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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三十六部分

 八 彭玉麟焦山还愿 

 
  彭玉麟回渣江后,国秀的病短期内有所好转,但不久又加重了。他百般温存,延请名医,不惜重金购买名贵药材,却始终不能治愈。国秀终于跟小姑一样,年纪轻轻地便抛开玉麟,一个人先走了,不同的是,她给玉麟留下了一个儿子。彭玉麟叹息自己的命苦,对世事看得更淡了。他将国秀安葬在小姑墓旁,每隔三四天便去看望她们一次。他要履行当年离家前夕对小姑亡灵所说的话,在大功告成之后,不恋富贵,重过旧日的清贫生活。于是在斗笠岭下筑一个茅棚,取名退省庵。他住在退省庵里读书课子画梅花,天天依伴着小姑和国秀的怨魂。彭玉麟奏请皇上开缺,让他在籍养疴。皇上不允,改授他漕运总督,他坚辞不受。皇上只得作罢,依旧将兵部侍郎职还给他,温旨慰勉安心养病,再膺重任。如果不是曾国藩一连两封情致深厚的信打动了他的怀旧之心,如果不是信中一再说有关于水师的重大事情相商,彭玉麟就将带着儿子永钊,再也不离开小姑和国秀的坟墓,再也不离开渣江了。
  他要在退省庵里退世反省,打发余生。
  曾国藩见彭玉麟心情忧郁,暂且不跟他谈长江水师的事。
  每天公余,则邀他品茗下棋,并从江宁城名门望族中借来不少前代丹青名手的真迹,与他共同欣赏,借以为他排忧解愁。
  正好这时戴熙致仕回原籍钱塘,路过江宁,曾国藩盛情款留。
  戴熙以翰林三值南书房,官至兵部侍郎,以长于绘事闻名京师。那年就是他为孙鼎臣画了一幅《苍筤谷图》,后来引得曾国藩和左宗棠都爱不释手,各人都题了一篇七言古风于其上,成了文坛一段佳话。戴熙久慕彭玉麟大名,且又同为兵部堂官,同为画坛高手,二人一见如故。谈诗文,谈绘画,谈兵事,谈得甚为投机。临别时,戴熙送给彭玉麟一幅《钱塘潮涌图》,彭玉麟回赠一幅《南岳迎客松》。彭玉麟与戴熙相见恨晚,自觉长期拘守渣江,也未免过于孤陋,遂与戴熙约:十年后在杭州西子湖畔也筑一个退省庵,一年以一半时间住渣江退省庵,陪小姑、国秀之坟,以一半时间住杭州退省庵,与戴熙等两浙名士品画说诗。
  彭玉麟心情开朗了,曾国藩欢喜无尽,便将长江水师走私食盐以及杨岳斌临去陕甘前夕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彭玉麟。
  彭玉麟嫉恶如仇,听说水师走私,极为愤慨,非要一一查明严办不可。对杨岳斌的一席话,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对朝廷和官场的看法,比杨岳斌更深一层,对曾国藩和自己的处境也洞若观火。他是属于那种大智大勇、大彻大悟一类的人,当年劝曾国藩蓄势自立,以及后来自己的功成身退,都不是常人所能想得到做得出的。几天后,彭玉麟对曾国藩说:"涤丈,我们明天到镇江焦山寺去一趟吧!"
  "好哇,你有游山玩水的兴致,我奉陪。"曾国藩想,彭玉麟一定是要借游焦山的机会谈谈关于水师的事。
  "国秀临终前对我说,那年她和母亲、兄长由浙江投奔在黄州谋食的舅舅,船过镇江时,长江陡起风浪。风急浪高,船在江上左右颠簸,眼看就要倾覆,母亲吓得哭起来,兄长亦无主意。国秀则面对着高耸江面的焦山寺跪下祈祷:求菩萨保祐,若能使风浪平息,将来为菩萨再塑金身。国秀念过三遍后,果然风平浪静了,母亲喜得直叫:菩萨有灵,菩萨有灵!国秀说,她生前未能还此愿,心中不安,要我代她还了这个愿,并请菩萨保祐永钊无灾无病,长大成人。"
  "我明天陪你去还愿。"曾国藩望着彭玉麟凝重中略带凄凉的面色,心头飘过一丝悲天悯人的意念。他自我感觉到,这种意念从前似乎没有过。
  镇江城真是一个气势磅礴、山水形胜之地。长江从城北穿过,江面宽阔,奔流湍激,江中矗立着金山、北固山、焦山,山势不高但陡峭,林木不深而清幽。一年四季,江浪拍打山崖,溅起冲天水花,它们犹如三座铁打的金刚,岿然不动。年年月月,江风抚摸着山腰山顶,芳草青翠,百鸟丛集,它们又好比三个浣纱的少女,娇美婀娜。尤其是那些与它们有关的美丽动人的神怪传说、历史故事,诸如水漫金山寺、甘露寺招亲、孙刘剁石卜天下、康熙乾隆南巡题诗等等,更使它们显得神秘莫测,如同三位年高德劭俯视沧桑的历史老人,帮助后辈缅怀过往,启迪未来。
  曾国藩、彭玉麟,加上另外两名随身戈什哈,都作普通百姓装束,乘坐安庆内军械所制造的那艘小火轮,清早从江宁出发,一路劈波斩浪,顺水而下,巳正到了镇江城。先登上金山、北固山观赏一番,在甘露寺吃了斋饭后,便来到了焦山。
  一上山,曾国藩立即被眼前的景致所迷住,笑着对彭玉麟说:"雪琴,先莫忙着还愿,一还愿就脱不了身,我们先四处看看再说,好吗?"
  "涤丈能陪着我来还愿,已是天大的面子了,这点小要求,我能不答应吗?"说完,也舒心地一笑。
  焦山因东汉焦光隐居于此而得名,又因山上松竹苍翠,宛如碧玉浮江,故又名浮玉山。山之东北有两座巨石雄峙,名为大小松寥山,古人称之为海门。它最高处离海面只有四十多丈,绕山走一周,也只有六百来丈。但这座小岛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且不说登山眺望长江的白浪滔天、雄伟开阔的壮观之景,也不说满山起伏的桑林,犹如一条宽广迷人的生命之被覆盖在它的四周,单是焦山上俯首可拾的前贤遗迹,便足使人沉浸陶醉、流连忘返。
  曾国藩和彭玉麟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主干半枯、支干遒劲的六朝古柏,树身粗壮、绿叶满枝的南宋老槐,以及高耸入云、挺拔傲岸的明代永乐银杏。接着,二人又携手游览了吸江楼、华严阁、壮观亭、观澜阁,这里分别为观日出、赏月色、送夕照、听涛声的最佳处。楼阁建筑得别出心裁,地址选择得又富诗情画意,前向忙于盐务整顿的两江总督和留恋于亡妻故土的水师统领,身心一时都暂获宽松。
  看罢三诏古洞后,他们又在别峰庵郑板桥读书处徜徉一阵,只见板桥为别峰庵题的名联至今仍在,道是:山光扑面经新雨,江水回头为晚晴。彭玉麟赞道:"不愧出自板桥之笔,真是别具一格!"
  二人又来到宝墨轩,这是焦山文物的精粹所在。宝墨轩四壁镶嵌了自六朝至本朝道光年间的著名碑刻二百多处,珍品极多。这里有魏法师碑,澄鉴堂法帖,畜狸说碑,苏东坡游招隐寺唱和诗碑,还有陶澍所立印心石屋碑,尤为珍贵的是刻于南朝的上皇山樵所书《瘗鹤铭》。此碑笔力浑穆、结构紧严,乃大字之祖,向为书界推重。曾国藩一生写字经历过三次大改变,从柳诚悬到黄山谷到李北海。早年学柳体字时,也曾将《瘗鹤铭》认真地临摹过数百遍,今日在此见到原碑,如何不欢喜!曾国藩将此碑格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见旁边一块小碑上刻了几百字,介绍它失而复得的过程。
  原来,《瘗鹤铭》刻好后,一直竖立在焦山上。唐代宗大历年间,它失落长江中,在水底躺了三百年,直到北宋熙宁年间,才从江中捞出一块断石。一百年后,南宋淳熙年间又打捞出三块。不料到了明洪武年间,这四块断石复又坠江。康熙时,镇江知府陈鹏年是个金石专家,他不惜巨资募船民打捞,终于在距焦山下游三里处,将这四块残石捞了出来。《瘗鹤铭》的坎坷遭遇,令两位湘中名人嗟叹不已。
  看看天上的红日将要贴近江面,彭玉麟说:"涤丈,该是我还愿的时候了。"
  曾国藩笑着说:"看我们玩的,差点误了你的正事。"
  二人并肩来到焦山上的主要建筑群定慧寺。定慧寺原名普济庵,始建于东汉兴平年间,是佛教传于中国后,最早兴建的一批寺庙中的一个。宋时改名为普济禅寺,元代又改名为焦山寺。康熙南巡驻跸于此,赐名定慧寺。寺内建筑宏伟,殿堂众多,一向为江南佛教圣地之一。
  二人穿过前殿后,来到了大雄宝殿,迎面而来的两行大字楹联甚是发人深思:四大皆空明佛性,六根清静证菩提。宝殿里塑着佛祖金像,右边是有求必应坚毅严肃身骑白象的普贤菩萨,左边是聪明睿智笑容可掬跨着雄狮的文殊菩萨。大殿两侧是瞠目龇牙、舞拳踢腿的四大天王。正中供桌上青灯长明,鲜花不谢,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空旷的殿堂庄严肃穆、气象森凛,无一闲杂人员往来,无一轻妄语声响起。只有大殿一角坐着一个垂老僧人,双眼微闭,左手伸掌,右手时不时地敲打着木鱼。轻脆的木鱼声在高旷的大殿空间回荡,越发给它增添了一种神圣不可亵渎的威严感。
  曾国藩置身其间,顿时感到自己渺小极了。在高不可攀的如来佛面前,一等侯、协办大学士、太子太保、两江总督等等令世人目眩的官爵,通通失去了它的光彩。佛法广大,宇宙无垠,他一个苦海中的俗人,好比大千世界里的一粒灰尘,漠漠天河中的一颗水珠,微不足道,卑不足称。与佛祖相比,人的生命太短促了。佛是永恒的。他审视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他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他还将如天地山川一样永远地存在下去,而人生不过是夜空中的闪电,稍纵即逝,如白驹之过隙,转瞬则非。一时间,曾国藩心中顿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
  遵循祖训,曾国藩一向不崇佛,但也不排佛,佛教中的重要经典他也涉猎过,尤其是《心经》,他读过多遍,对其中的一些议论也颇为心许。今天,在浩浩长江中这个岛山的寺庙里,在经历过大功殊荣、剧痛奇忧之后,色空幻灭之感,竟隐隐地向他袭来。看着彭玉麟虔诚地跪在蒲垫上,他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跪下,拜倒在至高无上普渡众生的佛祖脚下,耳边是彭玉麟喃喃的祷告声:"弟子衡阳信士彭玉麟跪拜在我佛脚下。十五年前,弟子亡妻杨国秀在江上偶遇飓风,船几倾覆,幸赖我佛无边法力,使风息浪平,一家安然无恙。亡妻当时曾许下誓愿,为谢我佛恩德,将重塑金身,后因戎马战乱未果。今亡妻长辞人世,玉麟代其前来还愿。弟子涉千里远途,具一瓣诚心,谨奉白银五百两于桌前。"
  说罢站起,从袖口里抽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案桌上,又退下来,重新跪在蒲垫上,对着佛祖顶礼膜拜。曾国藩一直半低着头,眯着眼睛不说话,他被彭玉麟的虔诚所感染,对佛生发出一种敬意。
  "二位居士请起,小寺住持芥航法师在方丈室里恭候。"不知什么时候,曾国藩、彭玉麟的身后来了一位五十余岁气宇不俗的和尚。那和尚合十微笑说:"贫僧乃小寺知客,请二位居士随贫僧到后院去。"
  二位宫保大人顺从地起身,尾随着定慧寺的知客僧,从后门走出了大雄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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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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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慧明法师的启示 
 
  定慧寺的后院屋宇众多,有藏经楼、念佛堂、高堂、大寮、方丈室等等。二人随着知客僧来到方丈室,一眼看见禅床上盘腿坐着一个极老的和尚,面孔像风干的柚子皮,三绺长须如漂白的苎麻,身躯瘦小得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童。曾国藩忽然想起钱起的诗:"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又想起传说中识破白蛇精的法海。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芥航法师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指着对面的两张椅子,口齿清楚地说:"二位居士请坐。"
  刚落坐,一个小沙弥就过来献茶,随即又端来几碟鲜果。
  焦山上的游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轮来的中国游客还从来没有过。当曾、彭上山不久,知客僧便把这一情况报告了芥航法师。芥航法师多年不离禅床了,这次他叫几个年轻和尚抬着到了藏经楼三楼。这是焦山上的最高点,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间房子的监视中。芥航看了半天,后来又看到他们来到大雄宝殿,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待他们拜佛完毕,即请来方丈室叙话。
  "两位居士远道而来,光临此地,为荒岛寒寺增辉不少,又广结善缘,捐银五百两,老衲代表阖寺僧众,谢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为何赠此巨款?"
