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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三十九部分

 五 火烧望海楼教堂 

 
  同治九年,天津府遇到多年未有的大旱。过年之后,天老爷就再未下过一滴雨雪,地里的庄稼瓜菜都被干得蔫蔫答答的。农民们累死累活,挑水抗旱,靠近河边的地方,还能够捞得四五成,缺水处只能捡得一二成,不少村庄几乎颗粒无收。本就贫困艰难的百姓,遭遇到这样的年景,日子过得更加悲惨。成千成万的人背井离乡,出外讨吃,许多人涌进了天津城。干旱使得物价腾涨,米珠薪桂,再加上饥民蜂涌,城内愈发人心嚣浮,到处都是骚乱不安,抢劫闹事斗殴死人每天都有发生。入夏以来,又奇热无比。一个古老的天津城,仿佛成了一座一触即爆的火药库。
  海河北岸,从威远码头至柔遥码头,近几年来矗立了许多古怪的房子,它们都是洋人在这里兴建的,有俄国的,美国的,英国的,比利时的,其中尤以法国在狮子林桥旁边建造的天主教堂更为引人注目。这座教堂是去年建成的,法国人叫它圣母得胜堂,当地老百姓则叫它望海楼教堂。教堂有三层楼房,青砖木结构,前面配有三座塔楼,呈笔架形,内部并列庭柱两排,内窗券为尖顶拱形,嵌着组成几何图案的五彩玻璃,地面砌着瓷花砖。整个天津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栋这样华丽的建筑。旁边是教堂办的育婴堂,专门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孤儿。离教堂不远处是法国领事馆。一年四季,法国教堂和育婴堂的大门都紧紧地关着,偶尔进出的几个人,则从小门涌过,样子显得既神秘又鬼崇。除礼拜天可以听到从里面发出的唱诗声和祈祷声外,平素安静得出奇。天津百姓对这座阴森的教堂既恐惧又厌恶。往常,人们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远远地观望,不敢靠近。入夏以来天津城里流民骤增,到处都是闲得无聊的人群。听说洋人有钱,又爱施舍,便有不少人涌向这处洋人居住地,企望得到些意外的好处。
  这天半夜,睡在威远码头河堤的静海农民冯瘸子被蚊子咬醒,加之肚子又饿,再也睡不着了。他掏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往烟锅里塞了一点老烟叶,又摸出两片火石敲着,抽起闷烟来。他今年三十出头了,小时害病无钱医治,弄得瘸了一条腿。体力差,干不了农活,便学了一门箍桶修桶的手艺勉强糊口。家贫也娶不起媳妇,至今单身一人。家乡闹旱灾,无人请他做手艺,他就来到天津城。冯瘸子为人正直,他并不想从洋人那里得到什么恩赐,他对洋人有一种说不出名目的本能的仇恨。他来到这里,是被表弟田老二拉的。田老二也住海河北岸,虽是庄稼人,却不务正业,一年到头靠贩一点骗一点偷一点过日子,今年二十五六岁了,也没有婆娘。
  田老二把表兄拉到教堂边,让表兄开开眼界,自己却有个小打算:兴许能碰巧了,从洋人那里弄点分外财。田老二有个朋友,姓王,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十八九岁了,却长得跟小孩子样,成天跟着别人瞎混,大家叫他小混混。这一个多月来跟着田老二混,田老二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田老二得到点好处,也分他一点。这时他们俩睡在冯瘸子旁边,呼噜打得山响。
  忽然,冯瘸子发现育婴堂的大门开了,里面点着上百只小白蜡烛。借着烛光,可以看见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排用白布包裹着的物体。那物体长长短短不一,都在三至四尺之间,宽约一尺左右,每排约有十几件。一个洋牧师在这些白布包的物体面前走了一圈,右手在胸前画着十字。一会儿,走出三个人来,每人背一个白物体走出大门,把那白物体一件一件地往停在坪里的马车上扔。冯瘸子猛地一惊:育婴堂里住的是小孩子,这白布包的是不是小孩尸体呢?他忙推醒田老二和小混混,二人坐起,揉着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看了很久。
  "不错,白布里包的是小孩。"田老二肯定地说。
  "洋人要把这些小孩尸体运到哪里去?"小混混问。
  "还不是运到义冢去。"田老二懒洋洋地答了一句,又重新躺下。
  冯瘸子抽着烟,愤慨地说:"我早就听人说过,洋人把我们中国小孩子骗进育婴堂,再活活地把他们弄死,挖下他们的眼睛,剖开他们的胸膛,取出五脏六腑出来做药引子,这些小孩子肯定是被这些狗强盗弄死的。妈的,这些吃人肉的魔鬼!"
  冯瘸子把烟锅狠狠地往石头上敲。小混混说:"冯大哥说的对,洋人半夜三更运尸,这中间一定有鬼!"
  "算了吧,关你屌事,睡觉吧!"田老二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小混混又看了一会儿,也躺下睡着了。冯瘸子两眼死盯着前方。半个钟头后,全部白布包件都运到马车上,大门重新关闭,马车走了,一切又恢复原来的寂静。他心里默默记下了,那白布包一共有三十五件。
  冯瘸子再也不能安睡了,他心里充满着对洋人火一般的仇恨。怎能容许他们如此宰割中国人?怎能容许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此胡作非为?他想明早一定要去府县衙门告一状。
  转眼又想:当官的都怕洋人,也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告也无用。他想起早两天结识的朋友刘矮子,据说是水火会的。
  水火会有好几百人,专打抱不平,为民除害,明天何不去告诉刘矮子呢!
  第二天,冯瘸子对刘矮子揭露了育婴堂的秘密。刘矮子气得哇哇大叫:"这些狗日的洋鬼子,老子要踏平教堂,把他们全部杀光宰绝!走,咱们先去见徐大哥。"
  徐大哥就是水火会的首领徐汉龙。徐汉龙祖籍天津,三代都是海河边的铁匠,人长得膀大腰粗,又从小跟父亲学了一身好武艺。父亲死后,他接替父亲成了水火会的头领。水火会是以海河边的贫苦手艺人、脚伕为主要成员的民间帮会,以互帮互助、济危扶困为宗旨。穷人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加之徐汉龙豪爽仗义,故水火会在天津深得人心,除脚伕、匠人外,不少人力车伕、小摊贩以及流落津门的年轻汉子也都加入水火会。今年来社会上哄传法国教堂拐骗小孩、挖眼剖心,徐汉龙和水火会的人听了大为愤怒,扬言官府若不管,水火会则要替百姓报仇了。
  近几天,不断有妇女哭哭啼啼来找徐大哥,说她们的孩子丢了,八成是被教堂拐骗去了,向徐大哥磕头作揖,求他设法找找孩子。昨天几个百姓扭送一个名叫武兰珍的人来水火会,徐汉龙刚要亲自审讯,刘矮子带着冯瘸子进来了。
  听完冯瘸子的控诉,徐汉龙这个血性汉子再也按捺不住了,高声叫道:"平日苦于没有罪证,昨夜的事就是最好的罪证。待我审了武兰珍,一同去见张知府。"
  武兰珍被押上来了。此人约摸四十上下,又高又瘦,极像一根豆角。
  "武兰珍,老子问你,你要从实招供!"徐汉龙粗大的巴掌往桌上猛力一击,对着武兰珍大吼。武兰珍吓得直打哆嗦。
  "武兰珍,你是哪里人?"
  "我是天津人,家住杨柳青。"武兰珍脸色煞白。
  "你在城里住了多少年,一向做的什么事?"
  "我是今年开春才进城的。遭旱,地里没有收的,只得到城里来混口饭吃。没有别的事可做,熬点红薯糖卖。"
  "武兰珍!"徐汉龙又起高腔,"你为什么要在红薯糖里放迷魂药,坑害小孩?"
  武兰珍两条腿打起颤来,脸色白里泛青,本来就长得难看的五官,愈加显得丑陋。他呆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开口。
  突然,双膝一跪,嚎啕大哭:"大龙头,我没有放迷魂药。我从实招供,我那制糖的红薯里有的发烂发霉了,小孩吃了,头晕拉肚子是有的,不过我没放迷魂药。我哪来的迷魂药呀!"
  徐汉龙愤怒地望着他,骂道:"你这个该油炸火烧的汉奸鬼,都说你被洋人买通,放迷魂药在糖里,坑害小孩子。你还要为洋人掩盖罪行吗?老子警告你,你若老老实实交代,我免你一死;你若再这样赖下去,老子立刻乱棒打死你去喂狗!"
  门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乱七八糟地高喊:"打死这个狗东西!""没人心的汉奸鬼!""该千刀万剐!"
  武兰珍吓得瘫倒在地,胡乱地朝徐汉龙、又朝门外的人群磕头,叫道:"大龙头,三老四少,爷们哥们姑奶奶们,请饶命,饶命,我家里还有瞎了眼的八十岁老娘,有老婆孩子一大堆,饶了我这条小命吧!"磕了一阵子头后,又边哭边叫,"我招,我从实招供,是天主堂的人要我放迷药到糖里,小孩子吃了,就会自动投到育婴堂。"
  门外的人一齐起哄,嚷道:"洋鬼子可恨,咱们宰了他!"
  徐汉龙又问:"武兰珍,天主堂哪个给你的药?"
  武兰珍摸着头,想了半天,说:"王三。"
  "王三在哪里给你的?"
  "在教堂左边铁门前给我的。"
  门外又有人喊:"把王三那狗日的抓起来剥皮抽筋!"
  "武兰珍,你和我一起去见知府张老爷,对张老爷再讲一遍。"
  "大龙头,我不去。"武兰珍心虚起来。
  "你为何不去?"徐汉龙鼓起眼睛望着他。
  "我怕见官老爷。"
  "你这个没用的癞皮狗!"徐汉龙踢了武兰珍一脚,喝道:"起来,跟老子走。有老子在,你怕个屌!"
  "徐大哥,不要去见姓张的,他跟洋鬼子穿一条裤子。"刘矮子过来,一把抓住徐汉龙,说,"知府衙门的门房就是教民。
  上次一教民与百姓争吵,门房对姓张的说百姓无礼,姓张的就马上将百姓枷号示众,教民没一点事。这样的知府找他做甚!"
