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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11章 :五月之子

  一直颠簸到了元氏传舍,五月初五这日一早,阴丽华的肚子开始有些不适。刘秀天亮时便带兵去了卢奴亲征彭宠,只留阴兴和一堆的宫女仆婢在元氏照料她。

  习研紧张起来,“会不会……真的要早产了?这才九个月啊!”

  阴兴脸色也略有些难看,“怎么会赶到今日?”说完,起身便飞奔了出去。

  阴丽华有些胸闷,肚子又一阵一阵地痛,但阴兴的反常她还是看在眼里的,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拉了拉习研,问她:“兴儿怎么了?”

  习研不敢在这个时候刺激她,只给擦着汗,道:“没事,想是二公子去通知陛下了。”

  有宫女在一旁打扇,但阴丽华还是觉得热,扯了扯厚重的衣襟,“叫人去准备水吧,我怕是要生了。”

  习研急了,突然抓住她,急道:“姑娘,您能再忍一天么?再忍一天,明日再生好不好?”

  阴丽华奇怪,“生孩子还能想要什么时候生便什么时候生的么?为何偏今日不能生?”

  习研急声道:“姑娘可知今日是五月初几?”

  “五月初五啊!”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五月不举子啊姑娘!更何况是五月初五生的!”

  “五月初五生的孩子怎么了?”

  习研嗫嚅着不敢跟她说,只是一个劲地央求她再忍一忍,好歹忍过这一日。

  阴丽华一急,肚子便又是一阵痛,死死掐住习研的手,咬牙:“说!五月初五生的孩子怎么了?!”

  习研逼不得,急道:“五月子者,向为人所忌讳!尤其是五日之子,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换言之,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男害其父,女害其母!

  阴丽华张了张嘴,为何会有如此荒谬的说法?

  可是,刘秀纵是再爱她,再宠着她的孩子,他也终究是个古代人,也是迷信的,他不会不在意这些的!如果真的在今日生下了这个孩子,他会怎么想?为防将来“男害父,女害母”便将孩子杀了或丢掉?

  腹部再次坠痛得厉害,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悲鸣:“不——”

  刘秀是在去卢奴的路上被阴兴追回来的。

  赶回传舍时,里面已经传来了阴丽华嘶哑的叫声。

  只是这一胎并未让他等太久,正午刚过时,里面便传出了婴儿哄亮的哭声。

  守在门边的小黄门极快地跑到刘秀面前,满面喜色,“陛下,是位皇子。”

  刘秀大喜,“快,孩子抱出来朕看看!”

  “诺!”

  阴兴却突然扑通跪在了刘秀面前,“陛下!”

  刘秀微怔,“你这是做什么?”

  阴兴额头于双手之上,声音满带恳求:“陛下,臣知举五月子为不吉,只是贵人她为陛下……”

  话未说完,屋里却突然传来习研的叫声:“谁都不能碰他!”

  刘秀脸色大变,冲过去便要踹门,突然里面又传出来习研的哭声:“这孩子是姑娘拼了命生出来的!谁都……谁都不能碰他!”

  木门应声而开,整整半扇门都被刘秀踢掉了!

  习研一看到面色不善的刘秀,惊吓之下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躲到了角落里去。

  刘秀先看了看无力躺在床上的阴丽华,之后才冷冷地走向习研,伸手,“将孩子交给朕。”

  习研突然跪下来,使劲地磕头,大哭着,“陛下,奴婢求陛下看在我们姑娘为陛下付出了这么多的分上,不要伤害这个孩子……这是……这是我们姑娘……”

  原本昏昏沉沉的阴丽华听到这句话,挣扎着坐起来,“习研!把孩子给我!”

  习研看了看面带怒色的刘秀,起身,小跑着将孩子放到了阴丽华的床边,随即伸出双手遮挡住了他们母子,极为防备地看着刘秀。

  刘秀看她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原本是极喜悦之事,却被这个小小奴婢给闹成了这般样子。

  阴丽华小心观察着刘秀的表情,伸手轻轻拉了拉习研的衣角,“习研你们下去吧。”

  习研不放心,看了看刘秀又看了看阴丽华,“可……可是……”

  刘秀沉下脸,冷喝了一声:“下去!”

