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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19章 :风眩之疾

  建武十五年冬,十一月初一,大司徒歙因为前为汝南太守,度田不实,赃罪千余万,下狱。这欧阳家族世代教授《尚书》,八世为博士,算得上极有名望之士家大族了。欧阳歙下狱,其诸生守在城门外为欧阳歙求情者竟有千余人。有人剃掉自己的头发,自处髡刑;更有甚者,竟要代其去死!

  建武皇帝不赦,欧阳歙死于狱中。

  阴丽华知道,这欧阳歙便是第一个为刘秀此次垦田祭刀的人!

  建武十六年,竟陵侯刘隆因垦田下狱,其畴辈十余人皆死。刘秀以刘隆是功臣,不忍杀之,特贬为庶人。

  对南阳刘氏皇族,被刘秀拿出来以儆效尤的,是刘隆和十余南阳士族人。

  秋,九月,河南尹张及和各郡太守十余人,皆坐度田不实,下狱,死。

  不久后,各郡国的世家大族和军吏、群盗处处并起,官军到则解散,去复屯结。其中青州、徐州、幽州、冀州四州尤为厉害。

  刘秀逼得太急。民变,终究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冬,十月,刘秀遣使至各郡国,听凭盗贼们自相检举。五盗合杀一盗者,除其罪;即使有官吏畏怯逗留、逃避、有意放纵盗贼,亦不追究,允其以擒贼讨贼戴罪立功;各州、郡太守、县令在所辖界内有盗而不捕,或因畏怯弃城而逃者,皆不以为罪……唯一得以加罪的,仅为蔽匿窝藏盗贼者。

  此诏令一出,其效立竿见影。各地官府竞相追捕,盗贼纷纷解散。并徙其魁帅于他郡,赋田受禀,使安生业。

  至此,垦田之事,告一段落。

  阴丽华挺着肚子,坐在却非殿的绣屏后,听到刘秀对虎贲中郎将马援叹息:“吾甚恨前杀守、相太多!”

  马援对曰:“死得其罪,何多之有!但死者既往,已不可复生!”

  刘秀放声大笑。

  阴丽华背靠长案听着刘秀的笑声,扬了扬嘴角。

  她该相信他的。他说他能掌握得住,那便一定能掌握住!过往那么多皇帝没有成功,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刘秀,刘秀想要做什么事,从来没有不成功的。从当年的昆阳大战开始,他何曾有过失败?

  抿着嘴角,忍不住笑得有些得意。

  这么优秀的男人,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

  刘秀转到绣屏后,入眼的便是她得意又春波一般柔亮的笑容。这样憔悴的面色,但在这一笑之下,却仍有当年新野温柔的阴氏姑娘一笑倾城的风姿。不禁心中一动,上前拉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揽着她高高隆起的腰腹,问:“什么事值得你笑得如此?”

  阴丽华吸了一口气,捧住他的脸,蹭了蹭他的鼻尖,得意地笑,“如此厉害啊……竟是我的男人!”

  他又是一阵大笑,望着她清亮的眼眸,十分认真地问:“嫁给我这些年,你可后悔过?”

  她摇头,与他对望,让他直直看入自己的眼底,简单回他两个字:“从不!”

  他拉她坐下,让她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淡淡地道:“放心吧丽华,那些原本属于你的,我会一点一点,慢慢地都还给你。”

  她伸手抚一抚他灰白两鬓,笑着点头,“好!”

  他俯身在她鬓角轻轻落下一吻,“你睡一下吧!”

  她点头,“嗯!”

  建武十五年时,她生下一女,取名刘礼刘。如今她已三十五岁,确属高危龄产妇了,现在这一胎怀相不好,从刚开始怀孕前三个月起,便隐有流产迹象,虽幸运保了下来,但始终身子不好;不只时常会见红,还常腹痛,夜里睡不好觉,饭也不怎么肯吃了,整个人都暴瘦了下来。整个西宫,上自刘秀,下至习研,个个如临大敌一般,十数个太医令日夜守在西宫,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一回刘秀着实是被吓到了,当初要生十个的豪言壮语当即被他收回。阴丽华整日病恹恹地喝药,倒也没有力气折腾他,但他却每每看得心疼,哄着她生完这一胎就再也不生了,不过言语间还是盼着能够再生个女儿。

  她倒也是这个想法,最后一胎生个心尖尖的幺女,当做心肝一般地疼着宠着,将她宠到天上去,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要想办法摘了来给她……

