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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二十六部分

 五 左宗棠宴客退敌 

 
  陈玉成夜袭黄州府的时候,李秀成正在江西与左宗棠鏖战。 
  李秀成率领一万五千人马从天京出发,沿着长江南岸,经过当涂、芜湖、繁昌、青阳一路顺利地到达江西境内。左宗棠此时正统率楚军驻守在景德镇。他并不知道李秀成此行的目的在攻取武昌,进军江西只是借道。他推测李秀成的军事行动,其目的在以扰乱江西来解安庆之围。左宗棠筹建楚军所依畀的大将,正是王錱的两个弟弟王开琳、王开化。王氏兄弟对大哥在曾国藩那里所受到的冷遇深为不满,早就倾慕与大哥性格相近的左宗棠,遂全心全意为左宗棠尽忠竭力。筹建不久的楚军这几个月在江西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左宗棠对这支军队能建大功充满着信心,决心将李秀成这支人马全歼于赣北,让普天之下都知道楚军的利害。
  这时正是寒冬季节,雨雪霏霏,长途跋涉的太平军将士又冷又疲,亟待略事休整,并补足粮草。当部队来到离石门镇只有三十里远的时候,李秀成的养子、二十岁的先锋李容发说:"父王,弟兄们的衣服都淋湿了,得病的不少,军中粮食也不多了,石门是江皖交界的大镇,我们何不鼓励大家拿下石门,进城休息几天,备足粮草,再向武昌进军。"
  四周的官兵一听李容发这话,无不欣然赞同,慕天侯谭绍光也说:"容发说得有道理,王爷下令吧,打下了石门,不仅对弟兄们大有好处,传到天京,对天王陛下也是一个鼓舞。"
  因为这次军事行动,目的在于围武昌解安庆之围,所以一路来李秀成很少攻城略地,以免耽搁时间,损失实力。部队进入江西境内后,他知道左宗棠的楚军也在江西,更不想与楚军正面交锋。不过,粮草不多了,生病的却多起来的事实,作为全军的统帅,李秀成看在眼里,也不能置之不顾。他思考良久,然后对李容发、谭绍光说:"暂时不走了,这两天就在这里住下,休整休整,派几个侦探出去探明情况。一是探听石门镇内的兵力,弄清楚守城的是左宗棠的楚军,还是江西的绿营,再到景德镇去摸清左宗棠的实力。"
  当晚,去石门的侦探回报,驻守在石门的不是楚军,而是巡抚兼提督管辖的绿营,为首的是参将全克刚,手下有二千兵,城内粮草丰富,知大兵压境,正在全力防守。第二天,去景德镇的五个侦探,回来二人报告:左宗棠的楚军五千人,目前全部在景德镇城内,没有出城的动向。李秀成得知后,定下攻城的决心,并要求速战速决。
  次日,雨雪停止了,太平军饱餐一顿后,由李秀成亲自率领,向石门发动猛攻。李秀成采用的是太平军的惯常战术,数千面战旗遍地挥舞,几百面锣鼓同时敲响,伴随着枪炮声、呐喊声,气势十分雄伟,场面甚为壮观。
  全克刚登上城头,眼见太平军如此浩大凌厉的攻势,吓得心惊肉跳,一面布置死守,一面飞马向景德镇告急,请左宗棠派兵救援。
  左宗棠正要寻找机会与李秀成决战,一展楚军威风,得知这一危急情况后,立即派王开琳、王开化率领驻在景德镇的全部五千楚军,兼程向石门奔去。幕僚杨昌浚提醒道:"季帅,楚军倾城而出,倘若李逆乘虚转攻景德镇,将如何是好?"
  "不要紧。"左宗棠胸有成竹地说,"李秀成目前正全力攻打石门,不可能分兵;再说,他如何知道景德镇的兵力全部出动了!"
  "尽管如此,还是要作些布置,迷惑长毛为好。"杨昌浚对守空城总有点不放心。
  "好吧,你就去传达我的命令:城墙上遍插旌旗刀矛,留城的三百老弱病残,只要能走得动的,都上城头,披挂整齐,日夜巡逻。"
  王开琳兄弟率领五千楚军出城的第二天,留在景德镇城内的三个太平军侦探,便把城里的一切都探听得清楚了。他们暗自高兴,立即派出一个人,将这一重要军情告诉李秀成,并建议分兵攻打景德镇。李秀成接到谍报后喜出望外,命李容发带三千人间道奔赴景德镇。
  江西的景德镇与河南的朱仙镇、湖北的汉口镇、广东的佛山镇,并称为全国四大镇,乃有名的繁华富庶之城,这里所烧制的各种精美瓷器,从明代起便享誉海内外。李容发受命后欢喜雀跃,当即点起本部三千人马,就要开拔。看着养子稚嫩的面孔,李秀成忽然有点不放心。他郑重叮嘱道:"左宗棠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你到景德镇城下后,要实地仔细观察,千万不可莽撞行事。"
  李容发点头记住了。
  当李容发率部来到离景德镇五十里外的两路口时,城内已得知这一意外的军情,杨昌浚急得团团转,口里不停地念道:"这如何是好!调兵都来不及了。"
  左宗棠心里也很着急,表面上却仍镇定如常。他端坐在椅子上,一边摸着胖胖的下巴,一边紧张地思考对策:敌军距城只有五十里了,一个半时辰就可以来到城下,城内的三百病残绝对不能守卫,调兵来救已不可能,弃城逃跑则更是不可为的事。怎么办呢?一旁的杨昌浚又开腔了:"看来城里一定藏有李逆的细作,不然,何以王开琳他们一走,李逆便派人来打景德镇呢?何况派的是他年纪轻轻的养子,带的只有三千人,这不明明欺负我们是一座空城吗?"
  空城!今亮立刻想起古亮唱的那一曲千古传颂的空城计。
  不过,人们都说,空城计是绝唱,只能唱一次,不能唱第二次。左宗棠想到这里,不免沮丧起来。但是,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擒吗?再是绝唱,事到这等地步,也只得重唱一次了。只要不照搬古人的故事,出点新意,眼前这个二十岁的娃娃将领是有可能被蒙骗过去的。既然他的细作可以传出城内的军事力量,那么也一定会将我的戏文传出去。左宗棠打定了主意。他一面火速派人传令王开琳,立即带领三千人星夜回景德镇救援,一面在城内唱起他的空城计来。
  一时间,景德镇城内沸沸扬扬,都说王开琳率部在石门城外马到成功,大败长毛,活捉了李秀成。楚军总部衙门张灯结采,放起鞭炮,厨房里传出阵阵浓烈的酒肉香味。一会儿,城内文武官员、各大商号老板以及社会名流,纷纷骑马坐轿,穿戴一新,来到总部衙门。左宗棠穿起四品朝服,在大门外笑容满面地迎接各方宾客。客人们热情地祝贺楚军在石门城外的大捷,有的阔老板还赶制了题着颂辞的横匾。左宗棠喜气洋洋地接受大家的颂扬。衙门花厅里,二十桌酒席同时摆开。主人向来宾报告了战况,再次证实已将长毛忠王李秀成活捉,现正由楚军分统王开琳押送,行走在返回景德镇的大道上。一到城里,便将在十字街口示众三日,然后押到京师,向皇上献俘。
  住在景德镇里的浮梁县丞虎中良代表地方各界向左宗棠致谢致敬,并当场将一柄特大黄绫万民伞,由一个大汉举着,送给楚军统帅。左宗棠毫不谦让地接过。
  与衙门酒席相照应的是全城四门洞开,守门的兵勇也杯盘相碰,开怀畅饮,全然不知道李容发的三千大军正在向这里压过来。
  这些情况,都被留在城里的两个太平军侦探一一看在眼里。他们先是惊讶,继而略表怀疑,最后,当亲眼看到左宗棠和各方来宾酣然醉倒在花厅时,他们不得不完全相信了。城内不可久待,估计攻打景德镇的人马正在半路中,两个侦探遂急忙溜出城门,向西北方向奔去。
  刚出城外二十里,就碰到了李容发。侦探把在景德镇城内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
  "真有这事?"李容发听后大吃一惊。他瞪起虎眼望着两个侦探,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少将军,一点不假。左宗棠摆了二十桌酒席庆贺,我们混进了宴会厅,亲耳听到左妖头对着客人宣布,说忠王已被他们捉住了,正在向景德镇押来。"两个侦探毫不含糊地肯定。
  摆酒庆贺?看来父王真的被清妖捉了。年轻的先锋不觉怒火冲天。李容发本是一个广西永安城外道旁行乞的孤儿。那年他才十岁,父母双双病饿死去。小容发无兄无弟。一天,偶尔见从永安城里冲出的太平军中,有许多和他年龄相差不多的小孩,便恳求投靠太平军。他恰好找到了李秀成。李秀成见他生得端正伶俐,便收留他在童子军里。容发聪明勇敢,三年后就成为童子军的头领。李秀成在太平军中的地位也逐渐升高。他生有三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一次,李秀成来到童子军视察,见小容发英姿挺拔,在众多的童子军中出类拔萃,心里高兴,摸着他的头,感慨地说:"我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机灵的容发一听,马上双膝跪在李秀成的面前,恳切地说:"若将军不嫌,我愿做将军的儿子。"
  李秀成大喜,况且容发也姓李,姓都不要改,于是笑着对他说:"你真是天父赐给我的好儿子。"
  从此,李容发便来到李秀成的身边。在李秀成的亲自指点下,他进步更快,不久便成为太平军中一名出色的年轻将领。去年又升为总制,已能独当一面,与清军打仗了。李容发与养父感情深厚,对养父极为敬重爱戴。他毕竟年轻,阅历不多,当时一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义愤填膺,也没来得及多想,立即下令,全军掉头往回走。他心急火燎,拍马奔跑在最前头,恨不得立即碰上王开琳,杀他个片甲不留,从清妖手中救出父王。
  当李容发率部折回石门的消息传到楚军总部时,左宗棠立即下令关闭城门。他心中毕竟不踏实,再次派出快骑通知王开琳,不管战事进展如何,都要尽快赶回。又下令城内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都拿起棍棒上城楼。到了傍晚,城外的斥候慌慌张张地进城禀报:长毛李容发又杀回来了!
  左宗棠一听不觉跌足叫苦:"看来这空城计的确只能唱一次!"
  原来,李容发走到半路,突然记起父王的教导:"左宗棠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也听人说起过诸葛亮用空城计退兵的故事。心里想:莫非上了这个老妖头的当!
  李容发叫过身边的一个两司马,悄悄地吩咐他几句。那个两司马立即拨转马头,向景德镇飞奔。将近一个时辰后,两司马追上了队伍,向李容发报告:"景德镇四门紧闭,城头走动着手拿棍棒、面色恐慌的百姓。"李容发咬牙切齿地骂道:"这个千刀万剐的老妖头,果然中了他的奸计。弟兄们,再杀回去!"
  楚军总部衙门里再度出现惊恐。左宗棠看着天色渐渐黑起来,心中有了底。他按剑厉声喝道:"大家都不要慌乱!现在的形势是我为主,长毛为客,天色已经黑了。黑夜作战,为主一方占八成优势;更何况景德镇城墙高厚,城楼上有的是火药炮子。凭借着有利的天时地利,我一人可敌长毛十人。即刻传我的命令:三百名伤病楚军中选出一百名来,一律充当炮手;上城楼的百姓,独子的回家,父子兄弟同在的留一人,听候调派,搬运大炮火药。长毛放炮放枪,一律不予理睬;若架梯攻城,则以炮子抵挡。只要坚持两三个时辰,王分统就会率军赶回。勇敢杀贼的,本帅有重赏;若有临阵脱逃、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下达命令后,左宗棠亲自披挂上城墙指挥。主帅的气概,给城内的人心起了很大的安定作用,城墙上的防守队伍很快地组织起来。城外的李容发见黑夜之中城楼上号令严肃,整齐不乱,又见城墙厚实,不敢贸然进攻,只是命令不断地向城楼射箭放炮,吩咐各旅各师绑扎云梯,作好攻城准备,只等天一亮,便发动猛攻,务必拿下景德镇,活捉左宗棠,以洗误中诡计之羞!
  城内城外就这样对峙着。时正隆冬,天亮得晚。待到辰初时分,天色才渐渐放明。正当李容发准备吹号攻城的时候,却不料王开琳率部急匆匆地赶来了。城楼上,左宗棠见救兵已到,心上的一块千斤重石骤然落地,忙下令向城下发射炮子,又亲自擂起战鼓。一时金鼓齐鸣,炮火喧天,楚军前后夹攻,李容发的阵脚大乱起来。激战半个钟头,眼看不能取胜,遂率部冲出王开琳的包围,向石门镇奔去。王开琳也不追赶,收兵进城。
  当李容发来到石门时,李秀成早趁着王开琳撤军的大好时机,一举攻下了石门镇,全克刚仓皇逃命。虽未抓住左宗棠,但这次军事行动已圆满达到目的,李秀成没有谴责养子。
  太平军把石门镇内的粮食全部带上,次日傍晚便全军撤出,按着既定的目标,沿长江继续向西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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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六 荒郊古寺遇逸才 
 
  李秀成的部队来到武宁时,得知陈玉成从黄州府撤兵的消息。千里围武昌的用兵计划,他本来就是勉强接受的,现在北岸已撤兵,他正好借口不执行了,遂立即停止前进。他在武宁、通山、崇阳一带招募三十万流亡饥民,率部东归。围魏救赵的用兵计划,就这样流产了。一个月后,陈玉成才知道上了大当,但后悔已晚。 
  转眼到了七月,秋风又起,曾国荃围安庆,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曾国藩不放心,带着康福等人亲到安庆城外视察。
  从东流到安庆,只有一百多里水路,午后便到了南门码头。国荃、贞干事先都不知大哥的行动,未到江边迎接,曾国藩一行作普通人打扮,悄悄地上岸,沿着外壕查看。
  城内城外都很安静。但见壕沟宽深,满插竹签,两道壕沟之间,营房相连,炮台林立,时见搬运弹药、拭刀擦枪的湘勇,间或也可见集合操练的哨队。曾国藩心里默默称赞。快到西门地段,酒店饭铺开始多起来,进进出出的大多数是醉得歪歪斜斜的湘勇官兵。饭店旁边是一家烟馆。曾国藩从小窗口向里面望:昏黑的屋子里,四处闪着暗淡的火光,土砖垒起的炕上,摊尸一样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烟客,旁边堆着解下的上衣佩刀。无疑是军营里的人!曾国藩一阵恶心。刚转过脸,又见对面一座破烂的茅房前,站着三个抹粉擦脂的年轻女子,正笑着向他招手。曾国藩气得转身便走,不小心与前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瞎了眼的糟老头,你是去赶杀场呀!"