  彭玉麟将来此还愿的事说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着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鉴人,比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问二位居士尊姓,从何处来?"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从江宁城里来。"曾国藩抢着回答,他不想说出真实身分,免得多添麻烦。
  "听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师柚子皮似的脸上微露一丝笑意。
  "法师明鉴,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师缘何对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国藩在北京生活过十四年,学得些北京话,平素在湘军官勇中,他讲湘乡土话,对外则带一点北方口音,为的是让别人听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没有想到,我们与法师竟是乡亲?"彭玉麟高兴地用衡阳话说,"请问法师是湖南哪县人,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来,右手仍在数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下,降世不久,父亲即出外谋食。
  十一岁那年,父亲回家,接老衲的母亲到扬州去,原来父亲在扬州盐运使司做了一个小吏。船到镇江时,天色已晚。父亲说天明后再过江上岸进扬州。谁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强盗上得船来,砍杀了老衲的父母,抢走了船上的银钱。老衲幸而抱着一块木板跳下长江,才免于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边,定慧寺方丈智重长老见老衲可怜,便收留下来。岁月流逝,八十年过去了。"
  曾国藩心里一惊,如此说来,这位法师已高龄九十一岁了。他生在乾隆爷年代,正好与六朝柏、南宋松、永乐银杏般配,合称焦山四老。曾国藩再细细地看了老法师一眼。他已看出眼前的这个古董,不仅仅是一个脱离尘世八十年,静观涛生云灭的老和尚,更是一个佛学精深、世事通达的智者。
  "法师来此八十年了,仍对乡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国藩感叹着。
  "老衲对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独对生我育我之家乡怀念不已,近年来此心尤切,这或许就是世俗所说的叶落归根吧。
  老衲修身养性八十年,看来仍未脱凡俗。"芥航又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这时天色已暗,法师吩咐在方丈室里摆桌开席,又对曾、彭说:"老衲已经二十多年不与人吃饭了,今日在此遇乡亲,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顿夜饭。"
  曾、彭连声称谢。一会儿摆出一桌斋席,虽无鱼肉鸡鸭,但用豆制品以及各种蔬菜烧烹的斋菜,却更清香可口,还有那用山上泉水酿的素酒,也很爽洁甜美。芥航法师略微吃了几片青菜,便不动筷了。
  方丈室里的油灯时明时灭,窗外江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澎澎湃湃的声响。风吹着满山松竹,与江涛合鸣。一切都是天籁,无半点尘世的喧嚣。面对着这位银须高僧,彭玉麟恍若置身蓬莱仙岛。他忍不住对芥航说:"弟子有一事不明,请法师赐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问。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抛不开尘务。请问法师,弟子是了却尘务,再皈我佛,还是抛却尘务,即皈我佛呢?"
  "尘务未了,凡心不净,即便皈依,亦难成正果。以老衲之见,居士不如了却尘务之后,再皈佛门,日后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静地回答。
  彭玉麟点点头,似有所悟。曾国藩想:老法师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劝他即刻皈依佛门的话,我靠谁来整顿水师?他对这位同乡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问道:"弟子生性褊激,容不得半点邪恶,生平好为掀天揭地之想,虽亦有些小成,但不顺心事居多。请问法师,弟子应奉何法持身?"
  "阿弥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恶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现。去恶即是为善,除暴方能安良。佛法讲大慈大悲,并不宽容残杀众生之妖魔。不过,老衲看居士一生鼎盛之期已过,眉宇间阳刚劲气已趋衰退,有生之年难再有大作为了。故老衲奉劝居士一句直言:今后总要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为好。"
  曾国藩听了,默不作声。
  芥航又说:"老衲观居士气概,有我佛普渡众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愿,亦非一蹴而就,要靠世世代代众比丘、比丘尼弘扬佛法,晓谕众生,方可使世界脱离苦海,同登乐土。方今尘世妖孽猖獗,正气不张,在此污泥浊水之中,居士能有成功,亦属大不易。天下事,岂能由我一人做完?愿居士能理解老衲之心,方不致被适才直言所烦恼。"
  曾国藩听这几句话大有道理,遂转忧为喜,合十谢道:"法师之言,大开弟子胸襟,弟子当谨记不忘。"
  彭玉麟见法师果然智慧圆通,道行高深,又请教道:"请问法师,这世界近些年内可有承平之日复来?"
  芥航摇了摇头,说:"道光末造,蚩尤作乱,天遣应龙,降妖服魔。今蚩尤虽灭,然纲纪大乱,世道大坏,人心大变,此决非一应龙所能了耳。天下承平,短期内不可复见,至少老衲看不到了。"
  曾国藩虽觉悲哀,但不能不佩服法师非凡的眼力。他想。
  这样一个年近百岁,身历五朝,又深明佛理,冷静睿智的老和尚,大概人世间的一切疑难,他都可以有办法解决。他目前正为水师的事着难,虽蒙圣旨宽容,长江水师暂时保留下来了,但今后战事稍一减少,就有可能再下令撤销。能有一个什么妥善的办法,将它长久地保留下来就好了。那样,既可以成为自己终生的"护身坎肩",又可以作为湘军的代表长存于世。在这一点上,他颇为类似历史上那些开基创业的帝王,想把自己亲手创造的业绩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如何发问呢?明说不宜,转弯子说又怕讲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办法,不如干脆打土语算了:"弟子有一为难之事,恳请法师莫嫌俗陋,帮弟子解开难题。"
  "居士有何难事,不妨说与老衲听听。"芥航停止数念珠,聚精会神地听曾国藩发问。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风气极坏,白日抢劫、半夜行盗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喂养了三十条狗,用来防守家门。现在安静多了,守门狗无事可作,便欺负邻里鸡鸭,弄得四邻不安。请问法师,弟子应如何处置这些狗?"
  芥航听罢,嘴角边浮起一缕极淡的冷笑,说:"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国藩点点头,又问:"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断然回答,眼睛里射出两道与龙钟老态极不相称的光芒来,"狗多坏事,无狗亦坏事。居士此举当慎重。"
  曾国藩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十分赞同法师的高论。他叹了一口气,说:"然则弟子亦感为难,一家豢养十条看门狗,岂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弥添烛加灯,并对知客说:"取镇寺之宝来,请二位居士欣赏。"
  曾、彭一听定慧寺还有镇寺之宝,甚觉意外,心想:这或许是前代帝王所赐的金玉菩萨,或许是从天竺国取来的贝叶真经之类的东西。
  稍顷,知客僧捧着一个用青布包的条形物件进来。芥航亲手打开青布,露出黑漆木匣。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来,将木匣上的铜锁打开,里面平放着两卷发黄了的纸。
  芥航拿出一幅递给曾国藩,又拿出一幅递给彭玉麟,说:"二位居士请展开看一看。"
  曾、彭怀着庄严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不觉惊了。这纸上既不是写的佛经,亦不是绘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杨继盛上的反对与俺答开放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杨继盛的奏疏——参劾严嵩。清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崇敬杨继盛,也无人没有读过他的这两篇正气凛然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从史书上读到的第二手材料,谁都无幸一睹这两篇名奏的原件。
  曾国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旧档案,曾很留心这两件奏疏,可惜没见到。今夜在这个荒凉的岛山寺庙里见到它,正应得上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感到很奇怪,问芥航:"敢问法师,杨忠愍公的这两篇奏疏,是真迹吗?"
  "不是真迹,何能称之为镇寺之宝?"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惊讶不已,说:"弟子少时最好读忠愍公参权奸严嵩疏。'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每读至此,常击节抚叹。然世人皆说,忠愍公此两疏早已不存于世,何以能存于宝刹呢?"