  她将这些想法讲给刘秀听,得他笑着赞同:“只要这孩子能不再累你的身子,咱们便宠到她无法无天,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两人做着生女的梦,倒是真的想法极度一致。

  五儿四女,虽差一个稍有遗憾,但也知足了。

  阴丽华枕在刘秀腿上,刚有些迷糊地睡过去,殿外黄门却突然高声宣:“皇后娘娘驾到——”

  她没有睁开眼睛,仍旧躺着不动,如同沉睡一般。说她恃宠生骄也好,说她不分尊卑也罢,这一次,她不想再起身下跪了。只是突然间的不忿,她的男人将她当宝一般捧在手心里十几年,但她却在他的另一个女人面前,同样卑躬屈膝十几年……

  就容她任性一次,装作沉睡,不知道她的到来吧!

  刘秀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但却没有开口叫她。

  就这样好了。

  郭圣通进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阴丽华沉睡的面容和刘秀温柔宠溺的笑。

  刘秀看了她一眼,“皇后有事?”

  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郭圣通强自隐忍,问道:“太子已经十六岁了,诸臣数次奏请太子就东宫,皇上为何始终不同意?”

  刘秀淡淡地,“太子年岁尚小,就东宫之事,过两年再说吧!”

  郭圣通脸上怒气立涨,咬了咬牙,终于爆发:“皇上这么做不觉得太过了么?皇上宠溺东海公,妾不说什么,但你将他处处摆在与太子相同的位子上又是何意?他一个庶子,封地逾制也便罢了,你让他与太子同朝听政,妾也不说什么,但始终不许太子就东宫……妾倒是想问问,皇上到底想要干什么?”

  刘秀冷冷扫她一眼,不咸不淡地,“皇后今日是来与朕吵架的么?”

  “妾哪里敢啊!”眼睛扫到阴丽华始终闭目沉静的脸,更是忍不住怒火,嫌恶地狠狠瞪了一眼,“阴贵人,装睡便能不向本宫见礼了么?还是阴贵人已经打算与本宫平起平坐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是尖锐厉喝。

  阴丽华知道躲不掉了,睁开眼睛,正要起身,却被刘秀又一把摁了回去。她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手。挣扎着起身,走到她面前,揖了一礼:“拜见皇后娘娘。”

  却没想到,她刚扬起脸,郭圣通扬手一个巴掌已经挥了过来。她不躲不避,脸上立刻便火辣辣地挨了一下。

  “郭圣通!”刘秀大怒,一掀长案,便冲了过来。

  郭圣通冷笑,“不过区区一贱妾,见了本宫竟不下跪!该打!”说着扬手又一个耳光打了过来。

  恰好刘秀赶到,合掌便抓住了她的手腕,狠狠一甩,将她摔在了地上!

  阴丽华捂着脸,觉得口中腥咸,用舌尖触了触,知道定是这一巴掌打破了她的口腔内壁,口中流血了。刘秀一边大叫殿外黄门传太医令,一边拿开她的手要看,她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

  郭圣通慢慢站起来,冷笑着,“怎么?心疼了?那妾被她欺负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见你心疼过?!刘秀你看清楚了,”她一手指向阴丽华,尖锐地,“我才是你的皇后,不是她!她不过是个贱妾,贱妾!你这样宠着一个妾,一个妾生的儿子,你拿我和彊儿当什么了?有你这样做父亲的么?你再偏心也要有个度!”

  刘秀拢了拢五指,眼睛盯着阴丽华肿起的半边脸,平日里温润深黑的眼珠里隐着滔天的狂怒,但嘴里却仍旧是平淡的两个字:“出去。”

  郭圣通丝毫不退让,“刘秀!你——”

  刘秀突然大喝一声:“来人!送皇后回长秋宫!”

  门外郎官飞快地冲进来,跪地叩拜:“陛下。”

  阴丽华看到,其中有一个是已长成翩翩少年郎的梁松。

  “送皇后回长秋宫!”

  “诺!”起身,对郭圣通揖礼,“皇后娘娘,请。”语带尊敬,却面色冷峻。

  “你——”郭圣通抬头,看到刘秀已面向阴丽华,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脸,紧蹙的眉峰,满目的心疼。

  突然绝望。

  待郭圣通离开,刘秀抚着阴丽华的脸,皱眉,“痛么?”

  阴丽华刚抿起了嘴笑,但却牵扯了已肿高的脸,痛得咝咝吸了口冷气,道:“不痛,又不是第一次挨打。”

  刘秀用手掌心轻轻揉着,边冷声问:“还有谁打过你?”

