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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作者:唐浩明

第四十二部分

 二 一个苦甜参半的怪梦 

 
  办完这件家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休憩。他一躺上床,便忽然见到了久别的祖父和父亲,心中十分惊讶。
  张眼四处一看,这不到了荷叶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苍翠翠的峰岭,正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家乡,我又回到了你的怀抱!"曾国藩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地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他沿着涓水河畔走,仿佛正是一个提着竹篮子,刚从祠堂告别雁门师回家的小学生,对草丛中惊飞的翠鸟、水边吓跑的游鱼充满着兴趣。驼背五爹还坐在那株古柳树下,悠悠闲闲地含着一杆三尺长的烟管。他起身拉绳,那把传了几代的百年老罾扳起来了,小鱼小虾在网中活蹦乱跳。看着放学的孩童贪婪地站在一旁,驼背五爹选了一条小小的红鲫鱼递过来。小学生如获至宝,双手捧着,撒开腿向家中跑去。背后五爹高喊:"伢子,你的竹篮子不要了?"
  跑着跑着,红鲫鱼不见了,小学生上了高嵋山,一刹那间就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握一把柴刀,沿着山间小路走进一片竹林。多好看的竹枝啊,清幽劲节,他真不忍心举刀。但无法,他要砍下竹子,用它来编织篮子,然后拿到蒋市街上去卖,换回几个买纸笔的零钱,读书郎的家境并不宽裕呀!他不以此为苦。林中小道送给他生趣盎然的情致,一只只从自己手里成形的青皮白心的竹篮子,又给他带来成功的喜悦……
  忽然,山脚下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他快步跑下去。
  "哐哐嘡嘡"的锣声里,走出一个帽子左边插着红花的差役,在家门口高喊:"恭喜恭喜,贵府公子高中第三十六名举人!"
  祖父、父亲笑盈盈地走出来,接过喜报,屋门口围满了四乡八村前来看热闹的老老少少。一会儿,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一乘大红花轿抬进门来,老岳父欧阳凝祉先生笑吟吟地骑马跟在轿后,夫人来了!曾国藩双喜临门,乐得眉开眼笑,情不自已。夜深了,闹洞房的亲友都走了,夫人头罩红绸,羞涩地坐在床沿上。新郎倌举着龙凤红烛,心怀惴惴地走过来,他不知新娘子长得如何。迟疑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揭开红绸。新郎倌惊呆了:烛光下,新娘子粉面桃腮,含情脉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涌上心头,他醉醺醺、眼迷迷地把新娘子抱了起来。慢慢地他睁开眼睛,抱在怀里的夫人已眇一目,额头上尽是皱纹,头发斑白,他扫兴地松开手,猛然间从镜子里看到一个衰朽老头。那正是他自己!
  他沮丧地走出屋门。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不到了长沙城吗?"当他看到熟悉的火宫殿时,心里说道。火宫殿里里外外乱糟糟的,他正要转身走开,一个肩膀上搭着抹布的伙计满面堆笑地说:"要寻清静的地方吗?楼上雅座请。"曾国藩停步,见这伙计十分面熟,这不是岳阳楼上那个很会说话的店小二吗?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再定睛一看又不是。啊!
  对了,他是稽茄山下小饭铺里那个忠厚的老板。老板撩起围裙,一边擦手一边说:"你老放心,再也不会看到长毛了,长毛已叫你老消灭了。雅座里没有外人,都是你老久别的朋友。"
  曾国藩觉得奇怪,上得楼来,掀开帘子看时,唬得心跳不已。雅座里的八仙桌旁坐着三个人,正在开怀畅饮,高谈阔论。上首坐的江忠源,右边坐的胡林翼,左边坐的罗泽南。
  他忙进去,作揖打招呼:"多时不见了,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怪哉,三人都没有发现他,继续谈着他们的话。他很丧气,便讪讪地靠着下手坐着,借此休息下。只听得江忠源爽朗地笑道:"现在好了,天下安静了,正是当年康节先生所说的:'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我辈可以痛痛快快地饮酒赋诗了。"
  "是呀。想当初我们创建湘勇,是何等的艰难困苦,那年就在这个火宫殿里闹出了人命案,逼得湘勇无法在长沙安身,不得不躲到衡州去。"罗泽南插话。
  "难得涤生忍辱负重,终于在衡州练就了水陆大军,奠定了日后湘军胜利的根本。"胡林翼感叹道。
  曾国藩在一旁听了略觉宽慰,心里想:"幸好他们没有看见我,且多坐一会,听他们是如何议论的。"
  "要说涤生忍辱负重,真我辈不及,镇筸兵的欺侮、湖南官场的势力不消说了,后来在江西,新老巡抚都跟他过不去,不给粮饷都罢了,还要说他运了大批金银回荷叶塘,说他打仗无能,聚敛有方,你看气人不气人!"罗泽南取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不知是眼睛昏花了,还是因过于激动而流了泪水。对亲家的这个举动,曾国藩很是感激。
  "这都可以理解,其原因一是愚蠢,二是妒嫉,最让人心里过不去的是,打发德音杭布来军营窥探,调多隆阿跟随左右。涤生是满腔热血,一片忠心,朝廷却如此猜忌,岂不让人心寒!"胡林翼用手来回重重地摸着桌面,似乎在发泄胸中郁忿,一向蜡黄的两颊上泛起红潮。
  曾国藩呆呆地望着他们。感慨万千。
  "算了,都不去说它了,好在涤生兄壮志已成大业,如今功成名就,我大清朝自三藩以后,还没有哪个汉人有涤生兄的荣耀,我们也都仰仗他的忍辱负重而名登凌烟阁。"这是江忠源的宏亮豪放的嗓音,说罢满饮了一口酒。
  "长毛、捻子都好对付,难办的是洋人。我总担心涤生会栽在洋人手里,毁了半世英名。"胡林翼没有喝酒,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曾国藩偷眼看时,两颊上的红潮不见了,正是安庆南门码头上呕血昏迷时的样子:干瘦灰白,两眼微闭。
  "洋人怕什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仍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慨。
  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帘子又被掀开,昂首进来一长须老儒。此人衣衫破旧,精神矍铄。一进来,便用手杖指着八仙桌边的人说:"你们在这里喝得痛快,怎么不叫我?"三人忙起身,陪着笑脸说:"不知吴举人驾到,有失远迎。"
  曾国藩定睛一看,方知来的是岳州怪才吴南屏,二十多年不见了,不料在此相遇。正要起身打招呼,又想,他们看不见我,我也不惊动他们了,且一旁坐听算了。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外面听得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目,称赞湘军的功劳,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正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其实,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讧,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
  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家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
  "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劳。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正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罪魁!"
  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惶不安。
  "你们想想看,大清二百年来,兵都是朝廷掌握的,钱粮皆归之于户部,藩臬听命于中枢。这些年来,因军功而升至督抚的多达二十余人,至今还占据十八省的近半数。他们仗着功劳,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兵员成了家丁,钱粮变为私产,藩臬唯听命办事,不敢稍有异议。后起的淮军将领的骄横更为过之,简直达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今日形势,外重而内轻,督抚之权大于朝廷,只怕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不久就会重演了。曾涤生说,二十年来与长毛、捻贼之战,其力费十之二三,与旧时文法之战,其力费十之七八。好吧,你们看看,这就是他与祖宗成法开战取胜后的功劳!大清亡在湘淮军之手。总有这几十年间便可证实。"
  曾国藩听到这里,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心里狠狠地骂道:"这个吴南屏,我把你列作桐城文派在湖南的传人,没有事先征求你的意见固然不妥,但你也不能这样挟嫌报复我呀!"
