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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二十九部分

 八 洪秀全托孤 

 
  二十一万军饷很快解到金陵城下,使吉字大营的军心稳定下来。金陵城重新处于严密如铁桶般的包围之中,曾国荃也便因此得了个"曾铁桶"的雅号。 
  城内人心开始浮动。每到傍晚,便有一家一家的人扶老携幼,从各个城门洞里走出去,再不进来了。湘军在城内的奸细四处活动,威胁、利诱、造谣、哄骗,使尽了各种手段。
  不少不愿与天京共存亡的太平军兵士,也悄悄地削了头发,三五成群趁黑混出城,城内人员锐减,军民合起来不足四万。就是这对天国最为忠诚的近四万人,也渐渐地难以维系了。最主要的困难是缺粮。康禄向天王建议,在城内播麦种,种蔬菜。天京城内面积辽阔,有田有山,有河有湖,是可以种植的,但毕竟所种有限,且远水救不了近火。凡是能吃的都吃了,连原先猖獗得令人生厌的老鼠也被人吃光。饥饿严重地威胁着天京城。
  "陛下,再这样下去,只有坐以待毙。"这些日子来,许多将士来到忠王府,一到请求忠王速拿主意,挽救天国和合城军民。李秀成和洪仁玕、康禄、林绍璋等人熟商后,决定向天王直陈他最不能接受的方案,"陛下,现在清妖在外围困甚严,壕深垒固,内无粮草,外援不来,京城不能保住。眼下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请陛下让城别走。"
  "什么?让城别走,走到哪里去?'洪秀全惊愕地问。与三年前相比,天王显得更衰老了。头顶已成光秃,胡须变得花白,目光晦滞,行动迟缓,全身都是病痛,一天到晚委靡不振,这半年来形势的危急,更使他焦虑忧愁。正当中年的天王已经步入龙钟老态了。
  "陛下,我们将三万将士拧成一股绳,趁着黑夜冲出神策门,然后设法过江到皖北去找捻子会合。"李秀成把酝酿已久的想法说了出来。
  "尔不要胡说了,扔下京城给清妖,岂不等于朕的天国已灭亡。"洪秀全愤怒地吼道。
  "陛下,大丈夫能伸能缩。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今天虽暂时丢掉京城,日后还可以再夺回来的,岂能让清妖久占?"李秀成知天王不忍弃城,耐心地劝慰。
  "李秀成,朕封尔为忠王,要尔当真忠军师,把全国兵马大权都交给尔,尔就拿不出别的好办法,只有这个馊主意吗?"
  洪秀全完全不能理解李秀成的以屈求存、以退求进的策略,反而视为一种软弱无能的表现。
  "现在城围粮尽,众心解体,倘若不走,将会被清妖一网打尽。陛下,天京固然重要,但天国的命运应在天京之上呀!"
  李秀成自觉此话过重,便一边流泪一边叩头,希望能以此打动洪秀全的心。谁知洪秀全一听这话,变得怒不可遏了:"朕奉天父天兄之命下凡,作九州万国独一真主,何惧之有?尔畏死,去留任尔。朕铁打江山,尔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陛下!"李秀成急得喊起来,"秀成一身,虽万死不惧,只是陛下和全城军民不能眼睁睁地困死在天京。陛下说自有人扶助,现在天京城外百里内无我天国一兵一辛,谁来扶助呢?"
  "李秀成,尔敢蔑视朕?"洪秀全冷笑一声,仰起头说,"尔说无兵,朕之天兵多于水,何惧清妖乎?尔怕死,便会死,尔走吧,政事不与尔相干。"
  洪秀全离开龙椅站起来,在李秀成面前傲慢地踱了几步,忽然高喊:"承宣官!"
  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漂亮女子走过来。
  "传朕的命令,从明天起朝政由勇王执掌,朝命由幼西王发出,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诛之!"
  "陛下!"李秀成抬起头来,痛苦地望着洪秀全说,"你把我一刀杀了吧,我宁愿死在陛下面前,也不愿受日后之辱。"
  "尔去吧!"洪秀全看也不看李秀成一眼,便拂袖向内宫走去。
  李秀成含泪出了天王宫,洪仁玕、康禄、林绍璋等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得知情况后无不又气又急。大家陪着秀成回到忠王府,府门外已聚集了上千名军民。一位五十余岁的老兵饱噙热泪对李秀成说:"忠王,天京不能没有你的指挥呀!"
  李秀成抱着老兵的肩膀说不出话来。老兵转过脸去,对周围的兵士们喊道:"弟兄们,我们都到天王宫去,请天王召见,一定要他收回成命!"
  "对,到天王宫去!"上千名士兵一齐发出嘶哑的喊声,举着刀枪向天王宫走去。
  "干王,你必须赶快进宫去,不然会出大事的。"康禄拉着洪仁玕的手催道。
  "是的,我们都去!"林绍璋跺了跺脚,对洪仁玕和康禄说。李秀成看着情形不对,也急了:"都去,天京城里不能再出乱子了!"
  等洪仁玕、康禄、林绍璋等人赶到天王宫时,王宫门前已经群情激昂、人声鼎沸了,人群中一再响起"请天王出来!
  请天王出来"的呼喊声。洪秀全急得在宫里团团转,洪仁玕等人的闯入,使他如同见了救星。他扯住洪仁玕的衣袖,连声说:"玕胞,尔要设法快点平息这场风波!"
  "陛下,秀成让城别走之策即便不可取,但保卫京师的重任仍得指望他,勇王和幼西王能担得起这副担子吗?"洪仁玕以责备的口气对洪秀全说。洪秀全也意识到刚才的处置太不妥当。"玕胞,尔要朕现在怎么办呢?"洪秀全已急得手足无措了。
  "陛下,现在只有你亲自去见弟兄们,亲口向他们宣布撤销刚才的命令。"
  "朕出去见他们?"情形如此危急,洪秀全仍放不下天王的架子。进天京城十年来,他仅仅只出过一次宫门,就是到东王府去亲封杨秀清万岁的那一次,事后还后悔不已。
  "哎呀!三哥。"洪仁玕急不择言,竟以在家时的称呼叫起洪秀全来,"这是什么时候了,还顾得那么多,当年打江山时,三哥不是天天和弟兄们在一起吗?"
  洪秀全毕竟是战火中厮杀出来的英雄,一句话提醒了他。
  他定定神,整整衣冠,坚定地说:"我这就出去!"
  "天王出来了!"有人眼尖,率先喊起来。
  "万岁,万岁!"兵士们高呼起来,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金田村跟随洪秀全杀出来的老广西。未出广西前,时常可以见到洪秀全,自从进了小天堂,就再也看不到天王了。天王是他们心中的天父之子天兄之弟,就在即将油尽灯干之时,这些对天国忠诚不二的战士们,见到自觉尊贵无比极不情愿出来的天王,仍然感到无限幸福无比荣光,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天王尽量做到保持昔日的威仪,以缓慢的声调对大家说:"京师虽遭到围困,但稳如泰山,它不会被清妖攻破的。昨夜朕上了天,见到了天父天兄。天兄将派十万天兵下凡辅助天国,尔等不必惊慌,各守本职,天兵天将就要下来了。"天王记得,十年前,每当他对兄弟姐妹们讲这样的话时,底下便是一片如醉如痴的狂呼。可是今天,大部分听众反应冷淡。聪明的天王马上宣布:"尔等不要听信谣传,忠王仍是真忠军师,大家都要听他的号令,保卫天京。"
  "天王英明!"底下有人喊起来,接着是一阵彼伏此起的高呼:"天王英明!天王英明!"洪秀全见此情景,心里颇不是滋味,但事情已到这般地步,也只得完全依靠他了。洪秀全大声问:"楚王康禄何在?"
  "小官在这里。"康禄走到天王身边。
  洪秀全当众脱下龙袍,对康禄说:"这件龙袍朕已穿了多年,现交给尔,尔替朕将它送到忠王府去赐给忠王。"
  "是。"康禄跪下去接过龙袍。
  群情感奋,不少老兄弟流下了热泪。有人在喊:"天王,我们的粮食没有了,吃什么呢?"
  "吃甜露。"洪秀全沉思片刻后回答。
  "甜露是什么?""甜露在哪里?"人群中议论纷纷,大家都不知道天王说的什么东西。
  "尔等都忘记了?"洪秀全不悦地说,"《三字经》上说:'皇上帝,大权能,以色列,尽保全。行至野,食无粮,皇上帝,谕莫慌。降甜露,人一升,甜如蜜,饱其民。'"
  洪秀全侃侃背诵,人群中开始有人点头了。细细地回忆,前两年天王颁行的新《三字经》中是有这几句话。洪秀全耐心给大家解释:"甜露就是野外之草,这是上帝赐给百姓的粮食,当年以色列人即靠此度过了饥荒。天京城里野草甚多,从明天起,阖城男女老少均以此充饥,其味甘甜如蜜。"大家听了,都茫然苦笑。
  洪秀全自己以身作则,第二天即开始吃由野草合成的团子,不想三四天后便病倒了,一直不愈。他自知不可救药,将太子洪天贵福叫到面前:"朕死之后,由玕王辅助尔,行吗?"