  习研瑟缩了一下,这才感觉到后怕,躬身小声:“诺……”

  刘秀坐到床边,没有说话,只是将孩子抱在了怀里,仔细端详着,过了半晌,才将孩子递到阴丽华面前,温浅地笑,“你看,我们这个儿子,丰下锐上,项赤色……”他笑问她,“你说,他这像谁?”

  阴丽华仔细看了看,才刚出生的孩子,怎么可能看得出来呢?要说这孩子丰下锐上……还真是!

  “像谁倒是没看出来,就是这孩子……太丑了!”

  刘秀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指着孩子道:“你没有看出来么?这孩子有似于尧。”

  阴丽华怔了一下,有似于……尧?他这话,是何意?

  “这孩子生得如此,我便以赤色为名,取一个‘阳’字吧!”

  刘阳?

  “阳儿?”

  “诺,我们的阳儿。”

  “不举五月之子,你……”她迟疑了一下,“你不忌讳么?”

  刘秀反诘:“忌讳什么?我们的孩子会杀了我么?”他笑,“我还记得,义王出生后,你说过一句话。”

  阴丽华微挑眉梢,不知她说了哪一句话叫他记住了。

  “你说,你做母亲的,纵是将来义王想要你的命,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给她。”

  阴丽华怔怔看着他。

  “你是孩子的母亲,为了他可以付出生命;但我这个做父亲的便不能了么?难道我就只是因为害怕孩子将来会杀了我,而在他刚出生的时候便要将他丢掉或杀了他?”他微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难道我在你心里,就真的是这样的人?”

  阴丽华心内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抿着嘴,摇头。

  刘秀顺了顺她凌乱的发丝,将她的眼泪擦干,最后拇指在她干裂的嘴唇上轻轻抚了抚,俯身含住,细细吮吻。

  “你任何事都可以不相信我,但在这件事上,却不该怀疑我。娶妻当得阴丽华啊,你忘记了我最初的誓言了么?我刘秀抛弃谁,都不会抛弃自己的妻儿的。”

  阴丽华泣不成声,拼命摇头。她怎么会忘记呢?这一句话便如同那让人沉迷的毒药一般,让她一直无法自拔。为他,不管付出什么,她都是含笑饮砒霜,甘之如饴。

  他幽幽地叹息:“你们是我的妻儿啊……”轻轻揽着她的背,将她的额头按在自己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如夏之暮风,拂过她心间,再次让她沉沦。

  妻儿。

  够了,只这两个字就够了。

  阴兴抱着刘阳轻轻逗着,转头问阴丽华:“有似于尧,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阴丽华点头。

  阴兴喃喃自语:“尧……他喻阳儿为尧,究竟是何意?”

  “他并非是喻阳儿为尧,只是说这孩子锐上丰下,项赤色,有似于尧!”她指了指襁褓里的孩子,笑,“你看,宽下巴尖额头,可是一点都不像我!”

  阴兴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越发地不肯动脑子了!”

  “我何必要动脑子呢?”阴丽华笑着反问,“既然他说这孩子像尧,那便是看重这个孩子的意思,我又何必多做无谓的猜测呢?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了解么?他若看重阳儿,将来无论给他什么,那都是他愿意的;但若他不想给,我们纵是强求也没有用,他虽看着温和,但却绝不是个任何人都能够控制得了的人。”

  阴兴似笑非笑,“你倒是想得透彻。”

  她叹:“都嫁给他这么多年了,想看不透都难。好在,他也是极疼爱义王和阳儿的。”

  “如今他们是子凭母贵,就不知你将来能否母凭子贵了。”

  “不管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只要将来他肯让我们贵就行了。”

  “你生义王时难产之事,长秋宫里的那位已经惹怒了他。虽然他仍然隐忍不发,但此事绝不会就此揭过。等着看吧,只要她再敢作恶一次,他便绝饶不过她。”

  阴丽华摇头,“你错了,他是个重亲情之人,纵是为了太子,也不会轻易动那一位。除非已至忍无可忍之时。”

  “那我便等着他的忍无可忍。”

  阴丽华皱眉,“阴兴你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这种话也是能随便乱说的么?”