  曾国藩抬头一看,前面站着一个酒气熏天的汉子,正对着他口出恶言。那人右手挽着一个年轻女子,左手提着一个酒葫芦,曾国藩分不清他是湘勇还是百姓。康福抢上前,指着那人训道:"无法无天的混蛋,你骂谁来!"
  "老子宰了你!"那人甩开身边的女子,从腰里刷地抽出一把刀来。曾国藩看见这正是一把刻着"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的腰刀。他不禁叫了一声"惭愧",慌忙把康福拉开了。
  咸丰四年曾国藩首次颁赠的刻字腰刀,深受湘勇将官的爱重,后来他又亲手颁赠了两次。凡得到腰刀者,一律被湘勇视为英雄。以后,湘勇人员大大扩展,曾国藩无法一个个颁赠,便统一打造,由各军统领代为赠送,初时控制很严,日久慢慢地松了。这腰刀尤以吉字营领得多,发得滥。
  曾国藩无心再巡视了,叫康福进壕通报。曾国荃一听,忙带着弟弟和一批营官亲来迎接。曾国藩见两个弟弟风尘仆仆,营官们也都满面风霜,遂不忍心指责,在接风宴上,对吉字营贞字营大大地作了一番夸奖慰勉。晚上,在卧室里,他严肃地对两个弟弟说:"过去,我教你们作文写字,都强调一个'气'字。文求气昌,字求气贯。文气不昌,虽道理充分,其文不足称;字气不贯,虽笔笔有法,其字不足观。带兵亦然。
  军营中最重一个'气'字。作统领者,应时时在军中培植新气、勇气,涤除暮气、惰气。打仗为极苦极烈之事,哀戚之意如临亲丧,肃敬之心如承大祭,方为军中气象。故军中不能有欢欣之象,更不能有桑中之喜,骄浮淫乐,必招大败。昔田单之在即墨,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此所以破燕复齐。及攻打狄时,黄金横带,前呼后拥,士卒有生之乐,无死之心,鲁仲连策其必不胜。围安庆一年多进展不大,其原因即在军中气不正。明日即严令前壕外一切酒楼烟馆妓院统统撤除,官勇一律在壕沟内训练,有未经允许私出外壕者,斩不赦!"
  国荃、贞干谨遵大哥之命。几天后,军营气象果然大大改观。
  这天,曾国藩仍着便服,带上康福,到前壕外再去亲自查看一番。一路上,原先的烟馆酒楼妓院都已关了门,过去人烟稠密之处,现在明显地萧条了,所见到的湘勇,都是带着伙伕采买油盐菜蔬的什长哨官,不再是嫖客醉鬼了。曾国藩颇为满意。既然知错能改,且雷厉风行,看来两弟值得造就。一时喜欢,见前面山林荫翳,小溪长流,不觉生出一股游兴来。他对康福说:"久闻安庆山水好,我们到前面去看看吧!"
  康福陪着曾国藩向山林走去。果然林木青翠,溪水晶亮,真可去污涤浊、陶情冶性。山水虽好,人事却令人气沮。本是水稻收割的季节,眼前却是稻稀草密,田野荒芜,走了两三里路,除见到几个老头瘦妇在有气无力地捋谷外,田里不见一个壮年人。"打仗真是件作孽的事!"曾国藩轻轻地自言自语。
  山嘴背后是一个山坳,康福眼尖,指着远处说:"曾大人,前面大柏树下有个小屋子,我们到那里去坐坐,讨碗水喝吧!"
  二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小小的寺庙,庙门上方横写着三个字:宏毅寺。
  曾国藩笑着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寺名。"
  "这怕是用的曾子的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康福猜测。
  "和尚不识字,请读书人取寺名。读书人不懂佛经,只懂孔孟,就从《论语》中选了这两个字,造成了这个儒释结合的庙名。你说是这样吗?"曾国藩问。
  "我想也可能是一个受了挫折的有志之士,曾在这里隐居过,为激励自己,干脆将原庙名改为这个名字。反正这里偏僻,没有几个人来,也不怕遭别人的谴责。"康福提出他的见解。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是桩解不开的公案。"曾国藩边说边进了庙门。
  这个寺庙真的小,小到就一间一丈见方的屋子。正面供着一尊尺把高的小菩萨,菩萨面前有个石香炉,里面插着几支残香。左边一张床,床上整整齐齐叠着几排书,壁上挂一把剑鞘,真个是三尺宝剑半床书。右边一张书案,一条凳子,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正中有一页写满字的宣纸,一个朱红玛瑙雄狮镇纸压在上面,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书案前方墙壁上挂一副对联:"把酒时看剑,焚香夜读书。"
  "好,写得好!"曾国藩称赞,笑着对康福说,"还是你说得对,现在这里就住着一位隐士。"
  "这个隐士到哪里去了呢?"康福四处张望,指着小菩萨旁边说,"大人,这里还有一道门。"
  门虚掩着,一推便开。门外是一块四方土坪,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在土坪上舞剑。那剑舞得真好!进如闪电,退若飙风,上下左右飞动起来,划出一个耀眼的银盘,如同中秋明月落到人间。
  "好剑!"惺惺惜惺惺,康福看得呆了,脱口称赞。
  "谁?"那人急忙收起剑,回过头问。
  曾国藩这下看清了,舞剑的人三十余岁年纪,面白无须,身材适中,正如联语中所写的,是一个喜欢舞剑的读书人,不是江湖上的拳师侠客。曾国藩最不喜欢那些走江湖的剑侠。在祁门时,有一人前来投奔,自称皖省名侠许荫秋。武艺的确很好,但曾国藩不收留。幕僚问他何故。他说这种剑侠大多无赖流氓,邪多正少,不遵法度,留之则坏军纪。名侠尚且不留,此后再无侠客一类的人来投奔了。
  "我们是两个过路的客人,想到这里讨碗水喝。刚才多多冒犯,请足下海涵。"康福答话。
  "啊,是两位客官,请屋里坐!"那人豪爽大度地将曾国藩、康福让进屋里坐,一边倒茶,一边问,"听口音,客官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是湖南人,听说安庆正在打大仗,特地来看看。"曾国藩暗思此人必非等闲之辈,有意向他透露点身分。
  "客官胆子也太大了,打仗杀人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笑着说。
  "足下一人在战场边的荒郊古寺里读书用功,胆子岂不比我们更大。"康福插话,眼里流露出敬佩的神采。
  "实不相瞒,我在这里等着见一个人,三个月了,一直无机缘。"那人说话坦率。
  "足下想见谁?"曾国藩好奇地问。
  "湘勇吉字营统帅曾九爷曾国荃。"
  曾国藩和康福心里同时一怔,互相对望了一眼,康福正要答话,曾国藩先开口了:"足下为何要见曾九爷?"
  "想告诉他破安庆之法。"那人毫不隐瞒。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康福奇怪地问。
  "咸丰八年,我曾经亲自闯进曾九爷的哥哥六爷曾国华的帐中,告诉他不要打三河,转攻庐江。曾六爷不听我的话,结果弄得全军覆没。后来我总结出了教训,这些带兵的主帅大概看不起毛遂自荐的人。我这次改变作法,长期住在这里,我想总有一个得见的机会。"
  这人的话勾起了曾国藩的记忆,那夜温甫不是说过这事吗?
  "足下是江苏阳湖人?"曾国藩两目灼灼发光,注视着对方。
  "是的。在下正是阳湖人。"那人惊奇起来。
  "足下大名叫作赵烈文?"曾国藩进一步追问。
  "正是!客官何以知道?"那人越发惊奇起来,也盯着曾国藩。
  "赵先生,我与你神交已久了,不想今日在此相遇,真是天幸!"曾国藩激动地站起来,走到赵烈文的身边。
  "客官你是?"赵烈文也站起来,拉着曾国藩的手。
  "赵先生,他就是六爷九爷的大哥曾大人。"康福介绍。
  "曾大人!"赵烈文纳头便拜,"大人万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快起来,快起来!"曾国藩扶起赵烈文,"请赵先生收拾书剑,我们一起到九爷军营里叙话。"
  听说来者正是那年阻止攻三河的赵烈文,国荃、贞干都另眼相看。吃完饭后,曾氏三兄弟向赵烈文请教破安庆之策。
  赵烈文从从容容地说:"长毛守城,有句老话,叫做守险不守陴。就是说,精兵良将都放在城外的险要之处,城内的反而是老弱病残。破安庆,就要从这里下手。安庆的险要首在北门外的集贤关。破了集贤关,安庆城一半到了手。次在菱湖石垒,菱湖石垒一下,安庆就是一座孤城。不出十天半月,即使外面不攻,内乱亦必自起。"
  曾国荃插话:"集贤关我们打过几次,石垒坚固,更兼刘玱林凶猛异常,这块硬骨头不好啃。"
  赵烈文微笑着说:"集贤关硬攻不能奏效,要采取另一种办法。"
  "惠甫先生,你若帮我们破了集贤关,家兄一定重重保荐你。"曾贞干说。那夜,他亲耳听见六哥说过赵烈文。在他的心目中,此人是个奇人。
  "保荐不敢。"赵烈文谦虚了一句,继续说下去,"集贤关的五千人,的确是安庆守兵的精锐,刘玱林也可谓长毛中的名将,但刘玱林的副手程学启和他的一班子兄弟,却有空子可钻。"
  "程学启是个什么人?"曾国藩问。
  "破集贤关就在此人身上。"赵烈文这句话,将曾氏兄弟的情绪大为提高了。"在下这几年在安徽,对此人颇有所了解。他是桐城人,咸丰五年在本省投的长毛。"
  "程学启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曾国荃问。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将程学启的家人抓起来,以此来要挟。
  "程学启家里没有人了,他从小父母双亡。"
  "呵!"曾国荃很失望。
  "父母死后,程学启靠乞讨糊口,在下九流中长大,混得了一身好武艺,在桐城县里称王称霸,为非作歹,从县衙门到老百姓,个个都怕他。县太爷明里奈何他不了,便使了一个暗法子,用钱买通了庐江城里几个无赖。咸丰五年三月的一天,程学启过二十六岁生日,那几个无赖接他到庐江喝酒。
  喝到半夜,程学启酩酊大醉,无赖们将他的手脚死死捆紧,扛到江边,对着他的胸口刺了几刀,登时血流满地。无赖们见他已死,便一走了之。第二天凌晨,庐江城郊一个姓穆的老太婆到江边洗衣服,见一个全身是血的大汉在呻吟。穆老太婆吓了一跳,立即回家叫来儿子穆老三。穆老三把程学启背到家中,一进屋,他又昏死过去了。穆老太婆给他抹去血,洗净伤口,穆老三又拣了草药替他敷上。程学启醒过来,想起昨夜的事,万分感激穆家母子的救命之恩,当即认穆老太婆为干娘,与穆老三拜了把子。一个月后,程学启复了原,他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混不下去,于是干脆投了长毛。程学启有本事,打仗不怕死,很受陈玉成赏识,年年升官,现在已是监军了。程学启在贼中得了势,当年一班痞子弟兄都来投奔他,这些人大部分也当了官。程学启对任何人都不讲情义,唯独对穆家母子的恩德不忘。这些年给了穆家不少银子,但穆家不承认,可能是怕惹祸。"
  曾国藩说:"程学启能知报答穆家的恩,可见良心尚未完全泯灭。"
  赵烈文说:"正是大人这话。我想如果能够买通程学启,要他在内部发难,外面再配合,集贤关就可以破了。"
  曾氏兄弟都认为这条路子值得一试,于是请赵烈文先去庐江找到穆老三,打听程学启最近的情况。
  几天后,赵烈文从庐江返回,禀报曾国藩、曾国荃:据穆老三讲,程学启近来心思颇不安定,叶芸来、张朝爵、刘玱林等人都是两广老兄弟,对他始终不能以心相待,监军当了一年多未得提拔,心中不满,又对安庆能否守住有怀疑。曾国藩听后大喜道:"此人可用。"
  三人一起细细商讨了半夜。
  次日晚上,曾国荃带着彭毓橘、李臣典和赵烈文一起到了庐江城。经过一番威胁利诱,穆家母子终于就范。穆老三利用程学启给他的令箭,畅通无阻地进了集贤关外的第四个石垒,拜见义兄。
  "程哥。"穆老三哭丧着脸说,"娘病势沉重,怕只有一两天日子了,老人家一天到晚念叨着你,想临终前见你一面。"
  程学启说:"干娘恩德深重,论情理我应该去送终,但战事紧急,我离不开。这样吧,你拿两百两银子去,把干娘的丧事办得风光点。"
  说罢,立即要亲兵去取银子。穆老三急了,说:"程哥,银子倒不在乎,你平日送的,我们都存在那里,娘是想见你一面。你无论如何都要去一下,骑马去,后天就可以赶回来了。"
  程学启想了一下,说:"好吧,我这就去一趟。"
  清早,两人骑两匹快马出发,安庆离庐江只有二百五十里,黄昏时便到了。穆老三将程学启带到老母的卧室。程学启推门一看,不见干娘,心中生了疑。正要发问,彭毓橘、李臣典手执大刀冲了进来。程学启情知不妙,忙向腰间拔剑,彭毓橘早已把剑抽走了。程学启愤怒地问:"你们是什么人?"又转过脸去责问穆老三,"老三,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曾国荃身着正四品道员朝服从门外迈进。程学启惊问:"你是何人?"
  曾国荃哈哈笑道:"程将军,久仰了!"
  穆老三忙说:"程哥,这位便是湘勇吉字营统帅曾九爷。"
  程学启又惊又惧,转身就要出门,穆老三一把抓住:"程哥,曾九爷特来见你,有要事相商。"
  程学启见门已关,料想走不脱,只得站着不动。
  "坐下,坐下好说话。"曾国荃脸型五官全像大哥,唯独两只眼睛细长,一笑起来,就成了两根线。程学启极不情愿地坐下,心像鼓锤样跳个不停,见曾国荃并无恶意,才慢慢平静下来。
  "久闻程将军艺高胆大,恩怨分明,是个真正的大丈夫,只是出于不得已才屈身事贼,家兄和我深为程将军惋惜。"
  程学启仍在莫名其妙中,不知这个死对头要干什么。
  "程将军,你堂堂一条汉子,何必要顶个贼名呢?"见程学启不开口,曾国荃继续说,"家兄久慕程将军大名,特要我用此法将将军请来,想你不会怪罪。王师围安庆一年多了,各路援兵正源源而来,陈玉成的人马被陷在挂车河以北,不得南下一步,李秀成的南路已退回苏南,安庆不日即将攻克。闻程将军在长毛中备受两广老贼的欺侮,甚不得志,何不反戈一击,弃暗投明呢?"