  "吴夫子,你说得好!"帘外传进一句异常宏亮的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帘子掀开,走进一个四十余岁的学者。但见他气宇爽阔,风度倜傥,众人看时,进来的原来是风流才子王闿运。他不待招呼,径坐在八仙桌上首江忠源的旁边。一落坐,就旁若无人地夸夸其谈:"吴夫子的见解我完全赞同,世人非但为湘军惋惜,也为涤翁惋惜。涤翁之才,原在经学文章上,他若一心致力于此,可为今日之郑康成、韩退之。但他功名心太重,清清闲闲的翰苑学士当不久,便去当礼部堂官,做学问的时间已是不够了,后又建湘军战长毛,更无暇著书立说。长处没有得到充分发挥,短处却拼死力去硬干,结果徒给史册留一遗憾。"
  "壬秋,你太刻薄了!"胡林翼大为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我这话看似刻薄,其实不刻薄。我当面都对涤翁说过。"
  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自然千千万万,我王闿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
  "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虽然平时互相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王闿运饮了一口酒,抑扬顿挫地念道:"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礼堂书。"
  "雄深超卓,评价的当!"吴南屏拈须称赞,"壬秋,你可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刻,不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
  "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世。"
  曾国藩心中不怿。奇怪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异议。他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事!涓水河怎么干涸了?往昔清亮的河水都到哪里去了?他又去寻找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懵了!犹如遭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坡上、沟涧里,乱糟糟地,昏惨惨地,令人悲哀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曾国藩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突然听见自鸣钟响了。原来竟是大梦一场!他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恰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这是个好生稀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生平所做之梦极多,尤其是咸丰七、八两年家居时,心境苍凉,百忧交集,几乎一合眼便是梦,而且又是一色的恶梦。但像今夜这样有头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从来没有做过。他冷静地想想,也不奇怪。美好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年华紧密相联。
  后来就不行了。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起他如醉如痴的迷恋。对湘军,对他个人的微辞,他已从京师和家乡那些宦海不得意,或隐居不仕的朋友书信、交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正是信里的话。去年从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闿运。这个平生信奉帝王之术的俊才,对曾国藩总不重用他,不免有些怨恨,他现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学术大师而饮誉海内。他送给曾国藩近年所著的五本书:《周易燕说》、《禹贡笺》、《穀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闿运不无自得地说,曾国藩本是著述之才,惜不得闲暇,又说他最近戏拟了一副联语,但不敢相送。曾国藩催他念,谁知竟变成了梦中的挽联……
  今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凑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的落叶,曾国藩倒认为正是自身现在的真实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好比深秋季节,败叶满山,全无收拾。"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宁,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谒,他强迫自己闭目息念,期望能再睡上个把时辰,养养精神。他有许多话要对这个阔门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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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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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接到恩师手谕后,直隶总督李鸿章不顾年关已近、百事丛杂,冒着严寒,长途跋涉,由保定来到江宁。去年他从湖广总督任上调到直隶,接替恩师的职位。同时接手天津教案的扫尾。那些日子里,师生二人就津案、洋务以及国家形势作了多次推心置腹的深谈。在这些方面,李鸿章完全赞同曾国藩的看法,尤其对兴办洋务,李鸿章表现出比恩师更大的热情,而且脚踏实地干实事。在苏抚任内,他筹建了上海炸弹局、苏州机器局。在署江督任内,不仅大大扩展江南机器总局,又独力开办了金陵制造局。李鸿章利用这些军火工厂大批生产枪炮子弹,装备淮军,使淮军成为当时武器最为精良的军队。他不顾人言,在捻军被镇压后坚持不撤淮军,并把刘铭传、潘鼎新、张树声、吴长庆、周盛波、周盛传,以及弟弟李鹤章、李昭庆都一一安置在掌管兵权的高位上,形成了他的强大羽翼。其兄李瀚章又最会做官,弟弟一调走,湖督一职就落到他的手中。汉人同胞兄弟俩并世为总督,清朝开国以来尚无先例。朝野内外,都说李家已取代曾家,成为天下臣民第一家了。曾国藩听了,心里有时也难免泛酸,但更多的是欣慰,甚至还有些感激。
  学生胜过老师,不正是体现了老师识才育才的本事吗?欧阳兆熊讲过这样一件事:那年左宗棠在闽浙总督任上,他去福州看望老朋友,左宗棠放言曾国藩不如自己。他对左宗棠说,带兵打仗,曾国藩或许不如你,但识人用人却强过你多倍。曾的门下人才济济,你的楚军除开你这个统帅外再无第二人。谁不如谁,后世自有公论。欧阳兆熊这番直爽的批评,说得左宗棠哑口无言,面有赧色。
  就凭左宗棠的面有赧色,曾国藩也就得到很大的安慰,何况李鸿章的事业对他来说血肉相联,息息相关!他清楚地知道,有李鸿章的兴盛和强大,就能确保他的事业后继有人,他的声名不会因人死而灭。纵观数千年历史,几多人在生时声势煊赫,炙手可热,人一死,尸骨未寒便遭唾骂鞭挞,一生名望扫地以尽。曾国藩知道自己在对待洋务和津案的处理上结怨甚多,倘若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将自己的思想贯彻下去,并取得成就的话,一旦倒下,便也很可能逃不脱鞭尸扬灰的结局。现在有了李鸿章,有了他的不可动摇的权势和一班子占据要津的部属兄弟,估计二三十年内自己还不至于身败名裂。曾国藩对自己十年前选定李鸿章作为传人的决策很为庆幸,并感激这个争气的门生,且佩服他心理上的坚强胜过自己。由此,曾国藩也宽容了李鸿章宠荣利禄计较太深的毛病,师生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水乳交融的新阶段。
  李鸿章在天津期间,亲眼看见恩师在清议的指责、津民的愤恨和内心的疚愧交织下,如处水火,如坐针毡的艰难处境,望着恩师每况愈下的病躯,他已预感到恩师来日无多了。
  当读到这次手谕中"此次晤面后或将永诀,当以大事相托"的话时,李鸿章遂不顾一切南下江宁。
  师生见面之后,曾国藩把容闳选拔幼童出国留学的建议提了出来,李鸿章立即欣然赞同,并认为这是徐图自强的根本措施。为保证此事达到预期的效果,李鸿章还提出了许多具体意见,使这个被后人誉之为中华创始之举、古来未有之业的大胆设想臻于成熟。曾国藩这几天很兴奋,反反复复和李鸿章讨论各项细节。最后决定由李鸿章拟稿,二人会衔上奏。
  李鸿章的奏章本写得好。入幕之初,曾国藩叫他掌书记文案。几个月后便称赞说:"少荃天资于公牍最相近,所拟奏咨函批,皆有大过人处,将来建树非凡,或竟青出于蓝亦未可知。"现在经过十年督抚生涯的历练,他的奏章更显精当老辣。李奏的最大特点是条理缜密、文笔洗练,一件破天荒的大事,他用两千余字便将缘起、必要性、如何进行、预期达到的效果,以及十二条具体事项,叙述得要而不烦,面面俱到。主要之点为:选年在十三四岁至二十岁之间的聪颖子弟到美国去学习十五年,每年选三十名,连续派四年,共一百二十名,朝廷派正副委员管理,估计一切费用总和在一百二十万两左右,首尾二十年,每年拨款六万。
  曾国藩看后很满意,只是在批驳"不必出国,可就在国内学习"的言论时,他添了一句话:"古人谓学齐语者,须引而置之庄岳之间,又日百闻不如一见,可见亲历其境之重要。"
  在读到要立足现在,着眼长远的培育人才方针时,他添了两个比喻:"成山始于一篑,蓄艾期于三年。"古文家曾国藩认为,一篇上乘奏章,文字上除清晰简洁外,还要适当地加点文采。这样读起来才不感到枯燥,并可传之久远,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就是讲的这个道理。他给沅甫选的奏章范本,就十分注意言文兼顾。全篇都妥贴无误后,他把草稿交给了文房缮写,好让李鸿章亲自带到京师去呈递。
  李鸿章明天就要启程了。中午,曾国藩在督署内设宴为他饯行。官场要员和故旧好友聚于一堂,给这位年富力强、功大位显的协办大学士敬献一杯杯美酒,填塞满耳的奉承话。李鸿章甚是高兴,但也微感纳闷:恩师说有大事相托,这些天来除谈遣派幼童出洋留学外,并没有说上几句心腹话。大事,难道就是指的这件事吗?
  午后,满天阴云裂开一道空隙,一缕多日不见的冬阳射进两江督署,好比一副淡墨画就的大观园图,突然加上红绿五彩,眼前的一切顿时光华四耀、富丽矞皇起来。正在书斋里饮茶闲聊的曾国藩见此,情趣大增,笑着对一旁的门生说:"少荃,去看看我们湖南的湘妃竹吧!"
