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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人物传记 > 《曾国藩》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三十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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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三十四部分

 六 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与此同时,曾国藩以传递攻克金陵捷报同样的速度,将裁撤湘军的情况奏报太后、皇上,并特意强调杀了抵制撤军、意欲不轨的正字营统领、投诚过来的前长毛将领韦俊,目前裁撤湘军一事正顺利进行,十二月底将全部完成,十五万湘军水陆两支人马,届时只剩下一万人,若朝廷还嫌多的话,连这一万人也可不留。
  不久,鉴于西北回民的乱子越闹越凶,朝廷任命杨岳斌为陕甘总督,克日赴任。离江宁前夕,他特来向曾国藩辞行。
  "厚庵,你这次由武职改授文职,真是异数。"这个由他一手提拔,十多年来统领长江水师,为湘军最后攻克江宁立下了汗马功劳的部下,今天居然能在刚过不惑之年便位为一方总督,曾国藩为杨岳斌的仕途顺遂而高兴,也为自己当年识英雄于风尘之中的眼力而欣慰。他注目看了看杨岳斌眉宇间那颗黑痣。黑痣圆润饱满,凭着曾国藩的相人理论,他相信这个年轻的总督正在好运之中。
  "老中堂,当年若不是你老的指点,我哪有今天,我的一切都是你老栽培的结果。"杨岳斌书读得不多,是个性情厚实的人。曾国藩这些年来对自己的信赖、器重,他一直深深地感激。他统领外江水师,与太平军殊死拼搏,与其说是尽忠王事,不如说是对曾国藩个人的感恩。而这一点,曾国藩早在水师创建之初便已看出端倪,所以历次战役中对杨岳斌保举都从优,也因此而有他的今天。
  "太祖以武功开创天下,八旗子弟向以刀马功夫定优劣。
  入关之后,采纳范文程的建议,推崇孔孟,开科取士,以艺文教化士民。自那时起,文职便高于武职。以武职改授文职的事极为罕见,在你之先,只有三例。"曾国藩右手缓慢地梳理垂在胸前的长须,以慈爱的眼光望着杨岳斌,"一例是顺治朝徐湛恩以侍卫改郎中,一例是乾隆朝黄廷桂以提督改总督,一例是嘉庆朝杨遇春以提督改总督。两百多年来,你是第四例由武职改任文职的人。厚庵呀,你可要好自为之。"
  曾国藩父亲般的关怀使杨岳斌激动万分:"卑职一定牢记老中堂的教诲,不负圣恩。"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从中取出一个布包来,充满感情地说,"卑职此去陕甘,路途万里,不知何时再得相见。这里有一件护身坎肩,送给老中堂,就算是卑职离别时的一点小礼物。"
  "厚庵,你这是做什么?"曾国藩停止抚须,但并没有伸手去接杨岳斌递过来的布包。
  "老中堂,卑职知道你老平生不受礼,也不喜欢送礼的人,故卑职十多年来身受大恩,却一文礼物未送,但这次不同,请你老务必赏脸收下。"
  见杨岳斌说得恳切,曾国藩这才接过包袱。打开布包看时,只见鹿皮坎肩上,鱼鳞般地布满了薄精钢片,银白色的光芒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厚庵,你虽改文职,毕竟是武将出身,此去陕甘,仍要带兵打仗。这样好的护身坎肩,穿在你的身上作用大,送给我有什么用!你还是自己留着。"曾国藩把坎肩包好,递了回来。
  "老中堂请听卑职说明。"杨岳斌忙以手拦住说,"卑职还有两件护身坎肩,足可在战场作防身之用。这件之所以送给大人,一来是它轻软,大人体弱,笨重的坎肩不宜;二来这件坎肩乃家父留下来的,意义不一般。大人,您老虽不上战场,但也要提防刺客。"
  曾国藩想起几次遇刺的往事,深觉杨岳斌的话有道理,遂不再推辞:"这是令尊的遗物,我收下心中有愧。"
  "其实,这也不是家父的东西,家父给我这件坎肩时,说起了它的来历。"
  "它的来历如何?"曾国藩很有兴趣地问。
  "这件坎肩本是一个护排镖师的。"杨岳斌慢慢地说,"三四十年前,湘江上有一个很有名气的护排镖师。他武艺高强,为人耿介,手下有十个本领好的徒弟。镖师被湘江上第一富有的排主所雇请,多年来往返于衡州、长沙、汉口之间,从来没有出过事,沿途强盗都怕他。后来,老排主死了,少排主掌舵,不喜欢镖师的直爽脾气,加之镖师也老了,几次想辞掉他,只是见他手下徒弟都是好汉,防盗护排少不了他们,只得依旧高价雇用。镖师本人却没有看出这一点。他觉得徒弟们长期跟着他,不能自立门户,出息不大,于是把一个个都推荐出去。几年后,身旁的徒弟都走光了,少排主也便将他解雇了。镖师回家后不到一个月,便被仇人害了。临死前,家父去看他。他送给家父这件护身坎肩,沉痛地说:"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曾国藩心里猛地一怔,两眼直直地望着杨岳斌。他一向将杨岳斌视为朴讷无文的周勃式的人物。杨岳斌不善言辞,也不喜言辞,偶有所论,必然是思之至深,非说不可的话。曾国藩喜欢这种性格,他讨厌夸夸其谈而又没有真知灼见的人,提倡讷于言而敏于行。杨岳斌可谓这方面的典型。因此,杨岳斌每有所言,曾国藩都极为重视。刚才这句"英雄不可自剪羽翼"的话,引起了他的强烈震动。尽管这句话在决定裁军之后,他不时听到人们说过,但都远远不及从杨岳斌口中说出的分量。
  "厚庵,看来你送我这件坎肩的背后还另藏着别的内容。"
  曾国藩回过神来,又不自觉地抚摸胡须了。
  "老中堂。"杨岳斌将上身倾斜过去,郑重地说,"目前陕甘回民骚乱,朝廷派卑职去的目的在于平乱。陕甘绿营不能当此大任,卑职还将请求随带一支湘军去;若朝廷允许,将从水师中抽调。水师官勇能打仗的多,且是卑职的老部属,刀光血火中过来的弟兄们,到底信得过些,所以请大人暂不要解散长江水师。大人要撤湘军,这当然是很英明的决定。江南的大仗已经结束,再养一支十多万的人马,既耗费粮饷,加重百姓负担,又让朝廷不放心,不是好事。何况仗打久了,军营暮气很重,腐败成风,若不裁撤,也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卑职对裁军完全拥护。不过,卑职说句实话,据说大人要把湘军全部裁掉,卑职以为无论为朝廷着想,还是为大人着想,都不太妥当。这件事,卑职想了很久,请大人宽恕卑职的鲁莽,听卑职说几句心里话。"
  "你说吧,厚庵。"曾国藩动情地说,"多年来,我一直想多听你说话,可是你总说得很少,以后更难听到你说话了。你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也算是我给你饯行,你也就在我这里久坐些时候。"
  "谢谢老中堂,我也就不客气了。"杨岳斌说,"从保卫朝廷来说,长毛虽垮,但余部仍不少,江南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淮河以北,捻军也日益坐大,虽有淮军,到底不如湘军的经验丰富。若把湘军全部撤了,缓急之间,如何应付?大清朝立国以来,从未有一支控制三千里长江的水师;有之,乃大人亲手创建的长江水师。我大清正因为水师薄弱,所以二十多年来,沿海一带备受洋人的欺凌,朝廷应吸取这个惨痛教训,大力发展海军,保卫我千里海疆。长江水师只要稍加整顿,再多配备些船炮,就可以成为我大清朝的第一支海军。"
  "厚庵,你说得对!"曾国藩对杨岳斌将长江水师发展成为第一支海军的想法极为赞同。
  "老中堂,这是为朝廷着想。至于为老中堂你个人着想嘛,"杨岳斌略停片刻后,坚定地说,"老镖师的临终遗言说出了一个共同的道理:不做英雄则罢,既做英雄,就不能自剪羽翼。老中堂自创建湘军以来,扫除了凶逆,也得罪了不少权贵。请恕卑职说句直话,老中堂今日的处境,正是二十多年前你老送给汤鹏那副挽联中所说的: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嫉妒者,仇恨者,不满者,遍布朝野。老中堂已做了十多年的英雄,事到如今,就一定要把英雄做到底。倘若此时不顾一切地把全部湘军都裁撤,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说会有什么后果出现。"杨岳斌的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藩的心。
  "依卑职看来,大仗还有可能会打。假如过两年太后、皇上叫老中堂重新带兵上战场,老中堂手下却无精兵强将,打不好仗,太后、皇上会如何看待老中堂呢?朝野官绅又会如何看待老中堂呢?"