  徐汉龙说:"不管怎样,他总是这里的父母官,先跟他说,他不理,咱们再行动也不迟,免得日后让他钻空子。"
  "徐大哥,我跟你一起去见张知府。"门外看热闹的人中走出一个驼背青年人。他姓罗,大家叫他罗驼子。罗驼子走到徐汉龙面前,说:"我昨天下午路过义冢,见一群狗围在那里。我抄起一根棍子把狗赶开,看到那里躺着三个小孩尸身,胸膛全是开的,心肝肚肺都没有了。哪里去了,肯定是洋鬼子挖去了!我和你一起去见张知府作证。"
  "好!你这是亲眼所见,铁证如山。"
  在门外数百人的跟随下,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罗驼子,再加上武兰珍,一齐来到天津知府衙门。
  近一段时期来,关于法国天主教堂迷拐小孩、挖眼剖心的传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离奇。有的说教堂里有几大缸眼珠子,都是用来化银子的,有的说洋人用小儿心肝蒸鸡吃,为的是求长生不老等等。知府张光藻早有所知,僚属们也劝他过问过问,他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张光藻有他的苦衷。十多年来,全国各地教案迭起,开始闹得轰轰烈烈,惩办了作恶多端的传教士和教民,有的还砸了教堂。结果呢,无一处不以中国人的失败而告终。洋人凭借武力恐吓中国,朝廷怕事情闹大,吃更大的亏,总是偏袒洋人,道歉赔钱,杀自己的同胞,处理自己的官员,才换得洋人的宽恕。前些年,贵州百姓与法国传教会发生冲突,巡抚、提督因参与其事,结果巡抚交部严议,提督革职发配新疆。这大的官,在法国人的要挟下,朝廷都保不住,何况一个区区五品知府?张光藻年近花甲,从衙吏做起,整整在官场混了三十八年,费了多少心机,赔了多少小心,才升到如今的职位。只要不出事,过两年就可以荣归故里,安度晚年,这一辈子也可以过得去了。倘若因得罪洋人而丢官,划得来吗?当然也可以采取另一种态度,那就是跟洋人一个鼻孔出气,狼狈为奸。张光藻也不愿如此。一来遭人唾骂,二来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多多少少也对洋人的作为有所不满,太昧良心的事他不干。因此,他有意雇请一个教民做门房,借教民与洋人拉上关系,津民骂教会、仇洋人的事,一般他也不理睬。他脚踏两边船,只求不出乱子,平平安安到致仕。
  衙役进来报告,说有人前来告教堂的状。张光藻忙挥手说不见,后听说是水火会的头领徐汉龙来了,他有点怕了。水火会势力大,徐汉龙更是一个豪杰,得罪了他们也不好办,只得勉强出来接见。听了冯瘸子、罗驼子的禀告和武兰珍的供词,张光藻心里想:冯瘸子是夜里远远看见白布包,即使是真的小孩尸体,他也未见那些尸体有无眼珠心肝。至于义冢堆里的小孩尸体无内脏,也有可能让狗吃掉了。倒是武兰珍说的教民王三亲给他药的事,可以对证一下。衙门外已围了上千人,若这次再不出面,会引起公愤,不如随他们到教堂去一下,也可以搪塞人口。刚要起身,又想,自己虽是知府,上面还有道员,若拉着周道台一起去,今后不管出了何事,自己的责任就小多了。
  张知府主意已定,对徐汉龙等人说:"天津士民纷传法国教堂迷拐小孩,本府一直记挂在心,已派多人四处查访。现在武兰珍供出迷药系教民王三所给,抓住王三后,事情就可以弄得水落石出了。但事涉法国,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要出大乱子。四川酉阳百姓与法国传教士发生冲突,百姓已死一百四十多人,伤七百多人,至今尚未结案,可为前车之鉴。现在本府和你们一起去见道台周大人,也请他放驾和我们一起到教堂去对证。"
  徐汉龙觉得张光藻的话也有道理,便和冯瘸子等人跟着知府蓝呢轿后一同到了天津道衙门。张光藻吩咐徐汉龙等人在门房等候,自己单独进去会见周道台。
  天津道员周家勋听完张光藻的陈述后,摸着尖下巴沉吟半天,说:"张太守,此事太重大了,弄不好,你我都担当不起,现在有三口通商大臣崇侍郎在这里,他是满员,又与洋人打交道多年,我们何不请他出面?"
  "大人高明!"张光藻从心里佩服周家勋的老成持重,"那我们现在就去请崇侍郎。"
  "慢!"周家勋说,"眼下衙门外人情汹汹,最易出事,怎么能请崇侍郎到教堂去?你要徐汉龙等人回去,单留下武兰珍。今晚我们两人一起去见崇侍郎,明天再带武兰珍去教堂对证。另外,你告诉百姓,叫他们各安本分,官府正在调查,不要传谣信谣。"
  到底是进士出身的道台,虑事处事又要周到稳妥几分,张光藻完全同意周家勋的安排。
  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是个官运亨通的人,三十五岁便以兵部左侍郎的身分出任此职,在这个宝座上一坐十年。他与洋人关系极为深厚,在国人与洋人的纠纷冲突中,他一贯站在洋人的立场上。他决不相信法国教堂有挖眼剖心的事,他愿意亲眼观看武兰珍与王三的当面对质。
  徐汉龙回去后,立即通知水火会的人,明天都到教堂去,若洋人不认罪,则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水火会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一听这话,人人欢喜雀跃。冯瘸子也把此事告诉了田老二。田老二暗自高兴:明天可以趁火打劫。他又连夜通知他的一班朋友小混混、项五、张国顺、段起发,要他们都做好准备。
  第二天,三乘大轿抬到了天主教堂大坪,后面跟着几个兵弁,押着武兰珍。教堂牧师夏福音开大门迎接。夏福音笑容满面地说:"诸位大人老爷们来此有何贵干?"
  张光藻说明了来意。
  碧眼金发的夏福音大笑,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这位武兄弟想必是弄错了,我们教堂里没有一个叫王三的教民。教堂里有四位法国传教士,十三位中国教民,另有三个中国工役,连我在内一共二十人。现在都可叫齐,这位武兄弟当面来认,看哪个是给你迷魂药的王三。"
  夏福音泰然自若的神态,使张光藻暗暗吃惊。他瞟了一眼武兰珍,只见那家伙脸红一阵白一阵,紧张极了。一会儿,教堂里的二十个人都到齐了。夏福音依然笑容可掬地说:"武兄弟,你来认吧!"
  武兰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又从最后一个看到第一个。最后,颓丧地摇摇头。
  夏福音又笑道:"诸位大人老爷,我们法兰西帝国的传教士到贵国来,是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拯救世人的灵魂,在贵国建育婴堂、医院、讲书堂,全都是为贵国人民做好事。主对我们说,全世界的人,不分国家,不分民族,不分贵贱,不分男女,都是兄弟姊妹,应该相亲相爱。我们既是传播福音、为贵国造福的人,又怎么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呢?贵国的圣人孔老夫子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自己的眼睛不愿被人挖,胸膛不愿被人剖,又怎么会去挖别人的眼、剖别人的胸呢?且武兄弟说的教堂左边的铁门这句话也不对。
  教堂左边根本没有门,右边的小门也是木的。教堂没有铁门。
  这位武兄弟可能中了妖魔的邪。"夏福音说着,走到惊恐万状的武兰珍面前,念念有词:"万能的主呀,你消除他心中的邪恶,救救他的灵魂吧!啊,主,阿门!"
  夏福音这番话,弄得几位大人老爷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崇厚气得拂袖而起,以手指着武兰珍的额头,骂道:"王八羔子,回去再跟你算帐!"转脸对夏福音拱拱手,"对不起,打扰了。"说罢,也不同周家勋、张光藻打声招呼,便气冲冲地从教堂里走出来,钻进轿中。周家勋、张光藻也只得讪讪告别。
  这时,教堂外围观的百姓已成千上万,吆喝声、呼叫声、咒骂声汇成一片。徐汉龙从人群中冲出来,抓住张光藻的轿杆问:"张太守,洋人认罪了吗?"
  张光藻苦笑着说:"大家都散开回去吧,武兰珍认错了人,教堂里没有王三。"
  他边说边进轿,吩咐赶快回衙门。徐汉龙气得大骂:"这班无用的软骨头,昏官!"
  这时教堂里走出一个中国教民来,双手叉腰,对众人高喊:"武兰珍诬陷好人,败坏教堂名誉,不得好死,你们还围在这里干什么?"
  徐汉龙冲过去,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怒骂:"你这条洋人的哈巴狗,白披了一张中国人的皮!"
  那人捂着脸,叫道:"你打人!"
  "打你又怎么样?你这个炎黄子孙的败类,老子还要宰了你!"徐汉龙威严地站在那个教民的面前,犹如一个正义在握的审判官。
  刘矮子带着水火会的人高喊:"恶狗!""奴才!""打死这个汉奸鬼!"
  那教民吓得忙逃进教堂,把大门紧紧关上。围观的人们纷纷向教堂和育婴堂丢石头,丢垃圾。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兴趣也越来越大,人们都希望把事情闹大。大部分人是想借此煞一下洋鬼子的气焰,出一口多年积压在胸中的不平之气。
  也有不少人活得百无聊赖,欲借此寻点刺激,让生活增加些花色。还有些青皮无赖,最怕的是天下不乱,他们就得规规矩矩,最盼的就是社会混乱不堪,他们好来个乱中得利。
  教堂外人群的喧闹早已惊动了离此不远的法国领事馆,领事丰大业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大厅里咆哮狂怒。这个对拿破仑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法国外交官,自以为是上帝的高等子民,仗着背后强大的军事力量,在中国的土地上有恃无恐。
  在他的眼里,中国贫穷落后,中国人愚昧野蛮,他对各地反法国教会的民众斗争恨之入骨,一向主张血腥镇压,以维护法兰西帝国的威严,保证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畅通无阻。此刻,他见教堂外的人群越来越多,吵闹声愈来愈大,暴怒已极。
  "天津的地方官呢?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他指着身边的秘书西蒙喝问。那神情,仿佛他就是节制天津道府的直隶总督。
  "刚才接到报告,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都已派兵出来弹压了。"身穿笔挺西装的西蒙回答。
  "派了多少兵?"
  "一百多。"
  "猪猡!"丰大业粗鲁地骂道,"天津府县都是一批猪猡。
  教堂外闹事的有几万人,百多兵起什么作用!何况中国的兵都是无能的胆小鬼。"
  "是的。"西蒙应声,"不过,他们在自己的老百姓面前,胆子并不小。"
  "崇厚这个滑头,为何不出面?他的洋枪队为何不派出来?"
  "崇厚先到过教堂,现在回署去了。"
  "备车!"丰大业命令,"你和我一起,立即到三口通商衙门去见崇厚!"