  "上哪里去看?"李鸿章显然被恩师的话弄懵了。
  "你随我来。"
  曾国藩起身,李鸿章随后跟着。在李鸿章的眼里,恩师是明显地老了:臃肿的皮袍里裹着干瘦的身躯,脖颈细长多皱,毫无光泽,就像一截脱水的老苦瓜;背弯着,两个肩膀一高一低,从皮帽里垂下来的花白辫子,稀疏尖细,犹如一只沾了白粉的老鼠尾巴。与二十七年前初次在京师见面时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只有稳健沉重的步伐,仍保留着昔日的气概。
  曾国藩将李鸿章带到了西花园。这西花园本是李鸿章设计的。当年一把大火把天王宫烧得变成瓦砾场,什么都毁坏了,唯独那艘石舫却不曾受到丝毫影响,依旧好好地停泊在原处。同治四年曾国藩赴捻战前线,李鸿章署理江督,开始筹划重新修建督署。有人建议将石舫炸掉,李鸿章制止了。今天,当他看到浮游在碧波中的石舫时,顿生亲切之感。他兴致勃勃地穿过九曲桥,在石舫上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子,才尾随恩师来到湖岸边的竹林旁。
  好一片令人喜爱的竹林!时至隆冬,草木凋零,唯有这竹枝依然保留着满身青翠,真不愧岁寒三友之一。就在这一片大竹林左边,一条曲曲折折的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把曾国藩和李鸿章导向了一片小竹林。小竹林前面有一座按荷叶塘农舍形式建造的小房间,专门为赏竹休憩之用,曾国藩给它取个名字叫艺篁馆。艺篁馆里陈设简朴。正中墙壁上悬挂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图,但那不是郑氏的真迹。曾国藩从郑板桥后人手中借来,请彭玉麟临摹一张。板桥的画上还有一首他自题的七言绝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曾国藩对这首诗赞赏不已。
  彭玉麟写不出板桥体来,曾国藩也写不出,无奈,只得以自己的行草体录下这首诗。裱好挂上后,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我们俩人合伙打劫了板桥的珍宝,今后九泉之下如何见他!"
  彭玉麟也笑着说:"剽窃者是我。涤丈虽录了他的诗,但没有用他的体。传播他的诗,他还会设宴款待你老哩!"
  曾国藩开心地大笑了一阵,他觉得很久以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了。
  曾国藩将门生领进艺篁馆,在中间一张小方桌边坐下。桌面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了几样糕点,房子里早生好了木炭火,暖融融的,仆人过来斟好两碗热茶。
  "少荃,这就是从洞庭湖君山移来的湘妃竹。"曾国藩靠在棉垫椅背上,指着窗外的小竹林,对李鸿章说,"你以前见过这种竹子吗?"
  "没有。"李鸿章答应一声,对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走出艺篁馆,进到竹丛中,他要细细欣赏这一片有着神奇色彩的罕见竹林。
  对湘妃竹,李鸿章闻名已久。用湘妃竹作骨做成的湘妃扇,是文人墨客普遍爱携带的雅物。他虽不是那种诗酒名士式的人,但也是翰林出身,夏天也爱摇一把湘妃扇。前两年做过一任湖广总督,不过大部分时间不在任上而在战场,故他未去湖南见过活生生的湘妃竹,想不到今天能在江宁城里见到它!
  "少荃,你要好好地看一看,这可是从君山上连土一起运来的真正的湘妃竹呀!"曾国藩对着窗外大声说,他似乎很得意,一个人在屋子里吟起刘禹锡的《秦娘曲》来,"山城人少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夕。朱弦已绝为知音,云鬓未秋私自惜。举目风烟非旧时,梦寻归路多参差。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
  是的,这的确是湘江边上的真正的斑竹!只见略带黄色的青皮竹杆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那黑点极像溅在宣纸上慢慢浸渍的墨痕。把它比作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尤其又是舜王的后妃——美丽忠贞的娥皇、女英的眼泪,真是妙极美极!李鸿章轻轻地抚摸着竹竿,感叹着苍筤中竟有如斯稀品,更感叹着人群中竟有如斯富于幻想的楚人,而楚人的代表,又正是屋子里那位已成衰弱的恩师。他一向崇敬老师宏阔的气魄、坚毅的意志,今天他看出了老师的心灵中还深藏着才子般的绵绵情致。
  李鸿章一连看了几十根竹子,在竹林中眷恋了半个钟点之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艺篁馆,坐在老师的对面。他喝了一口热茶,兴趣浓烈地问:"恩师,这竹子移来多久了?"
  "还不到一个月,眼下长得还可以,假若能在这里世世代代扎下根,那就真是一件好事。"曾国藩笑意盈盈。
  李鸿章突然觉得,老师对斑竹移到西花园的成功的喜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夺取江宁。
  "恩师,您送几根给我吧,让老四把它种到庐州李家寨去!"李鸿章说,那庄重的神态也与当年请求筹建淮军相当。
  "行!"曾国藩爽快地答应,"如果明年这批斑竹还能如此枝繁叶茂的话,我一定送四十根给你。你四兄弟一人十根,这里还留五十根,我五兄弟也一人十根。"
  这句看似随随便便的话中,包含着怎样的情谊,李鸿章一听就掂出来了。他十分激动地说:"谢恩师!"
  "喝口热茶吧!"当仆人来到石桌边,将原先的冷茶泼去,换上热茶时,曾国藩对李鸿章说,"少荃,你知道我为何如此喜爱湘妃竹吗?"
  "因为此竹是恩师家乡的特产,恩师看着它,犹如回到了家乡。"李鸿章不加思索地回答。
  "你说得对,但还不只这一层意思。"曾国藩抚须微笑着说。
  "还因为此竹有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使得它比别的竹子更逗人喜爱。"李鸿章立刻加以补充。
  "说得好,但还不完全。"
  "那……"李鸿章略停片刻,嘻笑着说,"门生愚陋,实在想不出了。"
  以李鸿章的敏捷,莫说两层原因,他一口气说上十层八层都不要紧,但他有意不说了。一来他素知恩师城府极深,恩师心中的意念不是他能轻易道得出的;二来他要在恩师面前保持着虚心求教的晚辈形象,宁可不再猜下去,请恩师赐教,也不要逞强显能,使乖卖巧。这也是李鸿章磨练出来了,恃才自负的淮军领袖,过去对这一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湘人爱斑竹,老朽尤重之,物以稀为贵,且又有舜王南巡,客死苍梧,娥皇、女英寻夫不见,泪洒竹林自投湘江的那一段传说,这的确是斑竹受人喜爱的原因。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从斑竹的身上联想到了一种血性。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见,却偏要南下寻找,寻不着,则投水自尽,以身相殉。这是什么血性呢?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血性,是以死报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对目标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李鸿章听着听着,不禁肃然起敬。他的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二十七年前的碾儿胡同书房,恩师在给他讲《诗经》中的借物喻志,讲先贤的品德节操……身为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一等肃毅伯的李鸿章,在恩师的面前,仍有一种当年作学生时的凛然崇敬之感。他在细细地咀嚼恩师今日说这番话的深远含义。
  "少荃,这次我们师弟在江宁晤面,说不定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了。"曾国藩的声调突然变了,风卷松涛、浪掀战舰的激昂慷慨被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绪所替代。
  "恩师精力如昔,门生今后求教的日子还长哩!"李鸿章心中'怃然,脸上仍泰然无事地微笑着,似不把这话当作一回事。
  "你不知道,我的脚已肿了好几个月了。"曾国藩把脚伸前一步。"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这脚发肿是一个极坏的预兆。"
  "不要紧的。我回保定后,为恩师寻一个专治此病的良医来。"李鸿章注视着曾国藩伸过来的脚,安慰道。
  "不必了。"曾国藩恢复了常态,"这二十年来,我已死过几次了。死,对我来说,不值得害怕。把你从保定请来,是想在死前跟你说几句重要的话。少荃,时势把我们师弟绑到了一起,塞进了一条航船中。"
  天空上的裂云渐渐缝合,温暖灿烂的冬日又被阴霾所掩盖,富丽矞皇的两江总督衙门重新变为一幅灰蒙蒙的水墨画卷。李鸿章感觉到胸口有点堵塞,身上添了一分寒意。他肃然答道:"这些年来,门生追随恩师身后做了一点事,虽是时势所促成,但恩师奖掖提携之大恩,门生岂能须臾淡忘!"
