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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16章 :愚戆吴季

  “贵人想说什么,便请直说吧!”邓禹淡然的声音带着恭敬,恪守臣下之礼。

  阴丽华低眉思索该如何开口。她自觉在感情上欠他良多,当初是她费尽心思劝他辅佐刘秀,如今却又要费尽心思劝他放下兵权……

  虽来之前便已想好说辞,但真正面对邓禹的时候,她还是无法说得出口。

  “何事竟让贵人如此难以启口?”

  想了想,她问他一个问题:“范蠡是春秋时越王勾践的谋臣,为帮勾践灭吴,可谓是机关算尽。我只是想要问一问仲华君,对范蠡此人,是如何看待的?”

  她话音未落,邓禹黑沉双眸蓦然直直射向她的脸,“贵人此言何意?还请明示。”

  阴丽华微叹一口气,与他对视,道:“仲华君,我今次来访,并非以贵人身份,而是以故人身份。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邓禹看着她,慢慢地问:“贵人当真是以故人身份前来,只为‘好好说话’么?”冷笑一声,“我看未必,因为贵人向来不是这样的人。贵人做事,从来直奔目标,似这般迂回,着实叫人难以相信。”

  阴丽华沉默下来。邓禹的话,让她无言以对。她不愿承认邓禹所说,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至少对邓禹而言,他说的那些话,全部属实。

  “你若这样想,我也无话可说。”

  “那贵人此次,是代陛下而来了?”

  “不,我只是来提醒仲华君,仗打完了。”

  “所以这便是贵人问臣如何看待范蠡此人的意思?‘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这便是贵人想对臣说的话,对么?”

  既然邓禹已将话挑明,那她也不再遮掩,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句地道:“仲华君在这样的事上向来看得明白,贫不改情,达不改性,阴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今天下已固,是要‘善始善终’还是‘兔死狗烹’,全在仲华君一念之间。”

  “那就请贵人说一说,究竟是怎样个‘善始善终’法。”

  “你心里明白的,干戈已尽,便是要修文德之时了。”

  邓禹双目微眯,寒芒顿现,“陛下想要做什么?”

  阴丽华浅笑,“陛下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仲华君不该是最清楚的么?这句话当年我便说过,如今我还要再问,仲华君该是最清楚他的为人的!”稍顿,“可还记得更始元年时,阴姬与仲华君的那番交谈?我说我保你无疾而终,我说到,便能做到!”

  “所以今日贵人便是来兑现承诺来了?”

  “若说是兑现,那也当得。只是却需要仲华君做一个取舍。”

  “舍什么?又能取什么?”

  阴丽华笑着起身,“过两日陛下会宴请众功臣,到时要舍什么,取什么,仲华君自然会知道。”走到门口时,似感叹又似感悟地说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仲华君!”

  邓禹站起身,在她身后问:“阴姬为他机关算尽,却落此身份地位,又是祸,还是福呢?”

  她浅笑回头,“我自认是福。”

  邓禹望了她许久,终于点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如你们所愿。”

  “战事虽已停歇,但江山百废待兴,仲华君,陛下离不开你。”

  “臣谢贵人提点。”

  从梁侯府回宫,刘秀并未问她此行收获如何,她也没有与刘秀多说,只是提起了邓禹的十三个儿子。说起邓禹让他们各使守一艺,且又治家严谨之事,不免感叹:“邓家门风果然是好,修整闺门,教养子孙,皆可以为后世效法,且又资用国邑,不修产利。难怪当年我娘……”这样说着,她突然想起,双目放光地看着刘秀,“我也看了邓震了,对那个孩子是极满意的,绝不会辱没了咱们义王!”

  刘秀皱眉,“你已与邓氏说过此事了?”

  她摇头,“我这个打算只与你说过,到底此事还需得由你点头同意才行!”说着便又笑眯眯的,“不过我今日让邓震带着义王出去玩,看着他们并排站到一处,可真是一对惹人疼爱的小儿女!”