  曾国荃盯着程学启,眼中那股凶杀之气与大哥一模一样。
  程学启心中又紧张起来,暗思:原来是要我投归朝廷,看来今日不答应是出不了门,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假意应承下来。
  "曾九爷,今日能在干娘家里见识你,真是幸会。我也早闻曾九爷是个英雄,果然名不虚传。我投长毛,的确也是万不得已。我的祖父,也是桐城县里有点名气的秀才。我常想:今后死了,还不知在阴间如何见我的祖宗。我早有投奔朝廷之心,只是没有机会。不知曾九爷是要我现在就跟你去呢,还是出去后率人来归?"
  曾国荃说:"如果程将军真心归顺朝廷的话,朝廷仍会真心相信你,你这次先回去,遇有机会作内应。我们内外进攻,打下集贤关。我今天带来了一套副将官服。"
  曾国荃转脸对彭毓橘说:"你把它拿出来,给程将军过目。"
  当彭毓橘捧出一套簇新的从二品副将官服时,程学启眼睛一亮,尤其是帽子上那颗起花珊瑚顶,令他久看不止。尽管监军的官位也不低,但它究竟比不上朝廷副将的尊贵,程学启的心动了。
  "程将军,这套副将官服暂存你干娘这里,待破安庆后,我为将军亲自穿上。"
  "愿为九帅效劳!"程学启站起来,向曾国荃鞠了一躬,然后打马直奔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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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七 血浸集贤关 
 
  当曾国荃将与程学启会见的情形告诉大哥后,曾国藩沉吟片刻,说:"程学启的归顺尚不可靠。那家伙是个无赖出身,无信义可言,说不定回去后又会变卦。" 
  赵烈文说:"大人虑及的是,在下还有一计。九帅只管放心猛攻集贤关,我保证程学启会在垒中作乱。"
  说罢,轻轻地说出了他的计谋,曾国藩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微笑。
  为再次猛攻集贤关,曾国荃作了充分的准备。他调集了大小火炮百余座,抬枪、鸟枪上千杆,火药五万斤,炮子一千箱,集中吉字营精锐八千人,针对着集贤关外、赤冈岭下四座石垒,布置了一个三面合围的火力网。炮火猛轰了三天。
  尽管长期的饥饿和疲劳,使石垒中的太平军将士体力不支,但大多数人并无二心。他们清楚,摆在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即为保卫安庆血战到底,此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尤其是官拜擎天侯的刘玱林,这个从金田村里打出来的硬汉子,从没有在清妖面前有过难色,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的胸中仍充满着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一到夜间,两军炮火暂息之时,他便走出一号石垒,到二号、三号、四号石垒中去吊死问伤,鼓舞士气,指授方略,调配弹药。这天他来到第四垒,见程学启正与几个师帅旅帅在喝酒,便走过去,拍着程学启的肩膀说:"好兄弟,哪里弄来的酒?这么香,馋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程学启忙斟上一大碗递上,笑道:"侯爷,你也来一碗,这是邹矮子在酒坊里偷来的。只是没有好菜,你用这个将就点下酒吧!"
  说着从瓦盆里抓出一个泡得发黑发臭的盐萝卜。刘玱林一口将酒喝完,咬了一口萝卜,说:"弟兄们好好打,把眼前这班清妖打退后,我请大家喝古井贡酒,吃狗肉炖萝卜!"刘玱林顺手将剩下的半截盐萝卜丢到瓦盆里,对程学启说,"把受伤的弟兄们趁黑夜送回城里,再运几千斤火药炮子来。"说完,走出了石垒。
  程学启从庐江回到石垒后,一连几夜没睡好觉,既恐惧又兴奋。他对太平军与朝廷两者之间,今后究竟谁胜谁负拿不准。以前他也不多想这些。他觉得这几年过得很快活,吃得好,玩得好,有权有势,风光体面。他想得很简单:拼命打仗,爬上更高的官位。太平军成功了,他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打败了,他就寻一个机会逃走,凭着已有的金银财宝,下半辈子也会痛痛快快。万一哪天打死了,死就死,过了这多年的好日子,死了也划得来。现在居然有这样的好运气,朝廷送官上门,今后脚踏两边船,谁胜都有自己的好日子过。程学启暗自庆幸那天还算机灵,没有拒绝曾国荃。他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最为相得的拜把兄弟,把兄弟们都很高兴,他们也想脚踏两边船,图个一辈子舒心。
  眼看双方激战了几天,势均力敌,集贤关难以打破,曾国藩对赵烈文说:"看你的第二步棋了。"
  这天下午,穆老三正在家里闲坐,两个一胖一瘦的黑汉子走进他的家门。穆老三见两人来得蹊跷,忙站起来赔着笑脸说:"二位有何贵干?"两个汉子紧绷着脸问:"你是穆老三吗?"穆老三点了点头。"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安庆城里的太平军。"穆老三心想,一定是程哥派来的人,于是放下心来,招呼他们坐,一面又去倒茶。
  瘦子摆摆手,厉声说:"不要张罗了,我们不是程监军派来的,我们是擎天侯刘玱林的人。"
  穆老三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有人告发,说前几天程监军在你家里和清妖曾老九见了面,曾老九还送了一套副将官服,有这事吗?"
  穆老三是个未见过世面的人,听了这几句话,脸都吓黑了,心想:这怎么得了,一旦坐实,脑袋不丢了吗?好在副将官服已藏在地下,他们搜不出,心里略安定些,便说:"总爷,没有这事,这是别人诬告的。"
  胖子说:"是不是真的,我们搜后再说。"说着便把穆老三的家翻个底朝天,并不见副将官服。穆老三愈加镇定了:"两位总爷,我说没这事吧!"瘦子说:"有这事也好,无这事也好,不关我们的事,你陪我们去见擎天侯,当面对他讲清楚。"穆老三害怕了:"我家有生病的老母,走不开,你们行行好吧!"胖子恶狠狠地说:"什么行好不行好,别罗嗦,到擎天侯面前去说话!"两人不由分说地把穆老三推出家门。门外拴着两匹马,瘦子把穆老三拎上马背,自己坐在他的后面,和胖子一起,扬起马鞭,两匹马飞快地向南边跑去。
  断黑时,三人来到姜镇,这里距集贤关只有二十里了。瘦子对胖子说:"老哥,今夜就在这里舒舒服服睡一觉,明日再进垒吧!"胖子说:"行,今夜咱哥俩畅畅快快地喝两盅。"
  进了伙铺,拴好马后,两个汉子大吃大喝起来,足足闹了一个时辰,都喝得酩酊大醉,烂泥似地倒在床上,死一般地睡着了。穆老三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天赐良机,再不逃走就是傻瓜。"他急忙把桌上的残汤剩水吃了两碗,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旅店,又不敢去牵马,怕马叫起来坏事。往哪里去呢?回庐江,身上无分文,几天的路程如何对付?不如干脆去找程哥,也要告诉他事发了,早作准备。穆老三打定主意,摸黑跑向集贤关。
  快要天亮时,穆老三钻进了四号石垒,将突然变故告诉了程学启。程学启一听,心里发了毛,想:此事刘玱林既已知道,这里就混不下去了,不如先下手为强。程学启打发穆老三通知曾国荃:明天上午炮响后,四号石垒作内应。
  当天夜里,刘玱林像往常一样查看二、三、四号石垒。踏进四号石垒时,正遇见程学启召集他的几十号同伙密商明日内应事。程学启心怀鬼胎地站起来,不自然地倒了一碗酒递上。刘玱林接过酒一饮而尽,拍拍程学启的肩膀说:"老弟,我弄来了几瓶好酒,明天打完仗后,到一号垒去,我们喝个痛快。"
  程学启心里一惊:莫不是要抓我了?他讪讪地笑了几下,敷衍两句,把刘玱林打发走了。回头对伙计们说:"大家都听到了吗?明天再不下手,我们就完了。大家都不要手软,明天狠狠地打,程哥不会亏待你们。"
  穆老三的到来,证实赵烈文计策的成功。第二天一清早,曾国荃下令:今天一定要破集贤关,全军将士都得奋勇向前,不许后退;打下集贤关,论功行赏。
  吃过早饭,吉字营一万湘勇,抬着火炮、抬枪、鸟枪,跨过外壕,向赤冈岭进逼。曾国荃提着一把大砍刀,杀气腾腾地在后面督战。刘玱林远远地看见湘勇涨潮似地向石垒涌过来,气焰比往日更为嚣张。他对程学启说:"你带三垒四垒在后面防两翼,我带一垒二垒在前排挡正面,今日清妖来势凶猛,要多提防。"程学启暗自高兴,满口答应。
  刘玱林挥舞红旗,站在一个山坡上亲自指挥。一垒二垒筑在赤冈岭下官马大道两旁,三垒四垒筑在山坡边,防东西方向。刘玱林将一、二两垒三千五百人全部调出垒外,组成强大的火力网,凭借着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给疯狂进攻的湘勇造成了强大的威胁。湘勇在离石垒半里远的地方停下来,列队架炮。只听得一声号响,湘勇火炮、抬枪齐鸣,雨点般的弹子打在赤冈岭的岩石上,溅出星星点点火花,有些较松散的岩石则被打得碎片纷飞。吉字营是湘勇中装备最好的部队,这些火炮全部是从广东运来的洋炮,射程远,威力大,太平军的土炮远不是对手。
  刘玱林手中蓝旗一挥,全军卧倒,任湘勇火炮狂轰滥炸不还击。打过一阵后,曾国荃命令击鼓冲锋。万名湘勇吆喝着向前冲去,约摸冲出四五十丈远的时候,刘玱林拿起黑旗一挥,太平军火炮大作,弓箭乱飞,湘勇饮弹中箭,一片接一片倒下。曾国荃气得直跺脚,无可奈何,只得传令收兵。彭毓橘跑过来说:"九帅,长毛土炮射程不远,我们可以再推进二十丈。"曾国荃满脸灰尘,气呼呼地说:"就依你的!传令所有火炮一律推进二十丈,各营各哨后面紧跟。"
  在湘勇向前推进的时候,刘玱林也将部队作了新的部署,命令程学启将第三垒调到正面递补。待第三垒下到山坡时,程学启将第四垒的八百余名太平军唤进石垒。兵士们正感奇怪,只见程学启猛地跳到石垒中间的土台上,高喊:"弟兄们,安庆城里粮食已尽,赤冈岭的炮子也快完了,今天官军就要打破集贤关了,要活命的跟着我归顺朝廷。"
  程学启的这一举动,把石垒中的兵士们弄懵了。"妈的,你这反草的妖魔!"话声刚落,一梭铁子飞来,程学启的半边耳朵打得粉碎。"哪个臭婊子养的!"程学启一边捂着耳朵,一边骂。那打枪的兵士正要起身冲出石垒,一道白光闪过,半个肩膀已被削掉了。这时,兵士们才看清,数十个当官的都一齐抽出了刀,恶狠狠地高叫:"听程监军的!""有不听话的,刚才这人便是下场!"
  原来,这些抽刀的全是程学启的把兄弟。这一垒都是安徽人,流氓地痞占了多数,平日就跟着程学启一鼻孔出气,今日处于这种情形,哪还有人敢再说个不字,便一齐喊道:"听从程监军指挥!"
  程学启说:"大家把头巾摘下来,绑在左手上,等下官军再进攻时,听我的命令,火炮朝一、二、三垒的人打。打死的人越多,功劳就越大,现在把火炮抬到垒外。"
  程学启指挥四垒的人冲出石垒,这时曾国荃指挥湘勇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一阵炮弹枪子后,湘勇又向石垒奔来。刘玱林挥起黑旗,强大的炮子压住了湘勇的推进。曾国荃气得大骂:"程学启这个王八羔子,还不动手,看老子以后不剐了他!"回过头来大叫,"把穆老三押过来!"一个亲兵把穆老三推到曾国荃面前。曾国荃的大砍刀架在穆老三的脖子上。穆老三吓得面如死灰,双膝发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九爷饶命,饶命!"
  "你这混蛋王八蛋,程学启为何还不动手?你想耍弄老子?!"
  穆老三结结巴巴地说:"九爷息怒,程学启他,他亲口说,说的,他在垒中内,内应,请九爷稍,稍等一会。"
  就在这时,从前面山坡传来一阵炮响,彭毓橘兴奋地说:"九帅你听,这是程学启的炮!"
  这的确是程学启从刘玱林背后打出的冷炮。这一阵炮声响过后,太平军躺倒了一大片,大家都惊恐万分,不知出了什么事。刘玱林怒问:"是哪里打的炮?"身边亲兵答:"侯爷,像是从四垒那边打来的。"刘玱林怒吼:"程学启他发疯了,火炮朝自家人打!"话音刚落,又一阵炮子打来,火星在刘玱林脚底溅起。曾国荃狂笑道:"弟兄们,长毛内部打起来了,我们冲啊!"
