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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23章 :沉疴托孤

  刘庄既做了太子,那往后读书的师傅便要好好寻了。阴兴到宫里时,阴丽华问阴兴可有好的人选?阴兴只说了一个名字:桓荣。

  阴丽华对此人不甚了解,阴兴道:“此人现在大司徒府任职,少时曾游学长安,习《欧阳尚书》,事博士朱普。朱普去世时,他到九江奔丧,负土堆成坟。因留在九江为师守孝,而授徒数百人。王莽失败后,天下大乱。荣抱其经书与弟子逃匿山谷,虽常饥困而讲论不辍,后复客授江淮间。”

  阴丽华点头赞叹:“此人德高。”

  阴兴道:“皇后说的对,为太子殿下选授儒学师傅,必要有德之人方才可,桓荣德才兼具,堪得此任。”

  “那大哥……”

  阴兴瞪她,“执金吾虽不好做,但为了太子,我们也绝不会授人以把柄的。越是这个时候,我们便越是要自抑。”

  阴丽华笑,“这么多年我们做到这一步不容易,郭氏一党定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阴家受人诟病已成必然……难为你和大哥了。”

  阴兴淡淡地道:“我们没有什么可难为的,只要你和太子好,便够了。”

  是夜,阴丽华向刘秀荐桓荣,刘秀丢了竹帛笑,“你与我想到一处了,桓荣我是早已选定了的。”

  阴丽华抿抿嘴角,斜睨他,“原想要你夸一夸我,你可倒好,倒是先把自己给夸上了!”

  刘秀挑眉,“原来你喜欢听人夸赞啊?”

  阴丽华凑近他,面带不屑地道:“难道你不喜欢?”

  刘秀沉吟,稍顿,慢慢地道:“那你夸一夸我吧!”

  阴丽华扑到他身上揪他的胡子,笑眯眯地道:“早就不是当年的美男子了,你如今是糟老头一个,又有什么可夸?”

  刘秀搂着她顺势滚到床内,双手在她身上摩挲,低声:“嗯,我已是糟老头一个,但夫人却仍是貌美若当年啊……”

  阴丽华轻声笑,手探进他衣内慢慢地抚摸着,满意地点头,“你也不老……”

  纠缠低吟时,阴丽华昏昏沉沉地想,其实刘秀才是最固执的那一个。她得立皇后两年,他始终唤她夫人,而不是皇后。

  “皇后”这两个字,被郭圣通占据了十六年。

  所以,他不唤她皇后,只唤她夫人。

  夫人,平凡夫妻,最是朴实亲切的称谓。比之皇后,她不知道有多喜欢他这样叫她。

  太子之事告一段落,刘义王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三书六礼,一切由宗正主办。

  建武二十年二月底,舞阴长公主刘义王下嫁梁松。置公主府,公主家令、公主丞、公主主簿、公主仆、私府长等一应配制俱全。

  刘秀对于大女儿刘义王的宠爱是举朝皆知的。刘秀向来俭朴,但刘义王的这场婚礼,不论是礼仪还是排场都称得上是朝廷初建以来奢侈之最了。

  刘义王的婚礼过后,刘红夫也到了要下嫁的时候了,阴丽华这个嫡母没有干涉,也不好干涉,问了刘秀的意见后,一切全凭她自己做选择。刘红夫选择了驸马都尉韩光,阴丽华与刘秀商量后,着宗正为她置公主府,一切配制皆与刘义王相同。但婚礼的排场和制仪却是不能与长公主比肩的,虽一切稍逊,但也绝未曾辱没了她。

  宫中两位公主出嫁离宫,刘庄做了太子整日跟在刘秀身边忙于朝政,刘苍几兄弟又都在读书,阴丽华身边只剩下了刘中礼这么一个懂事的公主,镇日陪在她身边,与她解闷玩笑。

  连习研都在叹息:“亏得还有咱们涅阳公主,要不然啊,都不知道您要多久才能缓过来呢!”

  阴丽华搂着刘中礼笑,“咱们中礼可是最懂事听话的,向来没让我操过心!”

  正好刘秀进来,听到她这一句,微笑道:“咱们这几个孩子,哪一个不是最懂事听话的?”