  刘秀无奈摇头,“我看你这是……”

  她接口:“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你满意是没有用的,义王满意才可。”

  “邓家门风好,且又家训好,义王将来若是能嫁过去,对她只有好,没有坏。”

  刘秀突然静静地看着她,“当年……岳母是否也曾逼迫过你嫁给邓家人?”

  她怔了一下,想起当年阴夫人与她说过的话:不是娘自夸,我看来看去,还是邓家的孩子好!

  当年她死活不愿嫁给邓禹,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她却又变成了另一个阴夫人,满心满意地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邓禹的儿子!如今她也只差与义王说上一句:娘看来看去,还是邓家的孩子好!

  刘秀只看她表情,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扯过她狠狠咬了一口。她低呼了一声,笑着讨饶,刘秀不依不饶吻上她的唇。

  两人在闹得欢,殿外传来刘荆和刘苍吵闹的声音,还有一旁乳母在劝架。她捶了刘秀一下,挣开了他的钳制。刚跑到殿外,便看到刘荆与刘苍在争那只雪狐,刘荆争抢不过,便一口咬在刘苍的手上,刘苍吃痛,自然就松开了手。刘荆得意地抱着雪狐便跑,但哪知转身太急了,扑通一声,便摔倒在了地上。

  阴丽华抚了抚刘苍被咬出了两排牙印的小手,指着刘荆那霸道的小模样,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该!看你还欺负哥哥!”

  雪狐从刘荆的怀里逃窜了出去,刘荆坐在地上撒泼打赖不愿起身,踢着手脚直哭。阴丽华无奈,还是得去哄他。

  但没想到这孩子脾气上来了,阴丽华如何哄劝都没有用,又哭又闹非要让阴丽华打刘苍一顿给他出气不可。刘苍站在一旁,委屈地憋红了小脸,泫然欲泣的样子看得阴丽华又是一阵心疼,高高扬起手,轻轻落到刘荆的小屁股上,板下脸道:“再哭闹我就让你父皇来揍你!”

  刘荆哭闹正凶,却突然看着阴丽华身后,蓦然停下了哭闹,一骨碌爬了起来躲进了阴丽华的怀里。阴丽华笑,猜着定然是刘秀在身后吓着了他,严父慈母,她与刘秀扮得再入微不过。

  但回过头,入眼的却是一身大红祥云压金边的宫装,再往上,便是郭圣通面无表情的脸。贴额华胜闪着阳光,射进阴丽华的眼睛里。她眯了眯眼睛,只觉得那飞天髻上镏金掐丝的点翠凤凰步摇,不停地晃动着,翳翳阴影,越发衬得郭圣通面似寒霜。

  而她身后的眉心,怀里正抱着那只逃窜了的雪狐。

  阴丽华慌忙带着孩子下跪,“妾拜见皇后娘娘。”

  “六皇子小小年纪便如此乖张,阴贵人若真教子无能,那本宫便将几位皇子带去长秋宫养着好了。”

  阴丽华面色一白。

  郭圣通冷冷一笑,居高临下睥睨着她,“怎么?本宫这个嫡母连几位皇子都教不得?”

  “并非你教不得,而是朕觉得阴贵人已教得很好了,不需要你再带去长秋宫。”刘秀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郭圣通侧过身子,敛衽一礼,低眉唤了声:“陛下。”

  刘秀走到阴丽华面前,抹了抹刘荆小脸上的泪珠,示意身后乳母带他和刘苍离开,而后托着阴丽华的手臂拉她站起来。

  “皇后有事?”

  郭圣通直视刘秀,微微冷笑,“妾听闻西宫有条白狐,心中好奇,便过来看看。”说着接过眉心怀里的小东西,轻轻顺着那雪白的皮毛,“果然是个好东西,难怪陛下先想着送来西宫呢!”

