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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纪(下)》 作者:花半里

第24章 :至亲姐弟

  短短一个月,一度病入膏肓的建武皇帝刘秀逐渐病愈。

  只是这一回的病发与上一回又有不同。两人都知道了时间易逝,他们能守在一起的日子已然不多。同吃、同住、同衾二十年,在尚未察时,死亡已渐渐逼近,他们已随时都有了离开彼此的可能。

  一个“惜”字,让阴丽华知道了她往后应该做些什么。

  建武二十年六月十四,尚不能下榻的刘秀下诏,任命广汉太守蔡茂为大司徒,太仆朱浮为大司空。并诏了阴兴至广室,属意他接任大司马之职。

  守在一旁的阴丽华闻言,当即反对:“不行!这大司马之职君陵绝对不可接任。”

  刘秀拍了拍她,“我信得过他。”

  刘秀的这一份信任,让阴兴落泪,长跪叩首:“陛下!臣不敢惜身,但是臣既无功德,实担心有损于陛下圣德。陛下……臣不敢苟冒!”

  阴丽华点头。托孤之事,她已听刘庄说过,她也知道刘秀对她对阴家的信任是从来不掺假的。她也知道依她一兄一弟的性子,也是当得起刘秀的这番信任的。但阴家到底托了“外戚”二字,这份信任到了朝臣与百姓眼中,难免会变成刘秀不顾是非,溺情而妄动。往远了说,说不定他还会受后世的指责。

  毕竟外戚祸国,自来便有。

  他一心为了这座江山,却反要被后人戳脊梁骨……

  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不论如何,这大司马之职,阴兴必不可担任!

  “君陵无战功,他虽当得起陛下信任,但天下臣民却并不一定会信任他。反会指责陛下徇私情……”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瘦骨棱棱的指骨,笑,“我自己的亲弟弟,我最清楚。你就不要为难他了。”

  阴兴跪伏在床边,泪水涟涟,“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看了看身边的阴丽华,再看看床下阴兴的一脸坚决,刘秀最终点头,“你起来吧,朕不为难你了。但是,太子还需得你和原鹿侯用心辅佐。”

  阴兴心悦拜叩:“谢陛下成全,臣必定全心全意辅佐太子殿下,绝不辜负陛下所托!”

  待阴兴离开后,刘秀拍了拍阴丽华,叹息:“你呀,顾虑太多了。”

  阴丽华一遍一遍给他捏着腿,笑着看他一眼,“不是我顾虑太多……说一句自夸的话,我娘家这一兄一弟,在道德之上,那是绝对担得起你的信任的。但是,我们不能只讲眼前啊!前朝时,前有吕家外戚祸国,后有王氏一日封五侯,朝堂之上只知王氏,而不知皇帝……实在不能不引以为戒啊!”起身转到另一面,慢慢地按压着他另一条腿,笑道,“再说了,隔不了几年,咱们阳儿就该要娶良娣了,那咱们儿媳妇家也算是外戚,谁能保证她娘家也能像我娘家一般呢?我这叫以、身、作、则!”

  刘秀丢掉简牍,笑着把她拉过去,捏着她的手腕轻轻按揉着,“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懂?只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半途改了话题,“这几个月,一直有人上疏,皇长子东海王既已成年,理当令其就国……”

  就国?阴丽华低眉冷笑。废太子一党果然是不肯就此罢休的!一旦他们离了雒阳去了藩国,真在封地弄出些什么事情,雒阳鞭长莫及,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只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刘秀的态度,刘庄皇太子的地位尚未巩固,真想要一绝后患,那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废后与废太子一党连根拔除。前朝卫氏一族,煌煌几十年的煊赫无双,废后之后与卫太子一党所有的势力都极快地灰飞烟灭,最后连翻身都无望,不就是因为武皇帝刘彻狠得下心来?

  但她也不可能指望说让刘秀狠心去杀废后、废太子,他虽狠心,但绝不残忍,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她亦同样做不出来。

  “你是怎样打算的?让东海王就国么?”