  湘勇个个勇气倍增,狂呼乱叫地向石垒冲去。当刘玱林确知程学启已临阵叛变时,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烧出火来,不得已分出一半人来对付背后。
  前面湘勇有恃无恐地冲来,后面炮子残酷地射出,可怜四千余名太平军,一个个含恨倒在血泊中。刘玱林坚持着,眼看人都死光了,只得带着身边的一百多名亲兵转过脸来,向关内冲去。谁知程学启指挥着一阵炮子打来,刘玱林晃动了几下,终于倒下了魁梧的躯体。
  集贤关四千精锐的覆没和程学启部的叛变,使安庆守军的斗志顿时减去了一大半。就在士气萎靡的时候,彭玉麟奉曾国藩之令,率领所部内湖水师由南门码头上岸,抬着数百条战船奔向菱湖,将船放入湖中,向菱湖十八垒发起猛攻。这一天,天老爷有意给太平军作难,大雨如注,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湖水暴涨,沿湖石垒浸水达两尺多深,火药全被泡在水中,火炮、抬枪都哑了。彭玉麟借着天时,乘集贤关大捷的锐气,血战一日一夜,将菱湖十八垒全部摧毁,巩天侯张潮爵趁乱逃跑了。第二天凌晨,菱湖上漂浮的太平军、湘勇的尸体,几乎遮盖了半个湖面。
  随着集贤关、菱湖的丢失,安庆城彻底孤立了。城内人心浮动,天天都有成批人出来向湘勇投降。曾国荃决定七月十五日向安庆发起总攻,曾国藩制止了。他以神秘的口吻对九弟说:"王闿运上月来信告诉我,钦天监奏,今年八月初一日,日月及水火土木四星俱在张宿五、六、八、九度之内,金星在轸,亦尚在三十度之内,这是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非常祥瑞,极为罕见,预示着国家有大喜事出现。国家的第一大喜事,莫过于战胜长毛。眼下与长毛激战的有四大战场:一为德兴阿、冯子材的江宁战场,一为左宗棠的赣北战场,一为袁甲三、胜保的皖北战场,一为安庆战场。除江宁战场外,其他三个战场在最近都可能有突破性的进展,如果谁能恰恰在八月初一这个日子获得大胜,谁就成了上应天心,下服朝野的福将。沅甫,你看如何呢?"
  听了大哥这几句话,曾国荃又想起陈广敷那年在荷叶塘的预言,不禁周身血液沸腾,激动地说:"大哥,我明白了,我要全军休整几天,七月二十八日沿城墙开挖一百个地洞,三十夜里点火,八月初一准时拿下安庆!"
  "好!大哥希望于你的,正是这个安排。国家的气运,曾家的气运,都在此一举。"曾国藩久久地握住九弟的手。半晌,又说,"明天早上我要回东流去了。"
  "大哥,安庆已是瓮中之鳖,你不亲眼看我和厚二把这只鳖捉到手吗?"曾国荃不解地问。
  "沅甫,大哥离开安庆,正是为了让你顺顺畅畅地在八月初一日那天拿下它。"曾国藩笑着说。
  "这是为何?"曾国荃益发不解了。
  "以后再告诉你吧!"
  望着九弟迷惑的眼神,曾国藩心中不无怅惘。这些年来的战事,只要他身处前线,这场仗最后必定以失败告终。这几乎是屡试不爽。咸丰四年二月,他带兵打岳州,结果被太平军打得逃回长沙。四月打靖港,差点全军覆没,而同时塔齐布等人打湘潭,偏偏十战十胜。咸丰五六年间在江西,凡他参加之仗无不败,凡他不在场的又一定胜利。上次李元度丢了徽州城,他想再试一次,亲带一支人马去收回,三仗三败,结果还是鲍超去办成了。从那一次后,他彻底相信了,要想打胜仗,就不能有他在前线。他之所以急着要离开安庆,正是为助两弟的成功。可惜,这些都不能明说。他只好淡淡一笑,说:"八月初一日,我在东流为吉字营、贞字营祈祷,等着你和厚二的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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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一 曾老九要把英王府的财宝运回荷叶塘 
 
  八月初一日掌灯时分,曾国藩收到了安庆攻克的捷报。看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非常祥瑞,的的确确是应在安庆战场上,应在他曾氏家族身上,这不仅预示着长毛的覆灭,更预示着曾家将成为当今天下最为幸运的家族。这一点,马上就会通过皇上的褒奖而昭示天下。想到这里,曾国藩兴奋不已。他立即在灯下给沅甫、贞干写了一封信,向两位老弟恭贺大喜,并告诉他们明天亲来安庆祝贺,两江总督衙门也随即迁到安庆。 
  第二天早起,东风大作,江面上波涛汹涌,船不能行,曾国藩只得留在东流,草拟报喜折。以往,曾国藩的报捷奏疏,免不了自矜自夸的言辞。复出以后,他牢记陈广敷的指点,按黄老学说处世,尽去矜夸,一味柔退。"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老子这话说得多么深刻,可惜先前理解不深!"曾国藩想。尽管他内心深处为安庆的攻克,为曾氏家族的勃兴而矜喜万分,他的报喜折却极平极淡,绝口不提"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一事,也绝口不提曾家三兄弟的谋画战功,而把一切成绩都堆在胡林翼的头上:"前后布置规模,谋剿援贼,皆胡林翼所定。"一来谦让,二来也借此报答胡林翼这几年对他的好处。写好后,他还觉得把这事提高了。想起鲍超前几天打了一个大胜仗,于是干脆改作为鲍超报捷,把攻克安庆之事的文字尽量压缩,降为附片。
  大风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五天早上,长江风平浪静,曾国藩带着一班文武幕僚乘船东下。下水船行得快,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安庆南门码头。曾国荃、曾贞干、鲍超、多隆阿,还有韦俊等,早已在码头上等候了。大捷之后重逢,大家都格外高兴。
  "雪琴呢?"曾国藩发现欢迎的人群中缺了立了大功的彭玉麟。
  "他到池州府去了,过几天就来。"国荃答。
  寒暄之后,曾国藩准备从南门进城。国荃说:"不着急,大哥,今下午先在城外安歇,我和厚二陪大哥看看城外的战场,明天上午再进城。"
  曾国藩说:"也好,我是要细细看一看,好晓得将士们这半个月来攻城的艰辛。赴汤饼会,不能怀抱婴儿而忘了产妇的苦楚。"
  说罢哈哈大笑起来。随行幕僚都说:"产难之后,好比再生,真正不容易。"
  当天下午,众人陪曾国藩沿着城墙走了一段路。见缺口毗连,血痕满目,曾国藩不停地叹息,感叹胜利来之不易。
  次日吃过早饭后,营房外摆着一长溜轿,除一顶绿呢外,其余都是蓝呢轿。沅甫请大哥进绿呢轿。曾国藩说:"战事刚结束,到处乱糟糟的,一切都要从简为好,牵匹马来代步就行了,何须费力去找来这么多的轿!"
  沅甫笑道:"长毛当官的最喜坐轿,安庆城里少说也有百来顶官轿,只是他们喜欢用黄绸黄缎遮盖,找轿不难,换绿呢蓝呢却费了几天功夫。"说着,大家都依次进了轿。
  安庆城九门,数南门最为高大、宽阔、这一年多来南门一带仗打得少,破坏不大。曾国荃选定从南门进城。今天,南门外扎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装饰着松枝、绸花,并悬挂着四个大红灯笼。担任南门外指挥的是吉字前营分统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云,今年才二十四岁。邵阳人。从小在湘乡荷叶塘外婆家长大。人生得孔武有力,打起仗来,冲锋陷阵,很是勇敢,从曾国藩的身边来到吉字营后,极受曾国荃的器重。为把这次入城仪式办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他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见前面一列约有三四十顶轿组成的队伍,逶迤向南门这边走来,立即下令作好准备。曾国藩的绿呢大轿离城门还有百把丈远的时候,南门外排列的十座火炮,相继对天发射。一声声闷雷般巨炮,惊得鸟飞兽走,附近的人纷纷躲进屋里。入城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威严肃杀。火炮声停下来的时候,轿队已来到城门口。李臣典率领百余名吉字前营的营官哨官,穿着整齐的武官服,笔挺肃立在城门的两边。曾国藩忙吩咐停轿。他从轿中走出,双手抚摸着李臣典的肩膀,感动地说:"李分统,你们为国家收复名城,厥功甚伟,请受本督一礼。"
  说完就要作揖。慌得李臣典忙扶着曾国藩的手说:"大人请上轿。过两天,吉字前营全体官勇设宴为大人洗尘。到时,我们还要向大人讨赏哩!"
  曾国藩快乐地说:"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报了,想不久御赏即可到来。本督恭喜诸位。"说完重新上轿。
  曾国荃将两江总督衙门安排在荣升街的英王府。自咸丰三年安庆被太平军占领后,八年来,历任安徽巡抚都无力将安庆收回。咸丰六年,检点陈玉成奉命为安庆主将,将原巡抚衙门改建为检点衙门。以后,陈玉成的官位不断升迁,检点衙门也就跟着改为成天豫衙门、英王府。太平天国讲究修缮官衙,英王府于是成了安庆城内第一富丽堂皇的建筑。安庆将破时,曾国荃忖度英王府里一定藏有不少奇珍异宝,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独不准进英王府。城破的当天下午,曾国荃便带着贞干匆匆来到英王府,果然里面有不少珍宝。他指挥勇丁把这些东西全部装进一间屋子,然后贴上封条,派几个勇丁日夜把守。
  从南门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扫干净,每隔十步八步便站着一个执刀持枪的湘勇,气氛森严而威风。曾国藩坐在轿里不觉感叹起来:过去看不出九弟有过人之处,这两年真是大有长进,且不说攻打安庆的军事才能,光就从南门进城来一路的安排,就已显示出大将之才了。想起当年天未亮进武昌,半路遇冷箭,险些丧命的情景,愈发见出九弟不同凡响的气概和老练。
  轿队在英王府前停下。"英王府"三字横匾早已砸烂,换了两江总督衙门黑底金字竖牌。太平天国喜欢绘画。英王府里到处涂画着有关天父天兄的宗教画和赞美天王、英王及歌颂太平军军事胜利的各种图画。现在,它们全部被白石灰遮盖了,唯独大门前照壁上的那幅画还保留着。那是一株盛开红花的桃树,树干上爬着一只猴子,猴子手里拿一根木棍,戳着桃树杈上的一个蜂窝,四周是惊得乱飞的小蜜蜂。曾国藩伫立在照壁前,问:"这幅画为何没刷掉?"
  "大哥!"曾贞干走上前说,"这是封侯图。取蜜蜂和猴子的谐音。九哥说这幅图还要得,这是大哥日后封侯的喜兆。"
  "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曾国藩满脸不悦,"长毛不学无术,拿猴子来比侯爷,岂不荒唐绝顶!堂堂总督衙门哪能容此不伦不类的涂鸦。赶快把它刷掉,另写'清正廉明'四字。"
  "是!我马上叫人办。"
  国荃带着大哥进了卧室,指着屋里摆的东西说:"这是过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国藩环视卧室内四周,见卧房布置得颇为豪华奢侈,不禁皱紧眉头说:"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不留,统统给我搬走。把我的那几口竹箱抬过来,再寻一张旧床,几条旧桌椅板凳就行了。"
  曾贞干说:"九哥,大哥既不要,就抬到我的房子里去吧,让我乐得享受几天。"
  "行,满崽后来福,都送给你了。"曾国荃笑着一挥手,立时过来十几个亲兵,一窝蜂似地把屋子里的用具抬了个精光。
  曾国荃在英王府里摆下丰盛的酒席。这顿饭一直吃到夜里,曾国藩正要解衣睡觉,国荃推门进来了:"大哥,有件要紧事跟你商量。"
  "什么要紧事?"曾国藩奇怪地问。
  "大哥,过几天,待城内略微安定后,吉字营托厚二照管一下,我回荷叶塘去休养两个月。"
  "论你前段的劳累,是应当回去休息一下。"曾国藩望着九弟黑瘦的脸,颇为心疼地说,"不过,依大哥之见,暂时还不要回去,你要乘攻克安庆的军威,东下无为、巢县、含山、和州,作进军江宁的准备。"
  "大哥说的不错,"沅甫压低声音说,"我此番回荷叶塘,名为休养,其实是要把英王府的财物运回去。"
  "四眼狗聚敛了多少财宝?"曾国藩吃惊地问。
  "全部封存在后院一间屋子里少说也值十几万两银子。"
  曾国荃说着,面露喜色。
  "你打算全部运回荷叶塘?"曾国藩面有愠色。
  "全部运去。"曾国荃毫不含糊地回答,"用船运,我已想好了。用旧木板钉五十口大箱子,估计可以装完,外面再放些旧书。别人问起,就说运书回家。回来时再沿途买几箱人参,赏赐这次有功将官。"
  "沅甫,你不能这样做。"曾国藩满脸正色地说,"军中饷银很紧,除吉字营、贞字营外,其他各部都已欠饷多月,你如何能将这笔巨款私自运回家去?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就不怕别人指责你私吞贼赃?此事万万不可为!"
  "大哥,你也太认真了。"国荃微微一笑,不当一回事,"私吞贼赃?军兴以来,不论是八旗兵,还是绿营,哪个带兵的将帅不私吞贼赃?就拿我们湘勇内部来说,又有几个将领不将金银运回湖南老家的?迪庵在世时,运回家的银子何止十万二十万!现在希庵在皖北,又是一船一船地将贼货运回湘乡。他家的田少说也有五千亩,记在别人名下的,就更不知有多少了。只有我们曾家,大哥管得严,我们几兄弟都不敢多带一两银子回去。可别人是怎样看的,大哥想过没有?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不私吞贼赃,都说黄金堂现在名副其实地堆满了黄金。"
  "谁讲这些没根据的话?"曾国藩气愤地说。
  "讲的人多的是,不只是湘乡县,全湖南都这样说。前几天又有人对我讲,说湘乡县、长沙城没有人参买,就有人说,都让曾家的人买光了!这次我真的要对不住各位,不但湘乡、长沙,连衡州、湘潭的人参我都要买光。"曾国荃越说越起劲,嗓门很大。
  "小声点,老九。"曾国藩说,"你这次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我想皇上必定会有厚赏,估计会放个臬司,也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反对者以口实呢?"
  "我不这样看。"当过几年统帅的老九,已不像过去那样唯大哥之命是从了。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只不过跟大哥说话,口气和神态仍还是恭敬的。"皇上升不升我的官,我看既不在乎我运不运银子回家,也不在乎别人攻讦不攻讦。在当今这样的乱世,皇上要的是早日光复他的江山,只要我的吉字营能打仗,他就不能不升我的官!"
  曾国荃的话虽欠含蓄,但说的是实情。
  "大哥,道光二十三年,你初次放了四川主考,得了二千两程仪,忙着寄回一千两,并附一张长长的清单,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写到了,我和四哥、六哥当时不理解,自己家里很紧,得了点钱,何苦要这样散开。大哥开导我们,说亲朋过去支持甚多,有的已年老了,若不早点给他们点钱,以后怕无法报答了;还深情地回忆起南五舅说要给你当伙夫的话。
  我们看后很受感动,最后完全按大哥说的办了。大哥,你可能不大清楚,这些年来,因为你要做清官,家里没有多的银子,致使许多亲戚对我们生了怨怼,说是担了个虚名,一点实惠也得不到。"
  曾国藩笑了起来,说:"当我曾家的亲戚真是委屈了他们。"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个无半点瑕疵给人指责的圣贤,但家产不能不置,子孙的饭碗不能不考虑,至亲好友的要求不能不满足。这种事大哥你就莫管,让我来做。我不怕别人讲,我也不想做圣贤,我讲的是实在。再说,安庆城里的财产都让弟兄们分光了,伪英王府的东西归我和贞干亦不过分。"
  "沅甫,我平时是怎样教你的?才打下一个省城,你就这样急急忙忙置家产,摆阔气,倘若以后真的由你打下江宁,你岂不要把伪天王宫里金银都运回荷叶塘?"