  "二位居士且莫惊诧,容老衲慢慢说来。"芥航法师两只布满鱼尾纹的眼睛里再次射出光芒来,曾国藩突然觉悟到,这高僧原来并非超凡脱俗,他的胸中充溢着与世人一样的善善恶恶的情感,只不过这种情感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芥航法师深情地回忆:"杨忠愍上参劾严嵩疏后,蒙冤下诏狱,自知此番没有出狱的可能了,便暗中打发人叫他的独生子伯远赶快离家出逃。伯远公逃至扬州时,闻父亲被严嵩杀害在菜市口,悲愤填膺,立志报仇。他素知严嵩心肠歹毒,决不会放过他,海捕文书立即就会下到全国各地,自己将插翅难逃。这天夜里,伯远公雇了一只小船从江北划过来,一直划到焦山边,悄悄地上了岸。他径直来到定慧寺——当时叫作焦山寺,找到了住持宏济法师,表示愿意皈依佛门。宏济法师见伯远公一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给他取个法名叫心一。就这样,伯远公逃脱了天罗地网般的搜索。十年后,嘉靖皇帝惩办奸相严嵩父子,天下额手称庆,伯远公这才向宏济法师说出了自己的身分。宏济法师劝他脱去袈裟,还俗进京,继承父业,为天下苍生做点有益的事。伯远公先是不肯。宏济长老正色道:'佛家最高宗旨,在使众生脱离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谓众生超脱我超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普通百姓,无力为众生办事,故投我佛门。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之后,万民景仰,遇此君主贤明之际,何不承父志济天下苍生,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岂不愧对乃父忠魂?亦不合我佛之本意。'伯远公被说服了,含泪离开焦山寺。回京后,嘉靖皇帝将忠愍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员外郎一职赏给了他,并赐还互市、劾严两篇名疏。伯远公一则报焦山寺救命之恩,二则也怕父亲的这两篇奏疏日后湮灭,遂将它用木匣装起来,送给宏济长老,请焦山寺代为保管。宏济法师将它定为镇寺之宝。从此便一代代传了下来,一直传到老衲手中。"
  芥航说到这里停住了。曾国藩边听边想:刚才说芥航法师未脱俗,实际上,定慧寺这座江南名刹、佛家圣地也未脱俗。它把杨继盛的奏疏作为护寺之宝,这里面包含着对忠臣义士多大的尊崇!对人世的正义与邪恶有着多么强烈的是非褒贬!可敬的芥航法师,可敬的定慧寺。曾国藩心里默默念道。
  彭玉麟问:"法师,杨忠愍公的真迹保存于宝刹三百年,这中间也曾给外人观赏过吗?"
  芥航答:"三百年来,这件镇寺之宝只对三个人开过。一是前明史阁部史可法守扬州时,有次来焦山巡视,住持圆鉴法师请他看过。二是康熙帝南巡至焦山,为寒寺御笔亲赐定慧寺三字,为报圣恩,住持慧明法师请皇上观赏过。三是乾隆爷南巡,御赐一万两银子重修寺院,那年我已在定慧寺出家,亲眼见智重长老打开木匣,请乾隆爷过目。今夜为二位居士,第四次打开了木匣。"
  芥航法师给他们以史可法、康熙帝和乾隆帝一样的礼遇,使彭玉麟、曾国藩很感动。感动之余,曾国藩又觉奇怪,这礼遇,决不是彭玉麟的五百两银子所能换来的。难道说,自己的身分被这个菩萨似的老法师窥视出来了吗?他问:"请问法师,杨忠愍公的奏疏既然让人看过,就必然会传出去,宝刹不怕它被人盗走吗?"
  "居士问得甚好。"芥航又数起念珠来,一边说,"康熙爷南巡那次,人多眼杂,慧明法师担心被歹人得知,于是聘请了十名武林高手作护寺卫士,以防不测。过了些日子,慧明法师又犯起难来,寺庙清静无为之地,怎能容得武师?且这样明目张胆地聘武师,岂不告诉别人,寺里有宝吗?慧明法师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芥航法师停下来,用眼扫了一下曾国藩,然后又继续数着念珠说:"慧明法师将这十名武师一律削发为僧,填了度牒,成为定慧寺的正式比丘。从那时起,定慧寺便仿照少林寺,在寺内练拳习武。有武艺出众的,便让他充当寺院的保镖;没有,则从外面雇请,雇请的人都一律作僧人打扮。以后方法灵活些了,不再填度牒,想留则留下,不想留了,随时可以离寺还俗。就这样保存了护寺力量,镇寺之宝也就没有丢了。"
  说罢,芥航又拿眼扫了他们一下。曾国藩觉察到老法师的话是专门对他而说的。他略觉有一种启发,但一时又联系不上来。于是又拿起杨继盛的奏疏欣赏着,脑子里慢慢浮现出那位明末忠臣从容就义时的悲壮情景:拖着脚镣,披着长发,慷慨走向菜市口,口里吟着:"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居士!"芥航法师把曾国藩的思绪从历史烟云中唤回。
  "杨忠愍公的奏疏真迹存于寒寺三百年,今日才只是第四次开启,居士能不题个字,为寒寺留作纪念吗?"
  曾国藩笑着说:"老法师给弟子这样高的礼遇,使我们既感激又惭愧。只是伧促之间,题什么是好呢?"
  芥航说:"居士不必过于谨慎,随便写几个字吧!"
  曾国藩对彭玉麟说:"要么你先写。"
  彭玉麟忙摆手推让。曾国藩想了想,说:"二十年前,弟子读《明史》,深为忠愍公两疏所感动,认为乃天地间至情之文,一时心血来潮,写了几句四言古风。若法师不嫌鄙陋,弟子就把这篇旧作抄一遍吧!"
  芥航说:"最好!"
  小沙弥送来纸笔,拨亮灯芯,曾国藩挥笔写道:"古孰无死,曾不可班。轻者鸿毛,重者泰山。杨公正气,充塞两间。遗文妙墨,深播人寰。马市一疏,声振薄海;更击贼臣,五奸十罪。心追逢比,身甘菹醢。取义须臾,归仁千载。翩翩谏草,犹存手稿。古柏挐空,似枯弥好。郁此英风,辅以文藻。长有白虹,烛兹瑰宝。"
  他仅仅只将原作的"欲睹手稿"改为"犹存手稿",其余一概照旧。写罢笑道:"年轻时的涂鸦之作,实不堪入法眼!"
  芥航说:"居士之诗可与杨公之疏并为不朽,请居士落款吧!"
  这下把曾国藩难住了。干脆一瞒到底吧!他心里想,于是提笔写道:"同治四年仲夏,洞庭湖俗子江子城敬题于杨忠愍公二疏手迹之后。"
  "哈哈哈!"芥航忽然大笑起来,声音之爽朗,气概之豪放,竟像一个五六十岁的壮健将军,曾国藩、彭玉麟相顾失色。"曾大人,不必再在老衲面前自抑了,还是实实在在落下你的大名吧!老衲刚才说过,诗与疏并为不朽,但它要借曾大人的声威,可不能凭'江子城'三字呀!。
  曾国藩惊问:"老法师何以知我不是江子城而是曾国藩?"
  芥航笑道:"二位居士来方丈室之前,老衲已观察多时了。虽是布衣小帽,举止之间却充满豪气,老衲心中已知二位非等闲之辈。老衲虽平生未睹大人尊容,但耳畔也曾听过香客们谈论大人的仪表。刚一晤面,便与素日脑中的形象对上了。言谈之中,又知从江宁来,湖南人,问的事也不一般,老衲心里已明白。只不过这位居士,老衲一时还猜不着。"
  曾国藩见法师道破真情,便不再瞒了,指着彭玉麟说:"这位是衡阳彭雪琴先生!"
  "啊,你就是善画梅花的水师统领!老衲久仰了。"
  彭玉麟忙起身致意。
  "刚才大人所问之事,老衲已猜着三分,现在干脆明说了吧!"芥航不再数念珠,端坐在禅床上,对曾、彭说,"老衲虽枯坐定慧寺,不出焦山已三十年了,但发生在江南一带的事,老衲毕竟有所风闻。老衲吃的农夫所种的稻米,穿的村妇所织的袈裟,要说完全脱离红尘,岂非自欺欺人!故老衲教诫寺中僧众,既一心礼佛,又关心世事,只不干预耳。自江宁克复后,大人所做的几桩大事,均合世人之意,老衲从香客的谈论中早有所闻。至于裁军,正所谓看门犬三成已去其二,余下一成的保存,何不效慧明法师的成法呢?"
  曾国藩明白了,芥航是在指点他,要他仿效慧明法师的作法。这样说来,长江水师也可以换装,脱下团练服,穿上绿营衣?也就是说,将长江水师由临时招募的团练改为国家的经制之师。这一层,曾国藩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觉得可能性太小了。且听听这位活菩萨的意见。
  "老法师,您看这学慧明长老的办法,让湘军换装行得通吗?"
  "行得通!"芥航坚定地说,"以老衲冷眼观看,当今人主尚有依靠大人之处,且湘军水师改装自有它的合法理由。这些理由,大人随便都可以说出几条。大人不妨去掉顾虑,试一试看。
  "谢谢法师点拨!"曾国藩突然增加了信心。
  "不必言谢。"芥航法师又数起念珠来,恢复先前平静祥和的神态,"老衲细看两位大人骨相,知彭大人阳刚劲气充旺,非阴邪之气所能侵袭,且享高寿,古稀之年再建非常之功。曾大人积劳积忧过重,气血亏损,日后望少从奇险处着想,多向平易处用力。然治家有方,余庆不绝,子子孙孙,代有美才,足令世人羡慕称颂。"
  曾、彭再次合十鞠躬。
  夜更深沉了,窗外一片漆黑,宇宙间仿佛只有江浪松涛的响声以及定慧寺方丈室里的灯光。曾国藩和彭玉麟似乎觉得这是一盏智慧的明灯,它能烛照人间的疑惑,洞悉世俗的虞诈。今夜,他们这两个不幸卷入蜗角之争的俗客心灵,也不知不觉地感受到了它的光芒的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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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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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联合七省总督支持长江水师改制 
 
  回到江宁后,曾国藩和彭玉麟、黄翼升、李朝斌等人进一步商量长江水师的永久保留问题。曾国藩的最大顾虑是:将团练改为经制之师,这是没有先例的事,不知朝廷能否同意。
  芥航法师的所谓"以老衲冷眼观之"的话,毕竟只是他的看法,是不是朝廷的意思,实在显得很玄虚。黄翼升、李朝斌说,不管怎样,先上个折子再说。彭玉麟思考良久,说出一套完整的设想来:"团练改为经制之师,没有前例可援,若是陆军,此事万万不可提,但现在是水师,却可望获得准许。一则朝廷鉴于从宣宗爷开始,海疆屡受夷人侵凌,需要建一支海防水师。二则长江水师组建十余年,有一个现成的规模,有良好的西洋装备,最有改为海防水师的条件。三则这些年长江水师的名声毕竟比陆军要好些,朝廷对它的猜忌少。"
  由长江水师分统出身后任淮扬水师、太湖水师统领的黄翼升、李朝斌完全赞同彭玉麟的分析。黄翼升说:"这么好的一支水师队伍,想必朝廷也舍不得把它长期当团练看待。"
  李朝斌说:"把长江水师改为海防水师,真的让朝廷捡了大便宜。"
  曾国藩想:雪琴前两条有道理,至于第三条,那是出于他的偏爱,长江水师的名声比吉字营、霆字营也好不了多少。
  便笑着说:"依雪琴看来,长江水师改为经制之师是有十成把握咯!"
