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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6章 :糟糠之妻

  刘秀整个人被悲哀笼罩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他只是沉痛地看着阴丽华,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定都雒阳后,他迫不及待地命傅俊连夜去淯阳接她团聚,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与她之间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当初娶郭圣通时,他心中明白她会怨他会恨他,却不曾想到,她会以今日这般疏离与卑微之姿态待他。

  “丽华,你一定要这样么?”

  阴丽华伏地,“贱妾惶恐。”

  刘秀闭了闭眼睛,慢慢地转身离去。

  阴丽华看着他颓败的背影,孤寂而痛楚,忽然泪如雨下。

  这样的折磨,谁又比谁好过了去?

  可是,她并不是有意的,她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伤害他。只要他一开口,她便总也忍不住出言伤害,似乎是只要他难过了,她的心便会好过一些。她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仍旧是没有改变的,她知道她在他心中仍旧是重要的,所以她也知道,她这样做才会真正地伤到他,这便是她对他的报复。

  哪怕将来尘归尘,也要伤他一回。

  未曾见面的时候,怎样都能忍下去,可是见了面,却又变得如此的歇斯底里。

  将脸埋入双手。

  阴丽华你疯了么?

  自刘秀称帝至阴丽华入宫,刘秀虽立阴、郭双贵人,但南宫却始终是有帝无后。且后宫体制的后妃十四等业已被他斫雕为朴改为五等——六宫称号,唯皇后、贵人,自皇后以下,只贵人金印紫绶,两者得享爵秩,可享俸,而此二等以下,另置美人、宫人、采女三等,并无爵秩,岁时赏赐充给而已。

  初时郭圣通便是随同刘秀一同定都雒阳,幸南宫的,后宫一切用度事务,便也是由她一手打理,刘秀没有因阴丽华的到来而有更改的打算。但对于西宫,郭圣通却并不多问,且还每日晨起必到西宫问安,举止落落大方,言行甚为得体。与阴丽华的漠然相比,她在宫中可算是甚得人心了。习研撇着嘴在阴丽华耳边念叨这些的时候,阴丽华却只是淡然一笑,心中再明白不过。郭圣通并非皇后,虽明着是管理后宫,但如今她阴丽华盛宠,她若敢去管她,岂不就是欺到刘秀头上去了?

  这位郭贵人,不过是在避她的锋芒而已。

  “不知道大哥和兴儿怎么样了……”

  习研道:“姑娘进宫的时候,大公子叮嘱奴婢要好生照料姑娘,说皇宫之中不比阴家,姑娘要凡事谨慎小心,一切皆一个‘忍’字。大公子是被陛下封了骑都尉的,姑娘不必担心。而二公子跟着大公子,想来也必不会差了。”

  一切皆一个“忍”字?阴丽华苦笑,可不就是。她现在是皇帝的后妃,而阴家也便成了外戚之家了,托于掖庭,她在宫中有任何的行差踏错,便是要连累整个阴氏家族。只是,要她去讨好刘秀以媚邀宠,她却也是做不到的。她本已这样一低再低地微贱了下去,若再要她行以卑贱之事,要她如何活得下去?

  习研跟了她十数年,单看她的脸色自然也猜到她心中所想,便笑道:“姑娘想歪了。大公子要姑娘忍,并非是为了阴家,而是为了姑娘自己。”

  她对着傅弥笑了笑,傅弥知道她有话要单独与阴丽华讲,起身欲退开,却被阴丽华拦下了,“我从未将你当外人看待,你不必回避。”

  习研便又向傅弥致歉地笑笑,并非她过于防备,而是阴识的这一番话乃揣摩圣意之言,原也是不可向外人道的,若是给旁人知道,即便不惹出是非来,传到刘秀耳朵里,却也必然是个祸根。只是阴丽华如此信任傅弥,她便也不好再避开她,便道:“大公子不便与姑娘相见,只有一句话要奴婢转告姑娘。大公子说道,眼下形势已是十分明确,陛下手下众臣虽南阳居多,但兵权却多在河北众将手中。如今陛下称帝不久,江山不稳,郭贵人又身份特殊,陛下轻不得。而真定王却已成陛下心腹之患,以陛下之心思,必难容他。而陛下一旦真下定决心除掉真定王,便势必要抬高郭贵人以安河北诸将之心,所以,这后位,姑娘争不得。”

  阴丽华垂眼,大哥所说的这些,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最近她的心思全在刘秀的身上,又变得混乱不堪。有关朝外的这些事情,便没有大哥想得这般透彻了。争?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与郭圣通去争这个后位,她并不在乎这个后位,不过是自己意难平罢了。

  “连你们也觉得我想争后位?”

  再看向两人的脸色,傅弥微笑摇头,习研则一脸的理所应当。

  习研道:“姑娘本就是陛下的嫡妻正室,皇后之位,何须用争的?它本就是姑娘的!”

  阴丽华苦笑,“傻习研。”

  到底是不如傅弥看得透彻,可不就是傻么!哪怕她曾是嫡妻正室,现下也已是与郭氏一般的贵人了。贵人不是皇后,是妾,她已经易妻为妾了。若说争,要她拿什么争?这个后位,她根本不用争,既便是她争来了,也不一定能够坐得稳,前朝许皇后的结局,还不够悲惨么?与其如此,不如不争。更何况,她也不屑以卑贱的姿态,与另一个女人争正妻的位置,这种事情她阴丽华做不来。

  她与郭圣通不同,她没有孩子,可以不必为了儿子去做些什么,也许她将来会有儿子,为了儿子会争这些,但至少现在,她不会。郭圣通想争后位,不过是因为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真定王,而且她还为他生了第一个孩子,还是个儿子,就如同她那日刻意说与她听的“皇长子”一般。没有错,她生的是皇长子,不管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一旦这个皇长子立为太子了,那便是国之重器。而她这个曾经的正室阴丽华,却是真真正正的身无靠山,一无所出。

  唯一的靠山也不过是刘秀暂时的万般宠爱,然而,这些宠爱不论如何也抵不过臣民们的一句“无子”。

  身无凭借,如何去争?

  大哥说的没有错,刘秀虽当了皇帝,可看看这江山何曾稳固?称帝的又有多少,以如今这四方割据的形势,她又怎能为了自己的私情而置刘秀于不顾?为了这辛苦打下来的半壁江山,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如今是绝不能半途而废的!