  崇厚穿一件月白亮纱衣,拿着一把精美的湘妃扇,正在他的珍藏室里欣赏他的宠儿——西洋钟表。崇厚的珍藏室,几乎就是一个钟表店,各色各样的西洋钟表摆满了一屋子,精光耀眼,琳琅满目。崇厚一有空,就会来到这间屋子里,这个钟看看,那个表摸摸,心里喜洋洋的。看到得意处,他会对着钟表哼几句京剧。此时的崇厚,就完全沉浸在一片愉悦之中。上个月,一个比利时商人送给他一座特别的自鸣钟。这座钟有半人高,通身以珐琅装饰,且镶金嵌玉,显得十分的珠光宝气。这还在其次。最妙的是下半部分有四个全裸金发西洋女郎,那些女郎形体造得千娇百媚,就像几个缩小了的真人。每到整点时,钟里发出噹噹的响声,四个女郎便在原地翩翩起舞,把个崇厚乐得心痒痒地,恨不得把这些洋菩萨都搂在怀里。崇厚没有亏待那个商人,给他以最优惠的待遇:凡他的船进天津港时不予检查。崇厚将这座钟放在珍藏室的正中。每到整点时,他便扔掉手中的公务,急匆匆地跑进珍藏室,兴致盎然地看洋女子跳舞。
  崇厚正看得出神,一个服饰鲜美的家人走到他的身边:"大人,法国领事丰大业和秘书西蒙来访,已进了客厅。"
  崇厚一惊,手中的纸扇掉到地上,暗暗叫苦:麻烦事来了!急匆匆换上长袍马褂迎了出去。
  "领事先生,秘书先生,哪阵好风把你们吹来了?"崇厚一脸媚笑地向丰大业、西蒙打躬作揖。
  丰大业打心里瞧不起这个贪图享乐、圆滑庸碌的清国大官僚,他没有吃崇厚这一套,板起脸孔,开门见山地问:"侍郎先生,天主教堂无故遭围,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崇厚亲自剥了一个南丰贡橘递给丰大业,笑着说:"张知府、刘县令都已派兵前去弹压了,领事先生放心,事情马上就会平息。"
  "我不能放心,侍郎先生。"丰大业并不接崇厚递过来的贡橘,一脸冰霜,"几万百姓的骚乱,一百来个兵就平息了?你的洋枪队呢?调你的洋枪队去!"
  丰大业这样直接地命令他,兵部侍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觉得有失脸面。他压下心中的不快,依然笑道:"领事先生,派洋枪队出来弹压百姓,恐不合适。"
  "什么话!"丰大业霍地站起,"侍郎先生,你要明白,你的洋枪队是我们大法兰西帝国和大英帝国帮你建的,保护大法兰西的教堂,是它应尽的职责,你必须马上把它调派出来!"
  丰大业如此横蛮不讲理,崇厚一时恼火起来,不过他不敢发作,只略为冷淡地回一句:"洋枪队不能调动。"
  "你真的不调?"丰大业气得怒不可遏,从腰里拔出一只乌亮的手枪来,对着崇厚的胸脯就是两枪。"叭叭",崇厚身后那只一人多高的明宣德宝石红大花瓶被打得粉碎。其实,丰大业只是吓吓崇厚而已,开枪的时候,他将手挪偏了两寸。这两声枪响,吓破了崇厚的胆,他赶紧逃出客厅,躲进内室。衙门里的官吏、兵役们不知出了何事,都围了过来,西蒙一把拖过丰大业,说:"我们走吧!"
  丰大业对着内室高喊:"崇厚,我正告你,若不迅速平息骚乱,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都要由你们负责!"
  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三口通商衙门,又气呼呼地奔回河东,在狮子林浮桥上不期与知县刘杰猝然相遇。刘杰带着几十号兵弁,在教堂周围已呆了两个多时辰。他东窜西跑,南奔北突,喊得舌燥口哑,力劝百姓散开,但无一点效果,反招来一声声呵责痛骂。夫人怕他出事,打发家人刘七来叫他回去,扯谎说他的独根苗突然发病了。刘杰四十多岁了,仅这个五岁的独生子,平日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对带队的把总招呼两句,便急急忙忙带着刘七回衙门。
  "站住!"丰大业极不礼貌地下令,"刘县令,你到哪里去?"
  "我回衙门去一下。"刘杰极不高兴地回了一句。
  "刘县令,你身为天津的父母官,这个时候,你能离开教堂吗?"丰大业怒火又生,严厉训斥着天津知县。
  刘杰不便说回衙门看儿子的病,一时又急得找不出其他借口,居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这个猪猡!"丰大业破口大骂,"你们清国的官员都是猪猡!"
  "你敢骂人?"刘杰毕竟比崇厚血性足一点,他不能接受一个外国人在百姓的面前对他这般侮辱,气得冲口而出,"你这个没有教养的洋鬼子!"
  "你?"丰大业没有想到刘杰居然敢回骂他,他立时拔出手枪来。刘杰的家人刘七是他的远房侄子,一向对堂叔忠心耿耿,见势头不对,忙跨前一步,以身挡住刘杰。就在这时,丰大业手中的枪响了,一颗子弹正中刘七的左胸,血流如注。
  浮桥头的百姓见状,顿时狂怒到了极点,刘矮子大叫:"洋鬼子开枪打死人啦!"
  这一声喊叫,如同一团火把扔进堆放着千万斤火药的库房,愤怒的火焰冲天燃烧;又如一颗开花炮弹击破海河上的闸门,千百里而来积蓄在这里的怒涛汹涌奔腾了。天津卫在震怒!人心在震怒!刘矮子一句"宰了狗日的洋鬼子"的话还未喊完,几百个百姓便冲上浮桥。丰大业、西蒙见势不妙,忙折回向桥西跑。哪里走得脱!桥西也上来几十个大汉,把回路截断了。刘矮子飞跑过来,扬起一脚,丰大业仆倒在桥上,一阵铁拳如雨点,不过三五秒钟,丰大业和西蒙都已成肉酱了。
  这时,从浮桥边一艘官船舱里走出一个高级武官来,那人对着桥上喊:"打得好!"刘矮子朝着喊声望过去,哎呀,这不是总兵陈国瑞吗?去年,也是在海河边口,刘矮子给陈部扛军粮上船,曾经见过这位人称"大帅"的陈国瑞。这时他见陈国瑞支持,情绪更高昂了,对着众人大喊:"乡亲们,陈大帅说我们打得好,咱们冲到教堂去,干脆,把那几个洋教士也宰掉!"
  "对,咱们到教堂算总帐去!"
  浮桥上的百姓一齐呐喊着冲向人山人海的教堂。
  教堂边,徐汉龙跳上一个土墩子,向周围的百姓们喊道:"父老乡亲们,洋鬼子和信教的欺侮俺们,残杀俺们的孩子,现在又开枪打死了刘县令的家人,俺们能甘心受他们的宰割吗?"
  "不能!"水火会的几百个兄弟一齐高吼。
  "俺们报仇吧!"徐汉龙说完,跳下土墩,带头向教堂冲去,上万百姓一齐行动起来,教堂的门被冲开了,夏福音被抓了出来。徐汉龙说:"把他押起来。"立即就有人猛烈反对。
  "打死他!"十多个人一声喊,夏福音的小命瞬刻上了天堂。另外三个法国传教士一个都没跑脱,全部死在乱拳之中。中国教民也有五六个被抓住打死了,另外几个赶紧扯下胸前的十字架,脱下黑色教袍,换上平时家居衣服,居然混在人群中躲过了。有人从厨房里抱来一桶油,向耶稣像泼过去,马上就有人点火,蒙难耶稣像在火中很快化为灰烬。那火越烧越旺,从一楼到二楼,从二楼到三楼,又从三楼烧到塔楼。转眼之间,一座巍峨壮观的望海楼教堂,便被熊熊大火所吞没。
  这是一腔不平的怒火,一团复仇的烈火,也是一把自发的野火!
  这火从教堂烧到了育婴堂,一百多个中国小孩子从里面惊恐万状地跑了出来,还有七八个重病在床的婴儿无人顾及,活活地被烟呛死,被火烧焦。三个法国修女被拖了出来。她们被这愤怒的场面吓懵了,嘴里叽里哇啦地说着,没有人懂得她们说的什么。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走过来,对拉她们的人说:"这是修女,就像我们中国的尼姑,她们也是可怜人,放开她们吧!"
  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冲着花白头发吼:"什么可怜人,都是妖婆,放了给你做老婆?"
  老头子讨了个没趣,低着头挤出了人群。有人高喊:"挖眼剖心都是她们下的手,烧死这几个巫婆!"
  一个腰围一片破布的小子,忽地抱拳,向四周一拱手,说:"各位叔伯兄弟们,我们哥儿几个都没有婆娘,求大家行行好,把这几个妖婆赏给我们哥儿们吧,由我们来折磨,替大伙儿出气!"
  "呸,下流混子!滚开,别在这里给咱们中国人丢脸!"冯瘸子冲过去,一挥手,将围破布的小子打倒在地,对着人群喊:"谁家有被拐的孩子,都来报仇吧!"
  立时有二三十个被头散发的妇女从人堆里挤出来。这些妇人一边痛哭,喊着自己儿女的名字,一边用牙齿撕咬着修女。片刻光景,三个修女都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
  人群中又有人喊:"祸根在法国领事馆!""捣毁它!"随即就有千百人呼应。于是人流一齐涌向领事馆。领事馆里的人早已逃散一空。大家扯碎了大门上的法国国旗,将里面的东西打得稀巴烂。领事馆旁边的公馆、洋行、美国和英国的几处讲书堂也统统被砸得一塌糊涂。人们还不解恨,仍情绪激昂地在那里谈论着,笑骂着,互相庆贺胜利。大家都觉得,这一辈子就数今天活得痛快!
