亮灯,仔细查看。图上画着安徽全省大的山川和府县界线,都标有名字。图下边还注明图与实地的比例关系。图虽画得精工,但并无特别之处。这样的地图,曾国藩手头有,他微笑着没有作声。
  "恩师,这是几幅安徽分府地图,请你老过目。"李鸿章又从布包里拿出一卷纸,打开第一张,图上方标明"凤阳府"三字。只见这张地图大异刚才那一张,图上密密麻麻地标着山名、水名、县名、镇名,甚至较大的村庄名、神庙名都写上了。曾国藩心里吃了一惊:"少荃,庐州府的详图有吗?"
  "有。八府五州都有。"李鸿章不慌不忙地找出了庐州府地图。
  曾国藩接过地图,急忙打开,右手食指在图上快速地移动,嘴里不停地说:"三河,三河在哪里?"
  "在这里。"李鸿章一下子就点出了三河镇。
  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住三河。图上明明白白地标出了三河镇四周的形势地名:镇建在马栅河与界河的交汇处,巢湖在东边,只有四十五里远,西边是金牛岭,东边是白石山,一条大道贯穿金牛镇直达三河镇。这样详尽的分府地图,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看着看着,他慢慢地两眼潮润,嗓门嘶哑:"少荃,早几个月看到你这张图,迪庵、温甫和七千湘勇也不至于遭厄难。"
  曾国藩将其他府州的地图略微翻了翻,都像凤阳、庐州一样,山川城镇,一一标列得清清楚楚。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地图啊,想不到今天居然由李鸿章送上门来了。看着这几张地图,曾国藩仿佛看到了湘勇的战旗正插在一个个城池上,规复皖省、攻克安庆已有了可靠的保证。他真想站起来,紧紧地拉着李鸿章的手,大声地说:"少荃,你这个礼物太好了,我收下!"但他很快地控制了自己的感情。李鸿章毕竟是他的晚辈门生,在晚辈门生面前怎能失态!他以惯常的神情说:"少荃,你来我这里好些天了,怎么今天才把皖省地图拿出来,你对我还留一手吗?"
  "哪里,哪里!"李鸿章已知这几张地图在曾国藩眼中的分量,兴奋地说,"门生巴不得把一切都贡献给恩师,哪有留一手之理,前几天之所以没有拿出来,是怕露丑。这两天我见恩师这里用的仍是乾隆内府图,故才敢奉献。"
  曾国藩心想:毕竟长了几岁年纪,比以往稳重多了。他慢慢地疏理着已见花白的长须,说:"地图莫精于康熙内府图,其准望勾弦,皆命星官亲至各处,按诸天度测量里差。乾隆内府图又拓而大之,亦甚精当,盖出齐次凤宗伯之手。近时阳湖董方正孝廉依此二图订正差误,合为一本,李申耆先生付诸剞劂,据说是现在最精确的地图。我已托人去重金购买,至今未得到。这批皖省分府地图确比乾隆内府图精细多了,你是怎样得来的?"
  "恩师。"李鸿章欠身答道,"咸丰三年初,我随吕侍郎在家乡办团练,几仗打下来,吃了不少苦头。这些苦头,大部分来自对地形不熟悉。有一次,我与长毛打仗,打败了,想找条路逃都找不到,结果几十个弟兄送了命,我幸而躲在草丛中才免于死。长毛走后,我问当地百姓。他们告诉我,穿过松树林后就是一条大路,路口左右是两座小石山,是天然的堡垒,只要百把个弓箭手埋伏在石山上,就是一千人也都会死在那里。我听后半晌作不得声,倘若早点知道此处地形,不仅那几十个弟兄不会死,说不定还可反败为胜。我于是下定决心要绘制一套详细地图,远胜朝廷颁发的乾隆内府图。我从团练中抽出几十个知书识字、头脑灵活、办事可靠的人,派他们到各府去实地调查,足足用了十个月时间,终于绘制了这十四幅地图。"
  "少荃,你做了一件顶好的事,假若东南八省都有这样的分府图,我们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恩师过奖了。这地图虽较细,但打起仗来,还是嫌简略了,如果再详细到每个小山包、每条小溪港、每个小村庄都有的话,那就好了。"
  "好哇,待平定长毛后,你就去做这件事吧!全国十八省,省省都绘制,那真是一桩惠泽子孙的大好事。"
  "太好了,那时在恩师指导下,我一定会干得比现在的好得多。"李鸿章高兴地说。
  "少荃,你把地图送给我,你自己不就没有了吗?"