  她斜睨了他一眼,想笑,却又因怕痛而不敢笑,只得肿着半张脸,要笑不笑地道:“一个是我娘,另一个便是你!”

  刘秀知道她说的是建武九年时,阴夫人出事,他打她的那一次。

  “岳母不是最疼你么?为何要打你?”

  她抿了抿嘴角,“自然是因为我不听她的话。”

  “那你为何不听岳母的话?”方才郭圣通的出现,在他们之间仿佛不值一提,两人仍旧絮絮地说着平淡却又亲密的话。

  她轻挑眉梢,以清媚的眼神瞟他一眼,“我若是听了她的话,你又哪里娶得到我这样好的……孩子的娘?你啊,该庆幸,得我你幸啊!”

  刘秀轻轻环住她,叹息一声:“得之我幸……”

  太医令虽来了,但也不过是开了些敷肿的药罢了。刘秀送阴丽华回西宫,却在拉她起身的时候停住,又重重跌回了席子上。

  阴丽华惊了一下,忙扶住他,“文叔,你怎么了?”

  刘秀摆摆手,安慰她:“没有事,不过是头晕罢了。等我歇一歇便可。”

  她定了定心神,移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揉着两侧额角,“这头晕的症状是从何时开始的?”

  “便是这两年才开始,无大碍的,你不必担心。”

  “这两年?!”她停下手,转到他面前与他对视,“你为何早不与我说?”

  刘秀看着她眼睛里面深深的担忧,握着她的手,“怕你担心……”

  她回想着“中风”这个词语在现代时的称谓,一边皱眉问他:“头晕时眼前会不会发黑?”

  他点头。

  “那……”她捏着他的手指,“手会出现麻痹的症状么?”

  “偶然。”

  难道是……高血压?她不敢确定。

  刘秀伸手在她眉心轻揉了揉,笑问:“莫非你还懂得这些?”

  她气馁地摇头。

  刘秀扶着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出却非殿,“我这风眩的老毛病太医令懂得,你就不必担心了。”

  她不理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出言霸道地警告他:“以后不许你再食肉!”

  此言一出,不光是他,就连后面的中黄门亦同样目瞪口呆。

  刘秀失笑,“丽华!”

  阴丽华不管他怎样想,只是心里打算着,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正是最易被高血压心脏病缠身的年纪,不管他这风眩的毛病是不是高血压引起的,但为了能让他避开这些毛病,让他忌口都已是必须的了。

  然而,还没有等到刘秀的身体稍见起色,就在次年,也就是建武十七年正月,刘秀的叔父,一直在雒阳养病的赵孝公刘良薨。

  刘秀坐在西宫廊庑下,看着廊前未清的残雪,久久沉默。他幼年丧父,自幼便是在叔父刘良家中养大的。且不管当年刘演死后刘良是否有疏远过他,但这份养育之恩却是掺不得一星半点假的。

  阴丽华默默地揽住他,亲吻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文叔,当年咱俩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刘秀在她怀里抬眼问:“哪一句?”

  “儿孙满堂。”她笑,“我给你生许许多多的孩子,等咱们都老了,便儿孙绕膝,咱们含饴弄孙,那该多幸福啊!”

  他将手放到她快要足月的肚子上,低低地叹:“是啊,我们也都老了……”

  她笑,“孩子们都已慢慢长大了,咱们老去是正常的。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咱们也都要离开孩子们了呢!”

  “你还在担心孩子们?”

  她想了想,诚实地道:“我是个做娘的,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真正地放心得下他们。但不管我有多么放心不下,也总有离开他们,撒手而去的一天。到时,过得好或过不好,也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他们都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年模样了,许多的事情,到了一定的年龄,便会不自觉地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膝下的小儿女。

  未过几日,阴丽华在西宫平安诞下一女。

  刘秀本正就郭圣通杖毙宫女一事恼怒,闻之大喜,重赏了西宫诸宫女、乳母与太医令。抱着女儿笑得志得意满,五子四女,得偿所愿。

  小女儿满月那一日,刘衡与刘京撅着屁股逗着小妹妹笑,已能摇摇摆摆地走路的礼刘在两个哥哥面前终于失宠。

  阴丽华洗了澡,觉得一身的清爽。

  广德殿的中黄门小跑过来,揖礼道:“陛下请贵人至广德殿。”

  她抿嘴笑,将孩子交给习研,便去往广德殿。只是这一路上,却觉得天色有几分的不对劲。到了云台,却发现刘秀在南庑。

  “这天色越来越暗了,似是有些不对。”

  刘秀坐着没动,只是对她笑,“日食。”

  她点头,又朝外看了一眼,“难怪。”

  “过些时日我带你回舂陵。”多少年前的旧话了,一直说要带回去,但却始终未能去成。

  阴丽华伏在他膝上感叹:“这句话,你都许了我多少年了……”

  “若有一日我突然撒手西去,你会随我而去么?”他突然看着她,问得极为认真。

  她稍挑眉梢,笑问:“人家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少年时与你做夫妻,你抛下了我两年;这到老了,你莫不是还想再抛下我一次?”