  彭玉麟说:"十成把握说不上,五成可以打包票。"
  黄翼升说:"不只五成,少说也有八成。"
  曾国藩摇摇头说:"八成?我看未必有,还是雪琴估计得稳当,大概五成左右。"
  彭玉麟说:"不再走别的途径,便只有五成把握;若再走一条路,就有可能达到八成。"
  "再走哪条路?"李朝斌急着问。
  "有一个人,向来支持涤丈和湘军,找他,一定行。"彭玉麟慢悠悠地说。
  "哪一个?"李朝斌脱口问道。
  黄翼升说:"你是说找武英殿大学士贾桢?"
  曾国藩心里明白,但不做声。
  "找恭王。"彭玉麟自己回答了。"恭王东山再起,虽失去了议政王的头衔,但仍是军机处领班大臣。这说明太后对他既有隔阂,但又不能缺少。湘军能建大功,一向仰仗恭王的鼎力支持;且恭王在与洋人的交涉中,倍感国势柔弱的耻辱,多次提出要建海军,办工厂,徐图自强。他一定会全力支持将长江水师改为国家的海防之师。"
  "雪琴,你刚才说恭王和太后仍有隔阂,何况又失去了议政王的头衔。这样一件大事,太后会让他一人作主吗?"曾国藩问。
  "是的,我为此想了很久。"彭玉麟说,"恭王经前次挫折,处事的顾虑会多一些,很可能不会一人独自决定。我有一个替恭王着想的主意:请恭王对太后说,长江水师改经制之师,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援朝廷处理大事的旧章,由军机处发文征求各省总督意见,然后再作决定。"
  "假若各省总督意见不一怎么办,岂不反而误了大事?"黄翼升说。
  彭玉麟笑着说:"昌歧顾虑得有道理,但没有具体分析。
  两江之外的其他七省总督,我都一一作了揣测。直隶总督刘长佑出于我们湘军,有利于湘军的事,他决不会反对。陕甘的杨岳斌就更不用说了,两广的毛鸿宾是涤丈的同年,云贵的劳崇光,我们湖南的乡贤、涤丈的老友,四川的骆秉章,多年来为长江水师筹过上百万两饷银,他们三个都不会反对,稍有点麻烦的是湖广的官文和闽浙的左宗棠。"
  这的确是两个关键人物。大家都注意听彭玉麟的分析:"官文这个人很复杂。他既仇视湘军,又沾了湘军的光。不是湘军的胜利,哪有他的一等伯爵?他是个聪明人。据涤丈说,他上次来江宁,背地里行陷害,表面上对涤丈恭敬,还要说湘军的好话。此人的特点是贪名贪利,无定识,无风骨,你给他点好处,他就会站在你这边。我想给太后、皇上的折子里,干脆建议改制后的长江水师统领让他官文做,我们都做他的副手,他一定会乐意。"
  曾国藩想起他创办湘勇以来,便一贯采取推出一个满人来领头的做法,对彭玉麟此计甚为赞许:"雪琴,你的这个办法很高明。"
  彭玉麟快活地笑道:"这是向你老学来的。"
  李朝斌说:"官文那家伙对水师狗屁不通,弟兄们哪里会服他!"
  黄翼升说:"你不要急,他只是挂个空衔的。"
  李朝斌说:"万一他要乱干涉呢?"
  彭玉麟说:"他这个人聪明就聪明在这里。知道自己不懂水师,只要有这个空名他就高兴了,不会具体插手的。他岂止不懂水师,陆军他也不懂,钱粮刑谷他样样不懂,但他偏偏就当了十多年的湖广总督,还升了大学士。你说他是草包?
  他的聪明之处,恰恰表现在他什么都不管,只管吃喝玩乐、图享受、讨姨太太。凡他挂名的职分内,有了功劳,他是头一份;出了差错,都是具体办事人的。这正是官文做官的诀窍。"
  一番话说得这样的一针见血,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
  "至于左季高,以他的脾性,很可能会反对此举。不过,左季高毕竟不是官文之流。他识大局,有远见,懂得建海防水师的重要性。我想,只要跟他说清楚,他也不会盲目反对的。万一他硬要说我们是私心,也不怕,大家都同意,他一人的力量究竟有限。"
  "雪琴的想法很好,不过,这个折子我不能上。我提出裁撤湘军,还说一个人都可不留,现在又说要把长江水师改为经制之师,难以自圆其说,还是请雪琴给太后、皇上上个折子。"曾国藩望着彭玉麟说,"你看如何?"
  "好,我直接向太后奏请。"彭玉麟答得很痛快。
  "恭王府那里最好派一个人去为好,有些话不便明写。"隔一会,曾国藩又想起一件事。他脑子里浮现当年派康福进京的往事,叹息康福已死,身边缺少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大人,可以派薛福成去。"黄翼升说,"这个人聪明灵活,兄长又是专给王公大臣看病的名医,派他去最合适。"
  是的,薛福成是个合适的人选,他虽然缺少康福的武功,但在京师,靠着兄长的特殊身分,他又比当年康福有利得多。
  "左季高那里是写信,还是派人去?"曾国藩自言自语道,那神态看似颇有点为难。
  "左季高目前正在杭州,我自己去走一趟。"彭玉麟自告奋勇,"好几年没见面了,我还蛮想他哩!"
  "太好了!其他几位总督那里,就由我写信。长江水师的事有雪琴料理,真比我强多了。"曾国藩放下心来,他佩服彭玉麟的经纬之才,又感激他的仗义之情。
  彭玉麟亲自为长江水师的改制写了一份折子。先简述长江水师自组建到壮大的过程,历数它十多年来的重大战功;然后转笔写自道光中叶以来海疆不宁,屡遭侵袭的惨痛历史,从中得出建立强大海防之师的重要性;继则写长江水师组织严密,将才众多,装备精良,战斗力强,已初具海军规模;最后讲自己本拟终老退省庵,现在决心为建设大清王朝自己的海军不辞辛苦,再度出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通篇奏折立论光明磊落,无懈可击,洋溢着为国远虑、为君分忧的耿耿志士忠心,全无半点要保存一支属于自己的武装的私心杂念。曾国藩看后击节赞叹。他觉得这篇奏折是如此地卓尔不群,简直为自己所有的奏章所不可及。有这样一份折子奏上去,谁还能有理由阻止长江水师的改制呢?他对着奏章沉吟良久,始终不能从两种推测中把握一种:究竟是彭玉麟聪明绝顶,善于以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自己的私人目的呢,还是他的确胸中充塞着忧国忧民的浩然正气,至情所激而发为至文呢?不过,有一点是曾国藩最后所确认的,那就是无论是出于前者还是出于后者,他都自叹不如!