  她不想落个许后的结局,更不想毁了刘秀的江山。

  殿外忽听黄门高唱:“陛下驾到——”

  守在外头的宫女忙进暖阁,“贵人,陛下来了。”

  阴丽华淡淡地应了一声。

  傅弥忙着与习研打理她的发钗衣襟。正忙着,刘秀走了进来,阴丽华将抄手递给习研,下榻欲跪拜,却被刘秀一把拉了起来。

  暖阁内一众人忙悄悄退了出去。

  阴丽华任刘秀环住她,却不知为什么,不想再挣开他,行跪拜之礼。

  “陛下,贱妾……”

  “丽华,一会儿,就一会儿……”

  阴丽华一怔,忽然心里升起一股浓烈的心酸之意,眼眶微红,几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了。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只一心醉于稼穑的刘文叔了,他是帝王,江山这般的混乱,他为此日夜寝不安榻,食不知味,劳神劳力,而她却每日只顾与他怄气,使他伤神,当初容下了他停妻再娶,为的不也是使他更好么?怎么这个时候,偏就忍不得了?

  手慢慢环上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低语:“你若是累了,便歇息一会儿吧!”

  刘秀因她这一个动作与忍不住关心的一句话,便将她搂得更紧了,语气里的疲色一扫而空,笑了笑,才道:“不能歇息,还不能歇息。”

  阴丽华便不再多言了,哪怕已经心软,却也难做回当初的亲密无间与相依为命了。

  只是她却不知道,她只这一点点的软化,却已经让刘秀欣喜了。

  “丽华,”他抱着她坐在榻上,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是我让你受尽了委屈,你怨我恨我都可以,但是丽华,求你,不要再用那样卑微的姿态来对我。”他眼睛里闪过痛楚,抓着她的手抵着自己的胸膛,“我这里会痛,很痛。”

  阴丽华微扬嘴角,扯出一抹笑,“是我的错。”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错都在我。”

  阴丽华微叹:“……我会学着接受,会努力让自己将心放开,不让自己再刺痛你。我怕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刘秀黯然,“你仍旧不肯原谅我……”但却又舒眉一笑,“不过不要紧,至少以后,我在你身边。”

  阴丽华默然。若原谅一个人这般的容易,那么那些被刻在了骨子里的怨恨又算什么呢?那些肝肠寸断的疼痛就如此的不值一提么?

  “可是你知道么,丽华?”他慢慢摩挲着她鬓角的发,低语,“你知道我在鄗城登基时,曾回过头去看我的身后,你不在我身后,原本所有的雄心与喜悦,在那一刻便都无味了。风自四面吹过来,所有的人都在欢欣,我却觉得满心寥落。你不在我身边,所有的喜悦便都变成了苦涩。”卑微时的执意相随,难过时的不离不弃,恐惧时的相依为命——让他曾在心中发誓,要给她一切。若有危难,便远离她;若为人君,必要她与自己同登高处,受人朝拜。

  两年的分离,想一想,除了给过她那些她从不曾承受过的悲伤与伤害外,便再也不曾给过她什么。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她不曾嫁给他,而是嫁给了旁人,也许,她便永远都不会承受那些苦难了吧?

  只是想到最后,却只剩满心的苦涩。

  怀中的她比当初嫁给他时,纤弱了许多,手下的双肩瘦骨伶仃,消瘦的双颊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大了。

  她遭受的这些苦难,都是他带给她的。

  但她却是明白的,日后,她仍然要这般委屈下去。

  是他的无能,才会使她这般委屈,她怨她恨,他如何再去求她的原谅?

  阴丽华的眉头紧了紧,睁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只盯着案几上足银赤金的熏笼里散出的袅袅白烟看着,努力将眼睛里的雾气眨掉。

  刘秀叹息:“丽华,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啊……”

  阴丽华忍得狠了,颤抖着嘴唇,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咬住下唇,让自己努力镇静下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我只盼你能一生都记得才好。否则,我便真的要永远怨恨你了。”

  刘秀黑沉沉的眼睛幽深如古井,定定地与她的相对,眼睛里的那些坚定只是在告诉她:恩爱两不移。

  阴丽华垂下头,太多的柔情百转与利益权衡之下,终于下决心退步。跌跌撞撞至今才明白了许多,如今她与他不再是平凡之家的布衣夫妻,而是帝王与姬妾,身后站着太多的共同的与不同的利益攸关者,太多的事情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哪怕他们是夫妻,却也不得不在这些残酷的现实面前低头。

  自此,他们夫妻一体,要为这座疮痍满目、战火纷飞的江山付出一切。

  刘秀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细细抚着她手心里的那道疤,“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阴丽华低眉,笑了笑,“不小心,伤的。”

  刘秀长叹,紧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鬓角,压抑着低语:“你们瞒我瞒得好苦啊!”以至于在他得知此事之时,几乎失控杀了邓禹。

  阴丽华想了想,“这两年,你有你的伤,我有我的痛,我们彼此却都不知道。我在傅弥到我身边之后,才知道原来你在漆里舍娶……之前,也曾吃过那般的苦,受过那般的罪。心底里的那些怨恨与不谅解便也在一瞬间都烟消云散了。那时我想,若我在你身边,也许,我也会如邓禹或表哥他们一般,逼迫你去娶郭贵人吧?我们……还有跟随你的那些人,那时,我们一同走上的是这条不归路,便只得往前走,回不了头的,若是回头,便是送命。若你不娶,只怕那时,我也会与你仳离吧?你心中的苦比我多,那时,若你执意不娶,兄弟与族人,那么多为了你,为了这座江山送了命的人,只怕便都不会原谅你。其实我知道,我才是最没有资格怨恨你的那一个。”

  “是以,你心中才会怨恨刘文叔,而谅解皇帝陛下,是么?”这便是他的妻子阴丽华,她总能想得透其中的许多利害关系,包容并理解,只是那颗心却也随即隐藏了起来,只留给活在她回忆里的布衣刘文叔,而并非是如今坐在她眼前的皇帝刘秀。

  “……至少,你不负天下。”

  “但却负了你,不管你何时原谅我,丽华,”他揽着她瘦弱的肩,慢慢地揉着,一字一句,“吾只愿不负江山不负卿。”

  阴丽华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心底叹息。不负江山不负卿,该是多难得啊!原谅,原谅,他执拗于她的原谅,她执拗于他的另娶,谁比谁更难过?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只是,做到一个“恕”字,谈何容易?

  殿外北风紧,殿内却是静谧的,宫女内侍均不敢出声,暧阁里只余他二人的低低私语,熏笼内燃着龙涎香,祥和,安然,却也是刘秀与阴丽华重逢以来,处得最平和的一次。

  暖阁外,傅弥突然低声叫道:“陛下。”

  刘秀不动,“何事?”

