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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13章 :伤逝伤情

  驶往新野的马车跑得飞快,阴丽华依在刘秀怀里,望着车顶,一言不发。

  娘死了??儿死了?

  怎么可能呢?

  进宫前的那一次母女抱头痛哭,竟成了永别?

  不,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阴家那么坚固如宫殿一般的坞堡,当年新野大乱时都没出事,如今在刘秀的治下怎么可能就进了盗贼?阴家那么多的护院和门人呢?大哥呢?为什么死的人会是她年迈的母亲和她刚及弱冠的弟弟?

  到底他们跟谁结下了如此深的仇恨,非要杀了她乡下的家人不可?难道没有人知道她阴丽华是皇帝的贵人么?难道没有人知道她的兄长和弟弟都在朝为官么?

  手下一点一点地握紧,究竟是谁?对他们阴家如此恨之入骨?!

  刘秀将她紧握得骨节泛白的拳头捂在自己手里,试图安慰她,让她松开手。

  “这件事交由我来查,不管是谁,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要亲手杀了他!”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带着她这辈子最大的恨意。

  日夜兼程,马车在两日后停在了新野阴氏坞堡的大门口。

  阴丽华昏昏沉沉下了马车,抬眼看阔别了十二年的家,却见门口高悬着刺目的白素,等在门口的阴识、阴兴、虞氏和阴就,披麻戴孝,俱着素服。

  阴识苍白憔悴的脸,显然是一副重伤未愈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对面的阴识和阴兴却先率仆婢跪了下来,“臣拜见皇上,阴贵人。”

  不等刘秀做出反应,她突然发狠推开他们,拔足往正堂狂奔。

  白素低垂的正堂,守堂的奴仆个个身着麻衣,白素隐约处,两具棺柩安放在正中。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眼睛死死盯在那两具棺柩上。

  再也没有人打她骂她,要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再也没有人触着她的伤口泪眼婆娑地问她疼不疼了;再也没有人明明气她恼她,却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了。

  还有?儿,那个打小喜欢黏着她不停地唤姐姐的孩子……

  忍了两日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便扑簌簌往下落,她扑到灵柩前,不停地拍打着,哭叫着,可是却始终没能唤醒一个人。

  有人拉住了她,有人抱住了她,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哄劝着。她听不到感知不到,只知道这些年她有无数个可以回来的理由和借口,但她却始终没有回来。她想要等她过得更好的时候再回来,她想要让家中的老母看到她过得好……

  可是没想到,等她再回来却是隔了一层棺木,她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哭到神志不清时,有人将她抱了起来,进了一个房间里……似乎,是她未嫁前的闺房。

  想起那个时候她刚来这里,一切都小心翼翼地扮演着原本的阴丽华的样子,享受着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阴识怀疑过她,阴兴怀疑过她,却独独阴夫人不曾疑过她半分,始终心肝肉一般疼着她宠着她,不论她犯下多大的过错,始终不曾真正怪罪于她……

  这世上最疼她的那个人,没了,就这样没了。

  “丽华,丽华……”刘秀搂着她,在她耳边不停地低唤着。

  哭到浮肿的脸,带着茫然。她慢慢地抬眼看他,片刻,动了动嘴角,嘶哑地唤了声:“文叔……”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密密地围住,慢慢地答:“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她放松下身子,慢慢地闭上眼。

  只是片刻后,她又突然睁开了眼睛,脱离他的怀抱,抓住他的衣襟,咬着牙,一字一句:“不管是谁,都不能放过他!”

  “杀你娘和你弟弟的人已经抓住了。”

  “在哪儿?”

  “县衙。”

  阴丽华挣扎着下床,就要往外跑,刘秀一拉扯回她,“你如今身子太弱,歇一晚,明日我带你去。”

  她睚眦欲裂,几乎恨到全身打颤,咬着牙,“我一刻也等不了,我现在就要去亲手杀了他!”