  刘秀淡淡地道:“朕再让车莎王送来一只更好的给皇后。”

  郭圣通抿嘴笑,娇羞无限的样子,“可是妾一眼便看中了这一只,给我们红夫玩,是再好不过了。”

  “既然皇后喜欢,那便拿去吧!”

  郭圣通笑意盈盈,看向阴丽华,“妾怎好夺阴贵人所爱。”

  阴丽华暗暗叹息一声,她就知道这只小东西是必定要闹出是非来的!

  “皇后娘娘能喜欢,便是这只狐狸的福气。”

  “如此,”郭圣通盈盈拜倒,柔声笑,“那妾便谢过皇上了。”

  等郭圣通离开,阴丽华看着她纤弱的背影,心里替那只狐狸惋惜。

  当夜刘荆听说狐狸被抱走,狠狠哭闹了一场。

  果然,第二日便听说那只小狐狸当夜暴毙,被丢出了长秋宫。

  阴丽华看着刘秀隐忍的脸,不置一词。

  一只小狐狸罢了,她本就不喜欢,只是郭圣通这么胡闹下去,刘秀究竟会忍到什么时候?

  她很好奇。

  三日后,吴汉班师回朝,随同带回雒阳的,还有公孙述的乐师、郊庙乐器、葆车、舆辇等。至此,雒阳南宫皇氏仪仗物件方才得以完备。十多年如一日俭朴的建武皇帝刘秀于宣德殿大摆筵席,犒赏诸有功之臣三十余人。

  阴丽华严妆盛服,牵着刘阳,跟在刘秀和郭圣通身后,慢慢踏上宣德殿的宫阶。蓦然就想起了十二年前她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

  果然是物是人非。

  这时,已踏上顶端的刘秀突然回看,对上她微笑的容颜,站在了那里。

  站在他身边的郭圣通不解,叫了一声:“陛下,进去吧!”

  刘秀看着下面缓步而上的阴丽华母子,眼神温柔,口中却淡淡道了一声:“等一下。”

  郭圣通涂了香粉的脸,不可抑制地白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盯着一步一步走上来的阴丽华。

  但不管阴丽华走得有多缓慢,却最终是跟了上来。

  刘秀微微一笑,伸出了手,“走吧。”

  阴丽华略略觉得后襟汗湿,不自觉地笑道:“若非阳儿扶着我,怕都爬不上来了。我果然是老了!”

  刘秀笑,对刘阳投了一个赞赏的眼神,“今日的装扮倒是真不显老。”

  阴丽华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今日的装扮不老,那也就是说她平日里是真显老了?忍不住暗中瞪了他一眼。如今她肚子上有妊娠纹,脸上有妊娠斑,连眼角的细纹都是越来越明显。习研给她梳头时,每回都要叨念上一遍:当年姑娘的皮肤如何如何,当年姑娘的头发如何如何……

  每每听得她郁卒莫名。

  都说女人过不去的,永远都是时间这道坎。她从前不论如何都不肯相信,总以为面对苍老,自己能够淡然处之,但如今看来,果然传言不虚。

  错眼间看到郭圣通清冷冷的眼珠子,犹如凝结而成的凛冽霜雪,直直扫向她,带着一股子无法掩藏的恨意。

  她慢慢挣开刘秀的手,后退一步,拉着刘阳站到他们身后。

  并非害怕,只是这种场合,实在不能惹怒郭圣通。

  今日朝堂之上势必是要上演息戈一出,而她与郭圣通之间,也必须要相安无事度过今日。

  她的动作很明显,刘秀怎会看不出来?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便举步进了宣德殿。

  殿内众臣早已等在了那里,见他们进来,纷纷下跪揖拜。

  郭圣通与刘秀平坐上席,阴丽华与刘阳坐在刘秀侧边。刘秀坐下时,又侧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这让阴丽华突然就想起了汉文帝。上林苑的盛宴,文帝的宠妾慎氏与皇后窦氏平席而坐,中郎将袁盎因此而进谏,说了一句“尊卑有序则上下和”和“独不见‘人彘’二字乎”之言,当时看完了这一段历史的阴丽华深以为然。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情景重现。

  好在,刘秀不是文帝,不会当众做出这等荒唐事。

  再不动声色地看向郭圣通。似乎也只有这个时候,她的脊背才是挺得最直的,一派的骄矜贵重之色,举手投足,都在传达着一个信息:她才是这大汉朝真正的皇后!