  曾国藩由彭玉麟这篇奏疏得到启发:如果将道光中叶以来,洋人与我们海上接仗的历史如实地排列出来,把它作为这个奏疏的附件的话,它将会以惨重的教训,使阅读此奏者更为清醒地认识到建立海军的必要性,而不得不从心里赞同长江水师的改制。
  两江总督幕府有的是这方面的人才,以汪士铎为首的编纂处立即组成。他们苦干了七日七夜,终于编成一篇四万字的《华夷海战三十年大事记》,并誊抄两份。一份存底,一份连同彭玉麟的奏疏,由薛福成亲自送到北京恭王府。
  果然如曾、彭所料,这篇奏疏连同附件引起了恭王奕、军机大臣文祥等人的高度重视,连两宫太后也为之动容。恭王建议,为慎重起见,命军机处将彭奏和《大事记》一并发给直隶、陕甘、四川、闽浙、湖广、两广、云贵各省总督,要他们就此事各抒己见。这时,彭玉麟也亲赴杭州游说左宗棠。
  出乎彭玉麟的意料,左宗棠听完他的陈述后立即表态:完全赞成长江水师改编为朝廷的经制之师。至于建海军一事,左宗棠劝彭玉麟不必着急。第一步要借此良机将长江水师整顿好,把不称职者尽行汰去,宁缺勿滥。第二步再做好长江两岸的巡守,保卫内河商船、民船的航行,并认真训练人才。第三步则以狼山镇为基地,筹备外海水师,保卫海疆,抵御外寇。现在先行第一步。并说他将以此复奏军机处。彭玉麟为左宗棠光风霁月般的胸襟所感动,临别时紧握老朋友的手说:"今后长江水师的整顿、建制等方面,还请你多多指导。"左宗棠当仁不让地点头应允。
  官文也给曾国藩、彭玉麟来了信,说我大清王朝早就应该建海军了,长江水师已是海军雏形,理应改为经制之师,永远存在下去。又说自己于水师不懂,假若今后真的兼了海军统领,那是无比荣幸的事,还请曾、彭多多辅佐,共创伟业。
  曾国藩、彭玉麟阅后,会心一笑。
  杨岳斌接到军机处的咨文后十分激动,连夜命幕僚起草,以最坚定的态度支持此事。并说它将是我中国千古未有之大事,必会使宣宗爷、先帝含笑于九泉。又说自己宁可不当陕甘总督,愿去改制后的水师充当一个偏裨将校。
  刘长佑、骆秉章、毛鸿宾都明确表示赞成此事。只有年迈的劳崇光态度比较含糊,既表示同意,又说要慎重,读完全篇,也不知他究竟是赞成还是不赞成。不过,劳崇光在七位总督中的地位,只与毛鸿宾相上下,都是属于没有战功一类的,远不如左、杨、官、刘、骆,何况他也没有明白反对。
  长江水师改为经制之师,就这样顺顺当当地通过了。皇太后接受了左宗棠的建议,筹建海军一事暂缓,先把水师整顿好,以巡守长江为主要职务。更令他们兴奋的是,朝廷任命彭玉麟为统领,并没有官文的名字,那个好名的大学士空喜了一场。
  彭玉麟日夜与黄翼升、李朝斌等人计议,拟出了一个章程:统领之下设提督两员,由黄、李分任;建岳州、汉阳、湖口、瓜州、狼山五镇,设总兵五人;立营二十四个,战船七百七十四号,营官二十四员,哨官七百七十四员,兵士一万二千人。鉴于水师中受赏大衔的很多,而实际营哨官只有八百来名,僧多粥少,不够分配,彭玉麟又想出一个点子:以大衔借补小缺。按衔高低排,同衔的按资历排。这样排下去,许多衔位高达参将、游击的,也只能当千总、把总。虽略觉委屈,他们也乐意。衔是空的,职务才是实的,千总、把总虽低,总比那些有衔无职的要强多了。长江水师原有二万人,彭玉麟对这支人马作了整顿。没有战功的,疲沓的,走私的,吸食鸦片的,有结党嫌疑的,统统予以裁撤。长江水师开始有了新气象。曾国藩对彭玉麟的整顿完全放心,他自己则把主要精力放在吏治上。
  他素来服膺王阳明的"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观点,认为正人心、厚风俗、扭转世风要比破长毛下金陵更难,而世风的好坏主要系于当政者。最高当政者以自己的人格和才能为表率,默运于渊深微漠之中,慢慢地引起身边人效法,再向全国各级官吏推广,这样就可以形成一种强大的势力。凭着这股势力,人心可正派,风俗可淳厚。因而,他自己尽量做到以身作则,试图以此来感染身边的幕僚们,把他们培养成好的种子,撒到两江三省去,影响各府州县的官吏,从而逐渐把两江的风气扭转过来。为达此目的,他自己办事比先前更加勤勉。州县凡命案都要由他最后裁决,又经常派幕僚们下去查访吏治民情。继裕祺之后,又革掉了几个民愤很大的贪官,代之以幕僚中德才兼备者。
  这时容闳从海外回来,大批从英美购来的机器母机也运到吴淞口。曾国藩大力表彰了容闳的忠心和才干,并安排他和杨国栋、徐寿、华蘅芳、李善兰等人,在上海筹办机器制造总局,把安庆内军械所的大部分机器迁过去,小部分留下,作为上海总局的分局。
  皇上念及功臣,特为降旨,为曾国藩的一等候之上褒加"毅勇"二字,曾国荃的一等伯之上褒加"威毅"二字,李鸿章的一等伯之上褒加"肃毅"二字,曾国藩心中欢喜。
  正当曾国藩为两江的振兴而努力的时候,清军与捻军交战的前线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个消息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逼迫他不得不重上战场,最终使他由一个胜利者变为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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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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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北上征捻前夕,为家中妇女订下功课表 
 
  原来,僧格林沁的部队在山东曹州中了捻军的埋伏,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捻军砍下了头颅。噩耗震动朝野,两宫太后下令辍朝三日,为满蒙亲贵眼中巨星的殒落致哀。
  僧格林沁与曾国藩同为带兵与太平军作战的大员,本应和衷共济,联合对敌,但实际上他们则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僧格林沁自以为了不起,瞧不起湘军。湘军打下金陵,他又眼红,又不服输:堂堂大清国戚、蒙古亲王怎能不如汉族书生?他发誓要在两年内剿平活跃在皖、豫、鲁一带的捻军,企望以此来压倒江南汉人的功勋声望。僧格林沁求胜心切,驱使着马队昼夜不息地跟在捻军后面追赶。
  捻,是北方人对社团组织的称谓。捻即捏,将分散的力量捏合起来,形成一股势力。入捻有一定的手续与仪式,其成员都是社会底层的人,诸如贫苦农民、船夫、渔夫、饥民、无业游民、小手工业者以及破产失业的人等等。捻众的斗争,表现在以联合的力量抗粮抗差,吃大户,护送走私盐贩,有时大股外出打劫财物,侧重在经济方面。后来太平天国起义,逐渐吸引捻众的斗争转向政治方面,并与太平军取得了联系。
  咸丰五年,各路捻军首领百余人聚会安徽蒙城县雉河集。
  会议决定成立联盟,推张乐行为盟主,号称大汉永王,下设军师、司马、先锋等职,祭告天地,宣布以推翻清朝廷为目的,在安徽、河南、山东等地风风火火地闹开了,给太平军以有力的支持。后来,天京被湘军攻下,太平军大势已去,捻军也受到极大的挫折。遵王赖文光、扶王陈得才、首王范汝增等太平军将领率领一部分人和捻军结成一股,并对捻军进行整顿改编,沿用太平天国的年号、历法、封号和印信,以复兴太平天国为自己的战斗目标。这支新捻军的主要领袖有遵王赖文光、梁王张宗禹、鲁王任化邦和荆王牛洪。四王共同商议,定下一条引鱼上钩的计策,将僧格林沁的队伍诱到山东曹州高楼寨包围圈里,在这里全歼僧部,写下了捻军史的辉煌一页。
  对于僧格林沁覆没的下场,曾国藩早有所料。他一向厌恶这个骄横暴虐的亲王。金陵攻下不久,僧格林沁的部下在湖北被围,朝廷急调曾国藩赴鄂皖交界处救援,曾国藩不去。
  后朝廷又命湘军派部赴河南接受僧格林沁的调遣,他也借故不派。他要坐看这个虚骄的亲王的失败。现在,僧格林沁真的失败了,而且败得如此之惨,曾国藩得讯之初,着实有点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的感觉。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其实对他是很不利的,因为僧格林沁一死,与捻作战的主帅很可能就会是他。
  果然,僧格林沁死后不到十天,曾国藩便接到命其星夜出省前赴山东督剿的上谕。上谕并命李鸿章暂行署理两江总督,刘郇膏暂行护理江苏巡抚。
  曾国藩极不情愿再上战场。湘军陆师裁撤得差不多了,名将星散,人员锐减。金陵只有五千人,此外就是驻宁国的刘松山部、驻太平的张诗日部,加起来不过八千。捻军马队强大,湘军无骑兵。长江水师不能北上守黄河。这三个基本情况,决定了湘军不能与捻军作战,至少不能星夜出省。他对朝廷明知这些情况而严旨催促感到不满。此外,捻军活动的范围达湖北、河南、安徽、山东、江苏五省,要与五省督抚协同作战,在如此广阔的地方与捻军周旋,都不是易事。更何况芥航法师"一生鼎盛时期已过"、"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要在风平浪静处安身"的话,对曾国藩也影响至深。于是他上奏皇太后、皇上:"臣精力日衰,不任艰巨,更事愈久,心胆愈小,恳恩另简知兵大员督办北路军务,稍宽臣之责任,臣仍当以闲散人员效力行间。"
  曾国藩知朝廷最虑京畿之安全,以及僧格林沁残部的安顿,他与李鸿章商量后,决定调潘鼎新率淮军五千人赴天津以卫畿辅,调刘铭传率部赴济宁,借以安定济宁僧部老营的军心。李鸿章最喜任事,他看准了湘军元气已竭,剿捻非得淮军不可,他要在捻战中把淮军的声威大大提高,最后将湘军比下去,他自己也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李鸿章重施当年淮军下上海的气概,用轮船将潘鼎新部五千人由海运赴天津,又命刘铭传带领所部速赴济宁。
  曾国藩的奏请不但未得到朝廷的批准,反而给他一个节制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旗绿各营及地方文武员弁的大权。曾国藩一面上疏推辞节制三省之命,一面知君命不能违抗,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北上留在金陵的湘军,有不愿北去的,曾国藩准予他们回籍,命张诗日回湖南再招募。鲍超新近得一等子爵的荣誉,劲头很足,主动请缨,曾国藩叫他再招募四千,将霆军扩大到八千人。又调淮军张树声、周盛波部。考虑到淮军是李鸿章兄弟的部队,于是又请旨调甘凉道李鹤章办理行营营务,又要李鸿章派满弟李昭庆赴营。这一次过江与捻军作战,曾国藩总觉凶多吉少,想起年已五十五岁,身体日渐衰弱,说不定会死在这次战役中,将公事料理得差不多后,曾国藩又将家事作了布置。
  谈起家事,欧阳夫人第一关心的是剩下的一子二女的婚事。次子纪鸿今年满十八岁了,还没完婚,她要丈夫离江宁前办了这场喜事。曾国藩不主张早婚,他自己二十三岁才结婚。当年纪泽完婚时,他原本不同意,嫌早了,但拗不过父命,只得照办。现在夫人援引先例,他自己也变成了纯老人心态,巴望子女早日完婚,自己能多添几个孙儿孙女,也便欣然同意了。纪鸿刚满一岁时,曾国藩就与翰苑同僚郭霈霖结下了儿女亲家。郭家女儿长纪鸿三岁,据说而今已长成一个闲雅幽静、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郭霈霖在咸丰九年死去,女儿跟着母亲住在湖北黄州府老家。一个月前,郭家还来信说,女儿已经二十一岁了,希望曾家能早点定下婚期。曾国藩择了一个吉日,由纪泽出面,代表男家乘船前往郭府迎亲。
  四女纪纯,早定了郭嵩焘的次子郭刚基。眼下郭嵩焘在广东做巡抚,几次来信催送媳妇过门,他将派火轮船来接,取道海上赴广州。对这个方案,曾国藩不同意。他认为嘉礼尽可安和中度,何必冒大洋风涛之险,不如选择郭氏老家湘阴为宜。既然去年郭嵩焘嫁女可以在湘阴,由郭昆焘主持,为什么今年娶妇不可以这样办呢?郭嵩焘的意思还是在广州好,到时可以由他作父亲的亲自主持,婚事办得更隆重些。