  曾国藩点点头。
  "还有一点,卑职总有点担心,怕日后老中堂手下无一兵一卒了,有人会挟嫌诬陷老中堂,不提湘军的功劳,尽揭湘军的疮疤。那时皇上已长大,太后归政于他,他不知昔日的艰难,只看到眼前的太平,听信谗言,疏远了老中堂。"
  曾国藩心里又是一怔。他很惊异这个文采不多的水师统领,竟然想得比自己还要深长。是的,这两三年来,曾国藩几乎还没有腾出时间来考虑皇上长大亲政的事,他总认为那还很遥远。经杨岳斌这一提醒,他猛然意识到,皇上今年已经九岁了,离亲政也只有几年了。真的,假若到那时自己已无实力,未曾亲历艰苦的少年天子,岂不将如同那个少排主一样,轻易地辞掉自己这个年老无用又结怨甚多的"镖师"吗?
  "厚庵,你说说,湘军应当保留多少人为好?"实在地说,曾国藩也并不想把湘军一个不留地全部裁掉,他设想留下一万精锐。现在看来,这个数目少了。
  "依卑职看,要留三到四万人,至少要三万人,不能再少了。"杨岳斌不加思索地回答,"正字营全部遣散,霆军也全部遣散,只留下鲍超和宋国永等一批战将,老湘营、果字营各留三千人,吉字营留四千,合起来一万人。太湖、淮扬、宁国三个水师全部撤掉,长江水师二万人都留下来。老中堂,"
  杨岳斌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他站起来大声说,"长江水师这几年尽管也沾染了军营习气,吸食鸦片、嫖赌懒散等现象在所难免,作为统带这支军队达十年之久的将领,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老中堂亲手创建的长江水师,对老中堂的忠诚是不用怀疑的,它永远是保护老中堂的一件牢不可破的坎肩。"
  杨岳斌的激昂之言使曾国藩深受感动,他轻轻地挥手招呼:"厚庵,我从来就把你和雪琴带领的长江水师视为我的命根子,我对它的宠爱要胜过沅甫的吉字营。"
  杨岳斌坐下来继续说:"我本来想借此裁撤的机会,好好整顿一下长江水师,可惜现在不行了。请老中堂务必尽快招回雪琴,让他做这件事。雪琴性格刚强,嫉恶如仇,用他来整顿长江水师,比我要好。"
  "是的,是要早点请雪琴回来。"在曾国藩的心里,已完全接受了杨岳斌的建议:至少留下三万人。
  厨子端上了晚餐。餐桌上,杨岳斌向曾国藩请教去陕甘后如何应付复杂的民事和军事。曾国藩尽平生阅识,一一作了详尽的回答。
  杨岳斌告辞后,曾国藩的卧室里灯火亮了大半夜。擅长心计的两江总督在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将裁撤湘军一事办得既光采照人,又于己无损;如何做一个既是至公无私的功臣,又是暗存精锐的枭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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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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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恭亲王东山再起 
 
  "拜见圣母皇太后。"待太监打起黄缎棉胎门帘后,醇郡王福晋轻移莲步,跨进养心殿西后阁,跪在棉垫上,向斜靠在躺椅上的慈禧太后请安。
  "快起来,柳儿。"慈禧坐起来,脸上泛起亲热的笑容,指了指身旁铺着大红牡丹刺绣缎垫的瓷墩说,"坐到这边来。"
  醇郡王福晋柳儿站起来,坐到慈禧身边的瓷墩上,笑吟吟地说:"姐姐这几天益发漂亮了。"
  "死丫头,姐还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该漂亮的是你。"慈禧笑着说,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微露两排雪白细密的牙齿。这两个迷人之处,正是她同样生得花容月貌的妹妹所欠缺的。慈禧娘家只有这个比她小四岁的胞妹,她因为自己喜爱兰草兰花而被咸丰帝取名兰儿,便依此将喜爱柳枝柳叶的妹妹取个小名叫柳儿。柳儿十七岁那年,慈禧刚生下了后来的同治皇帝。本来就受到宠爱,这下更加专宠了。一天,咸丰帝跟她谈起七弟奕譞的婚事,她就趁势提出了自己的妹妹。
  出于对她的爱,咸丰帝连柳儿的面都没见,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这样,柳儿进了醇王府,成了醇王的正室夫人,满语称为福晋。慈禧姐妹的际遇,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人们谈起历史上杨贵妃姐妹的故事,再次生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叹!
  柳儿虽不及姐姐的机敏干练,却也比一般女人有主见,能办事。三年前,在热河行宫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肃顺为独揽大权,曾严密地监视两宫太后的行迹,柳儿以特殊的身分出入宫中,为两宫太后传递信息。终于通过醇王奕譞,联络了在京中主持外交的恭王奕,叔嫂合谋,废除了辅政八大臣,实行两宫垂帘听政。柳儿实为这段历史中一个神秘而重要的人物。也因为有这个功劳,慈禧对自己的胞妹更加刮目相看。丈夫死了,儿子还小,不谙世事,在这个世界上,慈禧最能推心置腹说话的人,便是妹妹柳儿了。这几年,她常常召柳儿进宫。谈话多为家事,也谈些与普通女人无异的养儿育女、穿着打扮等琐碎话题,间或也谈及奕譞。
  慈禧对奕譞的感情,自然超过对咸丰帝其他几个兄弟,她很希望妹夫能成为她处理军国大事的得力帮手。三年来,她委任他很多职务,一为加重他的权力,二为多给他以磨练的机会,尤其在罢黜了恭王的职务后,慈禧对奕譞更寄与重任。
  孰料这个二十七岁的郡王与他的同父异母兄比起来,资质差得太远了。他既没有奕过人的才识,更缺乏奕闳阔的器局,颇使慈禧失望。上次召他与僧格林沁一起密谋如何对付湘军,奕譞虽出了一些主意,但终不能令慈禧满意,整个计划还是她自己拿出来的。这时,她就想起赋闲在家的奕来。
  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奕远比奕譞主意多而且稳重。前几天,她要奕譞到恭王府去一次。今天召妹妹进宫,主要是想问问妹夫所掌握的关于奕的近况。
  "六爷罢职以后,七爷一直想去看他,但又不敢去。后来姐姐说要他去瞧瞧,他很高兴,第二天便去了。"柳儿细声细语地说。
  "对罢职一事,六爷说了些什么?"慈禧轻轻松松地问,顺手挑了一个精巧的西洋糖果给妹妹递过去。
  "一提起这事,六爷就很痛悔,说自己年轻不懂事,辜负了太后的信赖,对不起先帝。说着说着,还掩面哭了起来,七爷安慰了好一阵子。"柳儿慢慢剥开花花绿绿的玻璃纸,露出一枚鱼形粉红色透明糖果来,她仔仔细细地把糖果端详一眼后,才轻轻塞进嘴里。
  "这些日子,有些什么人去过恭王府?"对奕的态度,慈禧较为满意,她还要更多地了解小叔子家居反省的情况。
  "六爷说,除几个自家兄弟外,旁人来恭王府,他一概不见,也不让他们进王府。据九爷讲,他也没有见过多少人来恭王府拜访他。"
  孚郡王奕譓的王府离恭王府很近,他提供的情报应该是准确的。
  "那么,六爷这段时期在家里做些什么呢?"慈禧偏着脸问。窗外温暖的阳光照在她两把头发式上,状如乌云般的秀发光亮可鉴。
  "七爷问过他,六爷说唯闭门读书而已。七爷看到六爷案桌上摆的是圣祖爷的御批、乾隆爷的御制诗和先帝的诗文。"
  柳儿的这些回答,都与她从别的途径上所了解的情况大致相合,慈禧很满意。她站起来,满面春风地对妹妹说:"跟我来,我带你看看前些日子他们送给我的贺礼。"