  阴兴冷笑,“存的是为阳儿的将来打算的心思!阴丽华你还看不明白么?陛下还在时她都敢往你的药里下毒,若万一有一日……太子登基,而她做了皇太后,那你这个曾经的宠妃,又要怎么办?阳儿和义王要怎么办?前朝戚夫人的下场难道还不够惨么?”

  “我……”她语噎。阳儿才刚出生没有几日,便要开始打算这些了么?

  “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阳儿,为了义王,也为了你自己,有些事情必须要及早做打算。”

  她想了想,“他……总会为我们母子想好出路的。”

  “那也要及早做打算!”阴兴慢慢逼到她眼前,双目冷凛似冰,说出来的话,如刀一般,一字一句都带着利刃,“况且,姐姐如何能保证,你一辈子都受宠?”

  阴丽华的面上,瞬间褪尽血色。

  刘阳出生后,刘秀在元氏待足了一个月,等阴丽华出了月子,车驾才还雒阳。

  打彭宠,也便成了无疾而终。

  方才回到西宫,雒阳城内的百姓们已都知道了皇上最宠爱的阴贵人在元氏喜得一子之事。甚至都在盛传皇上因心悦之,连彭宠都不打了,便携子还朝。

  这位阴贵人得圣宠之盛,当真是罕见。

  回了宫里,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觐见皇后。

  郭圣通看了习研怀里的刘阳一眼,淡淡地道:“听闻……皇上说四皇子‘有似于尧’,可是真的?”

  阴丽华恭敬地道:“是妾嫌四皇子刚出生时容貌不好看,皇上此言不过是宽妾之心罢了,作不得真的。”

  “是么?若真是宽你的心,那便好了。本宫方才仔细看了看,这四皇子也确实有尧之相啊……阴贵人,有子若此,可是好福气啊!”

  阴丽华道:“投生帝王家,本就已当得起‘福气’二字了,太多的福气,怕他压不住,妾对此已知足了。”

  郭圣通冷笑一声,“但愿你是真知足!”

  阴丽华忙下跪,“皇后娘娘言重了。”

  恰在眼时,刘秀进殿,一眼便看到阴丽华跪在殿中,温润的眼微微眯了眯,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郭圣通下来参拜,他淡淡地,“皇后请起吧。”

  “谢陛下。”

  他看了一眼仍旧跪着的阴丽华,“阴贵人,你也起来吧!”

  阴丽华看了他一眼,“谢陛下。”

  刘秀左右看了看,问郭圣通:“大公主呢?”

  郭圣通似是才想起来,忙笑道:“瞧我都忘了,”说着侧头,“眉心,快去请大公主出来。”

  身后有宫女应了诺,便快步去了。

  阴丽华心中略有忐忑,也不知分开两个月,孩子到底怎么样了?是瘦了还是胖了?有没有夜里哭闹?有没有想她?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刘秀抬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定了定神,微微安心。

  不一会儿,后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虽软软的,但却听得出,是她的心肝义王的。

  帷幔飘过,小小的身影跑进殿里,却是一眼便看到了她。

  消瘦的小脸上带着一抹迟疑,水润的眼睛闪过陌生。

  阴丽华心头一痛,再也顾不了许多,便跑到了孩子的面前,蹲下身子,屏着呼吸,轻轻地唤了一声:“义王……”

  一岁多的孩子扁了扁小嘴,却似认生一般,倔强地不肯投入她怀里。

  她无法承受这样陌生的眼光,眼泪立刻便涌了出来,伸手将孩子紧紧揽进怀里,颤声:“义王,我是娘啊,你怎么不认娘了……”

  刘义王在她怀里挣扎着大哭起来,她紧搂着不放,母女两人倒是颇有几分抱头痛哭的意味。

  郭圣通轻笑道:“似我们大公主这般的年岁,正是认生的时候,既然她对阴贵人如此认生,我看不如……”

  她话未说完,被刘秀打断:“阴贵人,你带着大公主暂回西宫吧!”