  "当年在京师初见贤弟之面,老夫便将贤弟许为伟器。丁未年贤弟打马进玉堂,我视你与郭筠仙、帅远燡、陈作梅为丁未四君子。安庆攻下后,我请贤弟招募淮勇,东下上海,后又以苏抚一职密荐。我一生庸碌,无所建树,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看准了贤弟是个可寄重任的大才,要说报答皇恩,留声后世,也仅此一桩而已。"
  曾国藩一往情深地追忆着往事,至高至重的由衷赞许,把李鸿章的心情推向激动莫名的峰巅。他以近于哽咽的声音说:"门生微薄之劳,与恩师巍巍功德相比,如爝火之比日月,沙丘之比泰岳,何况这点劳绩,也包括在恩师一生的勋业之中。"
  "十年来,湘淮两军、曾李两家为世所瞩目。前人说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又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老朽近年来常有忧谗畏讥之患,时存履薄临深之感,这是老朽与生俱来的胆气薄弱、遇事瞻顾的本性,所喜贤弟豪迈坚强,敢作敢为,在心性上胜我多多矣,这是老朽最堪欣慰之处。"
  "门生也经常有空虚怯弱的时候,尤当事机不顺、夜阑更深之时更是如此。"李鸿章向以铁腕强硬著称,这是他在人前第一次表示自己也有虚弱的一面。
  "我想再硬再强的人,这点灵府深处的怯弱感总是难免的。苏长公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在天地沧海之间是何等短暂渺小,能不怯弱吗?"曾国藩淡淡一笑。仆人过来换上热茶,曾国藩喝了两大口,李鸿章也浅浅地呷了一口。
  偏西的太阳被阴云压抑多时,终于又挣扎出来了。它的金黄色的光辉照在洪秀全留下的画舫上,也照在从君山移过来的湘妃竹上;它照在曾国藩灰黄多皱的长脸上,也照在李鸿章丰满厚实的双肩上。人有好恶,它无偏倚;人有寿夭,它将永恒。
  "我自知来日苦短,死在旦夕,贤弟正如丽日中天,方兴未艾,前途极宜珍重,我有几句心腹话要对贤弟说。"曾国藩凝重地对凛然端坐的门生说,"湘淮军自创建以来,平长毛灭捻寇,杀人不计其数,仇敌遍于天下,这自然不消说了。还有一层,不知贤弟可曾注意到,湘淮军之所以取得胜利,乃因破除祖宗成法、世俗习见。"
  "门生知道。"李鸿章点头说,"我朝兵权握在中枢,从不下移。过去川楚白莲教造反,各地建起团练,参与镇反,然事毕团练即全部解散。湘淮军一反成例,为平定长毛捻寇之主力。长毛平后,恩师遵成法,湘勇陆师撤去十之八九,但水师仍基本保留,并转为经制之师。捻寇平后,淮军撤去不过十之二三罢了。这些都与世俗文法大不相合。"
  "对!你见事明白。"对李鸿章的回答,曾国藩十分满意。
  "湘淮军不反世俗文法,则不可成事;湘淮军一反成法,则又贻下无穷后患。有人说,将启唐之藩镇、晋之八王之先声,非危言耸听,实见微知著也。我生性顾虑甚多,慑于各种压力,同治三年江宁收复后,强行大撤湘军,虽一时免去了不少口舌,但终究缺乏远见,后之捻乱幸赖贤弟淮军以成大功。贤弟气度恢廓,近年来不但不撤淮军。反而大量用洋枪洋炮装备,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劲旅。对于此事,朝野议论颇多,甚至有人以董卓、曹操视之,疑有非常之举。"
  说到这里,曾国藩又端起茶杯喝水,并注意看了下李鸿章的反应。只见他神态自若,并不因世有董、曹之讥而动容。
  曾国藩心里叹道:"这就是李少荃,他到底与我大不相同。"
  "这当然是无识者浅见。"曾国藩接下去说,"当今内乱虽平,外患不已,大清江山时有被蹂躏之虞,八旗、绿营不能作依靠,前事已见,保太后皇上之安,卫神州华夏之固,日后全仗贤弟之淮军。另外,维护我湘淮军十多年来破世俗文法之成果,亦只有指望强大的淮军的存在。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点,今后不管有多大的风波兴起,淮军只可加强而不可削弱,这点决不能动摇。"
  "请恩师放心,只要门生一息尚存,这一点一定谨守不渝!"李鸿章语气坚定地表示。他没有保君卫国的强烈神圣使命感,也并非有维护湘淮军破除世俗文法战果的深远认识,他只有一个明确的观点:乱世之中手里的刀把子不能松,这是一切赖以存在的基础。不过,曾国藩的这些话也给他以启示,他今后可以保君卫国的响亮口号来从多方面提高淮军的战斗力,而一旦淮军真的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劲旅,便任是谁人也不敢说撤销一类的混帐话了!
  "长毛平后,我曾期望国家即刻中兴,谁知捻乱又起;捻乱平后,可以措手了,不料又发生津案。在处理津案时,我已力尽神散,自知不能再有任何作为了,而朝野又对津案的处置分歧甚大,一时尚难望弥缝。中兴何时到来,看目前形势,实难预卜。然天生我辈异于流俗者,就在于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知难而进,甚至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数十年来,我知办事之难,在人心不正,风俗不厚,而正人心厚风俗,其始实赖一二人默运于渊深微莫之中,而其后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我与贤弟,正是属于这一二人之列。我力求先正己身,同时亦大力培养一批人才,造就一批好官,将他们当作种子,期待他们开花结果,实现天下应和的局面。可惜此事办得并不成功,尔后尚须贤弟时时自觉一身处天下表率的地位,并且还要多多培植人才,援引好官,到了普天之下都来应和的时候,风俗自然改变,康乾盛世当可重睹。这是我要与贤弟谈的第二点。"
  说到人才,李鸿章一向最服曾国藩的知人善任,于是趁机问:"恩师,门生阅历有限,又常带兵打仗,无暇深究,对当今一些重要人物都乏真知灼见。恩师向以识人精微著称,是否可将他们略加品评,以便门生心中有数?"
  曾国藩听后沉默着,很久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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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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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艺篁馆里,曾国藩纵论天下人物 
 
  曾国藩上上下下地梳理着长须,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月旦人物,从来非易,身处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终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轻易议论别人,即因为此。今日晤谈,非比寻常,有些话再不说,恐日后永无机会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后记在心里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说起。当今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在西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良友贤吏。但喜出格恭维,自负偏激,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亏,而他自己并不明白。金陵收复后,他不与我通往来,后人也许以为我们凶终隙末。其实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私情。我一直认为他是大清开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概也不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李鸿章说:"门生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火速函催,不管青红皂白,开口便严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参掉你的巡抚!"