  她阴丽华纵是再受宠,这朝堂之上,也只能居于下首。

  抿了抿嘴角,淡淡扫向大殿,眼睛在各色文武将臣面上掠过,最后落在了邓禹的身上,却见他神色淡然,不动声色。她微微扯起一边嘴角,看向刘秀时,眼睛里带上了一抹让他安心的笑。

  邓禹是真君子,一诺千金,既答应了她,便一定会说到做到。

  酒宴开始时,先是轻歌曼舞。汉时舞蹈多为“舞袖”与“舞腰”两种,“舞袖”是以长袖作舞,舞袖凌空超脱,翩跹摇曳,如行云流水一般,姿态颇为曼妙灵动,让人观之心悦;而另一种“舞腰”则是以腰部的扭动为主,舞女们随着鼓点前俯后仰,摆布倾折,丰硕善变,绰约多姿,当真是柔若无骨!又兼之舞女们秀丽姿容,随着身姿的舞动,一颦一笑间,都带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妩媚之感来。

  阴丽华不动声色地巡视殿内各色臣子的表情,果然已有许多人略略失态了。不过想想也怪不得他们,都是在外打了十余年的仗,此等姝颜美女,又岂会多见?失态也属正常了。

  她微微侧头看刘秀,想知道他是否也如他们一样痴迷?

  但抬眼看到他手执酒盅,若有所思的眼神落在群臣身上,分明是一副满腹计谋的样子。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刘秀眼睫垂下,转而与她对视。

  她面上虽是淡淡的,却还是忍不住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

  他侧首到她耳边,在钟鼓乐中,低声问她:“你笑什么?”

  她向他靠了靠,将眼睛放在那些舞伎们身上,问了他三个字:“可动心?”

  他挑了挑眉梢,转眼细细看了看下面的歌舞,才又对她笑,“若由你来跳,只怕我便真会动心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瞪他,只好不理他。生了这么多孩子,她的身段早不若年轻时轻盈,虽刘秀不嫌弃,但爱美之心她亦有之,与眼前这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比,怎能不让她郁结于心?

  正自感慨,却忽听刘秀儒雅而又响亮的声音传来:“诸卿当初若不与朕际会,光复汉室江山,自度又有何作为呢?”

  鼓钟渐歇,舞伎退下,阴丽华低眉淡然,知道刘秀渐入主题,今日这场无硝烟的君臣大战,正式拉开序幕。

  再看看殿中一班似醉似醒似微醺的臣子们,究竟这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刘秀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这些人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谁都能看得出来,刘秀此次宴请众臣,绝不可能只是犒赏这么简单。兵权握在自己手里,谁都不会舍得放手。究竟是让刘秀做一个善待功臣的仁德明君,还是做一个斩杀功臣为自己的政治生涯留下污点的狠心之主,全在这些人的一念之间。

  “臣少时便读书求学,可以做到郡文学博士。”邓禹的声音出现得恰到好处,既不显得冷落了刘秀的这个问题,又答得诚实诚恳。

  “朕是知道的,邓氏子孙,志行修整,门风极好,又何愁做不到掾功曹?邓卿过谦了!”

  邓禹和了刘秀的唱曲,那下面便该有人接着演下去了。阴丽华低眉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圆润丰盈,当真是养得好。

  “臣以武勇,可以做郡守军尉,督讨盗贼!”

