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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二十四部分

 一 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永州镇总兵樊燮接到命令后,兴冲冲地带着二千绿营启程入川。樊燮为官不清廉,仗着是官文五姨太娘家亲戚有恃无恐。湖南巡抚衙门接到不少参劾信函,骆秉章不愿得罪官文,压着这些信不理睬,左宗棠碍着骆秉章的面子,也不便处理。 
  这一日,樊燮路过长沙,将兵士们安置在城外,自己带着几个亲兵入城,径直来到又一村巡抚衙门里。巡捕见是樊镇台,不敢怠慢,忙进内通报。骆秉章正与左宗棠在谈论曾国藩驻兵湖北的事,听到通报,连声说:"有请,有请。"樊燮大步踏进签押房,向骆秉章鞠躬请安:"卑职参见中丞大人。"
  骆秉章忙站起,笑道:"樊镇台免礼。"
  樊燮正欲靠着骆秉章坐下,忽然见左宗棠板着面孔坐在对面,便走前一步说:"左师爷一向好。"
  左宗棠看了樊燮一眼,冷冷地说:"樊将军客气了。"
  樊燮心中不快,叉开两腿坐在骆秉章身边。骆秉章打着哈哈说:"樊镇台,这次官中堂亲向朝廷保举你去四川剿贼,想镇台一定会以频频捷报答谢皇上圣恩和官中堂的器重。"
  "石逆孤军远窜,成不了气候,樊某不敢夸口说一举获胜,但终究要剿灭那些乱臣贼子的。"樊燮不无得意地说,似乎有意让左宗棠知道他的厉害。
  "大将威风,果然令人敬畏,令人敬畏!"骆秉章仍然打着哈哈说。
  "长毛不过跳梁小丑而已,算得了什么?"
  樊燮任永州镇总兵不过一两年,根本没有跟太平军交过手。前两个月,石达开围宝庆府,弄得长沙官场紧张得不得了。左宗棠亲自指挥人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对付过去。听了樊燮这种欺世大言,左宗棠如何能不动怒:"此话过头了吧!朝廷调兵几十万,糜饷几万万,至今尚未把长毛平定下去;且石达开乃贼中枭雄,曾涤生侍郎都数败于其手,你说这话,不脸红吗?"
  樊燮吹牛时不脸红,听了这句话,倒真的脸红了,他强压怒火说:"左师爷,我也不和你打嘴皮仗,以后看吧!"
  樊燮来巡抚衙门,本是一种官场应酬,见气氛不好,起身朝骆秉章拱手道:"卑职告辞。"
  说罢转脸便走,并不理睬左宗棠。左宗棠勃然大怒,喝道:"回来!"
  "何事?"樊燮站住,气愤地反问。
  "樊燮,你进衙门不向我请安,出衙门不向我告辞,你太猖狂了。湖南武官,无论大小,见我都要请安,你不请安,是何缘故?"
  樊燮也怒了,高声说:"朝廷体制并未规定武官见师爷要请安。武官虽轻,也不比师爷贱,何况樊某乃朝廷任命的正二品总兵,岂有向你四品幕僚请安的道理!"
  左宗棠一时语塞,气得环眼暴凸,燕颔僵硬,虎地站起来,冲过去,抬起脚就要踢樊燮,骆秉章慌忙拦住:"季高,你这是干什么?"
  左宗棠气得呼呼大端,好半天,才冒出一声雷鸣:"王八蛋,滚出去!"
  樊燮火冒三丈,青筋鼓起,欲再与左宗棠争辩,骆秉章忙说:樊镇台,你请回吧!本抚就不送你了,祝你马到成功。"
  樊燮只得含恨退出,当天下午便离长北去。
  樊燮窝着一肚子气到了武昌,谒见官文,添枝加叶地把左宗棠如何无视朝廷命官、骄横跋扈、独断专行的情形,向官文哭诉了半天。官文听后老大不快。左宗棠居然敢对他的姻亲、朝廷指派的援川将领如此无礼,他岂能容忍!当天夜晚,官文便给皇上上了一个折子,将樊燮所说的摘要写了几条,又给左宗棠戴了一顶"劣幕"的帽子,说他把持湖南,为非作歹。
  咸丰帝接到官文这道奏章,方知左宗棠居然是这样的幕僚,他大为吃惊,随即在奏章上批道:"湖南为劣幕把持,可恼可恨,着细加查明,若果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
  奏折递回武昌,六姨太知左宗棠与胡家的关系,便悄悄地把此事告诉静娟夫人。静娟夫人怎能眼见自己兄弟的丈人吃官司不救,便求胡林翼设法搭救。胡林翼一面火速打发人送信到长沙,将事情原委告诉左宗棠,一面发信给郭嵩焘和王闿运。郭嵩焘此时供职南书房,王闿运则在已升为协办大学士的肃顺家作西席。咸丰四年八月,曾国藩率湘勇出省入鄂,王闿运没有随行。咸丰五年,王闿运中举,次年赴京会试。会试告罢后留京温习,被肃顺看中,延入府中。胡林翼请郭、王密切注视朝廷动向。
  左宗棠接到胡林翼的信后,借口赴京会试,向骆秉章辞职。骆再三挽留不住,只得放行。左宗棠含恨离开长沙,回湘阴小住几天后,便带着一个仆人,冒着严寒乘船北去。这时,郭嵩焘给胡林翼来了一封急信,说皇上怕官文所奏不实,特地派都察院湖广道监察御史富阿吉来湘查访,将于近日由运河南下。胡林翼将家人胡汉唤进书房,密授机宜。胡汉受命,星夜乘快马赴河北,在山东德州遇上了富阿吉。
  胡汉在德州出高价雇了一只大船,船上陈设华丽,肴馔精美。趁富阿吉的船泊在德州码头的时候,胡汉先请富阿吉的仆人上船玩,并以好酒好菜招待。仆人于是劝富阿吉改乘胡汉的大船。富阿吉到船上看了看,满口应允。待富阿吉上船后,胡汉又从德州妓院雇来四个能歌善舞的漂亮妓女陪伴他。富阿吉是个世家子弟,胸无点墨,靠祖上的军功,年纪轻轻地便做上了五品御史,平日最好的就是声色犬马、醇酒美妇。这一下,如同进了天堂,他不愿早日入湘,只想在船上多盘桓些日子。舟子似乎懂得富阿吉的心思,那船走得极缓极慢,又时走时停。就这样,富阿吉从北京到武昌,足足用了三个月。这期间,胡林翼将左宗棠留在襄阳听消息,暂勿进京。
  富阿吉一到武昌,就被接进巡抚衙门,胡林翼亲自设宴为之洗尘。酒吃到兴起时,胡林翼对富阿吉说:"星使为查办左宗棠,不畏辛苦,跋山涉水,令人敬佩。"
  富阿吉谦虚地说:"仆受皇上差遣,查朝廷要案,无辛苦可言。"
  胡林翼连声说"可敬,可敬",又殷勤劝了一杯酒,问:"星使从前知左宗棠其人否?"
  富阿吉答:"不曾听说。"
  "林翼与左宗棠同乡,对其人略知一二。"
  "请中丞说说。"富阿吉放下筷子,显出一副专注的神态,似乎查办左案就从这里开始了。
  "湖广一带人士,凡稍涉国事者,莫不知左宗棠乃当今一人才。值此宇内纷扰,三湘略能安枕者,固仗骆中丞镇抚之功,亦靠左宗棠赞襄之力。远的不说,这次长毛伪翼王窜扰宝庆府,全省震惊。正是因为左宗棠指挥省内绿营、团练同心协力作战,宝庆府城才得以保存,湘省人民才免遭涂炭。"
  "哦,如此说来,左宗棠这人也还有些本事。"富阿吉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战火兵灾从未见过,心想:倘若叫我去杀贼卫土,还不知如何应付哩!
  "岂止是有些本事!"胡林翼认真地说,"实为当今戡乱大才。只因左宗棠耿介成性,嫉恶如仇,又缺乏涵养,故开罪小人。据说告状的永州镇总兵樊燮贪婪庸劣,士兵百姓都有怨言。左宗棠对他的呵责,并非蔑视朝廷命官,而是发泄心中对贪官污吏的愤恨,希望星使为保全人才计,替左宗棠说几句话。"
  富阿吉不在意地说:"仆奉命查办,总期水落石出,案情大白。中丞放心,一定会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诚为至论,但目前谣诼纷纭,星使又不明内情,恐怕欲秉公办理而不能。"
  富阿吉问:"如中丞所说,该如何办才是?"
  胡林翼说:"依鄙人之见,星使当先存爱才之心,后方能做到秉公办理。"
  "中丞是要我袒护左宗棠?"富阿吉警觉起来。
  "不能说袒护,乃为惜才耳。左宗棠之才出类拔萃,天下纷乱,养成一人才不易,宁忍加以摧残?鄙人之意,实为国家社稷着想,非为私情。星使若理解,就请在武昌停驻,中止湘行,鄙人已代星使拟好奏稿,为左宗棠辩诬,星使可在武昌拜发后返旆回京。"
  富阿吉一听,顿时变色,拿出钦差大臣的架势来,一本正经地说:"中丞此言差矣。仆奉使命而不赴湘查办,住在武昌,岂不欺罔朝廷,蒙骗皇上?左宗棠之案已立于都察院,仆岂能凭中丞一面之辞而定谳?中丞刚才这番话,既有谀左宗棠之嫌,又陷仆于不忠,还望中丞三思才是。"
  说完就要起身,仿佛这桌酒席是害他不忠的陷阱。
  "慢点!"胡林翼冷冷地说,一面从柜子里拿出一份奏折来甩到富阿吉的面前,"星使不发代拟之折,鄙人将拜发此折了。"
  富阿吉莫名其妙地拿起奏折,看着看着,冷汗淋漓,面如死灰。原来,胡林翼的奏折是一份措辞强硬的弹劾。内中列出富阿吉自出京以来,如何骚扰民间,奸淫民女,耽于享乐,有意延误行程等等罪状,人证物证俱在,不容辩驳。富阿吉是个未谙世事的纨绔青年,看着这个奏折,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手抖抖地不能自已,忙赔着笑脸说:"中丞,开玩笑何以至如此。常言说得好,官官相护,共保无事,请中丞万勿拜发此等奏折,仆感激不尽!"