  十六岁的太子泪流满面,摇头不语。
  "那么由信王、勇王辅助尔,行吗?"
  又是一阵摇头。
  "那么璋王呢?
  还是不语。
  "尔要谁辅助?"洪秀全不耐烦了。
  "忠王。"太子轻轻地回答。
  "哎!"洪秀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传命忠王进宫。
  太平门内,忠王李秀成正在指挥将士们挖井。原来,城外的湘军正在挖地道,一旦把地道挖进城内后,便在地道内大量堆放炸药,再点火爆炸,把上面一段城墙炸掉。这个时候,双方便在缺口处大搏杀,往往在倒下几百具尸体后,冲进来的湘军又被赶出去了,城墙很快又被堵住。后来,太平军创造了一个破地道的好办法。他们沿城墙每隔两三丈埋下一个空水缸。城外的湘军只要在水缸附近挖地道,城内人将耳朵贴在水缸壁上,便可听到嗡嗡响声。从这个水缸边垂直挖下去,十之八九就会挖到城外进来的地道。就凭这个办法,湘军在城外挖了上百条地道,却无一处成功。天王的紧急诏命,使李秀成忐忐不安:天王已病倒二十天了。莫不是……
  李秀成急忙赶到天王宫,只见太子洪天贵福跪在龙床边,洪仁发、洪仁达、洪仁玕、康禄、林绍璋等人垂手肃立一旁,李秀成知天王已病危,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天王微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躺在豪华精美的龙床上,身上盖着明亮的绣龙黄缎被。"陛下,小官奉命来到。"李秀成在洪秀全的耳边轻声说。
  洪秀全缓慢地睁开眼睛,失神地望着李秀成,好久才张开口:"秀胞,尔来了,就在这里坐吧!"洪秀全的眼睛看了看床沿,李秀成侧着身子坐下。洪秀全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枯干的手来,无力地放在李秀成的手心里,久久地不作声。李秀成也不知说什么好。二人相对无言约有一刻钟,洪秀全终于又说话了:"秀胞,天父天兄就要召朕上天了,朕要将大事托付给尔。"秀成忙要跪下,洪秀全的头摇了两下:"不要,不要。"秀成只得又坐下。"朕归天之后,太子即位,他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朕不能放心。"
  "陛下放心吧,小官和干王、楚王、章王等一定会尽力辅佐太子。"刚一说完,李秀成便觉得回话不得体,应该安慰天王才是。
  "秀胞,朕对尔不起。"洪秀全深陷的眼睛里滚出两颗泪珠。见此情景,太子嚎啕大哭起来,屋里所有的人也一齐流泪。好半天哭声止住,洪秀全继续对李秀成说:"自杨韦相残,达胞出走,朕心实对异姓存了戒心,明知尔为万古忠义,却任尔而不信尔。让城别走,本是良策,悔不该当初未纳忠言,铸下今日大错。"
  "陛下保重!"忠王滚烫的双手紧紧捏着天王冰冷的手,安慰道,"世贤十万人马已到江西。待陛下龙体康复后,还是可以突围出去的。那时我们转到江西,再图复国。"
  "秀胞,朕要跟尔谈的正是此事。"宫女端进最后一碗人参汤,李秀成给洪秀全喂了两口。闭目养一会儿神,天王觉得精神好多了,挣扎着坐起来,斜靠在床头上,叫太子起来,并招呼自己的兄弟和康、林等人都坐下。
  "我的病不会好了,我不能和你们一起突围。"
  "陛下,过几天待你略微好点便突围。"康禄说。
  "那不行。病躯出城,早晚要被清妖逮住,自古有帝王而为俘囚的吗?"洪秀全嘴角边刚露出一丝苦笑,便很快消失了,"朕的事,朕自己已作了安排。现在,朕将天贵福托付给你们。福儿。"
  洪天贵福站起。
  "忠王、干王、楚王、章王,忠义智勇,是朕为尔选拔的辅佐大臣。尔年幼无知,军政大事,今后一定要听四王的安排,尔不得乱出主意。四王都是尔的父辈,尔视四王,当如视朕。"
  "儿遵命!"洪天贵福恭恭敬敬地说。
  "尔当着朕的面,向四位王叔鞠一躬。"
  忠王正要拦住太子,他却已爽快地向大家行了一个礼。于是四人慌忙跪下,向洪天贵福磕了三个头。
  "朕这就算是将福儿托付给你们了。"洪秀全憔悴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点轻松的笑意。
  洪仁玕走前一步,满脸垂泪地说:"陛下安心将息龙体,天京城外还有二十余万兵马,天国一定会复兴。"
  "玕胞说得好!"洪秀全满意地望了洪仁玕一眼,又环视其他各人,忽觉精神大振,他以昔日指挥打仗时的刚决口吻说:"朕希望秀胞、禄胞和璋胞都如玕胞这样想,也希望天国全体将士都这样想,即使朕归天了,天京沦陷了,但天国并没有亡,我们还有二十多万人马。当年金田起义时只不过数千人,只要弟兄们万众一心,天国一定会复兴。天父天兄跟朕说了,朕的子子孙孙都将稳坐江山。尔等要一心一意拥戴太子。朕死后,太子立即登基,以稳定军心人心。"
  洪秀全说到这里,歇息片刻,继续说:"尔等要随时寻找机会,保护太子冲出京城,到江西去寻找贤胞。一时找不到机会,即使城破之时也还有可能。那时必然四处混乱,清妖的心思都在打劫财宝上,尔等正好趁此时混出城外。后宫袍褂房里放着一千多件清妖衣帽,这是朕当年有意保存下来的,尔等到时……"
  洪秀全正要往下说,忽然一阵晕眩,头歪过去了,吓得洪天贵福又大声哭起来,众人也慌了,干王吩咐速传御医。一会儿御医进宫,探探脉后说:"不碍事,话说多了,累的,让陛下安心休息一会便会好。"
  忠王等人悄悄退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王宫传出噩耗:天王驾崩了。李秀成、洪仁玕、康禄、林绍璋等人慌慌张张进宫,只见天王仰卧在床上,鼻孔里流着血,全身已僵硬了。床边茶几上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斜斜的字迹是天王的亲笔:"朕托付已毕,归天去了,望尔等共扶幼主,重振天国。"
  "陛下!陛下!"天王宫里,响起一片悲怆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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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九 康禄和五千太平军将士在天王宫从容就义、慷慨自焚 
 
  要攻城非要先拿下地堡城不可,但地堡城偏偏就拿不下。 
  太平军全力以赴保卫它,每天从太平门里将炮子火药源源不断地运进堡内,选最强干的年轻战士替补伤亡。城里勒紧裤带,把最宝贵的能吃的东西送给守堡的人。就这样,虽然天堡城丢掉四个多月了,地堡城却依然还在太平军手里。曾国荃成天暴跳如雷,常常无缘无故地诛杀统兵将领,弄得吉字大营人人提心吊胆。正在这时,朝廷又下达命令,派李鸿章率军会攻金陵。上谕到达安庆,曾国藩为之苦恼。叫李鸿章去嘛,利用戈登的洋枪队,金陵或许可速克,但吉字大营辛苦得来的战果,让别人来摘取,不要说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弟弟不甘心,就是他自己也不甘心。不叫李鸿章去嘛,金陵推到哪一天才破呢?火药粮饷都不可久支,万一再出点什么意外事故,功亏一篑,岂不惹天下耻笑?考虑来考虑去,他决定从大局出发,还是要李鸿章速带洋枪队援助为好。并同时决定,一旦李鸿章出兵,他也从安庆启程,坐镇金陵城外。
  这样,攻城之功,他作为战场总指挥,自然列第一;若李鸿章不去,他也就呆在安庆,他不能去抢弟弟的功。
  苏州城里,李鸿章接到谕旨后也犯难。对于那个曾老九,他是深知的:本事不大,却眼空无物,自以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他知道自己一去必然马到成功,但从此也就与曾老九结下了深仇,还会令恩师心中不快。不去,又违背圣命。
  李鸿章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极好的借口:盛暑天不宜多用火炮。他便以此复奏,并分别致函安庆、金陵。
  "别人要来抢功了,你们答应吗?"在吉字大营高级将领会议上,曾国荃出示上谕后厉声问大家。
  "世上有这样便宜的事吗?老子们在这里打了三年,脑壳吊在裤带上,他们倒来得现成的。李老二他敢来,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李臣典跳起来大叫大嚷。
  "金陵是吉字大营包的,早破迟破,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谁也别想过问。"彭毓橘在喊。
  "什么叽吧洋枪队,休想在爷爷面前耀武扬威!"刘连捷在骂。
  看到手下将领们如此齐心,曾国荃大为欢喜,他宣布:"明天各营推荐三十人,我要从中挑选一千人出来组成敢死队,三日之内务必拿下地堡城。各位回去告诉他们,待金陵打下后,敢死队每人赏银五百两,战死者抚恤银一千两。"
  曾国荃相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古训。他最佩服胡林翼的三如:爱才如命、杀人如麻、挥金如土。但第一条他做不到,后两条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这一着有效,各营营官争着报名。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冷静地开了腔:"弟兄们浴血奋战的成果不能让别人便宜得去,自然是对的,九帅重赏敢死队,更是豪杰之举。但我以为,使气用事,蛮攻蛮打,三日之内必不能拿下地堡城,要吸取过去的教训,改蛮打为巧取。"
  "惠甫,你有什么巧法子?快说出来。"曾国荃催道。
  "龙脖子堡垒仗着它居高临下的地势,使我军损失惨重,的确可恶至极,然又不可仿照四面包围打山上石垒的办法,因为它与城内紧紧相连,围不住"。赵烈文皱着眉头,慢慢地说出他的办法,"因此我们还得正面进攻。古时打仗,两军对垒,一手持矛,一手持盾,矛攻盾挡,各自有它的用处。贼在石垒中,炮为矛,垒为盾,可攻可守,我军只有炮而无垒,也就是说只有矛没有盾,我们要造盾。"
  "造盾?"李臣典丈八金刚摸不着头,"炮子打来,你什么盾挡得住?"