  刘秀终究是拗不过她,密密为她裹了厚重的大氅,连夜让阴兴带他们去了县衙。

  新野令引着他们进入衙狱,入眼便是素衣单薄,浑身血迹的一个人。

  “便是此人了。”

  阴丽华全身一震,一直未曾消散过的恨意陡然高涨,淹过所有理智,冲过去便要拔阴兴手中的长剑。

  阴兴闪身躲开,刘秀抬手制住她,“丽华,让朕先问一问他。”

  那人听到刘秀的声音,突然抬起了头。

  刘秀终于看清此人面目。脸上有两条极丑陋的疤痕,左眉骨处似乎曾被人生生刮掉一块肉一般,凹下去了一块,不见眉毛。最重要的是,此人长了一双极为阴鸷的眼睛,阴森森的,犹如地狱恶鬼。

  阴丽华却低呼了一声:“原来是他!”

  她无论如何都忘不了这一双阴森的眼睛和这个几乎要了她性命的人!

  “你认得此人?”

  她死死盯着这双眼睛,咬牙一字一句:“此人名为柳重,更始二年,我被此人掳至长安,几乎断了性命!”

  可是,如今此人竟又杀了她的母亲、弟弟!

  刘秀将她往身后拉了拉,交给阴兴照顾。上前一步,站到柳重面前,淡淡地问:“颍川与河东两郡叛乱,朕亲自平乱,却从未曾听说过你这样一号人物。你攻入阴家,却不为财物,独独杀了阴夫人和阴三公子,为的是什么?”柳重阴鸷的双眼直直射向刘秀,带着浓浓的杀气与阴森的寒意。但刘秀却微抿嘴角,不闪不避,与之对视,“你的目的是什么?是谁要你这样做的?”

  但柳重却不理他,只是抬眼看向阴丽华,勾起唇角,讥诮一笑,“凶悍的母兽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羊,看来这些年夫人过得不错!”

  阴丽华身形一动,被阴兴死死拉住。

  刘秀也随他回头看了一眼,淡淡地笑,“既然知道她是贵人,还敢杀她家人,那便是你有意而为之了?”

  柳重终于正眼看他,针锋相对:“皇帝陛下意欲何为呢?不过区区一妇人罢了,你将她降妻为妾,我杀她母亲兄弟,咱们不过彼此?”

  “合谋者是谁?”

  “我以为你的好皇后会将此事提前告之你。”

  刘秀点点头,起身,只对阴兴淡淡三个字:“杀了吧!”拥着阴丽华便要走。

  但阴丽华却是脚下不动,死死盯着柳重,恨到了极点,眼睛里是一片透骨的凛冽,寒气冲天。她慢慢挣开刘秀的手臂,抽出阴兴手里的长剑,一步一步走到柳重的面前。

  刘秀紧紧跟在她身后,按住她的手,“不要让你的手上沾血,我来。”

  她躲开,不让,“不,我要亲手杀了他!”

  柳重的眼眸中阴鸷不再,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脸,一眨不眨,丑陋的脸上,甚至隐隐带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阴丽华使出全身力气,手起剑落!

  有两滴血,落在了她脸上。

  刘秀飞快地将她的脸摁入怀中,自始至终,冷静地看着柳重的脸,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未曾错过。

  倒在血泊中的人,尚未死去,仍旧一双眼睛直直望着他怀中的女子,炽烈而又狂热。

  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个人杀死阴夫人和阴?的目的。

  居高临下睥睨着这个将死的人,他将怀中人紧了紧,拥着她缓步出了衙狱。

  柳重的话,他们都听在耳里,不管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就算皇后没有参与,也分明是知道内情的——那日早上她去请安时,她的样子说明了一切。

  可郭圣通既没有向刘秀说,亦没有对她提示过半句。

  要她心中,怎能不恨?!