  "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有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极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次都跟我说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仔细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前世是南岳一老僧。"李鸿章插话。
  "这或许是真的。"曾国藩正色道,"广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的。他要回退省庵,我也不再强难他了。今后小事,你也不要再去惊动他。倘若洋人与我有战事,你用忠义二字一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岁,也会像老廉颇一样勇赴前线。"
  李鸿章点头应允。
  "此外还有郭筠仙。前几年在粤与寄云闹得不可开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对。早年在都中,寄云见筠仙之文采,便极欲纳交,央我从中绍介。后任湘抚,又屡思延之入幕。比任粤督,廷寄问黄辛农能否胜粤抚之任,寄云即疏劾黄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粤抚,令兄堪任藩司。寄云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毕竟有德于筠仙,而筠仙与寄云争权,弄得督抚不和。筠仙自己亦不检点。先是弃钱氏夫人,后迎钱氏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住房,夫人居下首,妾居上首,进抚署则与夫人、如夫人三乘绿呢大轿一齐抬入大门。你看,舆论怎不鼎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顾。"
  "怪不得粤抚做不下去了。"这些趣闻,李鸿章听得甚是有味。
  "不过话要说回来,筠仙之才,海内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气重,不堪繁剧。他只能出主意,献计谋,运筹于帷幕之中。他对洋务极有见解,明年合适的时候,我拟保荐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见必定会比志刚、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观他的气色,决不是老于长沙城南书院的样子,说不定晚年还有一番惊人之举,从而达到他一生事业的顶峰。"
  "我对这个同年多少有点了解,他最适宜与洋人交往。去年津案发生,举国主张强硬,反对柔让,筠仙力排众议,痛斥不负责任的清议,真正难能可贵。"
  "是呀,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远胜流俗,也胜过孟容。"曾国藩说,"另外,刘印渠长厚谦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与人相交不诚,然止容身保位,尚无险陂。沈幼丹胸次窄狭而本事不小。杨厚庵不料病重得卧床不起,他学问不足,事业怕就只做到这一步了。黄翼升人极老实廉洁,但本事不及,长江水师提督一职,今后遇到合适人再更换。丁日昌精明能干,办洋务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检点,物议颇多。"
  "关于丁日昌的议论我也听说过,天津有人骂他丁鬼子。此人有点像门生,做事不大留后路。"李鸿章自嘲似地笑了笑。
  "近日户部有一折,言减漕事,据说是王文韶所作。你认识此人吗?"
  "没见过。"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后要注意接纳。"
  "噢。"李鸿章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至于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稳又过之。"
  "恩师,你看门生最大的不足在哪里?"
  李鸿章突然心智大开,冷不防向曾国藩提出这个问题。凭他多年与老师相处的经验,知道用这种突然发问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师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国藩随口答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无他长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看出来了,他说我死后当谥文韧公,虽是一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着的许多内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师本人的意思。"恩师,门生和其他幕僚当时都猜不透那个故事中的含义,您启发我们一下吧!"
  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的态度,曾国藩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下时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里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输了。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业绩了,看来还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间事谁胜谁负,有时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门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诫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磨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门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国藩会心一笑。心里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那个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舆论联系得真是天衣无缝!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贤弟把徐图自强的事业进行到底。
  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不可!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空话。门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门生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门生极为赞成派幼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全力协助恩师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已。这是一句振聋发瞆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后,就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类的人敲敲警钟。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办洋务也好,引用洋人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还是派人留洋也好,有一个基本之点要时刻记住,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思,你的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这句话,我很赞赏。"
  "这也是门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许多观点,都与门生磋商过。刻印时,门生还资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那就好。"曾国藩满意地颔首。"洋人的长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
  稍停片刻,他又问:"少荃,直隶是外交第一要冲,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交涉,抱定一个何等样的态度?"
  李鸿章思索一会,说:"门生与洋人交往,也无一个固定的态度。洋人狡诈,门生只同他们打痞子腔。"
  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
  李鸿章知此话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手在花白的胡须上一上一下地移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李鸿章忙说:"门生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点。"
  曾国藩的手仍未离开胡须,将李鸿章谛视良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适当,诚能动人。洋人亦是人,中国人可以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诚信身分,总是靠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些,你说是吗?"
  "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门生今后一定遵循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见。"
  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腹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后,夕阳终于顽强地冲出云层,在即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瞬间,露出了它火红的一角。余辉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通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招手。那人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过小盒,打开盒盖,露出两个墨绿色的精美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心里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了我。从那时起,在我的手心里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贤弟目前虽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个晴天,正好启程,我一生无奇珍异宝,穆中堂的这两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愿贤弟为国珍重!"
  李鸿章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棉斗篷走了进来,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已于初二日启锚来江宁,这两天内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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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曾国荃他乡遇旧部 
 
  曾国荃在弹劾官文之后,日子过得很不舒心。前向与捻军打仗,新湘军败得溃不成军。官场对劾官一案一片嘲讽,都说他心胸狭窄,居功自傲,朝廷也觉得他做得过分了。曾国荃处在内外夹攻之中,遂借口伤疾复发,辞官回里了。回到荷叶塘之后,他用从安庆、江宁掠来的金银广置庄田,大兴土木,大夫第建筑得庞大复杂,耗去近十万银子,令湘乡士绅闻之咋舌。平素家居挥金如土,一切都讲究豪华、气派。他嫌湖南的信笺不好,派人带八百两银子进京,将琉璃厂的名贵信笺一扫而空,惊得那些老板们瞠目结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太鹤立鸡群了,怕招致兄弟侄儿们的怨恨,于是瞒着大哥,在离黄金堂五里外的地方建起一群楼房,取名富厚堂,作为送给大哥的礼品。又建一座房子,取名有恒堂,送给国葆的嗣子。又将黄金堂予以改建,更名万年堂,安置国潢一家子。国华的妻妾住白玉堂,不想再动,于是他又送二万银子给纪寿。这样,兄弟侄儿们同声赞扬九爷的手足情深。但方圆数十里的百姓则怨声四起。因为曾府兴建如此多的高楼大厦,需要大量的合抱老树,而这些老树大都长在坟山上,主人家都不愿砍伐。曾国荃把四乡头面人物请来,要他们帮忙。
  这些人谁不想讨好?便硬逼着老百姓砍掉从祖父辈、曾祖父辈传下来的坟山大树孝敬曾府。百姓们敢怒不敢言,私下里无不恨得要命,都巴望新建的楼房遭雷打火烧。这尚在其次,最使曾国荃头痛的是两件事。
  一是原吉字营阵亡将领们的子弟,三天两日来找他诉苦。
  他们也有自己的苦恼。抚恤银有限,一两年就用光了。眼看着别人风风光光地回到家里,带来的财宝用船装,用车载,自家的亲人赔上一条命不算,一点分外财也没得到,他们何能不气恼,不眼红!这是一层,还有一层。死去将领们原来的部下有混得不好的,也常常跑上门来大哭大闹,说是先前欠了他的饷未发,都私吞运回家,逼着要其子弟补欠饷。这些子弟们又烦恼又气愤,无处发泄,便都找上原吉字营的统帅。
  有些妇道人家还因此想起死去的丈夫、儿子,能在大夫第披头散发地哭上几天几夜不罢休,弄得曾国荃一家不得安宁。有些实在不能对付的旧亲旧谊,还只得拿出几十百把两银子来,才能勉强打发走。
  第二件头痛的事,是原吉字营官勇在湖南,在湘乡境内的惹是生非,其中尤以哥老会闹得最凶。哥老会的成员大半部分是那些在前线掠财不多的下级军官和勇丁。仗打久了,农民的勤劳俭朴的本性丢尽了,又仗着有点本事,有几次战功,见过场面,胆子大得很,有的甚至无法无天,胡作非为,再加之结成会党,使得地方官都不敢正视,老实的百姓们更是远远躲开。这些为害乡里的湘军旧部,远胜过当年的串子会、红黑会、一股香会,令过去的抢王盗贼们望尘莫及。百姓们的怨骂,官绅们的指责,都辗转传到了原吉字营统帅的耳中,他无可奈何。而且还隐隐约约地听说罗泽南、李续宾家也有人卷入了哥老会,又说是萧孚泗当了哥老会的总头目。没有真凭实据,曾国荃不好处理他们,何况这个对朝廷满肚皮牢骚的一等威毅伯,压根儿就不想处理这些事。
  一个月前,他接到大哥的信。信写得很凄凉,说旦夕之间都有可能到九泉与星冈公、竹亭公聚会,请他和澄侯到江宁来小住一段时期,兄弟们最后见见面。家里的摊子铺得太大了,简直不可须臾离当家人,澄侯无法远行,只得由沅甫做代表,前赴江宁看望大哥。
  这天午后,曾国荃豪华的座船停泊在长江南岸繁昌县境的荻港码头。曾国荃记得,十年前,他率勇乘攻克安庆之威,一举拿下了繁昌县城。旧地重游,兴趣顿生,遂带着长子纪瑞及仆人王勇、熊强,离船上了岸。
  当年那个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九帅,而今没有前呼后拥的卫队,虽身穿价值千金的火狐皮袍,头戴名贵的紫貂暖帽,也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普遍注意。主仆四人在荻港镇上四处走走望望,只见田地荒芜,市井萧条,人们穿着单薄的旧衣烂袄,在寒风中抖抖缩缩地无所事事。看来"温饱"二字对荻港镇上大多数的百姓来说,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曾国荃的心像压着一块石头似的沉重,这就是他从长毛手里光复十年之久的城镇!比长毛占领时的情景只有差没有好。他信步走进一家小酒店,在那里喝了几杯酒。百姓手里都没有钱,农产品便宜得惊人。王勇、熊强两人手里满满地提着鱼肉鸡鸭,跟在主人背后回到船上。
  吃过晚饭后,江面上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江风吹打着浪涛,发出一阵阵浑浊的巨响,座船在水面上下浮动。曾国荃在船舱里就着灯光,拥被读书。时已深夜,船上所有人都已进入梦乡,劳累一天的船工发出粗鲁的鼾声。看看灯油将尽,曾国荃伸了个懒腰,预备着脱衣睡觉。
  突然,他从窗口看到岸上一列火把正向船边走来。多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高度的警惕性。他立即掀被下床,穿好裤和鞋,注视着岸上。火把队越来越近了,约有四五十人,中间杂夹着几匹马,还有一顶两人抬的小轿。再走近十多丈的时候,曾国荃看清了:他们人人腰上都吊着一把长长的刀!