  "祥和兄,你听惠甫说下去,我想他的盾一定不是用牛皮做的。"康福说。
  "当然不是牛皮。"赵烈文笑道,"我们也筑一道墙。"
  "只怕是墙未砌好,人都被炮子打得死尽了。"朱洪章插话。
  "大家莫着急,听我说完,看我的主意行不行。"赵烈文仍旧不慌不忙地说,"我们学乡下人编竹篱笆的办法,用芦苇、竹枝和木条编织几十个丈把长、八尺高、两尺厚的篱笆,然后再将稀泥调好涂在上面。这样就成了一堵厚实的墙。再在下面装几个轮子,人在后面推着它向前走,大炮跟在后面。这竹篱笆不就是盾吗?"
  "惠甫这个办法好是好,但它能挡得住炮子吗?丈把长八尺高二尺厚的篱笆,即使装轮子能推得动吗?"康福提问。
  "二尺厚的篱笆,炮子可以挡得住,开花炮挡不住。"曾国荃说,"八尺高不必要,做五尺高就行了,长子稍微弯弯腰也能挡住。为了减轻重量,还可把一丈长改为七八尺长。"
  "九帅说的对。"见曾国荃支持,赵烈文高兴,"篱笆墙能挡炮子,不能挡开花炮。这半个月来长毛没有打一发开花炮,我估计是开花炮不多了,故可用篱笆墙。其它尺寸,都按九帅说的减下来。"
  许多将领都说这个办法可以试试,曾国荃便命赵烈文赶紧监制。
  次日,十五个高大结实的滚动篱笆墙制成了,由彭毓橘等人率领的敢死队也已组成。第一批敢死队三百人推着五道活墙向地堡城前进,在离堡三百丈远的地方停下来。堡里的太平军不知湘军推的是何物,密集的炮子射过来。只见炮子打在篱笆上,发出"扑扑"的响声,全让篱笆给吞掉了。湘军得意了,忙装设炮弹。一发发开花炮弹开始在地堡城旁边轰炸,有的篱笆又大胆地推进五六十丈,炮弹打碎了部分石块。地堡城指挥官沐王何震川命令打开花炮。正如赵烈文所猜测的,堡内的开花炮弹已不多了,不到危急时不用。开花炮弹果然厉害,一发炮弹打过去,篱笆立即被炸开一个大窟隆,后面的湘军跟着死了一大片。敢死队员们吓怕了,走在前面的篱笆又退了回来。几十个开花炮弹打过来,五个篱笆墙炸得稀巴烂,三百名敢死队员也死去多半,彭毓橘的半边耳朵被削去,血流满面。赵烈文脸色灰白,担心曾国荃会狠狠地训他。谁知曾国荃凶恶地下令:"第二批上!"第二批三百敢死队员个个心怯,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向前。刘连捷提着大刀跳出,手起刀落,旁边一根木桩劈成两截,打雷似地吼道:"都给我向前冲,有后退不前的,就是这根木桩!"敢死队被镇住了,只得提心吊胆地推起篱笆向前走。老远地,炮就打起来。地堡城里又射出几发开花炮弹,有两个篱笆墙被炸烂,刘连捷督促后面三个继续上。三个篱笆墙慢慢向前推着。奇怪!篱笆上只传来"扑扑"的响声,再也听不到开花炮弹的炸裂声了。
  "九帅,长毛的开花炮弹打完了!"赵烈文对着曾国荃大叫。曾国荃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千里镜,一声不响地望着前方。
  三个篱笆墙明显地加快了速度。离堡垒只有二百丈了,炮眼里仍然不见开花炮弹打出,连炮子也稀少了。"第三批上!"曾国荃挥舞着指挥刀命令。朱洪章应声冲出,一边喊"上",一边脱掉早已汗湿透了的上衣和长裤,光着赤膊,穿着短裤衩,敢死队纷纷仿效,人人光身上前,八个篱笆墙一齐前进。他们在重赏驱使下,欺侮太平军没有开花炮弹了,仗着西洋大炮的威力,毫无忌惮地向地堡城推进。另外一些湘军则对着太平门城楼发炮,将城墙上的火力压住。
  "沐王,还有五个开花炮,放了吧!"堡里的士兵请示何震川。
  "让他们再上前些吧!"何震川望着山下步步逼近的活墙,冷静地指示。这时,没有篱笆作盾牌的成千上万湘军勇丁,在营官的驱赶下,蜂拥蚁附般地向山麓奔来。
  "放!"何震川下令。一个开花炮打出去,眼看它钻进了篱笆墙,却没有一点声响。"糟了,是个哑炮!"原来,这剩下的五个炮弹是最底层的一排,直接与地面接触。这时正是六月初。六月的金陵本是一个大火炉,这地堡城里填满了三百多个兵士,更是挤得密不透风,酷热难熬,汗水犹如雨水般地流下,地堡城里的泥地变成了泥浆。这五发炮弹压在泥浆深处,给汗水浸泡着,引信已完全失效。另一发炮打出去,又不响。太平军恐慌起来。"打炮子!"何震川冷冷地下令。再强烈密集的炮子也挡不住湘军前进了。一发开花炮弹打在地堡城上,炸开了一个天窗,又一发打进来,十几个战士倒在血泊中。何震川亲自点火,吼道:"弟兄们,今天我们一起上天堂去见天王吧!"一发又一发的安庆造、西洋造开花炮弹接二连三地打了进来,何震川倒下了,三百多名太平军将士倒下了,地堡城从龙脖子上消失了。
  地堡城丢掉后,天京城外再没有堡垒了。天天骄阳似火,晴空万里,在城内三万军民看来,却是阴霾满天,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天京的陷落就在这几天了。城内这些人都是天国最忠诚的子民,没有人想到要外出逃生,一切都豁出去了,天地万物,包括日月星辰都不复存在,存在的只是自身和城外的清妖。他们也没有保卫天京的概念了,活着的目的就是多杀几个清妖,死了就拉倒。早些天,还有些母亲把幼小的孩子送去城外,她们不忍心看着孩子和自己同归于尽。后来,女人们看到城外墙脚下横排着一具具小孩的尸体,便连这点想法也打消了。全体军民都投入了挖井。一旦井与地道相遇,就引燃火药包往下丢,地道立即被轰掉。没有火药了,则倒污水、粪便。就这样,硬是把一个个地道堵住了,天京城奇迹般地又屹立了半个月。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清晨,曾国荃带着全体将官们来到太平门外,对大家说:"李军门的信字营昨夜干了一通宵,挖穿了三个地洞,幸而没有被长毛发现,即将点火爆炸。三个地道,至少有一处炸开城墙。谁愿当先锋,最先从缺口处冲进去?"
  众将官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作声。大家心里都明白,城里的太平军已是孤注一掷了,城墙缺口一开,必然会拼死堵住,何况早就听说他们沿城墙内侧挖了一道又深又宽的壕沟,里面插满了竹签、荆棘,最先冲进去的人,无异于作了填沟的砖石。曾国荃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答。朱洪章忍不住了:"平日大家都说深受皇恩,今日正是报效的日子,为何都畏葸不前。依我看,干脆按职务高低排先后名次。"
  当时众将官中,鲍超、萧孚泗分别为实授浙江、福建提督,职务最高。鲍超为一个方面军的统帅,自然不合适,且他不是吉字大营的,大家也没有想要他当先锋,他因而不作声。萧孚泗也不作声。其次为记名提督、河南归德镇总兵李臣典。李臣典对朱洪章说:"你的建议很好,我的职务比你高,但信字营前日挖地道未成,四百精壮全部死在洞中,昨夜一千人通宵未睡。你的焕字营借给我,我当先锋。"
  朱洪章冷笑道:"我的焕字营借给你?你欺负我不会指挥吗?"他瞟了一眼萧孚泗,"娘的,平日喊得比谁都响,过硬时哑了喉。九帅,朱某人愿带焕字营作先锋!"
  "好,英雄!"曾国荃按剑环视四周,"朱总兵当了先锋,下面便不自报了,都听我安排!"