  见大哥动了气,老九不再开腔了。这时贞干进来,手里拿着一叠纸:"大哥,这是保举单,各营将士都在催发,你就赶快过过目吧!"
  曾国藩接过来,一张张地翻看。保举单上的名字,曾国藩大部分不认识,也弄不清各人的功劳如何,明知其中必有许多不实之处,他也无可奈何,正要提笔签字,却突然看见了一个名字:"厚二,这个金益民是不是金松龄的儿子?"
  贞干点了点头。曾国藩发怒了:"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就请以把总尽先拔补,赏戴蓝翎,给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
  曾贞干不慌不忙地解释:"大哥,自从金松龄被处死后,他的老母妻儿活得太可怜了。我知道大哥后来对此事也有些后悔,但人已死,无可挽回,便只有对他的儿子尽点心意了。大哥不要忘记了,金益民的爷爷曾经救过母亲大人的性命。"
  "到底是个小孩子,又远在湘乡,离谱太远了。"曾国藩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了。
  "待到长大成人,只怕仗早就打完了!"曾国荃凑过脸来,插了一句。曾国藩沉吟片刻,再次提起笔来,写了两个字:照缮。兄弟三人正准备就寝,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大家都深感突兀,不约而同披衣向门外走去。刚出房门,康福捧着一个木匣正从大门口走来:"大人,朝廷来了紧急公文。"
  曾国藩急忙接过木匣进了屋。木匣打开了,露出一份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写着:六百里日夜传递,送东流两江总督曾大营。"为何这般火急?"他匆匆拆开信套,一行字跳进眼中,只觉两眼一黑,手一软,人瘫倒在椅子上,兵部咨文从手中飘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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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二 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原来,兵部咨文报告了一桩天崩地裂的事: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驾晏热河行宫,皇长子载淳即位为新主。大行皇帝临终前托孤于八位顾命大臣,他们是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六额驸景寿、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奉上谕,各省将军、督、抚、都统概遵成例,不要来热河叩谒梓宫。 
  过一会儿,曾国藩回过神来,吩咐九弟满弟连夜布置灵堂,传令阖城官吏,明天一早成服,会集于总督衙门,给大行皇帝行哭拜礼。两弟走后,曾国藩把房门紧闭,静静地思索着这突发的重大变故。
  皇上只有三十岁,正当盛年,虽有体弱多病、常常咯血的传闻,但曾国藩从没有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地崩驾。尽管这些年来,皇上对自己有过猜忌,但总的来说还是信赖、依畀的,尤其是去年实授两江总督,这表明猜忌已大为消除。有此际遇,本人生大幸,正要乘风远飏,岂料……曾国藩心里很痛苦,叹息自己命运多蹇。他拿起兵部咨文,将八个顾命大臣的名字再细细地看一遍。新主只有六岁,国家的大计今后都在这八个顾命大臣的手中,自己的命运,湘勇的命运,乃至东南大局的命运,都将听命于这八人的安排。八大臣中载垣、端华都是袭爵的王爷,名位极高,人却平庸,景寿是个驸马,为人木讷谨慎,无所作为,名列第四的肃顺,是曾国藩熟悉而钦佩的人。他干练刚明,早为朝野所知,尤其是力主起用汉人平乱,足可证明他是满蒙亲贵中有识之士。曾国藩永远记得,当年的出山,正是基于肃顺向大行皇帝的荐举,而去年的实授江督,更是因为得力于肃顺对大行皇帝的劝说。
  没有肃顺,说不定会没有今日的三军统帅;没有肃顺,说不定现在仍处在孤悬客位的尴尬局面。曾国藩是感激肃顺的。但肃顺太专权,太跋扈了,积怨甚多,仇人甚多,曾国藩一直审慎地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另外四人都唯肃顺马首是瞻。端华是肃顺的异母兄,载垣与端华亲如兄弟。这样看来,除开一个景寿外,其余七人都是一党,这一党的首领便是肃顺。顾命大臣,远者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羡之,近者如本朝的鳌拜,都没有好下场。顾命大臣地位太高,权力太大,既为别人所嫉恨,又难尽如新主之意。一旦新主羽翼丰满,根基巩固,便会嫌顾命大臣的束缚。而顾命大臣又往往自恃功高,不甚敬重新主,也就容易为新主制造加害的口实。对于这些复杂的君臣关系,曾国藩是揣摩得很透彻的。何况现在这个顾命大臣的首领是如此地刚愎自用,不得人心,又是如此明显地结党拉派,自我孤立,他能"顾"得久吗?曾国藩为肃顺的前程捏着一把汗。
  第二天一早,安庆城里的文武官吏们一齐前来督署,身着素服的曾国藩带着他们,在大行皇帝的牌位面前三叩九拜,然后放声大哭。曾国藩想起咸丰帝对他的恩德,动了真情,眼角边不断流出泪水。曾国荃和大部分官吏们只是阴沉着脸,干号了几声。
  正哭拜之际,胡林翼赶来了。他是特为来安庆祝贺的,进城后见到素灯白花,惊问其故,才得知这一消息。胡林翼赶忙驱马来到总督衙门,来不及与曾国藩等人打招呼,先对着咸丰帝牌位大哭了一通。哭临结束,曾国藩置办素酒,为胡林翼洗尘。吃过饭,二人携手来到签押房。曾国藩吩咐荆七,今日一律不见客,他要与这位心心相印、足智多谋的老友畅谈当今的局势。
  "大行皇帝驾崩,既感意外,又不感意外。"胡林翼平静地说。他没有曾国藩那么多的忧心,且自己正患咯血,极需保养,他哭临纯粹是演戏。"应甫、壬秋这一年来,信里都提到圣体不康,京师知内情的人都说,皇上的病难以痊愈。不过,毕竟只有三十岁,也太早了,我又感到意外。"
  "大行皇帝即位十二年,长毛就造反十二年,没有过一天安宁日子。去年洋人兵临京畿,被迫秋狝木兰,身体原就弱,又受此奇辱,更是雪上加霜呀!"曾国藩的情绪仍在悲痛之中。
  "本来,京师有恭王在那里应付,洋人的事也平息了,大行皇帝在热河好好休养休养,身体也就会日渐好转。偏偏大行皇帝年轻,放任自己,不知爱惜,终于越来越不济。"胡林翼不悲痛,反倒不讲情面的揭穿了咸丰帝毙命的老底。他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也是个浪荡子弟。二十岁那年,时任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的胡达源,下狠心把儿子死死地打了一顿,这一顿打把胡林翼打转了,二十四岁乡试高中,第二年连捷中进士点翰林。胡林翼虽然以后克己修身,但可惜,少年放荡时得下的痼疾却害了他一生,不仅身体孱弱,更使他后悔莫及的是,三妻四妾没有给他生下半个子女。因为有这层缘故,胡林翼对咸丰帝的死因看得清楚。
  素来谨慎的曾国藩从不在人前谈论皇上的事,更何况是皇上不光彩的私生活。他有意转了话题:"新年号定作祺祥。"
  胡林翼思考了一下说:"这两个字像是出自《宋史·乐志》:'不涸不童,诞降祺祥。'"
  "正是,正是!"曾国藩十分佩服胡林翼的博学强志。刚接到兵部咨文,看到"祺祥"这个年号时,曾国藩想了很久,想不起出自何典,最后还是身边的幕僚们翻了半夜的书才查出,不料胡林翼随口就答了出来!
  "这个年号取得好,无疑出自八大顾命大臣之手。国家虽遭大变,有这批老成谋国的大臣掌舵,看来不会出乱子。"曾国藩有意这样说,他要借此试探一下胡林翼此时的态度。
  "涤生,今天就我们两人,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对于国事,我没有你这样乐观。"胡林翼的城府没有曾国藩的深,在多年交情深厚的老友面前,他是愿意敞开心扉的。
  "上面的事,你素来比我灵通。"曾国藩亲手给胡林翼斟上茶。
  "顾命八大臣牵头的名为载垣,其实不是他。"
  "是哪个?"曾国藩明知故问。
  "肃顺。"胡林翼说。他近来身体很差,时常咯血,本来就略长的脸,这下因干瘦松弛,越发显得狭长了。"肃顺这人聪明能干,敢作敢为,自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人,但办事手段太狠了一点。咸丰八年为科场案杀柏葰,至今使人心冷,近来又为户部宝钞处案严办了一批大员,京师物议沸腾。肃顺的仇怨太多了。"
  "是的,峣峣者易折,太刚直的易招怨恨。"曾国藩想起咸丰三年至六年这段期间,在湖南、江西屡遭挫折的事。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过来了,当初若不那样执意强行,略作些宽容,事情可能会顺利得多。还是老子说得好,"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关键是要最终达到目的,走的路不妨迂回点。欲速不达,示弱反强,天下事就是这样的!可惜肃顺不明白这个道理。
  "涤生,还有一个人,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底细。"
  曾国藩离京近十年,京中人物也生疏了,他不懂胡林翼说的谁。
  "官秀峰有次多喝了点酒,一时兴起,跟我说起了一个人。此人为今上的生母。"
  "你是说懿贵妃?"曾国藩离京时,懿贵妃叶赫拉那氏尚只是一个名位不高的贵人,莫说外臣,就是宫中也不把她作个人物看待。但后来居然就是这个小名叫兰儿的贵人,大受咸丰帝宠爱,给皇上生了个独生子。母以子贵,不久便晋封为懿妃,后又升为懿贵妃。现在她的儿子继了大统,无疑她就是太后了。对于这个昔日唯一皇子、今日真龙天子的生母,曾国藩所知也仅仅只有这些。
  "宫中的事,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哪里知道,但官秀峰却清楚得很。"胡林翼说。
  "他当然知道,他是满人,宫中耳目甚多。"曾国藩极有兴致地问,"官中堂说了些什么?"
  "他说这个女人非比等闲,不要说大清朝没有这样的后妃,前朝前代也少有人可与她相比。"
  "啊——"曾国藩吃了一惊。
  "官秀峰说,此人国色天香,自不必说,更兼绝顶机警,这都罢了,此人还有一个嗜好,便是贪权!"
  "贪权?"一个女人也贪权,曾国藩颇感意外。
  "涤生,这一年来由热河发回的奏折上的朱批,你说是谁批的?"
  胡林翼的问话使曾国藩好生奇怪:"朱批还有谁假冒?"
  "也不是假冒,是大行皇帝委托懿贵妃批的。"
  "有这事?这种事可不能信口胡说。"
  "我当时也这样责问官秀峰。你猜他怎样?他放下筷子,哈哈大笑说:'你看你这人,大惊小怪的,这在京师已不算秘密了。'"
  曾国藩想:朝中出了这样的太后不是好事,嘴上却说:"有这样了不起的太后,新主虽在冲龄,也大可放心了。"
  "就因这样,不能放心。"胡林翼冒出一句怪话。
  "为何?"
  "倘若太后与肃顺一条心,那就可以放心,但现在恰恰是太后与肃顺面和心不和,两个都要揽权,都要自作主张,而皇上嫡母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今后有戏看了。"
  "哦,是这样!"曾国藩站起来,甩了两下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外患内乱,主少国疑,庙堂不和,时局维艰,他已预感到,或在热河,或在京师,很可能不久将有大事发生!
  "涤生。"过了一会,胡林翼又神色凝重地说,"还有一桩事,也令我忧虑不安。"
  "润芝,你都敞开说吧。你刚才说的这些,使我大有收益。"
  曾国藩重新坐到胡林翼的对面,说,"我这几年在外带兵,与京官接触甚少,筠仙、荇农、壬秋他们也不常来信,对朝廷中的事懵懂得很。"
  "大行皇帝临终前指派了八个顾命大臣赞襄政务,却只字不提在京师办理夷务的恭亲王。大行皇帝这样冷淡才德兼备、广孚众望的亲弟,只怕会因此种下麻烦。"
  "是啊,恭王,怎么能忽视恭王呢?"曾国藩十分钦佩胡林翼的精明,"哎,看来大行皇帝与恭王的疙瘩是至死未解呀!"
  咸丰帝奕泞与其弟恭亲王奕有何前嫌呢?
  原来,奕泞十岁时,生母孝全太后便去世了,从此便由奕生母孝静太后抚养。孝静对奕泞疼爱关怀,视同己出,又加之奕只比奕泞小一岁,两兄弟天天在一起读书玩耍,亲如同胞。奕泞即位后,对奕也另眼相看,关系远比五弟、七弟、八弟、九弟密切。
  咸丰五年,孝静太后病重,奕泞天天看望,亲伺汤药。有一天,奕泞又去看望,太后正脸对着墙躺在床上,知有人来到床边,以为是奕,说:"你又来做什么,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他性情不易知,不要引起他的怀疑。"说着转过脸来,见不是奕而是奕泞,面露难堪。奕泞口里唯唯,心里却不是滋味。孝静死后,奕泞谥她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宣宗谥,不祔庙,有意减杀丧仪。安葬孝静太后的第二天,便以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名,罢去奕军机领班之职,命回上书房读书。兄弟不睦开始公开。
  后来,奕泞在热河行宫期间,又多次听人说奕和夷有方,外人多信服,京中有拥奕为帝的说法,故而对奕更加提防,连奕欲来行宫奏禀和议情况都予制止。然而奕器局宏阔,识见开明,久为朝野所景仰,曾国藩更是特受他的赏识器重。
  "今后说不定朝廷会出现太后、辅政大臣、恭王三足鼎立的局面,国家的事将更难办了!"胡林翼说完端起茶杯。他今夜话说得太多,胸部已隐隐作痛,两颊潮红,轻轻地咳起来。
  他小口小口地吮茶,一只手慢慢地在前胸抚摸。两人都不作声了。沉默一阵后,胡林翼说:"来安庆前一天,我接到左宗棠的信。信上说,他日前游浮梁神鼎山,偶得一联,特为寄来,要我看后交你一看,请你替他改一改。"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一个信套来。
  曾国藩从信套里取出一张迭得整齐的宣纸,宣纸上的联语字迹锋芒毕露,正是左宗棠的亲笔。曾国藩轻声念着:"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联语字头,恰好嵌着"神鼎"二字。曾国藩脱口称赞:"好一副对仗工整的佳联!"