  离天主教堂三里路远的关帝庙里,田老二带着小混混等一班青皮兄弟在这里蹲着,他们另有打算。就在大家撕毁法国国旗的时候,远远地过来三乘轿子。田老二喜道:"到底来了!"说着冲出关帝庙,小混混等紧紧跟上。
  "停住,停住!"田老二扬起手中切西瓜的刀,对着轿夫的脸晃了几晃,轿夫们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停下。田老二掀起轿帘,里面坐了一个白皮肤、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婆子。田老二一眼看见了她脖子上戴着一串发光的金项链,两只手上各戴一只宝石戒指,心中暗喜。他一只手伸进轿里,将那洋婆子拖出轿外,口里骂道:"你这个妖婆,爷们报仇来了!"说罢,手中的西瓜刀便向那女人的头上砍去。女人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这时,从第二顶轿里跑出一个男洋人,正赶上项五走过来,二话没说,抡起长枪,向他的腿上戳去。张国顺、段起发跑过来,各自用刀用棍将这个洋人打死。三人在洋人身上乱摸一气,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
  "后面那个跑了!"小混混眼尖,见第三顶轿里跑出一个足有六尺高的洋大汉,小混混不及他的肩膀高。他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追上去,一拳打在那人的腰上,洋大汉仆倒在地,爬不起来,小混混骑在他的身上,抡起两个拳头一顿乱捶。他仿佛觉得自己就是景阳冈上的打虎英雄武松,在围观人群的面前出尽了风头,口里一个劲地骂:"打死你这个洋鬼子!谁叫你欺侮咱哥们。"
  田老二迅速从女洋人的脖子上扯下金项链,又从她的左手指上褪下一只蓝宝石戒指,右手指的红宝石戒指却被项五捋下了。段起发什么也没得到,不服气,在她身上胡摸起来,意外地在口袋里发现一块金表。众人见小混混正在打另一个洋人,便都赶来帮忙,几刀砍下,那洋人就不再动弹了。段起发吸取刚才的教训,先下手,洋人左手上的金戒指被他死劲取下。张国顺在他的上衣袋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再摸,没有了。项五没捞到油水,气得憋紧腮帮,用力将死洋人翻了个身,伸手掏他屁股上的小口袋。口袋里空的。项五恨得吐了一口痰,骂道:"这个穷鬼!比咱哥们好不了多少!"
  轿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轿旁也围了上百人,田老二等正要走,围观中有人说:"你们这几个小子,打死了洋人,抢走了东西,把尸体丢在这里不管,岂不苦了住在这里的百姓!"
  小混混听了,对田老二说:"二哥,把这几个洋鬼子扔到河里去吧!"
  田老二点头。于是五人一齐动手,将两男一女三具洋尸全扔进海河。末了,连西瓜刀、长枪也丢进河里。田老二等四人都得到了好处,唯独小混混一点东西也没得到。他不觉遗憾,他很快乐。田老二他们身上藏有金链金表,怕遭人打劫,赶紧回了家。小混混无所顾忌,听到领事馆那边吼声震天,又跑过去,挤到人堆里看热闹。
  望海楼教堂的大火一直烧到深夜才渐渐熄灭,闹了、看了一整天的人群,尽管亢奋异常,欢快异常,到底太疲倦,凌晨之前也渐渐地散开了。
  消息传到京师,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震惊万分,主管大臣、三十八岁的皇叔恭王奕心中恐惧不已。奕这些年办洋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好比江湖上走绳索的卖艺人,步步都须格外的小心谨慎,即便如此,也常常出乱子,招致朝野不少人反对。
  奕在与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深知洋人的目标不在中国的江山社稷,而在攫取中国的财富。作为皇室中最重要的成员,奕因此对洋人放下心来,至于银子,那毕竟好商量。
  基于此,奕办洋务的态度,说得好听点就是"抚",说得直爽点就是"媚"。他与洋人保持亲密的关系,恪遵与洋人订立的各项条约,并常常作些让步,满足他们贪婪的索取,以求保得相安无事的局面。同时,奕也注意学习洋人的长处,试图把它用之于中国,使中国徐图自强。这方面的想法,他与曾国藩的观点完全一致,在朝中,在各省也不乏支持者,比如文祥、左宗棠、李鸿章、郭嵩焘、沈葆桢、丁日昌等人,就都是他的追随者。但奕的这番用心,并不能得到天下的谅解。
  首先是大学士倭仁就看不惯。这个理学泰斗一心要维护中国传统礼教的纯洁性和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对奕与洋人的拉拉扯扯很觉不顺眼。同治五年,当奕提出选用科甲官员入同文馆学习天文、算学的主张时,倭仁就坚决反对。他抗词驳斥奕的观点:"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古往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倭仁这么一带头,就有一批所谓忠贞之士激昂慷慨地附和,声称如果这样下去,大清非亡国灭种不可。后虽经慈禧太后支持,事情总算进行下去了,但已闹得举国不靖。这还罢了,最令奕头痛的是遍及全国的教案,把他弄得焦头烂额,举止无措。而这些教案中,又以与法国天主教的冲突最大。奕记得,咸丰十年的南昌教案、同治元年的衡阳湘潭教案、同治四年七年的酉阳教案等等,都是与法国天主教发生的流血冲突。酉阳教案因打死一个法国传教士,激起教堂报复,居然死了一百四十五个中国百姓。这场惨案,至今尚未了结,眼下法国的损失比哪次都要大,他们怎会善罢甘休!这场乱子如何结局呢?奕不敢想象。他只得立即给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下令,要他迅速查明事件的原委和后果,并对受影响的外国领事馆致以歉意。
  消息更使法国和其它几个在天津驻有本国人员的西方国家震惊,他们纷纷派员前往天津。
  崇厚奉命查明,这次事件中,包括丰大业在内,共打死法国人九名、俄国人三名、比利时人二名、英国美国人各一名,另有无名尸十具,烧毁法国教堂一座,毁坏法国领事馆一处、育婴堂一处、洋行一处、英国讲书堂四处、美国讲书堂二处。法国驻京公使馆公使罗淑亚认为蒙受了空前未有的奇耻大辱,他联合英、美、俄、比利时等六国,向清廷提出严重抗议。法国政府停泊在远东的三艘军舰也集结于天津、烟台一带,扬言要把天津化为焦土。刚刚出了一口怨气的天津士民,头顶上正压着一块沉重的战争乌云。
  这块战争乌云,尤使慈禧、奕害怕。在崇厚的"愚民无知,莠民趁势为乱,地方官失职"的奏折上,慈禧批令严厉处治肇事匪徒,将天津地方官员先行交部分别议处,并将派崇厚出使法国赔礼道歉。总理衙门向各国驻京使馆发出照会,重申遵守各项条约,保护各国在华利益,严惩肇事凶手,公正处理天津事件。
  但各国公使,尤其是法国公使对清廷态度的诚意表示怀疑,罗淑亚警告奕:法兰西帝国的舰队正在升火待发,随时都可以越过重洋,进入天津。当奕把外国人的态度禀报给慈禧时,年轻的西太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慢慢地说:"得派一个压得住台面又顾全大局的重臣前去天津迅速处理,以宽洋人之心。"
  "太后的决定英明。"奕期望的正是这个决定,他心里已想好了人选,只是太后未问,他不便轻易先提出。自从罢去"议政王"头衔后,他处事谨慎多了。
  "六爷。"慈禧客气地叫了一声奕,"你看派谁去为好呢?"
  "臣看曾国藩去比较适宜。"奕装着思考一下后再回答,"不过,曾国藩现正在病假中。"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只得麻烦他了,别人谁去都不济。
  况且他是直督,也是他分内的责任。"慈禧说。奕的奏对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是的。臣也相信曾国藩一向不畏艰难,以国事为重,是不会推辞的。"奕心头压着的石头落了地,仿佛曾国藩一去,战争阴云就会立即被驱散。
  "六爷,你去叫内阁拟旨来。"慈禧也心宽了,她把右手举起,极有兴致地欣赏无名指上的金指套。这指套昨天才打好,金光灿灿的,足有三寸半长,她很满意。
  "是。"
  奕正要跪安,西太后又以悦耳的声音补充:"要内阁把朝廷的旨意拟明白些,语气要坚决些,好让曾国藩到天津后,办起事来有所依凭,不致因百姓和地方官的情绪乱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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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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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给儿子留下了遗嘱 
 
  保定城总督衙门口,今上午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大公子曾纪泽正在忙忙碌碌地张罗着,一根丈把高的竹杆上悬挂着一挂长长的鞭炮,鞭炮下面站着一排吹鼓手。过一会儿,二公子曾纪鸿也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队府里的听差。四周的百姓感到奇怪:看这架式,总督衙门今天像是有喜事,但又不见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若是办丧事哩,又不见戴白系麻的,门前也没有招魂幡。只见老家人荆七从前面大路上小跑过来,对纪泽说:"大公子,马车就要到了!"说完后,又走到吹鼓手队跟前,吩咐作好准备。
  正说话间,一辆三匹马拉着的大马车停在门前大坪中,纪泽忙拉着纪鸿走过去,跪在马车前。车里走出李鸿章的幼弟李昭庆。他刚一下车,荆七便挥挥手,早已准备好的一群听差都走了过去,七手八脚地从马车上卸下二十四根长八尺、径长一尺二寸的大圆木来,每根圆木的腰间系一根红布条。这时鞭炮轰响,鼓乐齐鸣,纪泽兄弟对着圆木叩头不止。荆七一声吆喝,四十八个听差,抬起二十四根圆木,鱼贯踏上台阶,走进衙门。纪泽、纪鸿低着头走在最后。
  原来,这二十四根圆木,是两副棺材的用料。去年,曾国藩离开江宁前夕,李鸿章赶来送行,问恩师在江南尚有何未了私事。曾国藩悄悄对他说,已在江西建昌定下了两副棺木料,方便时,请他带到保定来。李鸿章谨记在心,赴西北前夕,他将此事交给昭庆,要弟弟亲到建昌去督办。他要把这两副棺木作为自己的礼物送给恩师,尽一点作门生的孝心。
  曾国藩在书房里亲热地接见了李昭庆,并验看了千里运来的建昌木。但见根根光亮笔直,纹理细密,仔细嗅一嗅,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建昌木身上常见白色波澜条纹,故又叫建昌花板。这建昌花板号称制棺材的上等佳料,又经李昭庆从上万根木料中,亲自选出,岂有不好之理!正在谈论下一步如何制造的时候,巡捕报:"圣旨到!"