  十月初十,是慈禧的生日。她是一个很讲脸面的人,又有贪财爱货的癖好。咸丰帝在世时,每到这一天都要亲自为她贺生,还要送她一点小东西,皇后也送她一两件礼品,妃子们就更不消说了,人人都送她礼物。她把这些礼物珍藏好,一有空闲,便一件一件拿出来欣赏。每到这时,她便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之中。这两年当了太后,地位高多了,生日期间,收到的礼物更多,但终因江南战事未结束,不敢太铺张奢侈。
  今年可不同,江宁收复了,心腹大患摘除了,满蒙亲贵、文武百官,莫不异口同声称赞这是托了太后的如天洪福和英明调度的结果,且又逢三十大寿,应该热热闹闹庆贺一番。于是宫中上自慈安太后,下至有头面的宫女、太监、外官二品以上的大员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人人都备了一份厚厚的礼物。从初六开始,礼物便一担担、一盒盒地抬进养心殿后阁。慈禧先看一下礼单,她觉得稀奇的,便看一看实物,一般的便挥手让太监、宫女直接收起来。初八日起,宫中又唱起大戏,一连唱五天,初十为高潮。前前后后、宫内宫外紧张忙碌了十天,寿星自己也辛苦了十天。她的辛苦,是忙着看礼物,看戏,接受大家的祝贺。虽辛苦,但她异常兴奋。她想妹妹虽贵为郡王福晋,很多东西也未必能看得到,便兴致浓厚地带着妹妹到她的珍宝室去。
  姐妹俩走出寝宫,进入一条狭长的巷子,走到巷子的尽头,又进了一座宫殿。宫殿不大,殿里摆着一个接一个的书柜。在一面绘着彩色山水图案的墙壁前,姐妹俩停了下来。慈禧叫随后跟着的太监对着壁端用力一推,居然推出一个门来。
  柳儿吃了一惊,想不到神圣的紫禁城内竟然有这等诡秘的暗室。慈禧带着柳儿进了门。这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四周再没有门窗,光线和空气都借助屋顶的通气孔而来。房子里摆满了一人多高的木架子。
  "这是什么殿?"柳儿问,她终于忍不住了。
  "这是前明留下来的密室。朝廷有什么机密大事,则在此殿内计谋。世祖爷、圣祖爷当年都用过,到乾隆爷时就再没有用过了。那年先帝一时高兴,领我到这间屋子里来玩,又把开启的暗号告诉了我。我现在就用它来珍藏珠宝。"
  "姐姐,这太可怕了!"柳儿心惴惴地。
  "知道了就不可怕。怕就怕皇宫里还有这样的密室,我们不知道,外人反而知道,那就可怕了。"走了几步,慈禧又说,"柳儿,我真不愿意长年呆在这里,当年先帝每去圆明园,我就高兴得不得了。可惜,圆明园给洋鬼子烧掉了。"
  "花点银子把它恢复起来吧!"柳儿建议。
  "是要修复的,只是前些年要对付长毛,国库紧。现在长毛灭了,是到修园子的时候了。"
  说着说着,姐妹俩走到屋中间。慈禧指着四壁木架说:"这里面收藏着三千多盒珠宝首饰,全是他们这次送的,你今天也看不了这么多。这样吧,你信手到架子上拿下五盒来,这五盒就送给你。好不好,就看你的运气了。"
  "姐姐的东西哪有不好的,任哪一盒都是稀世之宝。"
  柳儿兴高采烈地看了好一阵子。只见每个盒子都是黄灿灿的,仅有大小之别,无精粗之分。柳儿随手拿了五盒中等大小的盒子,慈禧叫太监捧着,然后一道出了这间神秘的房子,重新来到寝宫。
  太监把五个盒子放到案桌上。慈禧笑着说:"看你的运气如何?"说罢,自己动手打开一个。
  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一朵美丽的牡丹花。醇郡王福晋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比她后花园的真牡丹还要好看。她从姐姐手里接过,细细地欣赏。这朵牡丹的花瓣全用血红色的珊瑚薄片制成,四片绿叶子配的是碧绿的翡翠。那叶子雕得真好,对着窗户一照,里面细细的暗黑纹路都可以看得清楚。花瓣、叶片之间以头发丝般的细铜线连缀而成。柳儿越看越爱。
  "把它别到发髻上看看。"慈禧含笑说。
  柳儿把牡丹花插在左边发髻上,问姐姐:"好看吗?"
  "好看。"慈禧很高兴,仿佛仍是一个十六七岁在娘家做女的大姑娘。"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
  柳儿走到玻璃镜边。镜子里那位脸庞端正、身材窈窕的少妇,在牡丹花的衬托下更显得俏丽。
  "插到右边去,可能会更好看些。"慈禧走到妹妹身边,把花插到她的右边鬓发上。柳儿看到玻璃镜里的形象更美了。
  "姐姐,你真会打扮!"柳儿欢喜地问,"为什么插到右边要好看些呢?"
  "傻丫头,你没看到你右边的头发梳得太紧了吗?"
  真的,柳儿自己不觉得,经姐姐一提醒,果然发现右边是梳紧了一点,插上这朵牡丹花,就与左边显得很协调了。她不由得深深佩服姐姐目光的锐利。
  柳儿打开第二盒。盒子里装了两只金钏,每个金钏上镶着八颗珍珠。金钏闪黄光,珍珠闪白光,交相辉映,甚是耀眼。柳儿很喜欢。打开第三盒,是一只纯金打成的凤簪。凤头镶以红珊瑚,凤眼里嵌两颗黑珍珠,凤嘴里叼一串光溜溜、紫莹莹的玉葡萄。柳儿爱极了。第四盒是一块花玉雕的蝴蝶佩饰。第五盒装的是一根珠缨。柳儿把珠缨提起来,立刻光彩四射。原来这是一根梅花珠缨,淡黄色的缨带上精细地结了五朵梅花,梅花的每个花瓣上镶一颗浅黄珍珠,正中是一颗直径半寸的白色明珠,两朵梅花之间以一个金环连结,环上镶着赤、橙、黄、绿、青、蓝、紫七颗玛瑙,整个珠缨近半人长。柳儿心想,这根珠缨的价值决不会低于二万两银子。
  柳儿拿在手里,不忍放进盒子里去。慈禧看出她的心思,拿过珠缨,亲手把它挂在外衣纽扣上:"好啦,就这样挂着,不要取下来了。"
  柳儿欢喜无尽,说:"谢谢姐姐了!"
  慈禧将眼前亭亭玉立的妹妹看了又看,说:"这件外褂的花色不对,我再送你一件合适的。"转脸对一旁的宫女说,"去把僧王福晋送的那件褂子拿来。"
  过一会儿,宫女捧出一件衣服来。柳儿接过,打开来。这是一件深紫色薄呢大褂,前胸后背各绣一朵很大的红牡丹,牡丹边飞着几只活泼的小蝴蝶。柳儿把自己的外褂脱下,换上这件。身上的牡丹花与头上的牡丹花恰好配合成一体,显得又娇艳又庄重。慈禧对妹妹说:"我于穿着打扮上,就是细微处也不厌精详。戴牡丹花头饰,就要穿绣牡丹花的衣服。你不管国事,比我有时间,更要注意打扮。要知道,女人打扮,不仅是给男人看的,也给自己看。打扮得漂漂亮亮,自己看着也舒服。比如说我吧,我爱打扮,每天要花一个多时辰在打扮上,先帝大行了,我给谁看呢?还不是求得自己舒心。"
  姐妹二人正说得兴起,安得海进来,低头禀报:"六爷正在外面等候召见。"
  "母后皇太后呢?"慈禧问。
  安得海禀道:"母后皇太后说,她今天有点不大舒服,六爷的事情,就由圣母皇太后一人作主。"
  "你去请皇帝出来,我一会儿就去。"
  "喳!"
  待安得海出了门,柳儿吃惊地问:"六爷进宫来了?"
  "是的,我要重新起用他。你这就回府去吧,过几天,我们姐妹再好好聊聊。"
  当恭亲王奕跪在养心殿东暖阁正中软垫上时,东暖阁东面墙壁边的龙椅上,已坐着九岁的同治小皇帝。南北两边墙壁前悬挂着两幅薄薄的黄幔帐,黄幔帐后面也各有一张龙椅。南边坐的是母后皇太后钮祜禄氏,也就是慈安太后。北边坐的是圣母皇太后叶赫那拉氏,即慈禧太后。今天,南边黄幔帐后的龙椅空着,慈安太后未到。她对政事兴趣不大,身体稍有不适,她便不参加,慈禧太后则从不缺席。小皇帝登基已三年了。三年来,无论召见任何人,他都一言不发,如同一座木雕似地坐在那里。慈安不来,今天就只有慈禧唱独脚戏了。
  "六爷。"黄幔帐后面转来慈禧清脆的声音。
  "臣在。"奕赶紧磕头答应。
  黄幔帐后面的太后注目看着跪在垫子上的小叔子。有两个多月不见了,他显得削瘦了一点,然而正因为此,更加突出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儒雅开阔的气质。他极像先帝,却比先帝更添三分男子汉的气概。顿时,年轻太后又忘情地想起她早逝的丈夫来。略停片刻,她的声音变了,变得格外的柔和温馨,仿佛是当年与先帝对话的兰儿,而不是两个多月前那位用严厉措词指责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威不可犯的皇太后。
  "近来过得还好吗?"