  郭嵩焘这几年在广州得罪了乡绅,又与总督毛鸿宾不太融洽,心情不甚舒畅,有辞官回籍之念,想趁在任时,热热闹闹为儿子办了婚事。去年,郭嵩焘以老朋友的身分向左宗棠指出,不应该借洪天贵福的事大肆指责曾国荃,并说曾国藩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有大恩于他,希望他主动与曾国藩和好如初。谁知反倒惹得左宗棠勃然大怒。他决不同意郭嵩焘把公私混为一谈的说法,不能因曾国藩有恩于己就不指责其弟放走洪天贵福的大错。要说恩德,左宗棠说,他对曾国藩的恩德更大,于是列举了好几条:一,曾国藩的出山是因本督的推荐;二,曾国藩在长沙办团练,受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侮,是本督予以保护;三,靖港之败,是本督力劝曾国藩不要自杀;四,咸丰六年到八年,曾国藩在江西期间,本督为湘军提供饷银二百九十一万五千两。左宗棠气愤地说,这些大恩大德,曾国藩成功后只字不提,反而说本督不应该指责老九,是曾国藩先不对,除非曾氏兄弟先向本督道歉,否则,"本督将终生不理睬"。
  接到这封信后,郭嵩焘哭笑不得。心里想:当年若不是我在京师找潘祖荫等人为你左宗棠上疏求情,你的头早就没有了,哪还有今天"本督""本督"的神气?我以老朋友、救命恩人的身分规劝几句,你都这样摆架子,何况别人!你左宗棠哪怕真的就是当今的诸葛亮,我也不和你交往了。郭嵩焘一气,从那时起便和左宗棠断了交,逢人便说左宗棠忘恩负义,居功自傲,不是君子。由此,他更相信自己的挚友、亲家受了伤害,心中大为不平。他理解曾国藩不愿将女儿送到广州的苦衷,同意女家送三千里,男家迎二千里的方案,定今年冬天在湘阴老家举行仪式。四女的婚事算是妥了。
  至于满女的婚事,他决定再缓一下。已结婚的三个女婿,曾国藩都不太满意,尤其是罗兆升的事发生后,他心里更是恼火:倘若不是夹杂着这个花花公子在内,怎么可能会受裕祺的挟制?这个事情早晚都会传出去的,必将是一生中的盛德之累。他把女儿、女婿叫到跟前,告诉他们作好准备回湘乡。纪琛不愿意离开娘,婆母刁悍,她有点畏惧。罗兆升则巴不得离开江宁,那次把他吓怕了,他怕哪天会不明不白地被人抛尸荒郊。
  也许出于爹娘疼满崽的心理,曾国藩特别喜欢这个满女。
  他看满女长得一脸宽厚和平的福相,愈加感到要慎重地为她选一个有出息、靠得住的夫婿,以弥补她几乎自生下来就缺乏父爱的不足。
  曾国藩又亲手为媳妇和女儿们订了一个功课表,分为四事。一食事:早饭后做小菜、点心、酒酱之类;二衣事:巳午刻,纺花或绩麻;三细工:中饭后,做针黹刺绣之类;四粗工:酉刻后做鞋或缝衣,一直到二更收工。他怕自己离家后,女儿媳妇们不能切实执行,于是又在功课后写上一段话:
  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吾即将北上剿捻,特定此日课,请夫人督促,亲自验功。食则每日验一次,衣事则三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
  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一只。吾回江宁后,当作一总验。家勤则兴,人勤刚健。既勤且健,永不贫贱。
  还有一件大事没有完成。
  老九回籍后,曾国藩勉励他百战归来再读书,而他从小就对读书缺乏兴趣,这点,做大哥的自然清楚。眼下老九虽处境不利,但他毕竟立了大功,又以巡抚之高位开缺,且年富力强,今后必有再起之时。翰林出身的大哥有责任帮助兄弟在学识文章方面提高一步。这半年来,曾国藩从前代著名奏疏中选了匡衡、贾谊、刘向、诸葛亮、陆贽、苏轼、朱熹、王守仁等人的十七篇,摹仿经筵官给皇上讲经的形式,对每篇疏从内容到行文分段予以详细批解,最后又给一个总评,并针对此篇再阐述一段为文之道。曾国藩自信,当今天下,上自帝师,下至乡塾,能对历代名奏疏分析得如此深刻精细的人不多。他从心里乐于做这件事。他要以此作为酬谢九弟的礼物。
  从咸丰三年在长沙办团练算起,到现在整整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的战火生涯使他深深地懂得,在战事上自己实际上是不行的,不要说沙场上的挥戈驰马、身先士卒,他一个文弱书生根本望尘莫及。这一点,当然不能苛求于带兵的统帅,但如果具备了,如像岳飞、戚继光那样,就能在士卒中更有威信,这且不说了。统帅最应具备的熟读兵书、洞悉全局、知己知彼、多谋善断、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审时度势、出奇制胜等等才能,历次的失败已反复证明自己或不具备,或尚欠缺。过去在翰林院,常觉得自己可以做诸葛亮、李泌一类的人物,现在看来,那真是文人的孟浪。正好比李太白一样。诗文中的豪言壮语横扫一切,古今英杰都不在他的眼里,其实并没有处理世事的能力,以至于卷入永王造反的漩涡,险些丢了性命。曾国藩常常想,倘若自己有诸葛亮、李泌、裴度、王守仁那样的统帅之才,金陵早就攻下了,长毛也早就平定了,用不着等到同治三年。要说自己在这方面还有点长处的话,那就是尚有自知之明,注意网罗将才,并放手让他们去干。前期靠的是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胡林翼,后期靠的是彭玉麟、杨岳斌、鲍超、左宗棠、李鸿章、曾国荃,尤其功劳巨大的就是自己的这个胞弟老九!他真感谢父母送给他这样一个争气的好兄弟!正因为老九的不可磨灭的功勋,使得他这个统帅在世人面前维持住了应有的体面。出于感激,在汪海洋等残部消灭后,朝廷要曾国藩再报一个儿子的履历给予荫封时,他没有报纪鸿,却报了曾国荃的长子纪瑞。也是出于感激,他要辅导弟弟读书作文。这半年来,不管事情如何多,精力如何不济,曾国藩对此丝毫不怠。
  他原想先批奏疏,再批古文,再批诗词,他甚至还想为九弟批几部小说。当时带兵的将领大多喜欢读《三国演义》。
  曾国藩讨厌这部书,他认为书中讲的打仗的事纯粹是胡扯。他看重的是《红楼梦》《水浒传》和《阅微草堂笔记》。尤其是《红楼梦》,把人情世态写得那样入木三分,常令他拍案叫绝。
  他知道曹霑是前江南织造曹顺的儿子,还特地到江宁织造局去仔细地查看过署中的花园,寻觅大观园的旧迹,并兴致勃勃地向织造春年询问曹家旧事和五次接驾的盛况。关于这三部书,曾国藩有不少感想,他也想与弟弟笔谈。现在又要出征了,只得搁下。为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他要纪泽将已完成的奏疏批解部分,恭恭正正地用小楷誊抄好,命人送回荷叶塘。
  曾国藩对儿子的学问文章都不太满意,令他满意的是儿子的书法。纪泽从小好写字,他也便有意在这方面加以引导。
  十四岁离京时,纪泽已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后几年虽不能当面一一指点,曾国藩也常在家信中耐心地向儿子传授写字的要诀,并时常要儿子寄字来由他批。儿子的字深得二王阃奥,端秀飘逸,时下大官员家里的子弟,很少有几个写得出这样好的字来。只是笔力不足,秀逸中缺乏刚劲之气,正如他的为人一样,这大概秉于母亲的天性。这点。曾国藩知道无法改变。因此,他不希望儿子今后当大官,尤其不能插手兵事,倘若能中进士点翰林,谋一个校书衡文的清闲之职,做父亲的就感到满足了。经过十天的日夜苦抄,纪泽把父亲半年来的成果抄好了,又细心地装订成一册。
  "父亲大人,儿子边抄边学,受益极大。儿子心想,这本稿子,不但对九叔极有用,而且对后世学者都很有启迪,可以单独成一本书。你老干脆给他取个名字吧!"纪泽送上抄本时,郑重向父亲建议。
  "好哇!"曾国藩翻阅着儿子的抄本,见字字俊秀,页页清爽,很是高兴。他望着儿子问,"取个什么名字呢?"
  "这要由父亲定了,儿子岂敢妄议。"纪泽兄弟一向对父亲敬之如神,畏之如虎,刚才的建议能被父亲欣然采纳,已使他大喜过望了,哪里还敢得陇望蜀。
  "好,你回书房去,我想想看。"
  曾国藩背手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然后坐在案桌边磨墨援笔,在抄本的扉页上题下了几行字:
  《棠棣》为燕兄弟之作,《小宛》为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而皆以脊令起兴。盖脊令之性最急,其用情最初。
  故《棠棣》以喻急难之谊,而《小宛》以喻征迈努力之忱。余久困兵间,温甫沅甫两弟之从军,其初皆因急难而来。沅甫坚忍果挚,遂成大功,余用是获免于戾。因与沅弟常以暇逸相诫,期于夙兴夜寐,无忝所生。爰取两诗脊令之旨,名其堂曰鸣原堂,名斯稿为《鸣原堂论文》。曾国藩记。
  "大人,李中丞已来江宁,现住在妙香庵里,他等候大人的接见。"孔巡捕推门进来报告。
  "他这么着急,就来接篆了?"曾国藩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挥手对孔巡捕说,"知道了,你出去吧!"
  以这种态度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江苏巡抚、一等肃毅伯李鸿章,使孔巡捕大出意外。他不敢再问,悄悄退了下来。
  刚出门,又被曾国藩喊回:"你到妙香庵去禀告李中丞,就说我今下午去拜访他。"
  转瞬之间的突然变化,更使孔巡捕摸不着头脑。他答应一声,便飞马奔出总督衙门。孔巡捕哪里知道,就在这转瞬之间,曾国藩的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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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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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炮声为北征大壮行色,却惊死了统帅唯一的小外孙 
 
  曾国藩不情愿再上战场,当然也就不情愿交出两江总督的关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带兵赴皖鄂一带协助僧格林沁平捻,当时也叫李鸿章署理江督。李鸿章兴冲冲地从苏州赶到江宁,恩师却满脸阴云,绝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鸿章何等乖觉!见此情景,便也只字不提此事,只是说来看看恩师,问问何时启程。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安徽战事有起色,曾国藩不必离江宁。李鸿章空喜一场,扫兴回到苏州。曾国藩从中看出李鸿章官瘾太重,权欲太重,又联系到他杀降的往事和贪财好货的传闻,对这几年来把他作为自己的传人有意栽培,觉得有些不妥。
  曾国藩观人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重于德。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二者不可兼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李鸿章不患无才,曾国藩甚至认为他的临机应变以及与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干要强过自己,李鸿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贯的这个用人准则,恰恰在选定传人替手这个最重要的关头上失误了,曾国藩为此隐隐心痛。而这次,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赶来接印,曾国藩真想不见他,让他在城外冷落几天后再说。然而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又立即改变了。
  李鸿章已被扶植起来了,现在爵高位显,手里有五万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强悍淮军,正所谓"羽翮已就,横绝四海",今后继承自己名位事业的,已非李鸿章莫属了。德再差,只要不走到起兵谋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动摇现有的地位。曾国藩已不能开罪于自己的门生了,更何况这次是必定要离江宁交督篆的,而剿捻的主力还得要靠淮军,怎么能凭意气办事呢?不但不能冷落他,还要示之以破格之礼!