  刘秀笑笑,“我准备将辅儿改封沛王。”

  阴丽华低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却并未接他的话。

  刘庄是刘秀一手扶上皇太子之位的,对于如何巩固刘庄的位子,没有人会比刘秀更用心。放刘彊去封地的后果他自然是最明白不过的。既然不能放他去封地,那唯一的办法便是怀柔重赏。

  对于郭圣通和她的几个孩子的事情,他们向来是避而不谈的。刘彊自太子之位上下来不久,便带着刘辅等几兄弟也一同迁去了北宫,刘秀独独将刘焉给阴丽华留在了西宫,说是他才与刘京一般大,养在阴丽华身边更好一些。阴丽华笑着点头说好,便将刘焉留在了西宫,吃住等一应待遇与刘京同。

  如今刘辅得封沛王,那郭圣通便也由中山王太后转为沛太后了。

  三年前刘衡死时,阴丽华惊怒交加,对刘秀咬牙切齿地说,这后宫有郭圣通,便没有她阴丽华,让刘秀彻底下了废郭圣通的心。这几年阴丽华从不曾为郭圣通或她的儿子们说过一句话,她不说,是因为这种虚伪的话没有必要,她有多恨郭氏,刘秀心里最清楚。

  当年刘秀给了郭圣通一只熊掌,可是她吃了熊掌,便还想要吃鱼。这世上又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鱼和熊掌若真可以兼得,那她阴丽华又何必用一个又一个亲人的死来换取她后宫地位的巩固?她只要有刘秀一个人扶植她就好了呀!

  可是是个人都知道,感情从来是与政治分开的。哪怕深不可测如刘秀者,亦没有办法从一开始便给她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所得到的,都弥补不了她所付出的。所以,这个后位,她坐得心安理得,对郭氏,她永远不可能有愧疚之感!

  建武二十年六月十六,刘秀任命左中郎刘隆为骠骑将军,代大司马之职。十九日,刘秀将中山王刘辅改封沛王。并以其母舅郭况为大鸿胪,位列九卿。

  看着“大鸿胪”三个字,阴丽华摇头失笑,刘秀刘秀,难题果然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大鸿胪之职,秦初时本名为典客,景帝更名为大行令,后武帝将其更名为大鸿胪。位列九卿,官秩为中两千石。主事诸侯及四方归附之蛮夷,如诸侯王、列侯受封或其子息嗣位,及其因有罪而夺爵、削地,都要经由大鸿胪来管。除此之外,还兼管四方夷狄来朝进贡的使者以及那些在京充当质子的诸侯子弟。

  这样一来郭圣通的那五个身为藩王的儿子,让郭况这个当大鸿胪的舅舅来看管,那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刘秀这算是以夷制夷,只要郭氏的几个皇子在雒阳稍有错失,到时追究起责任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郭况这个大鸿胪!

  郭况位列九卿,臣民们自然无不赞皇帝顾念旧情——郭氏虽已被废,但刘秀待郭家,却是荣宠较郭氏做皇后时更盛。大病初愈后仍是数次临幸郭况府邸,赏赐金帛,丰盛莫比,以至于郭家在雒阳人称——金穴!

  郭后被废,而郭家仍旧圣宠不衰,且莫说京畿民众,就是整个大汉朝的百姓,谁不得赞叹一声,皇帝仁慈宽厚?

  “你父皇这么做,都是为了你,”阴丽华看着儿子,长叹,“阳儿啊,你肩上的担子,重着呢!”

  “娘放心吧,儿子懂的。”刘庄扶着她,慢慢地踱着步。刘庄孝顺,这些年跟着刘秀,不管朝政有多忙,总是会抽出一些时间来扶着阴丽华在院子里走一走,给她捏捏肩,敲敲背。

  “光懂得这个还不行。待郭家,你要学你父皇,以夷制夷,明退实进。既让天下人挑不出错来,又能控制住那五个皇子。”

  “这个,父皇虽未与儿子明说,但儿子明白的,这是父皇在做给儿子看。”

  “你明白就好。”她想了想,问刘庄:“关于你父皇要你二舅舅当大司马之职,你怎么看?”

  刘庄迟疑了一下,讷讷地道:“父皇……信任二舅舅……”

  阴丽华似笑非笑地看了儿子一眼,“说实话!你是怎么想的?”