  "这段日子里,臣闭门谢客,反省思过,所获良多。"奕回答,声调里带着忏悔的味道。
  "六爷,先帝龙驭上宾,将祖宗基业扔给我们孤儿寡母,外头洋人欺侮,内里贼匪又四处作乱,我们姊妹好难啦!要保住祖宗的江山,我们姊妹俩没别的能耐,只有内靠五爷、六爷、七爷你们这班亲叔子,外靠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批文臣武将,才勉强把这几年支撑过来。现在虽说江宁收复了,但捻子、回民的气焰仍很凶,祖宗江山还在危难中。六爷,你要和我们母子一条心呀!"
  奕听出了慈禧的话中之话,遂再次磕头奏道:"臣年幼不懂事,前向对两位太后多有冒犯之处,心里十分悚惭。近日重温列祖列宗的教诲,深感祖宗创业之艰难,两百多年来,江山维系不易。当此内忧外患之时,臣办事不力,有负太后重托,理应谴责。臣处周公之位而不能行周公之志,不仅将来愧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亦对不起臣僚百姓。臣心痛苦万分。"说到这里,奕不觉失声痛哭起来。
  奕的表现使慈禧十分满意。究其实,她与奕并没有多大的冲突,根本不是江宁城里的曾国藩想象得那样严重。
  两宫垂帘听政后,奕以皇室中的有功人员被封为议政王,食亲王禄双份,总领军机处,成为事实上的摄政王,权倾当朝。恭王府成了京城里除皇宫外的第一府第。一天到晚大门外车水马龙,冠盖如云,王府支出浩繁。这时,任过总督的岳丈桂良给女婿出了个主意:收门包。并说地方上的督抚衙门、两司衙门乃至府道衙门莫不都如此,否则,应酬的开支从哪里来?奕接受了这个建议。这样一来,王府增加了一笔很大的收入。但时间一久,弊端也越来越大。大家都出门包,门包就有了数量大小之别。数量大的先得接见,数量小的往后挪。有的外官为了早得接见,不仅出门包,且贿赂门房,门房又乘机敲榨。到了后来,见一次奕,甚至要交一千两银子的门包。这样一来,京师物议甚多。有次,安得海有要事要见奕,门房不认识,开口便要他拿三百两银子出来。安得海说他是宫里的,门房说宫里的也要出。安得海不便说出慈禧的名字,只得打出三百两银票。过一会儿,门房出来说:"恭王事多,安排在五天后接见。"
  安得海急了:"烦你再去通报一声,就说有要紧事,请恭王务必在百忙中见一下。"
  门房笑嘻嘻地说:"那好,既有要事,再拿两百两出来吧,作特急安排。"
  没法子,安得海咬紧牙,又拿出二百两来。
  就这样,安得海见一次奕,用去了五百两银子。他气不过,将此事告诉了慈禧太后。慈禧心里颇为不悦。
  御史蔡寿琪得知官员们对恭王府收门包一事普遍不满后,向太后、皇上告了一状。慈禧将折子给恭王看。恭王看后,追问是谁上的。慈禧告诉他是蔡寿琪。奕脱口而出:"蔡寿琪不是好人!"慈禧听后皱了皱眉头。
  奕既以摄政王自居,每议及军国大事时,便常常发表与慈禧观点不同的言论,而且侃侃高谈,引经据典,头头是道,慈禧辩不过他。她心里嫉妒,深怕自己被架空。平时在后殿议事,时间一久,太监除给两宫太后上茶外,也给奕上一碗茶。有次太监忘记上茶了,奕慓讲得口干,顺手端起慈禧的茶碗一饮而尽。喝完后,奕才知拿错了,忙赔罪。慈禧一笑置之,然过后想起,心里不是味道。
  后来,奕鉴于军费支出大,提出裁抑宫中开支的建议,慈禧同意了。她想到裁抑的是别人,不会到自己的头上来。一次,安得海到内务府去领餐具。管事的太监说,奉恭王命,太后的餐具一个月发一次,早几天才领过,这次不能发。安得海不作声。第二天御膳房给慈禧开餐,端上来的盘盘碗碗全是缺边裂口的。慈禧惊问是何缘故。安得海为泄私愤,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恭王如何克扣等坏话。慈禧听了很生气。
  就这样几件事情,慈禧把它联系起来,暗自思考了很久。
  她认为奕为皇帝的亲叔叔,又在辛酉年起了扭转乾坤的作用,见识很高,才干超群,受到内外上下的普遍尊敬,且又这样胆大骄傲,不把她放在眼里,要不了多久,他会把她们母子当作傀儡,玩弄于股掌之中,到时候,甚至会把孤儿寡母赶下去,自己做起大清王朝的皇帝来。他是道光帝的亲儿子,当皇帝名正言顺,而自己弄的这一套垂帘听政,本是祖制所不容的。慈禧越想越觉得可怕,必须先下手为强!这个处事果决、心狠手辣的女人于是先动了手。她加给奕的罪名是贪墨受贿、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一纸诏命,将奕所有的职务全部剥夺干净。
  从本质上来说属于懦弱型性格的奕,骤然遭此重大打击,措手不及。他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大变动,想起肃顺、载垣、端华的被杀,想起执政三年来这位太后的手腕,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她的对手,要保全权力地位,唯一的出路是真正彻底地跪倒在她的脚下,顺从她的旨意。趁着慈禧三十大寿的机会,他投其所好,送了一份重礼:一整套法国进口的妆具和一双绣花鞋。那双鞋子上每只都缀着一颗径长一寸的东珠。管事太监告诉慈禧,光这两颗珠子就不下于五十万两银子。慈禧对这份重礼满意。她今天就穿着这双举世无匹的绣花鞋,眼睛望着鞋尖上的珠子,一边欣赏,一边思索。
  罢了奕职务后不到几天,以惇亲王奕誴为首的满蒙亲贵,以军机大臣文祥为首的文武大臣便不断上折为奕说情,认为他功大过小,不应受此严惩,且国步维艰,正赖他砥柱中流,罢掉他,于国家大不利。甚至慈安太后也来讲情了,说我们姊妹终究是女流,天下还得要靠爷们支撑着。慈禧对王公大臣的说情置之不顾,尤其对慈安的话气恼。她嘴里不说,心里鄙夷慈安没出息:"女流又怎么样?女流就不能做事业吗?
  武则天不是女流吗,有几个爷们赶得上她?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圣母皇太后的本事!"