  傅弥顿了一顿,声音不高不低,平静地道:“郭贵人身边侍女求见陛下。”

  阴丽华垂下眼睫,一点点撤离刘秀的怀抱。

  刘秀一把按住她,不许她离开,边淡淡地道:“宣。”

  不一时,有侍女的声音自暖阁外响起:“陛下,皇长子殿下突然呕吐啼哭不止,郭贵人担心不已,命奴婢来请陛下去看看皇长子。”

  刘秀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怎么会突然病倒?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侍女道:“奴婢不知。郭贵人请陛下下旨宣太医令。”

  刘秀转脸看向阴丽华。

  阴丽华嘴角突然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来,清亮的眼珠益发的澄静如练,只是隐隐带着些冷意。她抽出自己的手,离开他的怀抱。

  “陛下快去吧,”稍顿,复又加了一句,“皇长子为重。”多么老套的招式啊,可却是自古以来女人争宠百试不爽的一招。

  刘秀深深注视着突然又疏离的她,忽然感到无力,这种无力感堆积在心头,他却不知该如何去安她的心。他是刘秀,他征服了这大汉朝的半壁江山,他自信还有更多的能力去征服这整个江山天下,可在阴丽华疏淡的目光下,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因为他必须要去看望他的皇长子与他的另外一个女人。

  阴丽华既下定了决心不再令刘秀为难,便静下心来安安分分在西宫做她的阴贵人了。对刘秀她不亲不疏,对郭圣通她不冷不淡——要她笑脸相迎与之亲密无间,那是绝无可能的。

  刘秀亦不敢做此奢望,阴丽华做此让步已是委屈之极,他也不忍心逼迫她再赔出笑脸来。

  如此,已是很好,若要她完全打开心结,还需要时间。

  “贵人,傅大姐姐回宫了。”

  宫女躬身来禀,阴丽华抬起头,傅弥已经进了暖阁了,行礼道:“贵人,奴婢回来了。”

  阴丽华微露笑意,“快起来吧!”

  “诺!”起身跪坐于阴丽华身侧。

  “你嫂嫂身子可大好了?”

  “劳贵人惦记,家嫂问了药后已好转了许多。她还让奴婢谢谢贵人呢!”

  阴丽华不解,“谢我什么?”

  傅弥笑道:“谢贵人恩准奴婢回府探望兄嫂啊!”

  阴丽华也笑了起来,“你回去家里原是应当的,你是傅府里的姑娘,是傅侍中的妹妹,能因着往日的情分进宫陪我,我已是十分感动了。毕竟当初,他将你送往长安救我,便是拼了你一条命去的。”微叹,又道,“你们傅家对我有恩德,我记在心里呢,亦从来不曾将你当奴婢看待过,再说了,如若真因此而耽误了你的终身,又要我如何对得住傅大人?”

  傅弥微窘,说话也不如往日的沉静利落了,“……兄嫂是有这个意思,只是……奴婢不想。”

  “为什么?”

  想起去长安救阴丽华之前,那人绝然与忧心的眼神,她心头微微一黯,强笑,“奴婢不愿罢了。”

  阴丽华淡然地笑了笑,“只怕你是还没有找到称心合意的人吧?不愿也罢,只等将来你找到了,便离开这宫里吧!”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傅弥,能嫁人,便比留在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中做奴婢强。你知道,我多想给习研找个好人家嫁了啊!”

  习研脸色一慌,扯着阴丽华的衣袖急道:“奴婢哪儿都不去,谁都不嫁!奴婢就守在姑娘身边!”

  阴丽华忍不住叹道:“傻习研!”

  傅弥却正色,“贵人待傅弥的一片心,傅府阖府莫不感恩。贵人要放奴婢出宫,便等将来再说吧!”稍顿,侧着看了看守在远处的宫女们,道:“你们且先行退下。”

  傅弥既是傅侍中的妹妹,又是当初刘秀亲点给阴丽华的女婢,身份自与旁人不同。且又加上阴丽华宠盛,连带着傅弥与习研在宫中也颇为黄门宫女们所礼遇。听她这样说,几名宫女均垂首唱诺,慢慢地退了出去。室内中余阴丽华与傅弥、习研主仆三人。

  “贵人,陛下已有封侯之意,分封列侯,有功者二十人,骑都尉亦在受封之列。且,陛下决心已定,真定王必诛!”

  阴丽华看着傅弥,表情不动。

  傅弥咬咬牙,“贵人,陛下此举,再明显不过。那就是要立您为后!”

  “这些,”阴丽华停住,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又道,“都是傅侍中告诉你的?”

  “不,大哥只隐晦地向奴婢提过陛下有封骑都尉为侯之意和不欲再隐忍真定王之心。其余的,均是奴婢的猜测。”

  阴丽华点了点头,默然道:“既然是猜的,便做不得真,我们且先冷眼看着吧!”

  傅弥点头,闭口不再提此事。

  冷眼看着,那便冷眼看着吧!

  而对于封侯之事,到了次日,也就是建武二年正月十七,刘秀便下诏曰:“人情得足,苦于放纵,快须臾之欲,忘慎罚之义。惟诸将业远功大,诚欲传于无穷,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其显效未詶,各籍未立者,大鸿胪趣上,朕将差而录之。”

  刘秀将三年来那些跟着他南征北战的有功之臣均封为侯爵,而梁侯邓禹、广平侯吴汉均为四县封地,而自古帝王封诸侯均不逾百里,刘秀如此做法,已是不合法制。

  博士丁恭提出异议:“古者封诸侯不过百里,强干弱枝,是以为治也。今陛下封梁、广平二侯为四县,不合法制。”

  但不料想却遭刘秀反驳:“古之亡国皆因无道,却从未闻有因功臣封地多而亡国者。”

  清清淡淡一句话,直让丁恭语塞。

  而阴识也果被受封了阴乡侯,但不刻,却又要增加阴识的封地,以嘉许其战功。又命阴兴为黄门侍郎,守期门仆射,典将武骑。

  刘秀退朝回到后宫,阴丽华面对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从未曾向他为宗亲求过爵位,她的兄弟是何等样人,她心里最清楚不过,大哥与兴儿向来不是热衷功名利禄之人。而大哥之志,从来不是功名争战,乱世之中也只愿保护家人平安而已。刘秀如此大肆封赏,要大哥如何对待?

  以阴识的性子,只怕……她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

  果然,未过多久,殿外黄门来报:“陛下,阴乡侯求见。”

  阴丽华双手一抖,大哥?自她入宫之日起,便未曾再见过大哥一面,听到他来,她下意识地便站起来想往外走。

  傅弥一把拉住了她,低叫:“贵人!”