  “二舅舅非托于外戚,以大司马之职相托,是为适当人选;但……舅舅既为母亲的兄弟,而父皇仍旧委以重任,虽举贤不避亲,但此举究竟是……”下面的话刘庄说不出来了。

  阴丽华拍拍儿子的手,长长叹息:“儿子啊,你能够意识到外戚为祸,这是再好不过的。但是你父皇……他也并非不明白这些,只是他心里一直觉得对我歉疚,一直想要补偿我,所以才这样待你舅舅们的。当年,我和你父皇才成亲不久,你父皇到河北,我随你舅舅回新野,在淯阳遭人追杀,若非你两个舅舅拼死相护,也许我早就死了……你父皇,他是对你舅舅们心怀感激的。”

  刘庄沉吟良久,才对阴丽华道:“娘说的,儿子记住了。阴氏是儿子的母族,儿子是绝不会动的。”

  阴丽华摇头,“你的舅舅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们只会成为历代外戚之楷模,将来绝对不会犯到你手上的。但是我的那些侄子们就不好说了。反正我到了这个岁数,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了,将来我死了,不管他们是谁,一旦触了王法,你不必顾念太多,一概不饶!”

  刘庄笑道:“娘还年轻呢!”

  阴丽华微挑了挑眉梢,笑,“都快有儿媳妇了,还年轻啊?”

  刘庄赧然不语。阴丽华看着儿子难得一见的害羞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建武二十二年冬,匈奴老单于去世,其子左贤王乌达鞮侯继位。然而乌达鞮侯并不长命,继位后不久便也死去。其弟左贤王蒲奴继位做了大单于。然匈奴近年连连发生旱灾、蝗灾、瘟疫,死者过半,又畏于汉廷虎视眈眈,便派使节至渔阳,请求和亲。

  一时之间,朝堂上下议论纷纷,皇帝究竟要将哪位公主送去和亲?

  舞阴长公主和馆陶公主早嫁,淯阳公主尚且年幼,如今宫里唯一适龄未嫁的公主,就只有已经过了及笄礼,但却仍未择婿的涅阳公主刘中礼。

  “娘……”刘中礼扑到阴丽华的怀里,哭成了泪人,只不停地叫着,“娘,求娘不要将女儿嫁到匈奴去……那里的人……那里的人……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啊娘……”

  阴丽华心疼地搂着她哄着:“谁说要将你嫁过去了?我这么懂事听话的女儿,哪里也舍不得嫁!就留在身边了……”

  一旁已经七岁的刘礼刘拉着妹妹刘绶,瓮声瓮气地道:“外头人都这么说!说是父皇要将三姐姐嫁给吃人的坏人!”

  刘礼刘这样一说,刘中礼哇的一声,哭得更凶了,几乎气绝。阴丽华一边拍着她哄着,一边佯骂刘礼刘:“礼刘不许乱说!哪里有吃人的人!”

  刘绶咬着小胖手拉着阴丽华的衣袖,叫道:“母后,习姑姑说,吃人的是鬼怪!”

  习研一把抱起刘绶,急道:“我的小公主,你就不要再吓涅阳公主了!”

  这边正乱着,外边刘京提着一把剑冲了进来,大叫着:“娘,不能让三姐姐嫁给匈奴人!你跟父皇说,让儿子带兵去打仗,儿子要杀光那些匈奴人!看他们还敢不敢抢三姐姐!”

  刘礼刘和刘绶看着哥哥威风凛凛的样子,一起欢呼,拍手叫好,刘京的下巴抬得更高,得意洋洋。

  阴丽华一阵头痛。

  “你们父皇什么时候说要将你们三姐姐嫁到匈奴去了?”

  刘京眨了眨眼,得意的神情顿失,嗫嚅着:“可……可是外面都在说……”

  “就算全天下人都在传,只要我不答应,谁敢将你姐姐嫁过去?”帷幔被掀起,刘秀一身风雪地进来,等宫女下了大氅后,在阴丽华身旁坐下。

  阴丽华摸了摸他冰凉的手,便将暖暖的手抄递给他,拍了拍怀里的刘中礼,笑道:“这下可满意了?”

  刘中礼红了脸,拉着刘秀的衣袖,将脸蹭到他肩上,软软地喊了声:“父皇……”

  突然刘绶从斜里冲过来,扑到刘秀怀里,推了推姐姐,霸道地叫着:“父皇是我的,我的!不许姐姐抱!”