  各将悚然听命。
  曾国荃宣布:"朱洪章率部从缺口冲入后,急速进攻伪天王宫北门。康福率部继朱洪章之后进缺口,包围伪天王宫西门。李臣典率部继康福后进城,一同打伪天王宫西门。萧孚泗、熊登武率部从朝阳门、洪武门打进,然后围伪天王宫东门。刘连捷、张诗日率部从神策门进攻,肃清天京城北。彭毓橘从通济门进城,直奔伪天王宫南门。各路只许向前,不能后退;前进者赏,后退者诛!"
  "九帅,霆字营呢?"鲍超见各路人马都已分派,唯独没有提到他的部队,以为把他疏忽了,因为霆字营一向都在城外独立打仗。其实,曾国荃并没疏忽,他有意不派霆字营攻城。攻克金陵的首功,只能归他和他的吉字大营独占,别人不能染指,彭玉麟、杨岳斌的水师尚且没有进城的任务,何况因常打胜仗使曾国荃嫉妒不已的鲍超?
  "鲍军门,霆字营有更重要的任务。"曾国荃指着城墙说,"金陵十三门,我已安排彭侍郎、杨军门把守水路各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聚宝门与陆路相连,这六个门都由霆字营把守,若有一个长毛从这六个门里逃出去,我唯你是问!"
  鲍超再憨,也知曾国荃的用心,无奈他军权在握,只得忍气听他的。
  曾国荃吩咐完毕,各将正要分头行事,忽然一个身穿破烂长衫、留着杂乱白胡须的老者分开众人,径直来到曾国荃面前,跪下叩头,大声说:"九帅,老朽有几句话要敬献。"
  众将惊讶,曾国荃也觉得稀奇,莫非此老头有攻城的绝妙之策?他将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弯了弯腰,尽量装出一副和蔼的态度对老者说:"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老者又叩了一个头后才说:"九帅,你的大军就要进入金陵城了,这是天意,老朽特来恭贺。"
  曾国荃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奉天意进金陵,土人献贺辞,今后载在史册上,一定是生动的一页!
  "自古得胜进城之将,有嗜戮者,有仁厚者。"老者继续说,"嗜戮者如楚霸王,入咸阳时火烧阿房宫三月不熄,千古留下骂名;仁厚者如曹武惠,进金陵时不妄杀一人,礼遇南唐后主,百世赞不绝口。老朽愿九帅做仁慈宽厚之曹武惠,城破之时,兵不血刃,优待天国君臣,封存宫府钱库,保护文物图册,留一个美名传给后世子孙。"
  曾国荃尚未开口,一旁急于发大财的吉字营将领早已厌烦。李臣典冲上前去,一把抓起老头,嚷道:"哪里来的长毛说客,花言巧语乱我军心,老子宰了你!"说完掏出新得到的英国造新式短枪,老头吓得直哆嗦。朱洪章过来,顺手一个巴掌打得老头口流鲜血。萧孚泗骂道:"老不死的!什么优待长毛,封存钱库,一派胡言乱语!"在这批虎狼面前,老头早已吓得半死。还是曾国荃记起刚才设想的那生动的一页,笑着对李臣典等人说:"放了他吧,他也是一番好心。"老头一听,慌忙抱头钻出人群,撒腿跑了。众将官大笑不止。
  曾国荃挥舞那把王氏祖传宝剑,大声下令:"不要理会这个老头子的酸腐之言。兵不血刃,还打什么仗?本帅不想做曹彬,大家放心大胆去烧杀吧!"
  午刻,曾国荃下令点火,只听见三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过后,靠近太平门一带的城墙出现一个二十多丈宽的缺口,朱洪章率焕字营冲到缺口中。缺口两边聚集着数千太平军将士,一时间炮子、枪子、石块、刀矛都向缺口飞来。焕字营的将士也杀红了眼。双方在缺口内外激战半个时辰后,除朱洪章等少数几个人外,焕字营先锋队四百多人全部丧命。康福、李臣典趁势率部从后面冲入,他们踏着湘军和太平军的尸体,居然一声呼啸,最先进了城。接着,后面的人马成千上万地跟上来,城内的太平军纷纷向城中心撤退。康禄骑在一匹羸弱的战马上高呼:"弟兄们,都跟我进天王宫!"
  此时仪凤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洪武门、通济门、聚宝门、小西门、旱西门、清凉门都相继失守,忠王、干王、章王先后率残部进了天王宫。幼天王洪天贵福已吓得惊慌失措,后面跟着两个小王娘,从宫中的望楼上跑下来,拉着忠王的衣襟哭道:"四周都是清妖,我们怎么办呢?"两个小王娘更是披头散发,涕泪交加。幼天王的两个弟弟,十三岁的光王、十二岁的明王也哭哭啼啼地过来,站在李秀成身旁。看着眼前的惨景,李秀成心里万分难受。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安慰幼天王说:"陛下莫怕,到天黑时,我保护陛下冲出去。"
  "库房里有清妖的衣帽!"危急中,林绍璋突然记起了洪秀全的遗嘱。衣帽很快找出来了。李秀成挑选出一千多名年轻的战士,换上了清军的衣帽。李秀成对洪仁玕、康禄、林绍璋说:"这一千多号人由我统率,无论如何要保护幼天王冲出去,你们各人也都率一支军队,保护两位王娘和光王、明王逃出去。三更后我们都从天王宫出发,大家都到江西去找世贤,一个月后,我们在世贤那里再相会。"
  "忠王,你到王府去看看吧,王太后、王娘和殿下都还没作安排哩!"康禄第三次提醒李秀成。
  "好吧,我去去就来。"李秀成说完,骑马向忠王府奔去。
  半个时辰后又回到天王宫。
  "家里如何安排的?"洪仁玕问。
  "我都托付给李容发了,生死存亡,听之于天,我已顾不得这么多了,眼下是保住幼天王要紧。"洪仁玕看到,李秀成的眼眶里已充满了泪水。
  天色黑下来了。天京城里到处展开了肉搏战。湘军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大街小巷,尸横遍地,血流漂杵。信王府被攻破了,信王洪仁发被杀。勇王府也被攻破了,勇王洪仁达不知去向。除天王宫外,这两府是天京城内最富有的王府。
  洪仁发、洪仁达两兄弟没有别的本事,只知聚敛。十年间,两王府搜罗珍宝无数、金银满屋。顷刻之间,它们都变成了湘军的财产。
  已是深夜了,赵烈文见各路人马都在城内四处抢掠,一担一担的绫罗绸缎、珠宝金银从城门挑出,这些将领们只顾抢眼前的财物,似乎忘记了还有个内城天王宫。赵烈文看在眼里,很焦急,他飞马跑到缺口边的一个小棚子前,向正在这里的曾国荃报告。一进屋来,只见曾国荃歪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望着满脸汗污黑瘦如猴的曾国荃,赵烈文真不忍心叫醒他。曾国荃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当炸药轰响,城墙炸开,朱洪章、康福带着大队人马冲进城的那一刻,曾国荃心中悬着的千斤重石砰然落地,他一下子倒在柴草上,立时昏然睡去,任外面火光熊熊,炮弹震耳,人喊马叫,撕天裂地,曾国荃什么也不知道了。但现在不行,外城虽破,内城未克,伪幼天王、忠王、干王、楚王等要犯一个也没擒拿到,若将士们只管抢夺钱财,放走了这些要犯,必是这场胜仗中的极大损失。一定要叫醒他!赵烈文打定主意,大声喊:"九帅,九帅!"一边用手推,好不容易曾国荃才睁开惺忪的眼睛。"九帅,将士们只顾抢东西,没有进伪天王宫,伪幼天王、忠逆都没拿住,这样下去不行。你要赶紧进城督师,进攻天王宫!"
  赵烈文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通,曾国荃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心里想,今夜不攻天王宫也好,打下后他们必定会趁黑洗劫一空,自己不就一点都得不到了?曾国荃半眯着眼睛对赵烈文说:"惠甫,将士们辛苦了几年,拿点东西,不要大惊小怪。你代我下令,不要放走了伪幼天王等人,我要回孝陵卫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打天王宫吧!"
  一个亲兵上来,背起曾国荃出了小棚子。赵烈文摇摇头,扫兴地跟着出来。只见城内火光更大了,直将天空映成一片橘红,喧闹之声震耳欲聋。此时正交三更。
  天王宫里,李秀成将洪天贵福扶上马,带着一千多装扮成清军的兵士们趁乱走出,后面跟着洪仁玕、林绍璋等人率领的两支人马,共二千余人。楚王康禄不愿冲出去,他看到王宫里有几千断手残脚的将士,他们已不能行动,遂决定留下来,和这些将士们一起尽最后一分力量保卫天王宫。
  刚出王宫不远,幼天王的马便跛了脚,李秀成将自己的战马"漫天雪"让给幼天王,顺手把旁边一匹驮行李的马牵过来,扔掉行李充坐骑。沿途遇见的尽是忙于抢东西的湘军,谁也没有想到这支队伍中竟藏着幼天王和忠王。他们穿街串巷来到太平门边,只见缺口处无一人在,大家暗自高兴,感谢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祐,急急忙忙穿过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马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时,赵烈文进城来了。他看看不对头,为何这些人不像湘军那样大担小包的呢?他们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时行色匆匆。赵烈文驱马走近一看,糟了!他们全是满头长发!"长毛跑了!"赵烈文大声喊叫,无人理睬。一刻钟后,刘连捷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
  "南云,刚才一队长毛跑了,说不定伪幼天王混在中间。"
  赵烈文急着告诉刘连捷。
  "真的?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怕总有千把人。"
  "朝哪个方向跑了?"