  她这才意识到还有刘秀在。侧头,才发现刘秀正含笑望着她。

  她脸微一红,退后两步,站到他身后。

  刘秀拉过她的手,与她并肩站了,才道:“宣。”

  不一时,阴识即至,仍旧是那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长身玉立,宠辱不惊,叩首,朗声道:“臣识拜见陛下、阴贵人。”

  阴丽华下意识要冲过去扶他,傅弥却在她身后死死拉住了她。她心中悲苦,连呼吸都是颤抖的,那是她的大哥,那是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大哥啊!

  刘秀含笑,单手虚扶,“阴乡侯请起吧,自家人不必拘礼。”

  阴识却仍长跪不起,道:“陛下,天下初定,将帅有功者众,臣托属掖庭,仍加爵邑,不可以示天下;此为亲戚受赏,国人计功也。”

  阴丽华抿紧了嘴角,定定地看着阴识,这才是大哥……这才是大哥的性子,多禄不受,多功不贪,宁隐乡野,不站人前。

  刘秀直直看着长跪不起的阴识,黑沉沉的眼睛里幽深不见底,过了一时,才又微笑,“阴乡侯不必过于自抑,朕此封赏皆以论功而立,实为你应得。”

  阴识又一叩首,伏地,“臣惶恐,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秀道:“朕说了,你应得。”

  “陛下!”

  刘秀不收回封赏,阴识便跪地不起,刘秀看了看身边脸色苍白的阴丽华,终于道:“阴乡侯,你先起来,莫要使你妹妹为难,此事,朕再议。”

  阴识再叩首:“诺,臣多谢陛下。”

  阴丽华终于甩脱傅弥,快步过去搀扶阴识起身,不想却被阴识制止:“贵人此举,不合法制。”

  阴丽华扯住他的衣袖,忍不住低喊:“大哥!”眼睛里雾气弥漫,滚了滚,似乎就要落下泪来。若说易妻为妾,让阴丽华感觉被背叛的卑贱,那此时阴识对她与刘秀二人的长跪不起,便是一种深深的屈辱了。这样一种屈辱感让她连身体都颤抖了。都是她!是她一步步将阴家拉进这个朝局来,若非如此,大哥又如何会有在刘秀面前谦卑到卑躬屈膝的一天?

  阴丽华的样子,刘秀看在眼里,眉峰微动,忍住叹息道:“阴乡侯,朕说过,这里都是自家人,你不必拘礼。你是丽华的大哥,长兄如父,你这般,可不是要使她为难么。”

  “诺!”阴识不再坚持,便顺从阴丽华的力道,任由她扶着站起了身。

  自阴丽华入宫起,每日郁郁不乐,刘秀心知她有心结,亦是需得有人劝解才行,而阴识是她兄长,阴丽华对他自幼便甚为依赖,让她见见他,倒也并非坏事。

  “阴乡侯便先留下陪丽华叙叙家常吧!”说完便先行离开,去了宣德殿。

  刘秀离开,阴识也自在了些,阴丽华拉着他坐在榻上,低头不语。

  阴识看着她的样子,突然问:“可是后悔了?”

  阴丽华摇了摇头。

  “既然不后悔,那为什么总是这副样子?”

  “当初……”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想过最后会变成这样。大哥,我真的没有想过我和他,会变成今日这样……”

  “是啊,”阴识点着头,眼瞳沉静,漆黑幽深,“谁也没有想过,当初那个一心醉于稼穑的刘文叔,会成为如今神鬼莫测杀伐狠戾玩弄权术的皇帝陛下。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刘秀,不用学,就可以将帝王之术玩弄自如。”

  阴丽华却又忍不住替他开解:“他为这座江山失去的太多了,他必须变强,才能守得住这些他仅剩的,用他族人兄弟的命换来的东西。”

  “是啊,他是变得很强,”阴识神情淡淡,但一字一句地,“强到让所有曾轻视过他的人,心生战栗;利用过他的人,自食其果。”

  阴丽华想了想,“大哥是说……真定王?”见阴识不点头也不摇头,“大哥如果猜错了呢?文叔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毕竟刘扬是郭贵人的舅舅,他就是看在郭贵人的面上,也不会。更何况,当初是刘扬拥兵十万助他脱困,他……”这些话,连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刘秀的心思,还有谁会比她更了解么?

  阴识突然冷笑,“就是因为他是郭贵人的舅舅,更是因为他拥兵十万。这样的外戚,不论放在哪个帝王的身上,都必不容他,更何况是刘秀?真定王自恃拥立有功,手握大权,自你入宫后便一直暗中向刘秀施压,要他立郭贵人为后。当初在漆里舍他娶郭贵人便不是出自本愿,现在刘扬又逼他立郭氏为后,羽翼早已丰满的刘秀如何还能再忍他?即便是他无法如愿让你当上皇后,但刘扬想当霍光,也得先看看刘秀是不是孝宣皇帝!”

  阴丽华扯起唇角,露出一个苦笑来,“这是我一早就知道了的,大哥不必劝,妹妹虽然不及大哥的聪明才智,但眉眼的高低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杜陵遗训犹在,我又怎能不怕?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同她争这个后位,也更加不能争,更何况,要立谁为皇后,他心里早就定下来了,不是想争就能争得来的。他之所以拖到现在仍不立后,不过是因为他想给我一个交代,想得到我的谅解。”她死死皱着眉,眼睛眨了又眨,努力将里面的雾气眨掉,“可是大哥你说,我能不谅解他么?我不能,因为他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而我却没有不谅解他的理由。如果不谅解他,我甚至对不起那些死了的人。”

  阴识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轻柔而怜爱,但面上却含着森然的严肃,“丽华,你已经嫁人了,长大了,我不在你身边,家人都不在你身边。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大的委屈在等着你,你告诉大哥,现在这些委屈与难过,你能承受么?”

  她苦笑,“之前那么难过都过来了,还能有比那更难过的么?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呢?”

  阴识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微笑道:“这才是我阴识的好妹妹。记住,只要是你还能够承受的,那些就不叫委屈难过。”稍顿,“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杀刘扬么?”

  阴丽华略点点头,“我这些日子心思虽乱,但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大哥你先说说看。”

  阴识长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负手走了几个来回,“其一,现在跟在他身边的,虽然多半是出自咱们南阳郡的旧部,但手握兵权的却大多出自河北,这让他不得不防;其二,若他立郭圣通为后,就绝容不得刘扬变成第二个霍光,让他如芒刺背,但若他不立郭圣通为后,刘扬势力太大,要安抚他太难,说不准他刚坐稳的江山便又要出变故,这是他绝不容许的;这其三……”他深吸口气,再长长吐出,“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若他想立你为后,刘扬便是最大的绊脚石。所以,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刘扬,都不得不除!”