  胡林翼也换成笑脸说:"星使也不必过于害怕。舟中之事,鄙人不告发,谅旁人也不知。鄙人不求星使感激,请星使就此拜发代拟折吧!"
  富阿吉无奈,只得遵命拜发。
  在此同时,官文也打发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到长沙住了几天。回到武昌,按早已定好的调子也拜发了一份奏折,证明樊燮所说属实,请杀左宗棠以儆效尤者。
  咸丰帝接到两份截然不同的奏折,有些为难,便与肃顺商量。肃顺回府后,与王闿运谈起这事。王闿运乘机在肃顺面前极言左宗棠之才,请他保全。肃顺久闻左宗棠能干,也有心保护,便对王闿运说:"听说左宗棠与曾国藩、胡林翼相交甚深,我劝皇上特旨垂询曾、胡,你再去跟郭嵩焘说说,联络几个名翰林上书皇上。到那时,我就好说话了。"
  当时最有名的翰林,是壬子年探花,时为内阁学士的吴县人潘祖荫,其祖父乃鼎鼎有名的状元大学士潘世恩,郭嵩焘与他同值南书房。潘祖荫喜爱古玩,尤爱收集鼻烟壶。传说他主考乡试时,遇到两个不相上下的考生,而又只能二者取一时,他便拿出红绿两个鼻烟壶来放在口袋里,先定好红为甲,绿为乙,然后信手摸,摸出红来取中甲,摸出绿来便取中乙,决不改变。郭嵩焘在王府井古董店里,重价买下一只明万历年间利玛窦从意大利带来进贡的镶银玛瑙鼻烟壶,邀请潘祖荫来家喝酒。酒酣耳热之际,郭嵩焘卖弄似地拿出鼻烟壶,果然引得潘祖荫味口大开,欣赏把玩,爱不释手。
  "伯寅兄,你是个收藏鼻烟壶的专家,要是看得上,就送给你凑个数吧!"
  "真的?"潘祖荫喜出望外,"筠仙,你这个礼物太贵重了,叫我如何感谢你!"
  "感谢嘛,不敢当。"郭嵩焘摸摸已经发福的圆胖脸,笑道,"只求你的大手笔做一篇有益于国家的文章。"
  "这个容易,你只管说。"
  要探花潘祖荫写篇文章,就好比要小孩子搓个泥蛋一样,既乐意办,又容易办。
  "左宗棠的事,你听说过吗?"
  "你是说官文告状的事吗?"潘祖荫一手用玉签剔牙,一边摆弄着杭州檀香扇,扇上的诗画都出自他的手笔,一副十足的名士派头。
  "官文是诬告。"
  "真的吗?"潘祖荫觉得奇怪,左宗棠这几年为湖广局面的稳定出过不少力,京师都有传闻。官文作为湖广总督,为何要诬告一个师爷?待郭嵩焘将事情的经过和这中间复杂的关系,原原本本地告诉潘祖荫后,潘恍然大悟。潘祖荫才华横溢,少年气盛,十分恼火满蒙亲贵的尸位素餐、嫉贤妒能,况且他的家乡四周已落入太平军手中好多年了,迫切盼望早日光复,而光复的希望又只能寄托在曾、胡、左等人的身上。
  潘祖荫边听边打腹稿,待郭嵩焘说完后,他的腹稿也已打好。
  瞬息之间,便草就一篇折子。
  "筠仙,你看看要得不?"
  郭嵩焘接过,轻轻念道:"湘勇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安徽、浙江,所向克捷,虽由曾国藩指挥得宜,亦由骆秉章供应调度有方,而实由左宗棠运筹决策,此天下所共见,久在我圣明洞察之中也。前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号称数十万。以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不数月肃清四境,其时贼纵横数千里,皆在宗棠规画之中。设使易地而观,有溃裂不可收拾者。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也。"
  读到这里,郭嵩焘神采飞扬,拍案叫绝,"伯寅兄,你真不愧为探花郎!'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真是千古佳句!万千称赞左宗棠的话,在这两句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我今天真是服了你。"
  "你读完吧,读完后我们再来一句句斟酌。"潘祖荫微笑着,心中十分得意,檀香扇在手中轻轻地摇动。天气其实还很冷,扇子在他手里,不过是一种习惯、派头的表现而已。
  "宗棠为人,秉性刚直,嫉恶如仇。"郭嵩焘继续念下去,"湖南不肖之员,不遂其私,思有以中伤之久矣。湖广总督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宗棠一在籍举人,去留无足轻重,而楚南事势关系尤大,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
  "好,就这样送上去,一个字都不用动了!"郭嵩焘发自内心地赞叹。
  "筠仙,你莫客气,该改该删的地方,都由你作主。"
  "真的妙极了。这样的奏疏,日后必然传下去,尤其是两个'不可一日无'一定会传颂千古。"
  "传颂千古不敢当。不过,这两句也确是神助之笔。一篇好文章,靠的就是一两句警句支撑。比如《滕王阁序》,靠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岳阳楼记》靠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潘祖荫摇头晃脑地说着,看来,他也被自己创造的警句陶醉了。
  过几天,曾、胡的回奏先后到达咸丰帝的手里。曾国藩说:"左宗棠刚明耐苦,晓畅兵机,当此需才孔亟之时,或饬令办理湖南团防,或简用藩、臬等官,予以地方,俾得安心任事,必能感激图报,有裨时局。"胡林翼说得更恳切:"臣查湖南在籍四品卿衔兵部郎中左宗棠,精熟方舆,晓畅兵略,在湖南赞助军事,遂以克复江西、贵州、广西各府州县之地,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其刚直激烈,诚不免汲黯大戆、宽饶少和之讥。要其筹兵筹饷,专精殚思,过或可宥,心固无他。恳请天恩酌量器使,饬下湖南抚臣,令其速在湖南募勇六千人,以救江西、浙江、皖南之疆土,必能补救于万一。"
  肃顺借着潘、曾、胡的奏疏,请皇上免查左宗棠之过失,予以重用。咸丰帝接受肃顺的建议,下诏左宗棠以四品京堂候补,随同曾国藩襄办军务。后来,左宗棠又请骆秉章代他上一道奏折,详细奏明樊燮贪劣无能之种种情事,樊燮终被革职。
  樊燮带二子回到原籍湖北恩施,建一栋楼房。楼房建成之日,樊燮宴请恩施父老,说:"左宗棠不过一举人,既辱我身,又夺我官,且波及我先人,视武人为犬马。我把二子安置楼上,延名师教育,不中举人进士点翰林,雪我耻辱,死后不得入祖茔。"
  樊燮重金聘请名师,以楼房为书房,除先生与二子外,别人一律不准上楼。每日酒饭,必亲自过目,具衣冠延先生下楼坐食,席上有先生未动箸者,即撤去另换。二子不准着男装,都穿女子衣裤;又将左宗棠骂他的"王八蛋,滚出去"六字写在木牌上,置于祖宗神龛下侧,告诫二子说:"考上秀才进学,脱女外服;中举脱女内服,方与左宗棠功名相等;中进士、点翰林,则焚木牌,并告诉先人,已胜过左宗棠了。"
  二子谨受父命,在书案上刻"左宗棠可杀"五字。后来,樊燮的第二子樊樊山果中进士。报捷那天,他恭恭敬敬地在父亲坟头报喜,当场焚烧"王八蛋,滚出去"木牌。这些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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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二 江南大营溃败后,左宗棠乘时而起 
 
  就在朝廷处理樊燮、左宗棠一案的这段时期里,曾国藩将大营移到安徽宿松,作重新规复皖省的准备。左宗棠应曾国藩之邀,由襄阳来到宿松,一住就是二十天。二人在宿松大营里昕夕纵谈东南大局,商量补救方略。曾国藩又将近年来辑录的《经史百家杂钞》底稿给左宗棠看,请他提意见。军务这样繁忙,曾国藩居然能忙中偷闲,不忘文人本职,编辑了百万字的大部头古文选本,使左宗棠自叹不如。他接过底稿,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这一天,彭玉麟差人来报,属外江水师的澄海营与属内湖水师的定湘营,同在长江上截获一条运粮往安庆的洋船,因分货不均而发生械斗,请派人前去调停。事态严重,曾国藩决定亲到彭泽走一趟。他与左宗棠约定,回来后听左谈对《经史百家杂钞》的意见。曾国藩刚走,左宗棠便收到了胡林翼的信。信上说皇上将命他回湘募勇,可早作准备。左宗棠欣喜异常,只等曾国藩回到宿松后,即告辞回湘。正在这时,一场意外的变故发生了。
  取得三河大捷的陈玉成、李秀成先后被洪秀全封为英王、忠王,以后李世贤也被封为侍王。咸丰十年正月间,三王为解天京之围,策划了一次大的军事行动。李秀成、李世贤由苏南率军进入浙江,大兵猛压杭州。浙江巡抚罗遵殿慌忙向江南大营统帅和春求救。和春派总兵张玉良带兵两万,由江宁赶救杭州。张玉良刚走到半路,李秀成、李世贤带兵离杭北上,猛扑江南大营。此时,陈玉成率皖北之兵强行渡江。两军会合,数日之内连破江南大营外围要地高淳、溧阳、溧水、句容、秣陵关。江南大营被包围了。和春、张国梁分头拼死抵抗。太平军与清军连战九昼夜,江南大营彻底崩溃,天京之围顿解,李秀成、陈玉成围魏救赵之计获得全胜。太平军趁势南下,和春、张国梁节节败退。张国梁死于丹阳,和春毙命于浒墅关。七万江南绿营,除张玉良部二万人外,至此全部瓦解。
  消息传出时,曾国藩正在彭泽。他既感意外,又在意中。
  杨载福对败兵沿途的骚扰非常愤慨,彭玉麟则担心太平军的气焰会更加炽烈。曾国藩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快意:江南大营的瓦解,或许将预示着湘军的转机!他匆匆离彭泽返宿松。
  船过泊劳湖时,接到正驻军宁国的李元度的信。李向他报告江南犬营的情况,并捎上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和春死,桂清逃,东南大局,天意将属于谁?