  胡林翼微笑着不作声。
  "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曾国藩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忽然,两只三角眼里射出异样的光彩,凝神望着胡林翼,觉得胡林翼平和而带有病态的微笑里,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机巧诡谲,联系到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曾国藩对这副联语的弦外之音已有所悟。但,这是可能的事吗?
  左宗棠能有那种非分之想吗?关于左宗棠的胆量,三湘士林中有一个传说。
  那一年,陶澍回湖南,在醴陵渌江书院见到左宗棠书写的"春殿语从容"的楹联后,特邀左来相见。左大大咧咧地来到陶澍身旁,作揖时,恰巧碰断了陶澍胸前挂的朝珠线。一粒粒珠子立时掉下,撒满一地。倘若是一般二十几岁的平头百姓闯下这等祸事,早已吓得举止失措,左宗棠却无事般地弯下腰去,一边拾珠子,一边和陶澍说话,全不在意。陶澍亦为他的胆量所吃惊。
  就是这样一个胆识超群的人,被压抑了二十多年,近几年才略舒志量,现虽自带楚军,不过曾国藩知道,左之志向决不在一个方面的将军。难道他想问鼎?曾国藩想到这里,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手中只有万把人,就存这种想法,未免太狂妄不自量了。曾国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他想试探我?
  曾国藩立刻想起衡州出兵前夕,王闿运那番"鹿死谁手,尚未可料,明公岂有意乎"的话。实在地说,国乱民危,已有人揭竿在先,况且帝位为满人所据,怎能禁止人们的逐鹿之想?湘勇创建之初,王闿运便有那番话,现在湘勇将士近十万,威震天下,别人对自己有某些猜测也不奇怪。左宗棠虽说睥睨一切,可也不是莽闯粗疏之人,他怎么也会这样来试探我?
  "润芝,季高这副题神鼎山的联语好是好,不过也有不当之处,暂且放在我这儿,容我考虑一下,我帮他改一改。"
  "行!"胡林翼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这里还有一副联语,是我送给老九的礼品。"
  曾国藩正要打开,胡林翼用手按住:"暂勿拆,我先向你核实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吧!"
  "我在来安庆的路上,听人说老九使了个计策,将投降的长毛一百人一批,分成一百批,轮流叫他们进屋领路费。进屋后,便由刀斧手捆绑,从后门押出砍了头,整整砍了一日一夜,杀了一万人。有这事吗?"
  "是有这事。这是李臣典出的主意,事后老九有点悔,至今心里还有些不畅快。"
  "好了,你可以拆了。"胡林翼笑着说,"我这副对联就是医他这块心病的药方。"
  曾国藩扯开信封,对联只有十个字:"用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他立时笑从中来,大声说:"润芝,妙极了,有你这付药方,老九的心病即刻就会好。"
  第二天,鲍超派人来请示,军营如何为大行皇帝举办祭奠仪式。曾国藩由此想起,湘军中的将领绝大部分都是这几年骤升的大官,不懂得国家定制,于是吩咐幕僚立即以他的名义代拟一个通令,发给大江南北各处带兵的将领,告诉他们:军营规矩和地方不同,大丧期间,军营弁勇不缟索,不蓄发,各守本职,照旧办事,往来文书亦不用蓝印,仅统兵大员在营外摘缨素服三日而已。各营各哨必须切切遵行,不可因大丧而误战事。
  军事政事太多了,且加之又遇大变,胡林翼不能在安庆久住。两天后,曾国藩亲自送他到南门外码头。时间还早,二人并肩来到江边望夫岩上,眺望长江风光。曾国藩轻轻地说:"润芝,左季高的题神鼎山,我给他改了一个字,他可以放心大胆写出去,不至于招来闲言碎语了。"说罢,将前天那个信套送还给胡林翼。胡林翼抽出来看时,曾国藩在"似"字旁边点了一点,再添了一个"不"字,变成了"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不可问焉。"
  胡林翼看毕,放声大笑起来:"涤生,你真不愧为镜海先生的贤弟子,这一字之改,将左季高从九天云霄上推倒下来,掉到东海洪波里去了!"
  "正要他在大海里洗洗澡,清醒清醒才好!"曾国藩也轻松地笑起来。
  一阵江风吹过,胡林翼很觉舒畅。他纵目向东望去,只见江面上一只大木船正鼓满风帆,缓慢地向上游行来,船头船尾有七八个大汉在合力摇桨,不时传出有节奏的号子声,一群江鸥追逐着船边起伏的浪花,时而俯身紧贴水面,时而惊起高飞,欢快矫健,意趣盎然。这幅风景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浩浩长江之上,极富诗情画意。
  胡林翼感叹地说:"难怪东坡说'江山如画',平时没有闲情,还真领会不出这句词的妙处哩!涤生,我作鄂抚,你作江督,我居江之腰,君居江之尾,我们齐心合力,扫净贼氛,使万里长江永远静谧如画!"
  "润芝,你说得好,但愿早日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二人正说得投合,忽然,一声响亮的汽笛传来,一艘挂着英国国旗的轮船追风破浪,箭一般地从下游驶来,转眼之间,便将那条木船远远地抛在身后。胡林翼瞪大双眼,不觉看得呆了。猛然,他哇地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从望夫岩上栽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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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三 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 
 
  这下把曾国藩吓慌了,连叫几声"润芝",胡林翼没有睁开眼。亲兵赶忙把他抬到船上,曾国藩打发王荆七飞马去接医生。 
  正忙乱之中,从下游驶来一只大船,水师内湖统领彭玉麟由池州府赶来安庆。见此情景,忙来到胡林翼船上,与曾国藩见过面后,便守在胡林翼的身边。过一会,医生来了,忙了半个时辰之久,胡林翼醒过来了。他睁开失神的眼睛,望着站在眼前的曾国藩、彭玉麟,略微动了动嘴唇。彭玉麟想起梅小姑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般憔悴干瘦,心里一阵难受。
  "润芝,刚才还说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变得这样?"
  "哎!"胡林翼服下两粒救急药,神色好了一点,"涤生、雪琴,我自知不久人世了,有一言要留给二位。"
  曾国藩握着胡林翼冰凉的手,说:"润芝,这是什么话,你不过五十岁,报国的日子还长着哩!"
  彭玉麟也说:"你素来身体强壮,这点小病,不要挂怀。"
  胡林翼摇摇头说:"我自己清楚,我就要跟着大行皇帝去了。"说着,不禁凄然一笑。"长毛之乱,总在这两年可以平定,我不挂牵;我所担心的是,坏我大清江山的不是内贼而是洋人。涤生兄,你看刚才江上那艘铁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十条百条木船都不是他的对手呀!"
  胡林翼说到这里,一口痰涌上来,两眼紧闭,气接不上了。好一阵才又苏醒,拉着彭玉麟的手,气息低沉地说:"魏默深说过,'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是真正的爱国志士的话,可惜这些年来没有谁去认真办。雪琴,我湘勇水师今后若要对付洋人,必须要有洋人那样的坚船利炮啊!"
  彭玉麟双手握着胡林翼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曾国藩终于明白了胡林翼刚才昏厥的原因,十分感动。心想,十八省督抚都能有润芝这样的爱国之心和远见,中国何至于有长毛之乱,何至于有大行皇帝蒙尘热河,何至于有六岁孩童为天子的局面出现!偏偏这样的忠贞卓越之士,又不得永年!
  待胡林翼稍微平息下来,曾国藩要亲兵抬胡林翼下船进城将息。胡林翼摇手说:"我身为鄂抚,当此国丧期间,哪有心思在安庆养病!船上平稳,不会出事,让我早点回武昌去吧!"
  曾国藩情知留不住,便命令医生跟船到武昌,一路好好照料,又要船尽量划得慢些稳些,这才依依不舍地和胡林翼告别。
  曾国藩默默地站在码头上,直到船消失在烟波中,才转过脸来与彭玉麟寒暄。这时,他才发现彭玉麟浑身素服。
  "刚才见胡帅这般样子,只怕真的如他自己所说的,不久人世了。倘若胡帅跟随大行皇帝而去,事情就更难办了。"
  曾国藩默默点头,没有接腔。彭玉麟立时觉悟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便不再开口。
  彭玉麟进了刚才胡林翼坐的轿子,随曾国藩进了城。来到督抚衙门,曾国藩带着彭玉麟进灵堂,行过了哭临仪式后,再与曾国荃、曾贞干等人一一相见。饭后,彭玉麟一人进了曾国藩的卧室。在池州府听到咸丰帝去世的消息后,几天来彭玉麟想了很多很多,他准备慢慢地跟曾国藩谈谈,而曾国藩也有一件大事要征求彭玉麟的意见。
  彭玉麟情感专注、持身谨严的品格,深得曾国藩的赏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比一般。
  "涤丈,夜里浑身痒得睡不着觉,如何过得?难道就没有药可治吗?"当曾国藩说起近来癣疾又发作了,常常痒得通宵不眠时,彭玉麟关切地问。
  "此病已害了我三十多年,药渣都可堆满一屋了,总是好一阵丑一阵,不能断根,我也失去信心,再不吃药了。曾国藩苦笑着说。
  "涤丈,假使夜间有一个人替你搔痒,你会睡得安稳点吗?"彭玉麟忽然想起什么。
  "从前在京师,纪泽娘就常常替我搔痒。有人搔,当然会睡得好些。"
  "涤丈!"彭玉麟欲说又止,停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给你老买一个妾来,专替你老搔痒、洗衣、做饭。"
  "买妾也难啊!"曾国藩摇摇头。但彭玉麟已觉意外:只是说难,并没有一口拒绝呀!
  近年来,欧阳夫人几次在信中提到此事,说自己不能在身边服侍,不如买一个妾来,女人家究竟比粗手大脚的荆七要好得多。曾国藩婉谢了夫人的好意。
  他并不是一个六根清净得完全不思女人的苦行僧。年轻时,他也曾对歌楼舞女有过浓厚的兴趣。湘乡县城挂头块牌的粉头大姑死的时候,曾国藩还为她送了一副风流挽联:"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进京后,他想到自己贵为天子门生,言行要多加检点,后拜唐鉴为师,做了理学先生的门徒,更加规规矩矩,谨言慎行,自觉地将歌舞声色屏弃于千里之外了。带勇之后,他立志要事事身先士卒。兵勇久离妻室,又手握刀枪,故历朝历代,军纪再严的部队都不可能杜绝奸淫。曾国藩决心把湘勇练成一支军容整肃的曾家军,先从自己做起,不近女色。欧阳夫人劝他,不少分统、营官自己想带女人,也怂恿他买妾蓄婢,曾国藩一概予以拒绝。
  这半年来,他觉得自己更为衰老了,衰老最明显的标志是目力更加减弱,读书写字不戴眼镜就不行,右目时常发痛,他真担心这只眼睛不久会痛瞎掉。精力不济,中午非得小睡片刻不可;到了傍晚,又得闭目在床上躺半个时辰,夜晚才能治事。尤其在癣疾发作时,整夜整夜睡不好,白天提不起精神来,倒不如真的去买一个妾来!但买一个好妾也不容易。
  "不难!"彭玉麟见曾国藩松了口,很是高兴,"涤丈,你要个什么样的妾,我去给你买来。"
  "我这样一个满身癣疾的衰老头,哪个年轻女子愿意和我在一起。"曾国藩笑着说。
  "什么衰老头,涤丈是当今第一号伟丈夫。哪个女子能被涤丈看中,真是她的福气。你老说说条件看。"
  "条件嘛!"曾国藩兴奋起来,血涌涌的,颇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味道,"模样儿只要周正就行了,千万不要太漂亮的,性情则一定要温顺平和,最好还得识几个字,能帮我清点清点文牍。"
  "好,我去细细访求。你老说有要事跟我谈,何事?"
  "雪琴。"曾国藩望着彭玉麟,深情地说,"自咸丰三年你辞别老母,屈从我创办水师以来,和厚庵一起,把水师办得有声有色,功勋卓著,不是我当面夸奖你,我朝二百年来,还没有这样的水师,也没有你和厚庵这样的水师统领。"
  "涤丈言重了,水师即算是有成绩,也是你老之功,玉麟不过是你老帐下一名供驱使的校尉罢了。"
  "你是大才,不能老为鄙人所屈。自翁同书革职以来,皖省巡抚之位空缺已久,现省城已下,宜早定主人,我拟向朝廷推荐你为皖抚,想你不会推辞。"
  "玉麟深谢涤丈的器重,但皖抚一职,则万万不能接受。"
  彭玉麟的态度似无可商量的余地,使曾国藩深为奇怪。
  "雪琴,这又为什么?厚庵和你一起办水师,早已当了提督,连邓翼升都已升了副将,你至今只是个三品臬司,我心里为你过意不去。"
  "涤丈,玉麟不是热中禄利之徒,这点想必涤丈也知。"
  "正因为你不慕禄利,我才荐你;倘若是热衷钻营之徒,我就不得荐你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涤丈。涤丈知遇之恩,今生今世粉身碎骨难以报答。"彭玉麟激动而恳切地说,"我虽诸生出身,其实并无经纬之才,近十年来在江湖波涛中出没,更把学业荒疏,把脾气弄坏,把性情弄庸懒了。我只能短衣芒鞋在船上奔波,耐不了大堂高座、簿书应酬的生涯。先前接受广东按察使,是看在只挂个名,现在要为皖抚,则不能挂名了。还有,"说到这里,彭玉麟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个世道太令我失望了,你老有依靠一二人作榜样,移风易俗、陶铸世人的宏愿,我没有这个想法。"
  "你近来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曾国藩听出彭玉麟话中有话。
  "涤丈,你老听说了吗?何桂清就要无罪释放了。"
  "有这事?"曾国藩惊愕起来。
  "大学士祁隽藻、彭蕴章联络十七名一二品京官向皇上上书,说人才难得,请求宽免其罪,让他戴罪立功。"
  "岂有此理!"曾国藩愤怒地站起来。
  "祁、彭两个老头子还向皇上密奏,说让何桂清带二万绿营去围江宁,不能让湘勇得了攻下贼巢的首功,否则,湘勇将不可驾驭。"
  "祁隽藻为何总是这样仇视我们湘勇呢?我跟他实在没有个人恩怨呀!"曾国藩想起祁隽藻数次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往事,心中又恨又怕。
  "我们湘勇如此忠心耿耿地为皇上而与长毛血战,却要受到别人的猜疑;何桂清丢城失地,临阵逃命,反而被称为人才难得,且这些话出于所谓天下大老的两个大学士之口,尽管大行皇帝可能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但已足使志士灰心了。"彭玉麟两只手来回搓着,似乎要借此发泄胸中的积郁,"涤丈,这样贤愚不分、忠奸不辨的人把持朝政,我还去当什么巡抚?我感大人的知遇之恩,尽忠竭力统率水师,协助大人攻下江宁。一旦江宁打下后,我就回我的渣江去,不管什么官职我都不接受。"
  "雪琴,祁中堂、彭中堂虽然糊涂,但朝政并不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且眼下大行皇帝远行,新主施政,自有一番除旧布新。"
  "新主只有六岁,他晓得什么!"彭玉麟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说,"涤丈,湘勇水陆军威大振,今又攻克安庆,全国军民莫不仰服。大丈夫当意气纵横,不可仰他人鼻息。今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不待曾国藩回答,彭玉麟又说,"倘若涤丈有此心意,玉麟和全体水师愿效犬马之劳,虽赴汤蹈火,亦心甘情愿!"