  阴丽华咬着颤抖的下唇,哑着声音喊了声:“大哥……”原来初见那日他说他要为她铺平道路,不是骗她的,他已经在为她铺路了。是啊,她该知道的,他从来都不骗她的。

  阴识叹息:“也许在他的心里你比不得江山重,但是至少,他将你与江山放到了一起去谋划,能为你做到这些,足够了,妹妹。”

  阴丽华笑着哭,“是啊,他那么温柔,从来都不是一个薄情的人。”

  “所以我想不管你将来是贵人还是皇后,他都不会亏待你。这也是我放心让你入宫的最大原因。”

  阴丽华点头,再也挡不住泪珠滚滚,扑进阴识怀里大哭了起来。

  不管现在如何,将来如何,这条深宫里的路,她都只能一个人走了,从此以后,皇帝的后宫,你争我夺,你死我亡。

  未过几日,宫外果然传来消息,真定王刘扬造作谶记:“赤九之后,瘿扬为主。”说是刘扬假称病瘿,欲以惑众;与绵曼县贼寇互有勾结,意图谋反。

  刘秀派遣骑都尉陈副、游击将军邓隆去召刘扬,但刘扬紧闭城门不让其入内。刘秀又派遣前将军耿纯持符节巡视幽州、冀州,沿途慰劳各处的王侯,并令其密敕刘扬。耿纯至真定,在驿站邀刘扬见面。耿纯的母亲本是刘扬的宗亲,故刘扬并不疑他,且又自恃人多势众,也不惧怕,便只带着随从官属前往。

  虽是如此,但刘扬到底也不敢大意,到了驿馆,他让带来的卫兵守在门外,以备不测,却不料耿纯有备而来,对其守在门外的兄弟更礼遇有加,先礼后兵将刘扬的兄弟们全部请进了屋,闭门将刘扬一众尽数诛杀!而后又领军扬长而去。一时间整个真定城都处于震惊恐怖之中,竟没有一人敢有所举动,任由耿纯随意进出。

  不管这个“赤九之后,瘿扬为主”究竟是真还是假,但刘扬终究是以谋反之罪被刘秀诛杀了。拔此心头之刺后,刘秀再行安抚真定刘、郭二族,念其谋反尚未有所行动便被诛杀,便不再究其族人之罪,复又封刘扬之子刘德继任真定王。

  至此,刘扬之事告一段落。这个曾烜赫一时的真定王,终于在他的猖狂与自大之中被他最为得意的外甥女婿轻而易举地诛杀。

  自此,真定刘氏再也不敢在刘秀面前或朝堂之上猖狂放肆,谨小慎微,自保为先。

  阴丽华坐在石阶上静静地听着傅弥的陈述,忍不住怀疑,那个在朝堂上谈笑之间就打击摧毁了整个真定刘、郭二族的,真的是她最初的那个总是带着暖暖笑意的温柔的文叔吗?

  她不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刘扬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匆忙造反?于情于理都不合时宜,他如果早存了谋反之心,又何必等到如今刘秀羽翼丰满登基称帝以后?如今看来,他的谋反,必然是与刘秀一帝双贵人,迟迟不立后有关。

  郭圣通生育了皇长子,背后又有河北真定的势力,论身份论立场都是应该被立为皇后的,但刘秀却迟迟不提立后之事,这在刘扬看来,如何不是刘秀在与他虚与委蛇,使的是权宜之计?毕竟当年明史有载,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事难免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阴丽华自认,若她是刘扬,真到了已经怀疑“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之时,会怎样选择?他虽不是韩信,却难免不会落到韩信的下场。所以,先下手为强,是必然的。

  更何况刘秀对自己的偏爱是如此的明显,刘扬如何不会感到寒心?

  也许这才是刘秀真正想要的——逼反刘扬,给自己一个杀他的理由,给天下人一个刘扬必死的交代。

  这样的手段和城府……阴丽华突然不寒而栗,这就是她当初选择的那个男人么?她知道他是一步步被情势逼到了这个境地上来的,她知道他也不愿意这样,但是当他真的手掌生杀予夺大权,眨眼间便可以让人生让人死的时候,她却又觉得他是那样的可怕。

  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曾懂过他。

  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让傅弥接着讲。

  “还有什么?”

  傅弥没有回答她,她扭过头,才发现她身边坐着的不是傅弥,而是刘秀。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她想了想,欲起身行礼,却被刘秀一把拉进了怀里,“这样冷的天,怎么还在外头坐着?”用身上的大氅将她密密地围了起来,紧抱着,“方才在想什么?”

  阴丽华摇摇头。

  “是不是觉得闷了?”

  阴丽华点点头,想了想,才倚在他怀里道:“也不知道湖阳公主和宁平公主现在怎样了?”

  刘秀笑了笑,嘴唇摩挲着她的鬓角,“伯姬怀了身孕,现在被次元管在府里不许她出来,我也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她了,等过几日,我让她多来宫里陪陪你。我知道你同她感情最好了。”

  阴丽华低眉微笑,轻轻感叹:“怀孕了嘛,大司空自然是很紧张了,你也不要让伯姬来陪我了,她养身子要紧。倒是湖阳公主,她在宛城带着章儿和兴儿的时候,没少受累,我那时能帮她的也不多,你现在有能力了,要多放在心上。”

  “这个我自然明白,”他顿了顿,低下头来看着她,“说到大姐,我过两日要前往修武城,我知道你在宫里待得闷,便陪我一道去吧。”

  “我去?”

  “难道你想让别人去?”

  阴丽华低下眉眼,淡淡地道:“自然是陛下想让谁去,就让谁去了。”

  刘秀突然笑了起来,将食指放在她的眉心轻轻揉着,“还有大姐也去。”

  “大……湖阳公主也去?”

  “你还是叫大姐吧,我听着你叫湖阳公主也不自在。她刚来这里,也是同旁人都不相识,平日里也只同伯姬往来,叫上她,也是一道去散一散心。”

  阴丽华默然,刘秀选在这个时候前往修武,为了什么她心知肚明,刘扬被杀,郭圣通此刻的处境微妙而尴尬。面对着自己至亲的人被自己的丈夫所杀,她却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哭还是只能哭。

  将心比心,如果换做是自己,大哥、兴儿、就儿或?儿,不论哪一个被自己至爱的人杀死,自己怎么承受得了?要怎么做?能怎么做?怨他恨他与他拼命?还是一样只能哭?