  "糟了,莫不是遇到了打劫的土匪!"他暗自叫苦,立即把船上的人叫醒,大家都吓得全无主张。年过二十三岁,已娶妻生子的大公子纪瑞,从小就生活在富贵安宁之中,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唬得躲进深舱,脸色发白,两脚发抖。终于,举火把的人都在船边停下来,一个个头上包着黑布,腰里扎着黑布带,在那里七嘴八舌地乱喊乱叫。一个大汉从马上跳下来,向前跨了几步,四五个火把紧跟在他的身后。大汉对着船喊:"船老大,这是曾九帅的座船吗?"
  一连喊了几声,船老大不敢答腔,吩咐伙计们都准备好棍棒刀枪。曾国荃从窗口里将大汉看了又看,似觉眼熟,便对船老大轻轻地说了几句。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船老大走到甲板上,手握一根丈把长的楠竹篙,厉声喝问。
  "老大,烦你告诉九帅,我是原信字营营官李臣典的胞弟李臣章,多年不见九帅了,知九帅今夜船停在这里,特为来拜访。"那汉子高门大嗓地回答。
  他真的就是荣封子爵、还未来得及接奉圣旨便不光彩地死去的李臣典的弟弟吗?曾国荃把船老大叫进舱来,又对他指示一句。
  "你说你是九帅的部下,有什么凭据吗?"船老大丢开楠竹篙,两手卷起了一个喇叭筒,嘴巴对着喇叭筒喊。
  "有!"回答很痛快,"老大,你躲开点!"
  话音刚落,一道尺把长的黑影像条飞天蜈蚣一样飞来,掉在甲板上,发出"嘣"的一声响。船老大走过去拾起,原来是一把插在刀鞘中的腰刀。他走进船舱,把腰刀递给曾国荃。
  一看刀鞘,曾国荃就知道,这是经过自己手发下去的腰刀。抽出刀来,雪亮的刀面上刻有两行字:"殄灭丑类,尽忠王事。涤生曾国藩赠。"旁边刻着编号:第壹万柒千贰佰陆拾肆号。
  的确是吉字营旧部无误!
  原来,曾国荃打下安庆后,从大哥那里将从壹万号起的腰刀铸造、发放权要了过来,由他一手支配。他的腰刀发放极滥,到了金陵攻下时,五万吉字营官勇,几乎有一万人得了这种刻字腰刀,遂把一个极高的荣誉弄得很不值钱了,大大违背了曾国藩的初衷。
  为防止意外,曾国荃只放李臣章一人上船来。灯笼、蜡烛一齐点燃了,船舱里灯火通明。李臣章上得船来,一眼见曾国荃威严地端坐在椅子上,忙趋前两步,纳头便拜:"前吉字后营左哨哨长李臣章叩见九帅大人!"
  "抬起头来!"曾国荃命令。
  李臣章把头抬起。曾国荃这下看清楚了,果然是吉字营撤散前夕已授参将衔的哨长李臣章!在这里见到旧部,也可谓他乡遇故知了。曾国荃心里高兴,丢掉了刚才摆出来的威严表情,恢复了不拘礼仪的本色:"起来,让九帅我好好看看你这个龟孙子!"
  李臣章听到这熟悉的带着亲昵色彩的谩骂声,满心高兴,立即从船板上一跃而起,走到曾国荃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九帅,七八年没有见到你老了,我们想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午后有几个兄弟在荻港镇上见到你老。我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来了。"
  "不错,你还没有多大变化,有三十了吧!"曾国荃抓着李臣章两只结实的肩膀,笑着问。
  "已满三十二岁,现在吃三十三岁的饭了。"李臣章的嘴巴咧得大大的,两颗大虎牙很刺眼。
  曾国荃又盯着他看了一眼,然后死劲地摇他的双肩,见摇不动,便抽回右手,握紧拳头,冷不防一拳打过去。李臣章微微晃动一下,立即又站得笔直。"好小子,还是当年吉字营的样子!"
  "九帅,你老的拳头可没有当年的力量了。"李臣章乐起来,"第一次我哥带我见你老的时候,一拳就把我打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还记得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曾国荃哈哈大笑起来。"坐下,坐下好好聊聊,这几年混得还不错吧!"
  李臣章挨着曾国荃身边坐下。王勇端来两杯茶。
  "拿下去,不懂事的东西!"曾国荃大声呵斥,"吉字营的勇士没有喝茶的习惯,上酒!"
  当王勇换上酒菜时,后面跟着惊魂刚定的纪瑞。
  "科四,你来见见李哨长。"曾国荃抬起手来,指了指儿子。
  李臣章见他穿着考究,试探着问:"是少爷,还是侄少爷?"
  "这是老大纪瑞。"
  "哦,大少爷。"李臣章忙站起行礼,曾纪瑞也弯了弯腰。
  "李老二。"喝了几口酒后,曾国荃以过去军营中的称呼叫李臣章,"岸上是些什么人,要不要送点水给他们喝?"
  "不要了。九帅,"李臣章凑过脸去,嘻笑着说,"卑职特为恭请你老到我家里去住两天,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老说。"
  "你家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只二十多里。卑职为九帅抬来了一顶空轿,先不知大少爷也来了,没有多预备一顶轿,好在有几匹马,腾出一匹来让大少爷坐。"
  "好哇,到你家去看看。"这一路来船坐得太乏味了,换两天口味也好。"纪瑞不会骑马,就让他坐轿,我骑马吧!"
  "那怎么行?"李臣章忙说,"我到镇上再叫一顶轿来。"
  "算了,我有四五年没有骑马了,也想骑骑。"曾国荃挥了挥手,"走吧,你带路,今夜上李府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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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唐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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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前湘军哨长与前太平军师帅成了异姓兄弟 
 
  火把队逶迤向南走去,李臣章和曾国荃并马前进。路上,他把这些年来的经历详详细细地告诉了老上司。
  打下金陵没有几天,李臣典暴卒。他抢来的大量金银财宝分别由几个心腹保管着,也没有来得及当面把这几个人叫到跟前来,与弟弟作个交代。李臣章问他们要钱时,他们都矢口否认。这些钱财本不是李家的私产,几天前还是长毛的,谁抢到手就归谁,李臣章也不好大肆声张,更不能告状诉讼,只好忍气吞声算了。过几天圣旨下来,李臣典封一等子爵,李臣章满心欢喜找到曾国藩,说哥哥临死前把他的儿子猴伢子过继了,现在应由猴伢子承袭一等子爵。由继子领赏的事,李臣典死前当面求过曾国藩,曾国藩也很怜悯,答应奏请。谁知李臣典的爵位不是世袭罔替的,朝廷不允。李臣章又空喜一场。
  没有多久吉字营裁撤,发了财的都急于回家当财主。李臣章的银子被别人夺去了,哥哥吃春药暴死的丑闻也渐渐传开,他不想回原籍受约束,便拉了一帮子弟兄在江湖上闯荡。
  虽说太平天国亡了,但长江两岸这些年一直没有安宁过,李臣章这班子兄弟在乱世中混得甚是得意。
  这一天,他们来到繁昌县境猛虎山。只见这里人烟稀少,峻岭连绵,林恶水冷,烟笼雾障。李臣章的弟兄们都怂恿他说:"不走了,就在这里长期住下来,把它当作梁山泊,李二哥做山寨之主,我们都做个山寨头领。"
  正说着,山道上冲出一队强人来,约有五六十人。内中走出一个黑脸大汉,抡起一把金背大砍刀,凶神恶煞地高喊:"识相的,留下买路钱!"