  刘秀笑着搂过刘绶哄了又哄。

  直到几个孩子都退下了,刘秀才揽着阴丽华的腰,靠在她胸前闭目养神。阴丽华轻轻按压着他额际两侧,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问:“那和亲的事……”

  “你看……窦友之子窦固如何?”

  她的脑子都还放在和亲的事上,他却突然提及窦固,阴丽华的思维有几分跟不上,眨了眨眼睛,看着怀里的男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刘秀拉下她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捂在手中轻轻地笑,“我留意了他一年,心志才智都是不错的。中礼若是嫁过去,将来也必不会辱没了她。”

  阴丽华瞠目结舌,拿下颌磕着了一下他的额头,嗔怒:“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刘秀赔笑,“我这不是在与你商量么……”

  “商量什么呀,人你都看好了!”她皱眉瞪眼,跟他急道,“我原还想在邓家给她寻一个呢!”

  邓震虽成了亲,但邓禹尚有几个已成年的儿子,这几年她留意着,都是觉得不错的。原来还想着给中礼找一个,让她嫁过去,有邓禹和傅弥在,女儿到了邓家必定过得舒心。

  可是没想到他又自己做了主!

  刘秀将朝堂之上说一不二的气势拿到她面前,一锤定音:“就是窦固了,我明日便赐婚。让宗正准备一下……”

  “刘秀,你又开一言堂!我生的女儿你不给我做主!”她一口咬到他鼻子上,恨声,“好歹我也是她娘呢!”

  刘秀顺势制住她的手脑,吻上她的唇,过了一会儿,才笑:“我看着这窦固做我们女婿便好,不比邓禹的那几个儿子差!你呀,不要再打邓家的主意了,我刘秀的女儿,不嫁邓家的儿子!”

  阴丽华奇道:“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邓家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恍悟,转而点他的鼻尖,笑得好不得意,“你个小心眼的糟老头!”

  和亲之事,以刘秀派遣中郎将李茂回访而结束。

  就刘中礼下嫁窦固一事,阴丽华拉着刘中礼问她:“你愿意么?”

  刘中礼抿了抿嘴角,眼神明亮地望着她,道:“只要是父皇母后指的,定然是最好的,儿愿意!”

  阴丽华看着女儿明亮的小脸,突然心疼,将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摇着。因为孩子多,她上有最受宠的姐姐,下有最娇惯蛮横的妹妹,所以这个孩子一直是被阴丽华忽视的,但随着她年龄一年年增长,却也是最懂事的一个女儿了。

  中,和也;礼,体也。

  这个孩子,当真是当得起这个名字。

  建武二十三年,刘秀下诏,涅阳公主刘中礼下嫁窦固,设公主府,离宫居住。刘中礼一身嫁衣,在离宫前拜谢帝后养育恩的时候,阴丽华哭成了泪人。刘义王出嫁时她没有哭,但单单这个她一直忽略的二女儿,却让她哭到不能自已。

  好在殿中没有外臣,单是这样,也让刘秀哄了好一会儿。

  然而,还没等阴丽华从二女儿离开的悲喜情绪中解脱出来,阴兴的夫人沈氏突然入宫拜见,言辞闪烁,似是有话要说。

  阴丽华才堪堪逼问了两句,沈氏突然伏地,悲恸大哭起来:“娘娘啊……我夫君他……他……快要不行了!”

  阴丽华皱了皱眉,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君陵不行了,你回去看一看吧。”刘秀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带了些叹息。

  她颤了颤嘴唇,茫然地看着他,“不对啊,我……我几个月前还见他……他好好的呀!”

  “缠绵病榻两个多月了,怕你受不住,没敢告诉你。我去看过他几次,太医令一直守着他……”他摇摇头,沉沉地叹息,“还是不太好。”

  阴丽华抬了抬手,不知是想要阻止他说话,还是想要做什么,只是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刘秀一把扶住了她,示意习研随她回阴府。

  阴丽华茫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登上軿车的,也不知道是怎样进的门,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满室的阴氏族人已黑压压地跪了一屋子。刘庄扶着她坐在上首,她的眼睛在仔细搜寻,看到最前面跪着的那个人时,她慢慢叫了一声:“大哥……”提着裙裾冲下去就要扶他。

  不过短短两年不见,阴识的胡子已然花白,佝偻着脊背,连行动都不若当年的敏捷,需要一旁的阴躬扶着。

  “皇后娘娘,礼不可废!”