  对刘秀,她闭口不谈郭圣通。是非对错,她相信他总是会查明的,他说过要给她一个交代,那她便等着他的交代。

  只是,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等着她来处理。

  那便是已怀了三个月身孕的枝兮。她肚子里的,是阴?的遗腹子。

  最重要的是,她尚未同阴?成亲,甚至连个妾都不算,在阴家的地位她仍旧是一个奴婢。他们总不能等她将孩子生下来以后赶她回去做奴婢吧?可是若不做奴婢,让她跟着谁?不论她在哪里,她的身份与地位都是尴尬的。

  总不能让她还没有成亲,便要做阴?的未亡人吧?莫说她不忍,纵是泉下的阴?,怕也是不愿的吧?

  “四公子待奴婢情深意重,他虽亡故,可他这一脉的香火却不能断!”一身缟素的单薄女子跪在刘秀和阴丽华面前,满脸的决绝,“这个孩子,奴婢是势必要生下来的!”

  阴丽华仔细地看着她,依稀还有当年小长安那个小小孩子的影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瞳仁,面上不见凄苦,只是一径地沉默,又倔强。

  她长长地叹息:“当年无心插柳,如今却是给我弟弟留下了一条根……难道就真的是上天一早注定的?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奴婢没有想别的,只是想生下这个孩子。”

  “那不论我如何安排你,你也都无怨言?”

  “若当年没有贵人,奴婢也许早已饿死。奴婢的命是贵人给的,贵人要奴婢如何,奴婢便如何。”

  阴丽华为难,阴识和阴兴都已娶妻生子,不论将枝兮交给谁,她都注定了只能是妾,将来孩子出生,便也注定了是妾生子。

  ?儿唯一的孩子,怎么能让他卑微地生长?

  阴丽华为难地看向刘秀,刘秀微皱着眉头,摇头。孩子不难安排,难的是枝兮。

  这时,一直在沉默着的阴就却突然起身跪在了他们面前,“皇上,贵人,你们莫非忘了,还有草民尚未娶妻。”

  阴丽华吃了一惊,“就儿?!”

  阴就朗声笑,“草民尚未娶妻,恳求皇上和贵人,”他一指枝兮,“将枝兮赐与草民为妻!”

  阴就提出娶枝兮,便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了。

  自幼阴就便和阴?最为要好,一同玩乐,一同打闹……阴就也最疼爱这个最小的弟弟。如今阴?去世,照顾枝兮和孩子的责任,阴就便自动担了起来,这让阴丽华心头一酸,几乎又要哭出来。

  “将来孩子出世,若是儿子,那便是我的嫡长子;若为女儿,那便是我的嫡长女。我必将疼他爱他,将他视作掌中珠宝!”

  阴丽华转头看着刘秀,刘秀微笑着点头,“你既要主动担起这份责任,那便要说到做到,好好善待他们母子。”

  阴就俯下身子,只答重重一个字:“诺!”

  顾虑到枝兮的肚子已经不起守孝,当日,便由刘秀做主,阴识找了族中长辈观礼,阴就与枝兮在阴夫人和阴?的灵前拜堂成了亲,礼虽简单,但枝兮到底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

  阴?泉下有知,也该是高兴的。

  因为他们是私下出宫,不可在新野逗留过久,刘秀便先带着阴丽华回宫。只是在临行前嘱咐了阴识,阴夫人已亡故,他不必再留下侍奉了,待阴夫人母子的丧事办完,便将阴家迁到雒阳去。

  回程时,阴丽华昏昏沉沉睡了一路,刚回到西宫,便病倒了。

  刘秀大急,着了太医令为她诊脉,却诊出了她又怀身孕,她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抱着肚子,痛哭失声。刘秀匆匆被黄门叫走,只在临行前叫了刘义王、刘阳和刘中礼三个孩子来陪她。三个孩子围着她不知所措,刘义王与刘中礼到底是小姑娘家,她匆匆离宫数日,回来便是这副样子,都吓坏了,围着她便嘤嘤也哭了起来。

  只有刘阳扑到她怀里,捧着她的脸,奶声奶气地问:“娘为什么哭了?”