  阴丽华向刘秀和郭圣通谢了恩,匆匆抱着刘义王离开了长秋宫。

  到底是母女连心,刘义王只是初初对阴丽华有些抗拒,但抱着她一路回到西宫,她已经认出了这个离开她两个月的娘了。

  刘秀到西宫的时候,阴丽华已经抱着刘义王在笑闹了,连对习研都不再认生。

  刘义王歪着头,打量了刘秀半晌,似是慢慢想了起来,突然咧开小嘴笑,大叫着扑上去,“父皇!”

  清晰无比的两个字,听得阴丽华心里颇不是滋味。她哄了半天,才引她叫了一声“娘”,刘秀可倒好,仅仅只对她笑了一下,便得如此热情的回报,越想越是嫉妒。

  刘秀看她这番表情,便知她心中所想,抱着女儿亲了又亲,“儿肖母,女肖父,这话可是你说的。”

  阴丽华一巴掌轻轻拍在刘义王的小屁股上,笑骂了一声:“小没良心的!亏我还如此记挂你!”

  刘义王将头搁在刘秀的肩上,看着她咯咯地笑,颇带了些得意的样子。

  阴丽华松了口气,好歹是恢复了原本的性子。

  但到底孩子还是跟娘亲。刘义王窝在刘秀怀里,稍感困顿的时候,便伸着两只小胖手要阴丽华抱。阴丽华笑着接过她,搂在怀里轻轻摇着,没一会儿,她便睡了过去。

  将孩子交给习研后,她才伸手揉了揉酸痛的腰。

  坐了几日的马车,实在腰酸背痛。

  刘秀扶着她让她趴在他腿上,轻轻给她按着腰,微有些担心道:“但愿这一次不要落下什么病才好。”

  阴丽华轻笑,“我可是在元氏坐足了月子的,哪能就落下病了?”

  刘秀长长舒了口气,感叹:“有了阳儿,我也算是安心了。”

  阴丽华半眯着眼睛,舒服地道:“你可不能安心,女儿是要娘来教,儿子则要爹来管。你要是现在就安心了,那将来谁来管你儿子啊?”

  “诺,我来管,我给你教出个最好的儿子来!”

  阴丽华打起精神嗔了他一眼,“为何是给我教的?难道就不是你儿子啦?”

  刘秀笑,“是咱们的儿子!”

  七月,刘秀去往谯城,再由谯城转往寿春,遣扬武将军马成率诛虏将军刘隆等三将军发会稽、丹阳、九江、六安四郡兵力,亲征李宪。

  九月,于舒县围攻李宪。

  十月,返宫。

  而西宫里的刘阳,已经能流着口水,咿咿呀呀地翻着身子,啃着自己的小手指玩了。

  刘秀还没有到殿门口,远远便看到阴丽华扶着刘阳的小身子放他在地上蹦跶,而女儿刘义王像只小狗一般,撅着屁股在垫了厚席子的地上爬,一边爬一边逗着弟弟笑,还喵呜喵呜叫着。

  刘秀原本满身的疲惫,在看到这一幕时,突然消散一空。

  小黄门在殿外尖声宣:“陛下驾到——”

  阴丽华和刘义王都怔了一下,刘义王回身看到刘秀,欢叫着扑上来,一把搂住了他的腿,叫着:“父皇抱父皇抱!”她对刘秀,不管隔了多久未见,始终不认生。

  刘秀俯身将孩子抱起来,感觉比他之前离开时,又重了许多,对着已经起身的阴丽华笑,“再过几年便要抱不动啦!”

  阴丽华看到他满脸的疲惫,心疼,板着脸对义王道:“义王快下来,你父皇累了。”

  刘义王的小短手抱着刘秀的脖颈,扁着嘴道:“就不!”

  刘秀亲了亲刘阳,一脸满足,“不下来就不下来,抱着我的义王,父皇多久都不觉得累!”

  阴丽华抬手拍了刘义王的额头一下,“慈父多败女!”