  如果说胡林翼、左宗棠尚只是试探的话,彭玉麟则是明目张胆地煽动。这种赤裸裸地犯上作乱的话,若不是骨肉之亲、生死之交,谁敢说出口?彭玉麟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剖了出来,捧给你啊!曾国藩本想亲切热烈地拥抱彭玉麟,但理智使他清醒。他只是用深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这位肝胆之友,面无表情、平平淡淡地说:"雪琴,你不要拿这种话来试探我!安徽巡抚一职,我明日就拜折推荐,请你不要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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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四 王闿运纵谈谋国大计,
曾国藩以茶代墨,连书“狂妄,狂妄,狂妄” 
 
  胡林翼回到武昌后几天便去世了。噩耗传来,曾国藩哀伤不已,哭道:"润芝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再难找这样的好人了。"又亲撰一挽联:"逋寇在吴中,是先帝与荩臣临终恨事;荐贤满天下,愿后人补我公未竟勋名。"派贞干代表他带着挽联和奠金到武昌祭吊。 
  这时,骆秉章奉调督办四川军务。曾国藩去信,向他推荐刘蓉佐幕,并详告刘蓉之才可胜封疆大任。又与官文合议,荐李续宜为鄂抚、毛鸿宾为湘抚。
  这时杨载福由湖口来安庆哭临,并与曾国藩道及"载福"二字犯了今上"载淳"的讳,拟改名岳斌。又说邓翼升本姓黄,幼年丧父,随母改适邓氏,遂从邓姓,现已升至副将,例应复姓归宗,请代向朝廷奏明。
  曾国藩满口答应:"改名岳斌,是对皇上的尊崇;复姓归宗,是对祖宗的孝敬。这都是大好事。尤其是邓翼升的情况,湘勇中可能不少,要借此广为宣传,鼓励大家都来积功受赏,像他那样,由皇上亲颁复姓归宗,这样的孝子贤孙几多荣耀,几多风光!"
  不久,从热河行宫陆续寄来上谕,嘉奖攻克安庆有功人员:曾国藩赏加太子少保衔;曾国荃加布政使衔,赏穿黄马褂;曾贞干免选本班,以同知直隶州尽先选用,并赏戴花翎;又谥曾国华为愍烈,以彰其为国捐躯的忠烈。曾国藩接旨又喜又惧,急速发密信至庐山,嘱六弟千万千万不能下山。曾国藩注意到上谕一改过去成例,直呼湘勇为湘军,这点尤使他欣喜。他想起过去在这件事上对王錱的指责,对左宗棠的规劝,觉得自己的谨慎稳重还是对的。今后可以堂而皇之地叫湘军,而不担心遭人讥责了!
  三省巡抚的实授也下来了:皖抚彭玉麟、鄂抚李续宜、湘抚毛鸿宾,一概照曾国藩所荐允准。李、毛欢欢喜喜地上任了,唯独彭玉麟坚辞不受。朝廷拿他没办法,只得改授兵部右侍郎,调李续宜为皖抚,严树森为鄂抚。
  接着又运来一箱新主颁赏的大行皇帝的遗念衣物。曾国藩焚香顶礼,对着北边跪拜后,命人将箱子打开。赏物包得很严实。外面一层牛皮,牛皮拆开后,又是一层毛毡,毛毡拆开后,遗念衣物出来了:冠一顶,以上红丝结顶;青狐胲袍一件;西洋精表一只,玉搬指一件,上刻"嘉庆御用"四字;淡黄东珠念珠一串;大小橘黄寿山印章石十枚。均注明系大行皇帝生前喜爱之物。曾国藩捧着这些遗念衣物,又大哭了一场。这是第二次得遗念物了。十二年前道光帝去世时,曾国藩以正二品侍郎身分领得一件春绸大衫。后来才知是件假的,真的早让太监拿走,高价出卖了。这次远在安庆,却得到如此多如此贵重的真品,怎不令他感激涕零呢?对他家兄弟四人的嘉奖,三省巡抚完全照他的推荐任命以及这箱遗念衣物的颁赏,这三件事使曾国藩深深感到,咸丰帝虽已大行,新主对自己依然眷顾甚隆,坚决地、毫不犹豫地拒绝胡、左、彭的试探,是非常正确的。皇家的天高地厚之恩,永远不应该忘记!
  "大人,王壬秋先生前来拜见。"荆七进来禀报。
  "他怎么到这里来了?"曾国藩正想着时,王闿运已经进来了。
  "幸会,幸会!"一别七年,王闿运显得比过去成熟老练多了,倜傥不羁的性格中更增添几分轩昂的气概。这几年,王闿运以"衣貂举人"名扬京师。这里有个故事。有次肃顺上奏章,咸丰帝看后问:"这篇奏章是谁写的?"肃顺答:"家中西席湖南举人王国运。"咸丰帝又问:"此人为何不出仕?"肃顺答:"此人非貂不仕。"咸丰帝说:"可以衣貂。"当时规矩,二品以上的大员和翰林才可以穿貂皮衣。翰林品级虽不高,因为是天子门生,故也可以享受这种待遇。从那以后,别人就称王闿运为"衣貂举人。"
  "湘军攻克安庆,闿运特来向宫保和九帅贺喜。"王闿运仍像当年那样,恭敬而又大方地笑着说。
  "安庆虽光复,皇上却龙驭上宾,这种时候,说什么贺喜一类的话。"曾国藩和王闿运对面而坐,将他仔细地看了一阵。
  "听说你一直在肃中堂家当西席,为何有空到安庆来?"
  "我离开肃中堂家有半年了,这一向一直在山东作客。"王闿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然正色道,"大人,国家大乱在旦夕,闿运想求大人赐一良策以避风险。"
  "壬秋此话从何说来?"曾国藩惊问。
  "大人,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朝廷早晚必有大动乱。"王闿运平平和和地说,"大人,有人上折,叫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你知道吗?"
  曾国藩摇了摇头。
  "龙暤臣现尚在肃中堂家,离济宁前,我收到他的信,信上说起此事。"王闿运拿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曾国藩。龙暤臣信里提到御史董元醇上疏,建议皇太后垂帘听政;还提到恭王赴热河行宫吊丧,并说九月底大行皇帝梓宫回京等事。看来,局势的确越来越复杂。曾国藩沉默了好长一阵子,才慢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话:"我朝无太后临朝的先例。"
  "正是大人所说的,不能行垂帘听政。"王闿运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纵观史册,凡女主临朝,国必大乱,晚生所忧正在此。"
  在这点上,曾国藩与王闿运所见相同,但他不能像王闿运一样,如此毫无顾忌地直言。须知议论的不是前朝往事,而是当今太后,稍一不慎,就可能招致奇祸。他思索良久才说:"肃中堂才干,世上少有,有他和其他七位王公大臣辅佐,哪里还要太后操心。"
  "大行皇帝临终前授了两颗印信给两位太后,一颗印曰御赏,送给慈安太后,一颗印曰同道堂,送给慈禧太后。大行皇帝说,今后上谕必须经两位太后审阅,前盖御赏,后盖同道堂,方可发出。"
  王闿运这几句话,解开了曾国藩心中的大疙瘩。这些日子发来的上谕,上面都盖有这两个印章,他一直不解这是何故。他暗暗地想:大行皇帝此事办得欠思量,倘若顾命大臣拟的旨与太后意见相左如何办呢?不料,王闿运把他心中的顾虑挑明了:"大人,假使肃中堂办的事与太后完全一致,那就好办,或者太后不管事,只履行铃印手续也好办,但偏偏那慈禧太后也有才干,好师心自用,今后有戏看了。"
  曾国藩的心开始紧张起来,自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大事必得圣心独裁才是。太后,顾命大臣共同处理政事,的确会增加许多麻烦。皇上一贯英明,为何这事又不英明呢?
  "大人,我想总有一天,太后会借她六岁儿子之口,对肃中堂他们下毒手的。"王闿运漫不经心地说。曾国藩的手却突然像被马蜂刺了一下似地抖起来。
  "没有这样的事,不要乱说。"话虽严厉,但语气缓和,脸上亦无愠色。
  "大人,肃中堂力矫弊政,重用汉人,尤其重用大人和湘军,是我大清兴盛的栋梁。但肃中堂也有致命的弱点,他权欲太重,心胸狭窄,我看他早晚要出事。"
  曾国藩不愿意看到肃顺垮台,这对他、对湘军都是不利的。他微笑着对王闿运说:"肃中堂于你有知遇之恩,你应该指点他一下,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帮他的忙。"
  "肃中堂这个弱点我说过多次,但没有引起他的重视。这次我特地从济宁日夜兼程赶到安庆,就是想请大人为国家,为肃中堂,也为湘军办一件事。"王闿运恳切地说。
  "我为他办什么事?"曾国藩意识到此事非比一般。
  "大人。"王闿运正了正身子,以素日少见的严肃态度端坐在椅子上,托出他一番深思熟虑的计划来,"当今天下形势,处在一触即发之时。肃中堂等辅政八大臣,如同卧危楼,游浪尖,随时都有灭顶之灾。以晚生看来,肃中堂一旦下台,则中国局面将无人可收拾。那时,发捻乱于内,夷人侵于外,我大清二百年江山岌岌可危。大行皇帝辞世以来,朝廷嘉奖之隆,赏赐之厚,宫保为第一人。可见无论是两宫皇太后,还是辅政八大臣,在对宫保的依畀上是一致的。故晚生环顾朝野,今日能救我大清者,唯有宫保一人而已。现在皇太后不甘于览奏钤印之虚位,要垂帘干预国是。御史明奏,太后机心,依晚生之见,均不足以制服肃中堂等。一则祖制重于泰山,二则肃中堂乃大行皇帝托孤大臣,上谕煌煌,阖朝共知。
  但皇太后会走出一步棋来,这步棋为大行皇帝之失误,而肃中堂又失察,那便是与京师恭王联络,叔嫂合谋,政变于宫闱。"
  曾国藩神情悚然起来,他暗自佩服王闿运对局势看得深透,分析得精辟。
  "本来,"王闿运换成了平缓的口气,条理井然地说下去,"大行皇帝应该牢记周公辅成王的古训,效法本朝多尔衮辅顺治爷的先例,任命恭王为摄政王,将幼子托付与他,再嘱咐肃中堂尽心协助恭王。这样尽管新主冲龄,政局会确保稳定。大行皇帝已去,自然不能再苛论,当今之计,只有宫保自请入觐,申明祖制,说明不能行两宫垂帘听政的道理,再与肃中堂一起谒见恭王,务请恭王以社稷为重,泯灭前嫌,辅佐新主。这样,上有贤明至亲之摄政王,下有干练威断之肃中堂,外有手握重兵之曾宫保,大清朝廷即使遭遇暴风骤雨之袭击、天崩地裂之灾祸,也可上下同心,朝野协力,共度危难,稳如磐石。如此,大人对国家的贡献,将远胜攻取一城一地,千年青史,将永标大人忠贞为国之赤心!"
  王闿运越说越意气昂扬,曾国藩则越听越冷静。眼前这个聪明异常的书生,为肃顺计,可谓远谋深算,处心积虑,但他毕竟是个年轻的书生,阅世尚浅。以肃顺之性情,他要执掌国家大权,岂会自请恭王当摄政王?说不定大行皇帝没有要恭王摄政,正是出自肃顺的主意!与肃顺谋此事,无异与虎谋皮,自讨苦吃。再说,肃顺跋扈,积怨甚多,恭王愿不愿意与他共事,也很难讲。若自请入觐申明祖制,肃顺、恭王两边讨不讨得好尚不可预卜,先得罪了两个皇太后,却是肯定的事。以慈禧太后之为人,得罪她岂有好处!现在是太后、顾命大臣、恭王三方在明争暗斗,三个方面不管谁胜,都必定要依靠自己,何必要介入这中间呢!在安庆静观时局变化,以不变应万变,乃是目前的最佳态度。主意打定,曾国藩笑着说:"壬秋,你的想法很好,但我一个外臣,岂能干预朝政?再说前线军事瞬息万变,也不允许我离开。"
  曾国藩的断然拒绝,如同寒冬中一盆冷水劈头浇到王闿运身上,立时蔫蔫搭搭的,半天说不出话来。但王闿运并不死心,定定神后,他又托出第二个计策:"大人,你还记得咸丰四年正月,在衡州出兵前夕,晚生对大人讲的那番话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当年王闿运那番说辞,使初带兵的曾国藩为之心跳血涌。现在,他已久历沙场,连克名城,对胡、左、彭的暗示规劝,他处之泰然,王闿运那番话,至今想起来,也不过如此。曾国藩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若大人觉得晚生刚才所说的不妥当的话,大人可在安庆首举义旗,为万民作主。以大人今日之德望之实力,晚生可以担保,不仅天下响应,四方影从,就连肃中堂也会心悦诚服地拥戴。"说到这里,王闿运偷偷地看了一眼曾国藩,只见他安然坐在案桌边,低着头,若无其事地以手蘸茶水在桌面上划着。王闿运暗思:这回可能动心了。他兴致高涨:"肃中堂常说,满人糊涂不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惟知要钱,国家遇有大疑难事,非重用汉人不可,尤其敬仰大人……"
  "大人,折差送来重要信件。"荆七进来,打断了王闿运的话。
  "好,我就来。"曾国藩起身,对王闿运说,"你来得正好。早几天,安庆城里一个姓曹的秀才,自称是曹子建的后人,送了一页子建的手书给我。你是行家,帮我鉴定一下,看是不是真迹。"
  待曾国藩出了门,王闿运走到案桌边,只见曾国藩刚才以茶代墨写的字尚未干,仔细看时,竟是一长串"狂妄,狂妄,狂妄!"王闿运摇摇头,嘴角边泛出一丝苦笑,心头涌出一股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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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五 离国制期满还差两天,彭玉麟领来一个年轻女子 
 
  原来,折差送来的是军机处抄的廷寄,对苗沛霖攻占寿州一事咨询曾国藩,剿,还是抚? 