  刘庄在一旁扶起他,道:“舅舅快快请起吧,今日来的都是一家人,不要太多礼了,母后是来看望二舅舅的。”

  阴识点了点头,看着阴丽华微微叹息:“去看一看吧,若再晚了,只怕……都见不上了。”

  一旁的沈氏上前扶住了面色苍白的阴丽华,“娘娘,这边来吧!”

  隔了一层帘幕,沈氏扶着她到内室,遣出了里面几名女婢,只留了阴丽华一人对着床上那瘦骨嶙峋病入膏肓的弟弟。

  “兴……兴儿啊……”她扑到床边,握着阴兴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抖着嘴唇,语无伦次地,“你怎么就成这样了?上一回见面不是还好好的么?你到底是怎么了?”

  “……生老病死,人之一生必经。姐姐活到这把岁数了,连这个也看不明白么?”

  阴丽华哭着,“你才三十九岁,还没到不惑之年呢……怎么跟我说这个啊!什么时候病的啊,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姐姐!”阴兴虚弱地低斥了一声,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厉声道,“如今不是难过哭泣的时候!后宫这么多年的生活,还没能让你分清是非轻重么?!”

  阴丽华被他骂得怔了一下,由悲转怒,若非他重病在床,真是恨不得再打他一顿!指着他咬牙道:“就你这样子,我看你还能再活一百岁呢!我算是白哭了!”

  阴兴本就虚弱,被她一气,也没了脾气,躺在床上粗粗喘息着。

  “阴丽华,你若是嫌我死得太慢……你便接着气我吧!”

  闻言,阴丽华才停下来的泪,便又扑簌簌落了下来。

  “姐姐,你听着……你在宫中有皇上相护,我不担心……只是,太子地位虽已巩固,郭氏一党明面上唯唯诺诺,但暗地里仍旧是虎视眈眈。姐姐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阴丽华点头,“我知道……我小心着呢……”

  “还有,皇上将郭太后少子刘焉留在西宫给你养,便是在为你打算……只要太子一日不登大统,他的地位一日不稳,你便一日不可放刘焉离开……这一点,你要切记……”

  “好,我记住了。”

  “还有,东平王那个孩子,我观察了几年。这个孩子不论心志还是敏锐,都可与太子相较一二……姐姐要好好教养,将来要他好好辅佐太子。只要他们兄弟联手,这大汉的江山,郭氏一族便休想染指!”

  阴丽华泪沾前襟,哭到不能自已,“就似……你和大哥一样么?”

  “就似……我与大哥一样!他们身上流着一半阴家的血……咱们……咱们……”说得太过激动,阴兴张着嘴喘息着。

  阴丽华揽过他的身子,轻轻拍抚着他的胸口,为他顺着气,眼泪一滴滴落进他头发里,“别说了,别说了兴儿……你要快些好起来,我还指望着你帮我教导孩子呢……荆儿越长越嚣张跋扈,京儿整日只知浑吃浑闹,这两个孩子我最操心……你快些好起来,你帮我管教管教……”

  阴兴闭着眼睛,平静下来情绪,静静地道:“姐姐……姐姐幼时在家,母亲和大哥将你捧为掌中宝……可是为了皇上,姐姐吃尽苦头,受尽委屈……弟弟心疼姐姐,又气姐姐不珍爱自己……是以,每每说话总是不留情面。如今请姐姐念在弟弟将不久于人世,不要与我太过计较吧!”

  这样的话……不是阴兴能够说得出口的!