  “那若真有这一日呢?”他问得不依不饶。

  她想了想,微笑,“那我便回你一句话。”

  “何话?”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此生不离不弃。若我下辈子还来找你,那你下辈子,也还要好好地守着我。

  刘秀笑了笑,抚在她肩上的手,紧了紧,不再说话。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宫人掌了灯。阴丽华伏在他腿上闭目养神,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手上的两道疤。

  只是忽然间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了脸上,她用手摸了一下,黏黏腻腻。

  睁开眼睛想要看一看,但却突然被倾倒的刘秀压到了身下!

  她大惊,失声叫:“文叔!”

  足足有三分钟,阴丽华看着眼前面上沾满血迹,四肢抽搐不止的刘秀,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呼吸,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犹如落进深渊一般,没有着力点,找不到靠扶,昏暗的室内,全然变得扭曲。

  过了许久,她才扑到他身边,语无伦次地叫:“文……文叔,你不要吓我……你,你这是怎么了……”她想碰他,想要触一触他的身体,想要将他抱起来,可是双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廊庑周围的黄门宫女都被遣了出去,她手足无措,她张着嘴,粗重地呼吸着,四下里张望想要叫人,但却不知道该叫谁。

  手腕突然间被紧紧抓住,她低下头,狂乱的眼神对上一双焦躁却又隐着担忧的眼眸。

  他意识是清楚的,但却已说不出话来了。

  他在焦躁,他在担忧!

  她张了张嘴,再张了张嘴,突然对着外面尖锐地大叫:“来人!”

  殿外立刻有中黄门小跑进来。她大叫:“去宣太医令!快去宣太医令!”

  中黄门看到倒地不起的刘秀,知道事态严重,飞一般地跑了出去。宫女和黄门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跪在一旁。阴丽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惊慌恐惧始终占据四肢百骸。但看着他担忧却急躁的眼睛,仍在流血的鼻子,嘴角流出来的口水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她告诉自己,不能乱,一定不能乱……

  嗓子里似是堵了痰一般,他的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呼吸声,呼吸越来越急促,面色也呈现青紫色。她强力稳下心神,摸出罗帕来,疯狂地用牙齿咬着,用力撕开,颤抖地擦着他的鼻血,然后用一只手微微将他的头抬高,对着他的嘴,将他口中的唾液秽物一点一点吸出。

  身后一片混乱的脚步声,是太医令来了。刘秀能活动的那只手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松,她只好将他的头轻轻置于自己腿上,轻轻给他擦着脸,依旧让他侧着头,使他口中的唾液得以顺利流出来。

  大批太医令被招至云台,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只怕这个时候郭圣通已然得了消息。阴丽华叫来身旁的宫女:“去,叫郎官梁松进殿!”

  “诺!”

  不一时,梁松在她身后跪倒,“阴……阴贵人?”

  她的眼睛盯着刘秀,细细观察着他眼神传递的意思,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去,诏虎贲中郎将马援入宫。”

  刘秀对着她眨了眨眼睛,但却又动了动嘴角,她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听,但却只听到他嗓子里嗬嗬的喘息声。

  她看着他的嘴形,猜测着:“……大……司马?”

  刘秀眨了眨眼。

  但阴丽华摇头。刘秀又对她眨了眨眼,示意她不要再犹豫。

  她看着他眼睛里的坚定,咬了咬下唇,对身后梁松道:“诏大司马进宫!”

  梁松迟疑,看了一眼刘秀,并不敢动。

  阴丽华回头厉喝一声:“叫你去你就去!”

  她的脸上有着骇人的凌厉,梁松脸白了一下,称诺,起身离开。

  但他前脚刚走,郭圣通带着皇太子刘彊和左、右翊公等几个孩子后脚便赶了过来。

  见了身不能动,口中不能语的刘秀,先是惊呼了一声,随后便一下子扑了过来,口中叫着:“皇上!”