  对于那个抢了自己丈夫和正妻位置的女人,她从来都没有恨过,因为她知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先是被刘扬强塞给了刘秀,又在刘秀杀了刘扬后,成了笼络安抚真定刘家和河北众臣的重要棋子。与之相比,失去了正妻位置的她,又焉知非福呢?

  定下了日子,二月十六日,建武皇帝刘秀携湖阳公主与阴贵人,前往修武。不想临行前几日却又出了岔子。

  王梁与盖延、吴汉都曾是彭宠的部下,当年刘秀北上落难时,他曾和盖延、吴汉一起奉彭宠之命领兵南下与耿况合兵助刘秀,在广阿拜任偏将军。攻克邯郸后,赐爵位关内侯。又跟随刘秀平定河北,拜任野王县令,和河内太守寇恂一齐南拒雒阳,北守天井关,因而朱鲔等人才不敢轻易出兵,是个十分了得的人才。

  刘秀称帝后,便任命王梁为大司空,封武强侯。

  日前,王梁与大司马吴汉一同攻打檀乡民变,刘秀下诏令军中之事俱要唯大司马之命是从,但王梁却未与吴汉商量便擅自征发野王兵力。刘秀得知饬令其停在本县,但王梁却仍旧不奉诏敕,径自行军。两次不奉诏敕,王梁终于惹得刘秀大怒,派尚书宗广持符节至军中斩杀王梁。

  好在宗广也不是个糊涂人,他心中明白刘秀只是气极了才说出要杀王梁的话,但他却不能真把王梁给杀了,便以囚车将他送回了雒阳。刘秀气过了之后,也是知道的,王梁身份特殊,而他又值用人之际,此时绝对杀不得,便又只得赦了他。

  到了修武行宫后,刘秀一直皱眉思索。阴丽华知道,王梁获罪,三公大司空之位空悬,他在思考该由谁来接任大司空之事。

  刘黄在阴丽华旁边笑着讲述这些日子在公主府里的琐碎,阴丽华静静地听着,偶尔含笑着接上一两句。

  没有当公主之前,刘黄一人抚养着刘章与刘兴两兄弟,日子可谓极尽艰辛。如今做了公主了,一洗当年的落魄,便飞上了枝头做凤凰,大有扬眉吐气之感,有时行事也不免稍显骄矜。又因她丈夫死于小长安,她一个人守寡过活,日子过得也确是辛苦。刘秀也因为身边所剩亲人不多,刘黄的行事又不伤大雅,便也乐意骄着这个姐姐。

  私底下,他也曾与阴丽华说过,想在朝臣之中为刘黄选一位适当的,招做驸马。

  “朝臣之中,大姐觉得哪一个有气度些?”

  刘黄想了想,嘴角抿出一抹娇笑,“若说到气度……我认为太中大夫宋弘相貌威仪,气度无双,群臣之中无人能赶得上他。”

  刘秀与阴丽华对视一眼,突然笑道:“大姐倒还真是慧眼独具,弟弟正欲任他为大司空。”

  刘黄双眸一亮,转眼却又笑得含羞带怯,好一副小女儿姿态。阴丽华忍不住感叹,当初自己未嫁刘秀之前,难道不也是这样一副姿态?

  次日一早,宋弘求见刘秀,刘黄便随他一同往外堂去了。

  上灯时分,一名小黄门匆匆往内堂里跑,方才跑了几步,就撞上了随侍的傅弥,被她一把拦住了去路。

  “慌慌张张的,这是做什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小黄门慌忙趴在地上,“回傅大姐姐,奴婢是奉了湖阳公主之命,前来请阴贵人的。陛下在外堂……”

  傅弥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道:“起来吧,随我去见阴贵人。”

  阴丽华正坐在内堂对着门外一盏铜灯怔忡,小黄门跪在堂外,她一动不动。

  习研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叫:“姑娘。”

  她回过神,看到小黄门,问了声:“怎么了?”

  傅弥低声道:“是湖阳公主差了他来请您,说是陛下在外堂。”

  小黄门道:“陛下在外堂都坐了一整天了,湖阳公主在外边不敢进去,故命奴婢来请贵人。”

  阴丽华微叹,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堂外不住哀求的小黄门,轻问:“陛下……是因何事?”

  小黄门嘴抖了抖,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宋大人离开后,奴婢听湖阳公主说了一句……一句……”悄悄看了一眼阴丽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下面的,便咽进了肚子里。

  小黄门遮遮掩掩的样子让阴丽华不喜,垂下眼睫,淡淡地道:“你去回湖阳公主,就说‘湖阳公主尚且劝慰不了陛下,妾又岂敢僭越。’”

  阴丽华闭上眼睛,淡淡地道:“方才我说的话,你就照原话回给湖阳公主吧。”

  小黄门吓得忙趴下,涕泪横流,急道:“贵人……贵人,奴婢不敢隐瞒,湖阳公主说了一句‘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余下的,奴婢便再也不知道了。贵人,求您去吧,陛下龙体要紧啊!”

  听得此言,阴丽华猛然一震,怔然许久,才喃喃自语:“糟糠之妻……不下堂……糟糠之妻不下堂……糟糠之妻不下堂……有……这样一句话么?”忽然间胸口疼痛难当。

  傅弥与习研垂首在她边上,听闻此言,对望了一眼,均摇头,“奴婢不知。”

  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文叔,可是因为这一句话?

  但你这糟糠之妻……却不得不下堂!

  她慢慢地站起身,习研忙扶了她的手,傅弥抖了件大氅为她披在肩上,却被她挥开。

  傅弥迟疑,“贵人,天冷。”

  “走吧。”

  到外堂的时候,刘黄正在来回踱着步,见到阴丽华恍恍惚惚地过来,便忙迎了上去,拉住她的手。

  “丽华你可来了,陛下就在里面,吩咐了出来,说是不许打扰,这都一整天了,连膳食都未进。我已经没了主意,快,你快进去劝劝陛下吧!”

  阴丽华慢慢地道:“公主尚且劝不了陛下,妾又岂敢僭越……”

  话未说完却被刘黄打断:“丽华!文叔若非是听了宋弘的那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又岂会如此伤心?我知道听了这话你也伤心,但是此时,你不劝他,还要谁来劝?”