  心里虽有这个雄心壮志,但两个多月下来,御政不久的慈禧太后深觉自己的能力不济。首先是她的书读得太少了。她亲手拟的那篇罢恭王的诏命,短短的两百来字,错字白字就有十多处,她自己不知。半个月后,妹夫悄悄告诉她,她羞得满脸通红。臣子们上的奏折,只要一涉及到冷僻一点的历史典故,她便不懂,又不好意思下问军机处,许多奏折她常常似懂非懂。再就是对六部官员,对地方上的督、抚、两司、将军、都统等重要官吏的出身资历、才学品性,她都缺乏了解,对于他们的迁升处置,她常常拿不定主意。尤其令她难堪的是,凡有关军事方面的奏报,她几乎不能置一字可否。她深深感觉到,作为一国之主,她欠缺的太多了,她的细嫩的肩膀远不能挑起这副破烂而沉重的担子。这么多人对恭王罢职不满,也使她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威望,还不到使臣僚们诚惶诚恐、畏之懔之的地步。三十岁的慈禧比后来的老佛爷幼稚得多,但也明智得多。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还需要学习,还需要培植党羽,树立权威,而在这个过程中,是要有人替她把这副担子挑起来的。环视皇室四周,先帝的兄弟们,惇王奕誴愚憨、醇王奕譞浅薄、锤王奕詥放荡、孚王奕譓年纪还小。再看近支王族中,也无一才干突出之人。比来比去,再无人超过奕了。
  慈禧太后近来的心绪很好。这是因为,一来她对曾国藩所施加的一诬二揭三逼,旨在促使其加速裁撤湘军的手腕,完全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曾国藩自己的奏折报告湘军正在一批批地遣散,富明阿、德兴阿的奏报也予以证实。她放心了。二是沈葆桢报告,他的部下席宝田活捉了小天王洪天贵福,请求押来北京献俘。这两桩喜事都为她的三十大寿大壮颜色。再加上奕自己的表现。诸多因素的综合,使得慈禧决定宽免奕的过失,重新起用。
  "六爷,先帝在日,常常在我面前称赞你的忠心和才干,我们姊妹对你是完全相信的。先前的过失,既然已经认识了,今后不再犯就行了。皇帝年幼,我们姊妹阅历也不够,往后还要靠六爷多多辅佐。"
  这分明是要再起用的话,奕又惊又喜,连连磕头,说:"太后宽宏大量,臣肝脑涂地,不足以报。"
  "自家手足,不必说这样的话。"慈禧的话很恳切,声调也恢复了过去的亲热,"有几件事,六爷帮我们姊妹拿个主意。"
  "请太后示下。"
  "江南方面,最近有两件大事。一是曾国藩裁湘军。他折子上说要裁去九成,甚至可以一个不留。二是沈葆桢抓了伪幼天王,他说要押来献俘。这两件事,六爷谈谈你的看法。"
  "太后,"奕思索片刻后禀道,"江宁攻下不久,曾国藩便立即着手裁军,足见曾国藩对太后、皇上忠心耿耿。此人乃宣宗爷特意为先帝破格简拔的重臣。宣宗爷和先帝都看重他既有才干又有血性,故而畀以重任。他果然不负所望,创建湘军,历尽十余年艰难,平江南巨憝。现在他又不居功自傲、拥兵自重,主动裁军,正是千古少见的忠贞之士,人臣之楷模。太后、皇上宜大力表彰,以培风气。倘若所有带兵的将帅都效法曾国藩,则祖宗江山将固若金汤。"
  "喔!"慈禧点头赞同。奕真不愧是曾国藩的知己,短短几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慈禧想起与奕譞、僧格林沁的合谋,心中不免有点惭愧。是的,奕说得好,假若带兵的将领都像曾国藩这样,那真可高枕无忧了,应该大力表彰他!
  奕接着说:"为了表示太后对曾国藩忠心的酬劳,应当降旨让湘军保留一部分。这一方面表示朝廷对曾国藩的充分相信,同时也是形势所必需。因为长毛尚有余部,淮河两岸还有捻寇,湘军不能全撤。"
  "你看要保留多少人呢?"慈禧问,她觉得奕的话有道理。
  "我看至少要保留三万人左右,太少了不起作用。"
  "好吧,就让曾国藩保留三万。"
  "基于这一点,臣建议伪幼天王不必押来京师献俘。"
  "为什么?"慈禧一时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伪幼天王是从江宁城里逃出来的。前些日子,左宗棠、沈葆桢等人为此弹劾曾国荃。现在若把伪幼天王押来京师,弄得沸沸扬扬,这不是让沈葆桢大添光彩,而令曾国荃大失脸面吗?太后既然要表彰曾国藩的忠心,同时也就要宽谅他的弟弟的疏失。伪幼天王毕竟只是个小顽童,不能和伪天王相比,可以援石达开、陈玉成、李秀成均未献俘的先例,命沈葆桢在南昌就地处决算了。"
  "就依你的意见办。"慈禧明白了个中关系,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一件事,户部奏请按旗兵、绿营例,命湘军将十余年的军费开支情况逐项禀报,以凭审核。六爷看如何办理为好?"
  "太后,户部这是无事生事。"奕断然答道,"湘军既不是朝廷经制之师,就不能按旗兵,绿营成例。十多年来,湘军军费大部分都是自筹,朝廷所拨有限。自筹的经费,何必去管它的开支!且这些湘军将领,起自闾里,从未受过朝廷的正规训练,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保留过往来明细帐目。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一时叫他们逐年逐项申报,这不是给他们出难题吗?再说,湘军正在裁撤之时,裁则一了百了,还提这些事做什么!朝廷只希望他们早点裁掉为好。倘若他们借此拖延时日,或干脆不裁,岂不因小失大!"
  "六爷说得对!"慈禧由衷赞同奕的见解,为了追回几个钱而误了裁军大事,真是得不偿失!她由此更感到奕人才难得,遂郑重宣布:"六爷,从即日起,你仍回军机大臣本任,总理军机处。"
  奕先是一喜,忙磕头:"臣奕谢太后圣恩。"继而又想:"议政王"头衔为什么不还给我呢?是无意疏忽,还是有意扣留?正在乱想时,慈禧已下令了:"你跪安吧!"
  奕颇为失望地磕头,托起三眼花翎大帽,面对着黄幔帐后退。刚走到门帘边,正要转身出门时,又传来慈禧的声音:"六爷。"奕连忙站住,心想:一定是太后记起了我的"议政王",要还给我了。忙跪下,答道:"臣在。"
  "曾国藩奏江南贡院即将建好,定于十一月初举行甲子科乡试。江南乡试中断了十多年,今年恢复,是一桩大事,主考、副主考放何人,你与贾桢、倭仁等人商量一下,看着办吧。"
  "是!"奕怅然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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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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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甲子科江南乡试终于正常举行 
 
  在江宁城百废待兴的时候,曾国藩压下了两江总督衙门、江宁布政使衙门、江宁知府衙门等官衙的兴建,将经费用在两项建设上:一是满城,一是江南贡院。修复满城是为了讨得朝廷的欢喜,恢复江南贡院,则为的是笼络两江士子的心。
  满城建得慢点不要紧,贡院的兴建则一刻也不能缓。今年是甲子年,为例行的大比之年,其他各省都按规定期限,于八月中旬结束了秋闱,唯独安徽、江苏例外。安徽、江苏两省在康熙六年以前还是一个省,名曰江南省(它与江西省同属一个总督的管辖,所谓两江,即江南与江西的简称),省垣江宁。后来虽分成两省,但乡试并未分开。安徽省的士子,每到大比之年仍到江宁来参加乡试。自从咸丰二年底,太平天国将都城定在此以后,苏、皖两省的乡试便中断了。咸丰十一年,曾国藩想在安庆设立一个上江考棚,专考安徽士子,但因为皖北仍在太平军之手,遂未果。这样,十二年多时间里,安徽、江苏两省士子便眼睁睁地失去三次飞黄腾达的机会。一到江宁重回朝廷之手,要求立即开科取士的呼声,便雷鸣般地灌进曾国藩的耳中。
  曾国藩本人的急迫心情并不亚于这些士子。在当年出师前夕昭告天下的檄文里,他竭力谴责的就是太平军"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以尽"的行为,号召所有读书识字者起来捍卫孔孟名教。这些年来,他的确也以"卫道"的口号争取了大部分读书人的拥护、支持,这正是他成为胜利者的主要原因之一。现在,到了他为这些读书人酬谢的时候了。更何况作为恢复中断十二年之久的乡试最高主持人,历史将会以怎样令人炫目的语言予以记载啊!曾国藩每想到这些便激动万分。这个凭借着府试、乡试、会试才有今天地位的荷叶塘农家子弟,深深地理解贫寒士子盼望出头的苦心,也深深地以执掌文衡而感到无比的荣耀。他每隔几天便要亲临江南贡院工地,督促他们务必在十月底全部竣工,决不能耽误定于十一月初八日的甲子科乡试。前几天,江南贡院终于如期完工,曾国藩和所有苏皖官员们都觉得肩头上轻松了许多。
  近日里,来自江淮大地、苏南苏北的二万士子,络绎不绝地涌进江宁城,给正处在由废墟重建的千年古都带来一股新鲜的机趣。这些士子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不及弱冠的青年,有肥马轻裘、呼奴喝仆的富家子弟,也有独自一人挑着书箱、布衣旧衫的清贫寒士。他们走在街上,出入逆旅酒肆,一个个头上扎着长长的发辫,满嘴里子曰诗云,令金陵遗老们真有重睹汉官威仪之感!