  说话之人略带了几分酒意,嗓门颇大,一听便知是粗犷不羁之人。阴丽华举目望去,倒是眼熟。马武,在昆阳和宛城时,她曾与之有过数面之缘。

  刘秀立刻笑道:“且莫说督讨盗贼了,马子张,你若能做到一个亭长便不错了!”

  下面一片哄笑声。马武为人好酒,且又豁达大度敢做敢言,常在刘秀面前喝醉了酒侮辱同僚,说长道短,毫无顾忌。刘秀倒也不对此人多加管束,反而有意放任他,常作为玩笑,与阴丽华取乐。

  马武听到有人笑他,大着舌头道:“笑……笑什么!若是跟着陛下,且莫说亭长,纵是盗贼,我也做得!”说着,一边指向群臣,“你们,你们说说你们能干什么?”

  殿中众臣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忆着当年事,想象着若不跟着刘秀,自己能干什么事,言至动情处,无不唏嘘。

  这时,坐在下首席上的皇太子刘彊突然面带崇拜与好奇地问:“父皇,儿臣常听人言及父皇当年的昆阳之战。内心思慕已久,恳请父皇趁此机会,与儿臣讲一讲吧!”

  既是忆往昔,刘彊的这句话说得时机恰好。阴丽华几乎忍不住击掌赞叹,刘秀现在需要的,就是这一问!

  “昔日卫灵公请教争战之事,但孔子却不答。太子知道,这是为何?”

  刘彊面上蓦然一白,小脸之上慢慢爬上怯意。

  刘秀望着他的大儿子,浅笑了一下,但口中所答,却是凛然掷地:“此非尔所及!”

  阴丽华分明看到郭圣通握着酒盅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洒了半杯酒出来,浸在了她的裙裾之上。身后有宫女拿了罗帕要为她擦拭,却被她推开。

  无心于郭圣通,阴丽华转而以漫不经心的姿态看向邓禹,双手紧握,异常的紧张。这场大戏唱到现在,就差邓禹的一句话了。但却见他一手持盅,仰头将酒喝了个干净,放下酒盅时,终于将目光与她相接,眼中似带了一抹嘲讽。

  阴丽华侧过头,避开了这一道刺眼的目光。

  “陛下,如今江山一统大业成就,天下太平,臣愿上缴将军绶印,去甲兵,敦儒学!”邓禹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朗朗音调响彻大殿每一个角落,保证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在了耳朵里。

  阴丽华忍不住侧脸看过去,见他离席走入殿中,双手高举右将军绶印于头顶,屈膝跪在了殿中。

  偌大的宣德殿,如此众人,竟已静到呼吸可闻。

  刘秀沉吟不语,只是静静望着殿下的邓禹。

  这时,又有一人离席跪到邓禹身旁,与他一般,双手高举绶印,朗声:“臣亦上缴将军绶印,请陛下收回!”

  此人便是那与邓禹合称左、右将军的贾复!此人气度刚直,素为刘秀所赞。看来,他是看出了刘秀的用心了。

  倒也是个明白人。

  只是阴丽华没有想到,第三个下跪愿上缴绶印的,竟是吴汉!此人向来忠勇有余,而活泛不足。刘秀的这番用心,他真能看得出来么?想来不尽然。他的此番作为,必然也是一个“忠”字所趋。

  这个吴汉,果然没有让刘秀白护一场。

  左、右将军和大司马三人连着请愿上缴绶印,下面谁还能迟疑?谁还敢迟疑?

  大殿一片纷乱,众臣纷纷离席,跪在殿中,高举绶印,奏请刘秀收回。一时间,殿中呼声震天,诸战功赫赫的将军们,请求卸甲,也是一般的气势如虹。

  若说起来,这些人,没有一个傻子。似这般鸟尽弓藏之事,多少朝代更迭,均是有迹可寻,但凡是不想做韩信的,哪个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违逆刘秀之意。

  阴丽华悄悄侧头问身边的刘阳,低声道:“这些人,阳儿怎么看?”