  阴丽华抬起墨黑的眼瞳,看了刘黄一眼,终于垂首,“诺。”

  整了整衣襟,缓慢迈入外堂。

  刘秀一个人坐在外堂,拢在袖子里的手里捏着一方罗帕,那上面题有“心中藏之,何日忘之”八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言犹在耳,糟糠之妻却即将下堂。

  他握紧了手里的罗帕,将之抵在眼睛上。

  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阴丽华冰冷的手指触到他的,慢慢接过那罗帕,低眉看了看。端正妥帖的八个字,可不就是那年她在野新邓晨府上写给他的?

  刘秀握住她冰冷的手指,捂在手心里,拢在心口。

  阴丽华微笑,一如初见时的明艳如花。她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长睫闭上,只是唇角轻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也是那一年,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就此确定了心意。

  刘秀抽出手,围住她的肩,嘴角摩挲着她的鬓角,低低地叹:“是我负你啊,丽华。糟糠之妻,不下堂!”双手收拢,将她搂得越发的紧密,声音却也越发的痛苦,“糟糠之妻不下堂……”

  阴丽华抬起头,唇角眉梢依旧含着微微的笑,她跪在他怀抱里,触着他的脸颊,微笑着,“可是,糟糠之妻,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万里江山重要啊!”她慢慢地,脸贴着他的,一字一句地,“大伯、二伯、大嫂、二嫂,还有表嫂和叔伯婶娘兄弟们,都为这座江山送了命……它更是我丈夫三年出生入死一点一滴打拼下来的。阴丽华分量几何?怎么能为了区区名分而置这些于不顾?这座江山,这个皇位,只要我丈夫抓在了手里,就不能丢,一定不能丢!否则,那些苦不就白受了,那些死了的人,不就白死了?

  “我们是夫妻,阴姬嫁给了你,你便是我的天,我的地,我活着的所有依靠,没有了你,我该怎么活?所以,阴丽华宁下堂,也要我的丈夫活着!”

  刘秀声音喑哑,“丽华……丽华……”一把扣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浑身都在颤抖。

  阴丽华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藏在他的肩头。

  “文叔……”

  灼热的湿意透过重服,烙在了皮肤上。

  刘秀搂着她的腰身,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对不起,丽华,对不起。”

  事后,阴丽华才听刘黄说起那日在外堂发生的事。

  原来,刘秀原就欲任命宋弘为大司空,再加上刘黄对宋弘有意,刘秀也就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如此一来,大司空之位再加上皇姐湖阳公主,这对宋弘来说,也算得上是个天大的恩情了。

  但问题在于,宋弘家中已有妻室。

  湖阳公主下嫁宋弘自然要是正室夫人,又岂有屈居妾室之理?

  是以,刘秀那日是这样对宋弘说的:“宋卿,朕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叫‘贵易交,富易妻’,都说这乃人之常情。不知宋卿以为如何?”

  躲在内室的刘黄以为,刘秀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那宋弘自然是要顺水推舟跪地谢恩的,却哪知他居然不亢不卑地答道:“陛下!臣也听说过一句话,叫‘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这样看似平常的一句话,竟犹如一把尖锐的利剑一般,直戳刘秀的心窝,让他几乎当场失态。

  “贵易交,富易妻……”她微微地笑,“真的是人之常情么?”

  习研不赞同地皱眉,“姑娘!”

  阴丽华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多想!”

  傅弥道:“贵人得空,还是要多劝一劝湖阳公主的好。大司空连陛下的面子都敢驳,湖阳公主这回难免会感到被羞辱……不过,好在这事除了陛下和您,也就只有奴婢和习研知道,悄悄了了,也不会太伤公主的面子。”

  阴丽华长长叹了口气:“不伤面子,可伤的是心啊!”

  主仆三人正闲话着,外面宫女突然跑进来,“陛下来了。”

  还没等阴丽华站起来,刘秀便已经进来了,接过大氅裹住阴丽华,“我们要赶快回宫。”

  阴丽华不解,“发生了什么事?”

  刘秀咬了咬牙,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彭宠反了。”

  当初刘秀征讨王郎之时,彭宠曾前征调骑兵,后转运粮草,助刘秀良多。等到刘秀追击铜马军到蓟城,彭宠便仗着功高劳苦,期望甚高。但刘秀并未如其所愿,彭宠因而心怀不平。及至刘秀称帝,吴汉、王梁俱曾为彭宠部将,而今并列为三公,却唯独彭宠仍旧是早年封的建忠侯,除此之外再无封赏,不满之情越发严重。后来他以铁矿换取谷物,积蓄珍宝,日益富强,对刘秀便也不再十分放在心上了。

  而幽州牧朱浮,年少气盛,自恃才高,欲严格风俗教化,收拢士人之心,征召州中素有名望之人,和王莽时俸禄二千石的旧时官吏,尽数招至安置于州府之中;调拨各郡大量银粮赡养其家人。但彭宠却认为天下未定,军事行动方兴未艾,不应多置官员消耗军资,因而不服。

  其实按制,太守直接听命于皇帝。州牧一职与太守俱为二千石,乃属平职。州牧对于各郡太守,只能监察而不可领导。若非太守触刑,否则州牧无权命令太守行事。但朱浮此人一向骄矜急躁,自恃高人一等,而彭宠亦不让步,两人之间嫌隙越发加深。朱浮曾多次向刘秀密奏彭宠私下储备粮草兵将,意图难料。刘秀听后,有意泄露这些话给彭宠知道,借此敲山震虎。后来又诏令征召彭宠,但彭宠上疏刘秀,请求与朱浮一同面圣,刘秀不准,彭宠便也一直不肯到雒阳面圣。

  彭宠奉诏不遵,刘秀又派其堂弟兰卿前往渔阳,孰料彭宠居然扣下了兰卿,随后起兵叛变,亲率领二万大军攻打朱浮所在的蓟城!