  下午,曾国藩正准备更衣出署,孔巡捕来报:"李中丞来了!"
  "请!"
  一会儿,李鸿章大步走进了签押房。几个月不见,四十三岁的淮军统领似乎更显得神采焕发了,对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体,曾国藩更觉得昔日的门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向他压来。他笑着打招呼:"少荃近来可好?"
  "托恩师洪福,门生贱躯尚可。"李鸿章仍然是已往一样的谦恭,他暗喜老师这次的态度与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这两天在镇江查看城防,想起多日不见恩师,放心不下,特来看望。"
  "少荃,你来得正好。"李鸿章这几句假话当然瞒不过曾国藩,但现在他不计较这些了。"明天就在这里举行交接督篆的仪式吧!"
  "明天?恩师一切都准备好了?"李鸿章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准不准备好,都容不得我再呆在江宁了,催行的上谕昨天又来了一道。"曾国藩苦笑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
  "僧王新殒,捻战无主帅,圣虑焦灼,中外倚恩师为砥柱。恩师受命誓师,天下人心方可安定。"李鸿章说,态度是诚恳的。
  "少荃,我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军之上,有你和淮军作为基础,砥柱方可立于中流。"曾国藩目视李鸿章,右手已习惯地抬起来,在胡须上来回梳理着。
  "恩师言重了。"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当初恩师让门生招募淮军,就已预见了这一步。如今淮军能够供恩师驱驰,这不只是门生个人的荣幸,更是整个淮军的荣幸。"李鸿章说到这里,似乎动了真情,眼角有点红了。
  这几句话使曾国藩感到欣慰。是的,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不错的,李鸿章毕竟争了气,把淮军训练出来了。这就是他的大过人之处,眼下这个世界,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说句真心话,你千万不要误会。"曾国藩安详地望着英俊豪迈的门生,平静地说。
  "不知恩师有何赐教?"李鸿章却不安起来。心想: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老头子的手里,少不了有一顿严厉的训斥。他作好准备,现在这个时候,不管老头子说什么,哪怕完全不是事实,也要全部接受过来,决不还嘴,决不分辩。
  "少荃,我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后、皇上辞去两江总督的职务,由你来正式担任。"
  曾国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鸿章的眼里,这昏花的眼光背后依然埋藏着昔日的犀利、阴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不明白老师的弦外之音,赶紧说:"恩师,门生奉圣命暂且护理督篆,两江一切举措,悉遵恩师旧章。待恩师凯旋,门生跪迎郊外,恭还督篆。若有自作主张之处,那时当听任恩师杖责。"
  李鸿章毕竟是聪明人,这番对话,虽没道中窾要,却也的确消除了曾国藩心中的某些顾虑。他微笑着说:"少荃,你领会错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间改变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妥当的地方,你尽可修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忝为乃父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讨过为文之道,你能超过我,我岂不高兴!"曾国藩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郑重地说,"此事我已考虑很久了。我近来精力越来越不济,舌端蹇涩,见客不能久谈,公事常有废搁。右目一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
  左目视物,亦如雾里看花。两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这样的老朽尸位,江督一职迟早要让贤。我带兵前敌,粮草军饷都出自两江,且两江乃淮军的家乡,让别人来接这个位子,你说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环视天下督抚,只有你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鸿章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他以坚决的口气说:"恩师只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后顾之忧。粮糈银钱,门生自会源源不断地提供,决不会使恩师再有当年客寄虚悬的局面出现。
  至于刘铭传、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门生已严厉训诫过他们,要他们恭恭敬敬地服从恩师的调遣。若有不服之处,请恩师以军纪国法处置,门生决不会有丝毫异议。老三、老四一向敬恩师如同父亲一般,将代我监视淮军。军中情况,他们都会随时向我禀报。淮军就是湘军,就是恩师的子弟,恩师尽可驱使。两江重地,非恩师不可镇压。漫说恩师精力过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凭恩师的威望,两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卧榻而治。汲黯算得什么,他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何况恩师!"
  李鸿章真会说话,说得曾国藩舒心起来,顾虑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仪式如期举行,后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仪式过后,曾国藩又与江宁藩司以及其他高级官员将公事作了最后交代。下午,又与幕府人员作了长谈。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划着一只木船在登山,弄得浑身大汗淋漓,船却一步未动,急得双腿乱蹬。
  "夫子,你怎么啦!"欧阳夫人吓得忙挑灯照看,曾国藩这才醒过来,全身衣裤已湿透了。看看钟,还只是寅初。换过衣服后,曾国藩再也不能入睡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坐船出征了,乘舟登山之梦,岂不是预示着此次北上征捻将会极为不顺?曾国藩想到这里,心情又沉重起来。
  刘松山、易开俊、张诗日等人统率的八千湘军陆师,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统率的三万淮军都已先后开赴前线,约定六月上旬在徐州会合,等待曾国藩来后再作军事布置。鲍超新建的霆军,则还要过几个月才能上战场。曾国藩的老营由黄翼升亲自统率三千长江水师护送,这三千水师今后就作为亲兵留在曾国藩身边。对于湘军,曾国藩最信得过的便是他亲手创建的水师,而保留下来的水师现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鸿章在督署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李鸿章的性格与乃师大为不同。他爱讲排场,出手阔绰,喜欢热热闹闹、如火如荼。他永远记得在安庆怀宁酒楼,恩师为他东下上海所举行的酒会,以及在那次酒会上所作的非同寻常的谈话。今天,由他来作主人为恩师北上饯行,李鸿章踌躇满志,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来报答恩师的大恩大德,也要以豪迈的姿态向众人表示:从他今天正式坐定这把交椅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更有声有色。生性俭朴的曾国藩不习惯这种豪华的场面,何况他心底深处抑郁不乐,他只动了几筷子,喝了两口酒后便离席了。
  此时,下关码头已按李鸿章的布置,摆开了异乎寻常的送行仪仗队。这里彩旗飘舞,鼓乐齐备,临时扎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执刀枪、盔甲鲜明的卫队一排挨一排。最为起眼的是一字儿安放在江边的百门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着江面。西起九洑洲,东至草鞋峡的江面上已不见一只民船。装饰一新的水师战舰雄赳赳地等待出发,那只特大号的"长江王船"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硕大无朋的帅字旗,猩红哈拉呢上那个星绣"曾"字,两里外都可以看得清楚。
  曾国藩带着黄翼升、赵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属,在李鸿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来到码头边。纪泽、纪鸿兄弟也来为父亲送行,罗兆升、纪琛夫妇带着不到半岁的幼子也来了。
  他们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许多人送行,罗兆升觉得这时和岳父一道离江宁最是风光。他们夫妇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亲大人到扬州,然后再转船西上。
  在一片热闹的鼓乐声中,曾国藩向送行者频频挥手致意,然后踏过跳板,上了王船。就在水手缓缓起锚的时候,只见江边指挥楼一面红旗对空挥舞了一下,顷刻间,百门西洋大炮齐鸣,江面上腾起无数朵冲天浪花。那响声,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长江。北上的官兵们为此壮观场面激动地鼓起掌来,曾国藩也为门生的精心杰作而感动,却不料王船舱中那个幼小的生命,被这震天撼地的响声吓得大哭大闹起来。三姑娘纪琛急得从奶妈手里接过来,自己拍打着儿子,口里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这里!"
  炮声接连不断,越来越响,婴儿越哭越厉害。罗兆升气得直跺脚,心里骂道:"该死的大炮,还不早点停下来!"
  曾国藩在一旁也急了。他很喜欢这个小外孙。每天回到后院,他都要逗逗亲亲,而过去,他的众多的儿女,一个也没有得到父亲这样的慈爱。直到最近半年来他才体会到:含饴弄孙,自有人生真乐趣!眼看着小外孙哭得气绝而止,又转而手脚抽搐,他心里害怕了:"纪琛,你赶快抱孩子上岸去!"
  立时便有两个亲兵过来招扶。纪琛一家连同奶妈匆匆出舱,上了跳板。曾国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跳板大喊:"让孩子全好后再回湖南,听见了吗?"
  炮声终于停住了,王船缓缓地向下游驶去。曾国藩坐在船舱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小儿惊风,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可爱的小外孙,难道就这样被礼炮声送回去了吗?