  "这个平江才子,想得也太多了。"曾国藩心里说,随手点起火,将信烧了。宿松老营的反应如何呢?曾国藩心中交织着忧虑、沉重、庆幸、热望等各种复杂情绪,究竟哪种为主,连他自己也说不准。夜里,他躺在船上,辗转反复,难以入眠。后半夜,癣疾又发作了,奇痒难耐,害得他整夜不能合眼,抓得皮屑满床,血迹斑斑。
  天亮时,船靠了羊角塘码头,他换了轿子,匆匆向宿松老营奔去。老营扎在县城外,气氛仍如几天前的平静。曾国藩一进屋,便看到案桌上堆了一尺多高的文报。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随便浏览。
  "涤生,你到底回来了,我天天都在盼望。"人未进门,声音就雷鸣般地灌了进来,除开左宗棠,再没有第二人这样。
  "出大事了,你知道吗?"
  "你是说江南大营的事?"曾国藩放下文报。
  "江南大营已不复存在了。"左宗棠边说边在对面木凳上坐下。
  "四五万人马,十多天的日子便毁了,真不堪设想,可惜呀!"曾国藩面带戚容,比起左宗棠宏亮的嗓音来,他的音色干涩多了。
  "有什么可惜的,这个脓包早点穿了的好!"左宗棠的爽直,使曾国藩吃惊。
  "你说得太刻薄了,江南大营毕竟经营了七八年,担负着抵抗长毛的大任呀!现在和帅、张军门惨死,数万弟兄身亡异乡,朝廷辛辛苦苦部署的计划全部打乱,今后只会使长毛的气焰更嚣张,我们的道路更艰难。"
  "和春、张国梁死不足惜,数万弟兄虽可怜,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对消灭长毛的大局来说,"左宗棠两眼逼视着曾国藩,略微压低了声音,"涤生,莫怪我说得直,它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说什么!"曾国藩故作惊讶地问,"这是我之不幸,敌之万幸,何来天大的好事可言?"
  "涤生,我不信你真的没看出来。"左宗棠一笑。他这人要说的话藏不住,痛痛快快地倒出来后,心里就舒服了。"江南大营早已千疮百孔,腐臭冲天。当将官的莫不锦衣玉食,娼优歌舞,士兵则多抽鸦片,嫖赌成风,士气溺惰,军营糜烂、这两年来,何桂清每月给它十多万两银子的接济,想利用它来做个中兴名臣;朝廷则受何的欺骗,以为江南大营是抵抗长毛的干城,反倒将我们湘勇视为可有可无。不要说你和在前线打仗的弟兄们不服,就是我这个留守大臣都怄了一肚子气。真正是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呀!现在江南大营彻底覆没,将使朝廷从此清醒过来,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你知道何桂清逃命的情形吗?"左宗棠说的是实话,曾国藩怎会不知道!对朝廷的决策,他历来采取谨慎的态度,从不妄加议论,何况当着这位心直口快的左季高的面!对何桂清则不同。曾国藩恨何桂清,最先起于郭嵩焘购浙盐的事;后来,何桂清常向他的靠山——军机大臣彭蕴章写密信,说曾国藩胆小,不会打仗,彭蕴章把这股阴风吹到了皇上的耳边。
  这些,都是郭嵩焘在南书房当值时听到的。现在,何桂清终于惨败了,曾国藩如何不快意!
  "不知道!"左宗棠摇头。他对于这些身居高位的官僚有种本能的敌意,极乐于听他们的倒楣事,"你说吧。"
  "败兵逃到常州,何桂清才知江南大营破了。他不思抵抗,立即带着僚属跟在和春的后面南逃。常州士绅知道了,半路拦下他的轿子,哭着跪着请他留下。何桂清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居然命令亲兵开枪,打死了几个乡绅,然后冲出人群,逃到苏州。徐有壬闭门不纳,只得连夜绕城墙往上海方向逃去。向攀轿挽留的乡绅开枪,大清二百年来,还没有这样的总督!"义愤私怨混合在一起,使曾国藩出现了少有的激动。
  "偏偏都是这些混蛋得到重用,倘若不是这次长毛打到常州,过不了几年,这个油滑小生又要入阁了。"天下这些不平事,左宗棠恨之入骨,提起便有气。近年来年纪大了,他有时也能克制自己的肝火。他有意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起茶来。火气略为平息后,他告诉老朋友,皇上已命他回湘募勇,明天就要离开宿松。
  "明天就走?"曾国藩希望左宗棠多住几天,关于局势变化后湘勇的用兵计划,他很想与这个今亮商讨商讨,"《经史百家杂钞》编纂如何,你还没有提意见呢!"
  "我猜想你欲超过姚鼎?"左宗棠诡谲地笑笑。
  "姚姬传先生博大精深,我粗解文章,乃姚先生启之,哪里敢有超过他的野心。"曾国藩诚恳地说。
  "当然,要想超过姚鼎,也的确不易。"左宗棠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不过,你将姚先生义理、词章、考据的治学路径有意拓宽一条,把经济加了进去。从这点上说,你有所超过。
  但大醇小疵,里面也有些篇章还可再斟酌斟酌,眼下我无心和你多说,待平定长毛后,再来详论如何?"
  "好!平定长毛后再谈。先说说,你准备招多少人!"
  "多则一万,少则七八千,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它楚军。"
  "楚军?"曾国藩想起当年王錱在赵家祠堂张贴"湘军营务处"招牌的事,"季高,叫楚军不宜,你既然要另树一帜,还是叫楚勇为好,日后免得遭人讦难。"
  "虽然是勇,但它既出省作战,还是叫楚军为好,究竟名正言顺些。"左宗棠不是王錱,他不愿受曾国藩的制约,做事也没有曾国藩那么多的顾虑,有声有色,烈烈轰轰地干一番事业,是他几十年梦寐以求的愿望。前几个月,他因樊燮告状,在长沙处境不利,有人甚至偷偷写一些辱骂的小条子,半夜贴在他的门上以泄积怨,常常惹得他怒火中烧。有一张帖子写着"钦命劣幕衔帮办湖南巡抚大公馆",极尽挖苦之能事。
  现在此案已平,因祸得福,且又正遇江南大营溃败的非常时机,年已四十九岁、中举达二十八年之久的左宗棠怎能失掉这个大好机会!他恨不得招集十万八万雄师,尽展胸中奇才,一年半载便荡平巨寇,克复江宁。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本事。
  左宗棠刚告辞出门,亲兵送来一个讣帖:罗遵殿家明日举行家祭,请曾国藩参加。
  "淡村死得可怜!"曾国藩自言自语,满脸阴云,转而对亲兵说,"你告诉罗家,明早我亲来府上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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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三 
想起历史上的权臣手腕,曾国藩不给肃顺写信感恩 
 
  罗遵殿是安徽宿松人,一年前由湖北藩司任上调任浙江巡抚。他与胡林翼关系极深。何桂清出于对湘系人员的嫉妒,讨厌罗遵殿。张玉良奉和春命带兵援浙时,何桂清指示亲信江苏藩司王有龄,以视察苏州城垣为名,将张玉良留在苏州两天,结果贻误军情,致使罗遵殿城破自杀。曾国藩很为罗遵殿抱不平,他凝神良久,为罗写了一副挽联:"孤军断外援,差同许远城中事;万马迎忠骨,新自岳王坟畔来。"第二天,曾国藩亲到罗府,在罗遵殿的灵柩前鞠躬致哀。当他所撰的挽联被高高悬挂起来的时候,所有前来吊唁者莫不感慨唏嘘。 
  凭吊完毕,曾国藩特地叫罗遵殿的儿子罗忠祜到后院叙谈,以示关怀。他要罗忠祜将父亲冤死之事上奏皇上,严惩贪生怕死、祸国殃民的何桂清。又勉励罗忠祜好好读书,锻炼才干,方今四方多虞,有才者必不会久处囊中。
  "曾大人,晚生年幼,虽极愿读书,但不知生在今世,以读哪种书为急务。"罗忠祜一向敬佩曾国藩的学问,趁机向他请教。
  曾国藩想了想,说:"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文正公《资治通鉴》。其论古皆折衷至当,开拓心胸,如因三家分晋而论名分,因曹魏移祚而论风俗,因蜀汉而论正闰,因樊、英而论名实,皆能穷物之理,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脉络分明。又好详名公巨卿所以兴家败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实六经外不刊之典。足下若能熟读此书,而参稽三通、两衍义,将来出来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失坠。"
  罗忠祜很受启发,说:"大人这一番教导,使晚生从迷津中走了出来。晚生今后就遵照大人的教诲,好好研习《资治通鉴》。"
  正说话间,忽见一人踉跄闯进灵堂,高呼:"淡翁,你死得惨呀!"
  曾国藩抬头看时,原来是湖北粮台总理阎敬铭。他走过去,拉着阎敬铭的手问:"你是从武昌专程来的?"