  阴丽华挡了一下,道:“皇后娘娘,现在不能动皇上。”

  郭圣通淡扫的蛾眉冷冷看着她,隐含着冷峻,一双凤目若刺骨冰刃,透着森森寒意,“你对皇上做了什么?”

  阴丽华低眉,“皇后娘娘息怒,皇上怕是犯了风眩之症。”现在她绝对不能与郭圣通起冲突,绝对不能惹怒她。没有刘秀护着,惹怒郭圣通的下场,她还承担不起。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回你的西宫去!”说着便要抢过刘秀。

  阴丽华下意识地斜身挡过去,“不能动皇上!”

  郭圣通端着高高在上睥睨万物的威严凤仪,寒星熠熠的双目冷凛扫向她,眼神中还有着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恨意,“放肆!谁许你如此与本宫说话?!来人,送阴贵人回西宫!”

  一旁有黄门涌上来,要拉阴丽华。阴丽华大急,她不敢移动腿上的刘秀,但黄门冲上来她又躲避不开。刘秀捏着她的手腕越来越用力,深黑的眼睛里满是急躁,嗓子里不停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阴丽华急迫之下眉目凛然,厉声大喝:“谁敢动我!”

  郭圣通一把抓起她的手臂,雪白的面容,冷泠的双眼,在她眼前,咬牙,一字一句:“我敢动你!”

  阴丽华退无可退,只得直视,黑白瞳仁如潭水清冷,第一次与郭圣通针锋相对,“陛下风疾附体,正值垂危之际,皇后难道不该以陛下龙体为重么?”

  “本宫正是为陛下龙体着想,才要将你这挟媚以惑主的妖婢赶离陛下身边!”说着,拉着阴丽华狠狠一扯,“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给本宫拉走!”

  阴丽华被她狠狠地拽倒在地,连同怀里的刘秀,一并栽倒。

  刘秀暴怒着,想要爬起来,但手脚越发抽搐,不能动弹,只是嘴里的唔唔声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不顺畅。但太医令却在一旁吓得面如土色,不敢上前一步。阴丽华反身将他的头平放在地上,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你不要急……”

  不知何时刘阳来到她身边,与刘义王、刘中礼、刘苍和刘荆等几个孩子并排跪在她和刘秀面前,哀求着:“求母后将贵人留下吧!”

  阴丽华管不了那么多,边安抚着刘秀边凑过嘴,再次去吸他口中的秽物。

  郭圣通指着她失声叫:“她在做什么?!你们,把她给我拉开!”

  有大着胆子的黄门冲上来要拉阴丽华,但却被刘阳一言不发地撞到了地上,几个孩子连同瘦弱的刘衡和年弱的刘京在内,围成一圈,谁敢上前,几个孩子便撞谁。他们和阴丽华不同,都是皇子公主,黄门和宫女们谁也不敢真碰他们,两下便僵持了下来。

  郭圣通见此,理智全失,尖锐地叫着:“都反了么?!把他们都给我拉开!谁不拉,本宫便杖毙了他!”

  黄门宫女们迟疑了一下,一涌而上,要拉几个孩子。刘礼刘在哭,刘京在踢打着小黄门,刘衡跪在郭圣通身边哭求着……

  殿内乱成一团,但阴丽华心神全然不受干扰,儿女们怎么样,她已管不了,一心只在刘秀身上,连悲恸都来不及,只是一口一口地吸着他口中的秽物,吐出来,再吸。一手解着他身上束缚的衣物,不让他的全身感受到任何的压力,绝不让任何东西挡住他的呼吸……

  殿内的混乱她听不到看不到,她的脑子里只有疯狂而又坚毅的两个字:活着!

  刘秀不能死!

  说好了要好好陪她过一辈子的,说好了将来儿孙绕膝他们安度晚年的;都说了是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不能在她将要老去的时候丢下她,撒手离去!没有了他,她将要怎么活?没有了他,她的儿女们谁来保全?没有了他,她活这半生……又有何意义?

  她的眼睛闪着疯狂,望进他的眼睛里,带着恳求与威胁,在他耳边低声:“刘秀,你已抛下过我一次了。我是如此地爱你,可这次若你再敢抛下我……刘秀,生生世世,你都别想我能再原谅你!”

  刘秀张了张嘴。

  她看着他,“你得好好的,文叔。没了你,我和孩子们该怎么办?我是大可一死了之随了你去,但这些孩子们你放心得下么?没了我们的庇护,你让他们怎么活?我们这一个家,便要这样散了么?”