  刘秀亲昵地蹭着女儿的小脸,理所应当地道:“败便败吧,我愿意给她败!”

  刘义王和刘阳很快被抱了下去,刘秀搂着阴丽华的腰,半枕在她怀里闭目养神。阴丽华轻轻揉着他的额头两侧,为他去乏。

  “这一次回来,今年便不再去亲征了吧?”

  刘秀微叹:“岑彭打了秦丰三年了,眼看着就要拿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黎丘。”

  阴丽华顿了一下,“何时走?”

  “下个月吧!我得了消息,隗嚣正在观望,欲在我和公孙述之间做选择。他早前曾派他手下大将马援前往成都,只怕隔不久就会来雒阳。我留下来会一会此人。”

  马援?阴丽华脑子里立刻闪出“马革裹尸”四个字。

  历史上如此赫赫威名的人物,会是这个人么?

  “马援……很厉害么?”

  刘秀微微点头,“是个将才。”

  “那若能为我们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

  刘秀笑,“能不能为我们所用,得让我先见过他才能下结论。”

  阴丽华低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笑,“他若是个聪明人,便一定会选择臣服于你的。”

  刘秀微仰起脸,接住她的嘴唇,方才含住,却听殿外小黄门低声叫:“陛下,长秋宫侍女眉心求见陛下。”

  刘秀眉头微皱了皱,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说!”

  阴丽华捶了捶他,示意他松开手,但却让他越抱越紧。

  “陛下,皇后娘娘玉体微恙,恳请陛下……”

  眉心的话未说完,被刘秀打断:“宣太医令速往长秋宫为皇后诊脉。回去告诉皇后,要她好生养着,朕空了便去看她。”

  “……诺。”

  殿外再次归于沉寂,阴丽华狠狠捶了他两下。

  刘秀低声闷笑,抱着她纠缠到床上。

  她低呼了一声:“你不累啊?”

  他嘴唇凑下来,顺着锁骨一点点往下。

  “看到你便不累了。”

  “你的皇后……还在……”

  欢声低笑被盖在锦被中,只偶尔有低吟声传来。

  马援到雒阳时,刘秀正一身布衣坐在西宫偏殿处理政务,阴丽华拍着手在教女儿念:“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阴丽华柔和的声音和刘义王清亮欢快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传到里面刘秀的耳中,非但不觉得吵闹,却反有一种满足之感,眼前的政务也变得不再沉闷。

  中黄门躬身进殿,“陛下,马援入宫求见。”

  刘秀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带他去宣德殿南庑。”

  阴丽华早就停下了嘴,等刘秀出来,上前为他整了整头巾,“不换衣服么?”

  刘秀微扬嘴角,“这一身去见他便可。”

  现代时,阴丽华便对马革裹尸的那位马将军极为钦佩仰慕,如今有缘得见真人,她自然想要一睹真颜。沉吟了一下,央着刘秀:“让我也去见一见这位马将军吧!”

  刘秀看她,“你不是一向对朝堂之事不感兴趣?”

  阴丽华笑,“我只是对这位能让你如此接见的马将军感兴趣。”

  宣德殿,阴丽华坐在南庑下的绣屏后,看刘秀笑迎马援。

  “卿遨游于二帝间,今来相见,真是令人生惭。”

  马援叩头,答得不卑不亢:“当今之世,非但君选择臣,臣亦选择君!臣与公孙述同县,少时相交甚深;臣前日至蜀,述先盛陈陛卫,而后见臣。臣今远来,陛下如此轻易接见,又何知臣非刺客奸人?”

  刘秀笑,“卿非刺客,卿不过是说客罢了!”

  过了一会儿,才又听到马援的声音,沉笃中,带着钦佩:“如今天下反复,盗用帝王称号者不可胜数;今臣见陛下恢弘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刘秀却不接他的这句话,只是笑着反问:“卿前次去往蜀地,又是如何看待公孙述?”