  刘阳笑道:“大司空……向来对父皇最为忠心,上缴绶印,必是心甘情愿;若真说起来,左将军才是最了解父皇心思之人。”阴丽华私下去见邓禹,他本知情,故而,邓禹并未被他算在内。

  阴丽华赞赏地点头,“此种事情,水是极深的,你需多看多学。”想了想,她又问了他一句:“你觉得父皇这么做,对么?”

  “为何不对?”刘阳反问,“京畿重地,皇权分散,拥兵之臣位高权重,父皇如何安寝?韩信、彭越之亡,看似可惜,实则必然!”

  阴丽华嘴角微露出浅浅笑意,摸了摸儿子的头,“只懂得这些还不够,你要与你父皇多学学,知道么?”

  “诺!”

  她转头看向刘秀。是时候了。

  果然,见刘秀面带温和的笑意,顺势笑道:“既然众卿决意自请上缴绶印,那朕便暂且收回……封邓禹为高密侯,食邑四县;贾复为胶东侯,李通为固始侯,食邑六县,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奉朝请……”

  阴丽华暗自呼出一口气,侧头看刘秀。他温润儒雅的面上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但掩不住满意与光芒之色。

  鸟尽弓藏,圆满结束。此次共封赏有功之臣达三百六十五人,外戚得以加封者四十五人。至此,大汉朝统一大业,彻底完成。退武吏而近文臣,集权中央,刘秀将原本已被王莽亡灭的汉朝,再次延续了起来,将要迎来的,会是另一个鼎盛王朝!

  此宴,臣是否尽欢不知道,但君可谓是尽欢!

  筵席结束,刘秀带着郭圣通与阴丽华离开宣德殿。

  因是十分尽兴,便多喝了几杯酒,刘秀有些微醺。抬头看着夜空中闪亮的星子,眼角眉梢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探出手摸索着抓住身边人的手,“丽华,你高兴么?”但扭过头,却发觉不对。

  竟是郭圣通。

  “陛下,您醉了。”

  刘秀慢慢松开了手,“皇后先回长秋宫吧!”扭过头,便要去寻找阴丽华。回身却见她在宫阶上坐着,头靠在刘阳纤细的肩膀上,一动也不动。

  “父皇,我娘醉了!”

  刘秀笑,他知道阴丽华向来不擅饮酒,喝多了便会头晕,这次多喝了几盅,强撑着不失体面地出了宣德殿已是不易,离了宣德殿,果然是走不了路了。扶过阴丽华,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将刘阳的小肩膀解救出来,笑道:“阳儿先回宫吧,我带着你娘走。”

  刘阳起身,有模有样地揖了一礼,道:“诺!儿臣告退。”走前,又向一旁神色不明的郭圣通揖了一礼,才由小黄门掌着宫灯,慢慢离开。

  刘秀拍了拍怀里尚自昏昏然的阴丽华,低声笑,“地上凉,快起来。”

  阴丽华迷迷糊糊伸出双手,“你背着我!”

  刘秀叹:“我怕背不动了……”

  阴丽华瞬间恼羞成怒,叫了一声:“刘秀!”

  那声音里半是薄怒,半是嗔羞,听得刘秀几乎酥了半边身子。这样的女子,且莫说是背着,纵是抱着她,他也愿意!

  “诺,我就背着你走!”转过身子,背对着她。

  阴丽华欢呼一声,俯到他背上,揽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笑,“日后再嫌弃我重,便叫你一直背着我!”

  刘秀叹息着慢慢背起她,“未成亲时,你是何等温柔雅致啊……”

  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借着七分酒意,说话倒也大胆了起来,道:“我那时想着要嫁给你,自然不能露了本性给你看……”说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一桩旧账尚未清算,借着今日都回忆旧日时光,便索性一并算了。捶了他的肩一下,“刘秀,我还有笔账没有跟你算呢!”

  刘秀停下脚步,扭过头,面带不解,“我欠你良多,你说的是哪一笔?”