  "南边,快去追吧!抓到幼天王,那可是第一功呀!"赵烈文催着。刘连捷打一声口哨,唤来几百人,从缺口中走出,沿着城外马路,向南边追去。
  第二天凌晨,康福带着一支人马最先来到天王宫的外城——太阳城。出乎意外,他们在这里并没有遇到强烈的抵抗,湘军顺利地冲进了太阳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便是天王宫的内城——金龙殿。传说小天堂的财宝大半聚集在这里:金龙殿里的楹柱上涂的是真金粉末,殿里陈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稀世珍宝,谁要是有幸得到其中一件,都够他一辈子尽情挥霍享乐。湘军官兵人人眼里射出贪婪的欲火,舍生忘死地搏斗这些年,不就是为着这一刻的到来吗?他们正要疯狂地冲过去,却突然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场面,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龙殿四周密密麻麻地站着几排太平军将士,足足有五千人以上。他们一个个衣衫破碎,血迹满身,长期的饥饿和恶战,已使他们脱了人形,两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两个漆黑无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渐渐增多、渐渐靠拢的仇敌,脸上无丝毫表情。他们之中有的手残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脚断了,则用一根棍矛支撑着。
  大家身子紧挨着身子,胳膊紧挽着胳膊,静静地,默默地,像石垒的堤坝,像铁打的围墙,保卫着他们心中最崇高最圣洁最景仰的天国的象征——金龙殿。
  康福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那天夜晚潜入楚王府,与弟弟一席深谈后,回到军营,他好几夜没有安稳地睡过觉,既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迈气概所震慑,更敬慕他忠于信仰、义无反顾的高风亮节。内心深处,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英雄盖世的弟弟而自豪。还是在少年时期,父亲给他们兄弟讲史的时候,就意味深长地指出:莫以成败论英雄。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失败的人物,无论就其事业而言,还是就其个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对于他们的对立面——胜利者来说,他们都更加令人尊敬,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失败,恰恰就在于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康福记得,父亲每讲到这种观点时,心情都显得有些激动。从楚王府回来后他想:弟弟就是属于这种失败的英雄之列。不过,那时,他只在千千万万的太平军将士中看到自己的弟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个和他弟弟一样的英雄,他们一个个都如此高大,如此威武,虽是敌人,却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胸中波涛翻滚,不能平息。再定睛细看,他更被震惊了:人墙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一道两尺来高的干柴,将后面的太平军紧紧包围住。有几个人在给干柴浇油。他们神态安详,气宇宁静,如同农夫在灌园,如同园丁在浇花,站在对面二三十丈远、手持刀枪、凶神恶煞般的湘军,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并不存在。
  康福愣住了。他身后的湘军将士们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这群太平军的意图:他们要点火焚烧,要将自己和这座金龙殿一齐化为灰烬!一时间,谁也不知怎么办,都站在原地不动,像看戏一样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场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国新式短枪,对着站在前面的康福瞄准。
  李臣典一直在寻找康福,要悄悄地干掉他。李臣典和康福并无前嫌,他要杀康福,仅仅因为康福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带兵将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将官,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标,但他又不愿意充当先锋。他知道这个先锋十之八九是替死鬼,他要跟在先锋的后面踏进缺口,要踩着先锋的尸体进城,谁知康福抢先了一步。所以,他要杀康福。没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带兵冲进金陵城的第一人。
  康福看着看着,突然,心中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悲哀。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胜利者,而是一个扼杀善良弱小生命的刽子手,是一个毁灭高尚纯洁灵魂的恶魔,是一个该受诅咒惩罚的历史罪人。想到这里,他那只握刀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正在这时,他看到金龙殿前的人墙中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那青年虽形容枯瘦,却仍然腰杆挺直,有一副威武不屈的气概。他一只手高擎着火炬,迈着稳重的步伐,向浇了油的干柴堆走去。天啦!康福在心里惊叫起来,这不是自己的胞弟康禄吗?
  自从那次策反不成后,康福日日向苍天祷告,希望弟弟早点离开金陵。昨夜听说有支千人队伍从缺口中冲出,他那时正在旁边,有意将部队调开。他想弟弟一定在这中间,让他好好地逃走吧。谁知弟弟竟没有走,他要和他的弟兄们一道,自焚报效他们的天国!康禄一步一步走近了柴堆,康福越来越害怕,双眼慢慢变得模糊了。终于,眼前升腾起一串熊熊的烈火,给巍峨高耸的金龙殿添上数万道耀眼的光辉,将五千太平军将士映照得如同金铸铜打的罗汉……
  这火越烧越旺,越烧越烈,像一条火龙,将伟大天国的象征和它的忠诚卫士紧紧地缠绕着。不论是在中国史册上,还是在世界史册上,这无疑都是一幅绝无仅有、震撼天地的画卷!
  它是雄伟的。这把火将人类执着的追求、崇高的理想送上了真正的天上圣殿,它必将令万众敬仰,子孙膜拜。
  它是悲壮的。这把火将人类的精英、宇宙的脊梁无情地吞噬了,它必将激起更强烈的反抗,更勇敢的斗争。
  它是深沉的。这把火本应焚毁腐朽与黑暗,却为何转了向?美好与光明如何才能获得?它必将留下深刻的教训、深沉的思索。
  它是永恒的。这把火将五千忠骨化为最纯洁的灰烬,让它们洒向蓝天,飘落在山川湖泊之上,安卧在苍茫厚实的大地之中。它必将与山河同在,与日月永存!
  康福看着这幅雄伟、悲壮、深沉、永恒的画卷时,他的脑子里没有我们今天的读者想得这样多,这样富有历史感,他只觉得心如刀绞,想喊喊不出,想冲冲不动。人生能有这样的悲哀吗?深爱弟弟的哥哥,却亲手将英雄的弟弟逼上了绝路,而且还要亲眼看着他死得如此从容,如此慷慨,如此惊天地泣鬼神,如此前无古人后乏来者!
  康福那颗对弟弟有着深厚挚爱的心被割成了一条条,一块块;他的头脑似乎受了重重的敲击而开始清醒。他的破碎的心在绝望地狂呼:"天啦,你何不让我死去!"就在这时,一颗子弹从他的背后射来。康福摇了两下,又站定。他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见了李臣典那张凶恶狰狞的脸。"兄弟,哥哥跟着你来了!"康福无力地念着,慢慢地倒下了。
  "弟兄们,我们冲过去,大殿里有数不清的金银财宝,不能叫长毛烧掉呀!"李臣典举起手枪,在后面狂呼乱喊,数千围观的湘军仿佛如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向金龙殿猛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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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一 威震天下的忠王被一个猎户出卖了 
 
  临近拂晓,李秀成醒过来了,全身已被露水打湿,一阵晨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幼天王和干王、章王早已不知去向,四周一个人也不见,先前的呐喊声、追杀声已经平息,远处树丛中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它们在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宁静的早晨。只有眼前七零八落的断戟残戈、烂盔破甲,东一片西一片倒伏的茅草,和几处犹自冒烟的树桩,显示出不久前这里是一块激烈鏖战的沙场。李秀成记起昨夜是被马颠下来的,沿着路坡滚下去后便失去了知觉。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没有受伤。天色慢慢亮了,李秀成四处张望,连那匹驽马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认出这里是方山,离天京城只有五十多里。此地正当大路,不能久停,李秀成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里走去。 
  走了三四里路,前面出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李秀成想去庙里躲避下。刚到庙门边,一股恶臭传来,里面窜出几只六七寸长的灰黑大老鼠,他感到一阵眩晕,打消了进庙的念头,在庙旁一块青石板上坐下。太阳出来了,身上燥热不安。
  李秀成这时才注意,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灰尘、血渍和草屑。环顾四周无人,他将紧箍在两只手臂上的十只金镯子、戴在手指上的二十只金戒指全部褪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多个金元宝,摘下头巾,把它们包好,挂在石板边一棵小树杈上。然后离开土地庙,去找一个有水的地方洗洗脸和手脚。
  走出一里之外,李秀成见到一泓清澈的溪水。他来到水边,脱去上衣,慢慢地洗手洗脸,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走。
  正在这时,一阵嘈嘈杂杂的人声传来,李秀成警觉地站起,迅速把上衣穿好,猛地听到一声喊:"这里有个太平军!"原来,李秀成未戴头巾,一头浓密黑发撒在肩上,甚是引人注目。李秀成拔腿就向草丛跑去。慌乱之间,上衣袋里的散碎银子掉了出来,那群人在后面紧追,高声叫喊:"你把身上的银子都交给我们,我们不要你的命!"李秀成哪敢停留,继续奔走。
  无奈又累又饿,两脚无力,一不小心,绊在一根青藤上,摔了一跤。后面追的人赶上来,将他抓起,两个年轻汉子就要搜身。
  "且慢!"一个中年男子把两个年轻人拦住,仔细将李秀成上下端详。他越看越惊奇,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忠王爷爷吗?"李秀成正要否认,只见这几个人一齐跪下,口里喊道:"忠王爷爷,你老人家受苦了!"说罢,都哭了起来。李秀成见此情景,也就不再隐瞒了:"弟兄们请起,我就是李秀成,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中年男子边哭边说:"我叫邢金桥,这几个人是我的兄弟子侄。我们邢家世代开药店行医。上个月,我带子弟出城谋食,信王的卫兵把守城门,要我们每人交四两银子才放行。我一文钱都没有,哪里拿得出这多银子!我磕头哀求宽免,毫无作用。幸好你老人家路过那里,送给我们银子,我们一家才得以出城活到今天。你老人家如何在这里?"