  阴丽华将脸埋在儿子的怀里,说不出话来。

  刘阳的小手拍着她,道:“可是旁人欺负娘了?娘不要怕,待阳儿长大了便护着娘,不许旁人欺负娘!”

  听着儿子虽童稚却句句坚定的话,她忍不住破涕而笑,问:“那倘若欺负娘的人极厉害呢?”

  刘阳小脸上一片肃然,昂首道:“那我便要比他还厉害!像父皇一样厉害!谁敢欺负娘,我便将他们统统杀掉!”

  阴丽华怔住,忍不住细细打量她的这个儿子。

  习研在一旁抹着眼泪,笑道:“姑娘,您可看到了?咱们四皇子将来长大了,必然是个了不得的!”

  阴丽华若有所思地点头,“嗯,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刘阳拉着袖子为她轻轻地抹着脸,抿嘴笑,“那娘不要再哭了。”

  阴丽华抱了抱儿子,笑着点头。

  这时,殿外黄门突然高声宣:“皇后娘娘驾到——”

  阴丽华一僵,柳重的话犹在耳边:“我以为你的好皇后会将此事提前告之你。”

  郭圣通,她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拉着孩子去大殿迎接,殿内已跪满了宫女。

  “妾参见皇后娘娘。”

  几个孩子随着她拘谨地揖礼:“儿臣参见母后。”

  郭圣通浅笑着扶起她,“都起吧!听闻阴贵人又诊出了喜脉,也是大喜了。我本是要来宽慰你的,没想到这下倒成了贺喜了。”

  阴丽华低眉浅笑,“劳皇后娘娘费心了。”

  郭圣通转眼看到刘义王和刘中礼,哟了一声,“瞧这小脸哭的。”说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刘中礼泪痕尚未干的小脸,“三公主怎么了?快告诉母后。”

  刘中礼张了张嘴,尚未答话,刘义王却抢先道:“回母后,是三妹妹不听话,儿臣训诫了她,她便哭了起来。”

  刘中礼瘪了瘪小嘴,张口便要反驳:“才不……”

  刚说了两个字,余下的话却被刘阳打断了:“母后,儿臣还要习字,便告退了。”说完便与刘义王两个拉着刘中礼出了殿。

  孩子间的这些小动作,郭圣通如何看不出来?只是悠然对着阴丽华笑,“阴贵人倒是会教孩子。”

  阴丽华回道:“都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教导有方,妾不敢居功。”

  郭圣通叹息道:“那日夜间,本宫也是突然听闻了你家中母亲与弟弟遭遇不测的消息,清晨时以为你已知晓,原本想要宽慰你几句,没想到反而使你受了那般刺激……”说着叹息,“倒也都是本宫的不对了,阴贵人你还是要节哀。”

  放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强撑着脸上的笑,暗自深呼吸几下,才平稳地道:“劳皇后娘娘记挂,妾愧不敢当。家母与家弟俱已入土,妾虽难过,但奈何逝者已矣,妾纵是伤心难过亦是无法。不过还请娘娘放心,宫中的规矩不得素缟,妾还是懂的,绝不敢因此而坏了宫中规矩。”

  郭圣通笑,“宫中规矩虽是死的,但本宫也是怜你心伤,岂会谴责于你?不过你也不必过于伤怀了,毕竟身子要紧。”

  “诺!”

  片刻,郭圣通略有迟疑,却又似漫不经心地问:“不知那盗贼……可抓到了?”