  北上督师的两江总督,一如荷叶塘的普通田舍翁,为小外孙的不幸焦虑万分。他哪里知道,此刻,他所钟爱的,并对之寄与莫大期望的外孙子,已在母亲的怀抱里慢慢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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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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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国宝被陈国瑞抢去 
 
  曾国藩到达徐州后,各路将官早已在此恭候。他将出发前与彭玉麟、李鸿章等人仔细磋商,出发后在舟中又与黄翼升、赵烈文等人反复斟酌后所制定的剿捻计划作了布置。这个计划,曾国藩称之为"文武结合"。
  武的方面,他改变了僧倍林沁以动制动、节节尾追的被动局面,建立以静为主、动静配合的战术。他重点防守五镇:江苏徐州,由他本人亲自坐镇;山东济宁,由刘铭传驻防;安徽临淮,由刘松山驻防;河南周家口、归德两镇,分别由张树声、周盛波驻防。另有四支游军:潘鼎新、易开俊、张诗日统率的三支陆师,再加上李昭庆率领的一支马队,负责短距离追剿,救援急难之处。曾国藩又令山东巡抚阎敬铭、河南巡抚吴昌寿、安徽巡抚乔松年、江苏巡抚李鸿章各以本省绿营防守兖州、沂州、曹州、陈州、庐州、凤阳、颍州、泗州、淮安、海州等地。这些地区素来是捻军活动频繁的区域,在军事上有很重要的地位。这个战术,曾国藩以一句话概括,即变尾追之局为拦头之师,以有定之兵制无定之寇。
  文的方面,主要在查修圩寨。曾国藩责令各省巡抚在捻军经常出没之地修筑圩寨,设立圩长。遇捻军来时,须将所有人丁、牲畜、粮草都集中到圩寨中,由民团把守,实行坚壁清野,使捻军得不到一点给养。又制定查圩法,对圩寨进行彻底清查。把与捻军关系深的人列入莠民册,按册稽捕捉拿正法。其他的列入良民册。五家具保结于圩长,有事则五家连坐。圩长具保结于州县,有事则圩长连坐。以此来切断捻军与百姓的联系。曾国藩派薛福成代他巡视各处,监督州县执行。薛福成临走之时,曾国藩向他交底:"你生在书香之家,长期受诗礼薰陶,我怕的是你姑息纵容,执法不严,不怕你专擅自主。当年胡文忠分送给九帅一副对联: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把严慈之间的关系说得最是恰当。乱世当用重典,除暴才能安良,此治国不易之法。我授与你生杀予夺之大权,你尽管放心去用。"
  薛福成受此器重,气血大涨。他带着一批像他一样的年轻书生,在捻军的家乡蒙县、亳县一带,雷厉风行地清查圩寨,大开杀戒,有的一个寨一次就杀十多人。薛福成这一手的确厉害。蒙、亳一带百姓人人自危,再也不敢与捻军有联系了。从此,捻军不能回家乡,变成东奔西闯的流亡大军。
  文的方面收获甚大,武的方面却不如人意。几个月来,湘淮军与捻军交战四五十次,基本上无胜仗可言,而济宁城外刘铭传与陈国瑞的械斗,又更使曾国藩气愤不已。
  陈国瑞是僧格林沁手下第一员大将,十五岁在家乡湖北应城投太平军,后又投降清军,被总兵黄开榜看中,收为义子,先后隶属于袁甲三、吴棠部,后归僧格林沁。陈国瑞身长不及中人,然勇悍冠绿营旗兵,打仗时常着红盔红甲,被人称之为红孩儿。苗沛霖叛乱时,他率部围剿,连战连胜。苗沛霖退寨固守,陈国瑞扎营于外。营外炮子如雨,营中陈国瑞饮酒如常。忽然,一发炮子将他手中酒杯击碎,士卒劝他避一避。他抓起一把椅子,端坐营房外,高声大叫:"我是陈国瑞,有种的向我开炮吧!"寨里连放数十炮都不中,吓得不敢再打。从此,陈国瑞的名声更大了。
  僧格林沁死后,他以处州镇总兵身分护理钦差大臣关防,驻扎济宁。借格林沁虽败,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不行,对于刘铭传的进驻济宁,怀着不满情绪。而这个淮军将领刘铭传,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
  刘铭传生长在民风强悍的淮北平原,自小便养成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霸之气。十八岁那年,附近一个土豪到他家里敲榨勒索,他父亲一时拿不出钱来,跪在土豪面前求情。
  土豪踢了他父亲一脚,又臭骂了一顿,限他三天交齐。临出门时,又狠狠地抽了几鞭子。他父亲和两个兄长倚门哭泣。刘铭传回家得知情况后,气得大声训斥两个哥哥是孬种:"岂有父受辱而子不报仇之理!"说罢跨马外出寻找那个土豪。
  在一条大街上,刘铭传遇到了仇人。他指着骑在马上的仇人痛骂。刘铭传个头不高,那人欺负他是一个未成年的大孩子,对他的责骂毫不在意,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对他说:"你也不要骂了,敢用这把刀来杀我,就算有种。"说完,对着身后十多个爪牙哈哈大笑。刘铭传听了,二话不说,拍马向前,冷不防从那土豪手里抢过刀,顺势一刀,将他砍下马来,然后从从容容下马割了首级,再上马,扬起仇人的头颅,高喊:"我已为父亲报了大仇,也不要这条命了,有本事的,上来跟我比试比试!"
  刘铭传的气概把土豪的爪牙们全都镇住了,谁也不敢上前,吓得四处奔逃。那时淮北已大乱,强者聚众纠徒,据寨为王,大家见刘铭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胆量和本领,便都来投奔他。就这样,他很快拉起了一支人马。李鹤章、李昭庆在家乡办团练,与刘铭传往来密切。李鸿章回籍招募淮军,第一个便看中了他。
  刘铭传一贯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根本不把败军之将陈国瑞放在眼里,完全以一派接管大员的身分,神气十足地将五千铭军驻扎在城外长沟集,传话叫陈国瑞来见他。骄暴成性的陈国瑞怎会吃他这一套,不仅拒不相见,且存心要给刘铭传来个下马威。
  陈国瑞早已垂涎于铭军的洋枪。这天半夜,他趁着刘铭传不在营房的机会,亲自指挥五百个弟兄突入长沟集,杀死二十多个淮勇,抢走了三百多条新式洋枪。陈国瑞还溜进刘铭传的卧房,取走了挂在墙上那支价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的法国造特制长枪。又见案桌上摆着一个特大的古色古香的铜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很稀奇,也把它扛在肩上,兴冲冲地带走了。
  第二天一早,长沟集的铭军怒火冲天,刘铭传不仅为死人丢枪而愤恨,更为丢失古盘而痛心。这个古盘不是寻常之物,它是一件真正的国宝,刘铭传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传奇般地得到它。
  那是同治三年四月,刘铭传攻下苏南重镇常州,住进原太平军护王府。这天后半夜,刘铭传从西大街妓院远香楼回来。嫖妓晚归,毕竟不太体面,他不叫醒门房,绕着围墙,选了个冷僻之处翻墙而进。跳下墙后,发现这里是马厩。几匹高大骏马正在吃夜草,一盏昏黄的马灯悬挂在柱子上,马伕不知到哪里睡觉去了。他走过马厩边,突然听见一个悦耳的金属撞击声传过来。他好奇地停住脚步,仔细一听,又是一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是从马厩里传出的。他径直向马厩走去。他惯常骑的黑旋风见主人进来,吃得更欢快了,头一摇,又发出一个悦耳的声音。刘铭传看清楚了,这声音正是黑旋风嘴上的铁笼头,撞击槽子里的金属物品而发出的。槽子里会有什么东西呢?他伸手摸去,在草料中摸出一块黑黑的铁盘来。这铁盘相当大:长约四尺,宽二尺多,高一尺多,成长方形状。用手摸摸,盘底部还铸着几行字。他觉得有趣,便把它扛回房间。
  次日,刘铭传把铁盘洗干净,盘底部露出几行字。文字古奥,他认不出来。恰好潘鼎新来,刘铭传请举人出身的潘鼎新鉴别。潘鼎新将铁盘左看看,右瞧瞧,又把盘底上的字细细琢磨了半天,突然拍着刘铭传的肩膀叫道:"省三,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宝贝!"
  刘铭传吓了一跳,笑着说:"琴轩大哥,你不是逗我吧!"
  "谁逗你?"潘鼎新正色道,"你这个楞头青,你是捧着个金菩萨,还把它当作黄泥巴人哩!"
  "真的?"刘铭传大乐起来,"琴轩大哥,这家伙宝在哪里?"
  "这个盘子,你若是问别人,哪怕他是博学通人,也不一定知道。今天算是你走运,碰上我了。"潘鼎新得意地说,"道光三十年,我在国史馆承修大臣传,偶尔看到道光十七年的大事记上载有这样一件事:三月陕西宝鸡虢川司出土一件青铜古盘,盘底有铭文一百十一字,记叙虢季子白奉周王命征伐猃狁,大胜,在周庙受赏等事。此盘是迄今为止出土的最大的西周青铜器皿,正拟送入大内珍藏,却突然被人所盗,下落不明。"
  "丢了?"刘铭传听得发呆,不觉惋惜地叫了一声。
  "你这个傻瓜!"潘鼎新笑道,"不丢,哪有你小子的运气!"
  "嘿嘿!"刘铭传又傻笑起来。
  "自那以后,这个虢盘便杳无音讯了,不想被你得到,你好大的福气呀!是长毛陈坤书收藏的?"
  刘铭传胡乱点点头,再补充一句:"琴轩大哥,你凭什么断定它就是那个古盘呢?"
  "你这个不开窍的家伙!"潘鼎新将盘底翻过来,以手指敲打着那几行刘铭传不认识的钟鼎文,说,"这上面不是说得一清二楚了吗?"
  刘铭传算是全服了,暗暗地感谢苍天赐宝。他当即捧出二百两银子来,笑嘻嘻地对潘鼎新说:"琴轩大哥,这点银子权且作为小弟的谢礼,你可千万别将此事说出去了。"
  刘铭传对此盘爱不释手,随身携带。淮军将官多不读书,谁也不知道它的价值。刘铭传当然不会说出,心里盘算着:打完捻军后,把它运回庐州老家珍藏起来,作为传家之宝留给子孙。谁知昨天半夜竟被该死的陈国瑞窃走了,他如何不愤怒!真恨不得将陈国瑞抓来抽筋剥皮。
  刘铭传点起二千淮军,以复仇的疯狂向济宁城冲去。陈国瑞遭前次惨败,元气尚未恢复,抢来的三百多杆洋枪又不会用,如何能敌得过淮军如雨点般的枪子?不到一个时辰,济宁城里四五十名绿营兵倒在血泊中,淮军的三百多杆洋枪失而复得,陈国瑞也被生擒,但虢季子白盘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刘铭传气得狠狠地抽了陈国瑞两个耳光,逼他交出盘子来。陈国瑞并不识这个宝,拿回去看看后,就叫人丢到杂屋里去了。一向骄横不法的陈国瑞被这两个耳光打得七窍生烟,知道刘铭传看得重,他就偏不说。刘铭传骂道:"你这贼性不改的老长毛,不交出盘子,老子活活饿死你!"
  陈国瑞被锁在屋子里,整整一天过去了,粒米滴水未进。
  这家伙素来食量甚大,照例一餐一壶烧酒,两斤猪肉,一升白米饭。一天下来,饿得他头昏眼花。第二天又是如此,他已饿得恨不得把木板啃碎吞下去了。到了第三天,陈国瑞实在不能忍受,便对看守的卫兵说,他愿意交出那个盘子。刘铭传听后想:洋枪夺回了,被害的弟兄,绿营以加倍的人数赔偿了,又打了陈国瑞两耳光,饿了他两天,仇已报了,淮军没有吃亏。当陈国瑞的亲兵扛来虢盘时,刘铭传便放了这个曾被僧格林沁倚为左右手的处州镇总兵。
  陈国瑞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回城后,心里愈发不好过。可惜僧王已死,无人替他作主,据说督师的统帅曾国藩处事公正,陈国瑞带了两个亲信,三匹快骑从济宁赶到徐州,当面向曾国藩控告刘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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