  曾国藩慌忙换上朝服来到公堂,刚升为吏部侍郎的周寿昌亲自赍旨来到,朗声颂读:
  崇厚奏津郡民人与天主教起衅,现在设法弹压,请派大员来津查办一折。曾国藩病尚未痊,近日已再行赏假一月,惟此案关系紧要,曾国藩精神如可支持,着前赴天津,与崇厚会商办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实属罪无可逭。既据供称牵连教堂之人,如查有实据,自应与洋人指证明确,将匪犯按律惩办,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众将该领事殴死,并焚毁教堂,拆毁育婴堂等处,此风亦不可长。着将为首滋事之人查拿惩办,俾昭公允。
  地方官如有办理未协之处,亦应一并查明,毋稍回护。曾国藩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
  钦此。
  天津事起之后,作为直隶总督,曾国藩早已作好了到天津查办的准备,他对这道圣旨不感到意外,对圣旨中所提到的惩办迷拐人口及为首滋事人员的决定,他也深表同意。但这件事办起来,必有千难万难,曾国藩心中也非常清楚。不过,他却不能推辞,只得答道:"臣曾国藩遵旨。"
  周寿昌念过上谕之后,随即走过来,双手扶起病体衰弱的曾国藩,心里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涤生兄,这是件极难措手的事,京中议论甚多。"周寿昌关心地说。
  "我知道。"曾国藩的情绪十分低落,"但我身为直隶总督,天津闹事,我能不管吗?"
  "要么这样,"周寿昌望着曾国藩满是皱纹又略带浮肿的长脸,以及两只上下眼皮几乎完全靠拢的眼睛,诚恳地说,"我去回复皇太后,说你重病在床,不能起身,请太后另简别人。"
  对老朋友的这番情义,曾国藩深为感谢。一瞬间,他也觉得可以接受,本来自己就已告假在先,并非临事推诿。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此事关系太大了,处理得好不好,都直接牵联到整个国家的命运。自古忠臣遇到国家危难之事,即使重病在床也要力疾受命;当年林文忠公就是这样死在前赴广西的路上,赢得了千古忠贞的美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悲壮的诗句在他的脑子里浮起,他决心向林则徐学习:力疾受命。
  "应甫,你回去禀报皇太后、皇上,就说我过两天就出发,一定要把天津的事情处理好,请圣上放心。"
  送走周寿昌后,曾国藩一直一个人怔怔地枯坐在书房里,不吃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夜晚,欧阳夫人亲自送来一碗参汤,劝他喝下,又劝他为国为家保重身体,早点躺下休息。他谢了夫人的好意,答应立即就睡。待夫人走后,他关好门,拨亮灯,拿出纸笔来,思量着要写点东西。
  昌花板和赴津办教案的上谕同一天到达,明明白白地预示着他此次津门之行是有去无回了。对自己这衰病之身,他无甚留恋;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已位极人臣,也无甚遗憾了。他最挂牵的就是两个儿子,担心他们今后不能好好地立身处世,担心曾氏家族会有一天突然败落。这样的事,对于大家世族来说,几乎不可避免。他希望曾家能够避免,至少能推迟几代出现。要写的话,多少年来烂熟于胸,用不着多想,他笔不停挥,文不加点,一直写到鸡叫头遍才住手。写完后他又从头至尾诵读一遍,一种惆怅落寞之情油然袭来,不能自已。
  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叶,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以来,即自誓效命疆场,今老年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以自负其初心。恐邂逅及难,而尔等诸事无所禀承。兹略示一二,以备不虞。
  余若长逝,灵柩自以由运河搬回江南归湘为便。沿途谢绝一切,概不收礼,但水陆略求兵勇护送而已。
  余历年奏折,抄毕后存之家中,留予子孙观览,不可发刻送人,以其间可存者绝少。所作古文,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利贪名,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见,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于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将欲立品,先去求心。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功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历览有国有家之兴,皆由克勤克俭所致;其衰也,则反是。余生平亦颇以勤字自励,而实不能勤;亦好以俭字教人,而自问实不能俭。尔辈以后居家,要痛改衙门奢侈之习,力崇勤俭之德。
  孝友为家庭之祥瑞。吾早岁久宦京师,于孝养之道多疏,后来辗转兵间,多获诸弟之助,而吾毫无裨益于诸弟。余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殁之后,尔等当视叔如父,视叔母如母,视堂兄弟如手足。诸弟渐老,余此生不审能否相见,尔辈若能从孝友二字切实讲求,亦足为我弥缝缺憾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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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轿队被拦在天津城外 
 
  曾国藩带着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和几个兵弁,冒着六月酷暑,扶病上轿。彭楚汉建议:"大人身为直隶制军,天津又处动乱之中,此行宜以兵马壮声威。卑职愿带一千人随大人进津门。"
  "不行。"曾国藩断然拒绝,"上谕说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维护大局,则不能开仗。我带兵前行,不正好给洋人动刀兵以借口吗?"
  彭楚汉默然退下。
  "彭军门。"曾国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无礼,后果难以预料,直隶军队有捍卫京畿之责任。你要训饬部属,决不能掉以轻心,随时准备,以防不测。"
  彭楚汉领命,作为一个有十几年戎马生涯的总兵,他懂得目前形势的严峻。
  绿呢大轿启行了,后面赵、吴、薛等骑马相随,沿着通往天津卫的古道缓缓前进。一望无边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晒下,一切生命都变得疲软懒散。两旁庄稼地里,稀稀落落地种着些高粱、玉米、西瓜、红薯,叶片低垂,藤儿干枯,全无一点生气。地里死一般地寂静。偶尔可见一两个人从高粱丛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又钻进去。这些人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生长在南方的赵烈文、吴汝纶看着直摇头。古道上很少见到来往行人,偶尔所见的,也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个个面如菜色,身如干柴。进入静海地面时,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拖儿带女,背着大布包,神色忧伤。
  曾国藩叫兵弁过去打听。原来是永定河在葛渔城一带又决口了,冲毁农田庄舍无数,受灾的百姓只得背井离乡去逃难。老百姓刻骨咒骂河道河吏,骂他们将河工的款子贪污了,偷工减料,敷衍草率,欺蒙上司,贻祸百姓,是一班该千刀万剐的贪官污吏。
  曾国藩坐在轿里,一颗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铁锤。眼里所看到的已令他怆然,听到的又令他愤然,而即将面临的更令他颓然。
  西洋天主教早在明末就在中国传播,到康熙年间大盛,一时有信徒好几十万。后来,因天主教不准中国信徒祭祀祖先,引起朝廷不满,而神父穆经运又参与胤禩等夺嫡之争,故雍正、乾隆之后,天主教遭到严禁。鸦片战争之后,朝廷又允许外国人传教,随之而来的便是不少纠纷。
  曾国藩对天主教素来反感。天主教独尊上帝,不敬祖宗,不分男女,与他心目中的礼义伦常大相径庭,他视之为扰乱中华数千年文明的异教。在他看来,长毛就是把这一套学了过来,结果造成十多年的大乱。至于洋人贩来的鸦片,他更是深恶痛绝。但对洋人的坚船利炮,以及诸如千里镜、自鸣钟、机器等。他又由衷地佩服。三十年前惨败于洋人的教训,他记忆犹新。十多年来亲历戎间,对外国与中国在军事上的悬殊他看得很清楚。一个基本认识已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与洋人相争,不在于一时一事的输赢,而在于长远的胜负。中国目前不如洋人,一旦开仗,只有失败。要靠"打脱牙和血吞"的精神,忍辱发愤,徐图自强。他以这个认识为基础,利用晚上住宿的空隙,拟了一篇《谕天津士民示》,告诫天津士民要将好义刚强之气引入正道,对教堂传闻要查访确实,不可以忿报忿,以乱招乱。十载讲和,得来不易,一朝激变,荼毒百姓。并宣告奉命而来,一以宣布圣主怀柔外国、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劝谕津郡士民,必先明理而后言好义,先有远虑而后行其刚气。曾国藩准备一进津门,就将这张告示交衙门刻板,刷印几百份,遍贴大街小巷。
  远远地看到天津城绵延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了,绿呢大轿在稍子口停下。这里离城尚有七里地。天津道员周家勋、天津知府张光藻、天津知县刘杰已在此等候多时。众人将曾国藩迎进屋里。刚一落座,便见周道台在前,张知府、刘县令在后,一齐跪在地上,高喊:"求老中堂给卑职们作主。"
  说罢,对着曾国藩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三个人都满脸是泪。曾国藩心中甚是凄楚,说:"都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是镇守天津的朝廷命官,如此哭哭啼啼的,让百姓传扬出去,岂不丢朝廷的脸?"
  周家勋等人起来,不敢坐,都垂手站在曾国藩的两旁,等待他的训示。
  "城里现在安定下来了吗?"
  "回老中堂的话。"周家勋低头答道,"大规模的闹事起哄是没有了,但百姓心里都大不服气,许多人都在骂崇侍郎。"
  "骂他什么?"曾国藩对此颇为关心。
  "骂他是讨好洋人的汉奸。"刘杰插话。
  曾国藩两腮的肌肉轻轻地抽搐了一下,说:"胡说八道。"
  不知是中气不足,还是并不十分愤怒,这四个字显得轻飘飘的。刘杰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这次事件由围攻咒骂,发展到烧楼毙人,实由丰大业开枪的缘故。堂侄当天抬到家里后便气绝,他悲痛不已。倘若不是这个忠心的侄儿,气绝的便是他本人。他恨强盗土匪般的法国佬,因而对百姓的举动能够理解,也予以同情。他把自己的观点亮给崇厚听时,谁知也遭到丰大业枪击的崇厚非但不支持他,反而说他糊涂。刘杰觉察出曾国藩与崇厚的口气大有不同,于是壮起胆子说:"中堂大人,丰大业身为法国领事,两次枪击我朝廷命官,公然侮辱我大清帝国的尊严,且打死了卑职的家人。百姓奋然而起,捍卫朝廷尊严,伸张正义,虽然做得过头了些,但事出有因,情可宽恕。"
  "刘明府,你说如何宽恕法?"曾国藩苦笑一声,"丰大业无理,可以由朝廷出面,与法国公使交涉处理,如何能就因此放火烧屋,杀死那样多与丰大业毫不相干的洋人?现在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朝廷采取宽恕的态度,不再追究,但洋人会答应吗?设身处地想一想,假若我大清国在别的国家里遭到这样的袭击,我们又会怎样想呢?我们难道就会宽恕吗?"
  刘杰一时语塞。周家勋想陈述教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百姓积怨甚深等情况,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些事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需要等总督大人到署后详细禀报,张光藻本想诉诉对"交部议处"的委屈,见周、刘都不再说话,也就不作声了。曾国藩喝了两口茶后,吩咐起轿。
  曾国藩的绿呢大轿领头,后面跟着周家勋等人的蓝呢大轿,平日的全副执事都免去了,轿队冷冷清清的,似乎坐的都是一些受审遭贬的官员。轿队悄没声息地前进三四里路远时,忽见前面大道上黑压压地跪下一片人。走在轿队前面的戈什哈吓得忙回头禀告曾国藩,请示进止。曾国藩眉头一皱,面色不悦地说:"叫张太守、刘明府去问问,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张光藻、刘杰下了轿。过一会儿,张光藻返回,对曾国藩说:"前面跪的是天津各界士民,他们要面见中堂大人。"
  "叫他们都散开!有事以后到衙门里说去!"曾国藩不耐烦地挥挥手。
  张光藻很快又转回来,哭丧着脸说:"非请大人下轿接见他们不可,否则他们决不散开。"
  "这是什么话!"曾国藩气愤地说。他知道天津百姓不好对付,极不情愿地下了轿。跪在道上的士民见曾国藩走过来,立即乱哄哄地喊:"曾大人!""老中堂!""青天大老爷!"