  阴丽华突然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看着她,不说话,亦不笑,只是极平静地望着她。

  郭圣通突然心慌。

  可是片刻后,阴丽华却又浅笑盈盈,“抓是抓到了,可惜他死了。”

  郭圣通分明是微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强笑,“也当是为你母亲和弟弟偿命了。”

  但阴丽华却轻轻摇头,目光直直射向她的脸,“可是做下这等恶事的,却不止他一个,若要真偿命……”她微微一笑,成功看到对面尊贵女子的面色微微一白,“可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如同往日一样,言语中仍旧带着几分谦卑,只是今日的阴丽华,面上却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锐利。

  此后郭圣通显然再无心与她闲话,只是应付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西宫。

  郭圣通一离开,阴丽华的身子立刻便松软了下来,靠在习研身上,紧皱着眉,忍得全身都在发抖。

  时至今日,她总算能够理解,当年刘演死后刘秀的那三个月是如何熬过来的了。打落了牙齿都得和血吞,内里忍到撕心裂肺,表面上却仍旧还要与你所愤恨之人谈笑风生。

  若说痛苦,这天下间还能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么?

  “姑娘,进去躺着吧!你如今气不得,伤心不得。”习研轻轻扶着她,说着最关心她的话。

  她点点头,随习研进了内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绣着凤凰的帐顶,思绪昏昏沉沉,却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刘义王、刘阳和刘中礼三个孩子手牵着手进来,看到她睁着眼睛看着床顶的样子,都不敢说话,只是并排跪坐在床前,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她无知无觉,径自看着帐顶。

  刘秀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三个孩子小心又安静地看着床榻上的母亲,而母亲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慢慢走近,几个孩子看到他,没有像往日一般扑上来,只是一同起身,安静地揖礼,而后便瞪着一双双眼睛带着祈望地看着他。

  他笑着抚了抚他们,示意他们出去。

  三个孩子又拉着手走出去。

  他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手指向下,抚摸她的脸颊,低声:“若心里仍不好受,便发泄出来吧!你若一直这样,不只吓了孩子们,连我也害怕。”

  她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片刻,轻声道:“郭皇后来过了。”

  “我知道。”他慢慢地道。

  “她问我,盗贼可有抓到,我告诉她,做下这等恶事的,不止那盗贼一个,若真偿命,也不知要死多少人呢……”她想要告诉他,在那一念之间,她有多想扑上去打那个女人一个耳光。

  可是,终究不能说。

  “我知道你恨……”

  “是啊,我恨,”她苍凉地笑,“只杀一个人,根本就消解不了我的恨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天下谁人没有伤心事?谁人不可怜?旁人都能忍得了,为何偏我就忍不了呢?”

  他俯身抱住她,低声:“当年那个追着我从小长安到昆阳城的女子,为了我,生生将自己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丽华,你知道我有多心疼……”

  她静静地笑,她就是要让他心疼,心疼一辈子。

  因为他的心疼,便是她和孩子们的保证。

  “刘秀,”她轻轻贴着他的侧脸,慢慢地道,“所有能失去的,我全部失去了。从今以后,我和孩子们唯一能够依靠的,便只有你一个了。”

  “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直到死去……”

  眼角慢慢有泪浸出来,她笑着哭,“若你死去,留我一人在世上,该有多难过……我不想要再过那两年的孤单日子,太痛了……真的真的,太痛了……”

  他的嘴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不让你痛了,再也不让你痛了……你信我。”

  次日,她一早带着孩子去长秋宫请安,却突然遭拒绝,郭圣通避而不见,只是着侍女眉心打发她。

  “娘娘玉体微恙,请阴贵人明日再来吧!”话语间,虽是奴婢的尊敬,但面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愤恨与恼怒,看着她的眼睛里面充满敌意。

  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了么?

  为何郭圣通待她的态度一夜之间竟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带着不解,才刚进西宫,却看到阴兴已经等在了大偏殿。

  她怔了一下,笑笑,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娘和?儿都……入葬了?”

  阴兴看了她一眼,冷淡地道:“我来给姐姐看一样东西。”

  “什么?”