  阴丽华微一怔,下意识地去看天色,不解地问他:“怎么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刘中礼扶着刘秀慢慢走进来,在她身旁坐下,似是微微喘了口气,才笑,“今日不理朝政,回来歇一歇。”

  阴丽华看着他的脸色,心里突然一惊,忙问:“你是不是又头晕了?”

  刘秀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笑道:“没有的事,我不过是刚从广平侯府回来,略有些累罢了。”

  刘中礼体贴地为刘秀捏着肩,细声细气地道:“父皇累了便多歇一歇吧!”

  刘秀放松身体,任由女儿给他捏着肩,微叹息:“总有理不完的朝政啊……”

  “朝政是理不完,但父皇却只有一个呀!娘至今提及父皇当年的风眩之症还心有余悸呢。”

  阴丽华笑着瞪他,“看看,你女儿都懂的道理,你这个皇帝却不懂。非拿着你这条老命来拼!”

  刘秀拍拍她的手,叹道:“吴汉怕是不行了……”

  阴丽华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喃喃道:“又一个……”

  “是啊,又一个……”

  建武二十年五月初四,广平侯吴汉薨。

  刘秀下诏,谥吴汉曰“忠”,一切葬仪悉如前朝大将军霍光。

  阴丽华对刘秀给吴汉的这个“忠”字叹息。刘秀当年曾对她说吴汉:武可及,而忠却不可及。如今想一想这满朝的文武之中,得刘秀信任者不少,但得刘秀如此信任者,却唯吴汉一人;这满朝的文武之中,对刘秀忠者不少,但不计家族不为名利,只以此人此身只忠刘秀一人者,唯吴汉一人耳!

  是以,他能手握大汉朝的一半兵马,在大司马的这个位子上,一坐二十年。而刘秀,却始终未曾疑过他半分!他的忠,刘秀才是最清楚的。

  也之所以,到死都谥他一个“忠”字。

  这于一个臣子来说,能得帝王如此信任,不管生前还是身后,都算得上是最无上的荣光了。

  广平忠侯,吴汉。

  生得其忠,人死得其所,夫复何恨。

  也许是刘中礼的那句话说到了刘秀的心里去了,往后几日,他不论是早朝或是处理朝政,都不若往常那般起早,也没有那么拼命了。

  阴丽华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似乎他又瞒了她什么?

  夜里睡到一半时,她醒了一回,刘秀的手正搭在她腰上。往他怀里偎了偎,正要再睡过去,却又突然觉得不对劲。

  刘秀是一个浅眠的人,有时她翻个身,他都能立刻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将她搂在怀里紧一紧。但这一回她往他身边偎了这么紧,他竟连动都未曾动一下!

  摸一摸他的手脚,却是四肢冰冷,甚至连他的呼吸……都感觉不到!

  “文……文叔啊……”她捧住他的脸,惊慌失措地喊着,建武十七年时那一场心惊胆战的惊慌,在这一刻,重新来临。

  “你醒一醒啊,你不要吓我啊……”

  殿内守夜的宫女们小跑着进来,“皇后娘娘,怎么了?”

  阴丽华张着嘴,憋着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了许多次,才声音尖锐地叫:“快……快去传太医令!”

  “诺!”

  这时,突然一双冰冷的手握住她的,刘秀气息微弱的声音传过来:“丽华,你怎么了?可是病了?”

  阴丽华低头,看到他灯光之下晦暗不明的脸和黯然无神的双眸。一口气吐了出来,她的一颗心,才又重重跌了回去。眼泪扑簌簌地便落了下来,轻轻捶了他一下,“不是我病了,是你病了!”

  刘秀浅浅地笑,拍拍她让她好好躺下,才温柔地道:“我身体好着呢,你不要乱猜了。”

  “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还以为……”她的声音走了样,捏起拳想要狠狠打他两下来出气,但到了半路却抚到了他面上,“文叔,我已经经不起吓了,你千万不要再吓我了……”

  刘秀将她拉入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低低地哄宠着:“我不吓你,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吓你了……”

  次日,刘秀起得极晚,连早朝都没有去。起身时,他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地起身。

  阴丽华在他身后看着,突然出声叫他:“文叔,你头痛么?”