  刘秀眼中光芒陡放,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紧了又紧。阴丽华知道,那是他求生的欲望。

  这时,刘彊突然大叫了一声:“母后!”少年清脆的声音里,有着隐忍,不满,与——悲伤。

  “臣汉,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臣融,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臣涉,兄见皇上、皇后娘娘!”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阴丽华透过儿女们围着的缝隙看过去,吴汉、窦融、戴涉,三公并立,正在行跪拜之礼。

  刘义王拉着弟妹们站到了一旁,但独独刘阳仍立在阴丽华身边,脸上一片肃然,死死盯着吴汉。

  三公之首的大司马,手里握着大汉朝一半的兵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身患重病的刘秀身旁,怎能让人不防?

  阴丽华移了移身子,试图挡住刘秀,以阻绝吴汉的目光。刘秀虽信任此人,一再赞他一个“忠”字,但自古最受皇帝宠爱的权臣篡位的还少么?王莽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在这个时候,不管是谁,她都要防着三分!

  但吴汉显然已经看到了刘秀的样子,对郭圣通躬身道:“陛下患的是风眩之症,臣之前也曾……”

  这时太医令端了漆盘过来,上面是熬好的药,要端来给刘秀喝。刚端上来,却被阴丽华猛然伸手打落!

  “你是太医令么?陛下这时连清水都不能进,你还敢喂他喝药?!”

  太医令吓白了脸,匍匐到地上,口齿不清地呼叫着:“小……小……小人……”

  这时郭圣通已不似先前的疯狂,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凤目淬毒,冷冰冰地开口诘问:“陛下患病,你打落陛下救命良药,本宫倒是要问问阴贵人你,是何居心?!”

  当着三公的面,阴丽华收起针锋相对的气势,低眉道:“陛下身患风眩,连呼吸已是困难,若此刻喂食汤药,只怕反误……在最危险的这两日,陛下不得进食。”

  郭圣通柳眉高挑,咄咄反逼:“你的意思是既不给陛下吃药,亦不许他进食?”冷笑数声,语气里满是讥讽,“阴贵人,你果然是一片苦心为了陛下啊!”

  阴丽华不答,这时吴汉插口,道:“风眩之症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臣以前便得过,无须用药,自可痊愈。”

  阴丽华眼前一亮,满目期盼地盯着吴汉,只盼他还能再说几句这样的话。

  吴汉对她躬身一揖,语带赞赏:“贵人做的是对的,陛下如今不宜移动,贵人留意陛下呼吸,切切不可使陛下嗓子中阻了浓痰。”

  阴丽华刚要点头,但刘秀捏着她手腕的手,却突然紧了紧,她低头,见他眼睛眨着,知道他是有话要说。

  “你想说什么?”

  刘秀张了张嘴,却仍旧只是嗬嗬两声。

  窦融突然道:“快,拿木牍来,让陛下写下来!”

  有黄门极快地拿了木牍与笔墨来,阴丽华手执着木牍,将笔交给刘秀。刘秀松开阴丽华的手腕,颤抖着捉住笔,笔尖在木牍之上不停地抖动。短短十数个字,他写了许久,丢了笔,已累得满头大汗。

  阴丽华看也不看,将木牍交给窦融,握着衣袖给他细细地擦汗。

  窦融拿了木牍放在吴汉与戴涉面前,三人同看,最后交给郭圣通,道:“陛下下诏,回章陵休养。”

  “什么?!”郭圣通失声,抢过木牍看了又看,最后跌坐在地,面色惨白地喃喃自语,“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刘秀强行出行,不要说郭圣通,就是阴丽华也不赞同,皱着眉看他,“文叔,你现在不能动!”

  刘秀却只对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安心。

  但这个时候的刘秀,想要出宫,哪里会如此容易?皇后一党自然是百般阻挠,刘秀半边身子麻痹,又口不能言,几乎与傀儡皇帝无异。朝堂之上虽有三公压制,但仍是一片混乱。还有朝臣叫嚣着贵人阴氏逾矩,挟持皇帝出宫,意欲图谋不轨,其心当诛!

  朝堂乱,后宫更乱。

  自刘秀中风起,阴丽华日夜守在他身边,一刻不离。郭圣通在刘秀身边赶不走阴丽华,便着人到西宫将刘衡、刘京、刘礼刘还有她新生的幺女一并带进了长秋宫,放言说是皇子公主都要由嫡母来养。

  习研哭着来报时,她正帮刘秀翻身,轻轻揉捏着他的手指,闻言顿了顿,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习研哭着道:“小公主的哭声日日都能从长秋宫传出来,可怎么办才好?”