  随后幽州代郡、涿郡、广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玄菟、乐浪等九郡竟尽数被他分兵拿下!同时他又试图游说耿况一同叛变,所幸耿况并不与之为伍,上谷岿然不动,叛乱之势才没有扩大。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延岑又乘乱再次叛变,包围南郑。汉中王刘嘉败跑,被延岑占据了汉中随后又进攻武都,被原刘玄的柱功侯李宝所败,逃往天水。刘嘉又收容散兵,自武都向南袭击侯丹,延岑领兵向北,进入散关,抵达陈仓。与刘嘉相持不下。

  而巴蜀皇帝公孙述偏又在这时趁乱夺取南郑,自阆中下江州,向东占据关,于是整个益州尽数落入其掌中。

  如今,东起睢阳,西至关中,南到南阳,北到渔阳。四处都处在战火之中了。

  回到南宫后,刘秀日夜宿于宣德殿,就只差没有御驾亲征了。

  傅弥源源不绝地将这些消息说给阴丽华听,阴丽华对于这些战事虽不甚清楚,但至少她也明白了,此时的刘秀已经是腹背受敌了。她知道,此时自己在政事上帮不了刘秀什么,唯一能帮他的,便是不再惹他分心,安安分分地接受他所给予的一切,等他来时,可以让他放松安心地睡上一觉。

  “郭贵人过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奴婢已经命人准备了一些贵重的补品和一些小衣服,明日便差人以您的名义送过去便可。”见阴丽华惊异地看着她,傅弥笑着,“您别看奴婢,这些您和习研不懂,但奴婢的哥哥有几房妻妾,平日里便是这般相处的,奴婢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既然她向您示好了,那咱们接着了,就得回礼,两厢安好才是好。”

  阴丽华微叹:“是啊,事已至此,那就只能两厢安好才是好了。只有这样……”她低眉一笑,“他也才能够放心。”

  “贵人心系陛下,奴婢想,陛下心中自然也都是明白的。”

  三月大赦后,南方自执金吾贾复收复郾城,盖延在睢阳大败梁王刘永,刘永逃进了睢阳城,盖延率兵围城。同时,大司马吴汉率军攻打宛城,宛王刘赐率领众出降。至此,更始朝便有大半将领投降,南方不足为惧。

  刘赐带家眷至雒阳归降刘秀,还带来了刘玄的妻儿、刘演的遗子刘章、刘兴。刘秀顾念旧情,改封他为慎侯。

  此前,刘秀的叔父刘良、族父刘歙、堂兄刘祉陆续来到雒阳。四月二日,刘秀改封刘良为广阳王,封刘祉为城阳王。刘章为太原王、刘兴为鲁王。刘玄的三个儿子刘求、刘歆、刘鲤全封为列侯。

  对于族中亲人的到来,可算是刘秀这数月来最大的喜事了,在宫中设宴,款待诸亲,阴丽华和郭圣通一同出席。只是让阴丽华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出席的还有方才归降不久的更始朝邓王王常。

  当初她与刘秀成亲,王常便有参加,她跟刘秀从棘阳至宛城,在一起也有数月之久,与王常也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勉强算得上是旧交了。只是席间谈笑之时,她在这位被刘秀新封的左曹山桑侯眼里看到了来不及掩饰的怜悯之情。

  心头一涩,或许现在整个新野都知道阴家的姑娘已经被丈夫易妻为妾了吧?

  胸口隐隐有些不适,忍不住脸色渐渐有些泛白,刘秀注意到她的异常,悄声问:“怎么脸色这样白?”

  她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妾身子有些不适,望陛下容妾先行告退。”

  刘秀担心地皱眉,“你先回去,着黄门去宣太医令,我等下过去看你。”

  她点点头,又向刘良、刘歙等人告了罪,才慢慢地退出去。方走出去没有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一声稚嫩的叫喊:“婶娘!”

  她心头一悸,猛然回头。原来是尚年幼的刘兴,这个孩子满脸笑容地跑过来,抓着她的衣袖摇着,“婶娘忘了兴儿了么?兴儿可还记得婶娘呢!婶娘好久都没有去看兴儿了,兴儿还等着婶娘教兴儿识字呢!”

  她鼻子酸得有些痛,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还记得她。看着眼前这个两年不见,又长高了许多的孩子,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脸,露出一抹笑,“怎么会忘记兴儿……”

  刘章跟在刘兴身后,他比刘兴年长两岁,隔了两年不见,乍见之下才发现这孩子已经十分懂得进退的分寸了,极恭谨而沉默地行了礼,不像刘兴不懂事地唤她“婶娘”,却也不唤她一声“贵人”,只是那一双大眼睛里闪着再见亲人的欣喜与激动。

  摸了摸刘章的头,对着两个孩子,她胸口酸涩泛滥,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好在这个时候刘秀走过来,摸着刘兴的头,笑道:“你们婶娘身子不适,先让她去歇息,等回头兴儿再想婶娘了,我再接你来看她,可好?”

  阴丽华勉强对着刘秀笑了笑,但转眼间却又看到郭圣通淡漠里透着惨淡的脸,心头一寒。

  回到西宫她便躺到榻上歇息了,习研要宣太医令,她也没许,明知道是因为王常的眼光才让她胸口不适的,就是太医令请了脉也诊不出什么来,白白惊动那些人,徒惹人闲话。

  习研没法子,只得由了她。她躺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闷得难受,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慢慢地扫视四周,才发现殿内灯火通明,榻前两侧站了一溜的宫女,习研和傅弥两个就站在她头前。傅弥的眼角眉梢跳跃着忍不住的喜悦之意,但习研却是连哭带笑,捂着嘴使着劲地抽泣。

  “这是……”她看着她们慢慢地抬起头,“这是怎么了?”

  习研扑过来想扶住她,但还没等她伸出手,一道身影便已从中殿奔了过来,习研连忙缩回手,站正了身子。阴丽华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使劲地带进了一具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的温暖胸膛里。

  习研呜咽了一声,也不知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

  阴丽华挣扎了一下,“文叔?”

  “别动,”刘秀紧了紧手臂,在她耳边压抑着声音低语,“再让我抱一会儿……”

  她还在微微挣扎,“傅弥和习研她们……”

  “她们都退下了。”

  阴丽华这才停下了挣扎,环住他的腰,问:“你这是怎么了?”

  刘秀放开她,突然又将脸埋进她的胸口,大声笑了起来,整个身躯都在颤动。

  阴丽华更不解了,“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你和习研一样?”

  “你睡着的时候,习研宣了太医令,给你请了脉。”

  阴丽华眉峰动了动,莫非她生病了?那也不对啊,她生了病,习研哭倒是可以理解,但又为什么笑呢?

  莫非……她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便想要伸手去抚摸腹部。

  刘秀将她搂坐在自己腿上,将手放在她肚子上轻轻抚摸着,极尽温柔地,“迟了三年,总算是盼到了。”

  阴丽华黑漆漆的眼珠子动了动。

  “丽华,咱们终于有孩子啦!”

  阴丽华的手猛然一颤,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

  又……有了?

  刘秀与她对视着,眼瞳里倒映出的,全是她的脸。

  “……有了?”

  刘秀点头,“有了。”

  含泪笑了笑,阴丽华埋首在他颈边,“文叔,咱们现在有孩子了,那些事情我不放在心上了,再也不跟你赌气了。我们好好过日子,我给你生儿育女,生很多很多孩子……好不好?”孩子都有了,还怨什么恨什么?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会比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更重要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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