  “与陛下较之,述不过井底之蛙耳。”

  阴丽华抿嘴笑,她是该说这个马援有眼光呢,还是该说他会拍马屁呢?“马革裹尸”在她心里,一下子由四个字,转变成了一个人。

  马援离开后,刘秀转到绣屏后扶起阴丽华,“你如何看待此人?”

  阴丽华想了想,笑着点头,“只能说,他与我一样有眼光,一句‘井底之蛙’简直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刘秀放声大笑。

  此后半月,刘秀留马援于雒阳,时常设宴款待,日日相处却始终不谈政事,仅作闲聊,倒是颇有几分挚友之意。

  阴丽华点着他的鼻子笑他:“以细节取胜,你可当真是狡猾!”

  刘秀抓着她的手亲吻,“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丽华也!”

  “但我总觉得那隗嚣不可信,你相信马援能说服得了他?”

  刘秀笑,“此人从不是个甘于久居人下之人,又何来让马援说服他?暂与他交好,不过是我想借他的兵伐蜀罢了。”看阴丽华先是一怔,而后了然的样子,笑着蹭蹭她,“若他能与彭宠两败俱伤,那是最好,如若不能……”

  那便讨伐。

  建武四年十一月,刘秀离开雒阳前往宛城。

  十二月,刘秀转往黎丘,派使者招降秦丰,丰不肯降。刘秀便派朱祜等代替岑彭包围黎丘;派遣岑彭、傅俊率军南下,攻打田戎。

  马援的劝说奏效,隗嚣选择了向刘秀靠拢,协助冯异,北拒公孙述。

  但刘秀却一直到了建武五年,正月过半才回雒阳。

  这个时候,刘阳已经会满地爬了。

  他抱着刘阳感叹:“这孩子,果然一日一个样。”

  “你以后少些亲征吧。现在江山一点一点稳固了,你也不要这么拼命了。”当了皇帝这几年,连她都丰腴了许多,却独独只有他——虽不说瘦到单薄,但也从不曾吃胖过。

  刘秀抚了抚她的眉心,笑,“放心吧,纵是为了你和孩子,我也不会去拼命的。”

  阴丽华捶他,“说得好听!”

  刘秀握着她的手,揽着她仰靠在榻上,闭目不言。

  阴丽华看了看他,“你怎么了?”

  “在等。”他只说了两个字。

  “等什么?”她不解。

  “等彭宠的死讯。”

  阴丽华微怔,心中立刻了然。

  “你会如愿的。”

  事实如阴丽华所言,并未让刘秀等太久。不久后,彭宠家奴子密等三人献彭宠及其妻之项上人头至雒阳,刘秀封子密三人为不义侯。

  “不义侯……”阴丽华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既然子密三人是他派出去的,那他这样分封,岂不是……

  她问他:“子密三人,是你派出去的么?”

  刘秀舒了一口气,摇头,“这几人去年暗中求见过我,以彭宠项上人头,换我手中一爵位。”他笑,转头看她,“若是你,你会换么?”

  “换!”阴丽华想也不想,“为何不换?不过区区五等爵,却换来江山的安稳和战争的消减,利多于弊。”

  “是啊,他们要爵位,我便给他们爵位。”

  “可到底也算是个乱臣贼子了,”稍顿,她又笑,“彭宠当初叛变,惹你头痛了那么久,如今却又被他自己的奴仆所杀,真可谓是恶有恶报了。”

  “同为乱臣贼子,但我却不能将子密昭于法度。”

  “不过是事有相权罢了,你封了他‘不义’二字也便够了。就好似《春秋》中,将因私仇杀害卫侯兄孟絷的卫国司寇齐豹称为强盗,与此大抵相同,子密之罪,盖可见矣。”

  刘秀笑,“你这番论解倒是独特。”

  阴丽华却又哼了一声,“可要我说,彭宠此人,也是死有余辜!”

  “他哪里恼了你了?”

  “此人居然为了逃脱,竟要将自己的女儿彭珠嫁于子密!天下间可有这样的父亲?将亲生女儿当做物品随意送人!就算他使的是权宜之计,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也认为他活该被杀!”

  刘秀点头,“大难之际拿子女之命保己,确非人父所为。”

  阴丽华问他:“若换作是你,你可会如此?”