  邢金桥说的事,李秀成已记不起了,送银子给出城的老百姓,倒是常有的,他相信说的是事实,于是将昨夜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邢金桥说:"忠王爷爷,方山周围都是湘军,你一时出不去,先到我家去躲避几天吧!"
  "好吧!"李秀成刚迈步,忽然记起挂在树杈上的包包,"等一等,我有一包金子挂在土地庙前的树上,待我去取了来,送点金子给你们。"
  邢金桥说:"我们和你一起去。"
  李秀成带着众人急匆匆赶到土地庙,走到小树边看时,那布包已不翼而飞了。"怪事!是哪个拿去了呢?"李秀成四处张望,不见一个人影。
  "可能是陶大兰拿去了。"邢金桥的弟弟玉桥说。
  "你怎么知道?"金桥问。
  "刚才你跟忠王爷爷说话的时候,我看见陶大兰急急忙忙从对面小路下山去了,正是从土地庙那边过来的。"
  "陶大兰是什么人?"李秀成问。
  "他是邻村一个猎户。"邢金桥说,"等会儿我们去问他要来。忠王爷爷,你老现在跟我们一起下山吧!"
  天京都丢了,还在乎这包金子!李秀成对邢金桥说:"算了吧,不要找姓陶的了,免得张扬出去。"
  "不能让那小子发了横财,一定得要回来!"邢玉桥气愤地说,他心里也想得这笔横财。
  邢家兄弟把李秀成领进家门,将门紧闭,吩咐婆娘烧水做饭,又找了几件破旧衣服来替他换了。吃了饭后,邢金桥拿出一把剃刀,对李秀成说:"忠王爷爷,小人给你老人家剃头了。"
  "什么?剃头!"李秀成愤怒地瞪起了眼睛。
  "忠王爷。"邢金桥低声下气地说,"小人也知道你老人家不愿意剃头,小人刚出城时也不情愿剃,但不剃太显眼,随时都会被官府捉去。眼下天京陷落,湘军四处在抓太平军,方山离天京只有五十里,四面八方都是朝廷的人,你老不剃头,如何保得了性命?"
  "哎!"李秀成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邢金桥说的是实话,总不能因头发而送了命吧。"你剃吧!"李秀成闭起眼睛,剃刀在头顶上刷刷作响,犹如刀切他的肉一般痛苦。剃完了头,邢金桥说:"忠王爷,你就在我家好好睡一觉,我到外面去打听打听。"
  李秀成刚入睡,邢玉桥便进来了。
  "哥,忠王爷呢?"
  "睡着了。"金桥指了指里屋。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们去陶家把金子要过来。"邢玉桥很急。
  "那小子刁浑得很,他哪里会肯。"
  "能容他不肯吗?无论如何都要拿过来。"邢玉桥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陶家村的猎户陶大兰,昨夜在方山守了一夜的陷阱,一无所获,天亮下山路过土地庙,意外得到李秀成那包金子,笑得口都歪了。他对着土地庙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一溜烟跑回家,找了个坛子,将这包金子装在坛子里,深深地埋在自家后园菜地中,再移来几株白菜在上面。陶大兰刚把这一切忙好,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邢家兄弟进了家门。
  "早呀!两位老弟。"陶大兰心里高兴,招呼客人比往常热情得多。转念又想,这邢家兄弟平素从不登门,今天一大早来,莫不是走漏了风声。陶大兰心虚,脸上的笑容就更多了。
  "陶大哥,你今早发了大财!"邢玉桥是个急性子,不晓得打弯弯,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来意陶大兰先是一惊,随即马上镇定下来,依旧笑着说:"莫说笑话了,我陶老大一个穷赶山的,哪里发得了财!昨夜在山上空守了一夜,连个兔子都没逮到。"
  "陶大哥,不要装迷糊了。"邢金桥拍着他的肩膀,"今早土地庙前树杈上挂的那个包包,是你拿走的吧!"
  "没有,没有!"陶大兰脸色开始发白,嘴上却很硬,"我今早下山,根本没经过土地庙,我是从前山大路上回家的。"
  "好哇,姓陶的,你还要赖帐,这是什么!"邢玉桥冲到床边,将凉席上一块明黄头巾抖起。
  原来这正是李秀成包金子的头巾,陶大兰将金子放进坛子里时,一时大意,这块头巾没有藏好。
  "这是我老婆的头巾。"陶大兰急中生智。
  "你老婆的头巾?你老婆好大胆,敢用这样的头巾!"邢玉桥尖声冷笑着,将头巾抖开,那头巾四个角,每个角上都用赤线绣了一条龙。陶大兰当时被金子照花了眼睛,没有细看头巾,这时一见,全身瘫软了。
  "陶大兰,你知道那是谁的金子吗?"邢玉桥站在陶猎户的面前,昂首挺胸,俨然一副审判官的姿态。陶猎户气馁了,心里咚咚乱跳。"实话告诉你吧。这包金子不是别人的,乃是太平天国真忠军师忠王李秀成的,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拿他的金子!你今天把它交出来万事皆休,若不交出来,你的命难保。"
  陶大兰一听,惊得半天作不得声。他不是傻子,今早得到这包金子时他就在想,谁有这多金子呢?又为何不放在家里,要挂在树上呢?他先想可能是强盗的。一个强盗打劫了这包金子,挂在这里,约好等另一个人来取。后又想天京城这几天炮火连天,也许是城内大官的,也可能是湘军抢的。但为何要挂在树上呢?他左想右想,想不出个名堂来,也就算了。陶大兰回过神来,问:"你们怎么知道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呢?"
  "忠王亲口对我们说的。"邢金桥颇为自豪地说。
  "忠王现在哪里?"
  "在我家,怎么样?要不要我带你去见他!"邢玉桥得意地说。
  忠王出了城,天京莫不是被朝廷攻破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在陶猎户的脑中浮起。他脸上又泛起了笑容:"兄弟,实不相瞒,挂在土地庙树上的那包金子是我拿了,我不知道是忠王爷的。他老人家爱民如子,我怎能昧着良心拿他的,只是这包金子现不在我这里,我已转到妻弟家去了。你们先回去,今天夜里我把金子送到你家,并当面向忠王爷请罪。"
  邢家兄弟见陶大兰说得恳切,相信了:"你今夜务必送来!"
  "今夜不送来,我陶大兰遭雷打火烧,过不了今年!"陶大兰赌咒发誓。
  待邢家兄弟出了门,陶大兰立即从后门溜出,向天京方向奔跑。他有个堂弟名叫陶大花,在湘军一个兵营里当马伕,这个兵营扎在离陶大兰家十五里处的东山。平日无事时,陶猎户常去堂弟那里坐坐,混两餐饭吃。陶猎户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堂弟,让他禀报上司,派人来抓李秀成和邢家兄弟。他想李秀成和邢家兄弟抓走了,他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占有那包金子了。陶猎户一口气奔到东山兵营,正碰着堂弟牵马出来。
  "大芷。"陶猎户气喘咻咻地对着堂弟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
  "当真?"陶大芷惊喜万分,抓住忠王,可是一件特大功劳啊!陶大芷立即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营官,这个营隶属于萧孚泗部。萧孚泗命令营官亲自带一百人,悄悄隐蔽在方山中。
  这天半夜,陶猎户带着湘军将邢金桥的家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把熟睡中的李秀成抓了,邢金桥也被抓走。陶猎户又带着人到村尾去抓邢玉桥。哪知玉桥听到狗叫声情知不妙,早溜出屋外,躲到山里去了。
  几天后,陶家村的人在村口池塘里发现了陶猎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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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二 洪仁达供出御林苑的秘密 
 
  萧孚泗仔细查看,又叫几个投降过来的太平军官员当面核实,确证绑送前来的人就是李秀成。他知道,老天王洪秀全已死,幼天王洪天贵福是个稚童,干王洪仁玕名义上总理全国政事,但资望浅,功劳小,不足以号令全国,目前太平天国真正的第一号人物,就是眼前这个李秀成。真个是福星高照、鸿运齐天,萧孚泗飞马进城,向曾国荃报告了这个特大消息。 
  "真的是伪忠酋?"曾国荃这几天正为没有抓到太平天国最重要的领袖而气沮,这个消息太使他兴奋了。
  "卑职已叫投降过来的长毛伪官员当面验证,确为伪忠王李秀成无疑。"萧孚泗响亮地回答。
  "那伪幼天王、伪干酋、伪章酋呢?"曾国荃迫不及待地追问,恨不得一网打尽。
  "暂时都还没有抓到,不过不要紧。"萧孚泗信心十足地说,"这一两天内一定有喜讯传来,九帅你就放心等着吧!"