  刘秀扭头,对她温柔地浅笑,“没有,我没有头痛。”

  阴丽华自身后抱住他的腰身,将脸埋入他的后背,轻轻地道:“我做不了伯姬。文叔,你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在这里……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依靠。你好好的,做我的依靠……好不好?”

  “好,”过了许久,他覆上她的手,慢慢地应下,“我会好好的。”

  刘秀去了广德殿后不久,阴丽华便召了平日负责刘秀身体的几名太医令到西宫。

  “皇上近日,身体如何?”

  几人相互对望了几眼,一起垂首,齐声道:“陛下身体尚可。”

  阴丽华原本低垂的眉睫突然抬起,厉喝一声:“卫尉何在?”

  阴兴大步进入殿内,躬身,“臣在!”

  阴丽华一指几个太医令,冷声道:“将这几人通通拉出去,杖责一百!”

  “诺!”

  几人立刻惊呼:“皇后娘娘……”

  阴丽华手捧一卷竹简,面无表情地看了又看,“最后问你们一句,皇上近日,身体如何?”

  “这……”

  阴丽华一摔竹简,双目暴睁,“连皇上的身体好坏都诊不出来,宫中还养着你们这些太医令做什么?将你们通通杖毙都不为过!卫尉,还不将他们拉出去,杖毙!”

  “是陛下要臣等瞒着娘娘……”

  “那现在我要你们说!”

  “……皇上的风眩宿疾……又犯了……”

  一瞬间,阴丽华保持着那个表情怔在那里,脑子里面,空白成一片。心底的猜测成了真,他……他的病果然又犯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几年她一直盯着他吃药,一直控制着他的饮食,为什么还会再犯?

  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扶着长案试图站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能起得来。习研一把扶住她,担心地叫着:“姑娘……”

  她推开习研,不顾一切地就要往外跑,阴兴一把抓住了她。

  “娘娘,你要冷静!”

  阴丽华恶狠狠地抽出自己的胳膊,睚眦欲裂,“我现在没有冷静的必要了!广德殿已经没有人再敢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了!”

  他已经为她肃清整个后宫了,没有人再敢欺侮她,没有人再敢要她下跪,没有人再敢要她滚离他的身边了……

  可是他却连自己犯病都瞒着她……

  广德殿里的内侍正守在偏殿外,看到她狂乱地闯进来,慌忙跪倒,“皇……皇后娘娘……”

  她冲进偏殿时,远远地便看到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手里尚且握着一卷简牍。

  她在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他却无知无觉,依旧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声息。慢慢走到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脸,眼泪汹涌而出,一颗颗滚落脸颊,砸在他的手背上,可他却仍旧连动都不动,就这样昏昏欲睡着。

  可是这个样子的他,比之三年前,却更加地让她恐惧。那个时候的他虽身体无法动弹,但他的眼睛是有神的,那个时候他的眼睛里面有着满满的焦躁与不服输;可是现在……他却是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地躺在这里……

  毫无生气。

  “文叔……文叔啊……”你不要睡啊,你醒过来看一看我,我在哭啊……你起来哄一哄我……

  她瘫坐在地上搂着他的手无声地哭。

  他这个样子……要她怎么办……

  “娘……”

  刘庄在她身后轻轻地叫她,她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儿子沉静的眉眼。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诺……”

  “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父皇……他怕你担心……”

  “他要是死了我就不用担心了!”她粗重地喘息着,几乎全身抖成一团,“不告诉我,就是为我好么?你们父子倒是一条心啊……”

  “好好的,你哭什么?”他终于醒过来,双目无神地望着她,但语气却仍是一如往常的温柔。

  阴丽华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酸酸涩涩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口,蓦然放声大声。

  一群太医令、太医丞日夜守在广德殿,开药会诊,每个人都担了十万分的小心。阴丽华脑子里杂乱无章,只是固执地抓着刘秀的手不肯放松,惊惧到已经完全没了主见。

  嗜睡、头痛、视物不清,早在几个月之前这些症状便已在刘秀身上纠缠了,只是这个人太会掩藏,而阴丽华……又太过粗心,才一直都没有发现他的不对。

  真的是刘秀将她照顾得太好了,好到粗心得连他的身体出现问题都没有发现……

  那日醒过来后不久,他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隔了许久才又醒过来。她守在他身边哭到肝肠寸断。

  “不要总是哭……丽华,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许多的事情,便是要由你担起来了……”

  阴丽华心中大恸,低声嘶吼:“江山是你的责任,我也是你的责任!你想把我丢给谁?你自己的责任你自己担,不要再妄想抛下我!”