  阴丽华咬了咬牙,低头继续按摩,“就让她哭去,不管!”

  刘秀动了动手指,反手捏住她的,张了张嘴,看向她的眼睛里,满带着担心。

  她浅浅地笑,“你要快些好起来,咱们小女儿的名字你还没取呢!总不能一直幺儿幺儿地叫吧?”

  如此又过了十余天,那一夜阴丽华自睡梦中惊醒,大叫了一声:“我的孩子!”惊来了满殿的宫女黄门跪了一地。

  长秋宫的方向,似乎还有孩子的哭声,传至耳畔。

  唯一的感觉,便是撕心裂肺一般地痛。

  “丽……华……”

  粗哑的声音自榻上传来,阴丽华立刻惊得瞪大了双眼,惊喜地失声叫:“你能说话了?!”

  深黑的眼眸在灯光下熠熠如星光,但却闪着担忧,“孩子……在哭……”

  阴丽华抓着他的手飞快地摇头,“没有关系,你不要担心,她哭就让她哭好了。你怎么样了?手能动么?头还晕么?”

  刘秀勉强对她笑了笑,“传……吴汉……进宫!”

  次日,刘秀言语如常,下诏,幸章陵。

  他没有敕令郭圣通交还孩子,因为她是嫡母,所做之事合情合理,刘秀无话可说。这些阴丽华自然也是明白,亦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宫前往西宫方向望了一眼,便毅然决然地随刘秀上了车。

  只要刘秀好好的,郭圣通就不敢动她的孩子一根手指。

  因为刘秀,才是她和孩子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够依仗的人。

  天子仪仗出了雒阳,车行得极为缓慢,每行半日,便要停下来歇一歇。

  刘秀仍旧是半边身子僵硬麻木,动也不能动,阴丽华日日不停地给他按摩。这尚且还好,只是他如今大小便失禁,却不好办。

  刘秀有他的自尊,一代帝王却如此狼狈,哪怕是宫女黄门,他也是不愿那些人近身的,这一点阴丽华自然是最清楚不过。是以,原本在宫里时,他不能动弹不能言语,便也一直都是阴丽华亲自给他换衣服擦身子。只是如今他能说话了,每到那个时候,却始终不肯让她再碰他,哪怕为了能忍住,宁愿不喝水不吃东西。

  阴丽华没有办法,便与他发脾气:“你这是干什么?你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我什么样子你又没有见过?我不给你擦洗,难道你还要让旁人给你擦洗么?”

  刘秀眼睫颤抖着,吃力地,“丽华,我不能……”

  阴丽华不理他,径自解他的衣服,刘秀略有些急,吃力地叫着:“丽华……”但却挡不住衣服一件一件地被她脱掉。

  车厢里的气味极是难闻,她平淡地呼吸着,直视衣服上的秽物,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刘秀双手痉挛地紧握,闭上眼睛,“丽华……”

  阴丽华看了他一下,但手下却是不停,淡淡地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刘秀,你是我阴丽华的丈夫,是我爱的男人。年轻时我不曾嫌弃过你,怎么?你成了糟老头了,我反倒要嫌弃你了么?”

  车辇外有宫女走近,阴丽华将刘秀沾了秽物的衣服裹了一裹,丢给她,随口而出的还有四个字:“拿温水来!”

  不一时,一盆温水与一块干净的帛巾送过来,阴丽华接过了,又冷冷地道:“离远点!”

  回到车厢内,试了试水温,才沾湿了帛巾为他擦身子。

  “虽说是出嫁从夫,嫁给你十多年,我事事听你的。但是你也不要以为我没有脾气!惹急了我……看我不咬死你!”

  故作凶狠的样子,配上她的语气,活脱脱的一个悍妇。刘秀忍俊不禁,低声笑起来。

  他放松下来的样子让阴丽华放了心,轻快地哼了一声:“别以为我只是说说罢了!不信你且惹我试试!”

  刘秀看着她低声道:“秀……不敢……”

  待为他穿好了衣服,阴丽华才将两边车帘打开,用以通风,去除车厢内难闻的气味。刘秀随即传诏,取道偃师。

  阴丽华不解:“不是回章陵?去偃师做什么?”