  江南乡试,向为全国瞩目,不仅录取人数仅次于直隶而居第二,更因为殿试一甲人员之多,令各省羡慕。清代自顺治三年丙戌开科取士,到咸丰二年壬子科后金陵落入太平天国为止,共九十一科,江南出状元五十名,榜眼三十二名,探花四十二名,居全国第一,远在其他各省之上。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又是金陵克复后的首科,主考官放的何人,士子们都在互相打听。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只有极个别有亲戚在北京做大官的人心里有数,但他们都不讲。被猜到的正副主考官有好几十个,众人都拿不准,唯一拿得准的是:今科江南乡试的正主考官一定是一位德高望重,才学优长的翰苑老前辈。
  这一点果真被猜中了,临到考试的前十天,两江总督曾国藩才接到部文,得知正主考官放的是刘昆,副主考官放的是平步青。刘昆字玉昆,号韫斋,道光二十一年翰林。咸丰元年由翰林院编修调任湖南学政,咸丰四年迁内阁学士,不久迁工部右侍郎。咸丰十一年因过革职,两年后复职任鸿胪寺少卿,今年初升为太仆寺少卿。如今即以堂堂九卿的身分主持江南乡试,为参加是科乡试的士子们增色不少。平步青字景孙,今年三十二岁,时为翰苑编修,是个官运正好的俊逸才子。说是今天申正可抵金陵,申初,曾国藩便带着江苏巡抚李鸿章、学政宜振甫和安徽巡抚乔松年、学政朱兰以及江宁藩司万启琛等高级官员亲到下关接官厅迎候。
  湘军在裁撤过程中接到上谕:为着长远考虑,不必全部裁尽,可以保留三万左右的兵力。曾国藩正为此事而忧虑,这道上谕出乎意外,令他欣喜异常,立即决定长江水师暂不动,吉字大营保留十六个营八千人,霆军留下八个营四千人,其余张运兰的老湘营、萧启江的果字营、正字营,还有李续宜旧部全部裁撤,淮扬、宁国、太湖三个水师各留一千人,其余也统统回原籍。这段时期,下关码头日日夜夜人如潮,货如山,吉字营被裁撤的官勇们正携带从金陵城里抢劫的金银财宝、美女少奴,坐上西行船舶,怀着各式各样的想法,做着形形色色的美梦,由长江换船进洞庭湖,由洞庭湖进湘资沅澧,而后再换船进小河小港,或换骡马车担踏上大道小路,进入原本闭塞贫穷的山谷边壤。他们,以及后来从各个军营撤回的十几万湘勇,拿了这笔钱起屋买田,送子读书,经商跑大码头,出门会阔朋友,开湖南一代新风,遂使历来号称天荒之地的三湘四水,从此眼界大开,风气大变,人才辈出,灿若群星,成为近代中国最有名气、最有影响的一个省份。
  该走的已走得差不多了,留下来的遵照曾国藩的命令,陆军全部撤到城外,长江水师的船只也一律停泊在大胜关以上等候处理。这样,江宁城里的战争气氛大大消除,老百姓心理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眼前的下关码头显得平静,恰如曾国藩近来的心绪。
  这是他多年来少有的平静。湘军大规模地裁撤,使他获得了太后,皇上的嘉奖。恭亲王又复职了,他的靠山没有倒。
  洪天贵福并没有押去京师献俘,这无疑是朝廷给沈葆桢以冷淡,而给他们兄弟以脸面。曾国藩很感激,然而他更感激的还是朝廷对军费报销一事的宽容。
  当金陵刚刚收复,全体官勇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署过兵部侍郎的曾国藩,便已想到今后如何向兵部报销军费开支一事了。这是一件十分重大又十分棘手的事,尤其是在关于金陵财货下落的谤讟四起之时,他更为此事忧心忡忡。
  从咸丰三年募勇开始,曾国藩便对往来银钱一丝不苟,各项开支都记载得清清楚楚。衡州出师时,他专门建立了内外两个银钱所,所有收支银钱皆有明细帐目。他提出"不怕死,不爱钱"的口号来教育湘军官勇,自己又以身作则,从不私用一文军款。湘军建立之初的那几年,帐目清爽,军费开支的报销不难。到了后来,湘军人员大大扩充,先是胡林翼一支人马独立了,后来罗泽南和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也独树一帜,再接着老湘营、吉字营、贞字营、平江勇、水师内湖外江,又加上一个左宗棠的楚军,他们都各自独立,打仗还可以服从统一调配,至于银钱开支,曾国藩则无力控制,也不想控制了。这些独立出去的湘军,绝大部分的开支是一本糊涂帐。朝廷给的饷银极少,都靠他们自己募集,甚或掳掠。这些统帅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打完仗后,还有个向兵部汇报开支一事。待到部文下达后,曾国藩向他们传达命令时,他们仍不以为然,曾国藩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不报吧无法向朝廷交代,报吧又会激起将领们的反感,弄得不好还怕发生意外。正在他急得焦头烂额时,一道上谕救了他:"所有同治三年六月以前各处办理军务未经报销之案,准将收支款目总数分年分起开具简明清单,奏明存案,免其造册报销。"真个是圣量宽宏!
  曾国藩想,所有这些,可能都是皇太后对裁撤湘军的回报。他为自己以稳重、抑让的态度顺利度过难关而庆幸。
  "少荃,今科江南乡试,你是主人,韫斋、景孙远道而来,你打算如何招待?"曾国藩微笑着对坐在身旁的李鸿章说。江南乡试照例由江苏、安徽两省巡抚轮流充当监临,甲子科的监临轮到了苏抚。
  "两主考的公馆,门生安排在旱西门外妙香庵。半个月前,已将庵内庵外粉刷一新,卧房、书房、客厅都换了全套洋式摆设,看过的人都说很好,想必两主考会满意。"李鸿章答道。
  这几年李鸿章一洗过去在家乡的晦气,处境顺利得很。淮军接连攻下苏州、常州、镇江几大名城,声名鹊起,几与湘军相埒。淮军统帅李鸿章知道,这中间的诀窍,全在于洋人的枪炮子弹。李鸿章充分利用上海富甲天下的有利条件,用大把大把的黄金白银换来洋人的军火装备。当时令湘军、绿营将官们眼红的连发短枪,在淮军中甚为普遍,连哨长、哨官都有。他们将尺把长的乌黑发亮的英国造新式短枪,用宽宽的牛皮带吊在屁股上,神气活现地出没于市井酒楼之中,令百姓畏若天神。淮军军官们吃过酒饭,把嘴一抹,拔腿就走;看到好的货物,口一张,对卫兵说声"带上",主人不但不敢问他们要钱,还得亲自送出门外,点头哈腰,谢谢赏光。待背影都看不见后,才吐一口痰,狠狠地骂一声:"强盗!土匪!"
  新近荣封伯爵的李鸿章十分懂得淮军对他的重要,在恩师起劲裁撤湘军的时候,他的淮军,除遣散老弱病残者外一概未动,并暗暗地吩咐各营营官,将湘军中那些已被裁撤而又凶悍能战的官勇搜罗过来。淮军的力量愈发强大了。志大才高的李鸿章仗着权位功勋,已不把当时的人物放在眼里,唯一对恩师曾国藩,仍存有三分恭敬、七分畏惧。
  "少荃啦,我看你近来要洋化了。妙香庵里的洋式摆设,景孙年少,或许追求时髦,韫斋是个老头子,不一定喜欢。"
  曾国藩依旧是笑笑的,习惯地用手缓缓地梳理着花白的长胡须,虽不太赞成李鸿章的这种安排,但口气并不是指责的意思。对这个亲手栽培的门生,他基本上是满意的。尤其是他已看清了湘军衰落、淮军当旺的形势,一方面对自己当年的决策深感欣慰,一方面又对这个气概不凡的门生寄托着七成厚望、三成倚重。
  "洋人最善巧思,造出的东西莫不尽惬人意,我想昆老一定会喜欢的。"李鸿章自信地说。
  "准备了什么好的特产款待吗?"曾国藩不想就这件事争论下去,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
  "吴下好吃的东西多得很,门生特地从苏州带了几个名厨来,要他们变换花样,把吴下好菜让两位主考都尝尝,尤其要他们将吴下三道最负盛名的菜烧好。"李鸿章颇为自得地说。
  "最负盛名!是哪三道菜?"彭寿颐对吃最有兴趣。自从咸丰四年追随曾国藩以来,他从未在幕府吃过什么稀奇的菜。
  曾国藩生活俭朴,幕僚饮食与寻常百姓没有多大差别,他自己天天都和大家一起吃饭,幕僚们虽有意见,也不好意思提了。记得那年王闿运远道到祁门来,厨房晚餐于照例的冷菜外加了一个肉末豆腐汤,曾国藩见了,摇头说:"何须如此奢侈!"从那以后,幕僚们连客人的光也沾不到了。这次能沾主考的光,吃上苏州名厨烹调的吴下名菜,真令他太兴奋了。
  "惠甫是阳湖人,他清楚,你问问他吧!"李鸿章有意卖关子。
  "李中丞,你这不是有意难我吗!我哪里知道你肚子里的名堂呀!"赵烈文搔了搔头,想了一会,说,"是不是菰菜、莼羹、鲈鱼脍呢?"