  他伸手擦着她的眼泪,仍旧温温浅浅地笑着,“你不要急,我不过是与你说一声,你心里能早些做准备……”

  “准备?”她泪眼蒙眬地看他,恨声,“准备什么?准备你死了我帮你守着孩子守着江山么?我告诉你刘秀,不可能!你要是敢死,我就要学吕雉,毁了你的江山!你不是想要为这座江山送命么?好,那我就将你这半生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全部毁掉!我让它给你偿命!”

  他低低地轻笑,憔悴的脸上带着无奈的不舍,只是叹息着,喃喃呓出三个字:“傻女子……”

  胸腔里满溢的酸痛引得她悲痛欲绝地哭,“我是傻,我傻到一再相信你……相信你会一直陪我白头到老……你明明答应过不会再抛下我第二次的……文叔,你不能说话不算数的……你不能……”

  他强撑着不肯阖上眼睑,但声音却越发的轻浅:“我总是对你说话不作数……你不要难过,这一回,我若能撑过来……便是侥天之幸……你不要哭,丽华,你听我说,我若撑不过来……这些年你已习惯了依赖我,以后你要……你的心志可守江山,你要好好帮着阳儿,他还太小……”

  “他是还小,但是你都能放心把江山交给他了,我又有何不放心的?”她嘶哑的声音里带着决绝,“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从今以后,你到哪儿,我便到哪儿,你休想再抛下我一次!”

  “不可。你得好好地活着……孩子们都还太小,离不了你。我也……我也舍不得……你得帮我守着江山守着孩子……”

  “我为什么要帮你守江山?你是男人,你自己的责任就得自己扛,凭什么要我一个女人帮你守着?阳儿若是守不住这个江山我便让它败了!你心心念念都是你的江山,你心里可想过我?你可想过你死了我该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一个人该怎么活……”

  她哭着闹着,但却阻止不了他渐渐睡过去。看着他浮肿又憔悴的脸,她满心绝望。以为她的哭闹能让他不放心,让他牵挂,可是却仍旧挡不住他再次沉睡。

  切肤刻骨的绝望如附骨之疽,她终于收起眼泪,轻轻抚着他的脸,轻轻将脸埋进他那为她遮风挡雨了十八年的臂弯。

  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你有……多久没有进食了?”原本睡过去的人,却又突然醒了过来,吃力地问着身边的她。

  他突然的一句话,无端端又让她升起了满心的希望,她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你都要死了,还管我吃不吃饭?你既已打定了主意要抛下我,又何必还要关心我?”

  他强撑着疼痛欲裂的头,喃喃:“不要胡闹……丽华,去吃……”

  “不去!要死我们就死一处!”

  “不要……不要让我不放心……”

  “我就是要让你不放心!你儿子才十六七岁,还那么小!我看你怎么放心将这座江山交给他。你的小女儿才三岁,正在呀呀学语……你若真忍心就此让他们无父无母,你只管去,我绝不再拦你!”

  她话说完,面前的人便又沉沉昏了过去。

  原来你真的忍心就此离去……

  你真的忍心……

  “娘……”刘庄带着弟妹们端着米粥跪在床前,一个个泣不成声,“父皇已经这样,如果您也……娘啊,”他移动着膝盖,爬到阴丽华面前,“当是可怜我们,您好歹吃口饭吧!儿子离不了您……”

  阴丽华低垂着眉目,眼不看,耳不听,只呆呆坐在刘秀身旁。

  刘义王和刘中礼也爬过来,伏在她膝上大哭,“娘,我们是您生的,您就这么狠心啊……父皇,您醒过来吧,您若再不醒过来,我们可要怎么办啊……”

  八个孩子,黑压压跪了一地。一个个围在床边放声大哭,哭声响彻整个广室,悲怆无助到令观者落泪。

  但阴丽华却仍旧无动于衷。

  “阳儿,我问你。”她突然冷淡地出声,沙哑地,“三公一死一免一下狱,你认为下面继认三公者,谁最合适?”