  刘秀笑,“求医……”他黑黑的瞳仁,沉沉地看着她。两个字说得简单,但却字含千钧。

  是的,求医。

  他也不想死。戎马倥偬半生,他的江山才刚刚稳固;他还有新生的幼女在等着他来取名;他还有几个未长成的儿子在等着他来给他们依靠;他还有……舍不下的妻子和未完成的诺言。

  是以,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那一日阴丽华惊慌无措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那种无助又绝望的眼神,如针一般扎到他的心上,一针一针,扎得他痛苦难忍;还有她在他耳边说的话,亦是让他恐惧。

  她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他是他们母子平安的保障。

  单单就为这一点,他也不能死!

  “偃师你还认得什么名医么?”

  刘秀笑着蹭了蹭她的手,却没有多说。

  御辇行至偃师馆舍时,虎贲中郎将马援在车外朗声道:“陛下,到了。”

  郎官梁松踩在踏脚上,背过身去,背刘秀下御辇。

  阴丽华扶着刘秀将他交到梁松背上,扶着宫女的手,慢慢地下了御辇,便看到眼前低垂的茅檐和半掩的门扉。

  马援解剑卸甲,亲自入内求见主人。

  阴丽华将疑惑的眼神投向刘秀,却见他眼神迷离,面带怀念。她心头一动,偃师……前面便是信都……

  那不就是当年刘秀在河北拿下的第一座城池?当年王郎势大,刘秀一度吃其大亏,被追得极为狼狈。当时各郡各城争着投降王郎,但独独信都太守任光与和戎太守邳肜不降,等刘秀至信都,两人齐齐追随了刘秀。这才让刘秀慢慢在河北站住了脚……

  那这偃师想必也是当年他……想到这里,她突然眼前一亮,看向刘秀。

  他曾与她说过的,他当年到下博城西时,曾得过一场极凶险的风寒,几乎要了半条命,就是在偃师,遇到了一名白衣老者,不光救了他,且又为他指路信都,这才为他谋得了一丝生机。

  莫非那老者,是名医者?她心头一阵狂喜,但接着,却又陷入沮丧。都这么些年过去了,刘秀怎知他是否还活着?

  未过多久,马援陪伴一名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慢慢走出来,看到刘秀,那老者眯了眯浑浊的双目,拂衣下跪,“原来是皇帝陛下。”

  还没等刘秀示意,阴丽华却先上前一步扶住了他,“老人家快快请起。”

  老者本随意看了她一眼,但却突然又睁圆了浑浊的双目,死死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时而面露疑惑,时而又是一副了悟的神情。若非他已过古稀之年,又是一副看起来随时有可能行将就木的样子,只怕就要引来杀身之祸了。

  皇帝的贵人,岂容许他如此大胆地打量?

  但老者却在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久之后,突然问她:“夫人并非此处之人吧?”

  阴丽华敛衽一礼,恭敬地答:“妾身来自南阳新野。”

  但没想到老者却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又冷冷扫了她一眼,拂袖入内。

  那一眼,让阴丽华的心没有由来地跳了一下。这老人究竟是何意?那突然一问,莫非是看出来……

  她直觉地摇头。不,不可能。她是正正经经的阴家姑娘,纵是这老人擅图谶,他也不可能看得出来!

  刘秀的风眩本不严重,白衣老者日日为他施针问药,也是好得极快,未过几日,原本麻痹的左手和左脚已渐渐能够活动。阴丽华日日给他做按摩,揉着他的手脚心,擦身换衣,依旧不假人手。

  老者医术好,刘秀又求康复心切,不过短短数天,刘秀便已能够扶着她走路了。她惊喜之余,抬头望天,将几乎落下的眼泪,又生生憋了回去。

  这日清晨,她醒来时发现身边没有了人,大惊失色,连衣服都未来得及换,赤着脚便往门外冲,但还没走到门口,门却已被人打开。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门口,除了灰白的鬓角和憔悴的面容外,仍旧是那一如既往的,她最爱的君子如玉的模样。

  她的双唇颤抖着,忍了又忍,却终究是没能忍住,用衣袖掩住口鼻,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这一个月,她耗尽心神,不敢哭不敢落泪,甚至不敢睡觉,生怕一个眨眼间,他便离开了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看着他努力地求生……心痛如刀绞一般!这一个月,她熬得……真不容易!

  刘秀伸手关了门,慢慢地走近她,轻轻将她拉起来。深黑的眼瞳澄清如澈,看着她,露出十多年如一日的温柔笑容,一字一句地,慢慢地告诉她:“丢下你一次,已成我此生难愈的痛,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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