  阎敬铭说:"润芝要我代他来宿松吊唁,他还有封信要给你。"
  曾国藩点点头,不再问了。
  罗府家祭完毕,曾国藩请阎敬铭同到军营。
  "吊淡村是名,送它才是实。"进了内室后,阎敬铭从靴页中间抽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心想:这是一封什么信,如此神秘!他一看信封,更感奇怪了:信封上并不是写的他的名字,而是胡林翼的大名。拆开看时,才知这是肃顺近日写给胡林翼的一封密信。信上说的是这样一件事:江南大营溃败,皇上近来寝食不安;何桂清临阵脱逃,皇上更为愤恨。皇上打算在东南几省内选一个可靠的人代替何桂清,为此事垂询过几位亲贵大臣。昨夜,皇上对肃顺说,拟授胡林翼为两江总督。肃顺听后沉吟片刻,说:"胡林翼才学优长,足堪江督之任,但若调离,鄂抚一职则无人可代。"皇上问:"叫曾国藩任鄂抚如何?"肃顺说:"六年前,皇上命曾国藩署鄂抚,几天后又撤销前命,曾国藩想必心中不快。事隔六年,又叫他任鄂抚,显得皇上恩德不重,不如干脆叫曾国藩作江督。胡与曾是好友,必定会协调合作。那时上下一气,东南局面将有转机。"皇上点头说:"你考虑的是,就这样办吧!"
  曾国藩看到这里,激动得手微微发颤,心里充满着对肃顺的无限感激。肃顺信最后写道:润芝向来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想不会因此事而有芥蒂。望与曾涤生和衷共济,力挽狂澜,建攻克江宁大功。异日建凌烟阁,同绘润芝与涤生像于其首。
  信的边角还有一行小字:"请送与涤生一阅。"
  曾国藩将信重新折好,郑重装进信套,双手退回给阎敬铭,说:"烦你转告润芝,就说我已经拜读了。"待阎敬铭将信又塞进靴页中间后,曾国藩问:"润芝还说了些什么?"
  阎敬铭答:"润芝要我告诉你,说难得皇上身边有肃相这样的贤臣,以天潢贵胄之尊,对我汉族士人如此垂青,实我朝仅见。看来大事有济,国家中兴有望,可以放手大胆去干一场了。"
  "是呀!君圣相贤,国事有可为。"曾国藩从心底深处涌出这句话。
  "润芝还说,欲复江宁,还得从皖省下手,建议沅甫带吉字营速围安庆。沅甫才大器大,足可独当一面。"
  "才根于器,确为良论。"曾国藩笑道,"看来,我这个做哥哥的,还不如润芝对沅甫了解得深透。你回去告诉润芝,就说我按他的部署,立即调沅甫去安庆。"
  "好,我不在宿松久留了,明天就回武昌。"
  阎敬铭刚走,又响起敲门声。"这么晚了,还有谁来?"曾国藩心想。
  门打开了,进来的是李鸿章。
  "恩师,睡不着觉,想跟你老聊聊。"
  李鸿章知道曾国藩有个好夜里聊天的习惯。
  "什么事害得你睡不好觉,这可是少有。"与曾国藩相反,李鸿章则瞌睡极重。这点,曾国藩也知道。
  "恩师。"李鸿章坐下后,一本正经地说,"我想来想去,这江南大营的溃败,不是坏事,是好事。"
  "你也是这样看的?"曾国藩暗自高兴,李元度、左宗棠、胡林翼都能从江南大营的失败中看到湘勇的转机,现在李鸿章也持这种看法,他感到自己身边的确有一批识见不凡的人才。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江南大营前些日子表面上热火朝天,其实已种下了溃败的祸根。现在全军覆灭的大祸里,又潜伏着战事的转机。"李鸿章两只好看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出一种异常机灵的模样。
  "将会有什么样的转机呢?"曾国藩问。他既想进一步测量李鸿章对事情的分析能力,又要凭他的分析来验证自己的判断。
  "恩师,我以为皇上从此将会对绿营失去信心,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湘勇身上。这就是战事的转机。"
  好个乖觉的李老二!曾国藩心里称赞着。他羡慕李文安好福气,生下了一个这么聪颖的儿子,倘若纪泽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恩师,门生还有一种预感。"李鸿章把头伸过去,靠拢曾国藩,神秘地说,"何桂清肯定会被撤职,恩师极有可能总督两江。"
  "不要瞎说!"曾国藩小声制止。
  "是。门生不会对别人讲,只是自己这样想想罢了。"过一会,李鸿章又说,"恩师,门生想,湘勇虽水陆俱全,但还有欠缺。"
  "缺什么?"
  "缺一支马队。"
  "哦!"曾国藩点点头,习惯地半眯起眼,靠在椅背上沉思着。很快,半眯的眼睛睁开了。他想起六弟曾说过,半眯着眼睛看人,使人觉得倨傲,不易接近。要改!今后作了总督,位高权重,更要注意仪表上的谦恭。李鸿章倒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继续说:"长毛马队力量不强,但皖北的捻子却擅长骑射,今后平息捻子,非有一支强悍的马队不可。"
  "少荃,你考虑得长远。"李鸿章的提醒很重要。皖省属两江的辖境,不能仅仅只想到目前,还要虑及它今后的长治久安。"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到皖北去招募五百剽悍的大汉,我再派人到口外去买五百匹好马,由你来训练一支马队如何?"
  "恩师如此器重,门生一定要把这支马队训练好。"李鸿章大喜过望,再随便扯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回去了。
  睡意给阎、李的谈话全部冲走了,曾国藩干脆不上床睡觉,他觉得有许多事要赶快办理。环视东南数省,只有自己最有资格任江督一职,看来肃顺说的是实话。从咸丰三年带勇以来,就巴望着能有这一天的到来。现在,这一天已屈指可数了。这个时候的两江总督,其实就是与长毛作战的最高统帅,也就是全国军事力量的最高统帅,要站在这个高度上作一番统筹全局的安排。然而,过去历任两江总督的怡良、何桂清等人,都没有看清自己的位置,或者看到了,但手中无足够的可直接调配的军队,也当不成真正的统帅。曾国藩是可以充当这个统帅的。他有自己的嫡系力量——湘勇,他要制定出一个深思熟虑的、切实可行的用兵计划,大大扩充湘勇,指挥两江的绿营,做一个号令威严、三军敬畏的统帅。想到这里,曾国藩再一次涌起对肃顺的感激之情。
  他要给肃顺写一封极机密的信,派人专程送到北京去。曾国藩抽出一张纸来,又慢慢地磨着墨。猛然,他记起了肃顺要胡林翼将信给他看的话,心中产生了疑问:为什么肃顺要将这种绝密的事告诉胡林翼和自己呢?按理,他不应该泄露出来。"肃顺要讨好!"曾国藩心里说,他开始冷静了。对於这个圣眷甚隆的协揆,曾国藩是清楚的。肃顺精明干练,魄力宏大,敢于重用汉人,瞧不起满蒙亲贵中的昏愦者。为人骄横跋扈,独断专行。原来与恭王关系较好,后来仗着皇上的宠幸,连恭王也不放在眼里了。今日的肃顺,不就是历史上的权臣吗?恭王以及在他身后的满蒙亲贵,在朝廷中势力很大,与他们相比,肃顺势孤力单。皇上虽说年轻,但据说有痨病,万一有不幸,肃顺岂是恭王的对手!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拉拢自己,安抚胡林翼,是不是心怀叵测?想到这里,曾国藩心中冒出一丝恐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样的大事,还是以谨慎为好。曾国藩停止磨墨,将纸收到抽屉里。他决定不给肃顺写感谢信,今后即使真的上谕来了,也只能按规矩办事,给皇上上谢恩折,不能与肃顺有私下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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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四 定下西面进攻的制胜之策 
 
  上谕真的到了宿松:"曾国藩着先行赏加兵部尚书衔,迅速驰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开了,驻扎在宿松的湘勇将官们纷纷前来祝贺,宿松、太湖、望江等县的县令们,一个个亲自坐轿来,连远驻徽州的左副都御史张芾也打发人飞骑奔来道喜。凡前来恭贺的人,曾国藩一律不见。他在大营墙上张贴一纸告示:"本署督荷蒙皇恩,任重道远,无暇应酬,贺喜者到此止步,即刻返回,莫懈职守,本署督已祗受矣。" 
  因为事先早已知道,曾国藩对这道上谕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反而深感临危受命的重大责任。局面是严峻的:整个苏南,除上海一隅外,已全部落入太平军手里;苏北皖北,捻军势力大为增长,行踪飘忽不定,州县无法对付;在浙江,李秀成的部队绕过杭州,出没于浙西一带;江西饶州、广信、建昌、抚州等地,经常被李世贤的人马任意往来;石达开的二十万人马虽已进入川贵,但随时都可返旆东来,太平军的各路人马,合起来至少还有五六十万。进入知天命之年的曾国藩,这些天来时常有一种苍凉之感。朝廷在江南大营溃败、四顾无人的时候,才想起依靠湘勇的力量,就在要依靠的时候,仍不愿干干脆脆把江督授予他这个湘勇的元勋,而要授给胡林翼。难道说,皇上对他的成见,一直耿耿于怀吗?每当想起这些,曾国藩便涌出一种强烈的委屈和失意之感。有一天深夜,凝视灯火,居然信笔写出了一首这样的五言诗:大叶迟未发,冷风吹我衣。天地气一浊,回头万事非。虚舟无抵忤,恩怨召杀机。年年绊物累,俯仰邻垢讥。终然学黄鹄,浩荡沧溟飞。写完后,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会心灰若此!
  他想,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自己,这种思想都要不得。他烧了这首诗,打起精神,考虑今后的用兵计划。
  其实,这些计划,早在江南大营失败前,便和彭玉麟、杨载福、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等人磋商过,那时只局限于湘勇及胡林翼所掌管的部分绿营的调配。现在不同了,两江地方的绿营都可以由自己来节制。当然,绿营还包括多年来和湘勇一起打仗的多隆阿部曾国藩将前些日子磋商的事理出个头绪来,作出了几点决定:首先,他清楚地认识到,朝廷从浙江入手,通过苏、常包围江宁的东面进攻的决策,历史和现实都证明是错误的,必须改由西面进攻的策略,也就是两年前复出时所定下的进军皖中的计划,即从长江上游向江宁包围。长江在安徽境内有两座重要城镇,一为江北的安庆,一为江南的池州,占住了它们,即打开了攻破江宁的大门。拿下安庆,这是曾国藩复出后的第一个战略任务,可惜李续宾、曾国华辜负重任。十天前,经胡林翼提醒,曾国藩已拟定调九弟国荃去安徽。他密函九弟:把围安庆当作围江宁的演习,训练部属,积累经验,日后好抢夺攻克江宁的首功。曾国荃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接到大哥的信后,立即出发,一面又派人回湖南再募五千人。
  有了攻吉安的经验,他对下安庆充满了信心。曾国藩又把满弟贞干的贞字营扩大到两千人,也调往安庆。吉字营、贞字营,才是真正的曾家军。安庆方面可以放得心了。池州如何对付呢?