  阴兴只会做,不会说。

  可是如今,他连这样的话都说了……

  阴丽华搂着胞弟,放声大哭。

  阴丽华去看望阴兴后次日,阴兴殁,年仅三十九岁。

  阴兴自随阴丽华到雒阳起,二十多年跟随刘秀身边,数次得封,却数次拒封,终此一生,所得到的最高爵位不过是空有封号,却无国邑的区区关内侯。

  阴丽华回想着阴家初见时,那个总是喜欢装老成的小小少年郎,总是喜欢以兄长自居,斥责她,管束她,却也最为护着她……想着他那时鲜活的样子,忍不住失声痛哭。

  阴兴生前,刘秀数次去看望他。他曾向刘秀举荐过议郎席广、谒者阴嵩。阴兴殁后,刘秀思其言,依他生前之荐,遂擢升席广为光禄勋,阴嵩为中郎将、监羽林军。

  只是胞弟没了终是没了,阴丽华纵是哭瞎了眼,也再哭不回她的弟弟。

  待阴丽华自阴兴亡故的打击中转还的时候,刘庄的及冠礼也要到了。

  太庙之中,刘秀亲自为他加冠,阴丽华坐在首席,看着她的这个儿子,终于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刚出生时的样子都还在眼前,这一转眼二十年过去,竟已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儿郎……

  看来,她真的已经老了。

  子丽,是刘庄的字,是她给取的。

  想一想刘庄初听这个字时的表情,含着泪,又忍不住想笑。

  老了,到了该要含饴弄孙的年纪了……

  刘庄既已及冠,自是要迁太子宫。

  太子宫中的一切宗正都已配制妥当,太子少傅、太子率更令、太子庶子、太子舍人、太子家令、太子仓令、太子食官令等一应东宫内侍都已配署,只等刘庄随时迁宫。

  阴丽华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哀怨地看着儿子,一句话不说。虽说太子宫中一应配制都是极好的,但哪里又能比得了她这个当娘的自己照料?

  刘庄被她看得撑不住,扶着她的手臂哄着她:“娘,儿子不过是迁到太子宫中去住,又不是出宫。儿子还是会日日过来看您的。”

  阴丽华落寞地道:“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你有多巴不得搬出去住!果然是儿子大了由不得娘啊……”

  刘庄看向埋首竹帛的刘秀,见他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便只得又哄道:“儿子再大也是娘的儿子,儿子……”

  话未说完,阴丽华哼的一声打断了:“等你将来妻儿成群了,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老娘哟!”说着推了推一旁装聋作哑的刘秀,“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看看你儿子,正经的媳妇还没娶呢,就不要我这老娘了,我真是白疼他了!”

  刘秀终于从竹帛里抬起了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似在说她无理取闹,转向刘庄道:“你自去你的,不用理你娘!”

  刘庄忍了笑,忙躬身离开。

  阴丽华捶了一下身边的刘秀,恶声恶气:“你个糟老头,越老越向着你儿子!”

  刚走到殿门口的刘庄,听到这句话趔趄了一下,几乎被门槛绊倒,但也没敢回头,由宫人扶了一把,忙离开了。

  殿内刘秀丢了竹帛,叹息摇头,“你呀,是越老越胡闹!”

  阴丽华瞪眼,捶着他腰的手加了些力道,颇为恶狠狠地道:“你还嫌弃了?”

  刘秀放松下精神,伏到她腿上,轻轻地叹息:“这天下间,还有何种女子能抵得过我的糟糠妻啊……”

  建武二十五年,新息侯马援率军讨伐武陵五溪蛮夷。大军至下隽时,有两条路可以进山,一是自壶头进入,路虽近但河道险要,危机四伏;二是自充县绕路,路虽好走,但绕得太远。副将耿舒属意走充县,但马援却认为走充县战线拉长,对于兵粮来说,都是极大的消耗,不如进壶头,扼住敌人咽喉,充县贼兵不攻自破。

  主帅副帅争执不下,其余副将马武、刘匡、孙永等人劝解不开,马援上书朝廷,刘秀稍作思虑,准了以壶头进入的策略。

  刘秀与阴丽华说的时候,阴丽华想起建武二十四年时,刘尚讨伐武陵五溪不利,全军覆没,六十二岁的马援向刘秀请战,刘秀看他年纪一大把,不允,这老头儿对刘秀说了一句:“臣尚能披甲上马!”

  刘秀当时笑着摇头叹了一声:“瞿铄哉是翁也!”

  想到这里,阴丽华忍不住感叹:“这个马援,年纪一大把了,还如此好战!”

  刘秀手指在长案上轻轻地敲击着,闭目似感叹,似无奈地道:“你说,这一仗他要是得胜还朝,我还要封赏他什么?”

  阴丽华笑笑,握着他的手轻轻摩挲,“既然难封,那便不封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初交趾之战,马援得胜还朝时,曾对其友孟冀说过一句话:“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邪!”后来阴丽华听到这句话,对刘秀赞叹了良久。

  刘秀笑着点头,“我们得承认,马伏波,当得起‘忠骨’二字!”