  "正是,正是!惠甫不愧是吴下才子。"李鸿章快活地笑起来了。
  "少荃,眼下正是西风肃杀之际,你端出这几道菜来,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赶回老家去吗?"
  曾国藩的话刚一出口,接官厅里便响起一片笑声,他自己却不笑,依旧缓缓梳理他的胡须。在坐的都是饱学之士,知道他说的典故。晋代吴郡张翰被齐王司马冏招为大司马东曹椽。张翰见政局混乱,为避祸,托辞秋风起,思故乡菰菜、莼羹、鲈鱼脍,遂辞官归吴。从此,这三种食品便成为吴人引以自豪的名菜。
  "真是太美了!古人说松江鲈鱼金齑玉脍,看来以后可以沾主考大人的光,遍尝东南美味了。"彭寿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难耐的欲望。
  "少荃,听说松江鲈鱼以四鳃著名,真有这事吗?"曾国藩虽然一向喜欢吃鱼,但这几个月在金陵既忙又忧,还没有想起要品尝一下名扬海内的四鳃松江鲈鱼。
  "的确是四鳃。"李鸿章以行家的口气答道。他比老师会生活,既要事业,也要享受。"只是有两个鳃大点,有两个鳃小点。明日门生叫人送几尾到衙门去,恩师可亲眼验看。"
  "要得,明日多送几尾,叫衙门里的师爷都尝尝。"向来不受馈赠的曾国藩,难得有这样爽快的时候,"不过,李中丞,我倒是听说,松江鲈鱼要出美味,还得靠蜀中姜不可。你备了蜀姜吗?"赵烈文向李鸿章发难。
  "这个我就不懂了,不知厨子备了没有。倘若没有蜀姜,还请惠甫多多包涵,勿在两位主考面前点破哟!"李鸿章的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少荃,今科乡试士子年纪最大的是多少岁?"笑过之后,曾国藩问。
  "一万九千八百六十九名士子中,年纪最大的是江苏如皋籍的鲁光羲,今年七十八岁了。"李鸿章答。
  众人一片赞叹声。
  "难得!如此高龄,尚能临场应试。"曾国藩想起自己才五十四岁,便眼花齿落,已近老态,不禁对这个老士子发出由衷的赞叹。"三场完毕之后,我们都去看看他,以示鼓励。
  倘若真的中了,让他戴着大红花,在闹市中接受大家对他的恭贺,耀一耀几十年来寒窗苦读、老来遂志的光荣。"
  众人都点头称是。
  万启琛说:"七十八岁应乡试,诚难能可贵,但也还不是最老的。乾隆丙辰科,刘起振七十九中乡举,八十入翰苑。嘉庆丙辰科,王严八十六中乡举,未及次年会试便死了。这都是士林美谈。"
  赵烈文说:"你说的还不算老。乾隆己未科,广东番禺王健寒九十九岁尚应乡试,握笔为文,挥洒自如。翁方纲曾以诗记之。"
  大家都惊诧不已。
  "那末,最小的多大年纪呢?"曾国藩又问。
  "最小的十七岁。"李鸿章答。
  "哦。"曾国藩点点头,说,"据说朱文正公也是十七岁中的乡举,座师阿文勤公夸他年虽少,魄力大。"
  万启琛说:"诸位听清了吗?爵相方才用的是'也是'两个字,这可是个吉兆,小家伙今科定然会中举。李中丞,你记得他的名字吗?"
  "他叫陆宇安。"李鸿章说,"因为是敝同邑,所以记得。"
  众人都说:"好,我们都记住了,放榜时注意看,想必这陆宇安今科必中无疑。"
  曾国藩高兴地说:"随便说说的,哪里就算得数!"
  曾国藩记起前几个月决定兴建贡院时,有个李老头子说要带着儿子、孙子、祖孙三代一起应试的事,遂问李鸿章:"有父子、祖孙一起来的吗?"
  "有。"李鸿章回答,"父子结伴而来的,有两百多家,祖孙三代来的,也有八家。刚才说的鲁光羲,就是祖孙三代一起来的,孙子也有二十多岁了。
  "好!"曾国藩高兴地说:"这真是自古以来少见的场面。
  少荃,你这个监临荣耀得很啦!"
  "这还不都是沾了恩师您的光!"李鸿章开怀大笑,大家也都跟着笑起来。
  正在大家兴致浓厚地闲谈时,一艘华丽的大官船从下游慢慢驶来,船上坐的正是甲子科江南乡试正主考官刘昆、副主考官平步青。
  "一路辛苦啦,昆老!"当刘昆刚走出舱门时,曾国藩便带着李鸿章一班人踏过跳板上了船,向他问候致意,站在刘昆背后的平步青也笑着接受众人对他的热烈欢迎。
  "中堂以爵相之尊亲来迎接,令老朽何以心安!"
  刘昆功名比曾国藩晚一届,年龄却比曾国藩大几岁,须发雪白透亮,精神很好。那年在湖南学政任上,为杀林明光一事,很与曾国藩闹了一阵子。现在曾国藩勋名盖天下,远在刘昆之上,且乡试监临是李鸿章,曾国藩完全可以不来迎接。他不记前嫌,降尊纡贵,这的确使在官场混了半辈子的刘昆感动。在过跳板的时候,刘昆一定要让曾国藩走在最前面。曾国藩高低不肯,说是皇上钦派的主考大人,理应走在前。推推让让一阵子后,刘昆终于拗不过,第一个上了跳板。
  曾国藩又要推平步青走第二。平步青虽少年气盛,毕竟不敢僭越,死命不肯。
  刘昆说:"爵相不要再难为他了。虽是皇上钦命,到底是晚辈,我就擅自作个主,让他走第三罢!"
  于是,刘昆第一,曾国藩第二,平步青第三、李鸿章第四、乔松年第五,余下的人便依次跟在乔松年的后面,走过跳板上了岸,进了张灯挂彩的接官厅。
  接官厅正中临时搭起了一座龙亭。曾国藩率领众人,对着龙亭中的牌位跪请圣安:"敬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刘昆在一旁恭敬回答:"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诸位请起。"
  然后大家都依次上了早已备好的大轿。一行二十多座绿蓝呢轿,气势磅礴地将两位主考大人护送到旱西门外妙香庵。
  李鸿章的才能再次得到验证。全套洋式陈设,不仅使平步青喜得抓耳挠腮,就连老头子刘昆也很满意。下午,丰盛的接风筵席上,吴下名菜使得客人赞不绝口,尤其是菰菜、莼羹、四鳃松江鲈鱼脍,更是令满堂叫绝,连曾国藩也觉得味道不错。
  妙香庵大门外插起两块大木牌,每个牌上写着方方正正两个大字:"回避"。除东厢一扇耳门外,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两条左右交叉的封条,上面赫然盖着"钦命江南乡试正主考"紫花大印。刘昆、平步青在妙香庵里安静地休息了两天。
  第三天上午,妙香庵各门上的封条扯了,正主考官刘昆穿朝服乘亮轿、副主考官平步青乘普通蓝呢轿出庵,由旱西门进城来。
  亮轿亦名显舆,四周无围幛,里面安放大宝座,蒙上虎皮,左右踏足置木狮,轿竿裹彩绸,由八人抬着,前后吹吹打打,坐在轿中的人可以毫无遮拦地俯视围观的百姓,最是威风得很。这种亮轿平素不用,遇到大比之年,也只是正主考官一人乘坐,为的是突出其威仪。
  亮轿一直抬进位于城南府东大街的江宁府衙门。这里已由江宁知府出面,摆下了十五桌入帘上马宴。待刘昆、平步青望北跪叩谢过皇恩入席端坐后,同考官、监临、提调、监试等各执事官才一一入席。这种入帘上马宴虽是宴席,其实主要是一种仪式。酒菜并不丰盛,大家也只略为尝尝而止。席间每隔半个钟头献一道茶,唱一段折子戏。一连三道茶,三段折子戏,全演的科举功名的内容,诸如商辂三元及第、梁灏八十八岁点状元之类。
  第三段戏演毕,刘昆起身,众人跟着起身,走到门外上轿,径直前往贡院入闱。赴宴者刚出大门,久在门外围观的百姓便破门蜂拥而入,将宴席上的杯盘果蔬一抢而空,然后将桌子凳子一齐掀翻,再乐呵呵地扬长出门。衙门的差役并不干涉,都在一旁站着观看。前来抢食的人大半不是因为饥饿,这有个名目,叫做抢宴,为自己,或为亲朋在科举考试中抢个吉利。
  当刘昆带着百余名闱中官员进了秦淮河畔的江南贡院后,立即便有三千余名淮军开了进来。进入闱中的有两千人,叫做号军,负责近两万名应试士子的试卷发放、送饭送水、号房的开关打扫以及一切服务性事项。外面有一千余人,担负着警戒、巡逻等任务。从这一刻起,往日可以随意参观的贡院,立即变得戒备森严了。金陵全城无论士农工商,都在谈论着这件非同寻常的大事:中断十二年之久的江南乡试终于恢复了!