  守池州府的是太平军左军主将定天义韦俊。太平军三下武昌,其中两次的总指挥便是他。咸丰六年,他在武昌城头亲自指挥打死了罗泽南。曾国藩既对韦俊恨之入骨,又佩服他是个难得的将才。韦俊是韦昌辉的弟弟,是不是不用武力,而用离间计,使韦俊挟池州投降呢?对此,曾国藩没有信心。
  太平军深受拜上帝教的影响,团结心强,要他们叛教投敌,怕是难办。
  另一件大事,是两江总督目前驻节何处?朝廷严命赴江苏,江苏一时固然不能进,但也不能留在宿松不动,置朝命不理。曾国藩拿出李鸿章献的皖省地图,指划着由宿松向浙江方向前进的路线。他在祁门县境停住了手指。祁门处于丛山包围之中,一条大道贯穿县城,东连休宁、徽州,南达江西景德镇,既有天然大山可以屏蔽老营,又可以与浙江、江西互通声息,是个驻节的好地方。
  还有,两江属下的江西、江苏、安徽以及浙江四省的巡抚,是至关重要的大员,必须逐步地不露声色地替换,他们一定要是可靠的心腹,否则难收指臂之效。可任巡抚的人选,他心中已有两个:一个是彭玉麟,一个是赣南兵备道沈葆桢。
  沈葆桢字幼丹,福建闽侯人,林则徐的女婿,品行才干,都有岳丈之风。尤其重要的是,他在咸丰五六年间,曾在湘勇营务处供职一年多。以福建人、名臣之戚而与湘勇有如此渊源,实为难得,既可引为心腹,又可免尽用湘人之嫌。还得再物色两个人,一年半载之内将现在的江西巡抚耆龄、安徽巡抚翁同书、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统统换掉。
  另外,曾国藩还想到,江苏号为泽国,水师力量必须加强,除外江、内湖水师外,还须建立淮扬水师,攻取里下河粮米之仓,建太湖水师收复苏州,建宁国水师规复芜湖。
  真个是百事丛杂,千头万绪,曾国藩靠着思虑周密和多年来的用兵经验,对已临的和将临的一系列大事小事,逐一作了细细的思考。待基本就绪后,他亲自草拟了一份谢恩折,并将收复两江、攻取江宁的用兵计划向皇上作了报告。为了使皇上采纳他的不从东面,而从西面进攻的策略,他很用心地构思了这样一段文字:自古平江南之贼,必踞上游之势,建瓴而下,乃能成功。自咸丰三年金陵被陷,向荣、和春等军皆由东面进攻,原欲屏蔽苏浙,因时制宜,而屡进屡挫,迄不能克金陵,而转失苏、常,非兵力之单薄,实形势之未得也。今东南决裂,贼焰益张,欲复苏、常,南军须从浙江而入,北军须从金陵而入。欲复金陵,北岸须先克安庆,南岸则须先攻池州,庶得以上制下之势。若仍从东路入手,内外主客,形势全失,必至仍蹈覆辙,终无了期。
  曾国藩相信,皇上是会批准他这个西面进攻的制胜之策的,万一不同意,他也要据理力争。在这个重大的决策上,他不能作丝毫的妥协,直至辞去两江总督之职。
  谢恩折拟好后,天将放亮,他吩咐王荆七将奏稿送到文书房誊写,便吹熄蜡烛,倒头睡下了。这一觉直睡到黄昏才醒来。在曾国藩的记忆中,从未有过如此安稳的睡眠。心里高兴,吃过晚饭后,曾国藩便打发荆七请康福来,今晚要和他围几局。
  半年前,曾国藩从吉字营中选拔二百名朴实强壮的勇丁,由朱品隆带着来到他的身边,充当亲兵营。曾国藩任命康福为亲兵营统领,朱品隆为副。在康福、朱品隆的训练下,亲兵营人人武艺高强,一以当十,对曾国藩忠心耿耿。
  康福带着祖传云子,应召而至,二人兴致勃勃地下起来。
  "大人,你老的技艺大大提高了。"当曾国藩将被包围的两枚黑子拾起时,康福笑着说。
  "比起那年在洞庭湖来是有些提高,这多亏了你的指点。"
  曾国藩今夜特别高兴,刚才又吃了两子,益发兴致高。
  "大人夸奖。"康福边说边注视着棋子,现在对付曾国藩,他必须聚精会神,稍有不慎,便有失子的可能。
  "价人,这几年来,你与不少将领们下过棋,你认为谁的棋下得最好?"
  "下得最好的嘛,"康福略作思考,说,"以前是罗山先生棋艺最精,现在要数次青统领下得最好了,雪琴统领也下得不错。"
  "我湘勇将官除打仗外,人人都会琴棋书画,这是古来少有的。"曾国藩得意地说。这也是实话。湘勇将官绝大多数出身书生,琴棋书画自是他们的本行。
  "大人说的对。但我也听说,长毛中也有人围棋下得好。"
  "真的吗?"曾国藩饶有兴致地问。
  "听人说,长毛头领中精于围棋的,第一要数石达开。"
  "这有可能。"曾国藩点点头,"据说石逆大不同其他人,不但会打仗,也会写诗。听人说石逆那年在九江浔阳楼上,即兴题了一首诗。就诗而论,写得不坏。"
  "石逆的诗是如何写的?"康福好奇地问。
  曾国藩想了想,把石达开的题诗背了出来: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
  只觉苍天方愦愦,要凭赤手拯元元。
  三年揽辔悲羸马,万众梯山似病猿。
  妖氛扫时寰宇靖,人间从此无啼痕!"
  "口气倒不小!"康福微笑着,一瞬间,脑子里出现了弟弟康禄:他现在哪里?会不会跟石达开进了四川?
  "说实在话,此人也是个人才,可惜作了贼首。"曾国藩从心底里为石达开惋惜。"那么第二个呢?"
  "第二个便要数韦俊了。"
  "韦俊也会下围棋?"曾国藩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大为惊喜。
  "是的,仅次于石逆,在长毛中坐第二把交椅。"
  "好,好!"曾国藩习惯地用手梳理着胸前的长须,两眼凝视着前方,弄得康福莫名其妙。"价人,你和韦俊去下两盘如何?"
  "和韦俊去下?"康福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是的,你去下赢他!把杨国栋找来,你们一起去。"
  康福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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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五 纹枰对弈,康福赢了韦俊 
 
  五更未到,韦俊就醒了。近一个多月来,他常常都这样,每到这时,他心里就生发出隐隐痛楚。四年前,天京内讧,韦俊的二哥北王韦昌辉惨遭杀戮,韦俊在武昌城里吓得心惊肉跳,常觉不测之祸就要降临头上。幸亏他与翼王石达开很要好,翼王后来入京主持朝政,在天王面前竭力称赞韦俊能征惯战,功劳赫赫,又暗地叫韦俊上一道奏章给天王,表示坚决拥护天王诛杀韦昌辉,誓死效忠天王,又将三岁的儿子送到天京作人质。这样才取得天王的信任,不再株连到他的头上。韦俊终于安下心来。去年天王重新调整军事领导集团,任命他为左军主将。韦俊感激天王对他的信任,要从心底深处抹掉韦氏家族不幸的往事,全力去争取自己今后的前程。但今年来,许多事情使韦俊又陷于忧虑之中。先是五军主将中的其他四人,一个接一个地封王。中军主将蒙得恩是天王最宠信的人,在朝廷中扶持朝纲,封赞王,他不能说什么。陈玉成、李秀成战功卓著,全军敬佩,封英王、忠王,韦俊也没有意见。但李世贤参加起义时,不过才十来岁的娃娃,这些年战功平平,封右军主将犹不够格,现在居然也封侍王了。 
  而他,始终只是一个"义"。论功劳,别的不说,单是两次下武昌的功勋,就让李世贤远远不及;论资历,癸好三年,韦俊就受封国宗爷,赏穿黄袍,而李世贤只是一个普通圣兵。李世贤凭什么封王?难道因为他是李秀成的堂弟;而自己不能封王,是否也因为是韦昌辉的胞弟?想到这里,韦俊浑身发冷,感到前途一片阴暗。最近,从天京传来消息,说天王族弟干王洪仁玕要追究他丙辰六年丢失武昌的责任,拟撤销他左军主将之职,召回天京。韦俊心里想,自己在天王心目中尚有点地位,凭借的就是手下八千子弟兵,倘若召回天京,离开了弟兄们,则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菜了。
  江南大营的溃败不仅没有给韦俊带来欢喜,反而使他又增一分恐惧。战事不利,天王要用他,一时还不会下手;打了胜仗,力量雄厚,就会想到要剪除异己了。丙辰六年的内讧,不正是发生在踏破江南大营之后吗?他天天忐忑不安,也曾暗暗想过,大丈夫岂能眼看着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而不思动作?但如何动作?学当今的翼王出走边徼,还是学前明的闯王遁入空门?他觉得都不好。天已放亮了,韦俊仍然心烦意乱。他起床,推开窗门。正是暮春季节,长江南岸的池州府草长莺飞,春意盎然。他想城外的春意必然会更浓,于是叫起侄儿韦以德,带着几个亲兵,背上弓箭,跨上战马,悄悄地出了城门。
  果然是一派江南好春光:清溪河碧波荡漾,两岸杨柳叶暗,桃李花明,黄鹂欢啼,紫燕轻飞,江风阵阵,吹面不寒,细雨飘飘,沾衣欲湿。韦俊一时兴起,扬起马鞭子,那马飞也似地奔跑起来,穿过清溪镇,跨过五溪桥,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九华山地面。近看浓绿扑面,遥望山峰郁郁苍苍,韦俊连日来的积郁顿时散去,兴致极高地与侄儿打起猎来。韦俊箭法好,座下又是千里挑一的神驹,凡在他的射程内的飞禽走兽,几乎没有侥幸逃脱的。午后,亲兵的马背上载满了羚羊獐兔,喜气洋洋地往回转。
  一阵急驰过后,韦俊回首看九华山已在朦胧之中,忽然想起了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名作,遂在马背上高声吟诵起来:"风高角弓劲,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才过新丰市,忽到细柳营。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韦俊觉得,此刻的自己,正是王维笔下的那个将军,不禁感叹起来:人生有此一日之乐,即不枉活在世上了。
  正在得意之际,前面林子里忽然闪出一头梅花鹿来。那鹿毛色光滑,斑纹耀眼,头上长着高耸的角,甚是逗人喜爱。
  韦俊常常打猎,从来没见过鹿,更不用说这样好看的梅花雄鹿了。韦俊吆喝一声,拍马冲上去,张弓便射。可惜,没射中!那鹿受此一惊,没命地奔跑。韦俊不气馁,夹紧马肚,风也似地追上来。鹿前马后,相距总在两三百步远。韦俊连射几箭都不着,他生怕梅花鹿逃进树林中,死命追赶,那马却偏偏不能超过鹿的速度。眼看前面真的现出一座丛林,韦俊急起来,又射一箭,仍不着。正在失望之际,草丛中突然飞出一镖,正中梅花鹿的后颈。那鹿四蹄挣扎几下,倒在一棵树下不动了。韦俊看在眼里,高喊:"好镖!好镖!"