  曾国藩挺直腰板,两手叉腰,尽量做出昔日那种凛不可犯的风度来。无奈右眼已眯成一根线,左眼也只能睁开一点点,没有了过去的如电目光,也就没有了过去令人战栗的威严。天津士民们发现,站在他们面前的曾国藩,与他们所想象的湘军统帅完全对不上号,若没有那身吓人的一品官服,他与俺们普通老头子有什么差别!
  "父老兄弟们!"曾国藩干咳了一声,大起喉咙喊道,"鄙人奉太后、皇上之命,前来处理津民与洋人斗殴之事。各位请放心,鄙人一定会遵循国法,禀公办理。"
  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即腾起一片乱糟糟的喊声:"曾大人,您要为咱们百姓撑腰!""中堂大人,洋人是恶鬼,您可不能像崇厚那样偏袒他们!""老中堂,您要明察秋毫呀!"
  曾国藩心里烦躁起来。他强压着厌烦情绪,高声说:"父老士民们,请你们让开一条路,好让鄙人进城。"
  前面跪着的几个百姓挪动了膝盖,让出了一条四五尺宽的路来。曾国藩正准备上轿,人群中突然站起一个身着长衫的青年,大声说:"老中堂,津门各书院士子公推晚生出来说几句话,请老中堂赏脸听一听。"
  曾国藩见说话的士子长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脸上流出一丝浅笑。他平生从不怠慢读书人,尤其喜欢那些长得俊拔的年轻士子,他认为人才大都藏在这批人中。一个戈什哈从附近人家中搬来条木凳,他坐在凳子上,习惯地抬起右手梳理胡须,微微点点头。
  青年士子会意,大着胆子说:"去年,老中堂由两江来到直隶,我津门全体士子人人欢喜雀跃,咸谓有老中堂这样清正廉明、治国有方的总督,直隶从此将可从疲沓中振兴起来。
  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布《劝学篇示直隶士子》,鼓励我直隶士子以旁侠之质入圣人之道,又告诫以义理为先,以立志为本,取乡先达杨、赵、鹿、孙诸君子为表率。老中堂的教导,我津门士子都铭记在心。"
  说到这里,青年士子偷眼看了一下坐在板凳上的总督,见他注意在听,气更壮了:"这次听说太后、皇上派老中堂前来处理上月的事件,津门学子比去年欢迎的心情更为强烈。上月之事,明摆着是洋人所逼,欺人太甚。往日洋人欺侮老百姓,士子们已愤愤不平,现在他们竟然公开侮辱我津郡父母官,眼中已无我大清帝国,士子们无不义愤填膺。这等洋鬼子,杀之应该。老中堂,我们都记得十多年前,您的那篇震撼天下的《讨粤匪檄》。檄文说,长毛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以此来取代我孔孟之教。此为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并号召所有血性男子共同征剿。洋人和长毛是一丘之貉,他们妄图以耶稣、《新约》来迷惑我炎黄子孙,乱我孔孟名教,津门父老奋起反抗,和当年湖湘子弟抗击长毛如出一辙。津门士子表示支持,也正是遵循老中堂之教诲,以旁侠之质入圣人之道的体现。故全体士子公推晚生出面,恳请老中堂明察士民爱国卫道的苦心。"
  那士子说完又跪下去,他周围的人一齐喊:"请老中堂明察!"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对这番话是欣赏的。尤其使他快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篇檄文,在远离湖南数千里的天津至今尚深入读书人之心。他觉得刚才这位士子很会讲话。
  清晰的语言,说明他有清晰的头脑,既然被全体士子所推出,一定在他们之中享有威望。这是个人才,应该破格提拔!
  "大人,我也说几句!"人群中刷地站起一个粗大的黑汉子,他是水火会的头领徐汉龙。
  "你是什么人?"曾国藩见那人样子有点凶猛,遂打断他的话问。
  "我是海河岸边的铁匠。"徐汉龙不理睬曾国藩眼中流露的鄙夷神色,豪放直率地说,"天津百姓放火烧教堂,捣毁育婴堂,完全是正义的行动。大人您或许不清楚这里的底细,听我拣几件事说说。"
  "你说吧!"曾国藩一向倡导实事求是,捕风捉影的话他听得太多了,重要的在于具体的事实。所以他鼓励徐汉龙说下去。
  "第一,"徐汉龙没有通常见曾国藩的人那样恭顺多礼,他开门见山地说,"天主教堂终年紧闭,行动诡秘,教堂和育婴堂底下都挖有地窖。这地窖都从外地请人修建,不让津民参与其中,百姓普遍怀疑这地窖中大有名堂。第二,中国有到育婴堂治病的人,往往只见其进,不见其出。前任江西进贤知县魏席珍的女儿贺魏氏,带女入堂治病,久住不归,她父亲多次劝说也无效,家里人都说她吃了育婴堂的迷魂药。第三,将死的幼孩,育婴堂也收进去,以水浇头洗目,令人诧异。又常见从外地用车船送来数十上百幼童,也只见进的,不见出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育婴堂、教堂里这半年来死人很多,但都在夜晚埋葬,很令人可疑。上个月百姓们在义冢里挖出几具新尸验看,见这几具尸都是由外向里腐烂,尤其腹胸都全部烂坏,肠子肚子外流。大人您知道,死人都是由里烂出的,哪有从外面烂进的道理?这几件事,难道还不能证明天主教堂、育婴堂是披着教会慈善的外衣,干着挖眼剖心的恶鬼勾当吗?"
  徐汉龙说完也跪下,他身边的人怒极高喊:"天主堂、育婴堂是恶鬼窝!"
  曾国藩心想,这个铁匠也不简单,敢在朝廷大员的面前理直气壮地陈说,若这几桩事情都是真的,也怪不得百姓不疑不气了。
  正思忖间,冯瘸子也站了起来,对着曾国藩嚷道:"总督大人,刚才徐大哥说的半夜埋人,就是我亲眼所见的。他们这些洋人把我们中国人不当人看,还不如他们喂养的狗。他们残杀我们成百上千个幼童,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他们?实话告诉你吧,那天烧天主堂就是我放的火,洋人我也杀了一个。
  你要抓凶手,就抓我吧!"
  冯瘸子话还没说完,刘矮子也跳起来叫道:"我也杀了洋人,抓我吧!"
  立时就有六七个人一齐站起,大叫大嚷:"我们都是凶手,官府要抓就抓吧!""为杀洋人而砍头,值得!""来世长大,还要杀洋人!"
  曾国藩心里惊道:"看来这烧教堂、杀洋人的人,一定令百姓视为英雄,不然他们怎会这样争着承认?"他站起来,极力以威严的神态说:"都不要嚷叫了!刚才那位士子和铁匠的话,是不是都代表各位的意思?"
  "是的。"跪在地上的士民们齐声答道。
  曾国藩的两道扫帚眉紧紧地拧了起来,过了好长一阵时间才说:"现在请各位父老先让鄙人进城去,有事以后还可以再来找。"
  众人都纷纷站起散开。轿子重新抬起时,曾国藩吩咐加快速度,赶紧进城。
  进城后,他谢绝道、府、县的殷勤相邀,带着赵烈文、吴汝纶、薛福成等人住进了文庙。刚刚吃过晚饭,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来拜访了。曾国藩顾不得劳累,忙以礼相见。在曾国藩的面前,崇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晚辈,而崇厚对这个文才武功,并世无出其右的武英殿大学士,也从心里崇拜。他本是个乖觉伶俐的人,此刻在曾国藩面前,益发显得殷勤恭敬。
  "老中堂,晚辈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来。天津这个烂摊子,眼下是乱哄哄、稀糟糟的,道、府、县都交部议处,他们都不管事了,等候革职发配,全部担子都压在晚辈一人肩上,我崇厚哪有能力管得下?不是晚辈眼里无王公贵族,现在就是恭王爷亲来,也不一定弹压得住。阖朝文武,只有老中堂大人您一人可以镇得住这个局面。"
  崇厚以十二分的诚恳说着,这的确也是他的心里话。他目前在天津的日子很难过。舆论都说他没有骨气,骂他是汉奸,法国人又不断地给他施加压力,过几天,公使罗淑亚要亲到天津来找他当面算帐。他好比钻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这下好了,以曾国藩的地位和声望,足以构成一堵坚实的挡风墙。
  崇厚的诚恳态度,颇使曾国藩感动。他说:"老夫已是衰朽,实不能荷此重任,只是职分所在,不能推辞罢了。侍郎这些年来在天津为朝廷办三口通商,与洋人打交道,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老夫这些年来与洋人直接接触不多,天津之事,与洋人构成大隙,如何处置妥帖,还要多仰仗侍郎的经验和才干。"
  "哪里,哪里。老中堂这一来,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太后已命晚辈去法国说明津案的缘由,过几天晚辈便进京陛辞,启航远行了。"崇厚早就巴望着曾国藩来,他好脱身,跳出火坑。
  "不,不,侍郎你不能走。"曾国藩忙制止。他既然决定力保和局,不开兵衅,崇厚与洋人相处密切的关系,便是一个最可利用的好条件。"你在天津再留几个月吧,老夫与你谤则同分,祸则同当。明天,老夫亲为你上一道奏请如何?"