  同治三年十一月初八日,一清早便彤云密布,寒气逼人。
  昨夜刮了一个通宵的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金陵城提前进入隆冬季节了,近两万名士子要在今天全部点名入闱。
  乡试定例在八月举行,以八月初九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场。先一日(初八、十一、十四)点名入场,后一日(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场。一二两场非到时不开,唯第三场提前于十五日下午放牌,有才思敏捷,或对功名不甚经意的人,这时便交卷出场,好在中秋佳节之夜赏月。每场寅正点名,日落终止。甲子科江南乡试因为推迟了整整三个月,已是冬季,天亮得晚,点名时刻也因此推迟一个时辰。卯正时刻,贡院外大坪里人山人海,士子们背着被包,提着考篮,照着先天发下的《贡院坐号便览》,按省府县分站在各道门口等候入场。
  江南贡院有东西两道辕门。东辕门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四个大字,西辕门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安徽籍士子分在东辕门,江苏籍士子分在西辕门。每个辕门左右又各有两道较小点的门。这样,一共有十道入闱的门。门虽多,但士子近两万,每道门口仍有近两千号人围在旁边。每点齐五十名以后,由差役执高脚牌在前引导,士子们跟着牌子鱼贯入闱。因为要一一点名验看,颇费时间,入闱速度很慢。
  开始还算安静。天气虽冷,士子们因早有准备,都还耐着性子等待。到了巳初时分,突然下起雨来,雨中还夹杂着雪粒。这下可把站在露天坪里的士子们弄苦了。虽有雨伞斗笠,到底挡不住长时间的雨雪。没有多久,便一个个身上铺满了雪粒子,肩头、袖口、裤管都渐渐地湿了。尤其可怜的是那些年老体弱和衣衫单薄的人,他们更是冷得瑟瑟发抖,缩头缩脑地站在辕门外,在寒风欺凌、雨雪敲打之下,再不是一过龙门便身价百倍的士子,仿佛是一群正在遭受惩罚的罪犯。
  人群混乱了。咒骂天老爷的,吆喝着快点名的,互相拍打雪粒的,各种声音嘈嘈杂杂,吵得连点名声都听不见了,入闱速度越来越慢。忽然,从西辕门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爹爹,你老醒醒,你老醒醒呀!""爷爷,爷爷!"人们都围了过去。只见一个年愈古稀的老士子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紧闭双眼,脸色灰白,已被活活地冻死了。旁边两个士子跪在一旁失声痛哭。有心肠好的士子便过来关照劝慰,有急公仗义的士子便忙着去叫巡逻兵。四周都在悄悄议论:"这老头子是谁,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赴试?"
  "据说是如皋来的,快八十了,一旁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儿子都有五十多岁了,孙子也二十多了。"
  "老头子发病几天了,儿孙劝他莫入闱,他非要进不可,说等了十多年才等到,死都要死在号房里,这不就应了这句话!"
  "哪里应了?还没进号房哩!"
  "这是冻死的。这个鬼天老爷!主考官行行好,莫点名就好了。"
  "哪有这样的好事!"
  说话间过来两个兵士,将老头子的尸体抬走了,儿子孙子哭着跟在后面。士子们望着这个惨景,摇头叹息道:"可怜呀可怜!客死异乡,儿子孙子也进不了考场,一家三代都白等了十多年。"
  昨夜西北风刚起,曾国藩便醒过来了,为天气的骤冷担忧。他是经历过一科乡试、三科会试,在号房里度过四九三十六天的人,深知闱中之苦。今科乡试,大不同于一般,天公如此不作美,太使人气闷了。谁知后来竟下起雨夹雪来,他为应点士子叫苦不迭。大半天来无心治事看书,不断打发人到贡院门外去探听情况。
  "大人,如皋籍士子鲁光羲冻死在西辕门外。"奉命了解情况的赵烈文进来报告。
  "啊!"正凝眸呆望窗外雨雪的曾国藩大吃一惊。他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个七十八岁的老头子?"
  "正是。现在遗体已被送往清凉寺。他的儿子、孙子和他同来应试,有两个淮军士兵帮他们一起料理后事。"
  "可惜!"很久后,曾国藩才吐出两个字来。这个消息使他甚为不快。七十八岁带着儿孙赴乡试,大清立国以来绝无仅有。那天听了李鸿章的禀报后,他便思考着要围绕这个题目做一系列好文章。首先该向皇太后、皇上奏报:耄耋老人携子孙应试,这是皇太后、皇上圣德感化的体现,是孔孟儒学深入人心的生动说明,是长毛灭后国家中兴的祥瑞之象。他要借此为两江三省读书人树个榜样,鼓励年轻人奋发努力,慰勉老年人好学不怠。他还想到朝野都会广泛谈论这件罕见的奇事,正史野史都会感兴趣地记载下来,为本就天下瞩目的甲子科江南乡试增添异彩,自己作为这科乡试的总策划人,将会更显得不同凡响。可是,现在一切都倒过来了:光彩将变为阴影,美谈将变作笑柄!
  "惠甫,你代我到清凉寺去看看鲁光羲的儿子和孙子,并从库房里取出四十两银子送给他们,叫他们买副棺木,早点将老人入棺,护送回籍,不要在城里呆久了。"
  "好,我就去。"赵烈文答应着,犹豫了一下,又说,"大人,现在雨雪交加,气候严寒,士子们都站在露天坪里,许多人都受不了,希望不点名,先放他们进去,在号房里毕竟可以躲避风雨。"
  不点名就径直入闱,这可是乡试中从未有过的事情,倘若因此乱了考场,将来谁负这个责任?
  "大人,士子们都在雨雪中冷得发抖,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一两百,若是再出几个鲁光羲这样的人,那就不好收场了。"见曾国藩阴沉着脸不做声,赵烈文又补了一句。这话果然起了作用。
  "惠甫,你先不到清凉寺去了,立即持我的名刺入闱见刘大人,请他下令停止点名,先让他们都进号,然后再叫点名官挨号一一查验,发现有混进场者,杖责一百棍,赶出贡院。
  今后倘若朝廷追究下来,一切责任由我负!"
  正在为因雨雪严寒而点名进展太慢发愁的刘昆,听了赵烈文的转告后,和平步青一商量,立即下令,大开闱门,可不点名,一律凭《贡院坐号便览》纸牌赶快入闱进号。这个命令一传达,尚在辕门外候点的一万多名士子莫不感激涕零,纷纷高喊:"谢主考大人恩典!"他们自动整队,举起纸牌,不到一个时辰,便全部进场完毕。
  士子入场后,曾国藩仍放心不下。他自己出身寒素,知道士子中有不少穷苦力学之辈,家境贫寒,衣衫必不厚实,经此雨雪一淋,定然湿了。号房中冷如冰窟,又要冥思苦想作文章,如何耐得了;倘再冻死几个,如何向皇上交代!他将彭毓橘、刘连捷叫来,要他们立即从湘军粮台处借调五千件衣服,棉的夹的单的都行,赶快送到贡院,好叫衣衫单薄的士子将湿衣换下。又吩咐闱中厨房速熬姜汤,每个士子发一大碗,以便消寒去湿。到了傍晚,曾国藩又亲自乘轿来到贡院,在刘昆陪同下,顺着狭窄的小巷,查看了部分号房。见所有的士子都已开始安心应考,生病的也有号军单独照顾,一切安谧,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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