  这时,只见草丛中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背上背着一个蓝布包,面带微笑地朝韦俊走来。韦俊下马,对着汉子大声说:"兄弟,了不起,你真是一个神镖手!"
  那汉子客气地说:"将军夸奖了,这只是偶尔碰中而已。
  将军身后猎物这样多,才真正是神箭手哩!"
  韦俊见汉子身怀绝技而如此谦逊,甚为敬重,双手提起死鹿,说:"兄弟拿回家去吧,光这对鹿角就可以卖得百把两银子了。"
  汉子忙推开死鹿:"将军说哪里话!这头鹿明明是将军的猎物,小人岂敢妄取。"
  韦俊心里愈加敬佩,恳切地说:"兄弟,看你这身打扮,也不像有钱人,这头鹿拿回家去,可以保一家人几个月的吃饭,但对我来说,可有可无,你就不必推辞了。"
  汉子说:"小人孤身只影,无家无室,用不着拿死鹿去换银子。若是将军硬不肯受,我和将军将此鹿驮回城里,一起献给韦将军如何!"
  韦俊一惊,问:"你认得韦将军?"
  "不认得。"
  "那你为何要送给他呢?"
  汉子笑道:"小人久闻韦将军是天国的名棋手,小人一生只好下棋,特到池州府来找韦将军对局,这头鹿正是一个见面礼。烦将军带路,引我去拜见韦将军。"
  韦俊高兴起来,问:"兄弟叫什么名字,何处人氏?"
  汉子答:"小人叫米福,湖广人,多年来浪迹江湖,以棋会友。"
  韦俊满脸堆笑地拉起米福的手说:"兄弟,我就是韦俊。今日真是天父安排我们在此见面。"
  "您就是韦将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多冒犯。"米福刚要下跪,韦俊一把拉住。二人说说笑笑,一起进了池州府。
  韦俊吩咐宰鹿款待米福。杯盏之间,韦俊知道米福不仅精于镖法,且于拳剑刀棍样样精熟,十分喜爱。吃完饭后,又特意留住米福下围棋。米福从蓝布包里取出一盒围棋来,韦俊立时被棋盒上那条穿云破雾的银龙所吸引。米福打开棋盒,取出几粒子来。韦俊接过棋子,摸摸掂掂,眼中射出惊奇的光彩。
  "米福,你这棋子非比一般,不是寻常之物啊!"韦俊出身豪富,见多识广,虽说不出此棋的许多佳处,但见其色泽质地,已知它的价值。米福凑过脸去,小声说:"不瞒将军,这盒棋是前明宫中的御用之物。"
  "噢!"韦俊又拿起几枚棋子,细细摩挲,瞪大双眼看着,"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将军,容米福日后慢慢禀告。久闻将军乃义军中围棋高手,今夜陪将军围几局如何?"
  韦俊心想,他不告诉我,兴许是不服我的棋艺,今夜就请看看我的手段吧!
  二人不再说话。纹枰对弈,静观默思,四周一片阒寂,唯一的响声,是棋子叩在木盘上所发出的铿锵声音。韦俊的棋艺,使米福心里称赞不已;而米福,则更使韦俊暗自佩服嗟叹。三局下来,韦俊一胜二负。他爽快地承认输了。
  "哪里,哪里!将军运子,出神入化,今日偶失一局,岂能轻言'输'字。若将军有兴趣,明晚再下如何?"
  "最好,最好。"韦俊高兴地说,"你若不嫌弃,就住在我这里。你这身武艺,池州府里少有人可及。过几天立了军功,我提拔你做师帅、军帅。"
  原来这米福就是康福。他与杨国栋二人带着几个亲兵,奉曾国藩之命,悄悄来到池州城外,已有些日子了。那天窥视韦俊外出打猎,便尾随其后,伺机行动,恰巧梅花鹿帮了忙。
  康福跟随韦俊进了城,杨国栋带着亲兵仍住城外。亲兵早晚进出,与二人互通声息。
  康福在韦俊主将衙门一住半月。白天与韦俊一起讲兵法,谈武艺,巡视防守,夜晚二人闭门对弈。韦俊十分器重康福,康福亦百般曲奉韦俊,二人成了莫逆之交。康福有心,常趁韦俊不在的时候,细细浏览太平军的往来文书。当时太平军的文书档案管理不严密,在外带兵的将领就更散漫。康福恰恰钻了这个空子。不久,康福把这些情况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池州城外,杨国栋密切配合着,再次施展他的乱真绝技。
  这天深夜,一个前胸绣有"两司马"字样的精干信使,叩开了池州府东门,一溜烟直奔主将衙门,看上去一副千里奔驰、风尘仆仆的模样。此人将一封印有云朵飞马的信函,交给主将衙门的亲兵。这种印有云朵飞马的信函,在太平军中唤作云马文书,是一种特急的重要文书。各驿站接到这种文书后,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都要加盖印章,立即投到下一站。亲兵见信函上盖着沿途二十几个驿站的印章,一一验证无误,便开了一个回条。那两司马接过回条,拨马便走,并没有留下一句话。
  亲兵将云马文书送到韦俊卧房。卧房里灯火明亮,韦俊正在与康福聚精会神地对弈。他离开棋枰,将文书放在烛火边,慢慢地化开胶封,从中取出一张纸来。一会儿功夫,韦俊的脸便变了色,呆站着,好久回不过神来。康福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轻地走过来,关切地问:"这么夜深了,哪里来的信件?"
  "天京来的。"韦俊回过头来,神色忧郁。
  "有紧急军情?"康福试探着问。
  "要我火速回京。"韦俊的声音不太自在。
  "将军在外日久,回京住几天也好。"
  "兄弟,你哪里知道,此番回京,就会被人囚禁,再也出不来了。"韦俊的面容更沮丧了。
  "这是怎么回事?"康福大惊。
  "兄弟,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可千万不要传出去。"康福接过云马文书来,看上面写着:"遵天王圣谕,着左军主将韦俊,立即回京述职,不得延误。"下钤一长方形云龙边纹印:钦命文衡正总裁开国精忠军师顶天扶朝纲干王洪仁玕。下面盖着一颗三寸见方的大印:旨准。
  康福看毕,把云马文书放到桌上。二人都无心再下棋。康福问:"韦将军,文书上并没有囚禁的意思,你何必如此焦急。"
  "兄弟,你不知道这中间的底细。"韦俊叹息道,"丙辰六年十一月,我困守武昌孤城四个多月后,终因粮尽援绝,不得已退出。事隔三年多了,前一向风闻干王要追查责任,怀疑我是因兄长被诛而有意放弃武昌,要我回京向天王陈述战事的经过。"
  "有这等事!"康福惊道,"小人在江湖上,到处听说将军功高盖世。天国三克武昌,有两次的指挥者便是将军。论功劳,天国将官中难找得到几个;况且事过三年,还提它作甚!这干王何以非要与将军过意不去。"
  "究其实,也不是干王的主意,完全是天王长兄信王、次兄勇王有意陷害。韦氏家族只剩我和以德二人,以德年幼不更事,信王勇王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韦俊木然坐在棋枰对面,忧心忡忡。
  "将军,不是小人多言,陷害将军的,名为信王勇王,其实就是天王。天王对将军一家太不公道了。"康福满腔义愤地站了起来,"小人听人说,北王当年与天王结为异姓兄弟,毁家起义,全家老小一百余口都加入了义军,从金田打到天京,战胜攻取,出生入死,其功不在东王之下。东王逼天王封万岁,当时北王正在江西督师,天王手诏北王、翼王、燕王回京勤王。北王杀东王,乃奉诏行事,名正言顺。谁知事情闹大了,天王却诿过于北王燕王,杀二王来平息内乱,这已是大大的缺德。尔后,又定东升节,封幼东王,而将北王亡灵打入地狱,使天国数十万两广老弟兄心寒齿冷。如此天王,岂不太自私残忍?"