  曾国藩这样恳切地挽留,崇厚不能推辞。再说,协助曾国藩完满地处理好这起事件,今后无论在朝廷,还是在洋人面前,他都可以挣得脸面。崇厚同意了。"老中堂这样信任晚辈,晚辈一定尽力协助老中堂处理好这件事。晚辈今天特来向老中堂禀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关于天津教案,曾国藩在保定时就已知大概,周寿昌传旨后,又将京中的传闻告诉了他,今天从城外天津官员和士民的口中,他又听到不少有关事情的真相,但所有这些,都不能代替崇厚的当面禀告。这不仅因为崇厚是这个事件的主要当事人,还因为崇厚坐镇天津十年,他对包括法国人在内的洋人的熟悉,是别人远远不可比的。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曾国藩建立起对崇厚的信任。
  崇厚能说会道,把上个月发生的这件事的全过程说得清楚细致、有条有理,使曾国藩听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觉厌倦。
  他心里想:许多人说崇厚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看来不完全正确。八旗子弟,只要不是家道完全败落,哪个不是花花公子!能像崇厚这样就不错了。曾国藩含笑听着崇厚的叙述,不时插几句问话,气氛很融洽。事情的经过讲完后,崇厚说:"老中堂,晚辈对这件事有几点想法。"
  "你说吧!"曾国藩欣赏下属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他讨厌那种人云亦云、糊涂颟顶的人。
  "第一,事情的起因,完全肇于百姓的愚昧无知。所谓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纯粹是无稽之谈。天主教的教义最是仁慈,街上讨食的乞儿、流浪的孤儿,育婴堂都收留,让他们住在那里,有饭吃,有衣穿,还教他们识字唱歌。这种事,我们自己的衙门都做不到啊!"
  曾国藩想起自己所到之处,眼见不少弃婴乞儿,心中虽是怜悯,也未曾想到过要收容。这么多,如何收容得了?别的官员们也未见有育婴堂这样的义举。他觉得惭愧。
  "愚民但说洋人挖眼剖心,也不追问,这挖眼剖心到底是做什么用途呢?"崇厚继续说下去,"洋人医道最是发达,许多病我们束手无策,他们的医生一来,便可手到病除。我有一次问过夏福音,有人说吃人的眼睛目明,吃人的心肝长寿,是这样的吗?夏福音听后哈哈大笑,说这是天方夜谈,还说人若吃人肉,就要中毒,非但不能长寿,有可能即刻毙命。这次勘查被烧毁的圣母得胜堂、育婴堂时,我特意吩咐几十个亲兵注意搜寻,结果他们禀报,根本不见一只眼珠,一个人心。老中堂,这吃人心肝的事,过去书上说的也只是极少数的绿林强盗的作为,现在虽野番都不这样,何况英、美、法这些西洋大邦呢?"
  崇厚的话很有道理。曾国藩过去也听说各地闹教案,都讲洋人吃人心,挖眼珠,结果并无一处查实。他分析,这是因为教堂有仗势欺人的其他罪行,人们忿恨,有人便编排这些离奇的事来激起大家的义愤。有些老百姓愚昧,也便真的相信了。
  崇厚又说:"老中堂,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事,晚辈一直未对任何人说,连皇太后、皇上都没有说。"
  "什么事?"崇厚的神态既严肃又神秘,引起曾国藩的极大兴趣。
  "事件发生后,皇太后、皇上命晚辈查实洋人损失情况,晚辈派出亲信认真调查。第二天他们来报告,说靠近关帝庙的海河上浮出三具洋人尸体,二男一女。他们验尸后,发现这三个洋人均是刀砍死的,女尸脖子上、手指上都留有戴项链、戒指的痕迹,而项链、戒指都不见了。"崇厚说到这里,把声音压低,"老中堂,晚辈估计这三具洋尸是死于歹人的趁火打劫,谋财害命。"
  "他们是哪个国家的?"曾国藩问,他的扫帚眉抽动了一下。
  "后俄国公使来天津认出了,说是他们俄国来中国的旅游者,其中两个是一对夫妻。"
  曾国藩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晚辈现在各处布下暗哨,严密打探。眼下尽管许多人骂晚辈,暂且由他们骂去,是非总会分明的。"
  崇厚的态度使曾国藩感动。他鼓励道:"崇侍郎,你刚才讲的事都很重要,对老夫也很有启发。朝廷既然派我们处理这件事,我们自然就坐到一条船上来了,自当同舟共济,不分彼此。你认为该做的事,就只管去做,老夫支持你。"
  崇厚走后,曾国藩想了很多,许多事情在等待他去办:明天大清早,得趁着人少的时候去踏勘闹事的现场;被福土庵暂时收留的那一百多个从育婴堂里逃出的孤儿,得派人一一询问,问他们是否亲眼见过挖眼剖心?武兰珍接受迷魂药一事甚为蹊跷,务必严饬武兰珍讲出实话,若真是王三送的,一定要武兰珍找出王三来,这种人,必须以死来威胁,方可起作用。海河洋尸事,是个重要的发现,要派十分精明能干的人去办,查出结果,抓到凶手,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正法,且可以此教育士民:这样大规模的骚乱是没有好处的,它只能使坏人乱中取利。津案应从这里打开缺口,事情方可望得到各方面都满意的较好解决。派谁去呢?他想起了赵烈文。是的,这事就交给惠甫!道、府、县都无人管事,干脆叫周家勋等人暂时停职,在近期内物色几个人接替。社会秩序的维持,日常事务的处理,都还得靠地方官。另外,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那就是如何应付过几天就要到天津来的法国公使罗淑亚。据说此人很不好对付。事情太多太多了,曾国藩想着想着,忽然一阵头晕,眼前发黑。他赶紧摸到床边躺下,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慢慢恢复正常。刚一清醒过来,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次骚乱,法国损失严重,自然与他们结下了怨仇,这不消说了。俄国、比利时、美国和英国这几个国家也是因城门失火而殃及的池鱼。法国已经利用这一点与他们结成同盟,共同施加压力,而实际上这次事件的起因与他们毫无关系。若是诚心诚意地与他们讲清楚,说明是误伤,答应赔偿一切损失,想必他们也可理解。这样便可拆散法国的同盟,削弱敌对力量,腾出精力来,集中对付法国。"对!"这是一个重要的策略,曾国藩后悔没有早一点想起。此事叫崇厚去办,天津城里只有他最适宜了。
  心思用过度了,又是一阵眩晕,他赶紧闭上眼睛,不再想事,口里悲哀地喃喃自语:"我真的老朽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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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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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老朽眩晕病发作了,恕不能奉陪 
 
  罗淑亚很快就到天津来了。这个法兰西帝国驻中国全权公使,是个受过训练的职业外交官。他和丰大业一样,自以为是贫穷落后的中国的主宰,眼角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国家的平等位置。但他的外表却显得比丰大业文雅,举止谈吐也不像丰大业那样的粗鲁。在法国时,他听说中国好比一只绵羊,对洋人俯首帖耳地顺从;又好比一团泥巴,任洋人随意捻捏。
  来到中国当公使的这几年,他才发现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就在官场中,也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如绵羊泥团,而广大的中国百姓则更有雄狮猛虎般的气概,对天主教堂和传教士似乎有一种本能的仇恨,迭起的教案,多是冲着法国而来。前几年爆发的酉阳教案,至今没有得到满意的处理。他不得不亲自坐轮船去四川,沿途恐吓中国地方官。刚回到使馆不久,更大的天津教案令他又光火又心怯。先是崇厚在处理,他知只要他在北京几个照会过去,崇厚便会一一照办;后知清廷派曾国藩去了天津,这个老头子不比崇厚容易对付。他决定亲去天津一会。
  "午安,曾中堂!"在崇厚陪同下的罗淑亚一进大门,便看到了身穿朝服的曾国藩,他主动地先打招呼。
  "幸会,公使先生。"曾国藩想到自己乃正一品大学士,不能在洋人面前过于谦卑,他有意不出大门,只在接见厅的门口等候。
  分宾主坐下,献茶毕,寒暄几句后,曾国藩便不再说话。
  罗淑亚见他端坐在太师椅上,不停地以手抚须,面色安详,气宇凝重,隐然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容、惊雷响于后而不变色的气概,不禁暗自诧异。他见过清朝的官员成百上千,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州县官吏,未有第二个人可与之相比。本想等曾国藩发问,见此情景,罗淑亚心想,若自己不先开口,老头子便很可能这样稳坐抚须下去,直到端茶送客为止,叫你莫测高深,最后两手空空而去,哭笑不得。
  "曾中堂,贵国暴民作乱,敝国领事被戕杀,国旗被焚毁,教堂被烧,使馆、育婴堂、讲书堂被捣,死难者达九人之多。
  这是敝国建国以来,在外国从未遭受过的变乱。敝国上下震怒万分,世界各国也同声指责,不知曾中堂如何看待这事?又打算如何处置?"罗淑亚操着熟练的华语说。
  "公使先生。"曾国藩停下梳理胡须的右手,语气缓慢厚重地说,"对于在上个月的骚乱中,贵国所蒙受到的损失,尤其是领事先生及其他几位贵国国民的遇害,鄙人深感悲痛,并将遵照敝国皇太后、皇上的旨意,认真查办,严肃处理。不过,公使先生,事情的起因,来自于贵国教堂挖眼剖心的传闻,而领事先生向我朝廷命官开枪,打死县令家人,则更是事态激变的导火线。这两点,鄙人也想提醒公使先生注意。"
  正是这两点,击中了天津教案的要害,罗淑亚心里暗惊:老家伙果然厉害。但罗淑亚有恃无恐,他要把这两个要害抹掉:"曾中堂,挖眼剖心之说,纯是对敝国的恶意中伤。贵国各地都如此哄传,但无一处实证。这能作为围攻教堂的理由吗?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恰恰说明贵国百姓的愚昧无知。
  丰大业鸣枪,乃是为了吓唬包围他的歹徒,刘县令家人致死,纯系误中。贵国百姓以此为借口,肆行当今文明世界中已绝迹的暴行,太令敝国君臣遗憾了。"
  "公使先生。"曾国藩的脸色开始严峻起来,"在桥上放枪,说是驱赶围攻的人,或可勉强说得过去,在崇侍郎家放枪,又作何解释呢?嗯?"