  "萧军门,你赶快把伪忠酋带上来,本帅要亲自审讯他!"
  曾国荃大声命令。
  "是!"萧孚泗转身出门。
  "慢点。"曾国荃摸着光秃秃的尖下巴,想了片刻说,"本帅是堂堂王师的三军统帅,伪忠酋不过是山野草寇,今日做了本帅的阶下囚,就这样叫了来,本帅不是与他平等相见了吗?萧军门,你下去赶紧造一个长三尺、宽三尺、高六尺的木笼子,将那伪忠酋五花大绑扔进木笼之中,再命四个兵士肩抬着他来大堂见我。"
  当兵士们抬着装有李秀成在内的大木笼进来时,曾国荃已穿上二品文官朝服,板紧长脸,挺直腰板,端坐在大堂正中。木笼被轻轻放下,曾国荃放在案桌上那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已抖动起来,发出鸡啄米般的"笃笃"响声,两只细长的眉毛紧紧连成一线,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暴凸,嘴唇在抽搐着,见木笼中的李秀成坦然坐在里面,犹如一个正在纳凉的闲人,不由得更加气愤。
  "啪!"曾国荃猛地拍打案桌。用力太猛,自己都感到手心发麻,两旁兵勇吓得一齐把头低下,木笼中的李秀成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端坐着,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你就是伪忠酋李秀成!"堂上曾国荃嘶哑的吼声近于颤栗。
  "本王正是。"木笼里李秀成的回答十分安详。
  曾国荃被李秀成的气概所镇慑,好一阵子问不出第二句话来。"伪幼天王到哪里去了?"很久,曾国荃才又迸出一句话。
  "不知道"。李秀成心里高兴,这说明幼天王没有被抓住。
  "洪仁玕、林绍璋呢?"
  李秀成又是一喜,干王、章王都没有被抓!他仍然从容回答:"他们会始终在幼天王身边的。"
  "哈哈哈!"曾国荃盯着木笼许久,突然发出一阵大笑,"李秀成,你也有今天!"曾国荃放肆地笑着,声音由得意到癫狂,由癫狂到黯淡,由黯淡到凄然,终于掺合着嘤嘤哭腔,使得满堂官兵毛骨悚然,大热天气,如同站在寒风之中,全身瑟瑟抖动。
  "李秀成,你害得我好苦哇!"曾国荃大叫一声,收起怪笑,两眼射出凶光,猛地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案桌上,喝道,"你逃出城时带了多少人马?"
  传闻本事了不得的曾老九竟是这样一个色厉内荏之辈,李秀成着实鄙视,他闭上双眼,不再搭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李秀成不答。
  "你的弟弟李世贤现在哪里?"
  李秀成仍不回答。
  "陈炳文、汪海洋、赖文光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面无表情闭目端坐,对曾国荃的提问一慨采取蔑视的态度,不予理睬。一个阶下囚竟然如此傲慢无礼,使得曾国荃威风扫地。他恼羞成怒,终于完全抛开了二品大员的身分,顺手从案桌上拿起一个平时装钉文簿的铁锥,快步走下堂来,直冲到木笼边,对着李秀成的大腿死劲一戳。李秀成紧闭双眼,全身靠在木柱上,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强忍巨大的疼痛,一声不吭。曾国荃将铁锥用力拔出,一股鲜血泉水般喷出,从木笼里流出来。李秀成斜起眼睛看着,嘴角微微歙动。曾国荃气得又是一锥。这一锥没有刺着,反倒因用力过猛,自己的额头撞在柱子上,痛得他哇哇直叫:"来人呀,拿刀子割他的肉!"
  两个亲兵过来,搀扶着曾国荃坐到椅子上,一个亲兵拿了一把匕首上来。"割,给我一块块地割!"曾国荃坐下后,一手压着额头,一边大嚷。
  亲兵拿起匕首,走到木笼边,将刀伸进木笼,对着李秀成左臂一划,一块肉掉了下来,鲜血涌出。胆小的幕僚掩面不敢看,胆大的侧眼看时,只见李秀成依然坐着,岿然不动,心里暗暗钦佩。
  "再割!"曾国荃完全疯了。亲兵只得又将匕首举起,在李秀成的左臂上又切下一块肉来。这时李秀成左边衣裤已完全被血浸湿,他不动也不作声,如石雕铁铸般端坐着。坐在一旁的赵烈文实在看不下去,站起来走到曾国荃身边,轻声说:"九帅,不要再割了,李秀成神志已麻木,再割几块也是枉然,万一血流过多死了,今后不好交代。"
  "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曾国荃冷冷地回答。
  "九帅,假如朝廷要献俘呢?"
  "李秀成不过草寇一个,朝廷犯不着为他举办献俘大典。"
  曾国荃阴冷地望着桌面,突然神经质地抬起头来,大声发令:"给我割,一块块地割下去,割死拉倒!"
  赵烈文知曾国荃已丧失理智了。他当然能理解曾国荃此时的心情。为破金陵,老九差不多把命都贴上了,但作为受曾国藩之命前来辅佐的幕僚,他认为有责任制止曾国荃的失态行为。"九帅,就是朝廷不让献俘,李秀成毕竟是长毛中的要犯,抓住他,是九帅一桩很大的功劳。现在天气炎热,李秀成又衰弱不堪,若再割几刀,李秀成立即就会死在堂上。今后万一有个小人上书给朝廷,说九帅抓的是个假的,冒功请赏,九帅那时拿什么来作证?"
  赵烈文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荃,他抬起黑瘦的右手,有气无力地挥动一下,示意亲兵下去。
  "九帅。"赵烈文继续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让李秀成现在就死去,故还要请九帅立即命人给他搽药治伤,免生意外。"
  "你说什么?"曾国荃鼓起眼睛望着赵烈文。赵烈文转过脸去,躲开他的令人生畏的眼光。"九帅,中堂大人还未来哩,他要亲自审讯李秀成。"一句话,仿佛一服清凉剂,使曾国荃蓦地清醒了。是的,大哥还在安庆,说是这两天就要到金陵来。假若李秀成今天死了,怎么向大哥交代?糊涂!曾国荃暗自痛责。他站起来,对着公堂下的木笼子说:"李秀成,你犯下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本帅今日暂不凌迟你,再让你苟活几天!"
  四个亲兵走到木笼边,一声吆喝,将笼子抬到肩上,正要启动时,李秀成望着曾国荃破口大骂:"曾老九,你这个比蛇蝎还毒比猪还蠢的家伙,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败军之将,可杀而不可辱,这点小道理你都不懂,岂有资格审讯我!且胜败兵家之常事,大江之南,我天国将士还有数十万人,你不过偶尔获胜而已,怎能在本王面前装腔作势!"
  刚刚冷静下来的曾国荃又被李秀成的这几句话激恼了。
  他怒不可遏地从亲兵手中抢过匕首:"老子今天非要宰了你不可!"说着就要冲过去,赵烈文一把抓住:"九帅,不要跟这等小丑计较!"转脸吩咐,"还不快抬下去!"
  曾国荃重新坐到椅子上,气得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刘连捷进来大声禀报:"九帅大喜,洪酋的二哥洪仁达捉到了!"
  "押上来!"曾国荃命令。与李秀成第一次面对面地较量,他自己心里清楚是输了,现在要通过审讯洪仁达把面子挽回来。
  洪仁达被押上来了。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身材肥胖,面皮黧黑,头发稀疏,眼小唇厚,一副猥琐的样子。洪仁达进得门来,不待曾国荃问话,便双膝跪在大堂当中,口中喊道:"曾九爷饶命!"
  曾国荃鄙夷地瞟了一眼,喝道:"报上名来!"
  谁知洪仁达虽在金陵住了十多年,竟然听不懂曾国荃的湘乡官话,茫然呆望着曾国荃,不知他说些什么。"报上名来!"
  曾国荃不耐烦地又吼了一句。洪仁达仍然傻子似地望着。"他莫不是个聋子?"曾国荃心想。
  "九帅。"赵烈文心中已明白,凑过去说:"想必他听不懂你的话。"曾国荃点点头。赵烈文对亲兵说:"把陈德风押来。"
  松王陈德风昨天在城里巷战被俘,当即就向湘军缴械投降了。陈德风被带上来了,两只手被绳子绑着。
  "陈德风,你禀告本帅,洪仁达是聋子,还是听不懂本帅的话。"曾国荃问。
  "禀告九帅,洪仁达不是聋子。他自幼在家种田,没有出过官禄布一步,平素只听得懂花县土话,其他什么话都听不懂。"陈德风弯腰回答。
  "那你就把本帅的话用花县土话再说一遍给他听,要他务必从实招供。"
  "是!"陈德风又一鞠躬。
  经陈德风翻译,洪仁达终于听懂了,"小人名叫洪仁达。"
  "你是洪秀全的什么人?"