  康福这几句话,说到韦俊的心坎里去了。他热泪盈眶,甚为感动,以手示意康福坐下来,小声点。康福坐下,压低声音继续说:"现在,他以为清妖江南大营溃败,天下坐稳了,又要来算计将军了。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将军,依小人看,这天王早已不是金田起义时期的传道先生了,他煞费苦心为洪氏一家一族谋私利,而不顾当年冒死从他起义的数十万兄弟姐妹的利益。将军,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吗?"
  韦俊望着康福不作声,多年来心里想的,今日由康福嘴里痛快淋漓地说出,他感到非常的舒心。
  "天国谁人不知王长兄次兄庸劣贪鄙,翼王就是被这两个小人排斥出京的。但天王偏偏要封他们为王。最近又封恤王、对王,都是洪姓子弟。洪仁玕来京不过一月,天王不顾合朝文武反对,便封他为军师、干王,总理朝政。一个未立寸功的白面书生,凭什么瞬息之间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还不是凭一个洪字。我前向在天京,听人说,天王进小天堂八年之间,只到过东王府一次,足不出王宫一步,终日在后宫淫乐,不管朝政。如此昏愦的君王,将军值得为他效忠吗?"
  "兄弟,你不知道,当初起义时,我们韦氏全族人都起过誓的,决不背叛教义,决不背叛天王,我们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呀!"韦俊面色痛苦,看得出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斗争。
  "哈哈哈!"康福放肆地笑了起来,韦俊忙用手捂住他的口。
  "将军也太忠厚了。你们韦氏家族宣誓不背叛天王,天王却背叛了韦氏家族。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将军。
  前年任命将军为左军主将,乃是迫不得已。现在稍一稳定,便露出真面目了。将军想过没有,五军主将,其他四人都已封王,唯独将军例外。将军受此奚落,有何威望去统帅士卒?有何颜面对待韦氏父老兄弟?"
  这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韦俊的伤心处。他的心在汩汩流血,他的四肢在阵阵抽搐,好半天,他才从极度悲痛中苏醒过来。"兄弟,你真是一个有血性、有见识的好汉,干王的这道命令,你说我该如何处理?"
  "不理睬!"康福不假思索地回答。
  "天国军律:违令者斩。"韦俊摇摇头。
  "学翼王,另树一帜!"康福很快指明第二条出路。
  "人数太少,难成气候。"韦俊又摇头。
  "再不然,改换门庭,投靠朝廷。"康福想了想,说。
  "兄弟,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韦俊惊恐地瞪起眼睛,死盯着康福。
  康福轻轻地一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束手待毙,做一个千古不瞑目的冤死鬼不成?我看只有这一条路了:弃暗投明!"
  "你!?"康福"弃暗投明"的话引起了韦俊的怀疑,他虎地站起,陌生人似地将康福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厉声问,"你是不是曾国藩派来的奸细?"
  "将军,你说对了。"康福坦然地说,"我不叫米福,我是曾国藩曾大人麾下亲兵营营官康福,特来为将军指出光明大道。"
  韦俊大惊失色,猛地从墙上抽出佩剑来,指着康福怒喝:"大胆清妖,你竟然钻到我的衙门里来了,老子砍了你!"
  康福神色自若地说:"韦将军,你砍了我,就能救你的命吗?依我看,它不但不能挽救你,反倒加重了你的罪责。"
  韦俊的手软下来,颓然倒在椅子上。
  "韦将军。"康福换上了平和的语调,恳切地说,"请你息怒,暂且不要理会我的身分,你冷静想一想,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对不对?"
  韦俊不作声。康福继续说下去:"韦将军,你那天不是问我,围棋是怎样到了我的手吗?我今天告诉你吧!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哪有可能得到前明御用之物。这副围棋是曾大人的,当今皇上亲手赏赐与他。他久慕将军棋艺,特地要我将这副棋子送给你,和你交个棋友。"
  "有这事?"韦俊十分惊讶。
  "曾大人思贤若渴,惜才如命,将军不只是棋艺受曾大人器重,曾大人更钦佩的是将军带兵打仗之大才。"
  "我打死他手下第一号大将,他不恨我?"
  "哪里的话!曾大人正是从此看出将军超群的才能,他特地要我向将军致意,若将军献池州府投奔朝廷,曾大人将奏请皇上,授将军总兵衔。"
  "这怕是不可能吧,我的军队杀死湘勇何止千百,他曾国藩能不记仇?"
  "曾大人想的是国家大局,从不计个人恩怨,不信,请将军看这个。"康福说着,从蓝布包里取出一副字来,"这是曾大人送给将军的。"
  韦俊展开。这是一张条幅,上首写"韦俊将军两正",下首题"涤生曾国藩"。旁边一枚鲜红的印章,衬出两个清晰的白文:涤生。中间题着一首七律:
  圣主中兴迈盛周,联翩方召并公侯。
  神威欲挟雷霆下,大业常同江水流。
  汉祖曾闻韩信勇,唐宗亦赐尉迟裘。
  凌烟台阁方新构,杞梓楩楠一例收。
  字迹刚劲谨严,韦俊以前见过曾国藩的字,知不是伪造。
  他卷起条幅,许久不说一句话。康福在一旁耐心等着,慢慢地将棋子收好,装进紫檀木盒里,双手递给韦俊说:"将军不必急,再从长计议,这盒棋和字请收好。曾大人要我多多致意,他愿意和将军交个棋友、诗友。我走了。"
  康福说罢,迈步向门口走去。
  "等等!"韦俊叫住,"康营官,这是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能有半点马虎,我一直听的只是你一面之词,并没有见过曾大人的面,叫我如何拿得定主意!"
  "将军要见曾大人?"康福兴奋地说,"那容易,我陪将军去!"
  "不!"韦俊摆手,"让以德跟你去吧!"
  "也好!不过,"康福说,"以德是将军的侄子,将军对他的生命安全,可能会不放心。这样吧,我留在将军身边作人质,另外再安排人陪小将军去如何?"
  "那太委屈你了!"韦俊显然被康福的诚意所打动。
  第二天,杨国栋陪着韦以德离开了池州府。池州府距祁门不到三百里,骑马一天的路程。第三天,杨国栋又陪着韦以德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池州。以德向叔父叙述了曾国藩如何地倾心仰慕,如何地推诚相待,并答应韦俊手下的八千子弟兵,仍全部归他统带不撤不换,这点最让韦俊放心。以德又带来了曾国藩赠送的两件礼品:六两长白山人参送给韦俊,一斤洞庭藕粉送给以德,均为御赏。韦俊大为感动。
  过几天,韦俊带着侄儿和几个亲信部将,由康福、杨国栋陪同,来到祁门拜见曾国藩,将那头梅花鹿的角制成的一架鹿茸作为晋见礼。曾国藩乐呵呵地收下了。与太平军交战八年了,他们的许多底细都弄不清楚,韦俊是第一个投降的高级将领,且于打仗很有一套,在询问了一些有关当年内讧和现在天京政权的事后,曾国藩着重打听太平军的战术。
  "韦将军,听说你们守城很有一套。"曾国藩和气地笑着说,俨然一个宽厚慈祥的长者。
  "回禀大人,"韦俊欠身答,"我们守城有句话,叫做守险不守陴。即精锐人员不聚在城内,而在城外要塞守御。比如守武昌时,就在花园、虾蟆矶筑垒;守安庆,则在集贤关筑垒。"
  曾国藩一怔,看来安庆的要害在集贤关。这真是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你们惯用的阵法是什么?"曾国藩又问。
  "常用阵法有四种。"为讨曾国藩的欢心,韦俊滔滔不绝地详细谈开来,"一是牵线阵。行军时队伍按一条线行进,有敌情时,首尾蟠屈勾连,顷刻会集,互相救援。二是螃蟹阵。
  三队平列,中队人少,两翼人多,形似螃蟹,可以随时变阵迎战。三是百鸟阵。以二十五人为一小队,全军分成数百个小队,散布如散星,使敌惊疑,然后突然进攻,常可取胜。四是伏地阵。在遇敌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忽一旗偃,千旗齐偃,转瞬间全军都贴伏地上,寂不闻声;然后一旗举,千旗齐立,全军从地上爬起,按旗号指点,如风涌潮奔,向敌军反扑,转败为胜。"
  曾国藩心里暗暗吃惊:原来长毛并不简单,从前总以乌合之众视之,难怪常常吃败仗。百鸟阵、偃旗阵,不见于前人兵书中,真是了不起的创造。曾国藩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继续问:"还有一些什么方法?"