  崇厚听出这一声"嗯"中的阴冷气味,他生怕罗淑亚恼羞成怒,忙笑着解围:"那天晚辈也是态度不好,跟丰领事大声争吵,兵役都围了过来,丰领事在那种情况下开枪也可谅解。"
  崇厚自知这话会使曾国藩气恼,忙又对罗淑亚说:"曾中堂一向对贵国持友好态度,坚持守定和约,不愿引起兵端,目前正在严令缉拿凶手,以正国法。"
  曾国藩先是对崇厚的媚态颇为不满,后转念一想,也不宜与罗淑亚闹翻,真的闹翻了,对国家大为不利,于是顺着崇厚的话说:"公使先生不是问鄙人的态度吗?我可以告诉先生,敝国朝廷的态度就是鄙人的态度。具体说来,一是捉拿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二是严办杀人越货的凶手,三是训诫办事不力的地方官员,四是对贵国的损失表示歉意,并酌量赔偿。"
  罗淑亚见曾国藩谈话的态度正在改变,暗思就是这个号称中国中兴第一臣的曾国藩,也不敢与法兰西帝国对抗到底,他的胆气充足了:"我注意到刚才贵中堂说的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匪徒时,并没有涉及到敝国。对这个态度,本人表示欣赏。敝国教堂、育婴堂没有迷拐人口、挖眼剖心的人,但不保证贵国也没有这样的人。对这种匪徒的惩办,本人和敝国政府是坚决支持的。对另外几条,本人也很欣赏。不过,这些话都太空洞了。敝国大皇帝陛下通知本人郑重向贵中堂及贵侍郎提出四条要求,请考虑。"
  "哪四条,请公使先生提吧!"崇厚立即接话,曾国藩仍面色安宁、神态端庄,不断以手抚须。
  "第一,将圣母得胜堂按原样修复。"罗淑亚的态度明显地一步一步强硬了,"第二,礼葬丰大业领事。第三,查办地方官。关于这一点,我还要说明一下,地方官不仅指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天津道、府、县三级官员,还包括那天在浮桥边指挥百姓闹事的浙江处州镇总兵陈国瑞。第四,所有参与残害敝国公民的凶手,要一一缉拿归案,杀头示众。"
  崇厚本欲表示一一照办,瞥眼见曾国藩脸色阴沉下来,遂不敢开口。曾国藩在心里盘算着:重建教堂,惩办凶手,已在考虑中;礼葬丰大业,虽然感情上有点别扭,但作为一个领事,下葬时礼仪稍隆重点,也还可以说得过去;唯有这查办地方官,尤其还包括陈国瑞在内,这却难以接受。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曾国藩脸色略显平和地对罗淑亚说:"公使先生,这四条要求,鄙人尚无权给你以明确的答复,待请示皇太后、皇上以后再说。"一见罗淑亚还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又转过脸对崇厚说,"崇侍郎,你陪公使先生到驿馆去休息吧,老夫眩晕病又发作了,需要躺一躺。"说罢,以手扶着额头。
  罗淑亚起身时脸色悻悻,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发作,曾国藩对罗淑亚做了一个抱拳的架式,现出无可奈何的模样:"请公使先生原谅,老朽近年已是日薄西山,实不堪此烦剧。公使先生正当盛年,老朽羡慕不止。"
  罗淑亚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老奸巨滑的政客!"嘴上只得说两句客套话告辞,和崇厚一起离开文庙。
  两天后,吴汝纶、薛福成走进了文庙,曾国藩急切地问:"这两天查访的情况如何?"
  吴汝纶说:"福土庵的一百几十个孩子,我一个个地问遍了,都是无父无母、流浪街头的孤儿,或在天津,或在静海、宝坻等地,被教堂、育婴堂收留的。问洋人待他们怎样,都说很好,有饭吃,有衣穿,比在街上流浪强十倍百倍,唯一不好的就是强迫他们念圣经、做礼拜,爱法国人,不爱中国人,若稍有反抗,就会挨打。"
  "他们当中有人见到挖眼剖心的吗?"曾国藩问。
  "没有,谁都没见过,只是见到人快要死的时候,传教士们以水洗其目,用手将其眼皮合上。这些,孩子们讲,传教士们说能使死者灵魂安宁地上天堂。"桐城才子吴汝纶本对教堂持强烈反对的态度,经过这两天的亲自查访,他也对挖眼剖心之说表示怀疑。
  "这样看来,那的确是无稽之谈。"曾国藩背着手在房里踱步,对这一看法,他已是坚定地确立不变了。
  "叔耘,武兰珍将王三找到没有?"
  "找到了。武兰珍先不肯找,我明白告诉他,事情闹得这样大,完全是他引起的,若不找到王三,讲清这中间的关系,就要杀他的头来平息众怒。这下武兰珍害怕了,第二天就把王三找来了。"
  "王三是个怎样的人?"
  "据卑职看,这王三纯是一个市井无赖。卑职审过他两次。
  第一次他招供是教堂夏福音给他的迷药。第二次又翻供,说迷药是他自己制的,迷拐小孩的目的,是为了把小孩卖给别人做儿子,赚几个钱用,与教堂无关。真正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把他押起来,过几天再审!"曾国藩命令,"还有武兰珍,也押起来,但要与王三分开。
  曾国藩心里很烦躁,背手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儿,他嘎然停止,转脸问吴、薛:"这两天,你们在街头巷尾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吴、薛对望了一眼,都不吭声。
  "难道一点都没有所到?"曾国藩又一次追问。
  "大人,不是没有,是多得很,天津满城都在议论。"吴汝纶向来藏不住话,见曾国藩再问,便打破了与薛福成的默契。
  "我晓得一定是议论很多,你们拣几条主要的说说,尤其是关于我们来后的情况。"多走了几步,曾国藩便觉得累了,他坐下,眼皮也无力地垂下来。
  "百姓谈得最多的是崇厚,说他是洋奴,是卖国贼。崇厚四处讲,大人在他面前亲口说的,谤则同分,祸则同当。他说大人完全支持他,故而无知愚民也迁怒于大人。说大人与崇厚穿一条裤子。"吴汝纶性格直爽,有什么说什么,他知道曾国藩清楚他的性格,说话也不遮挡。
  曾国藩对崇厚不满起来。谤则同分,祸则同当,这话是说过,但不应当四处乱讲。他是要把我拉出来做他的挡箭牌?那天在罗淑亚面前的媚态,已使人看不顺眼,难道他与洋人在背后有什么交易吗?今后得警惕点!"还议论些什么?"
  "罗淑亚那天在大人面前提的四点要求也传出去了。"薛福成答,"天津士民们都说,这四条一条都不能接受。他们说还是醇王爱国。醇王说的,要趁这机会,杀尽在中国的洋人,烧尽他们的房屋,永远不许洋人踏进我大清国门,可惜曾中堂没有这样做。"
  薛福成自己与醇郡王奕譞是一个观点,"可惜"下面那句话,是他本人的心里话。曾国藩张开眼皮看了薛福成一眼,他已从这几句话里窥视出薛福成的心思,而且他也知道,吴汝纶也跟薛福成一个观点。只有赵烈文稳重,目光远,在赴津路上,赵烈文用"委曲求全"四字来概括这次办案的方针,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
  昨天,曾国藩从塘报上看到了醇郡王、内阁学士宋晋、翰林院侍讲学士袁保恒、内阁中书李如松等人向朝廷上的奏折,他们都认为津案乃义举,洋人是犬羊,不能谕之以理,应采取强硬态度。言辞最激烈的是醇王,他说要杀尽洋人,雪庚申先皇之辱。曾国藩看完塘报后心中很不安。这些清议,只讲情理,全不顾国势,貌似最忠君爱国,实则将君国置于危险之中。他们不负实际责任,只凭着一张嘴巴,一旦惹出祸来,他们都会躲得远远的,还得要做事的文武们去收拾局面。
  对这些空谈,本可完全不理睬,但可恼的是他们能哗众取宠,博得舆论的支持,对局中人掣肘甚剧;尤其是那个于世事一窍不通的醇王,偏偏要以王叔之尊来妄发议论,博取美名,令人批驳都不好下笔。清议误国!曾国藩想,这四个字真是千古不刊的真理。
  "凶手缉拿得如何了?"曾国藩不想再听市井议论了,他决定不理睬这些浮议,按自己已定的方针办。
  "凶手还没有抓到一个,士民们也不来揭发。"吴汝纶说,"水火会的人暗中传出话,谁告密,谁就是汉奸卖国贼,先杀掉他。"
  "反了,这不是公开与朝廷唱对台戏吗?"曾国藩气得敲打扶手,"谁是水火会的头子?"
  薛、吴对望了一眼,都不作声。
  "你们知不知道?"曾国藩厉声问。
  "禀告大人,我们都不知。"薛福成答。
  "叫张光藻来!"
  周家勋、张光藻、刘杰撤职的上谕已在早几天下达,奏请以布政使衔记名臬司丁启睿为署理天津道员、三品衔道员用晋州知州马绳武署理天津知府、知州衔试用知县萧世本署理天津知县,太后也已同意。周、张、刘等人搬出衙门,另赁屋居留天津,等候处理。张光藻闻讯赶忙来到文庙。
  "水火会是个什么团伙?"曾国藩一见张光藻进屋,便劈头质问。
  "回大人的话,天津水火会由来已久,向以手艺人及海河脚伕为其主要成员。"
  "为何不取缔?"曾国藩最恨民众结伙成团,他认为这都是些不安本分者所为,只要有团伙,社会就不会安宁。
  "回大人的话,水火会的人向来安分守己,没有不轨情事,故未曾取缔。"张光藻弯腰低头回答,因恐惧,头上脸上尽是虚汗。
  "安分守己?"曾国藩冷笑一声,"安分守己的人决不会结帮成派。这点都不明白,你如何能作百姓的父母官,怪不得天津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是,是!"张光藻更加害怕了,汗如雨下。"卑职失职,卑职失职。"
  "我问你,谁是水火会的头目?"
  "大人进城的那天,跪着迎接的人群中,第二个站起说话的人,便是水火会头目徐汉龙。"
  曾国藩想起来了,那是个粗黑的中年汉子,讲了几点对教堂的怀疑,当时心里还称赞他说得有几分道理。"这是个很可怕的人!"曾国藩立时想起了湖南的串子会、半边钱会、红黑会、一股香会以及湘军中的哥老会,必须借这个机会取缔它!
  "当时那人讲完后,身边站起几个人,自己承认杀了洋人,那几个也是水火会的人吗?"
  张光藻想起刘矮子、冯瘸子和徐汉龙一起来知府衙门找过他,料定他们一定是一伙的,便说:"那几个人也是水火会的。"
  "冀巡捕!"曾国藩对着后门喊,冀巡捕应声出来。"速到知府衙门传本督之命,立即将水火会头目徐汉龙及该会打死洋人的歹徒抓起来,取缔水火会!"
  冀巡捕答应一声,转身便走。"慢!"曾国藩叫住。"再叫马绳武悬赏:有前来检举凶手的,不论是否属实,赏银五两;依检举后拿到正凶者,赏银五十两!"
  曾国藩想:取缔了蛊惑人心的水火会,抓起了他们的头目,又悬重赏奖励,总会有贪利之徒出来告发,那时再顺藤摸瓜,一定可以拿到一批凶手。他为自己断然处理这事感到满意。现在,他期待的是海河三具洋尸的案子,能被赵烈文破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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