  “两个时辰前,陛下着大司空大诏天下的诏书,”见阴丽华仍是一脸的不解,他拿出一份布帛,递给她,“这是大司空拓出来交给我的,你自己看吧。”

  她不解,刘秀下诏书,为何要背着她?看着阴兴古怪的神色,她慢慢地接过,打开。

  “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朕嘉其义让,许封诸弟。未及爵士,而遭患逢祸,母子同命,愍伤于怀。《小雅》曰:‘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风人之戒,可不慎乎?其追爵谥贵人父陆为宣恩哀侯,弟?为宣义恭侯,以弟就嗣哀侯后。及尸柩在堂,使太中大夫拜授印绶,如在国列侯礼。魂而有灵,嘉其宠荣!”

  忍不住全身开始发抖,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每看一个字,心里的痛便多增加一分……一直到最后,疼痛如野火般蔓延,一息尚存的心,被烧得痉挛,疼痛到不能呼吸……

  她慢慢弯下腰,微微张着嘴,用手紧紧抓住前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她的心不那么痛……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在新野的一见倾心;小长安的撕心裂肺;昆阳城的生死与信任;宛城的相依为命与相濡以沫;分离后的坚持与等待……那些年,她用尽了所有的热情与爱,将她所有能够给的,都毫不保留地给了他。

  可是两年过去,及至入宫,她将自己的心埋葬在残垣断壁的废墟中,因为心死,因为怨恨,虽一直说着信他,爱他,可是这颗爱他信他的心,终究是没有了最初时的坚定不移。因为不信,酸痛不堪的心不再相信他在这座江山与爱情之间,他会选择爱情;总是在随时提防着,又会在什么时候,他会为了江山,再次舍弃她……

  可是,在她最为疼痛的时候,他却写下了这样一份诏书,大诏天下。他舍弃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民心,舍弃了一个帝王最为重要的东西,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对她,不仅仅只是荣宠,更多的——是爱!

  原来……他是真的爱她!

  原来他一开始便知道,他知道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就算是他爱得如此毫无保留,她心底里的怨和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那层曾经因挖心掏肺一般的疼痛而留下的疤痕,仍旧不曾彻底消除……

  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既然剜不掉她心底的恨,他便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宣告他的爱。

  阴兴不知何时悄悄离去,刘秀慢慢走进来。

  看到她泣不成声的样子,微微叹息,抹着她的眼泪,低声道:“不是说好不哭了?你这样哭,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她抬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多少年不曾这般肆无忌惮,却又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过了?这样完完全全地信任,将自己彻彻底底地交给他,哪怕前方就是火坑,只要他开口,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我爱你,文叔,我爱你……”

  刘秀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抱紧了她,在她的耳边要求着:“再说一遍,丽华,方才你说的话,再说一遍。”

  “刘秀,我爱你。”

  扯过来不及脱掉的大氅,将她密密裹住,侧过头,吻住她的发鬓。多少年了,多少年她不曾对他说过这句话了?自从入宫,她虽仍如当初一般的温顺乖巧,可心头却始终蒙着一层迷蒙的雾气,将他隔绝在外,再也不复当初那般,爱得决绝。

  以前还会时不时作痛的心,如今彻底平复,她又回到了当年那个一心一意爱着刘秀的阴丽华。

  这一夜,是阴丽华入宫这些年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依偎着身边这个给她所有依靠的男子,便觉得,此生足矣。

  次日,阴兴一早到宣德殿觐见刘秀,跪求辞去侯爵之位。刘秀数次规劝,然而阴兴却如当年的阴识一般,宁死不肯接印绶。

  刘秀无奈,只得全他之志。

  等他到了西宫,阴丽华恶狠狠地瞪他,“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侯位?你知不知道,如果当初你和大哥都封侯的话,也许娘和?儿就不会死!”

  阴兴却突然发作,狠狠捶了一下长案,疾言厉色地呵斥她:“贵人不读书么?自古便是帝王外戚家往往被不知谦让退避所害。嫁女要配侯王,娶妇便一定要打公主的主意,长此以往下去必遭皇帝的忌讳!富贵有极,人当知足,过多的夸耀奢靡只会增加世人的指责!”他冷冷地看着她,“当初大哥为何坚持回新野,而不愿在朝为官?贵人向来自诩才高,竟连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都看不明白么?”