  刘秀转头看一边逗着刘阳玩乐的刘义王,微微一笑,“若想要我女儿,便先要了我的命吧!”

  阴丽华抿嘴,满意地笑。

  彭宠死后,彭宠的尚书韩立等人拥立彭宠之子彭午为燕王。国师韩利诛杀彭午,砍下人头,带至征虏将军祭遵处投降。

  所谓斩草除根,祭遵一口气灭了整个彭氏家族。

  刘秀拔下彭宠这根心头刺后,随即任郭伋为渔阳太守。

  吴汉率耿弇、王常于平原郡大败富平、获索贼军。追击余部至勃海郡,降四万余人。之后,刘秀下诏,命耿弇率军攻打齐王张步。

  但却将上谷耿况招回雒阳,赐豪宅,奉朝请,封牟平侯。

  刘秀没有再去亲征的打算——因为阴丽华怀了第三胎。

  义王才两岁半,阳儿尚且不会走路,可她肚子里又有了!三年抱俩,她也算是高产了。

  “你好歹让我的肚子歇一歇!”咬着牙,在他耳边低声抱怨。

  刘秀抱着她笑得开心愉悦极了,“是你说要一直生的。”

  阴丽华语噎,但看他笑得这般志得意满的模样,心里又气不过,张口咬了一下他的下巴,“十月怀胎的人又不是你!”

  刘秀抱着她轻轻哄:“再给阳儿生个弟弟,我们便不生了!”

  阴丽华不厌其烦,每一胎都必然要问一句:“那若是个女儿呢?”

  “若是个女儿,你就再生。”

  这时,中黄门在殿外轻声道:“陛下,安平侯急报。”

  刘秀眉峰动了一下,有宫女接了木牍躬身送了过来。刘秀打开,刚看了两眼,便霍地站了起来,狠狠将木牍摔到了地上,大怒,“庞萌这个老贼,真该万死!”

  阴丽华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扶着他,“怎么了?为何生这样大的气?”

  刘秀咬牙,“庞萌反了!”

  阴丽华“啊”了一声,“怎么会这样?”

  刘秀向来看人准,他曾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说,这个庞萌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了,甚至称其“可寄百里之地,托六尺之孤”,可是被刘秀如此盛赞的一个人,居然反了?

  这不是……在打刘秀的耳光么?!

  “可寄百里之地,托六尺之孤?百里之地尚有追回的一日,可我……可我若将妻儿托于此贼,又当有何后果!”他抬脚踹开身前的长案,声音里隐着狂怒,“居然只是因朕将诏书给了盖延而未给他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便反了?此老贼当诛!朕要亲手灭了他!”

  这一刻,温柔的刘文叔消失不见,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帝王刘秀浑身散发着雷霆之怒,所有宫人奴婢们都已吓得瑟瑟发抖。

  阴丽华急得大叫:“文叔!”

  刘秀站住脚,回头,强压怒气,安抚她:“你好好在宫里养着,等我回来。”

  阴丽华跑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失去理智,庞萌不过是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物,他不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

  刘秀眼中怒意稍减,抬手托住她的后脑,重重在她额头吻了一下,“照顾好你自己还有孩子。”说完便疾步离去。

  阴丽华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微微叹息。就算上一次邓奉俘了朱祜时,刘秀都不曾发这么大的脾气,看来这回庞萌是真将刘秀给惹急了。

  回到内殿,打开看盖延呈上的战报。

  联合董宪,自称东平王,攻杀楚郡太守,领兵袭击盖延。盖延北渡泗水,凿破船只,毁坏桥梁,仅得逃脱……

  两方斗架,绝无只怪一方之说,定是双方都有错才能够打得起来。

  庞萌这两面三刀的小人,不提也罢;若说这盖延虽是个粗人,但也算得上是员勇将了,但性格却过于高傲,攻兰陵时数次不听刘秀指挥,最终导致兰陵落入董宪之手。刘秀虽下诏责怪,但终归也未作惩罚,却没想到如今又闹出了这件事。

  到底还是刘秀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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