  李臣章对弟兄们笑道:"你们看看,这黑鬼倒问起我们的买路钱来了,岂不笑话!我们收拾他,占山为王吧!"
  说罢,两支队伍便在猛虎山下打了起来。双方势均力敌,打了半个时辰不分胜负。李臣章住手,说:"黑汉子,我好像认识你,你原是四眼狗的部下吧!"
  黑汉子也停下,说:"我好像也认识你,你是曾铁桶的部下吧!"
  原来,在安庆攻守的一年多时间里,李臣章和黑汉子多次交过手,故而认识,只是互不知姓名。李臣章说:"你眼力不错,我正是曾九帅手下的哨长李臣章。"
  那黑汉子也说:"我原是英王部下师帅瞿荣光。"
  "我跟你打个商量吧。"李臣章突然换上笑脸说,"我现在不是湘军了,曾九帅也开缺回老家了;你现在也不是太平军了,你们的英王也早死了。我们作对头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都是流落江湖的好汉。人生就只有这几十年,何苦结仇一世呢,我们干脆交个朋友如何?"
  瞿荣光是安徽人,咸丰七年投的太平军,那时正是天京内讧之后,拜上帝会的信仰已在太平天国内普遍失去,打仗的目的已变为单纯的升官发财求生存。瞿荣光虽在太平军中达四年之久,且当上了中级军官,却并没有多少革故鼎新的思想。安庆失守前夕,他卷带一批金银逃出城,后来纠集了几十个逃散弟兄,在猛虎山落了草。这时见李臣章武艺高强,一班子弟兄能打善斗,山寨正需要这样的人,于是和李臣章各自捐弃前嫌,对天盟誓,结成了异姓兄弟。又给山寨重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双义堂,即两支人马双双结义的意思。瞿荣光先到,当了大哥,李臣章坐了第二把交椅。学梁山好汉的样子,也来个英雄排座次。只是实在英雄太少,勉强排了十八个。后来,人员渐渐增加。这些人中有遭灾逃荒的农民,破产的小商贩,失业的匠人,更多的是打斗成性的丘八。丘八中有被裁撤的湘军,有开缺的绿营,也有逃散的太平军、捻军。人员增加到二百多个,头领也排到了二十六名。
  "糟糕!"听完李臣章的介绍,曾国荃心里叫起苦来:"这小子当了绿林响马,我怎能跟他进山?再说那个长毛出身的山大王,万一要加害怎么办呢?"但事已至此,半途返回,又失去了昔日吉字营统帅的威风。曾国荃颇觉为难。
  "李老二,你这个龟孙子,早不说清楚,你要把我骗进强盗窝?"曾国荃沉下脸来训斥道。
  "九帅,你老莫误会,我们不是强盗。"李臣章笑着解释,"我们这两百号人在猛虎山,依靠自己的本事是可以生活下去的。我们既不与官府为敌,也不与乡绅作对,只是遇到有走私的大盐商和其他不义之财,才偶尔下下手,且手脚干净,外人都不知底细。何况你老是半夜进山,下次再半夜出山,谁个知道!"
  "你那个拜把子大哥,他靠得住吗?"曾国荃问。他不自觉地按了按藏在皮袍子里面那把德国造自动连发手枪。
  "九帅,这个瞿大哥,你老就放一百个心。今天他听说我请你老,满口答应。他称赞你老是个英雄,又说我们要好好巴结你老,日后万一打起官司来也有个后台。下山时,他已吩咐杀牛宰猪,这会子怕早已准备好了。"
  曾国荃心里冷笑着,不再作声。又走了几里路,李臣章指着半空中几堆篝火,对曾国荃说:"九帅,双义堂里燃起了欢迎的火堆,我们上山吧!"
  山道上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小喽罗持着火把在那里照明。来到半山腰时,瞿荣光带着十来个小头领,正在那里列队恭候。李臣章老远就喊起来:"瞿大哥,曾九帅来了!"
  瞿荣光对着前面的轿子便要行礼,李臣章乐得哈哈大笑:"错了,轿里坐的是大少爷,九帅在这里哩!"
  边说边扶着曾国荃下马。瞿荣光走上前来,说:"叩见曾九帅大人!"
  一边就要下跪。曾国荃忙扶起:"瞿大哥不必客气。"
  曾纪瑞走出轿,见四周都是黑黝黝的高山,风吹着树木发出怪叫,火把下的汉子们个个面目狰狞,他又害怕起来,便瑟瑟地紧靠着父亲身边站着。众人簇拥着曾国荃父子进了聚义馆。大厅里的柱子上到处插着火把,火把底下有五六张八仙桌,桌上堆满用海碗装的鸡鸭鱼肉,喝酒的杯子有茶碗大,桌边的酒坛子有人的肩膀高。
  瞿荣光请贵宾上坐。曾国荃骑了二十多里的马,肚子也饿了,眼前的情景又使他想起当年吉字营夜宴的壮观,不觉豪兴大发,竟然和这些当今的梁山好汉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得兴起,他干脆和瞿、李等人划拳赌输赢。天将放亮时,双义堂的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曾国荃也被人扶进里屋睡觉。只是大少爷曾纪瑞不习惯这种气氛,不能多饮多喝,因过于疲劳,也倒床睡着了。
  这一觉直睡到未初,曾国荃才醒过来,瞿荣光、李臣章早已恭候多时了。盥洗完毕,便陪着他观看山寨。
  昨天半夜上山看得不清楚,这下方才看明白,原来这猛虎山果真是山高林密,形势险峻。通向双义堂的仅一条小路,被几道木栅石滚把守得万夫莫开。间或在林木之间可见几栋全是木头树皮盖就的房子。瞿荣光说,那是弟兄们住的地方。
  远远地看见几个女人在房子边晒衣服,曾国荃奇怪地问:"山上有百姓住?"
  "没有。"李臣章答。
  "那何来的女人?"
  "弟兄们的妻室。"瞿荣光答。
  "这些女人也愿意到深山里来?"
  李臣章望了瞿荣光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大半部分都是掳来的。开始我们不准,后来想没有婆娘拴不住弟兄们的心,也就算了,只是叫他们不要抢有夫之妇,拆散别人的家庭。"
  李臣章等着曾国荃的教训,谁知九帅笑着说:"没有婆娘,如何传宗接代?不掳,又哪来的婆娘!"
  李臣章想,过去九帅带兵只问打仗,不问其他,现在依然这样的通情达理。他觉得九帅这样的统帅实在是好。瞿荣光见曾国荃如此态度,更是大出意外,不禁从心里喜欢起来,说:"九帅英明!"
  "砰,砰!"三人正说得高兴,不远处突然传来两声枪响。
  曾国荃惊问:"这是什么事?"
  瞿荣光笑着说:"不要紧,这是弟兄们在围猎,兴许是遇见了老虎、豹子什么的,一般的野羊、野兔,都射箭,不打枪。"
  话音刚落,林子里传出一片欢呼声。李臣章说:"刚才这两枪打中了。"
  三人沿着山道边走边看。前面一个小亭子里,喽罗们已摆好了酒菜。瞿荣光说:"请九帅在这里小酌两杯,大少爷那里,我已安排人侍候了。"
  "好,好。"曾国荃高兴地答应。面对着崇山峻岭喝酒谈天,是他最惬意的事。
  三人进了亭子,在木凳子上坐下来。曾国荃在二人陪劝下,开怀畅饮,谈笑风生。瞿荣光看在眼里,心想:"这个宫保伯爷的身上,书生气只有两分,绿林味道倒占了八成,与传说中的他的大哥相差得太远了!"瞿荣光就喜欢这样的人。
  他满斟一杯酒递给曾国荃,说:"我瞿荣光今天能在猛虎山与九帅相会,真是三生有幸。日后九帅若有急难之事,只要一纸书来,我决没有二话!"