  她的问题太过突兀,刘庄正沉浸在悲恸之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木讷地道:“娘这话,是何意?”

  阴丽华冷冷地看着他,“回答我的问题!”

  刘庄想了想,道:“儿子以为举朝唯长平侯……交趾之战中,绞杀征贰,降敌两万,宜适大司马之职;而大司徒……”

  “大司徒宜举张湛。”阴丽华冷冷地接口。

  刘庄面色动了动,“娘这话是何意?”

  不知何时刘秀已然醒来,听到阴丽华的话,赞赏地点头,虚弱地道:“此事,按你娘的意思来……”

  刘荆不解地问:“为何是张湛?他可是……”看了看刘秀,余下的话,终是没有敢说出来。

  刘庄也只是略一沉吟,立刻便明白了阴丽华的意思,点头,“儿子立刻着人代诏,起张湛为大司徒。”

  刘苍突然抓住刘庄,低声加了一句:“四哥哥,大司马与大司空之职,暂不可委任。”

  刘庄眉目沉着,点头,“我知道。”

  刘荆动了动嘴,还想再说,却被刘苍一把住了,低声道:“张湛若是个聪明人,是定然不敢接此诏的!”

  阴丽华低头看着刘秀,微微地笑,“看到了?他们兄弟齐心,都是聪明的孩子。你我,该放心地黄泉为友了。”

  刘秀抓住她的手,紧了又紧。

  如刘苍所说,张湛果然是个聪明人,诏书一下,他立刻声称自己沉疴已重,已难当此重任,还请陛下另择贤明。

  阴丽华勾了勾唇角,只对刘庄道:“你父皇这个样子,我已帮不了你什么。朝中之事若有不懂,当可去问你两个舅舅……或,高密侯。他们……是娘唯一信任的人。”

  “娘!”刘庄伏在她膝上放声哭,“儿子需要你和父皇……”

  她抚了抚儿子的头发,轻声道:“去吧,让我和你父皇单独待一会儿。”

  刘庄走后,阴丽华亲了亲刘秀的鼻尖,柔柔地道:“我不跟你闹了。这么多年,你宠着我,惯着我……都惯得我快没样了……”在他身旁躺下,絮絮地跟他说着话,“想一想当年,我也是极温柔雅致的一个人呢……

  “我在表嫂家第一次见你,就被你看得脸红了你知不知道?反正我是从来未曾与你说过,多丢脸啊……说出来你定然得意……哼,我偏不要你得意!”想了想,又叹息,“想一想,那时候我多大胆啊,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跑到小长安的死人堆里去寻你……三魂七魄五脏六腑都被你给迷得乱七八糟!”

  她点了点他的胸口,“我被你迷成这样,你倒是骄傲呢……人家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伴是什么呀?老伴便是老来之伴!我打少年时嫁给你,便听你的话听了一辈子,可如今我人老珠黄也没主见了,你却要离我而去。这世上哪里来的这么好的事情?你可不要忘记了,你许我的地老天荒还没有实现……

  “年轻时,与你吵与你闹,可你总是忍着我让着我……文叔啊,你是不是厌倦了?这么多年了,我不像初见你时那么温柔懂事,总是喜欢使小性子,又变得霸道不讲理……你厌倦我了是不是?”说着,眼泪便不自觉地又流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服上,带着灼热的温度,“你不高兴了与我说一声啊……你说了我便会改。你不知道,我怕你……你从不曾与我发过脾气,可是……”

  撕心裂肺的悲恸突然袭来,她将脸埋进他的肩头,“就跟当年一样……你说要去河北,也不跟我商量,就只是临去前告诉了我一声……走得……是那样的决绝……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痛……我痛得都快要死了……如今你也是一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永远都是这么决绝,都没有想过我怎么接受得了……你总说你爱我,可是有你这么爱我的么?”她泣不成声地指控着,“你说,你说……你说呀……”

  刘秀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已整整两日未曾醒过来。朝堂之上三公位缺,朝臣们人心惶惶,各个派系都似有所动。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年仅十六岁的皇太子刘庄,小小年纪已有雷霆之势,将朝政理得有条不紊,又办了几个想要出头的朝臣,硬是将这场隐来的风雨之势给压了下去。