  "小人是洪秀全的二哥。小人兄弟三人,大哥和我是一个娘所生,老三是另一个娘生的。"
  "洪秀全封了你什么官?"
  "老三先封大哥为安王,后改为信王,封我为福王,后改为勇王。九爷,其实我和大哥一世种田,大字认不得一石,我们不晓得做王,只知吃好的穿好的,多讨几个老婆。"洪仁达在被抓的那一刻,就在盘算着如何保住这条命。他把责任全部推到洪秀全身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愚昧无知的乡巴佬。大堂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只是不敢笑出声来。曾国荃想:这样的人居然也当了十多年的王,真他娘的混帐!
  "洪仁达,本帅问你,洪秀全是哪天死的?"
  "老三是四月十九日归的天。自三月底以来,天京被九爷围得紧,老三知道仗打不赢,便急病了。我劝他吃药,他不吃,他说他的命是天父掌管的,吃药没有用。四月十九日那夜里,城里四处火光冲天,老三以为城攻破了,便服毒自杀了。"
  "洪秀全的尸体埋在哪里?"
  "埋在新天门外御林苑东边山上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你可要老实招供,不准胡扯!"
  "是,是,小人不敢胡扯。老三归天后,是我抹的尸换的衣,埋的地方也是小人和小人的大哥一起选定的。"
  洪秀全虽未生擒,却可确认已死无疑,这是曾国荃今天审讯洪仁达的收获。这样一个愚不可及的人,大概所知不多,曾国荃没有心思再审下去,吩咐押走。洪仁达心里急了,他想就此押下,说不定哪天就会被砍头,还有一个救命方子未拿出来,再不说就迟了。
  "九爷,小人还有一件事要禀告九爷!"洪仁达在堂下高喊。
  "你还有什么事?"曾国荃没好气地问。
  "九爷,这是一桩绝密的事,你答应我不杀头,我就告诉你。"
  曾国荃心想,这家伙是洪秀全的二哥,说不定真知道些别人不知的事,便哄道:"你说吧,我不杀你。"
  洪仁达很高兴,说:"这事只能对九爷一人说,不能给别人知道。"
  "你们都下去吧!"公堂里除留下陈德风外,包括赵烈文在内,所有的人都走了。洪仁达凑到曾国荃身边,悄悄地说:"御林苑左侧有一个牡丹园,牡丹园正中有一块簸箕大的空地,从这块空地挖下去,有三个大酒坛子。这是我上个月见天京危急时,偷偷埋进去的,里面装了这十多年来老三赏赐给我的珍宝。这批珍宝究竟值多少钱我也不知,只记得老三有次对我说,他赏给我的东西比别人都多,他说我的财产可以胜过前代一个叫石崇的人,又说我是天下最有钱的人。九爷,我现在愿用这三坛珍宝来赎我的命。那三坛珍宝都给你,你放了我吧!"
  曾国荃绝没想到,审这个愚蠢的伪勇王倒审出一桩这样的美事来,刚才审李秀成的烦恼早已飞到九天云外,喜得心花怒放。
  "好,本帅不杀你,但你绝对不能再对别人说起这事。倘若本帅挖不到那三坛珍宝,看不把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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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三 攻下金陵的捷报,
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分伤感 
 
  六月十八日半夜三更三点,曾国藩终于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完毕。他走出房门,来到后院。但见星月满天,万籁俱寂,心里顿时有一点宁静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处开挖地道,城破就在这几天。他望着夜空,心里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的那一篇来。他希望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取得攻克金陵的胜利,日后也能焜耀史册。曾国藩先是轻轻地念着,慢慢地兴致高涨,竟高声吟唱起来。 
  "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快给我!"曾国藩心里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变,不可预料,难道金陵出了意外?曾国藩的一颗心几乎悬到喉咙口。他一反平日剪信口的习惯,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抖动。
  信套纸很结实,一次没撕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沅甫的亲笔:"十六日正午,我吉字大营轰开城墙,攻占金陵外城……"
  "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得赶急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拭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飕的。荆七害怕了。
  "你到哪里去?"荆七刚要出门,曾国藩醒过来了。
  "大人,你老醒了。"荆七十分欣喜,忙走到竹床边,"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你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大公子。"
  "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刚才昏倒的事,听到了吗?"
  荆七答应一声,关好房门,到旁边耳房里睡觉去了。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羞耻。平日读《晋书》,曾为谢安一句"小儿辈已破贼矣",数度拍案叫绝。那是一场关系到国家存亡、谢氏家族兴衰的重大战争,且事前并无把握,谢安居然在接到侄儿的捷报时,照样下完棋,只徐徐说出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这是何等样的胸襟,何等样的气度啊!曾国藩也曾多次设想过,有一天接到九弟从金陵前线来的捷报时,也要像谢安一样,毫不经意地告诉身边的僚属,可是刚才呢……幸好只有荆七一人在旁,连儿子也未看到,不然,必将作为笑柄广为传播,一直传到子孙后代。
  略微舒服点后,曾国藩再也不愿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跳跃的灯火,心驰神往,浮想联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那个夜晚,想起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灵柩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受到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想起船山公后裔赠送宝剑时的祝愿,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起投水自杀的耻辱,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沮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怪,这样一桩千盼万盼的大喜事,真的来到了,为什么给自己带来的喜悦只有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第二天一大早,纪泽来到父亲房里请安。见父亲如同往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石庵的《清爱堂贴》。在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可以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着父亲头上渗出一层细细汗珠,一向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添一番敬意。
  "父亲大人安好!"纪泽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起来多久了?"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有半个时辰了。"纪泽恭敬地回答。
  "今天散步到了哪些地方?"曾国藩规定儿子早晨起床后要到户外去散步,晚饭后也要走一千步。
  "今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小池塘边转了转。"
  "昨夜你九叔来了一封信。"曾国藩笔仍未停。
  "九叔信上说了些什么?仗打得顺利吗?"纪泽急切地问。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下了。"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脸色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九叔打下了金陵!"纪泽简直不敢相信,随即他就觉得这个语气不对头,对父亲的话还能怀疑吗?父亲常常教导自己,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起床做起。父亲难道还会打诳语吗?何况这样大的事情!纪泽兴奋万分,高声喊起来:"金陵打下了!"
  "甲三!"曾国藩威严地斥责,"大喊大闹,成何体统!"
  "是!"纪泽意识到自己的不应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怎么又忘记了!
  "你去告诉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安庆全城都知道金陵已攻下了。两江总督衙门张灯结采,鞭炮连天,幕僚们弹冠相庆,喜气融融。曾国藩的签押房贺客络绎不绝,道喜声、颂扬声洋洋盈耳。曾国藩始终以素日一贯的凝重、从容的态度接待,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报告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迭厚厚的保举单。彭寿颐等人按照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审阅,曾国藩历来十分慎重,今天这份折子非比寻常,他关起房门,谢绝一切客人,一字一句地仔细斟酌。
  奏稿自然拟得很好。条理清晰,文句流畅,对自六月份以来各种攻城的准备,尤其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马勇猛攻城以及进城后的剧烈搏斗,都写得具体扎实,且主次详略都很得当,虽然比往日的奏折要长些,但这样一件大喜事,长些也是应该的。要说欠缺,那就是奏稿中回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得到证实。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词拿不定主意。这是一件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什么作为,死的可能性极大,即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了使胜利显得更圆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想觉得不妥,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今后实在不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修改后的奏稿再从头至尾读一遍,觉得事情是叙述清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这样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心亲自写一段动人的文字接在后面,让它与攻克金陵的巨大功勋相匹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时时抚摸近来大为稀疏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前,凝神片刻,提起笔来,在奏稿后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越前古,屡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蹂躏仅及四省,沦陷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蹂躏尚止十二省,沦陷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蹂躏竟及十六省,沦陷至六百余城之多,而其中凶酋悍党,如李开方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忍不屈。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
  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突出了平定长毛的功劳之伟,曾国藩觉得这段话是必不可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于是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铲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皇帝盛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惜巨饷以募战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惜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精密,而不惜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之。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潜伪,蔚成中兴之业。巨等忝窃兵符,遭逢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告成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过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
  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觉得这篇奏疏真个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尤其对"宫禁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满意,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不多。
  奏稿改好了,还有一个会衔的问题,幕僚们不能作主。按道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
  曾国荃功劳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列;彭玉麟、杨岳斌攻下九洑洲,肃清江面,直接保证了陆路的进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有大胜仗,报捷折中他从未单独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死后,攻下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这样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独占的器量,赢得朝野一致称赞,又得到了塔、胡的肝胆相助。这次攻下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单独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自己屈居第二。
  报捷折处理好后,又开始审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二千人。曾国藩明知其中有许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料到保举如此之滥,日后必然招致口舌,但现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如今不知怎样地欢喜若狂。越是大功告成,越要谦虚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约束的九弟恰恰不会想到。应该立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推门一看,原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惊慌失措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倒塌,府里管事吩咐拆掉重建。现在几个人正在搬拆,用竹杆捣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纷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喜鹊们围着凉亭发出悲哀惊恐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出现一幅这样的惨景不是好事,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说:"去告诉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捣毁,打碎的蛋扫干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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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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