  "有,我还有一份,照这份原样影绘的。我那时想,万一一份丢了或损坏了,还可以有一个底子再补绘。"
  "是比先前长进多了。"曾国藩心想。过会儿,他对李鸿章说:"少荃,我即将率师入川,远离你的家乡,你要不要先回家去安顿一下,我们再在芜湖码头相会。"
  "不用了,门生来建昌之前,家事已作了安排。"李鸿章说,"不过,门生斗胆向恩师进一言,四川不可去,也不必去。"
  "这话如何讲?"曾国藩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慢慢地梳理着胡须。这神情,显然是要李鸿章说下去。
  "今夜只恩师与门生两人,门生就直言吧!"李鸿章略为停顿了一下,说出他在建昌旅馆里的一番深远思虑来,"咸丰三年正月,江宁陷落,东南半壁冒出了一个与朝廷敌对的叛逆国号,其势力尤强在苏南、皖中、江西三个地方。自咸丰六年逆贼内讧后,江西已渐为恩师统率的湘勇光复,逆贼势力只有苏南、皖中两处。依门生愚见,与长毛决战的主要战场也只有这两处。长毛气焰,乃顺江由西而东,江宁之西,为长毛后方所在,江宁之东,不过长毛之门面而已。数年前,恩师已洞悉此中机要,由武昌而黄州,由黄州而武穴,由武穴而九江,由九江而湖口,步步进逼,节节获胜。门生在安徽细细观看思考,见长江两岸,恩师每复一城池,长毛气焰辄消一分,门生从心底里佩服恩师高屋建瓴,深谋远虑,其取势百倍胜过江北江南大营。门生心里早已明白,平巨憝,复江宁,非恩师莫属。"
  李鸿章越说越有劲,双目晶亮,神采奕奕,令曾国藩暗为惊诧:今日之李少荃,已非吴下旧阿蒙。他随手拿起穆彰阿赠送的玉球,在手里慢慢旋转。此情此景,使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与穆彰阿的一夕谈话。薪尽火传,这个才大心细、见识不凡的门生,不正是自己的传火人吗?
  "朝廷已对江宁逆贼撒下了天罗地网,你何以知下江宁者非我莫属。少荃啦,这等大事,可不许你信口开河。"曾国藩打断李鸿章的话,"你说四川不可去,不能去,道理在哪里呀?"
  "是,门生说漏了嘴。"李鸿章素知老师行事谨慎,这层意思,点到即可,他马上转入正题,"门生说四川不可去,其原因也正是刚才所说的,恩师多年浴血奋战,已将长毛逼在皖中、苏南一隅之地,现在反而忽然掉头入蜀,到千里之遥去堵流寇,将这伸手可摘之熟桃让给别人,就是恩师不在乎,湘勇将官弟兄也不情愿呀!就是门生在一旁,也为恩师抱不平。"
  曾国藩微微一笑,在心里说:这个机灵的李老二,说话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他的老子哥哥远不及。
  "况且川督王庆云为人器局狭小,很久以来就想当蜀王,他决不会愿意恩师入川的。门生说四川不必去,是指石逆目前已成流寇,军心不稳士气不旺,此去四川,将很可能走向末路,四川兵力足可制服他,不必动用湘勇这把牛刀。门生以为,恩师须立即向皇上陈明入川之非和入皖之要,同时亦请官帅、胡帅代为说明不能离开东南的原因;官帅、胡帅要成功,也是离不开恩师的。为使朝廷明白此中道理,恩师可命令目前在徽州、宁国的鲍超之部暂且撤离皖南。这样,长毛一定会乘虚而入,翁中丞必定急奏朝廷,那时各方交章挽留,恩师将免去入川之劳。"
  曾国藩不得不佩服这个比他小十二岁的门生的见事之明。在湘勇主要将领中,有彭玉麟的忠贞,有杨载福的朴直,有鲍超的勇猛,有李元度的策划,有曾国荃的顽强,但无一人有李鸿章这样洞察全局的清醒、机巧应变的手腕!人才难得呀!两江一带,历来是人文荟萃之地,要留心访寻延揽。想到这里,曾国藩忽然记起温甫讲的赵烈文进谏的事。
  "少荃,你是庐州人,全椒就在庐州旁边,你有没有听说一个寓居全椒的阳湖秀才赵烈文?"
  "恩师何以知道赵烈文?他是门生的好朋友。"
  "那太巧了!前次迪庵和温甫误攻三河,此人到军营进谏,可惜他们未听,不然也不至于有三河之变。我看这是个有识见的人才。"
  "赵烈文确是个非比一般的读书人,他不乐举业,留心国事,潜研兵法,熟知舆地,尤工于谋画,的确是个好的军事参谋。"
  是呀,草莱之中,常有异才,日后到了你的家乡,我一定亲去拜访他。"曾国藩边说边抽出日记簿来,记上:"赵烈文,字惠甫,阳湖人,寓居全椒,知舆地,工谋画。少荃竭力推荐。"
  "何劳恩师亲去,我写封信叫他来就行了。"
  "不!还是我去见他为好。"
  师生二人在军营一直谈到次日鸡鸣方止。第二天,曾国藩修书给官文、胡林翼,请他们代为向皇上说情。为不使皇上不悦,曾国藩尽起在建昌的水陆两支人马,踏上赴川的道路。当曾国藩将到武昌时,接到了上谕。上谕命曾国藩暂驻湖北,与官、胡熟商进剿皖省之计,援川部队从湖南选调。官文、胡林翼在武昌治酒为曾国藩道喜。席上,官文提出派永州镇总兵樊燮带二千人入川,曾、胡一致同意。于是官文以制军身分下令,调樊燮立即入川。谁知这一纸命令,倒惹出一桩轰动全国的大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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