  曾国荃听了高兴,说:"你们也都是豪杰之士,九爷喜欢与你们这样的人交往。"
  大家都喝得四五分醉了。曾国荃问:"你们就在这里一辈子了?"
  李臣章红着眼睛答:"除非今后九帅要我们下山,不然,我们就在这里快活一辈子。"
  "你们两百多人有刀有枪的,啸聚山林,总不是好事,难道就不怕今后官府找你们的麻烦?"曾国荃毕竟不是绿林好汉,他从爱护的角度提出了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九帅,你可能还不知道,光安徽一省境内,像我们猛虎山这样的人马,少说也有十起八起的,我们还只算小买卖,多的有五六百!"瞿荣光边嚼鸡腿边说。
  "官府也不要紧,有这个给他们!"李臣章笑着放下筷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合成一个圆圈。"繁昌县衙门上上下下我们都打点了,光县太爷一人就给了五千两银子,他何苦得罪我这个财神菩萨。"
  瞿、李的答话使曾国荃大为吃惊:安徽的混乱一点不亚于湖南,大哥的吏治,看来也并没有收到成效。湖南、安徽如此,其他省也好不了多少。官场上下成天喊什么中兴、中兴,真是笑话!
  这时,一个喽罗走进亭子禀报:"大头领、二头领,白眼狼回来了,事情办得很顺利。"
  "知道了。过两天,老子赏他个满意!"瞿荣光挥挥手,喽罗走了。
  "你们又干了什么好事?"曾国荃笑着问。
  "小事一桩。"瞿荣光给曾国荃递来一条羚羊腿,说,"庆丰村有一个大户,为富不仁,乡民们都恨他。白眼狼带几个弟兄绑了他一票,捞了一万两银子,为百姓出了口气,又为山寨捞了一笔钱。"
  "你们也要知道收敛一下,一味干下去,闹大了,不是繁昌县令能遮掩得了的!"曾国荃啃着羚羊腿说。
  "九帅,你老不是别人,我跟你老说实话吧!"李臣章右手抓起左手衣袖往嘴巴上来回擦着,弄得袖口油晃晃的。他正正经经地说,"九帅,这满人的气数已尽了,江山坐不久了,我们不怕它了!"
  "你有什么根据?"接话的曾国荃的态度是那样的平静随和,仿佛他与血战长毛,拼死保卫皇上江山的往事毫无联系,而是那种来自飞鹰岭、蝙蝠洞、仙女峰上的好汉强人。瞿荣光颇觉意外。
  "早两个月前山上来了一个做生意折了本的小商人,他在北京做过半年生意,亲耳听人说,太后年轻,守不住寡,后宫里常可听见婴儿啼哭,那是太后的私生子。又说小皇帝人还没变全,就由太监带着,偷偷溜出宫外逛八大胡同。九帅,你老看,这样的太后皇上,还不是亡国的象征!"
  "不要乱说。"这些话,曾国荃早就听说过,但由李臣章的口中说出,他仍感惊讶:这样偏僻山坳里都传说这种新闻,可见全国会有多少人知道!出于多年养成的习惯,他需要在一般人的面前维护朝廷的尊严。
  "不是乱说,九帅。"瞿荣光嘻嘻地笑着,"那个兄弟讲,北京的老百姓都知道。娘偷人,儿嫖娼,这样的皇家还有什么脸面,他的江山还能坐得久长吗?弟兄们都说,更大的内乱马上就要到来,天下大乱,我们就好过!"
  "暂且不讲京师的事。"李臣章说,"眼下明摆着的两件事,就足可证明满人混不长久。一是繁昌县太爷,我们用五千两银子就买通了,这样的贪官稳坐衙门。二是九帅这样劳苦功高的大臣,却受人排挤,开缺回籍。世界如此不公平,这难道不是亡国的预兆!"
  这后一句正说到曾国荃的心坎上,他愤愤地骂起来:"这天底下尽是他娘的坏人当道,好人受气!"
  "正是这话!"李臣章忙点头,"卑职想天下大乱后,一定是九帅和老中堂出来收拾残局,到那时我们猛虎山全体弟兄都听九帅和老中堂的。"
  "我们都听九帅的调遣。"瞿荣光立即接着说。
  这时,曾国荃才明白李臣章深夜请他上山的真正目的。他毕竟不是想与朝廷作对的绿林响马,心中隐隐担心起来。他漫声应道:"行呀,一旦有事,我一定派人来猛虎山找你们。"
  "弟兄们都仰仗九帅大人的提携!"瞿荣光、李臣章一齐说。
  三人又一起喝了一阵子酒,便起身离开亭子,又到一些关卡之地看了看。瞿荣光请曾国荃赐教,曾国荃也随时指点一二。待到天黑时,曾国荃告辞,瞿、李苦苦相留。曾国荃说:"我有要事去江宁见大哥,二位情谊已领了,以后再相会。"
  见实在留不住,瞿荣光捧出百两黄金相赠,曾国荃谢绝了。于是李臣章捧出一个大布包来,说:"九帅不收黄金也罢,这包土产,请你老一定收下。"
  "什么土产?"
  "布包里有两张虎皮,连头到尾没有损坏一点,是这几年打得的两只老虎身上剥下的。原是留着我和瞿大哥用,现送给九帅一张,另一张请转送给老中堂。还有一张灰狐皮送给大少爷,做一件坎肩。"
  曾国荃打开布包,只见烛光下两张金毛虎皮闪闪发光,心里十分喜爱,笑着说:"谢谢你们的重礼,我和老中堂收下了!"
  双义堂大坪中停着两乘轿子,前前后后簇拥着百多个手执火把的大汉,跟昨天夜晚一个样。曾纪瑞见此情景,又胆怯起来,忙钻进后面的轿子。曾国荃走到轿边,对瞿荣光说:"只留四个弟兄举火把照明,另请李老二陪同,其余的人全部不要下山。"
  "这怎么行,太冷清了。"瞿荣光不同意。
  "瞿大哥,你是要把我上猛虎山的事,让繁昌县官场都知道吗?"曾国荃沉下脸来。
  "不是这个意思,九帅!"瞿荣光急着分辩。
  "既然如此,那么请李老二带路,我们下山吧。"曾国荃说着,掀帘进了轿子。
  李臣章和四个小喽罗把曾国荃父子送到江边,天尚未亮。
  正要抱拳告别时,李臣章突然对他的老上司说:"九帅,我告诉你老一件意外事。"
  "什么事?"看着前吉字营哨长那副神秘的样子,曾国荃兴趣顿生。
  "九帅,你老绝对想不到,康福没有死,他还活在世上。"
  "你说什么?"曾国荃惊讶起来,"康福没有死?你听谁说的?"
  "前不久,他还和你老一样,在我们猛虎山做了几天客。"
  李臣章十分得意,一不小心就露出了曾国荃夜上猛虎山的事,令这个九帅大不快,好在船上的人都睡着了,听不见。
  他沉下脸来训道:"你这个龟孙子,九爷到你府上的事,以后若再对人提起,当心你的舌头!"
  李臣章下意识地伸伸舌头,忙说:"一时忘记了,回去后就用线把这个鸟嘴巴锁起来。"说着又做了个鬼脸。
  "不要油腔滑调了,康福现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就住在东梁山脚下。"
  "东梁山就在江边,我去找他。"说完转身上了跳板。
  曾国荃与康福的关系,虽不能与曾国藩与康福的关系相比,但也是很密切的。他感激康福几次救大哥的性命,也看重康福的才干,在打金陵的关键时刻,他甚得力于康福的帮助,何况他知大哥对康福之死惋惜不已,现在得知康福没有死,且就住在长江边,他怎能不去寻找!
  "康福现已改名叫康伏,就住在玉溪桥,好找!"当曾国荃踏上甲板时,李臣章又大声作了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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