  韦俊竭力思索,想了一会,说:"以前我们常用的,还有以进为退的战术。每当要撤离一地时,必连日出队,打仗不息,前进几十里,逼近敌营下寨,使敌不疑。到了布置完备,忽然一夜之间安全撤退。当撤退时,必在城墙上或立草人,或立木桩,上顶竹帽;白天遍插旌旗,晚上虚张灯火。"
  曾国藩想起那年石达开一夜之间撤离南昌时,正是用的这个战术,心里说:"这些个长毛,决不可等闲视之。"
  谈了这些大事后,韦俊又对曾国藩谈了些太平天国内部的繁琐称谓,如天王的话称圣谕,东王的话称诰谕,翼王的称训谕,英王的称金谕,干王的称宝谕,勇王的称瑞谕等;又如王长女称天长金,二女称天二金,丞相子称丞公子,丞相女至军帅女皆称玉,师帅女至两司马女皆称雪等等。曾国藩和众人听了哂笑不已。
  此时,陈玉成正率兵五万来救安庆,曾国荃向祁门告急。
  曾国藩命韦俊率所部渡江援安庆,另派湘勇进驻池州。
  待韦俊离开祁门后,曾国藩叫彭寿颐将韦俊所谈的加以整理,题名叫"长毛战术",誊抄十多份,分发给湘勇主要将领。又派人将李鸿章献的安徽分府地图给曾国荃送去,另附一封密信:
  兹派降人韦俊带所部前来援助。此等贼匪,逼迫无奈才降我,其性反复无常,终不可重用。然分化瓦解,自古以来为制胜良策,望弟善于运用;且此辈久在贼中,深知贼情,用之制贼,可谓以毒攻毒,要害在严加驾驭也。
  韦俊之部,宜放在前沿打四眼狗之援军,令其火并。另据韦俊供,安庆之贼,精锐在集贤关,切切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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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六 施七爹坏了总督大人的兴头 
 
  曾国藩一到祁门,见四周山势陡削,与外界相连的仅一条东通休宁、徽州,西联景德镇的官马大道。除此之外,有一条小路,勾通北面的两个小镇:大赤岭、大洪岭;另有一条小河,名叫大共水。大共水发源于祁门,南下经浮梁、景德镇流入鄱阳湖。河面狭窄,只能浮起坐两三个人的小船,货船不能进来。这里人烟稀少,土地贫瘠,倘若东西方向的官马大道被堵,与外面的联系一断,县城则陷于绝境。曾国藩后悔不该匆匆将驻扎祁门的决定上报朝廷,但事已至此,只得暂时住下。不久,实授江督并任命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的上谕到达,曾国藩更觉要老成持重,决策不能随意更改。但幕僚们不以为然,纷纷劝他离开祁门,另觅合适之处,曾国藩不听。因为马匹买不齐,马队暂不能建,李鸿章也跟着到了祁门。他用了两天时间,将祁门四周实地勘察一遍,对曾国藩说:"恩师,祁门地势形同釜底,此兵家所说的绝地,不如及早另择他处,以免将来受困。"见曾国藩沉吟不语,李鸿章又乘势再进言,"依门生之见,可移师东流。此地傍江依山,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老营驻扎东流,万无一失。" 
  曾国藩仍抚须不语。李鸿章忖度曾国藩心思已活动,话说得更直了:"恩师,倘若长毛闻讯围攻祁门,只须数千人就可将出路堵死,我们将成瓮中之鳖,束手受擒。"
  曾国藩抚须之手突然停住,两目光芒毕露,厉声责问:"少荃,你如此厌恶祁门,是不是胆小怕死?若如此,你可收拾行李离开这里。烦你转告其他人,凡怕死在此地的人,都可及早离开。"说罢拂袖而起。李鸿章只得讪讪退出。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提撤离祁门的话了。
  曾国藩将祁门柴氏宗祠改作总督衙门,开始办理两江政务。他日夜审阅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地方报送的文书,并分派幕僚,秘密考察三省府道以上官员的政绩,亲撰楹联一副:"虽贤哲难免过差,愿诸君谠论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僚友行修名立,乃尽我心。"要各府州县将此联书写在官厅楹柱上,时时以此自戒。又刊发《居官要语》一篇给各级官吏,要求他们严格遵照执行。又亲拟一份告示,标题为《晓谕江南士民》,雕刻成版,广为印刷,张贴在集市、街衢、码头上。这个告示共有六条:一禁官民奢侈之习;二令绅民保举人才,以两江之才,平两江之乱;三是安顿流徙,恤难周贫;四是求闻己过,凡军政过失,许据实直告;五为旌表节义;六为禁止办团。三省官吏,见这位威名久播的新总督果然厉害,无不畏惮,官场腐败之风略有收敛。
  曾国藩又仿效武则天当年的办法,在衙门口置一木匦,名为举劾箱,命两个勇丁终日守护。号召所有军民人等,均可将各级官吏奸弊情事写成举劾函投入箱内,总督衙门对举劾人严加保护。曾国藩这一举动,使祁门附近几个县的官吏们整天提心吊胆。他们平日奸弊情事太多了,一旦落入这个素有"曾剃头"之称的总督大人手里,后果岂敢设想!祁门县令包人杰,捐纳出身,自称是包拯的三十五代孙,其居官却与先祖大相径庭,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祁门合境怨声载道。
  这些天,他见曾国藩派员在三街六巷查访民情,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夜里,包县令换上青衣小帽,准备去北门外找一个人求教。此人年过七十,人唤施七爹。施七爹二十岁起在县衙门做事,一生给十多个县令当过幕僚,在衙门里整整混了四十八年,是一个更事极多、经验极丰富的刀笔吏。这两年养老住在县城,包县令每有难事,便带着一份礼物去请教。礼物厚薄,视事之难易而定。施七爹接过礼物,往往沉思一会,然后说出主意来,包县令照此去办,几乎件件顺遂。
  包县令从钱柜里取出一个二十两元宝,小心翼翼地放进袖口里,谨慎地锁好钱柜。刚落锁,他想到今日此事关系太重大了,一个元宝可能会嫌少,又把锁打开,再取出一个同样重的元宝,仔细看好,放进袖口,这才出了门。施七爹见包县令恭恭敬敬地送上两个元宝,乐得透体欢喜。凝神听完陈述后,他抱着一杆长烟筒,石雕泥塑似地靠在椅背上,长时间沉默不语。包县令耐心地等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施七爹想出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晚上,守护举劾箱的湘勇将一大叠信函送到曾国藩书案上。像往日一样,他依次将最上面的一封信拆开,准备每一封信都亲自看一遍。谁知这一封信刚读了几行,便大为惊骇。这封信举劾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信上说,曾国荃打下吉安时,偷运了二万多两银子回荷叶塘买田起屋,据说此事是曾国藩授意的。曾国藩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心中知道,沅浦的确运了不少银子回家,但并非是他授意的。不过,作为大哥,作为主帅,沅甫做的这种事,他能逃脱责任吗?曾国藩将这封信锁进竹箱里,继续看下去。
  第二封举劾的是邹九嫂乘丈夫外出之时,偷了一个野汉子在家,请官府速派人前去捉奸,以正风俗。曾国藩看后冷笑一声,顺手丢在一边。
  打开第三封,他又惊呆了。这封信又告到他的头上来了。
  说他自办团练以来,打仗无功,争权有术,所办的事情,大多违背国法,不通情理,举了在赣北设厘卡一事为例。曾国藩皱起扫帚眉,把这封信也锁进了竹箱。
  他已无心一封封细看了,略微浏览了一下:十几封举劾函,有一半是告的乡间小偷小摸、打架通奸等琐碎细事,另一半告的是驻扎祁门的湘勇官丁的不法情事,涉及地方官吏的,一封都没有。这一夜,曾国藩兴味索然。
  第二天送来的十几封,也差不多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第三天也有七八封。打头一封,便让曾国藩心惊肉跳。这封函告曾国藩私通长毛,与长毛左军主将韦俊私订密约,伺机造反;并有根有据地指出他的不臣之心多年前便已萌发,举了几句诗为证。说他曾写过"竟将云梦吞如芥,未信君山刬不平"的诗句,这里的"君山"就是暗示朝廷。又有"我思竟何属,四海一刘蓉;他日予能访,千山捉卧龙"的五言诗,刘蓉既然是诸葛亮,他曾国藩无疑是当今的刘先主了。
  曾国藩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想:这一定是有人在与我作对,借机诬陷,非得把这些人查出来不可。转而又想:如何查呢?不是自己号召别人举劾的吗?举劾别人可以,举劾你自己就不行吗?倘若此事闹大了,传到朝廷上去,皇上派人来调查,这些是是非非、真真假假的举劾函一旦公之于世,岂不反而坏了大事!曾国藩赶紧从竹箱里取出前两天那些告他和九弟、满弟的举劾函来,点起火一把烧了。思量此事只能不露声色地悄悄平息,方是上策。过几天,恰好宁国府告急,曾国藩便借口军情紧急,无暇阅览为借口,吩咐勇丁将举劾匦撤了。
  这里,包县令见大难躲过,心里好不畅快,又暗地送给施七爹一匹缎子,嘱咐他千万千万不能泄漏出去。
  宁国府的告急书是鲍超派人送来的。就在陈玉成出兵援安庆的时候,罗大纲、周国虞怀着对叛徒韦俊的不共戴天之仇,带领一万精兵奇袭池州府,一举收复,打乱了曾国藩的军事部署。李秀成率领十万人挺进赣北,与正在浮梁、景德镇一带的左宗棠楚军激战。李世贤则带领七万人马将宁国府城团团包围。鲍超霆字营有一万人,但驻在城里的只有三千,其他七千分扎在城外百十里地方。鲍超一面飞调城外兵马来教援,又要随身书吏给曾国藩写一封求援书。
  书吏受命,关起门来拟稿。鲍超忙布置城内兵勇加强防守。过一会儿,鲍超匆匆赶回衙门,高喊:"求援书发了吗?"
  书吏毕恭毕敬地回答:"回禀鲍提督,求援书尚未写好。"
  鲍超一听火了,骂道:"十万长毛围在城外,大火已烧到眉毛屁股上,你做啥子去了?这么久还没写好!"
  书吏忙说:"鲍提督息怒,这就写好,就写好!"
  说完,坐在文案边托腮构思。鲍超看得不耐烦,走上前去怒斥:"你这个书呆子,什么时候了,还调文墨?老子写给你看。"
  鲍超夺过书吏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一个方框框,然后心急火燎地在方框外画了几十个小圆圈,看看还不甚满意,便又在方框里写了个东倒西歪的"鲍"字,这才放下笔,高喊:"来人啦,把求援书给曾大人送去!"
  那书吏在一旁直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鲍超的求援书送到祁门,引起督府幕僚的哄堂大笑。曾国藩也笑了起来,笑后称赞说:"鲍春霆人聪明,这幅画生动简明,胜过文字多了!"
  急命朱品隆带三千人前去宁国救援。朱品隆刚走,徽州知府又来告急。曾国藩一时不知调何人去为好。正在为难之时,一人走了进来,说:"徽州是我的属地,你怎么不派我去救援呢?"
  曾国藩一见乐了,心里说:"惭愧,我怎么竟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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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1:血祭杨度(上卷)曾国藩张之洞曾国藩2:野焚曾国藩3:黑雨曾国藩-野焚杨度(下卷)曾国藩-血祭杨度(中卷)曾国藩-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