  广德殿里,刘秀用药的剂量一点一点加重,太医们提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研究阴丽华交给他们的药方——这是当年偃师的老者所开,刘秀第一次中风,便是靠着这副药吃好的。

  前往偃师寻人的阴兴已快马赶回,那里,已然人去屋空。

  阴丽华原本心里的那点侥幸,彻底破灭。一直靠着这点侥幸而支撑着的身子,也彻底垮了下来。

  “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吧……文叔,你不能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啊……”

  他已憔悴消瘦得脱了形,却仍旧闭目沉睡,不肯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她抚着他已斑白的发,眼泪一颗颗地滴落他的头发里。堪堪才五十岁啊……他的头发竟已花白……为了这座江山,他耗尽了心血;为了她……

  他终是做到了不负江山,不负她!

  可是他呢?

  短短二十年,她一直固执地认为他们聚少离多,不停地抱怨着他……可是苍天可鉴,他们真正毫无顾忌的相处时间,真的就只是短短三年,于她来说,何等的弥足珍贵。

  她真的只是太过爱他,还不舍得放开他的手……真的,不舍!

  “文叔……我已没有力气了,你怎么还不抱着我……”与他脸靠脸,肩并肩,她喃喃呓语着。

  一只冰凉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脸颊,虚弱的声息时隐时现,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别哭……”

  看着眼前人的面上满带着心疼,她破涕一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我怎舍得……”

  她虚伏在他胸前,气息微弱地道:“你就是不要我了,我也得赖着你。是你许我的地老天荒,可是如今我们不过才垂垂老矣,你便要弃我而去……我告诉你,刘秀,”她颤颤舒了口气,语带笑意,“碧落黄泉,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要追到你,要你给我一个说法,还我一个公道……”说着,便已慢慢睡了过去。

  刘秀抚着她日渐削瘦下来的肩,眯阖着眼睛,答她一个字:“诺……”

  过了许久,他强撑起那一点精神,向一旁候着的内侍道:“传……太子与阴兴入殿。”

  “诺。”

  刘庄与阴兴一直守在云台,听到内侍传诏,便急匆匆进了广室。

  “陛下!”

  “君陵……你至朕身旁为臣也已有二十年,你的为人如何,朕看得最清楚……”刘秀手指刘庄,颤声道,“阳儿这个孩子秉性纯善,敏捷聪慧。他自幼时朕便曾将他交托于你和原鹿侯教养,你们将他教得极好。只是这个孩子脾性暴躁易怒……将来执掌天下,于他,于民,都不利。你是他的母舅,皇后信得过你,朕也信得过你。今日……朕便将他托付于你,你……你要好好地教导,辅佐于他!”

  刘秀的话说完,阴兴已经脸色大变,伏地叩拜:“陛下!请陛下……恕臣不敢从命!臣既无才德,又托于外戚,岂敢……”

  他话未说完,被刘秀颤声打断:“君陵……不要与朕说什么以宗庙社稷之重。你是太子的亲母舅,朕相信,你必会尽心尽力地辅佐于他,助他成一明君!”

  阴兴颤声:“陛下……”

  “父皇……”刘庄双膝跪地,爬到刘秀手边,额头抵着他的手背,痛哭流涕,“儿臣最需要的是父皇和娘啊……”

  丈夫、兄弟、儿子哭成如此模样,但她却始终伏在刘秀胸前,无知无觉。刘庄泣不成声地摇着她,“娘,你醒一醒,你跟儿子说句话呀……”

  刘秀摩挲着阴丽华的眉眼,轻轻地对儿子道:“你去吧,阳儿。让我和你娘,好好地歇一歇……”

  但刘庄和阴兴前脚刚离开,刘彊便携了五个弟妹前来觐见,跪在床前又是一阵大哭。

  刘秀微阖着眼睑,仅凭着最后一点精神,嘱咐了几句,便将他们打发离开。待广室陷入清静后,他双臂慢慢收拢,紧抱着怀里的女子,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心内刺痛。

  陷入沉睡之前,昏昏沉沉地想:才太平不久的江山,会不会因此而起动乱?他不放心。年少的儿子,稚嫩的肩膀能不能扛起这座江山?他也不放心。还有……还有怀中的女子,她是这样无助,又要怎样安排好她孤独的余生?他……更不放心!