  然而,两人这边赞叹,却谁都没有想到,不久后的早朝之上,耿弇上呈给了刘秀一封信,刘秀看后,当场便派虎贲中郎将梁松前往武陵,问责马援,并代监军。

  朝会后,刘秀将那封信拿出来给阴丽华看。

  “前舒上书当先击充,粮虽难运而兵马得用,军人数万,争欲先奋。今壶头竟不得进,大众怫郁行死,诚可痛惜!前到临乡,贼无故自致,若夜击之,即可殄灭,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

  “这是……耿舒写给耿弇的?”

  刘秀点头。

  阴丽华皱眉,将书信掷到一旁,“这哪里是写给耿弇,分明是写给你的!”

  刘秀道:“是以,我先让梁松去看一看情况,是非对错,先弄个清楚。”

  但几日后,却是梁松传来消息,耿舒之言句句属实,壶口之战连连受挫,将士多半身染瘟疫,军心早已紊乱。这之后又有消息传来,却是当年马援征讨交趾后,班师回朝时装载了一车的明珠犀角,另附马武和侯霸之子於陵侯侯昱等人确认此事的奏章。一时间,言之凿凿章言其状者举朝众之,似乎如今整个朝堂都变成了马援的批判大会。最终的后果,自然是惹得刘秀大怒,追缴马援的新息侯绶印。

  而这时,马援已然病死在了武陵。

  一条又一条有关马援的坏消息传入朝堂,连后宫的阴丽华都有些目不暇接。马援先是壶口失利,导致将士染上瘟疫,病死过半;而后传出交趾之战后马援装载了一车的明珠犀角;再然后……举朝群起而攻之……

  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马援此人,她是见过的。当年是他拉拢隗嚣,投靠刘秀,平陇西,定交趾,为刘秀立下战功无数。老当益壮马革裹尸的马伏波,竟会是个贪图一车明珠犀角之人?

  大长秋进来大殿,在她面前道:“皇后娘娘,马氏一门草索相连,跪在宫阙口请罪呢!”

  早已有消息传来,马援的妻儿惶惧不安,不敢将其棺柩运回祖坟,便草草葬在了城西。

  一代将军落此下场……

  阴丽华双手交握,紧了紧。

  之后一连数日,马援之侄马严携妻儿,与马援的夫人和四子三女,皆跪在宫阙口请罪。这么热的天,武陵将士尚且因过于炎热而中暑病亡无数,何况是跪在宫阙口的几个妇孺?大人倒也罢了,孩子怎么撑得住?

  他们这么个跪法,刘秀终是不忍,便着人将梁松的奏章送到他们面前,关于马援的罪行,让他们自己看个明白。但却没想到,此举引来了马氏一门更加悲切的上书诉冤,且一连六道,皆言马援死得冤!

  对马氏的诉冤,刘秀仍不理会,只是却没想到前任云阳县令朱勃,也上书刘秀,为马援辩驳,并与马氏族人一起跪在宫阙口。刘秀看了朱勃的奏章,虽没说赦免马援之罪,但却是恩准了扶柩北归,将其棺柩迁回祖坟安葬。

  马氏一门如此激烈的诉冤,更加让阴丽华确定了,马援确实死得冤。只是究竟是谁陷害了他?耿舒?马武?还是……梁松?!

  这些日子,刘秀心情极是不好,阴丽华也不敢太过烦扰他,言行间也多以劝慰为主。只是有些事情,能与刘秀掰开了揉碎了来商量的,还是只有她。

  “朱勃的上书里,有这样一句话,他说‘高祖尝与陈平金四万斤以间楚军,不问出入所为,岂复疑以钱谷间哉?夫操孔父之忠而不能自免于谗,此邹阳之所悲也。’”刘秀沉吟良久,闭目叹息,“咱们的女婿啊,丽华,你说,我能怎么办?”

  “你已……查清楚了?”

  这句话问了等同于白问,若非查清楚了,依刘秀的性子,他岂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梁松……果然是梁松!

  “不止查清楚了,马氏失势,咱们两个女婿都是功不可没啊!”

  他们的好女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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