  阴丽华被他一顿抢白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得不承认阴识说的有道理,她只是想着阴识和阴兴从来不是贪恋权贵之人,想来刘秀也是知道的,所以也从来没有想过阴家会遭刘秀的忌讳。

  却忘了去考虑世人会如何看待他们阴家。

  自她入宫起十余年的独宠,刘秀诏书中毫不掩饰的偏宠,阴氏一门四王侯……再思及昨日和今早郭圣通的闭门不见,她叹息。他们……也许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果然还是你和大哥看得明白,是我糊涂了。”

  阴兴瞪她,“你何时清醒明白过?”

  阴丽华拿竹简敲了他一下,“你外甥都这么大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一般地训诫,真是……可有真当我是你姐姐!”

  阴兴避了一下,接着狠狠瞪她,“有个如此叫人担心的姐姐,还真不如是个妹妹!”见阴丽华做势又要打,他咬牙瞪眼指着她,“看看你有个做贵人的样子没有!亏得阳儿不是叫你来教!”

  说到刘阳,阴丽华正色道:“阳儿的师傅,我找来找去都不甚满意,你问问大哥,有无好的人选?”

  “不必问了,”阴兴整了整衣袖,“皇上将阳儿交给了我和大哥教。”

  阴丽华怔了一下,“他……”

  阴兴突然起身,冷着脸揖礼:“臣告退。”

  阴丽华莫名其妙,过了半晌才指着阴兴远去的背影对身后的习研抱怨:“这孩子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习研笑她:“三公子他自己都有孩子了,就只有您,还总是拿他当孩子看。他不恼您恼谁啊?”

  阴丽华叹息着:“可不是,庆儿都两岁了呢!这一晃眼,过得可真是快啊……当年他装小大人的样子似乎还在眼前呢……”

  “可不是,咱们大公主都七岁了,等再过个七八年,她及笄了,就该出嫁了,姑娘您都该做岳母了呢!”

  阴丽华吓了一跳,“这……这一转眼的,也太快了。将来不能让义王那么早嫁,都还是孩子呢!”

  “这可由不得您做主了呀!”

  阴丽华愣住。是啊,由不得她做主的。她虽是孩子的生母,但皇后才是他们的嫡母,庶子庶女的命运,向来是掌握在嫡母手中的……

  阴丽华夜里缠着刘秀不准他睡觉,严肃地道:“义王都七岁了!”

  刘秀点头,“你都嫁给我十二年了,我们都老了。”

  阴丽华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我说的不是这个!”

  刘秀被她磨得没办法,坐起来,问她:“那你说的是什么?”

  “义王都七岁了,再过七年就该要及笄了……”她低眉,“将来她要嫁人,是我做主?还是你做主?或者是郭皇后做主?”

  刘秀叹息:“她才不过七岁,你如今便开始担心这个?”

  她点头。

  “你不是一早便有打算,要将义王许给邓禹的长子?”

  “但庶女要嫁人,向来是由嫡母做主的啊……”

  刘秀看着她,突然咬了一下她的唇,略带些恶狠狠地道:“这半夜的不许我睡觉,便是为了跟我耍这些小心眼!”

  阴丽华反手搂着他,将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问:“你说,女儿的亲事谁做主?”

  “我随女儿的意愿!只要是她愿意的,谁反对都没有用。”

  阴丽华呆了一下,他这样一个封建帝王,居然要随女儿的意愿,任女儿自己挑丈夫?

  “你……不会管束着她?”

  “只要你不管束她便好,”他忽然想问她,“若当年岳母真的管束了你,不许你嫁给我,那你当如何?”

  说起阴夫人,她心下黯然,但随即却又笑,他以为当年阴夫人未曾反对管束过她么?躲进他怀里眯着眼睛,“她不同意,我也要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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