  她说就是要让他不放心。

  不得不说,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是阴丽华。她懂得他所有的悲喜,明白他所有的苦心;她将这所有的一切都看得通透,却又总是装着懵懂无知的样子。想他所想,及他所及……

  这样的女子,他刘秀何其有幸,竟能得之?

  可是,他却始终让她哭。

  没有与她成亲之前,他不知,原来坚强如她,眼泪竟是这样多。他曾立誓要将她牢牢护在手心里,再不许她受任何的委屈难过。可是,她每每的哀恸欲绝,却全是因他而起……

  我已为你人老珠黄,你便必须要陪我到地老天荒。

  她那时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话,这些日子在他半梦半醒之间,不停地在他脑海中萦绕,她的凄惶绝望,她的无助怆然,他统统都能够感受得到。

  携手二十年,他最多的,是在外亲征,回宫勤政,真正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是少之又少。她虽有微怨,但却总是半真半假,他亦是笑笑,依然故我。如今想想,他确是欠她太多。

  欠她的,尚未补偿,他怎忍心就此离去?

  年轻时,她说过,她不想做寡妇。

  一直陪着她,只这一件事,是她这些年一直要求着他,也是唯一要求他的事情。

  “我会好起来……会一直陪着你的……”

  若她醒着,亦必然如同往常那般一样,笑着对他说上一句:我信你。

  阴丽华不过是饿到昏迷的,所以当有米汤往她嘴里送的时候,她下意识急迫地想要咽下去,可是潜意识里却又不肯吃。所以,灌进她嘴里的米汤尚未能流进胃里,便又尽数被她呕了出来。

  “拿……拿开,我不吃……我不……”

  耳边有人在哭着唤她娘,她难过、伤心又不舍,眼角一点一点地有泪流出来。她总是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孩子,可说到底,她仍旧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假若刘秀不死,她又怎会轻易舍得丢弃自己的生命?只是刘秀的离开让她没了依仗,她担不起几个孩子的教养,离了他,她什么都不行,什么都做不了……

  “娘,你当是可怜可怜我们,你就吃一口吧……你听听,绶儿在哭呢!”

  床前有人哭有人闹,她虚弱地动了动身子,往身旁的那人身上又靠了靠,不听,不看,不想。

  阳儿和义王已经长大,他们会照顾好弟妹们的……

  也不知又睡了多久,又有人往她嘴里灌米汤,她已睁不开眼睛,但却紧闭着嘴,拒不食用。

  只是这一回,有一只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地说着:“丽华,我还在呢,你要快些好起来……我还要陪你,到地老天荒……”

  她心中一喜,下意识地,便张开了嘴。

  再醒过来时,她觉得全身酸软无力,无神地望着帐顶,过了许久才想起来这是广德殿。

  刘秀呢?

  她瞬间惊慌失措,挣扎着要找他,但刚一动,却被人拦腰抱进了怀里,微弱的力道,粗重的呼吸。熟悉的怀里,让她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落了下来。这样带着不舍的温暖怀抱,除了那个人,今生谁也给不了她。

  她慢慢抬起眼睫,看到那张脸。

  因病而凹陷下来的双颊,还隐有一贯斯文儒雅的影子,深黑的眼瞳带着一如既往温柔的宠溺笑意,缱绻隽永。

  她抿了抿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攀附着他的肩,往上移了移,与他额头相抵。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看着他虽气色仍旧不佳,但却已然明亮有神的眼瞳,笑着哭了起来。

  “舍不得你陪我一起死。”匀气叹息,他的下颌在她头顶轻轻蹭着。

  她用尽所有的力道,紧紧攀附着他的颈项,埋首在他颈窝,笑得心满意足,“我就是要你舍不得……”

  她就是要让他带着牵挂,舍不得江山,舍不得儿女,舍不得——她!

  “我告诉你,刘秀,我是绝不许你再丢下我第二次的。你上天,我便上天;你入地,我便入地。这一辈子,你都休想再摆脱我!”

  “诺,再也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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