  都是胜保坏了大事!看完廷寄后,曾国藩在心里狠狠骂道。这几年,苗沛霖在皖北招兵买马,广建圩寨,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但胜保欲挟以自重,一直庇护着他。上月,寿州邑绅孙家泰、徐立壮奏苗跋扈。苗大怒,发兵攻下寿州,挟制正在寿州城内的前皖抚翁同书。胜保向朝廷告急,他惧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请求安抚苗。
  "对苗沛霖决不能安抚,必须趁此机会宣布他背叛朝廷的大逆之罪,彻底消灭,以除隐患。"曾国藩对赵烈文说,"惠甫,你就按这个意思拟一份奏稿。"
  "假若朝廷接受大人的意见,派湘军剿苗沛霖呢?"赵烈文一贯遇事想得深远。
  "湘军不能分兵,要集中力量打金陵。苗沛霖今日之所以敢于与朝廷分庭抗礼,实是袁甲三、翁同书等人养痈贻患,理应由他们收拾乱局。你写明:"请皇上责成胜保、翁同书讨伐苗沛霖,收复寿州。"让他们去混战吧!曾国藩心里得意地笑着。
  王闿运在安庆住了几天,见曾国藩再不跟他提起国事,自觉没趣,留下"我渐携短剑,真为看山来"的诗句,带着曾国藩送给他的程仪,回湘潭云湖桥看他的老母妻儿去了。他刚离安庆,京师便传来惊天动地的消息:两宫皇太后联合恭王,废去了顾命八大臣,载垣、端华自尽,肃顺弃市,恭亲王任议政王,两宫垂帘听政,从明年起改国号为同治。
  曾国藩为自己的谨慎稳重而暗自庆幸。王闿运则从此与官场告别,专心致志去做他的名山事业,刻意寻访奇才,决心将自己满腹帝王之学传与弟子,留待后人。
  紧接着,从京师频频寄来上谕:"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曾国藩统辖江苏、安徽、江西三省并浙江全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镇以下各官悉归节制。""曾国藩以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曾国藩节制四省,昨又简授协办大学士,其敷乃腹心,弼予郅治,朕实有厚望焉。"接到这一封封上谕,曾国藩受宠若惊。他自己尚不知道,之所以有这一系列隆重圣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肃顺垮台后家被抄,从家里抄出几大捆书信。由于肃顺炙手可热的权势和有意笼络,各省督抚、带兵的将军都统,个个都与他书信往来密切,且信中极尽谄媚言辞,而唯一没有在肃府留下字迹的只有曾国藩。这件事使两宫皇太后和恭王大为感叹,故而引为腹心。曾国藩有感于依畀太重,一再恳请辞去节制四省之职,朝廷则一再不允。他只得挑起这付重担,日夜与文武僚属商议归复金陵大计。偏偏癣疾又一次大发,弄得他苦恼不堪。
  这天午后,曾国藩强打精神批阅文书,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彭玉麟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进来。
  "涤丈,你老看看这个妹子如何?"彭玉麟笑吟吟地指着低头站在一旁的女子问。这以前,彭玉麟已带来过三个女人,曾国藩都不满意,或嫌其粗俗,或嫌其丑陋。这个女子一进来,便给他一种好感:身材匀称,步履端庄,那副羞答答的样子,既显得安详,又有几分迷人。
  "把头抬起来。"曾国藩轻轻地命令。那女子把头抬了一下,觉得对面的老头眼光很阴冷,又赶紧低垂。曾国藩见她虽算不上美丽,却也五官端正,尤其是眉眼之间那股平和之气很令他满意。"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名叫陈春燕。"
  嗓音清亮,曾国藩听了很舒服,又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岁。"
  "听你的口音,像是湖北人?"
  "小女子家住湖北咸宁。"陈春燕大大方方,口齿清楚,完全不像以前那几个,要么是吓得手足失措,要么是扭扭捏捏,半天答不出一句话。曾国藩心中欢喜。
  "家中还有哪些人?"
  "有母亲、哥嫂和一个小妹妹。"
  "父亲呢?"曾国藩问。
  "父亲前几年病死了。"陈春燕的语调中明显地带着悲伤。
  "是个有孝心的女子。"曾国藩心里想,又问:"你父亲生前做什么事?"
  "是个穷困的读书人,一生教蒙童糊口。"
  听说是读书人的女儿,曾国藩更高兴:"那你也认得字吗?"
  "小女子也略为识得几个字。"
  "雪琴,谢谢你了!"
  "涤丈收下了!"彭玉麟如释重负,欢喜地说:"明天我带大家来向涤丈讨喜酒喝。"
  "慢点,慢点!"曾国藩叫住彭玉麟,问:"百日国制未满吧?"
  "今天刚好百日,你老就放心让陈春燕侍候吧!"彭玉麟笑着边说边出了门。曾国藩伸出指头点点掐掐,便将春燕留下来了。
  夜晚,疲劳一天的曾国藩回到卧室,发觉房间大变了样: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文书整理得整整齐齐,床上铺垫摆得清清白白。
  春燕提着一大桶热水上来,轻柔地说:"请大人洗脚。"
  "你怎么知道我有这个习惯?"曾国藩吃惊地问。
  "小女子问过彭大人,他说大人有睡觉前烫脚的习惯。彭大人还说,大人临睡前要吃点甜软的东西,如稀饭、鸡蛋汤,平日喜欢吃鱼,吃新鲜蔬菜,吃湘乡土制的盐姜、干菜,饭后还喜欢散步。"
  "你真细心。"曾国藩拉着春燕的手,亲热地望着她。春燕感到,曾国藩眼中射出的是柔和温馨的眼神,完全不像白天的冷峻阴森,人也显得年轻些。
  "春燕,我是个衰弱的老头子,全身都长满了蛇皮癣,你跟我睡觉怕吗?"
  "大人是人人敬慕的英雄,小女子能服侍大人,这是小女子的福气。"
  春燕的答话使曾国藩大为高兴,他觉得已消失多年的脉脉温情又悄悄地生发了,一边抚摸着春燕细腻的手心,一边和蔼地说:"春燕,你今日作了我的妾,便是我曾家的人了。我要把家里的事情跟你说说。"
  曾国藩将脚浸泡在热水中,慢慢地对春燕说起了他的家庭,从高祖讲到妻子:"欧阳氏是我的结发妻子。在娘家时,父亲凝祉先生给她取的名字叫秉钰。十八岁时,从衡阳嫁到我家,那时我二十三岁。她是个命好福大的人。过门第二年,我便中了举人。也就在这一年,她给我生了大儿子祯第。过了几年,我又中进士点翰林。道光二十年,她带着儿子来到京师。湖南到北京三千多里,儿子又小,一路辛苦颠簸,也多亏了她。"
  曾国藩说到这里,想起此时正在荷叶塘老家的欧阳夫人,突然对她产生一种又是感激又是负疚的心情。春燕也在思考着:想不到这个带兵打仗的大人物,对妻子竟是这样一往情深哩!
  "夫人多次来信,要我在外面讨个妾,说粗手粗脚的荆七,如何能代替得了心思细致的女人!每次我都拒绝了她的好意。我明天要写封信告诉她,说我接受了她的劝告,纳了一个端庄温和的小妾,请她放心。"
  春燕感觉到,自己丰软的手被曾国藩干瘦的手抓得紧紧的。她的心在怦怦跳动。"端庄温和"四个字,使她略有一丝幸福的感觉。
  "你放心,夫人不会欺负你的。"曾国藩的声调变得轻轻细细的、温温润润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春燕的脸,又抬起手来,抚摸她油黑发亮的头发。春燕脸红了,心跳得更厉害。"
  过了好一会儿,曾国藩的手离开春燕的头发,重新以平静的语调说:"祯第三岁上死了,得的是痘症,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我九岁的满妹。现在的老大纪泽,其实是老二。纪泽今年二十三岁,比你大一岁。这孩子像他妈,温清有余,刚强不足,不过也还诚实聪明,肯发奋读书,今后虽然说不上有大出息,但也不会给曾家丢脸。这点我很放心。他先前娶了贺耦耕先生的满女。耦耕先生,你知道是哪个吗?"
  春燕摇摇头。
  "是的。你是不会知道的。"曾国藩淡淡一笑,"耦耕先生病逝的时候,你才只几岁人。他是我们湖南一个顶有名的大官,做过贵州巡抚、云贵总督,学问也极好。他的兄弟蔗农先生也是进士出身,做过御史、知府,晚年在城南书院当山长,用心培育人材,左季高就很得过他的教益。贺家虽不如二十年前的鼎盛,但仍旧是长沙第一大家族。"
  曾国藩不厌其烦地介绍贺家的情况,陈春燕不觉得他是在夸耀亲家的显贵,而是在她跨进曾家大门的第一天,就把作为一个曾家人所应具备的知识告诉她。春燕对此很是感激。
  她的心不再急跳了。她半低着头,眼睛望着水桶,聚精会神地听着。
  "贺妹子命苦,过门第二年就难产死了。接生婆说,肚子里怀着的是个男伢,可惜呀!纪泽念着她,一直不肯再娶。他娘不知劝过他多少遍,直到前年,才娶了刘孟蓉的二姑娘。孟蓉是我多年来相交最深的朋友,他是个顶好的人。"
  春燕用手探探泡脚的水。水有点凉了。她起身说:"大人,水不热了,我再去烧点来。"
  "好吧,不要烧多了。"
  一会儿,春燕提了半壶滚水过来,加在木桶里,水温升高了,曾国藩觉得很舒服。
  "刘妹子过门三个年头,生了两胎。头胎是伢子,只活到半岁就夭折了。二胎是个妹子,刚生出来就憋气憋死了。纪泽夫妇很伤心,我写信安慰他们:死生有命,不要太悲痛,年纪轻轻的,还怕今后没有崽女?"
  曾国藩微微地笑了,陈春燕也悄悄地笑了一下。猛然间,她想到了自己,她希望今后能多生几个儿子;那样,她才能在曾家有地位。
  "纪泽下来,夫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大姑娘叫纪静,嫁的是我翰林院的好友湘潭袁芳瑛的大儿子秉桢。秉桢人聪明,但好玩乐,看来今后难得成器。二姑娘纪耀嫁的是我的同年茶陵陈岱云的儿子远济。远济这孩子可怜。生下只有几天,娘就死了,寄养在我家,一岁多才接回去。他自小失去亲娘,没有人娇惯,所以还能吃苦,也懂得自爱。咸丰三年岱云在池州府殉国,远济还只九岁多。夫人见他无父无母,很是怜爱,便常常接他到荷叶塘去住。今年上半年,远济虚岁刚交十八,夫人就急忙让他与纪耀完了婚。三姑娘纪琛,许的是罗罗山的二儿子兆升,四姑娘纪纯许的是郭筠仙的大儿子刚基,都还未过门。五姑娘不满一岁就死了,得的是痢疾。接下来是二儿子纪鸿。这孩子长得肥头大耳,虎虎有生气,大家见了都喜爱。翰林院学士郭雨三硬要把他的三女许给纪鸿。他的女比纪鸿大三岁。夫人说,纪鸿学曾祖父、祖父的样,娶个大一点的老婆,以后好照顾。我想也有道理,就订了这门亲事。所以,纪鸿一岁时就有了老婆。"
  曾国藩开心地笑起来。春燕也觉得有趣,抿着嘴陪他笑。
  "夫人最后一胎是个女孩,取名叫纪芬,今年虚岁十岁,还没有许人。满妹子长得厚厚敦敦的,是个有福有寿的相,今后要为她寻一个好丈夫。"
  曾国藩絮絮叨叨地讲着。夜已很深了,他毫无倦意。春燕静静地听着,一点一滴都默默地记在心中。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半老头子,并不是世间传说的那样威严可怕,他其实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他对自己的家,对自己的老婆儿女有着深深的爱。作为女人,春燕喜欢这样的男人。
  洗完了脚,曾国藩坐到桌子边,开始写日记。他将春燕今日入室行礼作为一件大事,郑重地写上了日记簿。为了确证今日正是百日国制期满,他对着日记一天天地倒指头。从七月十六日数起,数到今天——十月二十四日,不觉大吃一惊!无论怎样满打满算,今天也只是第九十八天,离期满还差两天!
  "怎么这样糊涂!"曾国藩暗暗地骂了一句。他想起这些日子来朝廷对自己的破格隆遇,心中有一股浓重的负罪感,"这如何对得起天地君父!"
  "荆七!"他大声呼喊。王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从隔壁房子仓皇而至。"你把春燕带到客房去睡!"
  春燕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忙跪下哭道:"大人,小女子犯了罪,任大人打骂,只求大人不要将我赶出去。"
  "我没有赶你出去。"曾国藩苦笑道,"只因离百日国制期满还差两天,我不能留你在我的卧室中,待过了这两天,我再让你进来。"
  "大人,何必这样认真呢?"荆七终于明白了原委,心里真觉得好笑。他嬉皮笑脸地劝道:"姨太太已经进了屋,你就让她在这房里陪你睡觉,瞒两天不公开就是了,何苦要她去睡客房,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胡说!"曾国藩瞪了荆七一眼,吓得他忙说:"是,是。
  小人这就带姨太太去。"荆七刚走两步,曾国藩又叫往了他:"你安排好姨太太后,火速赶到江边彭大人船上,就说是他把日期弄错了,我已将陈春燕送至客房,二十七日下午,我在衙门招待各位便饭,正式宣布纳春燕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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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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