  阴丽华面带愤色,“自然是成亲一事!当年我身为一个姑娘家,却要向你一个男子求亲,且你还拒绝了我!”

  “我那时是为了……”

  不等他说完,她打断他:“我不管,你须得向我求一次婚!”

  他叹:“丽华啊,咱们义王都十一岁了……”

  “是啊,义王都十一岁了……”她忽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慢慢道,“若是头一个还活着,也该十三……十四岁了吧?”

  刘秀不再说话,只是将她往上托了托,继续举步往前走。

  阴丽华拍了拍他,“十五年啦,咱们终于可以睡一个安稳觉啦!”

  “是啊……”刘秀慢悠悠地接口,语带叹息,“十五年了……从当年跟着大哥起兵到如今,时间一晃便过去了十五年。所幸,我身边一直有你。我还记得在二姐家中初次见你时的模样呢!”

  阴丽华可不知道他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但她却记得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娇笑道:“我也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模样,那时表嫂还一心一意地撮合我们呢!”

  说到刘元,他们神色都不可避免地黯了一下,刘秀轻轻地道:“待闲下来,我带你去祭拜二姐吧!”

  阴丽华当即摇头,“我不去小长安!”

  刘秀知道,当年的小长安在她心中成了结,每每想起,总是面带惨淡。

  “不是小长安,我将二姐和三个孩子的坟迁移到新野西了。”

  阴丽华柔顺地伏在了他的背上,低声答:“那我便跟你去。当年我教玉儿读书,教的是……”她想了想,没有想起来,便问他,“是什么?”

  他不假思索,“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对,就是这个!”她欢喜地揽着他,在他耳边低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走慢一些,再走慢一些……阴丽华在刘秀的耳边如此要求。就让他这样一直背着她,慢慢地走,慢慢地变老吧!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等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她柔柔的歌声并不好听,但在他耳边呓语着,却成了一种缱绻的隽永。

  两个醉酒的人,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言语亲密地讲着他们之间的那些情话,且悲且喜,却完全遗忘了站在他们身后的瘦弱女子。

  两女一夫,男人的心在谁的身上,便注定了谁才是那个赢家。

  就如,阴丽华庆幸于刘秀的此心不移,而郭圣通却怨恨着刘秀的薄情寡义。

  一夜醉酒,次日醒来时,刘秀已不在身边,阴丽华只觉得头昏脑涨。四下看了看,殿内帷幔低垂着,遮住了光线,也不知是不是天刚亮。

  一旁候着的宫女服侍着她梳洗,出了内殿却看到外面阳光已射进了殿内,已近中午了。

  暗叹一声,误了给郭圣通请安,也不知她会不会发脾气?想着略埋怨习研,平日都是准时唤她起床的,今日怎么就没唤她呢?

  “吴季子……”刘秀的声音自殿外宫阶旁传来。

  她看到他和刘阳两父子对坐在长案两边,显然是刘秀正在问刘阳的功课。对于吴季子其人,《春秋公羊传》曾有提及,此人数次让国,被孔子推崇为“至德”之人。恰巧,刘阳才通了《春秋》,刘秀此问,自是难不住他。

  抿嘴笑了笑,正要走过去,却突然听到刘阳清亮的声音,语带嘲讽,却清晰无比地吐出四个字:“愚戆无比!”

  她大惊,当场呆立在原地。这四个字刘阳与她说过,她虽是对这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自己的王位推让给别人的“至德季札”并无太多好感,但却也并未对刘阳多说什么,一切全凭他自己的理解。只是没想到,他却在今日对着刘秀同样说出了这四个字!

  显然,刘秀也没有想到刘阳会如此回答,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双目微眯,凛然寒芒如箭一般直直射向他对面十岁的儿子!

  阴丽华不知道背对着她的刘阳是什么表情,但她却已吓得双腿发软,大叫了一声:“文叔!”扑过去便将刘阳护在了身后,目光中微带惊恐地望着对面的刘秀。

  刘秀收起咄咄逼视的目光,与她相望,将她眼底的恐惧看得清楚明白。拍了拍她的手,将她拉开。

  阴丽华转头看刘阳,却见他小脸之上一片坦然的倔强,高昂着头与刘秀对视,坚信自己并未说错什么。

  只有阴丽华是越看越心惊。

  在江山面前,刘秀的杀伐与狠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但刘秀却突然伸手,轻轻抚了抚刘阳的小脑袋,面色转柔,问了一句:“阳儿何时开始读《春秋》的?”

  刘阳抿了抿小小的嘴角,才略略有些赧然地道:“儿臣今岁才通读。”

  “那你师傅是谁?”

  刘阳自八岁起,郭圣通便命他与刘辅一道随师傅读书。因阴识与阴兴一直在私下教他,是以,阴丽华对此倒也并未违逆郭圣通,随她安排了。

  不一时,刘阳的师傅和乳母被唤了来,刘秀问及四殿下何时开始读的《春秋》时,那师傅明显愣了一下,讷讷地道:“臣……臣教四殿下的是……是《礼记》,并未教……《春秋》。”

  再问乳母平日照顾四殿下,可知他平日都读些什么书?乳母更是一脸的茫然。

  刘秀沉默挥退了这两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盯着刘阳,但面上却似又隐隐含了些期待。看着年仅十岁的儿子,他突然问了一句:“天尊地卑,贵贱各得其位。此为礼教大节,阳儿如何看待?”

  阴丽华动了一下,想要阻止刘阳回答,但刘秀却一把制住了她,不许她乱动,眼睛仍旧盯着刘阳;而刘阳,却是自始至终没有看向自己的母亲。

  刘阳直视着刘秀,侃侃而谈:“儿臣认为,圣人之言未尝全对。假若商时之国君为微子,而非纣王,则或许商朝能得以存之久长;而吴国若以季札为君,则其开国之君太伯亦或许可永享子孙之祭祀。然则微子、季札二人恪守礼之大节,宁肯亡国亦不愿有违礼法。此若于礼法而言,二人当对得起‘仁德’二字,当为后世之楷模;但若为江山而言……则为愚戆!”小小少年轻亮的嗓音,不高不低,不亢不卑,说出来的话却隐带傲然之气。

  刘秀越发的面无表情,淡然问:“这便是你通读《春秋》之后所感?”

  “诺!”

  “你认为,为江山选一名仁德之君,更胜于礼之大节?”

  “名分等级虽重,但却重不过江山社稷!”刘阳目光灼灼,直直盯着刘秀的双眼,“若只为守‘礼节’二字,为这天下选一商纣之君,而导致社稷泯绝,这才是一个‘愚’字!”

  阴丽华已然目瞪口呆,看着刘阳却觉得陌生。她知道刘阳这两年已难掩锋芒,且也有意培养他独立思考,许多的朝堂之事,私下里她都会试着与刘阳讨论,而这孩子的表现,也每每让她满意。但她却绝不曾想到,这个孩子已然有了成人的思想,说出的话,有条有理,字字铿锵!

  可是,这样的锋芒已完全盖住太子了啊!

  这于他来说,是绝对的危险!

  刘秀突然叹息一声,问她:“我们这个孩子,真的才只十岁么?”

  阴丽华惊惧地看着他,只觉得全身骨骼都变得僵硬,面带恳求,慢慢摇头。

  “君子不器。阳儿,只通透了《春秋》尚且远远不够,你要学的还有更多。”

  刘阳躬身道:“诺,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说着抿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才略略带了些孩子的腼腆之色,“儿臣正欲习《尚书》。”

  刘秀温和地笑,抚了抚他的小脸,道:“若有不懂,可直接来问父皇。”

  刘阳面露喜色,“诺!”

  刘秀起身离开时,拍了拍面色惨白的阴丽华,轻声道:“丽华,你将这个孩子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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